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篇
秦二世三年,章邯三十万秦军围赵军于巨鹿,楚怀王派宋义、项羽率军援救。大军行至安阳,停留了四十六天不前进。
项羽冲进了上将军行辕,质问主帅宋义:“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进军?你要眼睁睁看着赵国灭亡吗?”
“你着什么急?”宋义慢条斯理地道,“赵王歇跟我们有什么交情?犯得着为他去跟秦军拼命?不要忘了,秦军比我们多四倍不止!章邯也不是好惹的。你叔父就是因为不听我的劝告,贸然出击而被他杀了的。”
“你也不要忘了,”项羽强忍着怒气道,“怀王派我们来,就是为了救赵!你现在按兵不动,算是怎么回事?”
宋义道:“这就叫计谋!现在秦军攻赵,若秦军胜,必然已疲惫不堪,我军正可乘其疲惫攻击他们;若秦军败,那更好,我们就可以乘此大举西进,入咸阳,灭秦朝,建不世之功。所以,我们不妨让秦、赵先互相厮杀,拼个你死我活。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你懂吗?”
项羽道:“我读过兵法,不用你来教我!不战而胜有两种,‘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你用的是哪种?靠谋略?靠外交?你靠的是赵国的牺牲!以秦军的强大,去攻新建立的赵国,其势必灭赵国。这也算‘不战而屈人之兵’?你屈的是谁的兵?”
宋义冷笑道:“难怪你叔父说你读兵书只读一半!牺牲赵国以拖垮秦军,不正是最好的谋略?匹夫之见,不可理喻!”
宋义最后两句话声音不大,似是自言自语,但足以让项羽听到。
“你说什么?”项羽勃然大怒,手扫剑柄,便欲站起,“你再说一遍!”忽然,他感到有人轻按他按剑的手,他回头一看,是他的侍卫。
那侍卫轻声道:“将军息怒。”同时以目示意。项羽向四周看了一眼,重又坐下。
“这就对了。”宋义悠然道,“你那火暴脾气,最好不要在我这里发。这是我的行辕。而且,我是上将军,你是次将军,你知道,这可是怀王封的。”
项羽咬一咬牙:“你不救赵,我去!”
宋义瞟了他一眼,举手拍了拍:“来人。”
一名士卒走进来,躬身道:“上将军有何吩咐?”
宋义道:“传我将令:军中上下,务须严守号令,不得擅自行动,凡有好勇斗狠如虎狼,强悍不遵令者,皆斩不赦。”
士卒应声退下。
宋义又转向项羽道:“项将军,这可是怀王给我的权力,你没有异议吧!”
项羽从鼻孔里冷哼一声:“怀王,怀王,你还真以为那小子配坐那个王位?”说完,项羽起身就走。
宋义拍案怒道:“项羽!你不要太放肆!别以为你是项梁的侄子我就不……”
项羽已经出去了。
“什么怀王?狗屁!”项羽重重地向地上啐了一口,边走边愤愤地道,“连秦始皇我都敢说可取而代之。熊心算什么东西?要不是我叔父,他大概现在还在给人家放羊呢!宋义居然拿他来压我,你说可笑不可笑?楚国的大业,早晚要败在他手上!”
跟在他身后的侍卫道:“宋义的话,其实也不是全无道理,但只顾眼前之利,目光不免短浅了些。”
项羽停住了脚步,回身打量着这个侍卫:“韩信,你这个执戟郎中,好像总是有许多高见嘛。那你倒说说,宋义的话有什么道理?他又怎么目光短浅了?”
韩信听出,项羽的话中,有一股讥嘲的味道,但话已出口,不能不说下去:“宋义的意思,无非是想待秦、赵两败俱伤之际,坐收渔翁之利。单以此役而言,此举确有可取之处,但从长远来看,恐怕还是失多于得。第一,若照宋义的做法,赵国必亡,我们也就失去了一个盟友;第二,别人会说,楚军只顾保全自己的实力,不顾盟国的安危,算什么王者之师?以后我楚国要在诸侯中建立天下宗主的威信,就很难了。”
项羽道:“那么你说该怎么办?”
韩信看了一下项羽,一时看不出喜怒,想了想,终究还是说道:“我军可以先大张旗鼓做出进攻的态势,但不去接触秦军的主力,只要激起巨鹿城中赵军的信心,让他们倾全力与秦军决一死战。秦军久围巨鹿而不下,其势如久绷的弓弦,现在突然加上一股强力,那么弓弦最容易绷断的地方必然会暴露出来。我军就可抓住机会,从此处入手,变佯攻为实攻,与赵军里应外合……”
“哈!”项羽冷笑一声,“我当你有什么高见,搞了半天原来还是宋义那一套!赵国危在旦夕,你还有闲心玩什么佯攻实攻的把戏!”项羽向远处秦军营垒方向一指,“章邯是我的死敌,他跟我斗了那么长时间,还杀了我叔父,可我佩服他!为什么?人家是真正的忠臣良将,凭自己的真本事打仗,可你呢?你给我出的是什么馊主意?你想让我被赵国人戳着脊梁骨骂吗?宋义的做法不是王者之师,你的倒是了?世上有这样的王者之师?笑话!”
韩信知道,项羽根本没有理解自己的计策,只得耐心解释道:“将军,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和宋义的做法不一样……”
“不错,你和宋义不一样,”项羽一挥手打断他,“你比他高明,你高明就高明在,不出死力,还要捞个出过力的好名声!你把我项羽当什么人了?告诉你,伪君子比真小人还不如!”说完,项羽甩下他,大步走进前面范增的营帐去了。
韩信呆呆地站在原地。项羽的最后一句话深深地刺伤了他的心。问题是,这样毫无理由的羞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几乎每次他进言献计,项羽都会有反感之意,就算事实证明他的预见是对的,项羽也没有因此而给他好脸色看。
这到底是为什么?
项羽进了范增的营帐,卸掉盔甲,扔下佩剑,坐下就道:“我非杀了宋义不可……”
范增大惊,道:“将军慎言。”说着起身走到军帐门口,掀开帐门张望了一下,又放下帐门,向项羽道:“出什么事了?”
项羽道:“宋义不肯救赵,我劝他出兵,他还搬出怀王的牌子压我。”
“哦,是这样。”范增踱了几步,坐下来,“那他说了理由吗?”
“说了,”项羽道,“又是那一套‘等秦军疲惫了再打’!”
范增道:“你是怎么看的?”
项羽道:“秦强赵弱,这是明摆着的事。巨鹿指日可下。到时,秦军得到赵国的粮草补充,只会更加强大。有什么疲惫之机可以利用?”
“嗯——”范增捻着花白的胡须沉吟不语。
项羽有些急了:“亚父,难道你也认可宋义的做法?”
“不是。”范增摇了摇头,“宋义的做法,也许可赢得眼前一点小利,但会使我们失去赵国这个盟友,又有损楚军王者之师的威名,不利于我楚国的长远发展。最好的计策是……”
范增沉吟着,发现项羽面色有异,道:“阿籍,怎么了?有什么事?”
项羽道:“亚父,你说的……怎么和他如此相似?”
范增惊道:“谁?谁会有此见识?”
项羽道:“喏!就是外头那一位,我的侍卫,韩信。两年前投奔我叔父的,叔父过世,又跟了我。”
范增道:“他到底是怎么说的?”
项羽把韩信那番话复述了一遍。
“想不到你手下竟有如此人才!”范增激动地一把抓住项羽的手,“太好了!这人是上天所赐,阿籍,你一定要重用他。”
“亚父,不要说他了。”项羽抽回自己的手,“这人我不想用。”
范增愕然:“为什么?”
项羽道:“亚父,你不知道他在淮阴的事。曾有个无赖找他的碴儿,当街对他说:‘你要是不怕死,就拔剑来刺我;要是怕死,就从我胯下钻过去。’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居然当真乖乖地钻了人家的裤裆!满街的人都笑他,他还跟没事人似的。人家把这事告诉我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世上怎么会有贪生怕死到这种程度的人?”
范增眯起了眼睛:“你认为他怕死?”
项羽道:“当然!他这样的人还不算怕死,那世上就没有叫懦夫的人了。”
范增道:“他要是真的怕死,怎么还会来投奔你叔父造反?两年前你叔父的实力可不大啊。”
项羽一时语塞。
范增道:“受到侮辱,不是被侮辱者的过错。况且,尺蠖之屈,求其伸也。他能忍人所不能忍,正说明其志非小。”
项羽道:“不止是这样,我……他其实已经向我献过好几次计了,我总觉得他的计策阴谋气太重,非大丈夫所为。”
范增看了项羽许久,才叹了口气,道:“阿籍,我受你叔父知遇之恩,他临终前又把你托付给我,我不能不尽心竭力辅佐。所以,有几句话,我也不能不说,希望你听了不要见怪。”
项羽道:“怎么会呢?叔父要我叫你‘亚父’,就是要我拿你当父亲看待。亚父有话尽管直说。”
范增道:“阿籍,你为人磊落,襟怀坦荡,这正是我所钦佩的,但也是我所为你担心的。你的性格,不像是一个成功的帝王所该有的啊!”
项羽道:“亚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范增道:“从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们所看到的古往今来的大英雄、大豪杰,其实都有诡诈残忍的一面,只不过不为常人所知罢了。战场无情,宫廷无义,如果他们只是一味讲究仁义道德,一辈子也不可能成功!宋襄公打仗都要讲什么‘君子不乘人之危’,结果呢?差点把命都丢了。”
项羽道:“我没有迂腐到那种程度,我不反对用计,只是不喜欢用那些过于阴险毒辣的诡计。”
范增道:“计策只是一种工具,有什么善恶之分?再卑劣的计策,只要它能成功,就是好计,就该用它。”
项羽道:“可是借助诡道而得来的一切,还能保持正义的本色吗?”
范增道:“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他的正义谁曾怀疑?但你知道他的国君之位最初是怎样来的吗?他是杀了他兄长公子纠而得位的。决定正义与非正义的,不是在斗争中走正道还是诡道,而是斗争的最终目的。就像你叔父拥熊心为楚王,不也是为了推翻暴秦而采取的一种策略?你自己也知道,他算什么楚王?不过是你叔父手中的傀儡罢了。只因为他的楚王血统,能为我们号召更多的人,你叔父才用他做招牌的。”
项羽听他用叔父项梁的行为做譬喻,心中有些不快,道:“那不一样。”
范增道:“有什么不一样?”
项羽说不出来,只得道:“反正我不想让后人说,我的成功是用阴谋诡计换来的。”
范增道:“阴谋诡计又怎么了?‘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自古皆然。只要所图是帝王之业,一旦成功,有谁敢质疑你成事的手段?”
项羽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得沉默,但脸上不以为然的神情非常明显。范增看出来了,他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到军帐门口,撩开帐门准备出去,好让项羽一个人静下心来想想。但撩开帐门的手突然停在了那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外面。他一会儿,又放下帐门,回头对项羽道:“韩信这个人,你真的不肯用吗?”
项羽道:“是的。”
范增叹了一口气道:“人才难得,希望你再考虑考虑。如果你实在不想用他,那么最好把他看住了。”
项羽诧道:“为什么?”
“他的才智太可怕了。这样的人若为他人所用,会后患无穷。”说完,范增掀开帐门走了。
为他人所用?后患无穷?项羽觉得好笑。谁会重用一个钻过人家裤裆的胆小鬼?亚父真会大惊小怪。
他根本没把韩信的事放在心上,转而开始思考起明天要做的大事了……
第二天清晨,项羽单独朝见了宋义,没有人知道军帐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项羽片刻工夫就出来了,手中还拎着宋义那颗血淋淋的脑袋!
项羽宣称:“宋义暗中与齐国勾结,图谋反楚,楚王密令我诛之。”
诸将从最初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后,无一敢对如此大逆不道的举动说半个“不”字。况且,宋义此前在军情紧急的情况下还好整以暇地送他儿子去齐国为相,确实有勾结齐国的嫌疑。至于说宋义反楚,那自然有些牵强,但人都已经死了,谁又高兴为给一个死人翻案而得罪强硬惯了的项羽呢?所以,几个善于察言观色的逢迎之徒甚至还讨好地说:“首先扶立楚怀王的,就是将军的叔父。如今,将军又替我大楚诛灭了叛国之臣,真乃楚国之柱石也!”
项羽派人将这个消息通报给了怀王,怀王不得不追认了那道他根本没有发出的诏命,并命项羽取代宋义任上将军之职。
项羽迅速指挥楚军渡过漳河,援救巨鹿。
渡河之后,项羽下令:凿沉渡船,砸烂釜甑,烧毁屋舍,士卒每人只带三日口粮,以示绝无退路。
这道前所未有的破釜沉舟之令,极大地激发了楚军的战斗力。楚军将士人人奋不顾身,以一当十,向强大的秦军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进攻。
秦军运粮的甬道被截断了。
秦国坚固的阵线开始瓦解。
……
秦将苏角被杀,王离被俘,涉间自焚。
秦军主帅,少府章邯——曾经打败了周文、陈胜、项梁的常胜将军章邯,向项羽求和了。
考虑到秦军实力犹存,而楚军军粮已所剩无几,项羽决定接受这位杀叔仇人的求和。双方约定在洹水之南的殷墟上会面。
在殷墟,章邯告诉项羽,他之所以求和,不是因为战斗失利——事实上,他还有二十万兵马,而是因为他所侍奉的朝廷已不值得他继续效忠了。
“我简直不知道如今的秦国究竟姓嬴还是姓赵了。”章邯愤愤地道,“朝中的有功之臣都快让赵高杀光了!先是将军蒙恬,然后是右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再后来是左丞相李斯,现在就要轮到我了。”章邯指着身后一人道,“将军应该认识司马欣吧?”
“是的。”项羽点点头,“我与叔父潜藏于民间时,我叔父曾因事被捕入狱,是他救了我叔父一命,那时他是栎阳狱掾。”
章邯道:“现在他是我的长史。十天前,我派他去咸阳请示战事——司马欣,你自己来说吧。”
司马欣道:“是,我到了咸阳,要见皇帝。赵高让我在宫外司马门跪候了三天,也没让我见到皇帝。后来我听说,赵高得知情势危急,怕皇帝追究,准备拿将军和我们这些前线将士顶罪。我连夜抄小路赶了回来,到了军中,我才知道,赵高果然派人追杀过我。幸而我没有走去时的大路。”
章邯道:“项将军,你也看到了,为这样的朝廷卖命,还有什么意思?将军与我有杀叔之仇,我也不敢请求将军的赦免。但求将军一件事:攻入咸阳后,千万要抓住赵高,将这恶贼斩成肉酱,以解我心头之恨!那么我虽死也感激将军的恩德。”
说着,章邯向项羽俯身顿首。
看着这个曾和自己斗得死去活来的劲敌,如今被肮脏的宫廷倾轧所逼,落到这样凄凉的境地,项羽不禁起了怜悯之心。他扶起章邯道:“起来吧!我不杀你。你攻打我叔父,是各为其主。现在你弃秦归楚,是我楚国的幸事。你就留在楚军中为我办事吧!”
就这样,项羽不但没有追究章邯的罪过,还封他为雍王,又任命他的两名副手:司马欣为上将军,董翳为都尉,收编了秦降卒二十万,一同向关中进发。
没有人怀疑项羽有封王的权力。巨鹿之战已经确立了他在诸侯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一旦进入关中,攻下咸阳,他成为天下霸主自是顺理成章的事了。所以,许多人已提前改口叫他“大王”。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巨鹿之战的余威排除了一切障碍。在路上,为了杜绝后患,项羽下令坑杀了那二十万秦军降卒,居然也没人敢说三道四,除了亚父有点不以为然。总而言之,项羽的心情十分愉快。
但是,一个意外的消息把他的好心情全打乱了:沛公刘邦已先他一步进入关中。
刘邦算什么东西?项羽至今还记得去年这个人是怎样哭丧着脸来向他叔父求救兵的。那时,他把自己的老家丰邑都丢了,兵微将寡,无力收复,带了一百多名骑兵可怜巴巴地来求援,项梁很大方地送给他五千兵马,这条死鱼才算翻了身。
一想起那道怀王与诸将的约定,项羽就觉得心烦意乱。
“先入关中者王之。”
关中王,关中王,等于是秦王。刘邦怎么配来跟他争这个天下至尊的王爵?
岂有此理?他是怎么攻入关中的?
消息很快打探出来了:刘邦用贿赂秦将的手段打开了咸阳的南大门峣关。此时,赵高狗急跳墙,弑君于望夷宫,另立二世皇帝的侄子子婴为秦王,子婴又设计杀死了赵高。咸阳城里乱得一塌糊涂。刘邦遂乘虚而入咸阳。
大军行到函谷关前,关上已换上沛公刘邦的旗帜。关门紧闭,守关者声称:“无沛公之命,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关。”
项羽勃然大怒:“我在巨鹿浴血苦战,拖住秦军主力,你捡了现成便宜,还想独霸关中,给我攻!”
刘邦的军队抵挡不住,很快就败逃了。
项羽攻下函谷关,到咸阳城外的鸿门,扎下营寨,鸿门西南不远处的灞上,就是刘邦的驻军。明天,项羽想,明天就去找刘邦兴师问罪。
这样想着,他安然入睡了。
他终究还是不能睡成一个好觉,因为一个晚上先后有两个人声称有十万火急的事必须要见他。
第一个人是从刘邦的营垒里来的,自称是刘邦的左司马曹无伤的密使。来使对项羽说,刘邦有称王于关中的野心,他准备任秦降王子婴为相,霸占秦宫室府库全部财宝,与诸侯军对抗。来使告诉项羽,刘邦只有十万军队驻在灞上。如果项羽要举兵相攻,曹无伤愿为内应。这对项羽是一个好消息。因为他本部军加上诸侯军足有四十万,打败刘邦看来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他不喜欢来使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所以只敷衍了两句就让他回去了。
第二个是他自己营垒的人,他的族叔,项伯。奇怪的是,项伯深更半夜把他再次从床上拉起来,却只是为了拼命给刘邦说好话:“人家沛公要不是先攻破关中,你能那么容易进来吗?人家立了那么大的功劳,却要去攻打人家,也太不够义气了吧!”
项羽觉得好笑。今晚是怎么了?一个刘邦的手下人,来劝他攻打刘邦;一个自己的手下人,来劝他别打刘邦。
“三叔,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隐衷?就直说吧!”
项伯这才吞吞吐吐地道出,他去过刘邦的军营了。因为在听到项羽次日攻打刘邦的军令时,他猛地想起,自己有个老朋友还在刘邦那儿,他不希望这位朋友陪刘邦一起白白送死,就准备叫这个老朋友跟自己逃走。
“你那位朋友是谁?”
“张良。”
“张良?”项羽悚然动容,“就是那位在博浪沙椎击秦始皇的刺客?”
“是的。他行刺后就亡匿下邳,我就是在那时和他认识的。”
“很好,那后来呢?你把他劝说来了没有?”
“没有,他说什么也不肯在刘邦有难时独自逃生。”
项羽叹了一口气,脸上显出钦佩和惋惜的神色。
项伯又更加吞吞吐吐地说:张良不但不肯跟他一起逃走,反而三言两语,硬把他拉去和沛公刘邦见面。在那样尴尬的情况下,张良居然有本事说得让项伯和刘邦结为姻亲,还让项伯回来在项羽面前替刘邦多多美言几句。
“大王,明天刘邦会亲自来向你请罪的。你先不要开战吧,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不要只听别人的一面之词。我听着他们的话也很有道理……”
“行了,行了!”项羽又好气又好笑地一挥手道,“我知道了。那就看他明天有没有诚意来谢罪吧!”
“一定有的,一定有的。”项伯忙不迭地替他那刚刚结成的亲家说道。
第二天一早,刘邦果然亲率百余骑兵来鸿门向项羽谢罪了。
刘邦言辞谦卑,神态惶恐,他把自己的所有行为——包括约法三章,不杀秦王子婴等收买人心之举,都解释为替项羽传播威名。
项羽叹了口气,道:“是你的左司马曹无伤这么说的。否则,我也不会这样啊!”
范增在旁边听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项羽怎么会蠢到这个地步?
但接下来还有更叫他难以置信的事:项羽居然把刘邦留下来宴饮!
宴席上,范增五次三番向项羽使眼色,甚至举起佩戴的玉玦示意,但项羽就是没反应。
范增起身,走出军帐,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
一个青年军士刚好走过,范增一把把他拉到一旁。
“项庄,你知道你从兄在宴请谁吗?”
项庄道:“听说是刘邦。”
“不错!”范增咬牙切齿地道,“昨天还下令要准备去攻打他的,现在倒好,让人家几句花言巧语,就说得变卦了。刚才在席间,我几次示意,大王就是不忍下手。我们只好代他动手了。”
“这……合适吗?”项庄有点犹豫。项羽虽与他是从兄弟,但实则位同君臣,不奉项羽的将令就擅自行事,他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范增不耐烦地道,“这是为了大王的天下。大王要怪罪下来,一切有我担着。你去拿把利剑来,待会儿就进去,以舞剑助兴之名,在席间杀了刘邦!”
项庄道:“是。”说完匆匆就走了。
范增准备回帐中去,一瞥眼间,看到一人,不由得停下脚步。那是一名执戟的侍卫,正懒懒地倚着一排栅栏,口中叼着一茎野草,眼睛望着远方的山川,脸上有一股萧索没落的神情。
范增踏前一步,但又退了回来。
不,现在不是安慰一个失意者的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大事要办!以后再说吧,他会记着再劝劝阿籍,叫他重用这个名叫韩信的侍卫的。
范增返身进了营帐。
一会儿,项庄也拿着宝剑进去了。
再过了一会儿,张良匆匆走出来,走到军营门口。那里有刘邦带来的一百多名随从。张良拉住其中一名身材魁梧的大汉就走,一边走,一边急急地道:“……项庄现在的剑势招招凌厉,分明意在沛公。要不是项伯在那儿挡着,我们沛公早没命了……你进去后,记着,东向而坐的就是项羽,别激怒人,只对他这样说……”韩信倚着栅栏,看着张良拉着那大汉向军帐快步走去,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好计!他点点头,项羽是个莽人,而他自己也喜欢莽人,所以要是找一个舌辩之士去跟他理论,只会引起他反感,叫这个粗豪大汉去闹一通,也许倒可以救刘邦一命。
这个张良,果然厉害!
约半个多时辰过去后,刘邦身体歪斜地扶着那大汉的肩头出来了,仿佛已醉得不省人事。但一出军门,刘邦立刻像换了个人似的,一下子清醒了。他站直了身子对那大汉道:“现在怎么办?走又不能走,留又不能留。范增不杀我,是不会死心的。”
那大汉道:“当然是走了。难道还待在砧板上挨人家宰不成?”
刘邦道:“可……可我怎么向他告辞啊?”
那大汉道:“现在还顾得了这个?眼下不是讲礼节的时候,逃命要紧!夏侯兄,你把沛公的马牵过来,车驾不要了。沛公,快上马吧!”
刘邦道:“不,不行的。这不是礼节的问题。他现在不杀我,就是因为没有借口,我不辞而别,不是让他找到借口了?就算我能逃回灞上,躲得了今日也躲不了明日。”
那大汉急道:“管那么多干什么?现在躲过一天是一天。”说着,那大汉便要推刘邦上马,而刘邦还在犹豫。
正在这时,张良也出了军帐,向这边走来。他对刘邦说:“沛公,你先回去,就让樊哙、夏侯婴、纪信、靳强四人护送你,其他人留下,免得惊动太大。告辞的事我来办。樊哙,沛公的安全可就交给你了。”
那大汉拍着胸脯道:“行!只要有我在,谁也别想伤沛公一根毫毛!”
张良又向刘邦道:“沛公,你来时有没有带什么东西?”
刘邦会意,忙从一名侍从的行囊中取出两只锦盒,递给张良,道:“这里有一双玉璧和一对玉斗,麻烦你帮我分别赠给项王和亚父,以作告罪之意。”
张良接过锦盒,又道:“从这里到灞上,最近的路要多少里?”
刘邦想了想,道:“抄小路走只要二十里。”
张良道:“好,快走!”
刘邦上了马,张良从旁人手中取过一根马鞭,狠狠地在马屁股上抽了一下,那马立刻如离弦之箭般飞奔出去,樊哙等四名随从也迅速跟上。
张良看着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才长出一口气,又驻足站了一会儿,转身步入辕门。
忽听旁边一个声音轻轻道:“唉!放虎归山,从此天下要多事了!”
张良闻声心头一震,手中的锦盒几乎落在地上。他循声望去,见辕门旁边的栅栏边懒洋洋地倚站着一名侍卫,双臂交叉环抱在胸前,臂间拢着一支长戟,嘴角咬着一茎野草,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张良走过去,低声道:“请教足下尊姓。”
那侍卫吐掉叼了许久的野草,道:“无名小卒,执戟郎中韩信。”
张良道:“不日定当造访。”
张良说完,深深地看了韩信一眼,便向军帐中走去。
项羽已经有点醉了,见张良进来,乜斜着眼道:“沛公呢?他上一个厕所要……要那么……长时间?”
张良躬身道:“沛公不胜酒力,不能亲自向大王告辞。遣臣下谨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对,再拜献范将军足下。”
侍从将两只锦盒分别送给项羽和范增。
项羽取出玉璧,看了看,把它放在座上。
范增一把掀掉眼前的锦盒。“啪”的一声,锦盒掉在地上,两只精美的玉斗滚落出来,在毡毯上滴溜溜直转。范增拔出佩剑,将玉斗砍碎,然后收剑回鞘,铁青着脸走了出去。经过张良身边时,范增停了停,沉声说了句:“好!你厉害!”
张良神色不变。
侍从给项羽端来一盆洗脸水,项羽拿起盆中的手巾,拧干了擦脸。
外面传来了范增的训斥声:“没用的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项庄的声音有点委屈:“亚父,我……”
“住口!”范增蛮横地打断道,“这点小事都办不了,还能成什么大业?呸!以后夺取项王天下的,必然是刘邦!我们就等着做他的俘虏吧!”
张良抬眼看了一下项羽。
项羽慢慢地擦着脸和手,好像没有听到范增指桑骂槐的声音。擦完后他把手巾扔回盆里,挥挥手让侍从们退下。
“张良,”项羽开口了,他的声音之平静简直让张良怀疑他的醉是否也是装出来的,“你就是十年前在阳武博浪沙椎击秦始皇的那名刺客?”
张良道:“是。”
项羽凝视着张良,这个以博浪沙一击而名闻天下的刺客,居然长着一张女人一样秀美纤弱的脸。“真是人不可貌相。”他叹了一口气道,“老实说,我很佩服你,行刺比起义更需要勇气。”
“那没什么,都过去了。”张良语音里没有一点兴奋自得之情,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郁忧闷,“况且那一击又没有成功。”
项羽点点头,他对张良的好感又加深一层:做了这样轰轰烈烈的大事,还不以为功。项羽起了爱才之意,“你代刘邦辞行,就不怕我迁怒于你?”
张良抬起头,一脸诧异地道:“臣下并未得罪大王,为什么要怕?大王不会滥杀无辜的。”
“好一个滥杀无辜!”项羽不禁笑了起来,“你无辜吗?你以为我真的醉了,糊涂到你在我眼皮子底下玩的手法都看不到了?那个咋咋呼呼的黑大个,叫……叫什么樊哙的,不就是你弄进来的?他嚷嚷的那番大道理,八成还是你教的吧?”
张良也笑了:“大王如果真的没醉,那就应该看到是大王的人先玩的手法,下臣不过是被迫应战而已。”
项羽道:“不错。正因为这样,我才放了刘邦一马,暗箭伤人没意思。”
张良躬身道:“大王大仁大义,沛公与下臣没齿不忘。”
项羽道:“你不用谢我,我不是不想杀他,只是不想用这种手段!以后若战场相逢,我会跟他好好打一场的。”
张良道:“大王与沛公的误会不是已经解除了吗?怎会再动干戈?大王多虑了。”
项羽道:“少说这种场面话吧!解没解除大家心里有数,不过现在先不提这个。知道我为什么把曹无伤的名字告诉刘邦吗?因为这种卖主求荣的人我不稀罕!我喜欢你这样忠诚勇敢的人。愿意留下来帮我吗?”项羽说着,眼中显出热情的神色。
张良狡黠地一笑,道:“我要是留下来,还是忠诚的人吗?”
项羽一怔,许久才道:“我算是明白了,项伯怎么会被你几句话就搞得晕头转向!好吧,我说不过你。不过,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是韩国人,我叔父又已封你为韩国司徒,辅佐韩王成。你就算要做个忠臣,也不该是做刘邦的吧?”
张良无奈地道:“是啊!可沛公已经向韩王把下臣‘借’走了,下臣也没有办法。”
项羽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刘邦以“借粮”之计硬从韩王那里“借”走了张良,韩王成被他的无赖手段搞得无可奈何,这已是一件传遍诸侯的笑谈了。
“你呀你!”项羽笑道,“好了,别找什么借口了。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你。我只问你,刘邦有什么好处,值得你这样为他效忠?他比我贤明?”
张良不卑不亢地道:“武王贤明,终非夷、齐之主。”
项羽大笑起来,笑得很舒坦。张良居然把他比作兴周灭商的周武王,这一捧实在非同小可。周武王没有为难伯夷、叔齐那两个愚忠的书呆子,他自然也不能为难眼前这个聪明的谋士了。
“回去吧,你这个‘夷齐’,”他笑着道,“真拿你没办法。”
无论如何,仗是打不起来了。
项羽麾兵进入咸阳,俨然以关中王自居,处置起亡秦的一切来。为报祖父项燕、叔父项梁皆被秦军所杀之仇,他下令:将秦所有宗室公子,一律诛杀!包括已经投降的秦王子婴。
子婴只做了四十几天秦王。他不是那种颟顸无能的亡国之君。事实上,他像他的祖父,始皇帝。就像他祖父当年智除嫪毐一样,他机智果决地设计诛杀了赵高,使秦人拍手称快。四十六天,才短短四十六天,他就展示出一个盛世明君应有的一切素质。然而,他不幸接手了一个已病入膏肓的帝国。白练系颈,俯首请降,一切不该他承受的屈辱都降临到了他身上,最终还要用生命为帝国殉葬。
所以,对于子婴的命运,秦人无不感到同情和惋惜。不过,据说子婴在听到对自己的判决时,既不惊慌,也不愤怒,像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似的,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请转告你们大王一句话:不要以暴易暴。”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是否传达到了项羽的耳中,只知道项羽开始下令搜集咸阳的全部宝物,东运彭城——他已经决定以那里作为自己的新都。他不喜欢咸阳。对他而言,这是个充满了仇恨和罪恶的地方。他要把这里付之一炬,带着财宝和美女东归故乡,让亲友乡人们都看到他今日的权势和荣耀。
同时,项羽开始大封诸侯,并自立为西楚霸王。
啊!将天下攥在手里任意处置的感觉简直太好了。项羽愉快地想。
至于那个讨厌的刘邦,不就是“先入关中者王之”吗?嘴大吃嘴小,把巴蜀之地封给他。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向来是秦朝用来流放罪人的,可好歹也算是关中。让他去那边窝着吧!
项伯大概拿了刘邦不少好处,又来帮这位亲家说好话。项羽被他搞得不胜烦扰,就再添了块汉中,封刘邦为汉王——反正这条泥鳅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韩信走出秦朝御史的府第。
一群将士嘻嘻哈哈地抱着值钱的财宝器物从里面走出来,经过他身边时,一人问道:“咦,韩郎中,你怎么没拿点宝贝?”
韩信屈指敲了敲那人抱着的鎏金刻花大酒樽,笑道:“太重了,我搬不动。”
几个人被他的话逗得哈哈大笑,抱着东西走了。
韩信踱到街道上,慢慢地走着。他的心情很沉重。
哪里都一样。秦宫室里没有,昔日权贵的府第中也没有。秦朝的律令、地图、存档奏呈、户籍文册……凡是有点价值的图籍都没有了。
刘邦果然存有野心!
看来,战争还将继续下去。对他而言,战争也没什么可怕的,他的才能本就在这上面。只是他若不能获得重用,再轰轰烈烈的战争,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孩子,知道什么是世上最大的痛苦吗?师傅问道,眼睛却不在看他,看着天边。
知道。就是没有东西吃,饿肚子呗!他把玩着一株野草说道。
师傅看看他,一笑,摇摇头,又望向天边。是没有对手!记住,孩子,当你天下无敌的时候,你就是这世上最寂寞最痛苦的人。
错了,师傅和当时的他都错了。没有对手不是最大的痛苦,饥饿之类的肉体上的痛苦当然更算不了什么。这世上最大的痛苦是:明知道天下没有什么人是自己的对手,却偏偏连竞逐的资格都没有。
他闷闷不乐地踢掉路上一颗小石子,叹了口气。
忽然,他心里冒起一个不可遏抑的念头。
他伸手拉住一个看上去像当地人的路人,道:“请问,国尉府怎么走?”
“国尉府?”那人瞪大了眼睛道,“你问国尉府?”
“是啊。”
那人用古里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向前一指道:“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走到尽头向右拐,再穿过一片小树林就是。”
韩信拱手道:“多谢。”
“不谢,不谢。”那人说完就走了。一边走,一边不时回头疑疑惑惑地看着他。
韩信按那人的指点,向前走去。
啊,自己一定疯了。为什么去那里?就因为十几年前师傅曾经在自己面前说过一回那个陌生人的名字?
那他去了又指望看到什么?
师傅端坐在那里,捋着花白的胡须,微笑道:孩子,现在你相信我真是秦朝的国尉了吧?
荒唐!他失笑地摇了摇头。但他还是继续向前走去。
毕竟是堂堂的国尉府,也许会有一些军事方面的资料呢?看一看又何妨?他这样对自己解释道。
他走到道路尽头,向右拐,再穿过一片小树林。
从树林中走出来,他愣住了。
看得出,那曾经是一座恢宏壮丽的府第。
石雕的狻猊依然威严地守在门口,几根枯黄的蒿草从它的脚爪缝中伸出来,在寒风中摇曳。一只不知名的雀鸟正站在它的头顶张望,见有人来,一振翅“忽啦啦”地飞走了。
朱漆的大门半敞着,上面的漆已斑驳脱落。可以看得见门内的庭院里生满了半人多高的杂草。他伸手把门推开一点,一阵难听的“吱呀呀”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他跨进门槛,草丛里跳出一只野兔,三跳两跳逃走了。
怪不得刚才那人神情如此古怪,原来他所问的是一座废弃已久的老宅。
他小心翼翼地穿过一间间或摇摇欲坠、或半已倾圮的厅堂台榭,一边走,一边仔细地看。他不知道他究竟想看什么,看来看去也没有看到什么。这里和所有的弃宅一样,霉味、蛛网、尘埃充斥其间,还有几只好奇的老鼠,从黑暗的角落里瞪着明亮的小眼珠子看着他,似在琢磨这个闯入者的来意。
转过几堵残垣断壁,眼前忽地开朗起来。
这是一片不大的林园。虽然遍布的野草几乎遮蔽了原有的景致,但依然可以看到一些夹杂其间的珍奇花木,依稀显示着主人昔日的豪奢生活。
他没有向那些珍奇的花木走去。他走向园中一棵粗大拙朴的槐树。
如果是夏天,这棵树一定是这园中最好的纳凉所在。黄白色的小花会吸引来许多嗡嗡叫的蜜蜂和各色蝴蝶。但现在,它是这里最单调无味的植物。在寒风中掉光了叶子后,它那粗大的枝干看起来实在一无足取。
那他为什么还要向那棵树走去?
因为第一次见到师傅,便是在一棵槐树下吗?
老人坐在一棵大槐树下,微微佝偻着背,出神地望着远方。有时随手捡起根树枝在地上画来画去,似乎百无聊赖,又似乎心事重重。
没有人关心这个陌生的老人从哪里来,是什么人。谁在乎呢?大家都要忙自己的生计。
一个孩子为了逮一只蚱蜢跑到老人面前。蚱蜢跳到老人信手画下的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间。孩子屏息静气,悄悄地举起手。好极了,不要动……
孩子的手迟迟没有落下,蚱蜢早已逃走了。
孩子被那玄妙的图形迷住了。
他拨开野草,向那棵大槐树走去。
已经多少年没人在这棵树下乘荫纳凉了?十年?二十年?它寂寞吗?它会在凄清寒冷的夜里回忆起夜夜笙歌的过去吗?它还记得那位秦王曾以平礼相见、衣服饮食与之同的主人吗?它知道为什么这个名动一时的奇人后来会销声匿迹吗?
蓦地,他停住了脚步。
他的心一阵剧跳。
一个人背对着他坐在树下一块青石上,花白的头发,背微微有点佝偻。
一阵冷风吹来,他打了寒战。这人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座已荒弃多年的老宅里?难道……
“谁?”那人沉声问道,同时转过身来。
是一个面容矍铄、目光锐利的老人。
他松了一口气。不是鬼,很正常的一个人。当然,也不是师傅。他心中隐隐泛出一丝失望。
老人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冷冷地道:“这里没你要的东西。你来晚了,可以拿的东西十几年前就搬光了。除非你对那些瓦砾感兴趣。”
韩信一怔,但旋即明白了:老人八成是前秦遗臣,把自己当成正在大肆掳掠的楚军将士之一了。于是道:“先生,你误会了,我不是来……”
“我建议你去赵高府,”老人道,“那是一个好地方,金银珠宝十天半月也搬不完。”
韩信无奈地一笑,看来解释是没有用了。想了想,他一拱手道:“在下韩信,敢问先生……”
“我也不怕告诉你,”老人冷冷道,“我叫仲修,是秦朝的太史。”
韩信道:“请问仲先生,此间的主人……”
“早不在了。”仲修的声音又硬又冷,明显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在,通常有两种解释。韩信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种,欲待进一步询问,老人又一脸冰霜,韩信只得叹了口气,道:“可惜。”
“可惜什么?”仲修冷笑道,“他要是还在,你们能进得了咸阳?”
韩信怔住了。
项羽那超越了复仇的滥杀已是尽人皆知,咸阳没来得及逃跑的秦朝官吏如今人人自危,躲都来不及,这个老人居然还毫不掩饰他对征服者的蔑视。
不知怎的,韩信对这个浑身带刺的老人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敬意。
这似乎不太应该。秦朝暴虐,人人痛恨,他怎么能敬重一位至今还在为它效忠的官员呢?
也许是因为现在已经很难说哪一方代表正义了。事实摆在那儿:出身贫寒、忍受了多年高压统治的起义者一旦掌握了决定他人生死的大权,会变得比原来的统治者更残暴、更野蛮。
韩信默默地走到了仲修对面坐下。
他和仲修之间有一块近于圆形的石礅,上面掉满了槐树的枯叶。韩信随手拂去了落叶。石礅上有一层浅浅的青苔,还有一些奇异的线条……
“你看得懂?”老人疑惑地看着这个一身泥污的孩子。
怎么会看不懂?这是一种多么有趣的游戏!简直太有趣了!孩子兴奋地捡起一根树枝,在那图形中画下一个小圆圈,然后蹲在那儿,托着下巴,一脸希冀地望着老人。
老人看到孩子画下的圆圈,脸上微现惊讶之色。但他没有作声,只拿起树枝,在图中画下一个圆点,然后盯着孩子。
不可能,一定是巧合!他只是个孩子啊。
“你看得懂?”仲修疑惑地看着韩信道。
韩信慢慢地伸出手指,在那覆盖着青苔的图案上画下一个小圆圈。
乾九。
不管后面如何发展,开局首先要占据的,就是这个位置。
师傅说:乾元用九,天下治也。
仲修看看石礅,又看看韩信,也慢慢地伸出手指,在那薄薄的青苔上画下一个圆点。
坤六。
不错,他也是学过的,知道唯至柔能御至刚。
用六永贞,以大终也。
孩子还在往图上画圆圈,但他已画得越来越艰难。二十多步后,孩子要想很长时间才能走一步。他的头越埋越低,心里又是后悔,又是羞愧。
刚才看着明明很容易的,谁知道玩起来竟这么难!
孩子终于再也走不下去了。他扔下树枝,吃力地道:“我……我输了。”说完,头也不敢抬,站起来转身就走。
“站住!”老人沉声道,“过来。”他的声音中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孩子低着头,老老实实依言走过去,准备为自己的不自量力接受嘲笑和训斥。
老人用树枝点点地下:“谁教的你‘八宫戏’?”
孩子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没……没人教过我。”果然是内行才能玩的游戏。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没人教过你?”老人眯起眼睛,看看孩子,又看看地下,“……十……二十……三十,三十一。没人教过你,你走了三十一步。啊!三十一步!”老人仰起头,闭着眼睛,“他们中最优秀的,在我手下走过二十八步。你没学过,走了三十一步。”
老人睁开眼睛,一下子扔掉手里的树枝,抓住孩子的双臂,颤声道:“孩子,这个游戏还有好多种玩法,你愿意学吗?”
仲修输了,他吃惊地看着石墩上的划痕,又看看韩信:“你……你从哪里学来的?”
韩信道:“你们国尉常玩这个?”
仲修道:“是的,当然那时是用棋子。很多时候他跟自己下,因为没几个人能在他手下走满二十步。”
韩信道:“最多的……在他手下走过几步?”
仲修道:“二十八步,蒙恬下的。”
他们中最优秀的,在我手下走过二十八步。
巧合,一定是巧合。
“你们国尉,”韩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说话……有没有大梁口音?”
仲修看看韩信,脸上是若有所悟的表情。他慢慢地道:“国尉是大梁人。”
韩信脑中一阵眩晕。
啊!师傅在不经意间随口说出的那个名字竟是真的?他真的是尉缭?大秦的元勋功臣,大名鼎鼎的《尉缭子》的作者?不!不可能!
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诞的事吗?他助秦王——也就是后来的始皇帝灭六国统一天下,他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华富贵,却又忽然抛下这一切,孤独而寂寞地漂泊在民间,将一身惊人的艺业传授给一个出身卑贱的孩子。他在干什么?难道他不知道,那些威力奇大的奇谋秘计,足以颠覆他一手缔造的帝国吗?
啊!誓言,那个奇怪的誓言!
“孩子,你给我发誓,以皇天后土的名义发誓!”老人干枯的手指用力抓住孩子的双肩,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永远不要使用我传授给你的一切,除非乱世到来。”
明白了,明白了,原来这是师傅为帝国的安全而设下的一道防线。
他忽然想起,师徒三年,师傅还从未给过他一个笑脸。
那时他单纯而强烈地仰慕着师傅。这个不知来自何方的老人给他带来了一个神奇美妙的新世界。他一接触这些,就恍惚感到,这就是他有生以来一直在这茫茫尘世中等待着的东西。与这相比,同龄孩子们那些幼稚的游戏对他完全失去了吸引力。他深深地感激师傅,如饥似渴地学着那些他的玩伴们一辈子也不会弄懂的深奥知识。师傅是他心目中最有智慧、最有权威的人。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努力能获得师傅的肯定——哪怕一句淡淡的夸奖,一个赞许的眼神。然而,他从未得到过。相反,他注意到,当他进步神速时,师傅看他的目光里,竟会有一丝警惕的敌意。
他心里一阵刺痛:原来那时,师傅就已经对他有了戒心。
他明白了,可又不明白。
师傅对他如此戒惧,那为何还要教他呢?
“我以为他说说而已,”仲修叹了口气,站起来,轻轻自语道,“哪知还真这么做了。”
韩信道:“仲先生,你说什么?”
仲修挥了挥手,意兴萧索地道:“没什么,一些陈年旧事,与你无关。”
韩信道:“仲先生,你什么都知道,是吗?”
仲修不语,过了一会儿,举步向前走去。
韩信道:“这是为什么?仲先生。你们国尉,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仲修道:“你不必知道。你遵守了诺言,这就够了。乱世已经到来,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他回头看了看那块刻着“八宫戏”的石墩,又看看韩信,“知道吗?你已经超过了你的师傅。国尉没有选错人,你会名扬天下的。年轻人,好自为之吧!”说完,又向前走去。
韩信抢步到仲修面前,道:“可这到底是为什么?仲先生,你能告诉我吗?”
仲修抬眼冷冷地扫了一眼韩信,道:“你在命令我吗?”
韩信退后几步,跪下,诚恳地道:“不,我在求您。您是我师傅的朋友,我怎敢对您不敬?只是这件事我若不知道原因,会永远无法安心的,而以现在的情势,除了您,我还能问谁呢?”
仲修叹了口气,道:“起来吧,不必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只是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如果你坚持要知道,那就跟我来吧。那是一个很长、很荒谬的故事。到我家去,我会慢慢讲给你听的。”
室外寒风呼啸,室内暖意融融。小火炉上煨着一壶黍酒,香气满室。
秦地的黍酒劲道十足,一杯下肚,有如一道烈火直冲而下,在腹中熊熊燃烧,极其舒畅。韩信放下酒杯,静静地等着。
仲修轻啜一口酒,将酒杯捏在指间慢慢左右转动,眼睛却只茫然地盯着前方。
精致的朱雀铜灯静静地燃烧着,火光偶尔一跳,四周的阴影也随之一颤。仲修的目光却始终一动不动,仿佛早已穿越了这一切,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十多年了,我依然无法肯定,那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因为那实在是……唉,实在是太荒谬了。
那是我们始皇帝刚刚统一天下的时候。你知道,帝国的版图之大,是前所未有的。始皇帝拥有的权力,也是过去任何一位君主都不曾有过的。所以,这世上的东西,只要他想要,就没有他得不到的。
在咸阳北阪,自雍门以东至泾渭,仿建了所有诸侯国的宫室。里面汇聚了各诸侯国最珍贵的珠宝和最美丽的女人。上林苑里,也兴建起了规模宏大的阿房宫。始皇帝足不出咸阳,就可以享用到昔日天下诸侯所能享用的一切。
我们也很为始皇帝高兴,都认为他大概是自古以来最快乐的帝王了。
然而,始皇帝只是在帝国建立的最初高兴了一阵子,没过多久,就对这一切失去了兴趣,显出烦闷不快的样子。
近臣们变着法引他高兴,俳优的笑谑、武士的角抵,甚至西域人的幻术都搬到宫里来了,但都没用,始皇帝依然闷闷不乐。
群臣议论纷纷,不知道皇帝到底想要怎么样。
终于有一天,始皇帝自己告诉了我们。
“我要得到长生。”他说。
你可以想象,这句话在朝臣中引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始皇帝已经不是刚即位那会儿的孩子了,按理不应沉迷于荒诞的幻想,然而现在他竟然说他要长生!
震惊,怀疑,恐慌。
然后是各种各样的劝谏:委婉的,直接的,口头的,书面的……
当着我们的面,始皇帝把一堆谏书扔到丹墀下。
“你们没见过的事,未必就真的不存在!”他愤怒地吼道,“世上真的有神仙,真的有长生药,只是你们不知道!”
他下令把那堆谏书烧毁,在熊熊的火焰前,他对群臣说:“下一回朕要烧的就不止是谏书了。”
我没有被他的愤怒吓退,写了一道措辞激烈的奏疏呈送上去,然后预订了一副棺椁。
我是一个史官,史官必须说真话。
始皇帝在寝宫召见我。他穿着便服,斜倚在一张极大的楠木榻上,阴沉着脸,看着我。
我也毫不畏惧地看着他。
一个宫女在为他捶着腿,不时胆战心惊地偷偷看我一眼。
许久,他开口了:“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没有听见朕的命令吗?”
我道:“陛下行陛下的意志,臣子尽臣子的职责。”
始皇帝看着我,眼中的严厉渐渐消退了。他叹了一口气,道:“仲修,我知道你的忠诚。可你能不能让我清静一下?我真的累了,不想再和你争论。你说服不了我的,正如我也说服不了你。”
始皇帝的声音里带着疲惫,我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忍,准备好的尖锐的谏言一时竟说不出口,只道:“那么陛下能否告诉臣理由呢?臣不和陛下争论。”
始皇帝挥手让那宫女退下,沉思了一会儿,才幽幽地道:“我拥有整个天下,可如果最终也不过和常人一样,无声无息归于尘土,那得到天下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诚恳地道:“陛下怎么会和常人一样呢?陛下德兼三皇,功高五帝,就算千秋万岁之后,也必有盛名留传于世……”
“别跟我来这一套!我听腻了。”始皇帝冷冷地说,“死后的名声一钱不值,况且谁知道那是怎样的名声!现在说得都好听,我一死,哼……你是太史,应该知道得很清楚,哪个帝王生前不被颂声包围?哪个帝王死后不被肆意攻击?”
我无言以对。
贤明如尧舜,都有遭人指摘之处,说尧治国无方,致有“四凶”之患;说舜始作五刑、诛鲧立威,非仁君所为云云,我确实举不出一个生前死后都无丝毫非议的明君。
始皇帝道:“你没话说了,是不是?因为你也知道,死亡会带走一切:权势、财富、荣誉、女人……你也无法保证,我死后的名声,不被人歪曲践踏!所以,我告诉你,在这世上,只有活着,才是最真实可靠的;只有长生,才是最值得去追求的!”
我道:“可是……”我原想说:可是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长生不老之术。但一想回到老问题上死缠烂打,终究于事无补。不如趁他现在还能听进去话,从别的角度进言,也许还能起一点作用。于是道:“……可是陛下,你征服过,占有过,享用过,这还不够吗?世间的一切,正因为终将失去,才显得珍贵。如果能确定永远占有,反倒会感到厌倦了。”
“厌倦?笑话!”始皇帝轻蔑地一笑,道,“那是无法占有的人安慰自己的想法。我永远不会厌倦,永远不会满足。东有大海,西有流沙,南有百越,北有匈奴……那么多地方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给我足够的时间,我能征服到天边尽头……长生,长生,唉,长生多好啊……”
始皇帝无限神往地说着,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他已经不再看我,而完全沉浸到他那臆想的世界里去了……
我焦急地找到国尉,他正悠闲地在自己的花园里修剪花木。
“除非发生战事,”他仔细地修着一丛金银花藤,道,“否则不要来打扰我。”
我道:“比战事还严重!国尉,你不能不管。”
“哦?”国尉停下手中的工作道,“发生什么事了?”
“皇帝想长生不老。”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告诉给了国尉。
国尉沉思了一会儿,又开始修起花藤:“那就由皇帝去吧!”
“什么?”我大吃一惊,“国尉,你怎么能这样?这不是小事,要亡国的啊!”
国尉依然剪着花枝,淡淡地道:“放心吧,帝国亡不了。”
我一把抓住国尉的手,道:“国尉,事情真的很严重。皇帝现在连李斯的话也听不进了,只有你也许还能……”
国尉微微一笑,道:“你相信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吗?”
我道:“不。”
国尉道:“你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长生不老之药吗?”
我道:“不。”
国尉道:“那你还担心什么呢?”说完,他抽回被我抓住的手,又修起了那丛花藤。
我怔怔地若有所悟,道:“国尉,你的意思是说……你的意思是说……”
国尉修着花藤,慢吞吞地道:“我的意思是说:反正是根本不存在的事物,就由皇帝去吧!找来找去找不到,终有一天会死心的。以皇帝的精明,还会找一辈子神仙?何必苦苦拦着他,反倒坚定了他的追寻之念?”
我恍然大悟,心中佩服不已,想了想,又道:“可是,我们做臣子的,眼看君主这样荒唐下去而不做任何谏阻,是不是有点……有点……”
“那你想怎么样?”国尉回头看看我,道,“来一场尸谏?皇帝的性子你还不了解?他什么时候被人命吓住过脚步?”说着,放下花剪,伸手拍拍我的肩,道,“我知道,你们这些史官,都有一股董狐秉笔直书的倔劲。但是听我一句话,忠臣的命是很值钱的,不要动不动就以牺牲来显示忠诚——把你那副棺材退掉吧!”
我又钦佩、又羞愧地从国尉府出来。
唉,国尉就是国尉。在任何时候,他都能做到高瞻远瞩,处变不惊。
听说我去过国尉那儿,同僚们纷纷向我打听国尉的态度。我把国尉的那些话跟他们说了。他们听后,也都是恍然大悟,佩服地道:“是啊是啊,还是国尉想得透彻,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于是,不再有人谏阻始皇帝荒废政务外出巡游,不再有人指责众方士虚耗国帑出海寻仙,不再有人对宫里乌烟瘴气的炼丹炉说三道四……
我们坚信,这些混乱都是暂时的,一切很快就会回到正轨上来。
很久以后,我们才意识到,我们——包括国尉——犯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错误。然而那时已经来不及了。不,确切地说,就算我们早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也无法阻止那一切的发生。
因为那是天意。
真的是天意。
就在我们耐心等待着始皇帝幡然醒悟时,始皇帝已一步步走进那个天意铸就的陷阱中了。
他兴致勃勃地游览了一处又一处名山大川,峄山、泰山、芝罘……到处祭鬼拜神,到处刻石颂德。我们奇怪于他的毫不厌倦,不知道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念头在支撑着他继续这种无聊的游戏。
我心中浮起一丝隐忧。
那一天终于来到了。
始皇帝从东海边巡游回来,带回了一个叫东海君的奇人。据同行侍驾的朋友说,始皇帝对这个东海君信任得无以复加,一路上同车而行,同案而食,连君臣之礼都没有了。
听了朋友的话,我倒很想见见这个东海君,好早日在始皇帝面前戳穿他的假面具。我自信,以我的学识,对付这类江湖骗子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我很快就如愿以偿地见到了东海君,那是始皇帝召我进宫。
我一踏进殿门,始皇帝就得意地指着他身旁一人对我道:“仲修,你总是不肯相信世上真有长生不老之术,现在这里就有一位长生之人,怎么样?”
我顺着始皇帝所指望去,见是一个神情冷漠的黑衣人,面貌没什么出奇之处,看样子也不过三四十岁。我于是冷笑一声,盯着那人道:“长生?请问足下贵庚?”
始皇帝道:“哎!不得无礼!这位东海君先生已有一千多岁了。千年之间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你这位太史,有些史事还可以向他请教呢!”
我心中一动,望向始皇帝,始皇帝也正目光闪烁地看着我。
我忽然明白了,始皇帝为什么要召我进宫:他对这个“长生不老”的东海君也尚存疑虑,因此想借我的盘问来摸摸他的底细。我于是想,一般的史事,载之史册,传于四方,我知道,别人也能知道。这个东海君连一千岁这样的牛皮也敢吹,必然有备而来,要问倒他,只有找那种真相现在已很少人知道、谣传外界却很多的事来问他。
想了想,我提出了第一个问题:“请问足下:老子究竟是什么人?”
我原以为他会像一般人那样,说老子是周朝守藏室之吏,没想到他想也不想就冷冷地道:“他和你一样,也是太史。先仕周,后仕秦。”
我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子一生讲究自隐无名,其时周室衰微,他出关远逝,世人皆不知其所踪。事实上,他确实到了秦国,在秦国度过了他的晚年。作为太史,他也把自己的事写了一点下来,存在秦国的史档之中,年深日久,就连秦国的史官也未必知道这件事。我还是不久前整理旧档,从一堆蒙尘已久的简牍中,偶然发现这个秘密的。可眼前这个一脸冷漠的东海君,竟这样轻而易举地说出来,而且说话的口气毫不在意,好像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我说什么也不信世上真有长生不老这回事,就再找了许多这类冷僻隐晦的事来问他:周昭王是怎么死的?穆王伐犬戎到底是胜是败……
东海君都一一回答了出来。他回答时始终语气平淡,神情冷漠。那些惊心动魄的隐秘往事从他口中说出来,仿佛成了最普通的琐事,他知道其中的每一个细节,可又压根没放在心上。
我越问到后来,心越往下沉——我难不住他,有些事他甚至知道得比我还详细。
终于,我问无可问,只得认败。
我充满愤恨地盯着东海君,道:“这么好的学问,为什么偏偏用来做这种事?”
我真希望他能对我表示愤怒、轻蔑,或嘲笑,那样我心里还踏实点,至少我可以知道他还没有那么深不可测。
然而我失望了。他没有丝毫愠色,也没有一句反驳之语,他甚至连看也没有再看我一眼,只是神情冷漠地坐在那儿,仿佛我已经不存在。
始皇帝哈哈大笑,那笑声十分愉快,有一种终于去除了顾虑后的轻松。他吩咐左右赏赐了两颗夜明珠给我,叫我下去。
我踏出殿门的时候,听到东海君冷冷的声音道:“陛下,你试够了没有?”
始皇帝道:“先生想到哪里去了?朕绝无此意……”
我昏昏沉沉地出了宫,心里一阵阵发痛:我是秦国最博学的太史,然而今天,就在我最擅长的学问上,我竟然如此轻易地被一个江湖骗子击败了!我心里隐隐感到一种不安,要说那不安究竟是怎么回事,却又说不出来。
就在这样混乱无着的心绪中,我不知不觉走到了国尉府。也许是因为我内心深处觉得,只有智慧过人的国尉,才能应付这种事情吧!
见到国尉,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给他听。
起先,国尉听得漫不经心,渐渐地,他认真起来,表情越来越凝重,间或还问我几句。最后,当我全部讲完,等着他发表意见时,他却沉默了。
我道:“国尉,你说话啊!这个东海君让我心里发慌,可又不知道为什么。”
国尉的右手用力握着左手的食指,来回扳动,这是他过去在每次大规模战役前权衡思量时才会有的动作,我看得心中一惊。
过了好长时间,国尉缓缓地道:“你的担心是对的,我们要有大麻烦了。”
我道:“可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不就是一个术士吗?”
国尉摇摇头,道:“他不是普通的术士。”
我强笑道:“国尉,你难道真的相信他有一千多岁了?”
国尉叹了一口气道:“要是这样倒好了,我只怕他已经超出长生不老。”
我心里“咯噔”一下,道:“国尉,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国尉道:“周昭王时的人,就一定会知道昭王是因为淫乱而被人刺死在江中吗?春秋时的人,就个个知道老子出关后的去向吗?”
我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不安究竟是来源于什么了!
来源于东海君的回答太完美了,完美得超出了常理。当时我一心想要把他问倒,尽往难里问,却忘了就算他真是那些时代过来的人,也未必会知道这些事。然而,这东海君却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有问必答,而且件件回答得无懈可击!到底要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我感到背上一阵发寒,道:“国尉,难道这个东海君……”
国尉道:“现在什么也不能肯定,我要进一趟宫。”
国尉进宫去了,我等着他。
坐了站,站了坐,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国尉才回来了。
国尉脸色苍白,一句话也不说,坐下来就呆呆地出神。我从没见过国尉这副样子,忙问:“国尉,你怎么了?见到他了吗?你看他究竟是什么来历?陛下呢?说了什么没有?”
国尉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还是呆呆地坐着。许久,忽然道:“你听说过能照见人五脏六腑的镜子吗?”
我一怔,道:“国尉,你说什么?什么镜子?”
国尉喃喃地道:“我见到了。形制真是奇特,宽四尺,高五尺,似金非金,似石非石。就那样明明白白地摆在我面前。我看见了我的骨骼,看见了我的内脏,活生生的。你知道我们的脏腑是怎样蠕动的吗?我知道了……”
我心中一寒,大声道:“国尉、国尉,你清醒一点!不管你看到了什么,那一定是假的,一定是东海君制造出来的幻象!那些江湖术士有这个本事的!”
国尉慢慢地把目光转向我,道:“幻象?他回答你那些问题也是幻象吗?没人能欺骗我的眼睛。我左臂幼年时摔断过,后来好了,没几个人知道。那镜子清清楚楚地映出了我臂骨上的旧伤痕……算了,承认吧,这次我们遇上真的了。”
我道:“真的什么?真的长生不老?真的神仙?”
“真的妖孽。”国尉长叹一声,站起来,“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来得这么快?我们的帝国,才刚刚建立啊!”
我道:“国尉,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国尉看着我,道:“国之将亡,必生妖孽。作为太史,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句话的含意。无法解释的妖异之事,从来都是亡国的前兆。夏后氏德衰,有二龙降而复去;殷商之衰,始于武乙帝囊血射天,为暴雷震死;赫赫宗周,亡于褒姒,而褒姒不正是龙涎所化的吗?现在,轮到我们大秦了。”
我愣了半晌,才茫然道:“就……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国尉,你不是一向智计过人、战无不胜的吗?”
国尉叹道:“我能为帝国击败一切战场上的对手。可现在这个,不是属于人间的。”
“不,不,”我喃喃地道,“一定有办法的,国尉你一定会有办法的……”
国尉摇了摇头,道:“他太聪明了,直接从皇帝身上下手。我老了,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来和一个君王身边的妖孽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斗争。”
国尉的话,让我无比伤心。
廷议已完全停止,现在奏呈都由李斯他们代为批复。朝臣们越来越难以见到始皇帝。
一些人开始在背后痛骂东海君。始皇帝得知,下令将骂得最激烈的几个人处死,余者下廷尉治罪。
还有一些人密谋暗杀这个妖孽。暗杀没有成功,为首者被车裂,胁从者弃市……
我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了国尉府。
出乎我的意料,国尉又变得好整以暇,居然有闲情整理起他的旧作来了。
“我们大秦现在危机四伏,”我伤心地道,“你怎么还……”
“那你要我怎么样?”国尉头也不抬一下地道,“蓬头跣足、以头抢地?”
我几乎被国尉不以为意的态度激怒了,只是出于一贯的尊敬,才克制着道:“我以为你至少应该进谏一下的。”
国尉放下手中的简册,慢慢抬起头,看着我。我这才发现,国尉这段时间老了许多。
“你知道的,”国尉疲倦地道,“那天见过东海君,你就该知道的,这是天意,不是人力所能违抗的。”
我道:“尽人事,听天命,是人臣的职分!”
国尉摇摇头,道:“我不是臣子,我是以客卿入朝的。从一开始,我就与陛下约好,永远不改变这个身份。功劳再大,受职不受爵,受金不受地。我没有受秦一寸封邑,所以,我也没有义务为它殉葬。”
我呆住了,许久,才道:“原来……那时你就……想好退路了?”
国尉叹道:“那倒不是,那时我只是不想受束缚。今天的情势,是我没有预料到的。”
我心里又升起一丝希望:“那现在……国尉你……”
国尉道:“我说过了,这是天意——我恐怕该归隐了。”
我大吃一惊,道:“什么?归隐?不!国尉,你不能走。你一走,国事就更加不可收拾了。”
国尉道:“我留下就可以收拾了吗?”说完,他弯下腰去,继续整理他的简册。
我怔怔地看着他,悲伤地道:“国尉,无论如何,至少帝国是你一手缔造的啊,你就忍心眼睁睁看着她走向灭亡吗?你就对她一点感情也没有吗?”
“不,我有。”国尉道,“只是和你想象的不同。”
国尉慢慢地踱到几案旁,拿起案上的黄金虎符,轻轻地把玩着,道:“帝国是我的作品,如果它短暂而亡,那将是我的耻辱。所以,我必须做一件事,证明那不是我的过错。”
我茫然地随口道:“做什么?”
国尉道:“找一个传人,把我这一身的智谋传给他,让他在将来的某个时候,再建一个帝国。以此来证明,亡国不是我的无能造成的。”
我目瞪口呆。国尉的心思,向来不是一般人能猜度的。可我还是万万没想到,他竟会生出这样不可思议的想法!
国尉继续道:“当然,我会很小心,不让他用这智谋来对付帝国。我会找一个足够聪明,又有足够的忍耐和信用的人,用誓言来压制他的野心,不让他在乱世到来之前起事。同时密令他所在的地方郡守县令,不要给他在仕途上出头的机会。如果帝国不亡,他的所学毫无用武之地,反会引起他对权力的觊觎;如果帝国必亡,他出仕只是徒然为帝国殉葬。”
我心中一片混乱,想抓住点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他们都疯了。我悲哀地想。
我所效忠的皇帝被一个术士迷昏了头,一心想追求长生不老;我所敬重的国尉抛弃了他一手缔造的帝国,莫名其妙地要去找什么传人!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只是一个名望尊崇而毫无实权的文官,除了忠诚,我一无所有。
我只能无奈地看着帝国一步步走向沦亡。
三天后的一个清晨,国尉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咸阳,没有惊动任何人。他给始皇帝留下一道辞呈。但始皇帝没怎么看就随手扔到了一边——他已经完全沉浸到东海君为他营造的那个荒唐世界中去了,现实的一切,都被他认为是无足轻重的。
故事讲完了。
精致的雀铜灯还在静静地燃着,热好的黍酒早已冰凉。
韩信道:“后来呢?”
仲修道:“就像国尉预言的那样,帝国一步步走向灭亡,再也没人能挽救她的命运。”
韩信道:“我是说那个东海君。他不是说他有什么长生不老之术吗?始皇帝后来不还是在沙丘驾崩了?难道他没有因此受到惩罚?”
仲修苍凉地一笑,道:“他不会的。因为他只陪伴了始皇帝半年就离开了。”
韩信道:“半年?难道始皇帝后来就一直……”
仲修道:“我说过,他是妖孽。妖孽不用一直在君王身边喋喋不休地进谗。半年的时间,就足以使始皇帝永远陷入成仙的迷梦中了。他突然失踪的那一天,始皇帝像发了疯一样,亲自审讯了每一个奉命侍候东海君的人,然后把这些人全杀了。接下来就是找,找,找。咸阳几乎被掘地三尺,各郡县也接到他的画像和搜寻密令。始皇帝还派徐巿率众出海寻找,他自己也借巡游之名四处寻访。那段时间,皇帝的样子非常可怕,眼里像要喷出火来,常常一个人背着手走来走去,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我不知道他在骂什么,只是觉得奇怪,就算东海君的不辞而别使他愿望落空,也不至于如此大动肝火啊!他又不是第一次被方士骗了。再往后,他的性情越来越难以捉摸,喜怒无常。他完全沉迷于方术之中,可有时又会指着那帮宫廷术士破口大骂,骂他们无用、骂他们欺世盗名,说:‘只有东海君是真的,你们全都是假的!假的!’有一年,他甚至一怒之下活埋了四百六十多名方士儒生,说:‘看以后还有谁敢欺骗朕!’公子扶苏就是因为在这件事上说了几句话,被打发到上郡去了。但是直到他在最后一次巡游途中驾崩,也没有再见到那个东海君。”
韩信想了想,道:“你说秦始皇曾绘了他的画像找他?现在还有那画像吗?”
仲修道:“现在天下大乱,地方官衙大多被毁,恐怕不会有那画像了。宫里存档图籍应该有一幅的,可也说不准。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况且赵高把持朝政时,把一切都搞乱了……对了,你不是楚军的人吗?现在楚军接收了一切宫室府库,正在清点搬运其中的器物,你可以问一问啊。”
韩信苦笑了一下,道:“他们只对金银珠宝感兴趣,图籍文书全让刘邦拿走了。”
“哦?”仲修若有所思地道,“刘邦比你们大王要高明。”
韩信叹了口气,不予置评。
仲修道:“不过要是那样的话,还有一样东西你也许能看得到:照心镜。那是东海君留给始皇帝的唯一物什。”
韩信道:“照心境?就是你们国尉说的那面镜子?”
仲修道:“是的。那镜子放在后宫,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不过据一些内侍说,那东西真能照见人的五脏六腑。而且人站在前面,映出来的像居然是倒的,不知是怎么一回事。那镜子能照见人体内疾病之所在,可是皇帝更多的是用它来照侍寝的宫人,看她们是否有异心。如有,则当即处死。”
韩信奇道:“这也能看得出来?怎么看?”
仲修道:“据说女子若有邪心,则必胆张心动。不过我不大相信,这也许是紧张造成的。那些被掳入宫掖的六国女子,初见始皇帝有几个不胆战心惊?想来因为这面镜子,一定屈杀了不少无辜女子。唉!”
从仲修家出来,已近天明。
一个晚上,他听了一个很长、很荒谬的故事。
故事很有意思,但回到现实中想想,那和自己的命运有什么关系呢?
是的,是这一切导致他遇到了师傅,可那在整个故事中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而他自己,又是这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人物——不,他甚至都不能算是个人物,他只是师傅用来证明自己价值的一个工具。
从来没有人真正关心过、赏识过他,不过是过去,还是现在。
清晨的寒风吹在身上,刺骨地冷。他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双臂。
街道上,几片枯黄的叶子被风吹得满地打转。他想自己也正像这飘零的枯叶,孤独而无助,被乱世的暴风裹挟着,不知将吹向何处。
他慢慢踱回营房,同营的人道:“你跑到哪儿去了?大王派人来找过你好几次了,亚父也找了你两次。”
韩信惊讶道:“找我?大王和亚父找我?有什么事?”
那人道:“不知道,你自己去问吧。大王那边看来比较急,你最好去快点。”
韩信应了一声出去了。
没多久,范增匆匆赶来,一进来就问:“韩信呢?回来了没有?”
同营的人道:“回来了。”
范增松了一口气,道:“回来就好。我还以为他……对了,他现在人呢?”
同营的人道:“去见大王了。”
“去见大王?”范增奇怪道,“大王有事找他吗?”
同营的人道:“是啊,不知道是什么事,派人来了三四趟。刚才他一回来,我们跟他一说,他就去了。”
范增坐下来,疑疑惑惑地自语道:“奇怪,这次大王倒对他产生兴趣了?”
几案上有一支削坏的残简被范增的手肘带到了地上,范增捡起来随意看了一眼,立时眼前一亮。那残简上写着:“关中……有崤函之固,山河之险,此诚万世帝王之业也,不可轻弃。然……”其余的字就看不清了。
范增抬起头来,道:“这是谁写的?见解不错啊。”
同营的人道:“韩信写的,又写又改地搞了一个晚上。我们才没那份闲心呢!”
“嗯,是吗?”范增将几案上那些七零八落的残简一一拿过来看,不时点头自语,“嗯,不错,有理。”
忽然,他拿着一支竹简,猛地站起来,手微微发抖。那竹简上写着:“执戟郎中臣信昧死言:今大王……”后面的字被刮削得漫漶不清。
范增道:“这……这原来是他给大王上的奏疏?”
同营人道:“大概是吧!要不怎么写得这么认真呢?”
范增一顿足道:“糟了!昨天刚有个书呆子为了定都的事跟大王顶撞,被烹杀了。他怎么这个时候……唉!他去大王那里多久了?”
“啪”的一声,奏疏被砸到韩信的脚下。
“这个西楚霸王要不要你来做?”项羽怒气冲冲地道,“杀子婴错了,定都彭城错了,把汉中给刘邦错了,封田市错了,封赵歇错了,张耳、陈馀、臧荼……都封错了!是不是我入关以来就没有一件事是做对的?不听你的就会重蹈亡秦之覆辙?嗬,不得了,作什么惊人之语!秦朝是谁攻灭的?是我!我拯天下于水火,解万民于倒悬,使六国得以复立,谁不对我感恩戴德?谁不说我处置得当?你居然把我和那昏君比?你懂个屁!”
韩信看着脚下被摔散了的简册,一动不动,等项羽骂完,才平静地道:“现在大王正行封赏之事,许多人赞颂大王,只是为了分封时得到更多的好处。他们并不关心大王的江山,只关心自己的利益。大王不应被这种人的颂声蒙蔽……”
“放肆!”项羽吼道,“真话假话我听不出来?要你来教训我?哦,说我好话的都是在阿谀奉承我,你这样指着鼻子骂我,我才该洗耳恭听?别忘了你的身份!一个执戟郎中,敢这样和我说话?昏了头了你!来人!把他拉下去,笞……不,杖七十!”
韩信愕然地望着项羽,心中的吃惊更多于害怕。
两名侍卫一左一右过来抓住韩信的胳膊。
“住手!”随着一声威严的喝声,范增跨进了殿门。两名侍卫不由得松开了手。
项羽道:“亚父,你来了?”
范增走到韩信身旁,道:“你先出去,在外面等我,待会儿我有话跟你说。”
韩信道:“是。”抬头感激地看了范增一眼,退了出去。
范增又对周围的侍卫们道:“你们也都下去。”
侍卫们看看项羽,项羽挥手道:“下去吧。”
众人退下,殿门关上。
范增弯腰捡起地上的奏疏,翻看了一下,道:“就为了这个,你要打他?”
项羽恨恨地道:“不止是这个。亚父,你没见他刚才说话时的那副口气,教训起我来了!简直狂得没边了。不给他点苦头吃,我看他要……”
范增道:“阿籍,不管韩信到底写了什么,说了什么,我只问你一句话:能不能放过他?”
“我办不到!”项羽别过头道,“亚父,你不知道他那些话有多可气……”
“好,”范增道,“那你就索性杀了他!”
“杀了他?”项羽倒吓了一跳,回过头来,道,“可……可他罪不至死啊。”
范增坐下,把手放在项羽肩上,一字一句地道:“阿籍,你知道什么叫‘士可杀不可辱’吗?他那样的人,你要么别碰他一根毫毛,要么干脆把他杀了。要是折辱了他又让他活着,有朝一日必遭反噬!”
范增的神态语气十分严肃。但项羽看着他,忽然笑了,道:“我怎么没听说他‘反噬’过那个逼他钻裤裆的小子?”
范增道:“那是时机还没到。阿籍,这不是开玩笑的事,你想好了没有?到底准备怎么处置他?”
项羽无奈地道:“好吧,那就看亚父的面子,饶了他这回。”
范增似乎有些失望,道:“唉,那就这样吧。”
项羽奇怪地道:“怎么?亚父,你还不满意?”
范增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站起来向外走去。
项羽道:“亚父,我不是照你的意思做了吗?”
范增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道:“为你着想,我宁可你选择杀了他。”
凌空而起的复道,连接着一间间巍峨壮丽的宫室,仿佛横跨银河的天桥。
范增和韩信漫步在一条高高的复道上。从那儿,可以遥遥望见渭南上林苑中那气势恢宏、尚未完全竣工的阿房宫。复道下,是川流不息地搬运着财物的楚军士兵。他们忙碌地穿行在各宫室之间,肩挑手扛,将帝国昔日聚敛来的珍宝金帛成箱成笼地往外运,几名将军在其中大声地呼喝指挥。
范增一边缓缓走着,一边道:“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赞成。阿籍的分封确实太草率,留下了不少隐患,定都的事也是。今天是你受委屈了,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往心里去,好吗?”
韩信看看远方鳞次栉比的宫殿,淡淡一笑,道:“亚父,事情已经过去了,没什么。”
范增停下脚步,盯着韩信。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道:“你心机太深,我看不透你。但不管你是真心还是敷衍,能不能听一个老人的几句肺腑之言?我知道,你才智过人。但谋臣所要做的,不是提出最正确的建议,而是提出最有效的建议。如果明知一种建议是君王无法接受的,或君王确有错误但已无法挽回的,那就不必说了。谋臣的能力能否得到发挥,取决于能否得到君王的信任和重用。如果因为触怒君王,而连进言的资格都被取消了,那再高明的见解又有什么用呢?”
韩信恭恭敬敬地道:“亚父所言极是。”
范增皱着眉头。他很怀疑眼前这个年轻人恭敬受教的态度,但又无法可想,只得道:“我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你听不进去,我也没有办法。阿籍年纪轻,你也是。其实你们应该能很好相处的,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老了,本想叫你接替我的……唉!”
范增摇摇头,又叹了口气,步履蹒跚地慢慢向前走去。
韩信忽然对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生出一种同情心。这个老人背负得太多:君臣之义、托付之重,甚至还有一种类似父辈对儿孙的舐犊之情——这一点也许连范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压得他苍老的身躯不堪负荷。
但他不能因为对一个老人的同情就留下来,将全部心血耗在一个完全不值得辅佐的人身上——这次上书,是他对项羽的最后一次试探。现在,他已对项羽彻底放弃了希望。
范增又道:“韩信,你有没有感到阿籍近来有些变了?”
韩信道:“嗯,好像是有点。自从进咸阳以来,大王就不大听劝了,而且杀戮也太重。杀降是大忌,大王不该杀秦王子婴的。”
范增道:“是啊,还有定都的事,那么多人也劝不住。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啊。权力这东西,唉!”
韩信隐约感到那不完全是权力造成的,似乎还有点别的什么,但又说不出来,便只是保持沉默。
复道尽头是一座雕梁画栋的宫观。走进去,里面人来人往,喧闹非凡。宫门的门槛已被撬掉,以便将马车直接赶进来,装运那一匹匹锦缎绢布和各式铜具漆器。贵重的黄金珠宝被整齐地排放在一张宽大的漆案上,一名文吏正在认真地清点登记,见范增走来,忙跪下行礼。
范增挥挥手道:“忙你的吧。”沿着那漆案走去。金蟾、珊瑚树、玉如意、雕花象牙筒……五光十色,琳琅满目。范增脸上毫无欣悦之意,反而显得心事重重。他随手抓起一把珍珠,松开手指看着那一颗颗晶莹圆润的珍珠落回漆奁,道:“韩信,你发现咸阳这些宫室里少了什么没有?”
韩信道:“财物没少,图籍文书少了。”
范增点点头,忧心忡忡地道:“也就你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们一个个都被这里的珍宝美女迷得晕头转向,谁来关心这个?我跟阿籍说了,他也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唉!刘邦早晚会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
韩信默然。
出了这所宫观,又走了一段路,范增忽然停下脚步,道:“除了图籍文书,我总觉得这里面还少了一样东西,而且是很重要的东西,可就是想不起来。韩信,你能帮我查查吗?人一老,脑筋就不太好使了。”
韩信道:“不会吧,玉玺、符节、宗庙礼器……重要的东西我们都得到了呀!”
范增摇头道:“不,一定还有什么,我有这感觉。你去找找看,这次我们得到的秦国所有财物的清单,在军中主簿那儿。你去查一查,也许能想起什么。”
秦国的财物太多了,清单就堆得像小山一样。
韩信坐下来,一册一册翻看。他有一目十行之能,尽管如此,看完全部简册,还是花了他将近三个时辰的时间。合上最后一册竹简,他开始瞑目深思。
主簿奇怪地道:“韩郎中,你在找什么?查到了吗?要不要我帮忙?亚父让我尽力协助你。”
韩信不语,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微微一笑,道:“不用了,我已经知道了。多谢你的好意。”说完站起来,揉了揉麻木的双腿,向外走去。
主簿迷惑不解地看着他的背影。
“你已经知道了?”范增惊讶地道,“查得这么快?到底少了什么东西?”
韩信道:“九鼎。”
范增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个……我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偏就想不起来。对啊,就是这镇国宝器!”忽又眼中现出忧虑之色,“九鼎、九鼎,自古相传,得九鼎者得天下。现在九鼎却不在阿籍手中……唉!”
再次见到韩信,仲修有些奇怪。
“你师傅的事,”仲修道,“不是全告诉你了吗?”
韩信道:“不,是别的事。先生见识广博,我想向先生请教一件事:九鼎为什么在传说中那么重要?不就是九只鼎吗?”
仲修道:“九鼎不是九只鼎,而是一只。这只鼎的名字就叫‘九鼎’。相传是当年夏禹集九州之金铸成的,象征天下九州,所以叫‘九鼎’。也正是因为如此,它成了权力的象征,几乎与玉玺一样重要。当年楚庄王只不过问了一下鼎的轻重,就使周朝为之震动,就是这个道理。”
韩信道:“原来如此,在下真是孤陋寡闻了。那么请问先生:九鼎很大吗?”
仲修道:“这我不清楚。不过据说铸鼎之时,连远方蛮夷的贡金都用上了,应该是不会很小。”
韩信道:“怎么,先生你没见过九鼎?”
仲修道:“是的。”
韩信诧异地道:“先生不是朝官吗?这样的镇国之宝,怎么会没见过?”
仲修道:“不但是我,满朝文武都没见过。”
韩信越听越奇,道:“怎么回事?九鼎不是礼器吗?祭祀时不是要拿出来的吗?”
仲修摇头道:“九鼎不是一般的鼎彝之器,我甚至不知道它到底是派什么用场的。我只知道,它对天子之外的人来说是不祥之物。”
韩信一怔,道:“先生此话怎讲?”
仲修道:“四十……对,是四十九年前,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们昭襄王五十二年,秦军攻入周都洛邑,延续了八百年的周朝就这样被我们秦国灭亡了。奇怪的是,攻下洛邑后,周朝的玉玺找到了,宗庙礼器找到了,就是九鼎找不到。将士们不甘心,抓来周王宫中的宦官宫女讯问,打听九鼎的下落。所有被讯问的人说出来的话都一样:九鼎只有天子才能接触。除了历代周王,谁也没有见过九鼎——最受宠信的内侍也不例外。但周赧王已经去世,总不能起死者于地下来问吧?于是秦军将士只能自己分头搜索。他们像篦子一样把整个王城篦过来篦过去,几乎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一个布局严密的地下迷宫里找到了九鼎。他们兴高采烈地把九鼎抬出来,运回咸阳,献给昭襄王。昭襄王下令,大酺十日,赐民爵一级。你猜后来那些将士怎么了?”
韩信道:“当然是受重赏了。”
仲修道:“重赏?回咸阳后,凡是接触过、押运过,甚至是见过九鼎的将士,都受邀参加了宫里的庆功宴。后来,这些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韩信震惊地道:“找到九鼎,是大功一件啊,为何不赏反诛?”
仲修道:“谁说不赏的?赏了。昭襄王给那些将士家属的赏赐,是战功赏赐的三倍!至于那些将士,死得也不算痛苦。收殓的人说,尸体上没有任何伤痕,应该是饮鸩而死。但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既要厚赏,又要赐死。”
韩信道:“那后来……那九鼎是怎么处置的?”
仲修道:“此后的历代秦王,都像以前的周天子那样,将九鼎严密地收藏起来,不让任何人接近。这么多年来,只有庄襄王驾崩时,曾有个宦官趁国丧混乱,偷窥了一下那间放置九鼎的密室。始皇帝一即位,立即下令把他杀了。那时是相国吕不韦主政,吕相国劝他不要刚即位就杀人,那不祥。但他不听,竟说:‘除非我不做这个秦王!’后来吕相国也只能依他。你相信吗?那一年他才十三岁!”
韩信道:“为什么?只不过看了一眼啊。”
仲修道:“所以说此鼎乃不祥之物呀。”
韩信想了想,道:“那宦官在偷窥之后、被杀之前,有没有跟别人说过关于九鼎的话?”
仲修道:“说过,就两句,偷偷跟他哥哥说的。后来暗中传开,但谁也不明白这两句话的意思。”
韩信道:“哪两句?”
仲修道:“第一句是‘九鼎不是鼎’,第二句是‘那东西会招鬼’。”
韩信一愣,道:“这是什么意思?”
仲修摇摇头,道:“不知道。人都已经死了,恐怕没人会知道这两句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韩信道:“难道就从来没有人能见过九鼎还活下来?除了君王以外?”
仲修脸上忽然现出了一种奇特的神色,道:“有。”
韩信道:“有?谁?”
仲修缓缓地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东海君吗?”
韩信意外地道:“他?那个长生不老的术士?”
仲修点点头,道:“是的,就是他。据我所知,他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进过那密室还能生还的人,而且那次还是始皇帝带他去的。进去了很长时间,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韩信道:“一个江湖术士,怎么会对九鼎感兴趣?”
仲修道:“谁知道呢?也许他认为这东西和炼丹之类的事情有关吧。对了,说来也巧,就是在去过那密室之后第二天,他不辞而别了。嗯,也许是这国之重器的阳刚之力把他的邪术镇住了,让他玩不下去了吧。这样看来,这东西倒也不完全是不祥之物呢。”
押运秦朝财物的队伍起程了。
季布在前,桓楚在后,于英在左,虞子期在右。浩浩荡荡,首尾望不到头。队伍中还夹杂着一批批用绳索捆连、脸带泪痕的美貌女子。
咸阳百姓聚集在道路两旁,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手提马鞭的楚军士兵来回巡逻于百姓和队伍之间,虎视眈眈地盯着人群,不时挥鞭驱回几个被人群挤到街上来的人。
远方一处高台上,项羽志得意满地看着这一切,对旁边的范增道:“亚父,我算是知道了,为什么这么多人拼着命要称王称霸,果然有味道……”
范增忧心忡忡地道:“阿籍,韩信这个人真的很危险。你能用就用,不能用就尽快杀了他。现在咸阳很乱,诸侯正在陆续各就封国,要是他趁乱投奔他人,后果不堪设想。”
项羽皱了皱眉,把目光从远处收回,看着范增,道:“亚父,除了韩信,你就没别的事可说了吗?那小子有多大能耐,把你搞得这样成天心神不宁?”
范增道:“他的才能太可怕了,远胜于我。一旦发挥出来……阿籍,我简直不敢想象。”
“亚父,你能不能……”项羽犹豫了一下,“不要再叫我阿籍了?好像我永远是个孩子似的。”
范增一怔,脸上的表情有些猝不及防。慢慢地,他的目光黯淡下去。
“是,大王。”他吃力地答道。
灞上,汉王刘邦的主营。
汉王仰着头,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皱着眉道:“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样子怎么这么古怪?”
张良站在一旁,摇头道:“臣不知道。军中的考工来看过了,他也没见过这种东西。不过他说这上面有烧炙的痕迹,估计用的时候要生火。”
汉王道:“废话。我也知道要生火。石室里那么厚的一层烟灰不是明摆着吗?可生了火干什么?冶炼?煮食?烤炙?东西搁哪儿?”
张良道:“不知道。我总觉得它不会是派这些简单用场的。”
汉王道:“那它是派什么用场的?”
张良道:“不知道。”
汉王道:“不知道,不知道!你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有不知道的事?你都不知道了还有谁会知道?”
张良笑了笑道:“臣可从来没有说过自己什么都知道。”
汉王背着手围着那庞然大物转了一圈,道:“死了一百二十多个人,就得到了这样一个连派什么用场都不知道的东西,这叫什么事!我是不是还要带着这大家伙进汉中?听说那栈道走起来可够戗!”
张良道:“正因为已经为它死了那么多人,所以大王一定要将它带上。大王你想,放置在如此隐秘的地方,又用威力如此巨大的机栝守卫着的,会是普通东西吗?”
汉王点头道:“嗯,有理!那就听你的。你总是给我出些稀奇古怪的主意,不过似乎每次都挺灵的。”
回到住处,天色已晚。韩信已经两天没睡一个好觉了,此时只觉得精疲力竭,衣服都懒得脱,就和衣往下一躺,闭着眼睛扯过被子盖在身上。
疲劳归疲劳,脑子里却还是乱哄哄的不肯静下来。长生术、照心镜、九鼎、秦始皇、东海君……一大堆荒诞不经的怪事纠缠在一起,不停地在脑海里翻腾。
很久以后,他才渐渐进入梦乡。
在梦里,他见到东海君。在一个巨大的黑暗的房间里。
他觉得东海君的脸有些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东海君对他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话,他知道那很重要,却一句也记不住,只是干着急。
东海君阴森森地笑着,递给他一面镜子。他接过来,看见镜子里是一具白骨森森的骷髅,还在动。反过来,看见的是一摊浓浓的鲜血。鲜血慢慢扩散到整面镜子,慢慢地从镜子里渗出来,慢慢沾上他的双手……他恐惧地想:这是梦,这是梦,这不是真的。
他忽然想到,做梦怎么会意识到自己是在梦里呢?
“起火了!起火了!”半夜里有人大喊,惊醒了他的噩梦。他睁开眼,长出一口气。
原来是南边阿房宫方向起的火,离这里有好几十里地,毫不相干。
“烧阿房宫关老子屁事!大惊小怪,扰了老子一场好梦!”几个人愤愤地说着,又一头钻回营帐去睡了。
还有一些人因为反正睡不着了,索性三三两两站在那儿看火景,指指点点,倾诉着当年来咸阳服徭役时所受的种种苛酷待遇,言语间透出一种复仇的快意。
韩信独自站在一旁,默默地望着那一方已被火光映成暗红色的天空。
许久,一个声音在旁边轻轻地问:“有何感想?”
韩信不由自主地喟叹一声:“何苦呢?都是民脂民膏。”忽然警觉起来,向声音来处望去,道:“谁?”
黑暗中走出一个人来:“鸿门一别才几天,这么快就忘却在下了?”
韩信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立刻认出了来人:正是鸿门宴上那个面貌秀美如女子,计谋却耍得极其老练的谋士。
“原来是张先生,失敬。”韩信一拱手道,“先生是韩国司徒,又是汉王重臣,怎么半夜三更来找上我一个项王侍卫来了?”
张良一拉他的手,压低了声音道:“找个僻静点的地方说话。”
韩信会意,带着他绕到营帐后面。
营帐后停放着一车车粮草。韩信和张良在粮车间穿插行进,四周寂无人声。最后两人登上一辆较大的粮车,坐在那高高的粮草堆上,周围尽皆一览无余。
张良道:“鸿门一别,早就想来拜访足下。只是沛公刚被封为汉王,整军入蜀,事务繁多,拖着不让我走。今日才算得闲。”
韩信道:“找我做什么?鸿门宴一面之缘,还不值得先生如此挂念吧?”
张良看着韩信,微微一笑,道:“‘关中素称形胜,有崤函之固,山河之险,此诚万世帝王之业也,未可轻弃。’”
韩信一怔,道:“你……你看到我那篇奏疏了?”
张良叹道:“好文章啊——可惜明珠暗投了。”
韩信道:“你从哪里看到的?”
张良道:“项伯那儿。你真够厉害!知道吗?当时我给你那道奏疏吓出了一身冷汗。项王要是照你说的去做,汉王可真要永世不得翻身了。”
“那你放心吧,项王差点把奏疏砸到我脸上。”韩信说道,望向南面阿房宫的冲天大火,叹了口气,“不定都关中而都彭城,是项王最大的失策。一着走错,满盘皆输。如今也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张良道:“项王有你这样的人才而不用,才是他最大的失策。”
韩信望向天边的火光,淡淡一笑,道:“幸好他不用。从他入咸阳以来,整个人都变了,拒谏饰非,一意孤行。照这样下去,不出五年,天下必将为他人所夺。范增倒是忠心,看在项梁的面上辅佐他,我看早晚要被他累死。”
张良道:“那你自己呢?总要想条出路吧!你准备怎么办?不至于当一辈子执戟郎中吧?”
韩信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这也许是天意。”
张良道:“你怎么会这样想?以你的才华,到哪里不会受到重用?为什么不试试另投明主呢?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嘛。如今是乱世,谁规定只能从一而终的?”
韩信道:“不是为了这个。我想过了,我的所学和性格,注定我这个人只能要么不用,要么大用。不尴不尬的偏裨将佐,我不愿做,也不会做。我需要极大的权力,可又不会为了权力去钻营,也不能忍受漫长的援例提升。然而谁会把权力交给一个毫无官场资历的无名之辈呢?”
张良道:“有一个人也许能。”
韩信道:“谁?”
张良道:“汉王。”
“汉王?”韩信眉毛一挑,像是不屑。他料到张良会说刘邦,而且也不是没考虑过这个人。刘邦是目前诸侯之中势力仅次于项羽的人,可是……
张良道:“我知道,外面有人说他贪财好色、轻慢士人,可你看他进咸阳以来的作为,是这样的人吗?”
韩信道:“我犹豫的正是这一点。他明显是在作伪,而且作得十分高明——你不用替他辩解,这点,你我心里都明白。我没说作伪不好,兵法也讲究虚虚实实嘛,何况他作的又是善行。只是一个善于作伪的人是最难预测的,我不敢肯定他将来会怎样。”
张良道:“他出身布衣,将来至少不会亏待百姓吧!”
韩信看了张良一眼,他怀疑这个聪明人是佯装没听懂,故意拿正话搪塞自己。
张良没看韩信,看着前方,像是回答他心中的疑问似的道:“其实,对你我这样的人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能一展所长,何必想得那么远?你看,我是韩国人,就因为偶尔和他谈了一次兵法,他就用尽办法把我从韩王那里要走。可见至少在用人这一点上,他是有足够魄力的。这不就够了?”
韩信道:“我和你不一样。你家五世为韩国相,你自己又在博浪沙行刺过秦始皇,有家世,有名声,人人都知道你。我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无名小卒,汉王不会把我放在心上的。”
张良道:“我和汉王有约:他先去汉中就职,我替他寻找一个能辅佐他打回关中、夺取天下的大将之才。这把剑,就是我们约定的信物。”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把佩剑,双手递了过去,“剑名‘横尘’,是春秋名匠欧冶子所铸。见剑即拜将,决无迟疑。”
韩信没有接剑,道:“让我再想想。”
张良道:“那你就慢慢想吧!想到范增对你下了杀手再说。”
韩信道:“你……你说什么?”
张良道:“项伯告诉我,范增已经在项羽跟前说了几百遍对你要‘能用则用,不能用则杀之’了。”
韩信沉默了,望着远方,眼中出现了一丝惆怅之色。
张良道:“剑,我还是留给你,不管你去不去。因为只有真正的英雄,才配得上这把宝剑。我看不出除了你,还有谁配用它。”
说完,张良将剑轻轻放在韩信身边,下了粮车,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着韩信,用一种诚恳的、推心置腹的声音道:“听我说一句话,不要再挑剔了。我们就生在这样一个时代,只能在这些人里选,汉王已经是最好的了。”
张良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韩信坐在高高的粮草堆上,看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
能用则用,不能用,则杀之!
不错,这是范增的性格。他了解范增,正如范增了解他。
在周围一片冷淡和轻视中,唯有范增给过他安慰和鼓励,也唯有范增赞赏过他的杰出才华,但这和感情无关,这是为了他的阿籍的江山。所以,为了同样的理由,范增也可以毫不留恋地将他置于死地。他知道。
尽管如此,他心里还是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失落。
难道在他内心深处,竟还是渴望从这个冷静老练的谋士那里寻求到真正的友情吗?
他叹息一声。是自己的错。就像当年他对师傅生出的那种依恋孺慕之情一样,都是幼稚的。师傅从未回应过这份感情。
从他拥有这种才能的那一天起,就注定要在孤独中走完这一生,而不必怨恨任何人。
这也许是害了你,孩子。
他叹了口气,从身边拿起“横尘”剑,抽剑出鞘。
一道寒光扑面而来。好剑!
只有真正的英雄,才配得上这把宝剑。
真正的英雄?有谁这样称许过自己?他心里一阵酸楚。
韩信赶上了汉王的大军。那时大军正行走在栈道上,两侧是无可攀缘的绝壁,底下是目力勉强可及的深谷。走在木板架成的栈道上,仿佛走在半空中,令人胆战心惊,不敢多往下看。
长长的栈道,终于走完了,大家都松了口气。
忽然,队伍后面有人惊叫起来:“不好!栈道着火了!”
众人回头望去,果然见浓烟滚滚,烈焰冲天。
士卒们惊慌起来。
“快!快去救火!”
“栈道烧毁,我们就回不去了。”
队伍开始骚动。
“谁也不许去!”一名将官喝道,“谁说我们要回去的?火是汉王命人放的,就是为了向项王证明咱们没有异心!”
士卒们面面相觑,愣了好久,忽然,一个小兵向东一跪,哭喊道:“爹、娘,儿子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哭喊声旋即响成了一片。大家都是从崤山以东来的,没想到仗打完了,家乡却回不去了,人人哭天抢地,痛不欲生。
除了韩信。
好计!他微微颔首,一把火就烧掉了项羽的戒心,也烧掉了楚军追击的可能,这下汉王安全了。
队伍在一块略为平坦的地方扎营休息。
一名校尉带韩信去见汉王。
汉王正坐在一棵大树下与他的丞相兼同乡老友萧何说话:“老萧,我越想越不对头。你说这张良会不会是在耍我?什么‘消除项羽的戒心’!这摆明了是自绝后路,哼!我看他八成是见我落势了,就把我往汉中一扔,跑回他的韩王那儿去了。”
韩信心里发笑。
萧何道:“大王,别胡思乱想,子房不是这样的人。烧栈道确实是利大于弊。烧了栈道,我们将来也许是麻烦点。可要不烧,现在就会有麻烦。栈道可以让我们打出去,也可以让项羽攻进来啊!以我们目前的实力,能挡得住项羽一击吗?”
汉王道:“可那栈道你也看了,修复起来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等到人马备足栈道修复,打回三秦夺取天下,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老子今年可……”
萧何咳嗽一声,道:“大王。”
汉王道:“瞧你那臭讲究!好,好,寡人今年可五十多岁了,难道叫寡人打一辈子江山,做一天天子?”
萧何道:“大王不要想得那么悲观嘛,只要子房先生找到的大将之才一到,一切就好办了。”
汉王嘀咕着道:“大将之才,大将之才,他自己不也有这份才吗?还找什么找?哼!我看他就是想开溜,找什么借口。”
萧何笑道:“大王,你讲讲理吧!他那张脸和女人一样,体质又不好,连马都不能多骑,能带兵打仗吗?”
汉王用马鞭拨弄着地上一只甲虫,嘟嘟囔囔地道:“孙膑还是瘸子呢,不一样能当主帅?”
萧何道:“孙膑是副帅,主帅是田忌。就是因为他腿不好,才只能在幕后出出主意的。”见汉王还有点不甘心的样子,怕他再胡搅蛮缠下去,就笑笑站起来,到一边指挥扎营的事去了。
校尉乘机拉着韩信上前:“禀报大王,这个人是从楚军那儿投奔来的。”
汉王抬了抬眼皮:“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韩信道:“韩信,淮阴人。”
汉王道:“你在项羽手下是做什么的?”
韩信道:“执戟郎中。”
汉王道:“嗯,秩三百石。那你就做个连敖吧,不升不降,还是三百石。”
连敖?去计算军粮出入?韩信有些好笑。横尘剑就挂在他腰间,只要他拿出来……
那校尉推了他一下:“还不快谢恩?”
算了,连敖就连敖吧。先干起来再说,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说现在他还没想好出蜀入秦的计策,单凭他人的推荐而获取高位,也没什么意思。这样想着,韩信跪下道:“谢大王。”
汉王挥手,继续没精打采地用马鞭逗弄那只甲虫。
韩信回到营里,几个人好奇地围上来。
“你真做过楚霸王的执戟郎中?那你是不是天天能见到他了?他长什么样?”
“哎!听说楚霸王是重瞳子,是真的吗?”
“好运气,一上来就俸三百石。我们这位老哥也是从那边来的,就捞了个‘上造’的空爵。”
“咦!你这把剑不错,哪里打的?”
“别动!”韩信道,“朋友送的。”
到南郑后,因为对东归不抱希望,许多人都不思进取,开始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包括汉王。南郑城逐渐充斥了斗鸡走马、呼卢喝雉之声。
管个粮仓对韩信没什么难的。他有过目不忘之能,心算又快。成千上万石军粮的出入,他连算筹都不用,眼睛看,手中记,口中报,从无差错。经年混乱的账目,他两天就理清了。几个和他共事的人乐坏了,直夸他能干。
做完这些例行公事,韩信还有许多空闲的时间,便常常一个人到外间走走,向当地老人、来往商旅询问道路地形。回来后便在自制的地图上添上几笔,画上几个记号。再有时,就是懒洋洋地坐在南郑城头,口中咬着一根野草,遥望远方那连绵起伏的群山,设想将来如何在那群山之外的八百里秦川上,排兵布阵,进退攻守。
慢慢地,他坐在南郑城头晒太阳的时候少了,伏案察看地图的时候多了。他的脸色日渐凝重。
他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
汉中通往关中的道路太少了。
褒斜栈道已经烧毁,没个三年五载别想修好,傥骆道屈曲八十里,九十四盘,大军根本无法行走,子午道山遥路远,步步艰险,在漫长的行军途中一旦被敌侦知,必将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他的情绪越来越低落。
一天晚上,他百无聊赖地自己跟自己下“八宫戏”棋。周围没有人能看得懂这种深奥的游戏,他只能跟自己下,以免自己的智慧在长期平庸烦琐的生活中沉睡消减。
他的同僚们正在旁边饮酒博戏,酒酣耳热,大呼小叫,玩得极其畅快。
那边的声音越来越大。一会儿爆发出一阵哄然大笑,一会儿起哄似的齐声对输了的人叫道:“喝!喝!喝!喝下去!”一会儿又是对着尚未停止滚动的骰子大叫:“卢!卢!卢……”
韩信索性放下棋子,抱膝而坐,饶有兴致地看着这群大笑大叫的人。他们是无忧无虑的,他想。
他们没什么野心,很容易满足。他们永远不会因地位的卑微而苦恼,也不会为军国大事操心费神。
有人醉了,吐得满地狼藉;有人耍赖不肯喝,被众人摁着硬灌,然后再放开,嘻嘻哈哈地看着他的醉相。
为什么自己就不能沉浸在这种无知的快乐中呢?
其实,在这群人里,他已经足够令人羡慕了——好运气!一上来就俸三百石。他们不是这么说的吗?
唉!他该知足了,何必还要自寻烦恼?他在这里不为人知地殚精竭虑,究竟图的什么呢?
为了有朝一日,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吗?
但是真的会有那一天吗?如果找不到一条出蜀入秦的捷径,一切运筹谋划都是白费!
也许他是在做一件永远也不可能有结果的事。
他看了一眼放在墙角的横尘剑。
那是权力,唾手可得的权力,他曾经热切盼望的权力。然而如果他不能指挥这支军队出关,得到这权力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准备出去散散心。
那边又有一个人醉倒了。
有人扭头冲他喊:“韩信,你来替利羊一下吧,这小子趴下了。”
韩信道:“我不会这个。”
那人道:“开玩笑!这年月还有人不会六博?”
几个人起哄道:“就是就是,你平时账目算得那么快,哪能不会这个?”
“嗨!不要……不要扫兴嘛!帮……帮大伙凑……凑个数。”
“咱们只赌酒,不赌钱,又不犯哪条军规,你怕什么?”
韩信道:“我真的不会,你们找别人吧。”
几个人上来连拉带拽,硬把他拉过去。
“行了,行了,朋友一场,帮个忙吧!现在黑灯瞎火的你叫我们去哪里找人?来吧,你那么聪明的人,一看就会的。喏,直食、牵鱼、打马随你挑,头三把输了算我的。”
韩信被他们强按到赌台边。
他确实不会玩,这又是碰运气的事,智慧派不上用场。结果,他掷出来的骰子没一个大的,不一会儿,就被灌了几十杯。输者喝的,是一种极辣的劣酒,很容易醉。
韩信觉得自己的头开始昏昏沉沉起来。
一个脸已经红到脖子上的人道:“韩……韩信,看你人也……也不笨,怎么玩……玩起来就这么外行?”
韩信道:“我这不叫……外……外行,我就是不……喜欢玩。”
另一人笑道:“少强辩了吧你!外行就是……外行,你呀,这辈子都是……赢不了的。”
韩信又输了一把,几个人摁住他强灌了三杯,颈项胸口淋得到处都是。他坐起来用衣袖擦擦下巴上的酒水,笑道:“赌六博我……我不是……你们的对手,赌……赌天下可……没人是我的……对手。”
众人一阵大笑。
一人道:“赌天下?没……没听说过。你跟……跟谁赌?项王吗?”
韩信道:“项……项王算老几?我一局就……就能叫他输得……上吊。”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又有人道:“那咱们……大……大王呢?”
韩信乜斜着眼睛道:“我不……跟他赌。”
那人道:“为……为什么呢?哦……你赌不过……大王,你怕……怕输!”
韩信道:“你孙子才……才怕!没……没人是我的对手,大……大王也不是,我是怕他输……输急了,说:‘妈的,老子刚才没……没拿稳,这把不算。’”
众人再次大笑。这次大家都笑得心领神会,汉王好赌,赌品又差,一输就是这副样子,这是人所共知的事。
韩信也跟着大家嘻嘻直笑。又有人问他话,他就这样笑嘻嘻地回答,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轻,脑袋越来越重,周围的人笑声越来越响,最后终于什么也不知道了。
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成了绑缚待斩的犯人。
罪名很简单:“口出悖逆之言。”
他无从辩解,也不想去追究是谁告的密。那么多人都听到了,楚霸王、汉王都没放在他眼里,他要得天下,做天子。这样可怕的狂言,就算是醉话,也该处死了。
人人都是要死的,他也不是没想过死亡,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去死。以前他想,如果他会死于非命的话,那应该是死于战场的厮杀,或是叛臣的政变,或是刺客的匕首。现在这算是什么死法?为了几句酒后狂言,五花大绑地跪在刑场上等着被人砍下脑袋?他觉得有些好笑,但又笑不起来。
这不是可以一笑置之的事情。太阳一寸寸上移,时辰一到,人头落地,一切就都无法挽回了。
他可以坦然面对世俗小人的势利尖刻,面对市井无赖的胯下之辱,面对项羽的讥讽训斥,因为他早晚会证明自己的价值。但他不能同样坦然地面对死亡,因为死神不会和他讨论将来。
午时已到,开始行刑。
一、二、三……排在他前面的犯人一个接一个被斩首。
他忽然感到一阵恐慌。他不是惧怕死亡本身,只是这样的死太不值得了——他还没来得及展示哪怕一丝一毫自己的才华啊,怎能就这样死去?
将来的人们会怎么说他?
不,不对!根本没有人会说起他。他只是一个因触犯刑律而被处死的小吏,没有人会费心记住这个默默无闻的名字。
十、十一、十二……就要轮到他了!
他心里一颤。不!不能!他不能就这样死去!他要活下去!
他抬起头,慌乱地四顾。
曾经有谁说过:在他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候会来帮助他?是谁?是谁?
遥远的过去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啊!那段荒诞离奇的对话,冷漠的黑衣人,十二年之约……十二年,十二年,十二年到了吗?到了吗?黑衣人呢?他在哪里?他不是还要自己为他的主人做一件事吗?啊!那桩人神交易。他愿意!他愿意做一切事情!只要这个黑衣人能救得了自己的性命。可他现在在哪儿?在哪儿?
有人骑着马经过,往这里看了一眼,但不是黑衣人,是一位仪从煊赫的将军,昭平侯夏侯婴。
韩信大声道:“汉王不是想得天下吗?为何要斩壮士?”
夏侯婴勒住马,向他看过来。
他心头一松:得救了!
夏侯婴把这个语出惊人的年轻人带回自己的府第。他这么做,只是出于好奇。但当他和这个年轻人谈上话后,好奇变成了惊讶,随即又变成了钦佩。
“用间有几?”
“用间有五,曰:因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
“何谓因间?”
“利用敌国的当地人充当间谍。”
“何为内间?”
“利用敌人的官吏做间谍。”
“何谓反间?”
“利用敌方间谍为我所用。”
“何谓死间?”
“通过我方间谍将情报传给敌方,以生命为代价,换取敌人上当受骗。”
“何谓生间?”
“侦得敌情,并能生还报告的人。”
“用间之道如何?”
……
谈了足足一天一夜后,夏侯婴兴奋地搓着手道:“我这就去见大王!你等着,大王一定会重用你的。”说完就匆匆地去了。
汉王在宫里,但他很忙。
他忙着看斗鸡。
“上啊!上啊!死铜冠,你瘟啦?快上啊?”汉王又叫又跳。
夏侯婴是汉王的老朋友了,所以才被允许在如此繁忙的情况下打扰他一会儿。
汉王眼睛盯着斗场,心不在焉地听完夏侯婴的介绍,道:“那升他的官就是了。他现在做什么?”
夏侯婴道:“连敖。”
汉王道:“那就升他做治粟都尉吧!”
夏侯婴道:“大王,韩信不是普通人……”
汉王猛地兴奋地站起来,叫道:“快!快!啄它脑门!干得好,蹬啊!对,当心……”
夏侯婴愕然地看着汉王,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地退下了。
当夏侯婴怀着歉意把新的任命告诉韩信时,韩信只是笑笑。
除了笑笑,他还能怎样呢?治粟都尉,俸一千石。这样的不次拔擢,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几天前还和他一起共事的吏役们羡慕地目送他去就任新职。他知道他的奇遇将被他们添油加醋地说上一年。
他开始做一个治粟都尉应该做的事,但他对这一切毫无兴趣。
升任治粟都尉的唯一好处,就是现在他有资格查阅相府的图籍文书了。
丞相萧何从咸阳秦宫中搜集来的大量图籍,如今全被堆在一间空房里,无人过问。韩信找到掌书令史,要他打开来看看。
掌书令史名叫张苍,个子挺高,肤色白皙,一副精明儒雅的样子。据说他做过秦朝的御史,熟习律令文书,所以萧何叫他来管相府的各类文书。
张苍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道:“像都尉您这样的可真不多,如今连丞相都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了。”
韩信道:“这些不就是丞相亲自收集来的吗?”
张苍道:“是啊,可现在又有什么用呢?困在这……”说话间,门已被打开,张苍走进去,继续道:“困在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鬼地方,这些不都是一堆废物吗?”
韩信跟进去。站在房中,看着四周那一卷卷、一层层堆到几近屋顶的帛书简册,心里油然升起一种奇特的感觉。这里汇集了天下最珍贵的军政资料:各地的军事要塞、户口多寡、土地肥瘠、城防强弱、百姓贫富……站在这当中,他几乎能感觉到昔日帝国强劲的权力脉搏的跳动。然而,就是如此珍贵的文件,如今却冷冷清清地随意堆放在这里,无人关心无人过问。
“您要找什么?”张苍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韩信道:“地图。”
张苍道:“嗯,地图……在这里。要哪个地方的?这一层是东边的,这一层是东南……”韩信道:“我要西南。”
“西南?”张苍回过头来,“都尉,您要西南的?”
韩信道:“是的。”
张苍若有所思地看着韩信,道:“如果都尉是想替汉王找一条回关中的路,我劝都尉还是别费这个心了。”
韩信道:“为什么?”
张苍道:“没用的。丞相早就找过了,也早就死心了。现在丞相正在考虑重修栈道。”
韩信摇摇头,道:“那不是办法。把地图给我,我再看看。”
张苍叹了口气,从木架上抽出两卷帛图,道:“这是《关中形势》,这是《褒谷舆图》,您对照着看吧。”
韩信将图摊在一张几案上,仔细看了起来。
张苍看着他,摇了摇头,拿起一柄拂尘,走到一边去为简册掸灰,顺手整理整理。
韩信看了半个时辰,然后将图卷起,交还给张苍。
张苍道:“怎么样?”
韩信道:“你说得不错,是没办法了。”
张苍道:“就是呀,要有路咱们还用窝在这地方?项王已回彭城,正是咱们出兵三秦的好时机啊。”
韩信不由得看了张苍一眼,觉得这个小小的相府文吏也颇有见识,有心和他多聊几句,但想想还是住口不言了。
就算谈出名堂又能怎样?如今自己算是什么身份?难道还有资格起用人家?
这样想着,韩信走到一排排木架前,随手抽出几册简牍看了看,又放回去。再走几步,看到一个极高的架子,自上而下摆满了帛图。
“这是什么?也是地图吗?”韩信问着,随手抽了一份展开看看,却发现是一幅人像。
张苍道:“这些大概是这里最没用的东西了——是秦朝缉捕人犯的绘像。我早建议丞相把这些东西清理掉了,丞相懒得管这种小事,让我自己看着办。你看,这么一大堆,叫我一个人怎么搬?就随它去了。”
韩信又随手抽了一份看看,道:“为什么没用呢?这些人都是犯过事的,天下安定以后,也许还要查一查吧!”
张苍道:“嗨!什么犯过事?偷鸡摸狗的小事上不了宫里的存档秘图!能上这图的,十个有九个是潜藏民间的六国显贵。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如今秦朝完了,这些人倒上台了,称王的称王,封侯的封侯,搞得比当年的六国还热闹。难道咱们还保存着这些缉捕他们的图像,等着惹火上身吗?”
韩信点头道:“嗯,这倒是。”
张苍道:“况且,这些图像有好多只是摆摆样子,一点用也没有。都尉听说过张耳陈馀那个笑话吗?”
韩信道:“没有,怎么回事?”
张苍道:“这两人原是魏国名士,连始皇帝都听说过他们的名头。魏国灭亡后,这两人当然上了朝廷的缉拿名单,张耳的赏额是千金,陈馀的是五百金。当时他们藏匿在陈县,改名换姓,还混了个‘里监门’的差使。后来朝廷的诏令和画像来了,你猜他们怎么办?”
韩信道:“先躲起来避避风头吧?”
“躲起来?”张苍脸上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他们就堂而皇之地拎着那两幅画像挨家挨户去传令,还疾言厉色地警告大家要注意这两名‘要犯’!”
韩信一愣:“他们有那么大胆?”
张苍笑道:“哪里是什么大胆,那画像跟他们俩的相貌差到不知哪里去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他们要怕什么?”韩信哈哈大笑:“不至于吧,朝廷的画师就这水平?”
张苍道:“倒也不是画师水平臭,实在是这种画太难画了。你想,又没见过真人,光凭四处打听来的道听途说,杂七杂八地拼在一起,能准得了吗?尤其是他们这种六国遗臣,在民间很受同情,一些口述者往往故意误导官府,胡说一气,画出来当然就更离谱了。”
韩信诧异道:“既然不准,还要这些画像做什么?不是多余吗?”
张苍道:“也不是每一回都不准啊,一些在朝廷露过面的——比如入秦做过‘质子’的六国宗室公子,就画得挺准的。还有一些本身就以相貌异常而闻名的,也能画个八九不离十。像张良,出了名的男生女相,满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来。就冲这一点,还画不出吗?”
韩信点点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话用在张良身上正合适。这样一个有胆识、有魅力的才智之士,却长了一张秀美如女子的脸,实在叫人难以想象。而正因为难以想象,这又成了张良的标志逼得他不得不在博浪沙一击后东躲西藏,流亡多年。于是他叹道:“是啊,子房就是被他的相貌拖累了。”
张苍一怔,他注意到韩信很自然地称了张良的字而不是姓名,仿佛知交似的,不由得微感诧异。他见过这个新任都尉的履历,在项王那边,只是一个执戟郎中,在汉王这边,也不过是只当过连敖,怎么会和名满天下的张良相识呢?
韩信发现了张苍脸上的诧异之色,倒是有点自悔失言。虽说自己心怀坦荡,但既已抱定主意暂时不公开张良与自己的密约,又何必在言语中落下痕迹呢?便沿着那排木架缓步走去,有心岔开话题。只见架上的画卷越来越少,但封缄越来越严密,想必是被图绘者的身份越来越重要,伸手取看了几份,果然都是六国宗室公卿,赏额动辄上千金。走到尽头,只见这列木架上空空荡荡,只在角落里摆了只颜色陈旧的漆金木匣,便道:“这里面是什么?也是画像吗?”说着便要拿那只木匣。
“啪”的一声,张苍的手一下按在那木匣上。“都尉,”张苍的声音变得有些异样,“别看!”
韩信诧异地回过头来,道:“怎么了?里面是什么东西?”
张苍道:“一幅……画像。”
韩信笑道:“那有什么好紧张的?秦朝已经灭亡了,还有什么人的画像要搞得这么隐秘?打开给我看看啊!”
张苍道:“不!不!都尉,听我一句话,真的别看。”
韩信越发奇怪,道:“为什么?”
张苍道:“因为他……他不是人,是妖孽!”
韩信道:“你说什么?”
张苍两眼望着前方,用一种奇特的、混合了恐惧和憎恶的声音道:“他是一个妖孽,真正的妖孽。他会带来最可怕的厄运。我……我不想再见到他,甚至是他的画像。我曾想把这画像烧毁的,可终究还是不敢。他是有着真正神通的,我怕连他的画像也带有邪异之力……”
韩信注视着张苍。
这个刚才还谈笑风生的儒雅文吏,此刻脸色苍白,眼中流露出一种强烈的恐惧之色,简直和刚才判若两人。
韩信心中一动,道:“你说的那个‘他’叫什么名字?”
张苍道:“不,我……我不想提到他……”
韩信道:“‘他’叫什么名字?”
张苍道:“都尉,你别问了……”
韩信道:“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张苍惊讶地抬头。韩信看着他,目光中有某种坚定的东西。
“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张苍咽了口唾沫,艰难地道,“他用的是化名,自称……东海君。”
治粟都尉内室。
几案上静静地放着那只颜色陈旧的漆金木匣,韩信坐在几案前看着。
匣子还没打开,开启匣子的钥匙就在他手里。是张苍给他的。
“如果都尉一定要看,”张苍诚恳地道,“也最好看后就把它忘掉。都尉,相信我,那妖孽真的会带来厄运。”
真的吗?这个神秘的术士真有那么可怕?秦始皇真的是因为他而日益昏聩?帝国真是因为他而走向灭亡?
他从来就没有相信过这世上真有什么神仙鬼怪。当初听仲修讲那个离奇的故事,他就认定那只是一出幻术与技巧杂糅的骗局。那术士可以骗过秦始皇、骗过仲修,甚至骗过师傅尉缭的眼睛,但一定骗不过他的。他相信,只要有足够多的资料,他就能找出这个术士的破绽,戳穿这出骗局。然而没过多久,咸阳就被项羽焚烧劫掠一空,一切可寻的线索就此中断,他以为真相将永远埋没在宫殿的废墟下了。
不料,就像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安排似的,仅仅几个月后,就在这偏远的南郑,他再次接近了真相。
机会来得这么快,这么轻易,以致他几乎有些来不及接受。漆金木匣放在眼前,匣面的云气玄鸟依然繁复精致,只是颜色已有些暗淡。这种在许多宫廷器物上都可以见到的图案,此刻看来竟有些诡异。
真相也许就在这木匣之中,而开启它的权力,就在他手中。那术士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让这木匣凭空消失吧?然而他一时竟有些不敢动手。
怎么回事?难道他内心深处竟也开始相信那个东海君的妖术了?
不!不会的!怪力乱神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叫他害怕过。他理智而冷静,对于这个世界向来有自己的看法和信仰,坚信人的智慧终能解开一切谜团。
那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他不知道。
他终于将钥匙插入了木匣匙孔,小心地旋转。
“嗒”的一声轻响,匣锁松开了。他掀开匣盖。
匣中放着一幅叠得很平整的帛画,那丝帛一望而知是最上等的,质地光泽明显比在相府看到的那些别的帛画要好。
他将手伸入匣内,取出帛画,犹豫了一下,一拎一展,铺在了几案上。
那是一幅笔致生动、惟妙惟肖的全身像。画中人一身黑衣,神情冷漠,面容瘦削,冷冷的目光似已透出画面,与他相对视。
他感到口唇开始发干,手脚有些冰冷。
“如果都尉一定要看,”张苍诚恳地道,“也最好看后就把它忘掉。”
晚了,太晚了,他不可能忘掉这个人了。
因为这个东海君,就是沧海客。
丞相萧何对这个新任的治粟都尉很不满意。
这个年轻人乍得高位也不知道珍惜,成天一副懒洋洋提不起劲的样子。上朝三天两天迟到,廷议时也总是心不在焉的,有时居然还会闭目假寐起来。
忍了几天,终于忍无可忍,萧何遂把这个年轻人召进相府,疾言厉色地训诫了一通。
韩信一言不发地听着,等萧何训完后,才慢吞吞地说了句:“丞相明示,属下到底有哪件公事办错了?”
“就你这态度能不出错?”萧何真火了,“好,我现在就找给你看!”
萧何怒气冲冲地翻开有关军粮的账册公文。找个差错还不容易?他自己就是吏掾出身,对公事上的积弊漏洞最清楚不过。
真没见过这么不识相的年轻人!
一小半翻下来,萧何吃惊地看了看韩信。
年轻人站在那里,依然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低着头,百无聊赖地剥着自己的指甲。
萧何低下头去,放慢了速度仔细往下看。
一遍看完,萧何惊呆了。似乎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从头开始看。
这次他看得更慢了。
慢慢地,第二遍也看完了。
萧何抬起头,吃惊地看着韩信。
他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能把公事办得这么漂亮!汉军的军粮管理向来混乱,连素有经验的人都没弄好过。眼前这个一脸懒散之色的年轻人,才上任十多天,居然就把这个烂摊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切数据都精确异常,无可挑剔。他是怎么做到的?
韩信见萧何不语,便道:“如果丞相没有别的事情,属下就先告退了。”
“等一等,”萧何犹豫了一下,道,“你先坐下,我……有话跟你谈。”
韩信淡淡一笑,依言坐下。
萧何疑疑惑惑地上下打量着韩信,隔了好一会儿,才道:“听夏侯婴说,你能将兵法倒背如流,是真的吗?”
韩信又是一笑。那天夏侯婴为了摸他的底,拿了书房里的所有兵书来考他,从《六韬》《司马法》到《孔子》《吴子》,甚至连颇为冷僻的《鬼谷子》都问过了,也没能难倒他,于是就激动得不得了,赶忙进宫荐贤。然而这样的测试是很可笑的,他从来未引以为荣过。
“为将之道,最重要的不在于熟读兵书,”他道,“而在于将兵法的原理灵活地运用于实战,以取得胜利。”
萧何闻言精神一振,肃容道:“嗯,请说得具体点。”
韩信道:“如今的为将者,能背出《孙武子十三篇》的也不在少数,可是有几个人有孙子那样的成就?说来说去,他们只是把兵法停留在口头上,一逢战场厮杀,还是只靠死拼硬打,根本不懂奇正虚实之用。”
萧何点头道:“是的,我也发现了这一点。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如果兵法有效,为什么会没人用呢?”
韩信道:“不用的原因有两种。一种是根本就没读懂。有些人背《孙子》,是给别人看的,显得自己有深度,实则连词句的意思都没弄懂,又怎么谈得上使用?另一种则是读懂了,但只懂了一半。上乘的兵法都是大道,而大道也往往就是最简单的。肤浅者于是就认为它只是毫无实用价值的空谈,浅尝辄止,不愿深究。像项羽就是这样。”
萧何皱了皱眉,道:“你说别的我都赞成,可你要说项羽肤浅,我难以苟同。他从起事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是人所共见的。尤其是巨鹿一役,以少胜多,威震天下。以秦之强大,他只用三年时间,就率诸侯灭之,其势何等赫奕!说这样的人兵法不行,还有谁行?”
韩信淡淡一笑。对项羽有这样误识的人实在太多了,从他弃楚归汉以来,三天两头有人一脸崇拜地向他打听这位力能扛鼎的传奇式人物。他叹了口气,耐心地解释道:“灭亡秦国的不是项羽,而是秦国的统治者。始皇暴虐,二世昏庸,刑法严苛,赋役沉重。当此之时,民间积怨已久,犹如干柴遍地,只需一星火花,便可燃成燎原之势。再加上陈胜起义,席卷关东,事虽不成,也已将秦朝的统治冲击得摇摇欲坠了。在这种情况下灭掉秦国,简直不需要技巧。这就是以项羽之浅薄也能成事的原因。这样的胜利,又有什么可称道的呢?他打倒了一个巨人,只是这个巨人早已病入膏肓了。”
说到这里,韩信心中一动。
显赫一时的秦朝到底为什么这么快就从内部开始糜烂?这正常吗?此前哪个朝代的兴衰周期有这么短?难道那个神秘的东海君——或者叫沧海客……真在其中起了关键作用?那他所图的又是什么?天下大乱对他有什么好处?这些事情之间有没有联系……
萧何没有注意到韩信的心事,他已经听得完全入迷。对时局这样别开生面地分析,他还是头一回听到,又是新奇,又是佩服,连连催韩信继续谈下去。
谈完时局,再谈治军,又谈治国……
谈到天黑,萧何喜不自胜地道:“汉国有你这样的人才,何愁不兴?我要进宫!我要立刻去见大王!”
萧何兴冲冲地走了。韩信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口气。
没有用的。
萧何现在的反应,就和夏侯婴与他进行过那番长谈之后一样。但他知道,没有用的。
汉王东归无望,早已懒得继续扮演一个礼贤下士的明君了。如今就算管、乐再生,他也不会感兴趣的。
“老萧!你烦不烦?”汉王一只脚踩在几案上,捋起袖管掷下一把骰子,头也不抬地道,“我就是不想提拔他!三个月升到治粟都尉还不够?我窝在这鬼地方又有谁来提拔我……咦,该谁了?继续啊!”
萧何道:“大王,他的才能胜臣十倍,让他管理军粮真的是大材小用……”
“狗屁大材!你没听说他在淮阴时钻人家裤裆的事?重用这样的人,你不怕难看我还嫌丢脸哪!”说着,汉王又抓起骰子掷了一把,“呸!看看,手气都叫你搅臭了!别烦了好不好?”
萧何道:“大王,我看得出,此人思虑深沉,自有主见。他的忍辱负重,必是因为所图大者,不屑与市井小人争闲气。再说……”
“你还有完没完?”汉王“啪”地扔下手中的骰子,直起身子恶狠狠地道,“我可警告你:从现在开始,别再拿那小子的事来烦我!再烦我我就叫人把你锁猪圈里去,你有话游说那些猪去!”骂完一头扎进那群赌友堆里:“看什么看?继续!”
萧何目瞪口呆地看着汉王。
多年知交,他好像不认识这个人了。
人们所做出的一切高姿态,都无非是为了攫取某种利益。一旦确切知道那利益已不可能得到,就算是圣人也会立刻撕下那些假面具,暴露出压抑已久的本性。
这一点,忠厚的萧何也许不知道,但是韩信知道得很清楚。
所以,他不打算再等下去了。
他还年轻,他要趁着自己还有足够的精力翻越山岭,逃出这个被崇山峻岭包围着的小王国。
整理好公文,留下书信和“横尘”宝剑,他骑着来时的那匹马走了。
可是,到哪里去呢?他骑在马上,茫然地想。
以他敏锐的目光,早已看出:如今天下势力最大的,是楚霸王项羽;潜力最大的,是汉王刘邦,余者皆不足道。现在,他背弃了项羽,又逃离了刘邦,天下之大,哪里才是他的栖身之地呢?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走吧,走吧,走了再说。
他骑着马,穿行在莽莽山林之中。天黑了,四周不时传来了鸱鸮的怪叫,豺狼的夜嗥。山风吹过深谷,发出“呜呜”的声音,忽高忽低,忽洪忽细,仿佛是原野上飘荡无依的幽灵,凄清而可怖。
这些都不能阻挡他,他继续驱马前行。
直到一条河流横亘在他面前。
河流不宽,但湍急异常。上,望不到头,下,也望不到头,犹如一条蜿蜒游动的巨蟒。水声激荡,轰响不绝,显然流速极快,令人望而却步。
他愣愣地看着这条河。
他明明记得,来的时候,这是一条缓缓流淌、清浅可喜的小溪,当地人叫它“寒溪”。那水确实凉丝丝的,喝起来极为惬意。可现在,它怎么会变得这么危险,这么可怕?
想起来了,前两天刚下过一场暴雨!
千算万算,怎么就没算到这里会有条山间小溪一夜暴涨呢?
现在怎么办?前无去处,后无退路。
马儿得不到主人的命令,无聊地用蹄子刨着地。
河流在朦胧的月色下奔腾不息。恍惚间,他想起了那战火初燃、群雄并起的日子。那时他是多么意气风发啊!他以为师傅的禁令到期了,以为自己一展身手的时候到了。
天真啊!真是太天真了。
时间一天天流逝,沸腾的热血慢慢冷却,初时的兴奋渐渐消退,卑微乏味的生活还在继续。而他的痛苦,比旧帝国统治时更甚。因为那时没有比较,他还不知道自己的价值。但现在,他看得清清楚楚,这个时代根本没人是他的对手。那些出身草莽的新兴诸侯,完全是凭蛮力横冲直撞,毫无技巧可言。他们所做出的战略决策,在他看来简直就像小孩在大人面前玩的把戏,拙劣可笑,不堪一击。只要有一支人数不多的二流军队,他就可以在短时间内横扫天下。可问题是,他从哪去得到一支哪怕是乌合之众的军队呢?
如果他有六国王室的血统,他就可以凭着姓氏的优势拉起一支忠于故国的队伍;如果他有庞大的家庭背景,他就可以借助家族的势力在地方上纠集出一支子弟兵;如果他有过官场的资历,他就可以倚仗官府的旧权威顺势响应,割据一方。
然而没有,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是一个出身贫寒、毫无背景的底层小民。由于孤傲,他甚至也不愿结交底层那些强梁少年。他在这个世界上是个完全的孤独者,这使他注定只能在权力的大门外徘徊。
啊,才华?才华有什么用?如果他愿意巴结,如果他愿意谄媚,没有才华也可以在权势者的盛宴上分一杯羹;如果他不愿,有才华也休想跨入他们的行列。
他就像一个剑术无双的剑客,眼睁睁地看着一群九流剑手凭着几套破绽百出的剑法赢得看客们的阵阵喝彩,自己却无法加入进去,让他们见识见识真正的剑法——因为他手中无剑。
他无剑吗?
不,不是的。
他有,他拥有过“横尘”。
那是一把好剑。那是权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
有人把这权力送到他手上了,是他自己不要。
不,也不是他不要,而是要了也没用。
有了这权力,他又能怎样?
修复栈道,回师三秦?
做梦!
如此浩繁的工程,如此漫长的工期,足以使以章邯为首的三秦王提高警惕,布重兵于斜谷关口,只等他的军队前来自投罗网了。
然而这又是唯一的可行之道,他只能在这上面动脑筋。他想过了,如果真要走到那一步,他当然会竭尽自己的智慧减少损失:离间、诈降、收买、结盟……一切可用的手段都用上去。但是人力有时是有局限的,再高的智慧,也无法弥补地理上的绝对劣势。
战争终究是实力的较量,他不可能单凭智慧就使一个孩童打倒一名壮汉。
也许,他最终还是会出关的,只是以惨重的伤亡为代价,而这正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师傅说过,战争是一种艺术,不战而胜是最高境界。尸积如山的胜利,是为将者的耻辱。用这种方式夺取的天下,早晚会因为根基不固而再度走向崩溃。
更何况,就算他愿意这么做,汉王也没有这个耐心等。长期的战前准备,旷日持久的关前争夺,对五十多岁的汉王来说太漫长了。要是这样的话,他宁可就以现在这诸侯王的身份及时行乐,度过余生了。
他忽然觉得,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压制着他,堵住了命运中所有可能的突破口,要使他死了那条向上的心。
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每条道路都指向失败,而他又不能责怪任何人。
他能怪项羽拒谏饰非吗?可项羽已经用他自己的方式成功了,胜利者就是正确者,项羽有什么理由非听他的不可呢?
他能怪刘邦胸无大志吗?可谁愿意戎马一生,来换取可能至死也看不到的胜利呢?
他能怪张良献计焚毁栈道吗?可那是当时唯一的自保之道,否则汉王在那时就有可能遭到灭顶之灾。
啊,没有人对他的失败负有责任。唯一有责任的,也许只有他自己。也许他本来就是在痴心妄想,也许他本来就不配得到那一切,也许他本来就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种……
啊!不!不!他不能这么想。这么多年来,支撑着他将这毫无乐趣的生命继续下去的,不就是内心深处的那层坚信吗?坚信自己的才华,坚信那才华终会使自己有扬眉吐气的一天。如果这坚信竟也只是一场空幻,那他的生存还有什么理由呢?他迄今的全部忍耐还有什么意义呢?
面对现实吧。看啊,上天已经给了他多少次机会:他抱怨治世让他难以出头,于是乱世到了;他鄙视项羽见短识浅,于是他见到了刘邦;他感慨无权无势难以施展,于是横尘剑送到了他的手上……可他依旧一事无成。
是他自己终究无用啊!机会在手中一再错过,却悲叹什么生不逢时,多么软弱无力的借口!谁不在这个时代挣扎奋斗?为什么别人能成功,而单单他失败?
算了吧,算了吧,不要再寻找苟且偷生的借口了,不要再沉溺于王图霸业的迷梦了,一切都只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就让这破灭的幻想,伴随着他那无可留恋的生命,一起埋葬在这荒山野岭的波涛里吧。
他惨淡一笑,驱马前行。
但那马走了几步,再也不肯上前了。
他下马,轻抚着那马瘦骨嶙峋的脊背。
莫非这饱经风霜的老马,竟还贪恋生的意趣?
是啊,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比蝼蚁聪明百倍的马?更何况比马聪明百倍的人?
从他降生到这世上,还未享受过一天真正的快乐,为什么就要自己结束这生命呢?
他是真有才的啊!师傅的警惕戒备是证明,范增的凌厉杀机是证明,张良的信任托付是证明,夏侯婴、萧何的竭力推荐是证明……他怎么能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呢?
可是这生命,他实在无可留恋了啊!在这冷漠的世上,他从未感受到过生的欢愉,只受到过难言的屈辱。他那超凡的智慧,带给他的只有对痛苦更清醒的感受。
唉,在一个没有慧眼的乱世怀瑾握瑜,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你绝望了吗?”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韩信回头。
是一个神情冷漠、面容瘦削的黑衣人。
在淮阴城郊的小河边,他叫沧海客;在秦始皇的宫殿里,他叫东海君。
需要他时,他没来;不需要他时,他却来了。
韩信叹了口气:“绝望了又怎么样?”
沧海客道:“现在你该相信我的话了吧?”
韩信道:“什么话?”
沧海客缓缓地道:“十二年后,你将会遇到一个人力无法逾越的难关。它会断绝你的一切希望,使你终生郁郁不得志。”
韩信一怔。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相信过这个术士的话。然而现在,一经这个人提醒,脑海深处的一切全都翻涌了出来,忽然觉得当初他嗤之以鼻的东西已经变成了现实。
年轻人,不要过早下断言。现在的你,未必是将来的你;现在的决定,也未必会成为将来的决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现在的我怎么了?将来的我又怎么了?难道你会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现在的你,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将来的你,会知道什么叫天意难违。
“天意,天意,”韩信有些感伤地道,“既然天意难违,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沧海客道:“十二年前,我就告诉过你:神意可以改变天意!”
韩信道:“我的事,谁也帮不了。那不是人力可以……”
沧海客道:“人力不可以,但神力可以。”
韩信意兴阑珊地一笑。
沧海客道:“你还是不相信我主人真的有神力?”
韩信转过身,望着奔流的寒溪,轻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沧海客道:“不就是一条通道嘛。”
韩信身子一颤,慢慢回过头来:“你……你说什么?”
沧海客慢条斯理地道:“栈道焚毁,汉王东归无望,使你无用武之地,所以你感到绝望了,对吧?其实,出蜀入秦,又不是只有一条褒斜栈道!”
韩信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是不止一条。可是能用来行军的,只有一条褒斜栈道。傥骆道屈曲盘绕,子午道遥远艰险,都不可能……”
沧海客道:“不,还有一条。”
韩信一怔:“还有?不,没有了……啊!你是说陈仓道?那条古道都荒废了好几百年了,哪里还能走人?我都不知道它现在在哪里。”
沧海客冷漠的脸上闪过一丝诡谲的笑容:“如果我主人能使陈仓道复通呢?”
韩信道:“你说……你主人能……能……”
沧海客道:“我主人能为你重开陈仓道!”
不!不可能!不要相信他!他终究只是一个术士,玩些惑人耳目的幻术把戏还可以,军国大事指望他是绝对不行的!
沧海客道:“怎么样?现在你是否对这桩交易感兴趣了?”
不!千万不要上他的当!
……可是,这是现在唯一的希望了,也许他主人真的……
不!绝对不行。他决不能做这样荒唐的事,他会成为后人的笑柄的……
内心深处理智的底线在激烈地抵抗着强大的诱惑。
他面对着滔滔的寒溪,让澎湃激荡的心潮逐渐平静下来:“对不起,我没兴趣。”
沧海客一愣:“你说什么?”
韩信道:“我不相信你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信!”
沧海客看着他,像在看着一件奇怪之极的物体,半晌才道:“难怪我主人说你与众不同!别人要是落到你这份儿上,假的也要当真的试试了,你却偏要把真的当假的。”
韩信道:“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就是不信。”
沧海客道:“那你究竟要怎样才肯相信?”
韩信看着暗夜下奔腾不息的寒溪,笑了笑,道:“除非你能叫寒溪断流。”
沧海客道:“这有何难?”
话音刚落,一道细细的流星似的光芒从寒溪上方掠过,韩信只觉得眼前所有的景象猛地一颤,一直在耳边轰响的奔流声像一刀切断了一样,忽然消失了。凝目一看,刚才还滔滔奔腾的河水竟已无影无踪!只看到河床底部一块块大大小小的卵石,在月光下反射着一点微光。卵石缝隙中隐约可见几丝涓涓细流,还在慢慢流动。
韩信觉得自己的呼吸似已停止。
他倏地回头。沧海客冷冷地道:“看到了吗?这就是神力!”
韩信喃喃地道:“不……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沧海客的语调依然那样冷漠,“任何难以理解的事都有可能发生,永远不要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一切!”
一阵阴冷的山风吹来,吹得人身心一颤,四周的空气像是突然间冷了许多。
不知从何处传来几声野鸡的鸣叫,雊!雊!雊!那声音在黑沉沉的夜色中听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难道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幻?
不,是真的,是真的。长生不老之术、神秘的照心镜、帝国的暴亡……都是真的。证据早已摆在那儿了,只是他一直不肯接受啊!雄才大略的秦始皇、深沉睿智的师傅、学识渊博的仲修,他们哪一个不是意志坚强的人中俊杰?哪一个会轻易被人蒙骗?如果不是有了确凿无疑的证据,他们怎么会为此改变自己一生的方向?
韩信颤声道:“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沧海客道:“凡人是不能窥测天机的。你只要告诉我,现在是否愿意做那桩交易了?”
韩信道:“可是,你主人……要我为他做什么作为报答?”
沧海客停了一下,一个字一个字地道:“移山填海。”
韩信道:“移山填海?”
沧海客道:“是的,移山填海。”
韩信道:“为什么?为什么要移山填海?”
沧海客道:“我说了,凡人是不能窥测天机的。你只需按着神的指示去做,就可以了。”
啊!也许他现在真的在做梦。他没有出南郑城,他没有见到沧海客,他没有看见寒溪断流,他没有听到这段荒谬绝伦的对话,他就要醒来了,这个毫无理性的梦就要结束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不可能。海洋无边无际,倾举国之力也不可能填平。”
沧海客道:“我没说是全部大海。你需要填的,只是渤海中的一部分。”
韩信道:“多大的一部分?离岸多远?水深多少?”天哪!自己居然还在继续这场荒唐可笑的对话。怎么还不快结束?
沧海客道:“离岸三百七十里,水深十八寻,方圆二十丈。实际上,等于是要你造座小岛。为了保证稳固,基座要比露出水面的部分大三倍。”
韩信默想了一下,道:“形状大致像秦始皇的骊山陵吧?”自己在说什么?自己要干什么?
沧海客点点头,道:“是的,差不多就是那样,只是坡度要更陡一些。”
韩信默默估算了一下,道:“太难了,骊山陵建筑在陆地上,而且是因山而建,尚且动用了七十多万刑徒,花了三十多年时间。而这座‘山’,是凭空在海底堆垒起来的,又离岸那么远,光是筑条通向那里的长堤就已耗费惊人,要全部完成,工程量太浩大了。”自己怎么真的考虑起这桩荒唐的交易了?难道是被这鬼魅迷住了心窍?
他想起张苍诚恳的话:都尉,相信我,那妖孽真的会带来厄运。
他心里一颤。
他是在走秦始皇的老路吗?
沧海客道:“确实有难度,但这也正是我主人选中你的原因。你是这世间最杰出的人才,你有这个能力。”
算了,不管这条路通向哪里,就顺着它走下去吧,因为他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韩信缓缓地道:“看来,你主人对我的帮助,实际上也是为了他自己吧?因为我若没有统御天下的权力,根本不可能为他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
沧海客直言不讳:“不错。但是从你这边说,如果没有我主人的帮助,也永远不可能得到那权力。这桩交易是互利的。”
韩信道:“互利?只怕未必。这项工程的消耗之大,足以动摇国家的根基。工程完工之日,也许就是我的统治垮台之时。如果你主人助我获得的一切,我终将会失去,现在我又何必答应这桩交易呢?”
沧海客道:“这点你不用担心,我主人自有办法使你的统治稳如泰山。”
韩信道:“用什么办法?”
沧海客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道:“看到了吗?就用它。”
韩信凝神一看,只见沧海客拇指与食指间捏着一枚寸许见方的方形薄片,通体银白色,上面似还有一些不规则的纹路,不禁笑道:“你说用这东西来稳定我的统治?”
沧海客脸上没有一丝开玩笑的神色,严肃地道:“不错。”
韩信道:“我能用它做什么?杀人?还是祭神?”
沧海客顿了顿,道:“你能用它监控天下!”
韩信道:“你……你说什么?”
沧海客道:“你听说过九鼎吗?”
韩信道:“听说过,可这东西跟九鼎有什么……”
沧海客道:“这是九鼎的心脏。”
韩信道:“你说,这东西是……九鼎的心脏?”
沧海客仰面望天,缓缓地道:“故老相传,‘得九鼎者得天下’。可有几个人知道这句话的真正含意?只有历代天子才知道,九鼎的魔力,其实在于它能监视九州!但就连天子也未必知道:九鼎全部魔力的根源,又在于这片‘鼎心’!”
韩信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混乱,都快抓不住思维的焦点了,他结结巴巴地道:“你说九鼎能……能……监视九州?可传说它不是……不是夏禹铸来象征九州的吗?怎么……怎么会……”
“象征九州?哈!”沧海客冷笑一声,道,“文命这小子够厉害,一个谎言居然能蒙住天下人一千八百多年!告诉你,九鼎是用来监视天下九州的!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九州之内的一切事物都可以在九鼎上观察到。大至山川河流,小至人物鸟兽,要远即远,要近即近,音形俱备,如在眼前。”
韩信心中一片混乱,许久,才道:“文命……是谁?”
沧海客道:“就是你们尊称的大禹,我辈分比他长,习惯叫他名字了。他宣称是他铸造了九鼎以象征九州吗?笑话!他能有这个能耐?九鼎是我主人设计铸成的!他只是提供了铸鼎所需的金属而已。”
韩信道:“九鼎……真有那样的魔力?”
沧海客道:“你没发现正是从夏朝开始朝代的寿命突然延长了?禹传子,家天下。然后是夏四百年,商五百年,周八百年。难道夏商周的君王比唐尧虞舜更贤明吗?”
韩信喃喃地道:“怎么会是这样?这……这是真的吗?”
沧海客道:“怎么不是真的?夏商周三代,八十多位君王,除了开国之初禹、汤、武,有几个是像样的?他们能安享天下这么久,是因为他们治国有方吗?真正的原因是他们用九鼎监视着天下臣民!”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天命所归”“神灵庇佑”的神话背后的真相!这就是腐朽统治长期屹立不倒的秘诀!啊,难怪见过九鼎的人都要死,难怪历代天子将它掩藏得如此隐秘。这样卑鄙的统治手段,怎么能让臣民知晓!
沧海客道:“现在九鼎不是在项羽手里便是落到了刘邦手中。但是没有鼎心,九鼎便只是一件废铜烂铁!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它的真正用途,甚至可能他们连那东西就是九鼎都不知道,因为九鼎的形状根本就不像鼎。当初称它为鼎,是因为它使用时要像鼎器一样架火烧炙以获取能量。九鼎体积庞大,项羽、刘邦又不知道它的重要,你要找到它一定很容易。等你有了权力,不管用巧取还是豪夺,从他们那里把它弄到手,再把这片鼎心插入,天下就尽在你的掌握之中了。只是你要有准备,九鼎启动后会显现出人物景象,你不要惊恐,别把那当成是鬼魅现身。有些人初见时是很害怕的。”
那宦官被杀之前只说过两句关于九鼎的话。
第一句是:九鼎不是鼎。
第二句是:那东西会招鬼。
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人都已经死了,恐怕没人会知道这两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难道就从来没有人能见过九鼎还活下来?除了君王以外?
有。
有?谁?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东海君吗?
韩信忽道:“你真的有一千多岁了吗?”
沧海客目光一跳,道:“你说什么?”
韩信道:“听说你曾成功地向秦始皇证明了自己有千年之寿,你这么做是不是就是为了从秦始皇那里盗取这片鼎心?”
沧海客沉声道:“你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韩信道:“你做的事秦朝满朝文武都知道,秦始皇悬赏缉拿你的画像现在还在。我知道一点有什么可奇怪的?只是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你失踪后,秦始皇会发了疯一样地找你,恨你恨得咬牙切齿——原来你破坏了他统治天下最有力的工具。”
沧海客冷笑道:“他恨我?他有什么资格恨我?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谁叫他……”说到这里,沧海客忽然住口不说了。
韩信道:“谁叫他怎么?”
沧海客道:“那与你无关。年轻人,我知道你很聪明,但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我说过了,凡人是不能窥测天机的。记住这句话!现在我再问你,对于那桩交易,你到底考虑好了没有?怎么样?”
韩信道:“我接受。”
沧海客道:“很好。鼎心你拿着,好好保存,不要弄湿。切记!它不怕火,不怕摔,但怕水。千万不要浸水。九鼎的形状是外方内圆,色作青灰,外形有点像一个玉琮,但要大得多。高一丈二尺八寸,长宽俱为五尺三寸。鼎下方有个火门,火门正上方六尺处有一条细缝,不细看不易发现。找到这条缝,把鼎心这面朝上插进去,插到严丝合缝。使用时只需在鼎中的圆孔里放满木炭,从火门中点火焚烧。烧到大约半个时辰,九鼎就会启动了。很简单,到时你一试便知。”
韩信接过那片鼎心,看了看,很小心地放入怀中。
“这是陈仓古道的路线图,”沧海客说着,又递过来一卷图画,“下面我说的话请你仔细听好:今年八月,你率军从此道出蜀。路上不管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别理会。走你的路!你只有这一个月时间。八月一过,一切又会和现在一样,道路将不复存在。所以,你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尽快获得兵权,并说服汉王在那时发兵。”
韩信接过图画,展开借着月光看了看,隐约看得出是一幅画得很详细的地图。他收起地图,想了想,道:“为什么选在八月?整军备饷的时间太仓促了,就不能在开春吗?”
沧海客道:“不,必须在八月。原因我不知道,这是我主人做出的决定,但他一定是有理由的。”
韩信道:“好吧,粮饷我到关中再筹措。我可以设法取食于敌。”
沧海客赞许地点点头道:“很好,我相信你有这个本事。记住,这一仗你有进无退,所以一定要迅速在三秦夺得立足之地。以后的路就好走了。以你的用兵之能,天下已没有谁是你的对手。在战略部署上,你务必把齐国放在前面。占领齐国,填海的先期工程就可以开始了。你当上齐王的时候,我会把工程图和具体的方案拿来给你。”
说到这里,沧海客停了停,忽然道:“萧何来找你了,跟他回去吧!”
黑沉沉的夜色中,除了偶尔听到几声野鸡“雊雊”的鸣叫,再没有别的声音。韩信满心疑惑。
“我走了,记住,”沧海客的声音像是一下子冷了许多,“和神做交易,是不能毁约的。否则,他能让你得到的,也能让你失去!”说完,就转身离去。
韩信被他的话说得心中一寒。
沧海客的身影即将隐入黑暗中,韩信忽然想起一事,向他的背影大声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沧海客的脚步停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我叫彭铿。”冷冷地抛下这句话,他的身影便完全没入了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彭铿?彭铿……彭铿……一个毫无线索的名字。
忽然耳边“轰”的一响,把沉思中的韩信吓了一跳,继而才发觉,轰响连绵不绝,竟是寒溪的滚滚波涛声。急看那寒溪,果然已恢复成水深浪急、奔腾不息的模样了。
韩信又转身看自己的马。
如果马能说话,也许就能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幻了。不是常说,禽兽比人更能识别鬼魅吗?
马还在用蹄子刨着地,又喷了个响鼻。它毕竟不会说话。
他又把视线转向寒溪。
不久之前,他还万念俱灰,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甚至要把生命葬送在这湍急的河流里。可现在,他忽然成了世上最幸运的人,夺取天下和统治天下的奥秘,都藏在他怀里。
可这是真的吗?他真要凭着刚才那番虚幻离奇的对话,去决定一件关系着成千上万人命运的军国大事吗?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还隐隐听得到萧何的呼唤声。
声音越来越近了。
马蹄声止。
“可找到你了!”萧何喜不自胜地跳下马来,冲过来一把抓住韩信的胳膊,“你不辞而别,我都快急疯了!汉王那里我都来不及说一声,就赶着来追你!你让我找得好苦。你不能走,你得给我说清楚,你那封信是什么意思?那把剑又是什么意思?什么‘有负子房先生所托’?什么‘剑诚至宝,才实庸驽,不足以受之’?你想把我逼疯吗?天下除了你还有谁配用那把宝剑?你这样一走了之对得起谁啊?你……你明明早就带着这把剑了,为什么一直不肯拿出来?你好硬的骨头啊。你知不知道你要早拿出来……”
韩信慢慢地把目光从寒溪收回,看向萧何,道:“丞相,我错了,我跟你回去。”
萧何欣喜若狂。
回到南郑,萧何坚持要让韩信暂住自己的相府。
韩信笑道:“丞相,这次我真的不会再逃跑了,你放心。”
“我放不下这个心!”萧何道,“你这匹千里马脚程太快,不拴在身边我连觉都要睡不着的。”
韩信心中感动,道:“丞相,我只是想找个清静地方待一下,想一些事。”
萧何道:“那你用我的书房好了,没人会打扰你的。”
萧何的书房通常是不让外人进去的,这是他处理军政要务的地方。这一点韩信知道得很清楚。
“我现在就去王宫,你放心,这一次决不会让你久等了。”说完,萧何衣服也没换就匆匆离去了。
韩信坐在萧何的书房里,从怀中取出那卷图画,轻轻摊开在几案上。
一幅他从未见过的、极为精细详尽的军用地图展现在眼前。
王宫中,汉王像一头困兽一样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嘴里骂骂咧咧。
“你也走了,他也走了,萧何也走了。好!我算是看清了,什么交情。呸!狗屁!”
“好啊!走啊!走得越远越好,全走光了才好。哼!我不稀罕!我不稀罕!我不……”
骂着,骂着,忽又蹲下去抱头大哭起来:“谁走了也不该你走啊!萧何,萧何,你忘了我们同富贵共患难的誓言了吗?那时在沛县,你当吏掾,我当亭长,你就已经很照应我了。现在我好歹也混上个汉王了,你怎么反而弃我而去了呢?我哪里对不起你啊,你攀高枝也别挑这个时候啊!萧何,萧何,我需要你啊……进入咸阳,人人争抢金玉珍宝,只有你去收集秦朝的律令图籍,你说这些咱们将来用得着……现在你叫我用到哪里去……呸!你这个骗子!你这个无赖!你这个朝三暮四的家伙,我要杀了你……”
“大王,你要杀了我?”
汉王猛地抬头,萧何垂手恭立在殿门口,微笑地看着他。
汉王跳起来,撩起衣袖擦掉脸上的泪痕,冲过去一把揪住萧何,左看右看,看了半天,突然破涕为笑,一拳砸在萧何肩上,骂道:“老萧,你没良心!我什么地方亏待你了?别人逃走,你也逃走,你还对不对得起我?”
萧何见汉王像孩子一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也不禁好笑,揉了揉肩头,道:“大王,你冤枉我了。臣不敢逃,臣只是去追逃走的人了。”
汉王道:“追谁?”
萧何道:“韩信。”
“呸!”汉王又火了,“你这个笨蛋,连撒谎都不会!诸将逃跑的有好几十个,你不追。哦,单单去追一个钻过人家裤裆的懦夫?鬼才相信!你撒谎也撒得像一点儿嘛,我心里也好舒服些。”
萧何道:“臣没撒谎,臣真的去追韩信了。大王,他不是懦夫,而是国士!别人逃走多少也没关系,他这样的人才,一国之中绝对找不出第二个来,一定要把他拉住。”
汉王道:“又来了,又来了。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老茧了!你和夏侯婴到底吃错了什么药,拿这种人当宝贝?我问你,他韩信要是真有本事,怎么在项羽那里没干出什么名堂来?”
萧何道:“宝剑落到不识货的屠夫手中,只会被用来杀猪宰羊,也许还不如普通的屠刀来得称手,可若握在豪侠剑客手里,就可以成为无敌于天下的利器。项羽没能重用韩信,是他的失策,也是大王的幸运。韩信是上天赐予大王的宝剑,大王一定要重用他啊!”
汉王道:“嗬嗬!你这个老实人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厉害起来了?看来我要是不肯重用韩信,就要堕为‘不识货的屠夫’之流了。”
萧何道:“臣不敢。臣只问大王一件事:大王是只想做一辈子汉中王呢,还是想夺取天下?”
汉王道:“废话!谁甘心一辈子窝在这鬼地方?我当然想向东发展,夺取天下啊,可是……”
萧何道:“大王要向东进取,就必须重用韩信!”
汉王愣了半晌,才道:“好吧,算我怕了你!我就用他为将。”
萧何道:“这不够,他还会逃跑的。”
汉王道:“那你说吧,要怎样才够?”
萧何斩钉截铁地道:“拜他为大将!”
“什么?”汉王差点跳了起来,“樊哙、曹参他们跟我打了那么多场血仗,我还没拜他们为大将哪!这小子一来就爬过他们头顶去?你还讲不讲理?我用他为将已经够给你面子了……”
萧何道:“不是给我面子,是给张子房面子。”
汉王一怔:“张良?你是说……你是说……”
萧何道:“横尘剑就在他身上!”
汉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那他……那他……为什么一直不拿出来?早知道他有这个,我也不会那样对他了。”
萧何道:“我怎么知道?他这个人一身傲骨,也许是不想单靠别人的推荐获得名位吧。”
汉王道:“好!你现在就叫他来,我马上拜他为大将!”
萧何道:“这不行。”
汉王又差点跳起来:“这还不行?你到底想要怎样?是不是要我杀身以谢?”
萧何忍不住笑了出来:“不是这样,大王。拜一名大将不是叫一个小孩,不能那样随随便便。而且,韩信也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他逃走,就是因为以前受了太多的冷遇。要真正把他留住,就必须郑重其事:择良辰吉日,斋戒沐浴,筑土为坛,除地为场,行拜将之礼,这才行。”
汉王道:“好,好,都依你!真是,明知道我最怕这一套了。”
“不要紧,大王。”萧何安慰道,“就几句仪式上的套话要背一下,不难的。”
汉王要拜大将了!
消息像一阵风似的迅速传遍了三军将士。
会是谁?樊哙?曹参?夏侯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有人去向丞相萧何打听,萧何笑而不语。
于是人们纷纷自行猜测。一番评头论足下来,多数人认定:樊哙的可能性最大。一是因为他有鸿门宴上救驾之功,二是因为他与汉王有一层诸将谁也比不上的关系——他的妻子就是王后的妹妹。
斋戒三天之后,汉王前往太庙祷祝。祝毕,上拜将台,仪式开始。
“宣——”司礼官拉长了嗓门传唤,众人凝神屏息倾听,“治粟都尉韩信上台!”
惊讶,意外,怀疑,还有一些窃窃私语。
“韩信?”
“韩信是谁?”
“不知道……”
韩信神态平静,步履沉稳地向拜将台上走去。登上拜将台,恭恭敬敬地向汉王行参拜之礼。
汉王从身旁一名侍从手上取过黄钺,手持黄钺上部,把钺柄授交韩信,道:“从此上自天者,将军制之。”
韩信接过黄钺,道:“谨诺。”
汉王从另一名侍从手中取过玄斧,手持斧柄,将斧刃授交韩信,道:“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韩信接过玄斧,道:“谨诺。”
随后将斧钺交叉于胸前,向汉王躬身道,“臣闻国不可从外治,军不可从中御。二心不可以事君,疑志不可以应敌。臣既受命,不敢生还。愿大王垂一言之命于臣,臣乃敢将。”
汉王背书一样硬邦邦地道:“军中之事,毋俟君命。临敌决战,无有二心。寡人其许之。”
韩信道:“臣奉诏。”又向汉王一拜。
汉王道:“寡人有厚望焉,将军勉哉!”说完,松了一口气——总算全背完了。
韩信向汉王三拜,然后站起来,转身面向拜将台下三军将士,举起斧钺。
“万岁——”十余万将士齐声呐喊,同时举起手中的矛戈,仿佛一片刺向天空的金属森林,声势惊人。
仪式结束,汉王在宫中设宴,款待他新拜的大将。
头一回,汉王认认真真地打量了眼前这个年轻人。嗯,年轻人相貌倒还可以,丰神俊朗,只眉宇间微有些忧悒之色,似是受了长期压抑所致。抿了一口酒,汉王道:“萧丞相和夏侯将军多次向我提起你,说我要夺取天下,非重用你不可。那么将军究竟可以向我指教些什么呢?”
韩信欠身说了句“不敢当”,道:“大王要向东去争夺天下,对手就是项王吧?”
汉王道:“那当然。”
韩信道:“那么请问大王:在勇悍仁强各方面,大王自认为比项王如何?”
汉王沉默了。项羽天生神力,巨鹿之战中,他独力杀伤秦军数百,这方面自己怎么能跟他比?他又是楚国名将项燕之后,有身份有修养,那套婆婆妈妈的礼仪自然也比自己内行得多。自己起自布衣,放荡不羁惯了,这种东西学也学不来。平素箕踞喝骂,从不管彼此的身份,老早就听外头有人说:“在沛公手下真不是人过的。”瞧这名声!至于强大,那就更没法提了。要不是因为强弱悬殊,自己何至于先入咸阳还被人家踹到汉中呢?想来想去,汉王只得道:“我都不如他。”
韩信再拜贺道:“大王能这样说,臣感到很高兴。项王这几项长处,是人所共知的,臣也以为大王不如他。不过,他这些长处的背后,也隐藏着致命的弱点,这就不是人所共知的了。臣曾侍奉于他,深知其人,愿为大王略述一二。”
“项王厉声怒喝时,人人色变惊心;上阵杀敌时,当者无不披靡。然而他不能任用贤能之将。一个人的勇力再大,若无股肱之助,又能有多大作为?所以他的勇,只是匹夫之勇罢了。”
“项王待人仁而有礼,部属生病,他能涕泣分饮食。但是,当有人立下大功、应受封赏时,他把官印摩弄得光滑了还舍不得给出去。所以,他的仁慈,只是妇人之仁罢了。”
“项王虽称霸天下,势压诸侯,却不占据关中而定都彭城,这是他的一大失策;项王大封诸侯,只问亲疏,不凭功劳,还公然违背怀王之约,排挤大王入汉中;项王起事,称是奉怀王之命,成功后,却只给了他一个义帝的虚名,还把他驱逐到江南;恶例一开,多家诸侯回去后也驱逐故主,夺善地为王……这种种作为,皆是败笔,随便哪一项都足以被人作为攻伐的理由。项王军队所过之处尽皆残灭,咸阳甚至被他焚烧成一片废墟,百姓无不怨恨,只是为威势所逼,不敢不尊奉罢了。他名为霸王,实已丧尽民心。所以,他的强大,是很容易变成弱小的。”
“现在大王只要能反其道而行之:任用天下勇武之人,什么样的强敌不能诛灭?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什么人会不服?以日夜思归的将士麾师东进,什么样的阻碍不能铲除?”
汉王越听越兴奋,见韩信停下,忙道:“那么,依将军之见,我们该何时起兵呢?”
韩信道:“八月。”
汉王吃了一惊:“这么快?恐怕……有点仓促吧?”
韩信道:“必须这么快!现在将士思归,军心可用。拖得太久,这股锐气一过,人人安于现状,不愿再战,就难办多了。”
汉王一拍大腿,道:“有理,有理,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忽又颓然坐下道,“不行,还是不行。我们从哪儿出蜀呢?栈道已经焚毁了啊!”
“这个,臣已经考虑过了。栈道的焚毁,也许倒是件好事。”韩信说着,移坐到汉王案前,道,“请借大王的玉箸一用。”
汉王道:“你用,你用。”
韩信拿起一支玉箸,蘸了点酒,在案面上画了几条线,边画边道:“这是褒斜栈道。从这里到这里,是被烧毁了的。大王可命人在此处开工,重修栈道。声势造得越大越好,把章邯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这儿来,以为大王将从原路返回,于是把兵力都集中到斜谷关前。而我军刚至褒谷后即折向西北,这里有一条湮没已久的古道,名为陈仓道,平素少有人知,但臣已得到此道的详细地图。届时我军即从此道出关,攻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汉王听得又惊又喜,喃喃道:“太奇妙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此计一出,天下谁复可与论兵者?”
沉吟感慨良久,汉王才道:“出了陈仓,我们要对付的就是章邯、董翳、司马欣三人了。这三人也是久经沙场之辈,实力不可小视啊。”
韩信放下玉箸,道:“至于这个,大王就更不用担心了。他们三人原是秦将,率关中子弟作战数年,伤亡不可胜数;后来巨鹿一战,又举众向项羽投降,结果在新安,二十万降卒全被项羽活埋,只有他们三人安然无恙。秦地父老兄弟怨此三人痛入骨髓。如今项羽硬借威势让这三人在秦地为王,秦地百姓无人拥戴他们。而大王自入武关、进咸阳后,秋毫无所犯,废除秦朝苛法,只与民约法三章,秦民无不希望大王在关中为王。且怀王与诸侯相约:‘先入关中者王之’,此事天下皆知。大王受项羽排挤而入汉中,秦民对此无不憾恨。人心如此,大王只要起兵东进,三秦之地可传檄而定!”
韩信的一席话,让汉王好像拨云见日一样,豁然开朗。以前,还从未有人这样清晰通透地为他剖析天下大势,讲解用兵之道。汉王乐得心花怒放,道:“我怎么现在才得到你?唉!太晚了,太晚了。我早该听萧何他们的话啊!”
八月初二,陈仓道。汉军在急速行进。
韩信勒马站在道旁,注视着他所统率的这支大军。
他成功了,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成功是怎么来的。
八月之前,他就已秘密派出六批探马按图索骥来这个地方了,探马无一例外地回报,那里古木参天,榛莽遍地,荒无人烟,根本无路可走,也没见有什么人在开辟道路的迹象。
然而到了八月初一,派去的探马回报:道路畅通无阻!
他说不出听到这消息是什么心情。惊讶?兴奋?疑惑?都不像。他内心里似乎早已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尽管他也无法解释。
他很沉着地处理了出兵的最后一些事项,然后跟萧何谈妥随后将汉中军民迁回关中的工作。萧何对此紧凑的日程安排感到不解,但出于对韩信的绝对信赖,一句为难的话也没有,很爽快地一口应承下来。
八月初二一大早,他就率大军出发了。
路,走得相当顺利。从汉中向西北,穿越褒水峡谷,至凤县,再折向东北,便进入了一条山间小道,就是这条不该存在的陈仓道。
走到孤云山下,已是晚上。韩信下令就地扎营休息,准备明日一早出关迎敌。
士卒们大多是从崤山以东来的,没几个愿意在汉中待一辈子。此时出关在望,个个兴奋得摩拳擦掌,心里暗暗感激这位新任主帅,准备明天好好打一个漂亮仗。韩信不惯早睡,巡视了几个营地,还不想睡觉,便一个人坐在一截树桩上,抱膝沉思。
八月的夜晚月色很好,清朗宜人。从喧嚣中沉静下来,月亮仿佛与人更近了。一颗流星低低地从头顶掠过,拖着一条细细的光带,自南向北而去,越来越远,直至不见。
夏侯婴走过来,道:“怎么了,还不睡?”
韩信道:“我向来睡得不多。你不也没睡吗?”
“我是兴奋,睡不着。”夏侯婴说着,走到韩信身边坐下,“嗨!我的大将军,这条道你是怎么找到的?我可真服了你!我在南郑那么长时间,愣就没发现。”
韩信微笑不语。
不知何处传来几声野鸡的鸣叫,雊!雊!雊!声音凄清而又有些怪异。
夏侯婴道:“怪事!这么晚了,会有鸡叫。”忽然眼睛一亮,“等我一下,待会儿送你一件礼物!”说着一头钻进自己的营帐,不一会儿拿了副弓箭出来。
韩信诧异道:“你干什么?”
夏侯婴笑道:“人家说开战前逮住只野鸡吉利。要不怎么武冠上加雉履呢?你等着,我去把它弄来。”
韩信道:“开玩笑!深更半夜怎么逮得着?它不会飞走?”
夏侯婴道:“就是深更半夜才好抓!鸡都是夜盲,晚上只会傻待在一个地方。这一只听声音好像挺近,活该它这时候瞎叫!瞧我的!”说完,便拎着弓箭轻手轻脚往树丛中去了。
韩信笑笑,摇了摇头。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夏侯婴才怏怏地回来。
“见鬼了,”夏侯婴皱着眉道,“明明听见叫声的,偏就连个影子也找不到。”
韩信道:“行啦,上天有好生之德,放它一条生路吧。胜仗又不是靠一只野鸡打出来的,我从来不讲究这一套。不早了,快去睡觉吧,明天还要开战呢。”
夏侯婴一脸疑惑,搔着后脑勺向营帐走去,嘟嘟囔囔地道:“怪!真怪!”
雊!雊!雊!
像是示威似的,那只野鸡又叫了起来。
韩信笑了笑,看看那天边月色,也站起来向自己的营帐走去。
月色朗朗,人声俱寂。山谷间除了偶尔传来一两声野鸡的鸣叫,便再无别的声音。
天空中又划过一颗流星,低低地拖曳着细长的光带,自南向北而去,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韩信大军进驻陈仓城。
陈仓城与陈仓道不完全是一回事。陈仓道在散关西南,陈仓城则是散关东北的一座小城。
章邯做梦都没想到汉军会从这个地方冒了出来,他的重兵全集中在斜谷前。等得到消息,韩信的大军已经轻而易举地击败了散关和陈仓城那点少得可怜的守军,夺取了在关中的第一块立足之地。
章邯手忙脚乱地调整兵力,挥师西向。
他必须将这支刚刚冒出来的军队立即扑灭,否则后患无穷!
陈仓城,城楼上。
韩信手搭凉棚,向东面眺望。三秦大地,辽阔地呈现在眼前。
几名将领跟在他身后,大家都在向夏侯婴使眼色。夏侯婴咳嗽一声,道:“大将军,咱们……在这儿休整得也差不多了吧?”
韩信回过头来,道:“怎么?你们的意思是……”
樊哙是个急性子,喜欢爽快,忍不住道:“我们的意思就是该乘胜追击!干吗在这小地方磨蹭呢?汉王可等着你大败章邯的捷报哪!”
韩信微微一笑,道:“捷报会有的。这里地势不错,我安排在这里先打一仗。”
樊哙道:“这里有什么打头?直接杀到章邯的老窝废丘,那可有多痛快!”
韩信道:“反正要打,何必我们去找他?让他来找我们好了。”
樊哙愣头愣脑地听不明白。
夏侯婴若有所悟,道:“啊!大将军的意思是……以逸待劳?”
韩信看着夏侯婴,赞许地点了点头,道:“本来以逸待劳的该是章邯,我们是远道而来,但现在我们偏把它反过来,让他从斜谷关跑这儿来,等他立脚未稳,再给他来个迎头痛击。看吧!这位雍王可就有得苦头吃了。”
众将领这才恍然大悟,心中佩服不已。
韩信又道:“废丘我是一定要拿下的,但不是现在。我不喜欢打硬碰硬的攻城战,那样消耗太大。城池本身就是为了防守而建的。发展到现在,它的防御功能已相当完善,对防守者极为有利,而对进攻者十分不利。你们想:三个月造云梯,三个月筑土山,然后是旷日持久的对峙。你切断我的粮道,我堵截你的援兵,来来往往,要打到什么时候?反正我们现在是在章邯的地盘上,我们打他哪儿他不得来救?我们就牵着他的鼻子叫他多跑几趟,不断找机会削弱他的实力。一来二去,等他耗得差不多了,我们再去打废丘,那时废丘已经成了一个空壳,拿下来不是轻而易举吗?”
众将领听得心服口服,均感到跟着这位大将军获益匪浅。
入夜,韩信在陈仓城头信步行走。
雊!雊!雊!又有野鸡在什么地方鸣叫,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叫人捉摸不定。
韩信站住脚步,听了一会儿。
一道长长的流星的光芒从天空掠过。
这两天流星似乎特别多,而且样子也有些异常,光芒很亮,飞得很低,看起来简直像能伸手捕捉得到。
又一颗流星掠过。韩信注视着它飞去的方向,若有所思。这时连韩信身后的侍卫也注意到了,一人道:“这几天的流星可真多,东一道西一道的。大将军,这可是好兆头啊!”
韩信道:“哦?是吗?”
那侍卫道:“是啊。听说武王伐纣时,就出现了流星,还降到武王的车盖上,变成一只红乌鸦,大叫特叫呢!”
韩信笑道:“乌鸦还有红的?”
另一名侍卫道:“这有什么稀奇?人家说燕子丹在秦国做人质时,还有白乌鸦出现呢!”
韩信道:“得了,干脆说,什么颜色的没有吧!”
众侍卫都笑了。
韩信站在那儿,看着远方沉思了一会儿,便走下城头,向城东北走去。
陈仓城东北有座陈仓祠。外形高大,但已显败落。祠中只剩下一名太祝丞,其他人都已跑光了。
韩信挥手命侍卫们在祠外等候。
祠内打扫得还算干净,只是年代久远,无一物不显得陈旧破落。正中台上,不见供着什么神像,只摆着一只不大的石函。供案上却很隆重地陈放着烤熟的牛、羊、猪各一头。
韩信道:“什么神这么尊贵?连太牢都用上了,秦国的祖先吗?”
太祝丞小心地回禀道:“不,是雉神。”
“雉神?”韩信目光一动,道,“野鸡还要用牛羊猪来供奉?”
太祝道:“是啊,就连这座陈仓城,都是为了祭祀它而建的呢!”
韩信道:“连神像都没了,还祭祀什么?”
太祝丞诧道:“谁说没了?那不就是吗?”说着向台上那只石函一指。
韩信道:“那是雉神?”
太祝丞道:“不,那里面是雉神。”从台上将那石函端过来,打开函盖,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样东西,“将军请看。”
韩信一看,大为诧异。原来是一块拳头大小的浑圆的玉石。通体洁白,样子倒还可以,可也不是多么珍贵的东西,更没法叫人跟雉鸡联想起来。韩信道:“这就是你们的雉神?我看不出它跟雉鸡有什么关系啊,为什么叫它雉神呢?”
太祝丞放下玉石,端起案上一盏油灯,道:“将军请这边看。”说着向边上的墙壁走去。
韩信一怔,跟着过去。走近才发现,原来这灰蒙蒙的墙壁上居然绘着一幅大型壁画。虽因年深日久,已是多处斑驳剥落,色泽黯淡,但仍可看出个大概。
那是一场规模宏大的出猎。
上千名背弓挽箭的猎手,分散在山林河泽间搜寻着猎物,上百头猎犬穿梭其间或奔或嗅,无数大大小小的雀鸟被惊起,从林中仓皇飞出,还有许多獐、兔、狍、鹿之类的野兽四处奔逃。
再细看,却又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这些猎手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这些禽兽身上,对眼前唾手可得的猎物视而不见,只一味聚精会神地寻找着什么。
太祝丞端着油灯,看着那陈旧的壁画,道:“那是文公年间的一场大猎……”
韩信道:“文公?”
太祝丞道:“哦,就是我们秦文公,比穆公还早,在春秋之初了。离现在大概有……嗯……有五百四十多年了。年深日久,这事传到现在也许有些变样了,不过大体是不会错的。那一年,陈仓人经常听到有野鸡夜啼,想找却又找不到,还见到一些奇异的光芒从天空飞过,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便禀报给了文公。文公十分惊异,派人来查看,也无法查出究竟。于是下令发精骑五百、步卒一千,大猎于陈仓。不猎熊,不猎虎,只猎那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野鸡。找了十多天,才终于找到这块玉石。找到这块玉石的几名士卒,亲眼见到天空中一道长长的光芒飞来,钻入这玉石之中。拿起它,四周飘忽莫测的雉鸣也立刻停止了。于是知道它是个宝贝,就把它献给了秦文公。文公命太卜占卜,卜辞很吉利,说得到这东西,小则可以称霸,大则可以成王。文公很高兴,于是就在这里筑城建祠,以太牢祭之。后来,秦国果然称了霸,也成了王,甚至还出了皇帝……可现在终于还是灭亡了。唉!五百多年了,也是气数已尽。始皇帝和二世皇帝就从不关心这雉神的祭祀。这两天雉神又显灵了,将军,您注意到野鸡的鸣叫了吗?还有那流星的光芒?那也许是在预示有为王称霸的英雄出现了。将军……”
夜色越来越深,守候在祠外的侍卫有几个倚着墙打起瞌睡,其他几个也是百无聊赖,奇怪这位韩大将军怎么会对一座破祠这么感兴趣。
韩信终于从祠中走了出来。
那太祝丞恭恭敬敬地送到祠外,道:“将军走好。”
韩信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眉头微锁,似在思索什么难解之事。众侍卫见他这样,也不敢问,忙跟了上去。
有人偷偷问那太祝丞:“哎,我们大将军刚才跟你聊什么事?”
那太祝丞微微一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拍拍他的肩膀,神神秘秘地道:“小兄弟,你们跟对人了。好好干!包你们将来大富大贵。”
众侍卫恍然大悟:原来韩将军来这儿卜筮的。
太祝丞看着这一干人越来越远,才托着油灯回到祠中,望着正中台上的石函,喃喃地道:“天意,天意。章邯占了关中这么长时间,都没得到它……”
石函中已是空空如也。
章邯十五万大军来到陈仓,韩信以十万军迎之。
一仗下来,章邯大败,退至好畤。再战,又败,退至废丘。
章邯军退一步,汉军进一步。汉王和他的小朝廷按着韩信的计划顺顺当当地迁出了汉中,回到了关中。
汉王觉得像做梦一样。
在韩信一轮又一轮急风骤雨般的打击下,三秦王中实力最强的雍王章邯,地盘越缩越小,最后只剩下一个都城废丘,被汉军围得铁桶一般。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投降。
汉王乐昏了头。次年三月,听说项羽派人击杀义帝于江南,便认为这是一个攻击项羽的绝佳借口。等不及关中全部平定,就以“为义帝报仇”的名义,联合各路诸侯向项羽的根本重地彭城发动进攻。
汉中精兵被汉王带走,增加了攻打废丘的难度。不过这难不倒韩信。仔细观察了地形后,他在雨季来临之时,决引河水倒灌废丘城,逼得废丘守军投降。关中最后一个顽敌章邯自杀身亡。
关中全部平定,到处一片喜气洋洋。
萧何兴冲冲地忙里忙外:张贴安民告示,大赦罪人,把秦朝过去的苑囿园池都分赐给百姓耕作,除秦社稷,立汉社稷……
祭礼结束后,百官散去。萧何叫住了韩信。
韩信道:“有什么事?丞相?”
萧何道:“你跟我来。有样东西,要请你看一下。汉王、子房先生和我到现在都没弄懂。你智慧过人,也许能看出点门道来。”
萧何将韩信带到一间密室。
韩信注意到那密室的门用了三把钥匙才打开。
密室中央放了一尊青灰色的庞然大物,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韩信走近那巨物,上下打量着,目测着它的长宽高。
“高一丈二尺八寸,长宽俱为五尺三寸。”萧何道,“我想不出这尺寸有什么象征意义。更想不出它能派什么用场。”
韩信绕着那物走过去,见到其中一侧的下方有个方形的门洞。
萧何道:“我怀疑这是火门,可以从这里点火,焚烧内部的柴炭。可烧了干什么用呢?那么高,不见得在上面放什么食器吧?张子房叫我们点火试烧一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不过他认为这一定不是简单的东西,叫我们好好保管。”
韩信道:“为什么一定不是简单东西?”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火门上方光滑冰凉的壁面,一点点向上摸去。
一尺,二尺,三尺……
萧何道:“它是藏在秦始皇卧榻下的一个地下密室里的,还有威力极大的机关暗弩守卫着。我们死了一百二十七个人才得到它。床下挖洞是最犯忌讳的事,堪舆术上认为是‘自掘坟墓’。秦始皇向来疑神疑鬼,可为了它,居然连这么大的忌讳都不顾了。可见它绝不会是简单的东西。”
……五尺、六尺,果然有一条细细的小缝。韩信的手没有停下,若无其事地继续摸上去。
萧何道:“韩将军,依你看究竟会是什么东西?”
韩信把手放下,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萧何脸上显出失望之色,道:“连你也不知道,看来是不会有人知道了。”
韩信道:“也许是个权力的象征吧。丞相,你看它外方内圆,不有点像个放大的玉琮吗?”
萧何脸上的失望之色更深了,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太不值得了。子房从没错过,这次他恐怕是判断错了。”
关中的形势很好,汉王那边却打得烂透了。
汉王率五路诸侯共计五十六万大军跟项羽远道赶来的三路人马打,居然败得一塌糊涂。睢水一战,惨不可言。汉军士兵的尸体把偌大的睢水都堵得无法流动了。汉王总算侥幸逃出,可也逃得狼狈不堪。一路上几次三番把儿子女儿推下车,好减轻分量逃得快点,夏侯婴再几次三番地把孩子抱上车,汉王气得要发疯,差点把夏侯婴都杀了。
为了给汉王收拾残局,韩信带着他新编练的关中军队奔赴荥阳,与汉王残部会师,大败楚军于京、索之间,总算阻止住了楚军西进的攻势。
但睢水惨败的影响太恶劣了。许多已经或将要与汉结盟的诸侯纷纷见风使舵,又站到西楚一边去,反过来助楚攻汉。汉王搞得焦头烂额,又气又急,于是叫韩信先去收拾这些背信弃义的诸侯,出掉胸中一口恶气,顺便也牵制楚军的行动。
汉三年八月,韩信奉命攻魏。巧布疑兵,木罂渡河,取安邑城,虏魏王豹,平定魏国。
闰九月,韩信又马不停蹄地奉命北击赵、代,很快就打败代国,擒代国相夏说。
当他要向赵国发动进攻时,汉王派人来调走了他的精兵,开赴荥阳,去抵挡楚军的进攻。
韩信迅速就地招募新兵来充实他的军队,但就是这样,也还与赵军差距很大。他倒不怕数量上的差距,只是有点担心赵国的广武君李左车。这个李左车名声不如成安君陈馀大,但韩信知道他的见识实际上比陈馀高。幸而打探下来,陈馀刚愎自用,没听李左车的作战方略,便放了心。
于是一番妙计安排,汉军在井陉口背水为阵,以拔旗易帜之计,一个上午,凭一万二千新募之兵,大败二十万训练有素的赵军,斩成安君陈馀,擒赵王歇。韩信传令军中,不要杀死广武君李左车,能活捉他的赏千金。很快就有人押着成了俘虏的李左车来,韩信亲自为他解开绑缚,请他上坐,请教燕齐一带的形势。李左车本已输得心服口服,见韩信这样相待,越发感激,遂也诚心诚意地为他出谋划策。
战后,诸将大惑不解地问韩信:“为何大违兵法常理,背水列阵,反能取胜?”
韩信微微一笑,道:“兵法是不能死搬硬套的。你们看我这支军队:贩夫走卒,新近降兵,什么样的人都有,整个一群乌合之众,能以常理指挥吗?我把他们放入背水而战的绝境,使他们不得不为各自的生存而战,这才能激发出他们最大的战斗力来。这就叫‘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兵法上也是有的嘛,只是诸位不察啊!如果我依常理把这些人放入生地,你们看吧,大概不等开战就逃掉一半了。”
诸将听得叹服不已,都道:“大将军高明,非我等所能及。”
不久,韩信派去燕国的使者带回来一个好消息,燕国慑于韩信的威势,不战而降了。
一年之内就倒下四个盟国,项羽开始感到北方形势不妙,遂接连派出军队北渡黄河,去攻打燕赵之地,试图收回一些城邑。韩信率军来回驰骋于燕赵大地,轻而易举地击退了这些徒劳的反扑,与此同时,还能腾出手来不时派兵去援助汉王。
但汉王的用兵之术实在是太糟了。一年前韩信替他在荥阳制造的有利局面又被他一点一点丧失掉了。几场仗下来,汉王从荥阳逃到宛县,再从宛县逃到成皋,最后连成皋也守不住了,就和夏侯婴共乘一辆马车突围,向东北渡过黄河,直奔韩信的驻地修武。
到了修武,汉王总算松了一口气。但他没直接去找韩信,先不声不响地找了个客舍睡了一晚。次日一早,才去韩信的军营。也没表露自己的身份,只拿汉使符节叫开营门,便直驰入营。
韩信的营帐很难找。因为这位主帅与别的将帅不同,饮食起居都和士兵一样。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主帅营帐。韩信还在睡觉,汉王叫夏侯婴守在门口,自己蹑手蹑脚走了进去。
营帐不大,汉王眼光一扫,便瞄上了旁边一张矮几上的印信兵符。看一眼沉睡着的韩信,轻吸了一口气,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向矮几走去,一边走,一边不住地看韩信。
韩信身子一动,汉王的心一阵狂跳,紧张地盯着韩信。
韩信闭着眼翻了个身,面朝里继续睡。
汉王松了口气,紧走几步,扑到矮几前,一手抓起帅印,一手抓起兵符,再倒退着向帐门走去,眼睛依然盯着韩信。
韩信睡得很沉,纹丝不动。
汉王一个转身,冲出了营帐。
“大王,”夏侯婴迎上来道,“见到韩将军了?”
“见到了,那小子睡得死沉。瞧!”汉王得意地一举手中的东西,“得手了!”
夏侯婴目瞪口呆:“大王,你这是……”
汉王道:“别大惊小怪!墙倒众人推,我倒霉成这样,他未必肯听我的了,这法子保险!走,咱们到中军帐击鼓升帐去!”
韩信翻过身来,听着汉王和夏侯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坐起来,慢吞吞地穿上衣服,再叫人进来侍候他梳洗。
洗脸时,李左车走进来,道:“将军,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一回事!汉王在拿着你的兵符印信发号施令,把你的精兵全调走了,你倒由着他?”
韩信洗完脸,把手巾往脸盆里一扔,挥手叫侍从退下,道:“由着他吧!君臣一场,算是我报答他。”
李左车道:“哪有这样报答的!这个君都不像君了,鼠窃狗盗,全无体统!你何必还要守你的臣道?”
韩信对着镜子戴上自己的雉尾冠,道:“我有我的原则。”
韩信走进中军帐时,汉王已经完成了人事大调整,见他进来,只微微一怔,想起大局已定,就放下心来。
韩信像过去一样,恭恭敬敬地跪下,向汉王行参拜之礼。
汉王手一抬,笑嘻嘻地道:“免礼免礼。我被项羽打惨了,向你借点兵,不介意吧?”
韩信站起来,道:“为君分忧是臣子的职分。不知大王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汉王身边的夏侯婴已有些尴尬,忙道:“啊,我们没有别的……”
“北方就剩一个齐国了,”汉王觍着脸道,“你能想办法把齐国拿下来吗?”
夏侯婴吃惊地看着汉王。
汉王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齐国沃野二千里,带甲数十万,齐王田广、齐相田横统治齐国已有三年,田氏宗族势力极其强大。叫韩信拿剩下的这点兵力去攻打齐国,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吗?
韩信道:“可以,只是臣想向大王请求一件事。”
汉王道:“你说。”
韩信道:“如果臣拿下了齐国,能不能把齐国赐给臣?”
汉王哈哈大笑。这原就是他的以进为退之计,想使韩信只顾推托新的任务,忘了刚才窃符夺军的不快,没想到韩信还真一本正经考虑起来了。看来这小子也就打仗行,为人处世上还嫩着呢!
“哈哈!行!只要你打得下来,都归你!哈哈……”拿尚在敌手的土地做人情,这种不要本钱的生意简直太划算了。
汉王大笑着从帅案的符架上抽出一支竹符,扬长而去。
夏侯婴尴尬地看了韩信一眼,低着头跟上。
韩信看着帅案上的符架,道:“夏侯兄请留步。”
夏侯婴站住,回过头来,讷讷地说:“韩将军,我……我真的不知道……”
韩信道:“夏侯兄,你过来一下。”
夏侯婴一脸尴尬地走过去。
韩信的手指在符架上拨弄着:“汉王拿错了,那支不是调兵符。”他从符架上抽出一支五寸左右的短符,“这才是。你拿去给汉王,免得待会儿他临营调兵时弄僵了——我的兵只认军令不认人的。”
夏侯婴接过竹符,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满心歉疚,半晌,才道:“要不……要不……等荥阳这边形势好转,我们再拨一部分兵给你……”
“不用,”韩信道,“我自有办法。倒是你那边,提醒着汉王一点,别老拿我的兵去送死。”
夏侯婴更觉愧疚,道:“我们打得是……太差了,但楚军强悍,确实……确实很难对付。”
韩信沉思了一会儿,道:“那你跟汉王说,尽量别跟项羽正面交锋,只深沟高垒,凭险而守,再分兵两万去帮帮彭越……”
“分两万给彭越?”夏侯婴吃了一惊,“为什么?我们自己现在都很吃紧啊。”
韩信道:“不要紧,你听我说完。彭越自己有四万多人,一直想收复梁地,只苦于实力不足,你给他添上两万,他信心大增,必然尽出自己的兵力去出击梁地。梁楚攸关,项羽势必放松成皋、荥阳,挥师东向,去对付彭越。这下汉王的麻烦不就自然解决了?你出两万人,换取彭越把全部压力挑过去,比拿这两万人直接进攻项羽合算吧!”
夏侯婴恍然大悟,赞道:“啊!好计!真是好计!哎,这么好的计策,还是你自己去跟汉王说吧。”
韩信道:“你去讲,一样的。”
夏侯婴道:“这可是大功一件啊,怎么叫我去讲?”
韩信微微一笑:“功劳我已经够多了,这个就送给你吧!我这条命,还是你救下来的嘛!”
夏侯婴看着韩信,眼睛似乎有些湿润了。
齐国在各诸侯国中势力极大,韩信消耗不起。所以,这次他采取了速战速决的战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袭齐国驻历下的军队,一经得手,也不死缠烂打,掉转锋头,直扑齐都临淄。齐国主力军队已全部调赴历下,临淄空虚,被韩信一举攻下,再乘势东追齐王田广至高密。
都城陷落,国君出逃,齐军尽失斗志,尚在顽抗的也不攻自破了。
项羽闻讯大为惊慌。若齐国也倒了,汉、代、赵、燕、齐将联成一道致密的防线,从西、北、东三面将自己包围起来,形势会对自己极为不利,齐王田广虽然与自己不合,但此时也不能不管他了。于是项羽派龙且率二十万楚军来援救田广。
二十万不是小数目。剧战之余,韩信无论如何也凑不出一支能与之匹敌的大军来,只能借助天地自然之力。
他命人深夜在潍水上游用一万多个沙囊堵住流水,然后诱龙且过河来追杀自己。龙且大喜过望,他早知道韩信的军队少得可怜,自己占有绝对的优势,于是兴冲冲地率军追上去。当楚军过河刚过了一小半人,上游的沙囊被掘开了,蓄势已久的大水呼啸而来,一下子将尚在河床中艰难跋涉的楚军吞噬得无影无踪!
楚军被一冲为二,龙且对着自己这部分过了河的队伍呆住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从绝对的优势变成了绝对的劣势。
韩信回军反击。
……
一场仗打下来,龙且被杀,齐王田广被俘,二十万楚军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化为乌有。
汉四年,十二月,齐国七十余城全部平定。韩信回师临淄,一面休整兵马,一面遣使向汉王告捷,请汉王给自己一个封号,以利镇守。
临淄的王宫,是从太公姜尚时代开始营造的,那时还比较简陋,直到齐桓公称霸之时,才初具外观。田氏代齐之后,宣王、湣王等几任齐王都讲究享受,大力扩建,终于形成现在的规模。虽几经战乱劫掠,依然气派雄伟,华美非凡。
韩信和李左车、蒯彻漫步在王宫的御道上。
蒯彻是齐、赵出了名的辩士,口才极好,韩信攻齐前,主动前来投奔帐下,成为一名得力的谋士,和李左车一样深受韩信信任,无话不谈。此时他见边上几名官吏正在将一大群原齐王宫的后妃侍女进行挑选分类,或遣送,或留用,莺莺呖呖,好不热闹,便笑道:“大王……”
“哎——”韩信道,“别这么叫,汉王的诏旨还没有下来呢。”
“早晚的事嘛。”蒯彻道,“好吧,将军,你怎么不过去看看,他们都给你挑了些什么样的?”
韩信向那边瞟了一眼,道:“不用了。我吩咐了,相貌不拘,只要手脚利索,做事勤快的。”
蒯彻道:“嗬!‘相貌不拘,做事勤快’,那还不如用宦官了,女人就得派女人的用场嘛!我说将军,你好像对女人没多大兴趣啊。”
韩信道:“谁说的?食色性也,可我忙呀!你们也看到的,哪有空考虑这事?”
蒯彻一本正经地道:“可外头有人说,你对女人没胃口,八成是好的弥子余桃那一口。”
李左车“扑哧”一声笑了。
韩信“呸”了一声,笑骂道:“岂有此理!哪来这种胡说八道?”
蒯彻道:“人家可有证据哪。说凡献俘,诸将哪个不把俘虏的侍妾留个自己享用?就你,看都不看,一股脑全献给汉王!前年你打败魏豹,魏宫里那个薄姬,听说可是绝色啊!你倒好,一个指头没碰,就送给汉王了。”
韩信又好气又好笑,道:“叫他们来过过我的日子!一年至少有三百天在打仗,剩下六十天也是在行军,还有空想女人?”
蒯彻道:“别那么替汉王卖命了,不值得!他是个小人。”
李左车也道:“是啊将军。这回当上齐王,就好好歇歇吧,顺便考虑一下立后的事。”
韩信摇摇头,道:“没办法,歇不了,我还欠人家一笔债,马上就有个工程要……”
还没说完,那边一大群宫女中忽然跑出一人,直冲到韩信面前,大声道:“大王,为什么不要我,嫌我丑吗?大王你自己说过不拘相貌的!”
韩信身边的侍卫先是吃了一惊,待要动手,却见那人是个瘦瘦小小的少女,不由得一怔,向韩信看去,韩信向他们打了个“不必紧张”的手势,再细看那少女。
那少女生得皮肤黝黑,似是齐国海滨常见的那种渔家女。宽额厚唇,头发稀疏,确实不漂亮,也说不上丑,只一双眼睛还挺耐看,又圆又大,黑如点漆。见她气呼呼地瞪着自己,韩信笑道:“谁说嫌你丑了?是嫌你太小了。”
“我小?”那少女更火了,“哼!都说我小!其实我就是矮了点,再过一个月我就十六了。”
“十六?”韩信觉得有趣,这少女怎么看都不像有十六岁的样子,“好吧,算你有十六岁,说说看,为什么想留下来?以为服侍我好玩吗?告诉你,我可比你们原来那位齐王难侍候多了,忙起来昼夜不分是常事。而且,”说着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我还会杀人!”
“别拿这吓唬我!”那少女不悦地道,“跟你说了我不是小孩,我知道你会杀人,那是在战场上!我想服侍你,是因为你是百战百胜的大英雄,我敬重你,服侍你我高兴!齐王田广有什么了不起?里里外外都是靠他叔叔田横,自己一点儿本事也没有!”
韩信开始对这少女感兴趣了——这少女虽然言语稚嫩,倒似颇有主见,不像一般无知无识的奴仆婢妾,便问道:“你识字吗?”
“识字?”那少女像是觉得受了污辱,黝黑的脸蛋涨得发红,道,“我念过《春秋》!”
“哦?”韩信大感意外,再仔细打量这少女,见她虽然相貌平常,但明亮的大眼睛中果有一股灵慧之气,便笑道,“好吧,那你说,你能为我做什么?”
那少女一愣,倒一时说不出话来,想了半天,才道:“我……我能为大王梳头。”
蒯彻和李左车哈哈大笑。
韩信也笑了,见那少女头发上插着一把小小的黄杨木梳,便指了指道:“那好,你现在就给我梳了试试,梳得好,我就留你。”
那少女高兴地道:“好!大王你在这边坐下。”
韩信依言走过去坐下。那少女为他解开发髻,打散了重梳。她的手法果然熟练,梳得又快又通顺,一根头发也没有扯伤,又没有那种过于轻柔而觉得没梳透的感觉。一会儿工夫,发髻就扎好了。
韩信道:“嗯,不错,是挺有一手的。”
那少女得意地道:“本来就是嘛,牛皮不是吹的。”
韩信伸手摸了摸头上的发髻,忽地脸色一变,道:“你给我梳的什么玩意儿?胡闹!快解了重梳。”
那少女道:“好玩了,自己外行搞错了,人家帮你纠正,还不领情。”
韩信道:“胡说,什么外行内行?我几十年来一直是那样梳的,要你给我乱来?快给我重梳!”
那少女生气了,道:“乱来?到底是谁乱来?你又不是楚王,扎什么右髻?我们齐人都是发髻偏左的,难道你这个做国王的倒要跟臣民反着来?好,我这就给你重梳!”说着就要动手解发髻。
韩信一怔,忙举手挡着,道:“别!别解!呃,算我错怪你了。”
那少女气鼓鼓地道:“不是‘算’,你就是错怪我了。”
韩信道:“好吧,就是错怪你了。喂,生这么大气干吗?我本来就是楚人,不知道你们齐国的风俗。”
那少女道:“那你就该虚心一点,多听听,多看看呀!”
韩信道:“嗬,教训起我来了,有意思。那么多人见我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你这小丫头怎么就不怕我?”
那少女道:“别人怕你,是因为你经常是正确的,他们怕自己犯错,可这次我是正确的,为什么要怕?”
韩信微微一笑,道:“你以前真的伺候过人?你跟齐王广也这么说话?”
那少女注视着韩信,认真地道:“我从来没跟田广说过话,你来之前,我只在这里洒扫庭院。他调兵历下时,我曾想跟他说一句话,结果被他的从骑一马鞭抽到路边的泥塘里。我敢这么跟你说话,是因为我看出你会对正确者让步。如果你要为这杀我,那是我自己看错了人,没什么可抱怨的。”
韩信看她的目光一时有些惆怅,似乎想起了一些往事,过了一会儿,点点头道:“好,我要你了。不过别叫我大王,我现在还不是。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展颜而笑,道:“我叫季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