这一次,或许我们可以自己选择,选择一条没有黑暗也没有鲜血的坦途,选择一场没有背叛也没有牺牲的爱恋。
相比哥本哈根的明媚清爽,五月的B市就不那么令人愉悦了。大风,雾霾,以及不时爆发的小型沙尘,都让这座城市的上班族在上下班途中屡遭折磨。当萧卓然戴着墨镜、端着咖啡以一头鸟窝发型亮相在公司电梯门口时,立即引来合作伙伴兼多年好友的一通嘲讽。彼时黎邵晨正端着一盆造型奇葩的爱心盆栽对着前台小姐挤眉弄眼,见到向来以潇洒倜傥形象示人的萧卓然难得的狼狈造型,立即秉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敬业精神出言调侃:“哟,我还真不知道,今年北欧那边流行这种造型啊?”
萧卓然面不改色、脚步不停,一路往里走:“你去楼下绕一圈试试,保管比我这个还潮。”
黎邵晨把手里的盆栽往前台一搁,也跟着萧卓然往里走:“哎,我说不是吧卓少!您这从哥本哈根爽了两个礼拜回来,就这个脸色、这个态度啊?是我那房子漏雨,还是隔壁噪音太大?我说您这脸色怎么好像——”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办公室,萧卓然摘下墨镜的瞬间,黎邵晨的下巴差点儿掉下来,噎了半天才把后半句话挤出来:“一个礼拜没睡着觉的样子。”
萧卓然往办公桌前一坐,一边喝咖啡一边启动电脑。黎邵晨毫无形象地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手一撑桌子,身子前探,活脱一个居委会大妈即将开始八卦的架势:“我说,卓少啊——”
一杯Espresso双倍特浓,几口下了肚,萧卓然把纸杯往旁边纸篓一投,眼睛都不抬地说:“你很闲?”
黎邵晨咳了一声,故作严肃地说:“我这是站在朋友兼公司合伙人的立场关心你。”见萧卓然垂着眼睛敲击键盘,俨然一副正式开工的模样,黎邵晨皱起眉头,斟酌片刻,还是问出了口:“我说,你该不会又偷偷吃那种药了吧?”
“没有。”
“几天没睡觉了?”
“三天。”
黎邵晨险些从椅子上蹦起来:“我说萧卓然——”
“我没吃药,没酗酒,也没进行任何自残行为。”萧卓然说话的语气很平淡,平淡到完全像是在叙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我只是有些事没想清楚,没处理完,三天不睡觉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你也明白。”
“是。”黎邵晨顺着他的思路点头,“可是……”
“昨天你不是发E-mail说今天会有新人来面试?”
“对。”黎邵晨说:“一共7个人,简历都放在你桌上了。”
萧卓然拿过旁边的一沓资料,极快速地翻阅过后,说:“你不是今天下午的飞机,去S市出差?”
黎邵晨面带愁容:“本来是,可是看你现在这副憔悴的小模样,哥就是走也不安心啊!要不……”
“再磨叽我会以为你其实是Gay,并且你暗恋的对象是我。”萧卓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依旧面不改色。
黎邵晨一肚子的忧虑因为这句话瞬间转化为满腔怒火,冲到嘴边简练成两个字:“我去——”
萧卓然抬头扫了他一眼,完全是家庭主妇看待厨房里出现的小强的眼神。
一向在女人堆里所向披靡的黎少爷抬手告饶:“成,成。我看出来了,合着你这不是旧疾复发,你这是提早更年期了!”
萧卓然不置一词,低头继续研究手上的简历。
卓晨公司的面试流程一向以简单高效在业内闻名。前来应聘的人员在通过笔试后直接由公司总经理面试,五分钟内决定去留,而且是当场宣布是否通过。很显然,这个周一的面试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还要迅捷有效,前后短短二十分钟,已经是第六个女孩儿双眼通红地从总经理办公室小碎步跑出来了。负责接待的池然摇着头直叹气,总经理平时要多好说话有多好说话,私底下也是特别招女孩儿喜欢的一号风流人物,可一到了工作上,就是一般男的也扛不住那个气场。公司成立一年零三个月以来,黎副总的助理秘书虽然也换过一次,可人家那是双方达成一致的和谐离职,哪里像萧总这边,平均半个月就解聘一个,理由还雷打不动地百年不变,就简简单单一句话,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
池然一边给面试出来的女孩儿递纸巾,礼节性地将人送到门口,一边在心里偷偷吐槽:说白了还不就是萧总本人看不上眼。什么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任何人跟萧总同处一个屋檐下,面对着他这尊冷面毒舌的大佛,都很难处理好人际关系的吧。
玻璃门被人从外面推动,池然一抬眼,就见门外站着一个穿着素色连衣裙的女孩儿,手上拿着一份简历,在外面朝他摆了摆手。池然拉开门,侧身让女孩儿走进来。女孩儿看起来二十五六的样子,头发只将将到肩膀的长度,面孔很白净,眼眸乌黑,弯起唇角朝人一笑,温温甜甜的模样。也说不上有多漂亮,看着倒是让人打从心底里觉得舒服。池然跟黎邵晨算是发小,平时也没少跟公司这两个老总出去应酬,自认也算阅女无数,大概是看多了那些打扮妖娆的莺莺燕燕,乍一看到这么个素面朝天、清水芙蓉类型的,当即就觉眼前一亮。
不过眼亮归眼亮,规矩还没忘,池然伸手一拦,笑容温和:“这位小姐,我们今天总共7场面试,应聘的职位是总经理特助,第7个人在您到之前已经进去了。”
姜如蓝手里的简历一直是正面朝外的,所以池然之前隔着玻璃门就看清她简历上写的应聘职位以及一些基本信息。姜如蓝半点儿也没有要遮掩的意思,朝面前的年轻男人浅浅一笑:“之前的笔试我也通过了,只是之前不确定今天一定会有时间来。我来之前刚跟你们黎副总通过电话,他同意我临时过来加个塞。”
池然眉毛微抬,黎邵晨这人平时看着吊儿郎当,涉及公司正事却从不含糊,能让他破例通融的人,一定有其过人之处。这么想着,池然不禁又将面前的女孩儿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
姜如蓝也不慌乱,甚至还从背包里掏出手机:“您要是不信的话,可以给黎副总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池然一笑:“我们副总应该已经在飞机上了。姜小姐,请跟我来。”
最后一个面试的女孩儿在萧卓然办公室待得格外久,过了十来分钟,才从房间里神采奕奕地走出来。一见池然,就朝他伸出手:“你是池然吧,我叫罗妃。以后还请你多多关照啦!”
池然礼貌地一笑:“不好意思,罗小姐,我们这还有一位面试人员没有进去。我得先跟萧总汇报一下,咱们稍后再聊。”
罗妃的目光从走出办公室之后终于落在姜如蓝身上,面上笑容不改,端详她片刻之后旋即微微一笑:“你好。”
姜如蓝也回以一个微笑,并未多说。一会儿工夫,池然从房间里走出来,拉开门朝里一伸手:“姜小姐,请吧。”姜如蓝朝池然道了声谢,走进房间,轻声带上了门。
萧卓然的办公室并不算大,至少相比业内同等规模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这间不仅面积不大,装潢也有些过于简单了。黑白两色的基调,墨色的厚实地毯吸音效果良好,姜如蓝一路走到萧卓然所在的办公桌前,见男人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双眉紧锁看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这般严肃凝重的神情,曾经倒是鲜少在他脸上见到。姜如蓝几近贪婪地用目光描摹着男人的面部轮廓,一面细细回忆着。记忆里的那个男人,无论有无外人,无论遇上多大难题,总是略挑着眉,眉眼疏淡,一副天塌下来也照样过日子的随性模样。不熟悉他的时候,无论男女老少,大抵都觉得跟这样的人共事,是天底下最不靠谱的事;可是彻底了解这个人的处世之道以后,再看到他露出这副神情,只会让人难言地感到心安。因为这证明他心里早就想好了解决问题的方式。
萧卓然并不是感官迟钝的人,觉察到不对劲儿的第一时间,他就抬起头,眼神依旧冷肃,还含着一丝不带遮掩的不耐。与姜如蓝目光对上的一瞬间,萧卓然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几乎可以说是凝固住的。姜如蓝原本的那点儿紧张也因为他的这种表情瞬间烟消云散,开口说话的时候,甚至是带着笑意的:“这么巧,原来萧先生在这里高就。”
萧卓然眉心微微皱起,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其实并不是个喜欢皱眉的人,露出这种表情时,他的心情已经是极度不悦了。
姜如蓝故作没有瞧见地垂下目光,在椅子上坐下来,分寸拿捏得刚刚好:“这是我的简历。”
萧卓然却并没有立刻伸手去接:“姜小姐,我以为——”
姜如蓝微微歪了歪头,温润若水的杏眼注视着对方,耐心等待对方把话说完。
萧卓然紧皱着眉头:“池然没跟你讲清楚我们这里的规则吗?我们这里要先经过笔试和第一轮面试,才会由我敲定最终人选。”
姜如蓝点了点头,笑容温温甜甜:“池先生刚刚讲得很清楚,我跟他解释过、也证明过了。之前的两轮考试我都参加过,只是之前不确定今天能来参加贵公司的最后面试,所以您的手下人才没有准备我的个人资料。我来之前跟黎副总打电话确认过,是他同意我过来的。”
显然姜如蓝细致入微的解释并不令人满意,但萧卓然还是松开握着鼠标的手,朝姜如蓝伸出手。后者非常配合地把捧在双手的资料又往前递了递。一目十行地迅速看完两页简历,萧卓然头也不抬地说:“这上面写你是在S大读的大学,还是法语专业,英语也通过了专八考试,毕业证以及两门外语的资格证书都带来了吗?”
乖巧坐在对面的人没有讲话,萧卓然等了几秒,抬起眼睛的同时看到檀木桌面上的几本大红色证书。拿起来依次翻过,很快又全部放下,推开。轻击几下鼠标,没过几秒,房间另一边的桌子上响起打印机的声音。萧卓然说:“这几页东西你看一下,五分钟通读,然后口译给我听。”
姜如蓝眉毛都没挑一下,乖顺地站起身,走到打印机前,拿起打印得满满的几张外文资料。内容并不单一,难度也是从业至少一年以上的译者才有可能掌握的词汇量和专业知识,姜如蓝默默地从头翻到尾。她心里明白对方的要求其实是强人所难,目的也很明确,分明是让她知难而退。可她依旧什么都没说,安静地走回萧卓然面前的椅子,坐回原本的位置,开始阅读做准备。
萧卓然的目光从她重新回到办公桌前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腕上的石英表。五分钟时间一到,他就开口:“可以开始了。”
姜如蓝把手里的资料分成两部分,看向萧卓然:“请问我是先翻译法文部分,还是英文部分。”
“法文。”
“好的。”姜如蓝翻阅着手上的资料,先用简略的语言扼要介绍了大意,随后便按照萧卓然之前所说,从第一行开始,逐字逐句地进行口译。她说话的声音其实很软,咬字却是北方女孩儿才有的干脆爽利,听来悦耳却不粘腻。她认真思考、边想边译的时候一直垂着眼睫,微微弯曲的脖颈仿佛童话故事里天鹅的脖颈,柔软却也强韧,看着很优美,却有一种天然的倔强。窗外的阳光打在她洁白的脸颊,下颏那里的阴影交叠在脖颈,让人不由得想要伸手抚去那片晦暗。
萧卓然一直沉默地注视着办公桌对面的女孩儿,从眉到眼,浮光掠影地打量而过,仿佛并不很在意眼前这个人,那份不在意之中却又携带着某种沉重的阴郁,仿佛是在凝视着记忆里的某道身影。就这样一直听着她翻译到第三页,萧卓然才开口:“英文的那份。”
姜如蓝停顿下来,眼睛不眨地拿过另一份资料,按照之前的模式从头开始进行口译。
这次萧卓然并没有为难她太久,刚翻译了半页,就直接叫停:“资料上说,你之前一直都是自由职业。”
“是。”姜如蓝轻轻摁了摁喉咙的位置,之前连续讲了太久,此时难免有些口干。
萧卓然完全无视掉她的小动作:“意思是——”
“我都是在家里接稿子,有的是熟人介绍的,有的是出版社给的活儿,也有个别是一些公司的文件。”
“为什么突然会想要出来工作?”
这次姜如蓝沉默了一会儿,才面带笑容回答:“在家里憋得久了,感觉人越变越懒。认识的一个朋友说以我的翻译能力,可以尝试到公司做助理或者秘书一类的工作。尤其是像贵公司这样进出口业务比较多的。”
萧卓然说:“你的翻译能力确实很强,但是没有相关工作经历。”
“总要有个开始。做一段时间不就有了。”
“我这里可不是你的试炼场。”
“我也并没有这样想。”相比较萧卓然的冷漠,姜如蓝的态度一直温温的,说话的语速也不快,仿佛每一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之前我来面试的时候也跟黎副总有过交流,我对您对员工的要求也有一些基本了解。我觉得我能胜任这份工作。”
“在你之前进来的那个女孩儿,翻译能力不如你,但是有过两年助理经历。如果你今天没有来,我会让她直接上岗。”萧卓然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如果你想要竞争一下的话,明天开始过来上班,岗位是翻译秘书,主要负责公司与其他公司往来文件的翻译,其他秘书岗位的工作,暂时由罗妃全权负责。”
姜如蓝露出一个微笑:“谢谢萧总愿意给我机会。”
萧卓然已经冷漠地垂下眼睛:“有其他不懂的直接问池然,包括工位还有其他杂事,他会帮你安排。”
从卓晨出来,姜如蓝并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开着自己的白色smart,前往位于B市远郊的一处墓地。
春季的风沙天气往往会持续几天,即便是正午阳光最为明朗的时间段,漫天沙尘也能让人无法正常睁眼视物。
姜如蓝从背包里取出一副墨镜架在鼻梁上,又在裙子外套了一件深色罩衫,拎着一袋东西下了车,拾阶而上,缓缓走进墓园深处。
墓园最为常见的绿植就是松柏和槐柳,松柏四季常青,柳树和槐树此时也已绿叶荫荫,却又不是盛夏时节接近墨色的苍翠,即便隔着墨镜,也能欣赏到在城区难得一见的翠绿景致。灰色墨镜遮住大半脸孔,再加上身上套着的深色半大罩衫,此时姜如蓝的脸色看起来有一种异样的苍白,也不似有外人在时,总带着温温甜甜的笑。
一路走到墓园尽头的竹林,从左手边依次数过去,到第7座石碑的位置,她才停下来。弯下腰,用手绢轻轻擦拭过整块石碑。这个地方,她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过了,手绢上沾了一层灰尘,姜如蓝将手绢翻过来叠好,平整地放在墓碑前的石板上。从袋子里依次将东西取出,一大束蓝紫色的勿忘我,一瓶苏格兰威士忌,两只酒杯,还有一叠画稿。
每一座石碑旁都有一小块用铁圈圈出来的地方,是专门供死者家属烧纸用的。姜如蓝看也没看,就将手里的画稿点燃,扔进铁圈内,随后打开威士忌,斟了满满两杯。一杯端正放在石碑前,另一杯拿在手里,抬起头,她隔着灰色镜片,看向石碑上嵌着的那张照片。
照片上的男子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眉眼很是俊美,却透着一股子不羁的邪气。从眉到眼,从鼻到嘴,包括整张脸的轮廓特征,都与萧卓然一模一样,几乎可以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唯一不同的就是神态。照片里的男子,显然要比现在的萧卓然年轻一些,性子也要外放一些,而萧卓然虽然偶尔也会流露出调笑或不羁的神情,整体上却多了一份锋芒内敛的沉淀。
魏徵臣。
姜如蓝将这三个字含在唇齿之间,细细咀嚼,仿佛爱到极致,又似乎恨入骨髓,最终才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吐出唇际。
其实照片上的这个他,并不是姜如蓝记忆中熟悉的样貌。硬要比较的话,她所熟悉的魏徵臣,与不久前在哥本哈根邂逅的萧卓然更为相像。这张照片拍摄的年代太久,那个时候,她根本还不认识魏徵臣这个人,也压根儿还没有踏入那个危险到分分钟都有可能丧命的行当。可是他死的时候,她能找到的属于他的东西,也就只剩下这张不知道具体拍摄年月的照片了。
或许是这一天风沙太大的缘故,姜如蓝的眼睛很干涩,一口饮尽整杯烈酒,也只是觉得眼角酸涩,始终都没有挤出半滴泪来。相比那天在哥本哈根的全然失控,此时的她,或许才更像魏徵臣记忆中的丁一吧。姜如蓝这样想着,不自觉露出一抹淡淡的笑,伸出手抚上眼前的照片,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今天在卓晨总经理办公室仔细描摹过的那张面庞。
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到那张活生生的面孔,真好。
即便他说他不是魏徵臣;即便他再三强调他不认识她,不认识现在的姜如蓝,也不知道曾经的丁一;即便他在今天面试的过程中对她冷颜以对、诸多刁难;可是能这样见到活生生的他,看着他生动的眉眼,与他平平淡淡地对话,已经是多少次午夜梦回都不敢奢求的美梦了。
这样想着,干涸的眼眶终究湿润了些,姜如蓝又倒了一杯酒,对着照片的方向,用法文说了句祝酒的话,再度将杯中金褐色的液体一饮而尽。
魏徵臣,或者叫你,萧卓然。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既然你会出现在哥本哈根,既然你又回到B市,重新出现在我面前,那么这一次,或许我们可以自己选择,选择一条没有黑暗也没有鲜血的坦途,选择一场没有背叛也没有牺牲的爱恋。
这一杯酒,敬曾经的你,也敬未来的我。
蓝紫色的细碎花朵,是他们两人曾经的定情之花,姜如蓝临站起身前,将整束花细细抚过,最终折了巴掌长短的一支,塞进自己的背包,而后头也不回地沿着原路走了出去。
眼泪纷纷挣脱镜框的束缚,沿着苍白的脸颊流淌而下,落在脖颈、锁骨、深色的罩衫,可是唇边却含着真切的笑意,姜如蓝就这样一路微笑着,一大步朝着阳光投射的方向走去。此时的她根本不会想到,她曾经以为的终结,其实只是一场大戏的序幕,她此刻以为的崭新开端,不过是那一段黑暗过往的延续。
不过是一顿晚餐的邀约,都能让她这样开心吗?还是说因为在她心中,一直都把他当做“那个人”的缘故?
“Ruth,帮我把这份资料影印一下。”罗妃将手里的一沓纸张放到姜如蓝的办公桌上,见她没有立即抬头,她伸出两指,用镶嵌着粉色水钻的美甲优雅地敲了敲桌面。
姜如蓝扶了下眼镜,点了点头,依旧没有抬头。罗妃微笑着把手上的文件夹轻放到她面前,不偏不倚,正好盖住大半键盘:“还有这些,明早的会议要用。萧总刚刚说了,英文和法文的版本都需要。”
姜如蓝的目光扫过电脑屏幕下方的时钟显示,下午五点半,距离卓晨每天下班的时间,只剩下半个小时,这明摆着是要她今晚加班熬夜完成工作。姜如蓝点了点头,轻声说了句:“我尽力。”
罗妃涂着樱粉色的唇瓣扬起一朵浅笑,柔声说:“不好意思了,Ruth,你也知道boss那个人,有时就跟个小孩子一样,想一出是一出。”说到这儿,罗妃往玻璃窗另一边瞟了一眼,放轻声音说:“我刚刚也跟萧总说了,这份活儿实在要得急了点儿。虽然我不是英文专业的,我也知道,你一个人要一整晚弄出这些资料来,太吃力了。”
姜如蓝牵了牵唇角,抬起头瞟了罗妃一眼:“谢谢Rose姐帮我美言。”
罗妃脸上的笑容闪过瞬间的僵硬:“小姜,你这个人,有时就是太客气了……”
“怎么会?”姜如蓝微微笑着,透过镜片与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人对视着。老实说,罗妃是个美人,细眉大眼,气质妩媚,又很会打扮,即便是黑白两色的正装打扮,也总能穿出不一般的风情来。就拿今天这身连身裙来说,低胸却不显恶俗,裙摆的长度和设计于性感之中平添几分俏皮,同为女人也禁不住会多打量几眼。才来公司不到一个月,她已经跟着萧卓然一同出席过几次正式场合的会议及宴会。以萧卓然那么挑剔的脾性,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把总助这个位置坐得这么牢靠,可见除了外貌,罗妃的能力和智慧也比许多女人要高出一截。姜如蓝唇角勾出的弧度看起来乖乖的,温顺极了:“boss早就说过,罗妃姐比我早入行,工作年头比我长,社会阅历也比我丰富,让我平时有问题一定要多向罗妃姐请教。”
无论多漂亮多聪明的女人,只要她不是十七八岁的青葱年纪,总是忌讳别人将她的年龄挂在嘴边来回说。显然罗妃也不例外。姜如蓝眨了眨温润的眼睛,仿佛全然没看到对方脸色的变化,捧起键盘上的文件夹说:“boss说我在翻译方面比Rose姐专业,可是咱们这儿的统筹工作都要依靠Rose姐的。我今晚尽量翻译地快一些,不过为了保证明天早晨的会议万无一失,麻烦Rose姐回到家还是开着电脑。我每翻译完一部分,就用MSN传给Rose姐核查一下。我想大概到明早三四点钟,这些资料怎么也准备好了。”
罗妃脸上的笑容用“皮笑肉不笑”这个词堪堪可以概括。还不等她开口说话,姜如蓝突然“刷”地一下从办公桌前站了起来,朝着她身后的方向轻轻一颔首。罗妃惊了一跳,一边抚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尽量优雅自然地转过身。就听身后再度传来姜如蓝温和的声音:“萧总,我刚在跟罗秘书商量今晚连夜翻译好这份会议资料的事。您放心吧,有罗秘书的监督,明天的会议资料一定会有万无一失。”
萧卓然手里端着一杯咖啡,鼻梁上架着一副银框眼镜,整个人看起来多了几分斯文,却更显冰冷得生人勿近。听到姜如蓝这样说,也只是朝两个女人所在的方向投来一瞥,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推开办公室门走了进去。
面前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神情冷冽不似真人,倒像个真人比例的冰雕;身后的那个看着温温柔柔,却在温柔说话、温柔微笑的工夫就给自己下了个连环套,狡猾恶劣得也不像人类……大美人罗妃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传说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总助位子,似乎也不是那么容易能坐得舒坦的。
第二天凌晨四点钟,姜如蓝将所有资料重新整理好,在邮箱和移动硬盘做了双重备份,拖着腰酸背疼的身躯慢吞吞地踏进浴室。泡在浴缸里,二十分钟的时间里有三次险些睡着,最后一次迷迷糊糊地晃着头醒过来时,抬起头看了眼架子上的时钟,凌晨四点二十三分。这个时间,大概整座城市都陷入深度睡眠了吧,房间里静得可怕,连自己的心跳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姜如蓝一边抹了把脸,一边迈出浴缸,随手拽过毛巾擦了擦身体,套上睡衣,撕开一袋面膜随意糊在脸上。一系列动作完成得行云流水,却也懒散异常。她倒不是真的热衷保养,只是前一阵子发现,女人过了25岁,无论皮肤弹性还是眼睛的神采,都开始走下坡路了。像她这种长这么大连美容院大门都没进过一趟的人,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泡完澡敷片面膜、每天服一支液体胶原蛋白,且不管有没有实际作用,至少心理上对自己无愧了。
摩挲着面膜的边角走出浴室,就听长久以来一直寂静得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手机震了两下。姜如蓝站在客厅中央,定了定神,再回过神,就见躺在茶几上的黑色手机又震了两下。姜如蓝忽然反应过来,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为图方便,一早就把手机铃声设置成静音加震动,所以手机现在的这个反应,应该是有人给她打电话了。
手机上显示的是一串号码,没有联系人的姓名,证明不是通讯录里的熟人。姜如蓝皱了皱眉,摁下通话键,把手机放到距离耳朵几公分远的位置,轻轻“喂”了一声。
听筒里传来一个冰冷却很悦耳的嗓音:“姜小姐,早。”
姜如蓝浑身一个激灵,嘴巴比大脑先一步做出反应:“魏徵臣!”
电话另一端的男人沉默了几秒,才说:“你刚刚睡着了?”
姜如蓝的大脑停止运转的时间只有几秒,毕竟在人家手底下工作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很快便反应过来,这是萧卓然特有的讽刺方式,他那句话的本意应该是“你脑子睡糊涂了”。姜如蓝飞快地改口道:“对不起,萧总,刚刚在浴缸里瞌睡了。”
电话那端的男人再次沉默了。姜如蓝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萧总金口玉言:“我刚刚收到罗妃传到邮箱的翻译资料,做得很不错,辛苦了。”
姜如蓝“啊”了一声,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个时候,以两人此时的上下级身份,大概顺应形势说一些大表忠心的客套话才对。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萧卓然已经先一步下了命令:“今天你可以吃过午饭再来公司。”
姜如蓝愣了愣,直到对方“啪”一声挂断电话,才反应过来,这位大老板的意思,应该是体恤自己一宿没睡,所以可以利用上午半天的时间好好休息补个觉吧!握着手机在客厅的沙发坐了好一会儿,姜如蓝默默撕下脸上的面膜,一边双手打圈按摩着脸上的精华液,一边无声地露出一抹甜蜜又狡黠的笑。懂得关心自己,这应该算个好兆头吧?
中午,姜如蓝在楼下的西餐厅吃了一份当日特价的海鲜套餐,捧着热乎乎的焦糖玛奇朵神清气爽地走进公司,她才发现,自己八个小时前的傻笑真是自作多情,大错特错!推开公司玻璃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被同事簇拥着笑得一脸妩媚的罗妃,一群年轻男女唧唧喳喳,有说恭喜的,有说请客的,也不乏有年轻单身男士趁此机会邀约美人儿共赴晚餐、看电影的,内容所指却不离同一个主题:罗妃转正了。换句话说,罗妃在她缺席的短短半天时间里成为了她的顶头上司。如果说从前两人还有一较高下的可能,从此刻起,光是职位,罗妃已经把她压得死死的。
姜如蓝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手上的咖啡,焦糖玛奇朵可以说是口感最甜的一款咖啡,此时却品出了丝丝苦涩。越过众人慢慢走到自己的座位,姜如蓝从背包里取出眼镜戴上,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咖啡,一边启动电脑。
“怎么样,小姜,工作内容还适应吧?”充满磁性的嗓音在近处响起。
姜如蓝比平时慢了半拍地抬起头,就见黎邵晨一手把西装外套挂在肩膀,另一手扶在桌沿,微笑着朝她眨了眨眼。
说老实话,这还是姜如蓝正式入职卓晨之后第一次见到黎邵晨,上一次两人见面还要追溯到姜如蓝处心积虑挤进卓晨第一轮面试那天。见对方一直笑嘻嘻地望着自己,姜如蓝点了点头,后知后觉地放下手里咖啡,匆忙站起身,不管怎么说黎邵晨也是公司副总,她如果表现得太过淡定,未免不符合她现在这种初入职场的菜鸟小职员身份。
黎邵晨却在她站起来的第一时间摇了摇手,示意她继续坐着讲话,接着又从最近的地方拉了把椅子过来,跷着二郎腿坐在她正对面。端起放在手边的咖啡啜了一口,又状似不经意地瞟了眼姜如蓝手里的咖啡杯,笑着问:“你的咖啡从哪儿买的,闻着好香。”
“噢,离咱们公司有点儿远。不过我每天从公交车站过来,会路过。”
“焦糖玛奇朵?”
“嗯。”
姜如蓝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将杯子随手扔进一边的垃圾桶,右手操作着鼠标,双眼也专注看着眼前的电脑屏幕。如果是普通人,早就可以通过她这一连串动作看出人家没有继续闲聊的意思,可黎邵晨显然不是普通人。这人不仅神经迟钝,脸皮也够厚,继续一边品着咖啡,悠然自得地跷着二郎腿,一边跟员工搭讪:“小姜啊……”
这种欲言又止的语气往往最能勾起女孩儿的好奇心。姜如蓝即便心里一点儿好奇都没有,也得配合地抬起头,看向自家副总,脸上挂着一副耐心聆听的标准版微笑表情:“黎副总,您请说。”
“那个……”黎邵晨抻着脖子朝萧卓然所在的方向望了望,向前探着身子,压低嗓音说,“小姜啊,今天这个事儿,你也别太往心里去。”
姜如蓝微笑着点点头,从眼神到微笑都没有一丁点儿的不情愿、不自然:“我知道,副总。”
“这个……”黎邵晨搔了搔脸颊,继续压低嗓音解释,“咱们萧总这人吧,乍一看不大靠谱,其实相处得久了,你会发现再没有人比他更靠谱了。所以啊,有时候他的决定,一开始你可能会觉得特别不可思议,时间久了,你会慢慢发现,他的选择还是有道理的。”
“我会牢记黎副总的话。”姜如蓝保持微笑继续回应道。
黎邵晨双目炯炯看着她,手指一敲桌沿,做最后的总结陈词:“这个古人不是也说过嘛,守得云开见月明,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所以啊,小姜你要有耐心,有恒心,有毅力……”
姜如蓝的眉心几不可查地一蹙,原本并没有专注看着黎邵晨的双眼,在他说出这番话的同时仔仔细细地将对方的表情端详了一番。心里的声音也在仔细打量过后坚定起来:不可能。她来之前曾经仔细调查过整个卓晨公司全部员工的背景,黎邵晨的底子很干净,父母都是高干,从小到大不缺钱,人脉在B市也算广阔,却没有任何与警方或黑道接触的经历。而且如果他对自己入职卓晨的目的有所怀疑,压根儿就不会让她破格进入复试流程。
还在琢磨黎邵晨在自己面前磨叨的缘由,就听对方在磨叽了一大堆话之后,大喘气又加了一句:“……所以啊,这次去H市你一定要配合咱们卓少,担当好陪同翻译的职责,他那个人脾气是有点儿古怪,这一路上你多包涵,别因为这次他给罗妃提前转正的事对他有什么意见。”
姜如蓝消化了几秒,才明白过来黎邵晨给自己铺垫了这么多的用意。看来自己刚刚真是风声鹤唳,纯粹多心了。
黎邵晨见说了这么半天,面容沉静地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孩儿,终于露出一个带些暖意的笑容,也松了一口气。端着已经空了的咖啡杯站起身:“这次的生意比较急,只有这几天的准备时间,下周二晚上的飞机,就你和咱们卓少两个人。如果对这次的行程安排有什么疑问,或者不满,你直接找我,我手机24小时开机,on call。”黎邵晨一边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一边推门走了出去。
姜如蓝站起身,点头表示明白。刚坐下身,就见门又打开,一阵香风拂过,身着一袭香槟色职业套裙的罗妃款款走了过来。
现成的椅子,罗妃径直坐了下来,双手优雅地交叠在双腿上,笑容也比往常亲切了几分:“小姜。”
姜如蓝抬起头,配合着露出一个温温甜甜的笑容:“Rose姐,恭喜。”
罗妃双眸明亮,眼神中流露着毫不掩饰喜悦:“说真的,我也没想到萧总这么快就给我转了正。小姜,你也别着急,可能很快就轮到你了。”
看对方难掩得意的神情,姜如蓝很快明白了,罗妃还不知道下周萧卓然即将带自己同赴H市谈生意的消息。姜如蓝嘴角微微翘起,乖巧地点了点头:“那就借Rose姐吉言,希望我也能跟Rose姐一样好运,尽快转正。”
大概心情实在太好,罗妃这次没有顾得理会她话语里的讽刺,以总经理助理的身份就姜如蓝的工作职责提出几项新的要求,又多嘱咐了几句,就转身离开了。
工作到快五点钟的时候,桌上电话铃响,姜如蓝的目光一直都没离开手里的文件资料,顺口问候了句:“Hello?”
对方静默两秒,才说:“来我办公室一趟。”
姜如蓝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接电话的反应不太专业。心跳如鼓般地朝着玻璃另一边望了一眼,合上手里的资料夹,拿起专门用来记录工作内容的笔记本,端着水杯,走到几步之遥的总经理办公室门外,轻轻叩门。
“进来。”
傍晚时分,萧卓然的办公室有着大片玻璃窗,天边晚霞璀璨,房间里的所有都镀上一层金色的光圈。就连微垂着眼睛坐在办公桌后的男子也不例外。
姜如蓝望着他面色冷峻的脸庞,记忆里他从来没有佩戴过眼镜,即便是在最黑暗的夜晚,他的夜视能力也比许多同行人都要好。她自认曾经见识过他的许多面貌,冷酷无情的,言笑晏晏的,落拓不羁的,风流多情的,可从未见过他像现在这样,穿着一身正式到有些刻板的三件套西装,坐在冷气开得很强的办公室里,鼻梁上架一副银框眼镜,手里拿一份报表,或许这副打扮换在别人身上,无论如何也会多几分斯文气质,可放在面前这人身上,只愈发显得冷酷严厉,不易亲近。即便是现在这样的衣着打扮,姜如蓝也不会觉得他多像个正经生意人。想到这儿,姜如蓝不知怎的就笑了出来。
房间里很静,萧卓然听得很清楚,抬起头来望着她,镜片也遮掩不住的锐利:“有什么开心事?”
姜如蓝知道这次是自己失态,脸颊不禁有些发烫,摇了摇头,打死她也不会把笑的原因说出来。
萧卓然盯着她看了片刻,才抬起食指,轻轻敲了敲桌面,示意她过来坐下:“下周去H市出差的事,黎邵晨都跟你说了吧。”
姜如蓝睁圆了眼,扭头看了眼自己办公的位置。她平常工作的地方与萧卓然的办公室只一墙之隔,而且这堵墙还有一大半是玻璃窗。更绝的是,这面玻璃窗从里向外望很清晰,从外面朝里看,却不太看得真切,有点儿类似国外一些警察局审讯犯人的玻璃墙。姜如蓝转回视线,有些赧然地垂下脸:“是。黎副总跟我讲了,还让我不要因为罗妃升职的事有情绪。”
萧卓然瞥了她一眼:“你有情绪?”
姜如蓝歪了歪头,神情有一丝俏皮:“要说没有一点儿情绪,是不可能的。不过萧总您之前也说过,总经理助理的职位我没有相关工作经历,而且现在翻译秘书的工作,我还挺喜欢的。”说到这儿,姜如蓝耸了耸肩:“所以这么一想,也不太介意了。真让我做她的工作,恐怕我一时半会儿还真做不来。”
“倒是很有自知之明。”萧卓然面无表情地点评。
姜如蓝温婉一笑,莹亮的眼眸在镜片后微微眯起,轻声嘟囔了句:“连说这句话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萧卓然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放下手里的资料,又把眼镜戴了回去:“姜小姐。”
姜如蓝神情专注地望着他,好像刚刚那句话只不过是萧卓然的幻觉:“萧总,您说。”
萧卓然看了一眼腕上的石英表盘,眉心微蹙:“这样吧。如果姜小姐今晚没有其他安排,我做东,请姜小姐吃个饭,可以吗?”
姜如蓝眼睛里闪过的光芒,亮如星芒,唇边的笑容依旧,却多了几分真实的甜味:“真的吗?”
萧卓然失笑:“一顿饭而已,这还有什么真的假的。”重新拿起手里那份资料,萧卓然再次垂下眼睛,“那就先这样,具体的我们晚餐再谈。”
“好。”意料之外的收获,是姜如蓝进房间之前从未想到的。走出房间时步伐甚至比平常要轻快许多。直到房间门轻轻关上,萧卓然才又抬起头,看着那道清瘦的身影走回办公桌,白净的侧脸上始终带着甜甜的笑容,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仿佛都能感觉到她身上辐射出的愉悦情绪。不过是一顿晚餐的邀约,都能让她这样开心吗?还是说……因为在她心中,一直都把他当做“那个人”的缘故?
晚上六点钟。姜如蓝刚拿起包包,一旁办公室的门也在同一时间打开,萧卓然依旧是那身浅灰色西装打扮,白衬衫外的马甲不知何时换掉了,领带也没有扎,衬衫领口就这么颇为随意地敞开着两颗扣子,外面的西装也没有系扣。鼻梁上的眼镜放在一侧口袋里,手里的钥匙转了两圈,萧卓然朝着她的方向微微侧脸:“可以走了?”
姜如蓝看得发怔,听到这句话才堪堪回神,“啊”了一声,手指一松,背包落地,弯腰去捡,额头“砰”的一声撞在办公桌上,捂着头摇晃着站起来,刚迈出半步,小腿又绊在椅子上。手忙脚乱身体失衡,姜如蓝捂着额头,感觉自己好像径直栽倒在某人的怀抱里,抬起头一看,正望见萧卓然笑意隐含的双眼。
脸颊瞬间爆红,姜如蓝捂完前额又捂脸颊,多久没在这个人面前如此这般地狼狈了,好像无论过了多久,无论在别人面前多么镇定自若,完美得仿佛一幅油画,再回到这个人面前时,她依旧是当初那个懵懂莽撞的小女孩儿。油彩在阳光下融化了色彩,完美的伪装无声出现一丝裂痕,明知道这样的自己愚蠢得要命,可那股从心底升腾而起的恣意和快乐却这样真实。只有他,只有眼前这个男人,能让她的伪装全部失效,让她重新变回白纸一般单纯到有些傻乎乎的孩子。
萧卓然唇角微微勾着,扶着她腰部的手掌很绅士地略微隔开几寸距离:“慌什么。”
姜如蓝支吾着点头又摇头,退开小半步距离,摸起掉在地上的背包,颠三倒四地道谢:“魏、萧……总,谢谢。”
萧卓然没有错过她倏忽滑过嘴边的那个称呼,眸光略沉,也向后退开一步:“东西都带齐了?那走吧。”
这样一耽搁时间,两人走到公用电梯前,刚好与公司大部分员工错开。少数几个员工看到总经理和秘书一前一后出来,也都知趣地摆摆手道别,等下一部电梯。
车子从地下停车场启动,萧卓然才开口说了句:“订了一家日式餐厅的位子,忘记问你吃不吃得惯。你若不喜欢,咱们可以去别家。”
姜如蓝用手背蹭了蹭脸颊,感觉皮肤的温度好像没有刚刚那么高了,听到对方这样说,微愣了愣,才微笑着开口道:“日餐很好,口味清淡,食材也都新鲜,我很喜欢。”
萧卓然望着后视镜的目光微微闪烁,语气自然地接口:“喜欢就好。”
萧卓然选的这间日式餐馆位于城郊,地方七拐八绕地不很好找,停车场的地方也不大。零散停着几部轿车,人气不很旺的样子。房屋的装潢也很不起眼,乌黑瓦片、半新不旧的平房,前庭种着一些草本茉莉,红色的、黄色的,初夏的季节,开得很热闹。乍一看不像餐馆,倒好像误入了个人家的院子。
茉莉花的味道蔓延在空气里,应和着傍晚时分天边的云霞,倒别有一番乡村景致。姜如蓝推开车门,伸展双臂,深深吸了口气。萧卓然望了眼远处的天色,皱了皱眉头,“待会儿可能会下雨。”
姜如蓝眼珠一转,转过脸笑吟吟地回了句:“天气预报上倒没有说。萧总怎么知道会下雨的?”
萧卓然朝着天际的云彩抬了抬下颏:“看云彩的颜色,应该会有一场大雨。”
“咦,这还能看出来?”
萧卓然“嗯”了一声:“进去吧。吃完饭早点儿走。”
进了房屋,才发现内里别有洞天。很典型的日式风格,推拉门,木地板,小矮桌,以及某种气味清淡的燃香。姜如蓝的目光停留在靠近窗台的一只花瓶上,萧卓然脚步略微停顿:“想不到你对这个也还有些研究?”
姜如蓝目光晶亮,盯着那花瓶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脸:“是真品?”
萧卓然淡淡笑着说:“我对这些玩意儿可不在行。东西是店主人的,待会儿他来了你可以自己问。”
“问什么?”很清澈的少年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姜如蓝循声望去,就见月亮门的方向快步走来一个年轻男子。白T恤,牛仔裤,板鞋,头发剃得很短,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很阳光的男孩子,看模样也就十八九岁。对方坦然面对姜如蓝好奇的打量,还夸张地抬起双臂,原地转了个圈:“怎么样,看着还算得上秀色可餐?”
姜如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朝对方伸出了手:“你好,我是姜如蓝。”
年轻男子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指尖,又很快松开:“幸会。周行。”说着话,周行先是伸着两指点了点萧卓然,然后又一指一旁姜如蓝盯着打量许久的花瓶,“你就装蒜吧,我之前强调过多少回了,我这屋里所有东西,都是比我这个大活人还真的真品。人家姑娘问你是不是真的,你就故意不给我上好话,是吧?”
“你自己介绍,比较有说服力。”萧卓然一边说着,一边头也不回地往里面走。
姜如蓝和周行一起跟在后面,后者嘬着牙花子一脸气愤:“认识你这么多年了,就没听你嘴里蹦出过一句好听的。”
姜如蓝闻言微微一笑,看着周行侧脸:“你和我们萧总认识很多年了?”
“是啊,从我有这个店,就认识他了。”周行很随意地回答道,“算起来也有七八年了吧。”
“七八年?”姜如蓝重复道。
“是啊。”周行含笑回答,看到姜如蓝难以置信的眼神,很快反应过来,眨了眨眼,又捏了捏自己的脸皮,“看着年纪小,其实都骗人的。我跟那家伙同岁。”
姜如蓝这回可真瞪圆了眼睛:“你们俩同岁——”目光在萧卓然和周行两人之间走了两个来回,“所以你今年……二十六岁?”
“不啊,二十八。”三人说话间进了一间雅间。周行也没多跟两人客套,径自坐在上菜的位置,一边朝萧卓然抬了抬下巴,“我说卓少啊,你这脸皮什么时候比我还厚了,再有两年就奔三张的人了,还骗人家小姑娘说自己二十六?”
萧卓然将西装外套随手往旁边一放,意有所指地回了句:“你问她吧。”
姜如蓝勾起嘴角,微笑着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男子:“所以萧总今天把我带到这儿,是想向我证明什么?”
“周行。”萧卓然的目光笔直望着姜如蓝,叫了一声朋友的名字,“你跟她讲讲,我跟你是怎么认识的。”
“怎么认识的?”周行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之后,一拍大腿,“这个说来可就话长了。那个,等我先叫人上菜,咱们边吃边讲啊!”周行边说着,边站起来走到门口,朝着走廊的尽头,用日文高声喊了两句,又坐回桌边,又一拍大腿,“行了,我接着讲。话说啊,大概七八年前吧,当时我在日本读大学,假期闲着没事儿干,我就琢磨,怎么也得给我枯燥无聊的大学生涯添上两笔浓墨重彩啊,不然实在对不住我——”
“说重点。”萧卓然毫不客气地打断对方的长篇大论。
周行被噎了一句,刚想辩驳,对上萧卓然毫无笑意的脸,咽了口唾沫,咳嗽了一声,摸了摸鼻子:“好嘛。重点就是我跟卓少是在赌场认识的。而且是他替我解了围。当时那个情况啊,那可真是——”
“赌场?”姜如蓝皱着眉头,“日本的赌场?”
“不啊,Las Vegas,这家伙当时在美国读大学本科嘛,对吧?”
萧卓然不置可否:“接着说。”
“说什么?”周行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地看了他一眼,“你今天抽哪门子风了,不就过来吃顿饭嘛,不带这么突兀地追忆往昔的。这不是咱俩风格啊,卓少。”
“让你说你就说。”萧卓然皱着眉头,显然有些不耐烦。
这次是姜如蓝先打断了两人的话:“不用了,既然萧总今天这么好心,那我也不多客气,周行,能问你几件事吗?”
周行点了点头:“你问。”
“三年前的夏天,他在什么地方。”
“三年前……夏天……”周行皱着眉头琢磨片刻,“那时候他还没回国呢,噢,不过夏天那会儿,他好像回过这边一趟。”
“一年半前呢?”
“一年半前,那时候已经回B市开公司了吧,反正我记得是。”周行不太确定地看向萧卓然,“我记得你那公司是两年前开的,那时候黎邵晨不是也刚回国没多久?”
萧卓然点点头,算作默认。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见姜如蓝微垂着眼睛,许久都不讲话,周行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
姜如蓝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攥着,她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样,会留长指甲做美甲,一年到头,指甲都修剪得短短的,因为曾经那段长达三年的经历,许多生活习惯她到现在也不曾改变。可是即便留着很短的指甲,这样紧紧抠着自己的手心,竟然也会感觉到一丝疼痛。轻轻眨了眨眼,盯着眼前木头桌面的暗纹看了好一会儿,才将眼睛里积蓄的泪水忍了回去。再抬起头看人时,顶多也就显得目光清亮了些,情绪却都收拾得好好的,嘴角甚至还能弯起一丝笑意:“没有了。”
萧卓然直视着她的眼睛:“所以我们现在可以达成共识了吗,姜秘书?”姜如蓝微笑着等待他下一句话,而萧卓然也确实没有让她失望:“我不是你口中的那个魏徵臣,我是萧卓然,我的亲人、同事、朋友,都可以为我证明,如果你觉得不甘心,我稍后可以把我的个人身份证、家庭户口本,还有护照拿给你看。”
“不用了。”姜如蓝揉了揉眼睛,微笑着说,“是我脑子糊涂,认错了人。”
“这段时间,我对姜秘书的工作能力还是很欣赏的。”
姜如蓝浅浅笑着,从善如流:“我也希望能够继续在卓晨好好工作。”
“好。”萧卓然破天荒地在她面前露出一丝微笑,“既然达成共识,那我们就翻篇儿了。”
“嗯。翻篇儿。”
萧卓然端起手边的茶盏,朝着她遥遥一敬:“预祝我们下周出差,一切顺利。”
姜如蓝也端起茶,附和地说了两句场面话,浅啄了一口。
一旁周行看着两人你来我往,气氛虽然怪异,却又是旁人插不进的和谐坚固,半天也插不上话。见两人放下茶盏,桌上也陆续上了些菜品,举着筷子打圆场道:“菜上得差不多了,咱们趁热,边吃边聊。”
“周老板。”姜如蓝的嗓音温温柔柔,又不会过于甜腻,听在耳朵里就让人有乐意倾听的欲望,“突然想起一道日本菜,好久没吃过了,不知道你这里有没有。”
周行一听也来了精神:“什么菜?”
“也挺简单的,照烧烤鱿鱼,配上温米酒。”说话的时候,好像想起了什么很有趣的回忆,姜如蓝笑得眼眸都微微弯起,“还是很久以前吃过一次,这会儿突然想起来,觉得很怀念。”
姜如蓝说的本身也不是什么新鲜菜,鱿鱼这种食材,基本每家日式料理店都会准备,周行的餐厅自然也不例外。听她这么说,周行当即一拍大腿:“这有什么难的,小姜妹妹,你先吃点儿别的,不多不少一刻钟,我就让他们把菜给你端上来。”
“米酒也有?”
“这个当然了。”周行说起来的时候挺着胸脯,还很自豪,“我这儿的米酒都是自酿的,包你喝了一回,就想二回。”说完,周行站起身到门口,叫了个服务生过来,吩咐几句,坐回位子后便开始大快朵颐,一边吃还不忘跟两人介绍桌上的菜品特色。
姜如蓝微笑着道过谢,拿起汤匙舀了一勺杏仁豆腐,送入口中细细嚼着,一边貌似不经意地抬起头瞟了对面萧卓然一眼,后者手指捏着茶盏,另一手拿着筷子,眉头紧皱,盯着姜如蓝一语不发。
姜如蓝歪了歪头,清澈的眼神里清清楚楚写着讶异:“萧总?”
萧卓然蓦地回神,看着她的目光深沉难辨:“女孩子在外还是少喝酒比较好。”
姜如蓝神色从容:“米酒还好吧,我记得度数不是很高。而且我也就是佐餐喝一点儿。”
“是啊是啊。”周行叼了一只烤明虾,帮忙辩解,“早就跟你提过我自酿的米酒是一绝,你不识货,可别妨碍小姜妹妹品味美酒。而且也确实没什么度数。”
萧卓然唇瓣紧紧抿着,半晌都没言语,也未动筷。
不多时,照烧烤鱿鱼和米酒一并端上桌。鱿鱼滚烫,米酒温热,前者香味直窜鼻子,而后者含在口中回味悠长,对于喜欢这道美食的人来说,着实是一种享受。姜如蓝吃得很平淡。周行夹了一筷子鱿鱼放在嘴里,又灌了一口米酒,含混不清地说:“怎么样,小姜,味道是不是很绝?”
姜如蓝掀了掀眼皮儿,却并没有抬眼,唇角微微弯着,轻轻点了点头。
萧卓然面前一杯酒水也没有,依旧是之前那盏已然凉了的茶。餐盘里的食物也几乎没有动过。此时见这两人吃得香甜,好像胃口愈发寡淡,拿着筷子的手半天也没有动。
好在周行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似乎并没有留意到好友的反常,径自端着米酒与姜如蓝碰杯。而且似乎对她这种烤鱿鱼配米酒的美食搭配非常满意,一边吃还一边点评如此搭配的可口之处。一张桌三个人,明明只有他一个人不停讲话,气氛却也被他烘托得有了几分热闹。
一餐饭吃得并不算久,几乎是姜如蓝刚一撂筷,背包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米酒喝得有些多,此时她的脸颊红润润的,眉眼润泽,整个人看起来也比往常多了两分娇俏:“喂?”
手机那端的人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姜如蓝先是微微蹙着眉,而后又笑了起来,对了话筒口齿清晰地说了句:“现在才想起来管这些事,你不觉得太迟了吗?”
电话那端的人又说了几句,姜如蓝也耐心听着,直到对方说完,才又轻声说:“你没有资格对我提这种要求。”说完,也不等对方反应,姜如蓝直接挂断电话。
抬起头才看到圆桌对面的人目光闪动,坐在身边的周行也八卦地凑过来:“前男友?”
姜如蓝好像真的有些醉了,撩起眼皮儿看着周行,一手托着腮,歪头看他:“这都能听出来?”
“太明显了啊!”周行把酒杯一放,特别带劲儿地继续忽悠,“而且很明显是小姜你甩的他!”
姜如蓝弯起嘴角笑出了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拎着包站了起来:“今天这餐饭吃得很愉快。谢谢萧总请客,也谢谢周先生的热情款待。我还有点儿事,先走了。”
萧卓然坐在桌前,目光笔直地看着她有些摇晃的身影:“这里是郊区,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姜如蓝眉眼弯弯,“刚坐车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看到路边的公交站牌了。”
“哎,那也还是让他送你回去比较好。坐公交车很累的。”周行说着话就站起来,一边还给萧卓然打眼色。
萧卓然也站起身,举止动作却有些僵硬:“我送你吧。”
“真的不用了。”姜如蓝后退了两步,微笑看着两人,“你们两个应该也有不少话要聊吧。不打扰了。”说完,就快步转身出了房间门。
一路小跑到公路边的汽车站,姜如蓝捂着胸口,只觉得心跳一下比一下快,沉重而激烈地撞击着胸腔,让人发慌,携带着有些快意的疼痛。耳膜也跟着一阵鼓噪,脸颊烫得如同火烧,抬起头来看了眼远处的天色,恍惚间又想起两人一起来时萧卓然的那句话:看云彩的颜色,待会儿应该会有一场大雨。
伴随着周遭弥漫的泥土气息,恍然间好像有什么湿润的东西飘落到脸上,视线模糊间,姜如蓝看到远处驶来了一辆出租车,捂着胸口的手指深深陷进衣衫褶皱,另一手用力地朝着那辆出租车摇摆。下一秒,姜如蓝只觉得一片白色蒙住了眼,而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