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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在非洲大地的最东端,太阳正在缓缓升起。通常在这个时候,拂晓的霞光早已照亮了这块位于奥莫山谷的考古现场,但今天的情况有点不一样。凯拉坐在考古工地旁的矮墙上,凝望着依旧昏暗的地平线,她手中紧紧捧着的咖啡杯散发出丝丝温暖。零星雨滴敲打在干涸的地面上,溅起点点尘埃。这时,一个小男孩向凯拉跑了过来。

在非洲大地的最东端,太阳正在缓缓升起。通常在这个时候,拂晓的霞光早已照亮了这块位于奥莫山谷的考古现场,但今天的情况有点不一样。凯拉坐在考古工地旁的矮墙上,凝望着依旧昏暗的地平线,她手中紧紧捧着的咖啡杯散发出丝丝温暖。零星雨滴敲打在干涸的地面上,溅起点点尘埃。这时,一个小男孩向凯拉跑了过来。

“你怎么起来啦?”凯拉轻轻揉着小男孩浓密的头发。

哈里点了点头。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能在我们挖掘的工地里乱跑。万一不小心绊倒了,你可能就会毁掉我们好几个星期的工作。而且弄坏的东西是无法替代的。你有没有看到这些用小细绳拉起来的通道啊?不如这样,你就把这里想象成一个露天的陶瓷店吧!我知道,这不是一个适合你玩耍的理想场地,不过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啦。”

“这本来就不是我的游乐场,是你的!而且它一点也不像一个商店,更像一个墓地!”

哈里指着乌云压境的天空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天气,不过我敢说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如果下雨的话,那就太棒啦!”

“应该说太糟糕吧?!快跑去把队长找来,我得想办法保护这里的场地不要被雨淋了。”

小男孩在凯拉身旁跃跃欲试,时刻准备着往前冲。

“现在你有充分的理由啦,快跑起来!冲啊!”凯拉手一挥,向小男孩发出了号令。

远处,天空越来越暗。狂风大作,将考古工地里保护石冢(石头堆)的壁板一一掀翻。

“真是倒霉透了!”凯拉嘟囔着从矮墙上跳了下来。

她顺着小路往营房的方向走去,半路上碰到了跑来找她的挖掘队队长。

“在雨落下来之前,我们得想办法尽可能地遮盖住工地。请您找人尽快加固网格,集结我们所有的队员,如果有必要还可以去找当地的村民帮忙。”

“这可不仅仅是一场雨这么简单,”性格温顺的队长回答道,“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村民们也都已经撤离了。”

看到凯拉神色不安,队长继续解释,由阿拉伯半岛“夏马风”(波斯湾的一种西北风)掀起的一场巨型沙尘暴正在向他们靠近。通常情况下,这股强劲的季风会穿过沙特阿拉伯的大沙漠,顺着阿曼湾的方向往东而去,但现在它一反常态,极具破坏性地向西边扑来。

“我刚听了电台发出的警报,这场风暴已经掠过厄立特里亚,穿越了边境,马上就要袭击我们这里了。它所到之处,没有什么能够幸免。我们唯一的选择是往山顶上逃,找一个岩洞躲一躲。”

凯拉抗议道:“那也不能就这么放弃我们的考古现场啊!”

“凯拉小姐,这些被您当成宝贝的碎骨残骸在地里不是已经埋藏成千上万年了吗?我向您保证,我们还会重新挖掘出来的,但首先要保住我们的命才行啊。别再浪费时间了,情况已经很紧急了。”

“对了,哈里在哪儿?”

“我完全不知道啊!”队长一边回答一边环顾四周,“我今天一上午都没见到他。”

“不是他去通知您过来的吗?”

“没有,我刚才跟您说过,我是听到了广播里通知居民撤离的消息,才赶过来找您的。”

说话间,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就在几公里之外,天地间似乎涌出一股股“巨浪”,裹挟着大片沙尘,向他们逼近。

凯拉扔下手中的咖啡杯,拔腿狂奔。她离开大路,顺着山丘往下,跑到了河边。她的双颊被漫天飞扬的风沙割得生疼,双眼也几乎无法睁开。刚一开口大声呼喊哈里的名字,她的嘴里就被灌满了沙土,几乎无法呼吸。可是她丝毫没有放弃的念头。透过越来越浓的灰霾,她好不容易找到了露营的帐篷。每天早晨,哈里都会来到这顶帐篷门前把她叫醒,然后跟她一起爬到山丘上看日出。

她掀开门帘,帐篷里空空如也。整个营地就像一个孤寂的鬼城,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远处依稀能看见村民们正翻过山丘,往山顶上的洞穴逃去。凯拉逐一查看了周围的帐篷,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呼喊着哈里的名字,然而回应她的只有风暴的轰鸣声。队长一把抓住凯拉的手,要强行将她拖走,但凯拉依然不甘心地呆呆地望着旁边的山冈。

“来不及了!”队长大喊,他的脸已经用布裹得严严实实。

他紧紧搂住凯拉,带着她往河岸边跑去。

“快跑,见鬼!快跑啊!”

“哈里!”

“他肯定在某个地方躲着呢,快别喊啦,抓紧我!”

海啸般的沙尘暴步步紧逼,不断地吞噬着他们身后的土地。在河的下游,河水在两处峭壁之间沉了下去,队长发现了一个凹陷的山洞,赶紧拖着凯拉躲了进去。

“往这儿!”队长把她往深处推。

就在一刹那,裹挟着泥土、沙石和草木碎屑的巨浪从他们临时避难所的顶上呼啸而过。凯拉和队长在里面紧贴着地面,抱成一团。

山洞陷入了一片漆黑,风暴的轰鸣声响彻耳边。四周的岩壁也跟着晃动起来,似乎马上就要崩塌,将两人长埋于此。

“也许几千万年以后会有人挖到我们的骸骨吧:你的肱骨靠着我的胫骨,你的锁骨挨着我的肩胛骨。到那个时候,古生物学家会认为我们是一对农夫农妇,或者以为你是渔夫,而我是你的妻子,被一起埋在这里。当然,我们不会引起太多的关注,因为这里没有任何陪葬的祭品。我们最终的‘归宿’很可能是被装在纸箱子里,放在某个小博物馆的储物架上,被叫作‘史莫克(Schmocks)’的骸骨!”

“这可不是什么开玩笑的好时候,而且这一点也不好笑!”队长嘟囔着,“‘史莫克’是什么?”

“就是像我这样的人啊:耗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可是得到的成果大家都不屑一顾;而且还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血在顷刻之间毁于一旦却无能为力。”

“不过,两个活着的‘史莫克’总好过两具死尸吧。”

“说得也有道理!”

风暴的隆隆声一直持续着,让人感觉好像无休无止。外面不时有碎石块被大风卷走,而他们藏身的地方终究抵挡住了狂风的袭击。

慢慢地,天空亮了起来,山洞里也渐渐被照亮,风暴终于绝尘远去了。队长站了起来,伸出手想把凯拉扶起来,但凯拉拒绝了。

“你出去的时候能把门关上吗?我宁愿待在这里,我实在不确定自己能否接受外面的景象。”

队长懊恼地看着她。

“哈里!”凯拉大喊着冲了出去。

外面的世界一片荒芜,颓败的景象随处可见。河边陡坡上的草木被连根拔起,岸边的赭石也被染上了一层再也洗不掉的土栗色。河水将一团团淤泥冲到了几公里以外的三角洲地带。营地里的帐篷被吹得七零八落,全都散了架。村民们的茅屋也没能抵挡住暴风的侵袭,支离破碎地散落在十几米开外的礁石和树干之上。在山丘高处,村民们纷纷走出避难的山洞,查看自己的牲畜和庄稼。奥莫山谷的一名村妇一边大哭,一边将孩子们紧紧地搂在怀里。在更远处,另一个部落的村民们围成了一团。凯拉环顾四周,依然没有发现哈里的踪迹,却看见有三具尸体横躺在岸边。她的心跳骤然加快。

“您别担心,他应该躲在某个山洞里,我们会找到他的。”队长试图把凯拉的目光吸引回来。

凯拉紧紧拽住队长的手臂,跟着他一起重新爬上山丘,来到了他们的考古现场。工地里的网格线全都消失了,地上布满了碎片,风暴已经摧毁了一切。凯拉弯下腰捡起脚边的瞄准镜,下意识地拂去上面的灰尘,然而镜头已经彻底损坏了。不远处,放置经纬仪的三脚架斜躺在黄土里。

突然,哈里惊魂未定的小脸蛋出现在这片废墟之中。

凯拉冲过去,一把将哈里抱入怀中。这样的举动很少会发生在她身上。通常来说,她会用言语来表达对身边亲人的喜爱,而从来不会有丝毫亲昵的动作。可是这一次,她把哈里抱得如此之紧,以至于小男孩试图要挣脱她的怀抱。

“你吓死我了!”她一边说一边擦拭着小男孩脸上的泥垢。

“我吓死你了?经过刚刚发生的这一切,我还能把你吓死啊?”哈里一脸困惑地说。

凯拉没有回答。她抬起头环顾四周,凝望着自己曾经的工作成果:一切都毁了,所有的心血付诸东流。就连今天早晨她坐过的那堵矮土墙,在“夏马风”的威力之下,也都已经彻底坍塌了。就在刚刚过去的几分钟内,她失去了一切。

“哎呀,你的‘商店’被洗劫一空了!”哈里喊着。

“是啊,我的陶瓷店呢?”凯拉嘟囔着回答。

哈里习惯性地抓住凯拉的手,想要找出她在手里藏了些什么——以往,凯拉总是会走在前面并假装发现了很重要的东西,让哈里立即过来瞧瞧是什么宝贝。然后她会一边拨弄着“上当受骗”的哈里的头发,一边为自己的举动而感到抱歉。可是这一次,凯拉丝毫没有戏弄哈里的意思,她摊开手,接着马上在哈里的手掌中再次握紧了拳头。

“该死的!”她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抱怨道。

“你还可以重新挖到的,是吧?”

“再也不可能了。”

“你只要再挖深一点就行啦。”男孩反驳道。

“即使挖得再深也没有用。”

“那要怎么办?”

凯拉盘着腿坐在废墟之中,哈里也模仿着坐了下来,默默陪在一旁。

“你要走了,要离开我了,是吗?”

“我在这里的工作结束了。”

“你还可以帮我们重建村子。所有的一切都毁了。这里的人之前也帮了你们很多忙呢。”

“你说得对,我想我们这几天会留下来帮忙,不过最多也不会超过几个星期。我们最终还是要离开的。”

“为什么?你在这里过得不开心吗?”

“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开心过。”

“那你就应该留下来!”男孩大声说。

队长朝他们走了过来。凯拉用眼神示意哈里,自己需要跟队长单独待一会儿。哈里往远处走了几步。

“别到河边去!”凯拉冲着男孩喊。

“关你什么事,你都要走啦!”

“哈里!”凯拉恳求道。

小男孩依然头也不回地朝着她明令禁止的方向走去。

“您打算彻底放弃这块工地了?”队长吃惊地问道。

“我认为我们可能没有其他选择了。”

“为什么要灰心呢,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我们有的是干劲。”

“唉,这可不仅仅是个人意志的问题,现在缺乏的是物资设备。资金也所剩无几,没办法再继续雇用人力了。我本来是希望能在短时间内有重大发现,这样才能争取到更多的资助。可现在看来,我估计大家都要失业了。”

“那这个小人儿呢?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我不知道。”凯拉沮丧地回答。

“自从他妈妈去世后,您可是他唯一亲近的人了。为什么不把他一起带走呢?”

“我没有这个权利。他要是跟我走的话,还没等过境就会被抓进牢房关上几个星期,最终还是会被遣送回这里。”

“这么说,在你们看来,我们都是些野蛮人吧?!”

“您就不能帮忙照看他一下吗?”

“我养活自己的一家人都已经不容易了,恐怕我妻子很难接受我们家再添一张嘴。况且,哈里是穆尔斯人,属于奥莫山谷,而我们是阿姆哈拉人。这都是很难解决的问题。凯拉小姐,当初是你给他起的名字,这三年来也是你教会了他你们的语言。实际上,你算是已经收养了他,你得负起责任来。他如果再一次被抛弃,那就真的不可能恢复过来了。”

“那您希望我怎么叫他?我遇到他的时候,他什么都不说,总得给他起个名字吧!”

“我们在这里争论也没什么用,还是先找到他再说吧。瞧他刚才那副神情,我估计这孩子可能不会这么快回来。”

凯拉的同事们在挖掘现场围成了一圈,气氛十分沉重。所有人都在观察工地的受灾程度。随后,大家都向凯拉靠拢,等候她的指示。

“别这么看着我,我可不是你们的妈妈!”凯拉有些怒气冲冲。

“我们所有的东西都没了。”其中一位队员抗议道。

“村里有人员伤亡,我自己在河边就发现了三具尸体。”凯拉回答,“我一点也不在乎你把自己的睡袋给搞丢了。”

“现在要尽快处理尸体。”另一个队员提议,“情况已经够糟糕了,不能再让霍乱传染起来。”

“有人愿意帮忙吗?”凯拉迟疑地问道。

没有一个人举手。

“好吧,那大家就一起去吧!”凯拉发出了命令。

“最好还是等他们自己的家人来寻回遗体吧,我们得尊重当地的风俗传统。”

“这次的风暴可没有像你这样顾忌这么多。我们必须在水源被污染之前行动起来。”凯拉坚持着。

于是,队员们都动了起来。

这个让人难过的差事持续了一整天。大家把河里的尸体拉出来,在远离岸边的地方挖坑埋葬。每一个坟堆上都砌上了小石头堆。大家按照自己的信仰和习惯,一边默默祈祷,一边回想这三年来的生活点滴。天色暗了下来,考古队员们结束了工作,围坐在火堆前。这里的夜冰凉如水,大家都没有可以用来御寒的物资,只能靠在火堆旁边小憩。夜里,大家轮流守夜。

第二天,考古队赶去向村民施以援手。村里的小孩被集中在一起,交由年老的妇女看管。年轻人则四处查看,将可以用于重建家园的材料收集起来。在这里,不需要任何言语,大家主动自觉地相互帮忙,所有人都在忙碌,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一切井然有序。一部分人在切割木材,一部人在收集枝叶用于修补茅屋顶;还有人在田间奔忙,试图把幸存下来的牛羊集中起来。

第二天晚上,村民们收留了考古队,并邀请他们一起享用并不丰盛的晚餐。尽管大家仍处在对逝者的哀悼之中,但幸存者们依然唱起了歌,跳起了舞,以此来感谢上苍的网开一面。

接下来的几天,大家继续忙碌着重建家园。两个星期之后,尽管灾难仍给大自然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但村里的生活基本恢复了正常。

当村长对考古队表示感谢的时候,凯拉提出与他私下面谈。一个外国女人走进村长的屋里,这在村里人看来还是有些难以接受的。即便如此,村长为了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还是接见了凯拉。在凯拉的要求下,村长承诺:只要哈里再露面,他一定会照看好他,直到凯拉回来。最后,村长向凯拉示意谈话到此为止。他微笑着补充道,哈里是藏不住的,他应该走得不远,因为连续几晚,都有一只奇怪的“小动物”趁着村民熟睡的时候偷走了一些食物,“它”留下的脚印看起来非常像小男孩的。

风暴结束后的第九天,凯拉将考古队集中起来,告诉大家是时候动身离开非洲了。电台联络的设备已经被毁坏,一切只能靠他们自己了。摆在他们眼前的有两条路:一是步行至图尔米小镇,运气够好的话,也许能在那里找到车子开往北方,最后到达首都。然而,去往图尔米的沿途都非常危险,基本上没有平坦的道路,要经过艰苦的攀爬才能穿过险关要道。而另一个选择就是在山谷底部顺流而下,几天后能到达图尔卡纳湖。乘船横穿湖区之后,便进入了肯尼亚边境的洛德瓦尔镇。在那里有一个小机场,每天都有航班来回,为当地运送物资。到时总能找到一位机师捎他们出去。

“图尔卡纳湖?这个主意真是了不起!”一名队员大叫道。

“难道你宁愿一路翻山越岭?”凯拉恼火地反问。

“图尔卡纳湖里有14000只蠢蠢欲动的鳄鱼。这就是你所说的救命之湖。那里白天酷热难忍,而且随时会有非洲地区最强烈的暴风雨。根据现在的装备情况,我们不如直接自杀更省事,还能少受一些折磨!”

“我们没有更完美的解决方案了。”凯拉让大家举手表决,穿越湖区的方案只有一人反对,最终获得了通过。队长本打算一同前往,不过考虑到要去北方与家人会合,就不得不放弃了这个计划。在村民们的帮助下,考古队开始准备所需物资,计划第二天一早就出发。

夜里,凯拉躺在草垫上辗转反侧,一直难以入眠。她一闭上双眼,哈里的面容就浮现在她眼前。她回想起了他们相遇的那一天:凯拉刚完成了10公里的远足,在返回营地的路上遇到了哈里。他孤零零的,独自一人站在一间简陋的茅屋前。四周空无一人,小男孩紧紧地盯着凯拉,沉默不语。该怎么办呢?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继续赶路?凯拉最终坐到了男孩的身边,他依旧一言不发,却把头扭向他破旧的家门。凯拉发现他的母亲刚刚去世。她询问小男孩是否还有其他家人、有什么地方能送他去,而小男孩继续保持沉默,明亮的眼神中满是固执。凯拉不再说什么,在他身边默默地坐了好几个小时。终于,她站起来继续赶路。一路上,她能感觉到小男孩在远处偷偷地跟着她,而在她回头看的时候又躲了起来。在她快到营地时,凯拉发现自己身后并没有小男孩的踪迹。她一开始还以为小家伙走到半路就转头回去了,直到第二天,当队长宣称有人偷走了食物时,她才感觉到松了一口气。

又过了好几个星期,两人才再次碰面。凯拉每天晚上都要求在她的帐篷前留一些食物和水,而队长每次都表示反对,因为这样很容易引来猛兽。只有凯拉知道,引来的不会是野生动物,而是一个孤单又害怕的小男孩。

随着时间的推移,凯拉更加关注男孩的异常举动。每到晚上,她就会留心倾听帐篷前小男孩的脚步声,她甚至已经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哈里。至于为什么是这个名字,她也不知道,只是这个名字曾经在她梦里出现过。一天晚上,凯拉决定冒险在帐篷外的箱子旁等待,像往常一样,箱子上摆放着留给小男孩的晚餐。而与以往不同的是,凯拉在箱子上铺了一层桌布,让它看起来像一张正规的餐桌,伫立在荒野之中。

哈里沿着河边的小径走了上来。他昂着头挺着胸,神情骄傲。待他走到箱子跟前时,凯拉摇手跟他打了个招呼,便开始吃了起来。小男孩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坐到了凯拉的对面。在美丽的星空下,他们就这样第一次享用了二人晚餐。凯拉开始教哈里一些简单的词,他从不当场重复,可是等到第二天晚餐时,他总能丝毫不差地将前一晚所学的东西全部复述出来。

差不多一个月之后,哈里开始在白天出现。当凯拉小心翼翼地凿开地面,期望能有所发现时,小男孩向她走来。接下来的那一段时间在她的记忆中是最特别的。凯拉向哈里解释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一点也不担心男孩是否能听懂。为什么要不停地去寻找这些已变成化石的小小碎屑?这到底有多重要?怎么才能通过这些东西去发现我们这个星球上人类的秘密?诸如此类。

第二天的同一时刻,哈里又来了。这次他陪着凯拉待了整个下午。接下来的日子,哈里总是很准时地出现在凯拉面前。他并没有手表,可是对时间的精确把握令人吃惊。又过了几个星期,不知不觉地,小男孩已经离不开营地了。在每天的午餐和晚餐之前,凯拉都要给哈里上课,教他各种复杂的词汇,而他从无怨言。

如今这一个夜晚,凯拉多么想再次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在她的帐篷前面响起,多么想哈里像以往一样等待着她的召唤,为他讲述她最熟悉的非洲神话故事。

明天就要出发了,怎么可以不见他一面呢?不留下一句话就这么离开,这比抛弃他更加残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背叛。凯拉手里紧紧握着哈里在某一天送给她的礼物。凯拉把它当吊坠,用一根皮绳穿着挂在脖子上,从不离身。这是一个奇怪的小物件,三角形,表面光滑,像乌木一样坚硬暗沉,是否真的是从乌木上切割下来的,她也不知道。这东西不像是部落的装饰品,即便是村长也无法确定它的来历。当凯拉拿给他看时,这位老人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还建议她最好不要留在身上。然而,这可是哈里送她的礼物啊。她曾经向男孩打听这个物件的来历,男孩说这是他在图尔卡纳湖中的一个小岛上发现的。有一天,他和父亲爬上了那个小岛,在岛上有一个沉睡了几个世纪的死火山口,附近堆积着肥沃的淤泥,他就是在那里发现了这个宝贝。

凯拉把吊坠放回胸前,闭上双眼打算睡一会儿,却始终睡不着。

天刚蒙蒙亮,凯拉便起身收拾行李并叫醒她的同事。接下来的旅程将相当漫长。大家随便吃了几口早餐就启程了。村里的渔民给考古队提供了两只独木舟,每只能坐四个人。沿途有一些地段,队员们需要扛着小舟走一段路,以便绕开瀑布。

所有的村民都聚集在河岸边为考古队送行,唯独看不见那个小男孩。村长将凯拉紧紧抱入怀中,难以掩饰心中的激动。孩子们纷纷跳进水中,帮忙把小船推离河岸。然后,载着考古队的两只小船顺着水流的方向,慢慢漂远。

最开始的一段路,还能看见村民在沿岸的田间向他们挥手。凯拉一直保持沉默,依然等待着她期望看到的那个人。可是,当河流改道转进两处峭壁之间时,她最后的希望彻底落空了。小船已经漂离岸边太远,再也看不到什么人了。

“也许这样更好。”凯拉的法国同事米歇尔在她耳边低语。米歇尔是她在队里最亲近的人。

凯拉想开口回应,可是喉咙像打了结一样发不出声来。

“他的生活还会继续。”米歇尔接着说,“别太担心,你没有必要懊恼。要不是因为你,哈里可能早就饿死了。况且村长已经答应你会照看好他的。”

小船顺着水流继续往湖的更深处挺进,突然,哈里的身影出现在附近的一小片沙滩上。凯拉猛地站起身来,差点把船弄翻。米歇尔努力保持着小船的平衡,另外两个队员则发着牢骚。但凯拉完全听不到他们的抗议和警告,她紧紧地盯着蹲在地上的小男孩,他正远远地望着她。

“哈里,我还会再回来的,我向你保证!”凯拉大喊。

小男孩没有回应。他到底听到了没有?

“我之前到处找你。”凯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继续大叫,“我本来想走之前再见你一面的。”“我会想你的!”凯拉哽咽了,“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回来,你一定要相信我!你听到了吗?哈里,我求求你了,给我一个手势,哪怕动一小下,让我知道你听见了。”

可是,小男孩一动不动,没有任何表示。当小男孩的身影消失在河流转弯处时,他微微地挥了一下手道别,可凯拉再也看不到了。

阿塔卡马高原,智利

一整个晚上,完全不可能合眼。每当我以为即将睡着的时候,都会被晃动的小床摇醒,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窒息,这种可怕的感觉一直挥之不去。我的澳大利亚同事埃尔文虽然已经适应了高海拔的环境,可自从他来到这里就放弃了睡觉。他每天都练瑜伽,这似乎能让他感觉好一点。至于我,虽然曾经跟一个跳舞的姑娘约过会,在那段时间里积极地去斯隆街的专业训练室上课,而且是每周两次,可是,就凭我的这一点三脚猫功夫,完全不足以帮助我的身体抵挡高海拔的影响。在海拔5000多米的地方,气压急降40%。待上几天之后,你便会出现高原反应,体内的血液开始变得更浓稠,感觉脑袋越来越重,思维开始混乱而没有逻辑,写字也变得吃力起来,连最微弱的体力活动都会打破体内的平衡,耗尽你的能量。在这里待得最久的工作人员建议我们尽可能多地补充葡萄糖。对于甜食爱好者来说,这里简直就是天堂:完全不用担心体重的问题,刚吃下去的糖分很快就会在体内新陈代谢。唯一的问题是,在海拔5000多米的地方,你连一点胃口都不会有。而我基本上全是靠巧克力棒硬撑着的。

阿塔卡马高原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这里非常干燥,四面环山。要不是会感觉呼吸困难,这里跟其他的沙漠地带并没有太大区别。在这个号称世界屋脊之一的地方,除了我们之外,见不到任何生物和植物,只有存在了2000万年的沙石遍布四周。我们在这里呼吸到的稀薄空气是全球最干燥的,比死亡谷的空气还要干燥50倍。四周环绕的山峰就算是超过了6000米,山顶上也没有一点雪的痕迹。正是因为这里特殊的气候条件,我们才会前来工作。这里的空气中不含一丝水分,非常有利于我们打算开展的这项全球最大规模的天文科研项目。我们面对的是看起来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首先要安装好64台拉杆天线,每一台都有10层楼那么高;之后要把它们全部连接起来,最后接入电脑。这台特殊的电脑每秒能进行160亿次运算,能让我们在黑暗中拍摄到最远星系的图像,进一步探索我们目前还无法领略的太空世界,甚至还可能捕捉到宇宙最初时的影像。

三年前,我加入了欧洲天文学研究组织,因此来到了智利工作。

正常来讲,我本该待在拉西拉的天文观测台。那是全球最大的地震断裂带之一,位于两块陆地的交界处。两大板块间剧烈的地壳运动曾使安第斯山脉诞生。最近的一个夜晚,地震又发生了,虽然没有人员伤亡,但“纳可”和“西恩弗尼”——望远镜都被我们起了名字——损坏了,不得不送去维修。

我们的工作也被迫停了下来。于是,中心的负责人就把我和埃尔文派到了阿塔卡马观测点,负责搭建第三台巨型天线。就是因为这场可恶的地震,我现在不得不在这海拔5000多米的地方,忍受着呼吸困难的痛苦。

大约在15年前,天文学家们还在争论太阳系之外是否存在星球。我曾经说过,接受一切皆有可能是一名科学工作者应该抱有的谦卑态度。在过去100年间,总共有170个星球被发现。这些星球不是太大就是太小,不是离它们的中心天体太近就是太远,总之,无法在它们身上找到与地球的共同点,从而也无法得知是否有与我们所知的生命体相近的生命形态存在……直到我到达智利之后不久,我的同事们有了新的研究发现。

在拉西拉天文台的丹麦望远镜的帮助下,他们发现了另一个“地球”,距离我们25000光年。

这颗星球比地球大五倍。按我们地球的时间来计算的话,它围绕其中心天体公转一周需要10年的时间。而在这颗说不上近也说不上远的星球上,时间的流逝是否也跟我们这里一样,由小时和分钟组成?对于这一点,谁也无法确定。尽管它离中心天体的距离是我们距离太阳的三倍,尽管那里的气候更加寒冷,这颗星球似乎还是具备了孕育生命的必需条件。

不过,这个重大发现似乎还不够吸引眼球,也没能登上报纸的头条,就这样被大家忽略了。

最近这几个月以来,由于机械故障和各种灾难,我们的工作进度严重滞后了。一年眼看就要过去,而我们还没有取得什么具有说服力的成果。这对我来说尤其艰难,我在智利的日子也进入了“倒计时读秒”的阶段。即便很难适应高海拔的环境,我也绝不愿意就这样返回伦敦。就算在智利的广阔天地下啃着巧克力棒,也好过憋在伦敦那间狭小的办公室里面吃高尔街广场转角餐厅里的菜豆配牛排。

我们在阿塔卡马已经待了三个星期,我的身体依然没有适应缺氧的环境。一旦观测中心搭建完毕,房间里面就能增压到正常的状态。可是在此之前,我们还得在艰苦的环境下继续生活。埃尔文发现我的脸色很糟糕,他要我回到下面的大本营去休息。“再这么下去,你真的会病倒的。”他从两天前就开始不停重复,“如果因为一时大意,你的脑血管出了问题,到时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他的担心也不是全无道理,不过让我现在放弃是不可能的。能有机会参与这么宏伟的探索项目,能作为团队的一员操作这些超级设备,这简直就是梦想成真。

入夜之后,我们离开了宿舍。经过半个小时的步行,我们来到了第三台天线的搭建地。埃尔文负责校准设备,我负责将收到的电波记录下来。这些电波穿越太空,从遥远的宇宙传来。仅仅在10年之前,人类才意识到它的存在。而现在借助这60台相互连接的天线和中央计算机,我无法想象将会有怎样的巨大发现。

“你发现什么了吗?”埃尔文站在金属舷梯上问道,他已经爬到了天线的第二层。

我确定已经回答了他,可埃尔文又问了一次。难道是我答得不够大声?天气太干燥了,声音的传播效果不太好。

“阿德里安,你到底有没有收到见鬼的信号啊?我可没有办法长时间待在这上面。”

我非常艰难地发出声音,因为太冷了。天气异常寒冷,我的手指已经被冻得毫无知觉,双唇也被冻僵了。

“阿德里安,你能听见吗?”

我当然能听到埃尔文在叫我,可是他为什么听不到我的声音?我还能听到他的脚步声,他正从架子上往下走。

“你到底在干什么啊?”他一边抱怨一边走了过来。

他的表情很怪异,突然扔开了手中的工具,朝我的方向跑过来。等他来到跟前,我发现他的表情放松了下来,可言语中仍透着担心和不安。

“阿德里安,你的鼻子正在喷血呢!”

他托住我的头,慢慢将我带起身来。我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坐在了地上。埃尔文取出对讲机,寻求支援。我试图阻止他,不想为此麻烦别人,我只是有点疲惫而已。然而我的双手已经不听指挥,完全不能动了。

“大本营,大本营,这里是三号天线台的埃尔文,请回答,紧急情况(Mayday),紧急情况!”我的同事不停重复道。

我微微一笑,Mayday这个词一般只用在飞机上,不过现在可不是给别人上课的时候。我突然不能自抑地大笑起来。而我笑得越厉害,埃尔文就越感到不安。这已经超过了他的忍耐极限,以前他总是批评我不要如此轻率地对待生命。

我听到对讲机里叽里呱啦地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却想不起这声音的主人是谁。埃尔文还在解释我的情况很糟糕。其实不是,我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幸福过,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很美,就连板着脸的埃尔文也是如此。不知道是不是当晚的月色特别迷人,埃尔文的身影逐渐曼妙起来。再之后我就看不清了,他的声音也变得像棉絮一样轻飘飘,远离了我的耳边。我只能模糊地看到他的嘴在一开一合,就好像小孩子在玩哑语猜谜游戏。他的脸渐渐变得模糊,我正在失去意识。

埃尔文像亲兄弟一样守在我的身边,不停地摇晃我的身体,直到把我弄醒。我甚至有些怨恨他,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我就没能好好睡一个安稳觉,他怎么能这么残忍地叫醒我?一辆吉普车在求救信号发出后的10分钟之内赶到。同事们一定是匆忙穿好衣服奔过来的。他们把我抬回了营房。医生要求我立即撤离。我在阿塔卡马的工作就这样结束了。一架直升机把我送到山谷附近的圣佩德罗医院。医生们让我连续吸了三天的氧才放我出院。埃尔文来医院看望我,跟他一同来的中心负责人表示很遗憾,不得不让“我这种类型的科学家”离开。这样的赞誉令人感到宽慰,让即将踏上回家之路的我不再惴惴不安。最终,我将回到我那间只有一小扇窗户的临街办公室,回到高尔街广场转角的那家餐厅,回去吃那难以下咽的菜豆配牛排。此外,我还要默默承受伦敦同事们嘲讽的眼神,并假装什么也看不见。其实,人永远也摆脱不了童年的回忆。它们就像鬼魂一样,等到你成年以后,时不时跳出来纠缠你。

不管你是穿西装打领带的白领,还是穿工作服的科学家,或者是穿着滑稽服装的小丑,童年的影子永远都会跟着你。

回家的路线变得有些复杂,如果取道玻利维亚,海拔会攀升到4000米。我只能先从圣佩德罗飞往阿根廷,然后再从阿根廷飞回伦敦。坐在飞机上,透过舷窗,安第斯山脉渐渐远离了我的视线。我讨厌这趟旅程,对此前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感到非常愤怒。然而,如果早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的心情可能会有所改变。

伦敦

笼罩着整个城市的毛毛细雨提醒了我身在何处。出租车奔跑在高速路上,我只要一闭上眼,曾经熟悉的各种味道就统统扑面而来:学校大厅里陈旧的木墙、打了蜡的地板,还有同事们的皮革包和他们被雨水打湿的风衣。

由于在出发去智利之前就没找到房门的钥匙,我现在暂时回不了家。我想我可能把备用钥匙放在办公室了,所以打算先去一趟学校,等到晚一点再回我那个布满灰尘的“狗窝”。

当我到达学院大楼门口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深深叹了一口气,我迈步走进了大楼,准备重新回归常规的工作。

“阿德里安!在这里见到您真是太惊喜了!”

说话的人叫沃尔特·格伦科尔斯,本校教职员工负责人。他一定是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看到了我。我能想象,他一定是沿着楼梯跑下来,然后在一楼的大镜子前稍停片刻,整理了一下他头顶上稀疏的金黄色头发。

“亲爱的沃尔特!见到您我也很惊喜!”

“我的朋友,没想到我没去成秘鲁,没能在那边跟您碰面。不过,大家可能还是更习惯于在学校里见到我吧。”

“我去的是智利,沃尔特。”

“哦,智利,当然,当然,瞧我这脑子!对了,我听说了发生在您身上的不幸,关于海拔……真是遗憾啊,对吧?”

沃尔特属于这样一类人,他们的脸上总是带着一副宽厚善良而又诚恳的神情,但内心藏着一个身穿紫衣而又可恶地守着财宝的地精,随时都会对着你的损失捧腹大笑。他属于我们大英帝国为数不多的那种臣民,光凭眼神就能说服牛羊放弃自己肥沃的牧草,即刻转变为肉食动物。

“我为您预订了午餐,我来请客!”他双手叉着腰说道。

沃尔特居然会自觉自愿地掏钱请客?这要不是学院领导授意,就是他自己有要事相求。我把行李随手放进了储物柜,也懒得再爬上楼去我那杂乱无章的办公室了。我走出大门,转到街上,旁边跟着有些滑稽的沃尔特。

我们在餐桌前坐下来,沃尔特马上叫了两份当日套餐、两杯劣质红酒——好吧,看来是公款埋单了——然后他俯身靠近我,生怕邻桌的人会听到接下来的对话。

“您的运气真不错,能够参与这样一次冒险,很过瘾吧!我能够想象,在阿塔卡马工作该是一件多么激动人心的事啊!”

瞧,沃尔特这次不仅没搞错我去的国家,甚至还记得我去的具体地方。他的一番话勾起了我的回忆,让我想起了智利广袤无人的风景,想起了月亮在黄昏时升起的动人时刻,还有那里纯净的夜色,以及无可比拟的闪耀星空。

“您在听我说吗,阿德里安?”

我向他承认刚才确实有点走神了。

“我理解,这很正常。您的身体刚出了一点状况,又经历了长途飞行,而我甚至都没留出一点时间让您恢复一下精神。我请求您的原谅,阿德里安。”

“得了,沃尔特,我们就别再说这些客套话了。实际上,我就是在海拔5000多米的地方倒下,在医院极其不舒服的小床上像苦行僧一样躺了几天,然后又在飞机上蜷了25个小时,仅此而已。我们还是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吧。我是不是要被降职了?不再允许我使用实验室了?学院打算要开除我了?是这样吗?”

“您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阿德里安!这次的不幸有可能发生在我们任何一个人身上。相反,大家非常钦佩您在阿塔卡马所做的一切。”

“求求您了,请不要总是提起这个地方。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请我吃这顿难吃的午餐?”

“我们想请您帮个小忙。”

“我们?”

“是的,实际上是咱们学院想请您帮忙,而您不也是这个学院中优秀的一员吗,阿德里安?”沃尔特回答。

“什么样的忙?”

“如果帮了这个忙,您几个月之后还能重新回智利。”

从这一刻开始,沃尔特成功地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不过,这事有点敏感,阿德里安,其中涉及钱的问题。”沃尔特小声说道。

“什么钱?”

“一笔学院目前很需要的钱,用于维持学院的运转、雇用研究员、支付租金等等。别忘了,我们那常年失修的屋顶也需要钱来维修。如果雨还是这样下个不停,恐怕我很快就要穿上橡胶雨鞋才能在办公室里办公了。”

“让您在最顶层办公确实是有点麻烦,不过那可是全院唯一能享有充足光线的办公室。沃尔特,我既没有继承到一大笔财产,也不是能修房顶的工人,我还能为学院做些什么呢?”

“说的也是,您作为学院的一分子可能确实无能为力,可作为一名杰出的天体物理学家,那就不一样了。”

“那不也是在为学院工作吗?”

“当然!不过不完全是学院通常分派给您的任务。”

我把服务员叫过来,让她撤掉这盘难吃的牛排,顺便又点了两杯上好的肯特红酒和两碟柴郡干酪。沃尔特在一旁一言不发。

“沃尔特,您能解释得更清楚一些吗?到底需要我做什么?要不然,等我吃完这盘奶酪,我会继续点一个波旁酒布丁,到时可都是您来付账。”

沃尔特表示投降。看来,学院的预算跟阿塔卡马的天气一样干瘪。我知道,学院想要增加财政预算的希望十分渺茫,等待政府审批的过程漫长到沃尔特都能在办公室里钓起鳟鱼了。

“我们学院的地位尊贵,不太适合接受私人捐款。再说,媒体迟早会发现,并把这当成社会丑闻大写特写。”沃尔特接着说道。

“两个月之后,某个叫沃尔什基金的将要举行一场典礼。他们每年都会评选出一个最具前途的科研项目并给予资助。”

“这笔慷慨的资助金额是多少?”我问。

“200万英镑。”

“确实很大手笔!不过我不明白,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您的研究项目啊,阿德里安!你可以参加这次评选,赢取大奖,再根据个人意愿把一部分奖金献给学院。毫无疑问,媒体会来采访报道,您通过这次绅士般的无私举动向一直以来全力支持您的学院表达感激和谢意。这样,您的名誉就会有所提升,而学院也可以心安理得,我们的财政状况也就能改善了。”

“要说我对金钱的兴趣和态度,”我一边让服务员再次加满红酒,一边说,“您去看看我住的那套两居室就会非常了解了;至于您提到的向一直以来全力支持我的学院表达感激和谢意,我很想知道,您凭什么会有这样的印象?就凭学院分给我的那间破办公室,还是我为我的新职员申请到了资源和工作?学院可是从来没有答应过我这些要求。”

“据我所知,我们还是很支持您这一次智利之行的!”

“支持?您是说我不得不利用自己的无薪假期去完成这一次任务?”

“我们批准了您的候选人资格。”

“沃尔特,请您别那么虚伪!您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研究的内容!”

“想要发现最初的原始行星,也就是宇宙中所有星宿的母星,您得承认这是一项野心勃勃、很大胆的工作。”

“就像去申请沃尔什基金一样大胆吗?”

“圣人贝尔纳曾经说过:迫切的需要即合法合理。”

“如果我在脖子上挂一个小木桶去乞讨,这估计能为您解决问题吧?”

“唉,算了吧,阿德里安。我早就跟他们说过您不会答应的,您总是对权威不屑一顾。而这次高原缺氧的小插曲也不可能改变您的性格。”

“原来不只是您一个人有这样扭曲的想法?”

“嗯,这是委员会开会讨论的结果,我只是提供了有可能赢取200万英镑的研究人员的名单。”

“名单上还有谁?”

“除了您,找不到其他人了……”

沃尔特叫来服务员准备埋单。

“还是我来请您吧,沃尔特,虽然帮不了学院修屋顶,您还是可以去买皮靴的。”

我结好了账,与沃尔特一起离开了餐厅,雨还在下。

“您知道,我个人对您没有任何敌意,阿德里安。”

“我也一样,沃尔特。”

“我敢肯定,如果能找到一些共识,我们会相处得很好的。”

“如您所愿。”

接下来的一小段路,我们都沉默不语,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学校大门,岗亭里的安保人员向我们挥手示意。走进教学大楼之后,我跟沃尔特道了别,便往我办公室所在的一侧走去。在踏上楼梯之时,沃尔特转身感谢我请他吃了午餐。与他分手后一个小时之内,我都在竭尽全力地想怎么才能进入我那肮脏不堪的办公室。受潮的门框已经变了形,无论是推还是拉都无法打开。最后,我感到筋疲力尽,于是放弃了努力,决定返回家中。家里还有一大堆东西等着我去收拾整理,一个下午的时间显然远远不够。

巴黎

凯拉睁开了双眼,望着窗外。被雨淋湿的屋顶在一缕阳光下泛着白光。女考古学家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掀开被子,起了床。厨房的壁橱里空空如也,她在一只陈旧的金属盒里找到了一小袋茶。烤箱上的时钟显示为17,墙上的时间是11点15分,床头柜上的旧闹钟却指向14点20分。她拿起电话,打给了她姐姐。

“现在几点了?”

“早上好啊,凯拉!”

“早啊,让娜,现在几点了?”

“差不多下午两点。”

“这么晚了?”

“我是前天晚上去机场接你的,凯拉!”

“我已经睡了36个小时?”

“那得看你是什么时候躺上床的。”

“你现在忙吗?”

“我在博物馆,在办公室里干活呢。你来布朗利河岸这边吧,我带你去吃午饭。”

“让娜?”

她的姐姐已经挂断了电话。

凯拉从浴室里走出来,打开卧室的衣橱,想找出几件干净的衣服。之前遭遇的夏马风暴卷走了她所有的行李。她好不容易掏出了一条还算“靠得住”的旧牛仔裤、一件不算太“丑”的蓝色POLO衫,以及一件看起来有一点“古董范儿”的旧皮衣。凯拉穿好衣服,吹干头发,在门厅镜子前迅速地化了化妆,打开门出了公寓,走进大街,上了一辆巴士,挤到了靠窗的位置。商场招牌令人眼花缭乱,人行横道上到处都是人,交通堵塞一眼望不到边……凯拉离开好几个月了,首都的生气勃勃显得格外令人陶醉。她在车上感到有些气闷,于是跳下了巴士,沿着河岸缓缓而行。她在途中停了一会儿,凝望着眼前的河流。这虽然不是在奥莫山谷的岸边,可巴黎桥上的景色同样美丽动人。

凯拉来到了布朗利河岸博物馆的门口(这里展示的是非洲、亚洲、大洋洲和美洲的特色文明与艺术),眼前“垂直”的“花园”让她感到吃惊。凯拉离开巴黎的时候,博物馆的大楼还在修建之中,而现在茂密的植物枝叶几乎已经覆盖了博物馆正面的整个墙面,这太神奇了。

“了不起吧?”让娜问道。

凯拉吓了一跳。

“我怎么没有看见你过来?”

“我看见你了。”她的姐姐指着办公室的窗户说,“这些草木长得很疯狂,是吧?”

“在我刚刚待过的地方,要想在平地上种点蔬菜都很不容易,更别说沿着墙种东西了……你还想让我说什么?”

“别又开始垂头丧气。跟我来。”

让娜把凯拉领进了博物馆。沿着一道长缎带一般的旋转楼梯拾级而上,参观者们会来到一个巨大的平台,宽阔的空间被分为几块,共展示着3500件藏品。博物馆里的展品融会了不同的文明、信仰、生活模式以及思想方式,使得参观者能在漫步间从大洋洲穿越到亚洲、美洲直至非洲。而凯拉在非洲纺织物的系列展品前停了下来。

“如果你喜欢这个地方,顺便也当是看望一下你姐姐我,你随便什么时候来都可以。我到时给你弄一张通行证。现在,先暂时把你的埃塞俄比亚抛开,跟我过来。”让娜拉着凯拉的手臂说道。

两人来到了全景餐厅里坐下,让娜点了两杯柠檬茶和西式糕点。

“你的项目进展如何?”让娜问道,“你会在巴黎待上一段时间吧?”

“我的第一次伟大任务以彻彻底底的失败告终。我们失去了所有的物资设备,我带领的考古队也濒临崩溃的边缘。估计不会再有比这更糟糕的了。我怀疑在短期内重新出发的机会很渺茫。”

“据我所知,那边发生的一切并不是你的错。”

“我从事的职业是只看结果的。三年的工作没有什么真正的成果……诋毁我的人会比支持我的人更多。最让我恼火的是,我敢肯定我们就快达到目的了,只要再给我们多一点点时间,就一定能有所发现。”

凯拉陷入了沉默。隔壁桌来了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男孩。看了看这个女人身上裙子的颜色和式样,凯拉猜想她来自索马里。小男孩牵着妈妈的手,发现凯拉在观察他们,于是朝着她眨了眨眼睛。

“那你还想去那片沙漠待上多久呢?五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好吧,让娜。我虽然非常想念你,但也受不了老姐你一直唠叨和教训啊。”凯拉回了一句,双眼仍然盯着隔壁正在舔着冰激凌的小男孩。

“你不想将来有自己的小孩吗?”让娜继续说。

“我求你了,别再用什么遵循生物钟的理论来烦我了。请放过我的卵巢吧!”凯拉叫了起来。

“别又跟我闹,帮帮忙,我在这儿工作呢。”让娜低声说,“你以为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还能跟时间对抗?”

“我才不管你那可恶的嘀嗒作响的时钟,让娜,我不可能有孩子。”

凯拉的姐姐把手中的茶杯放到桌上。

“我很抱歉,”她低声道,“为什么你从来就没跟我说过?你怎么了?”

“你放心吧,不是遗传性的。”

“为什么你不可能有小孩?”让娜坚持问道。

“因为我的生活里没有男人啊!这个理由还不够吗?听我说,我真的该走了,不是因为跟你的谈话很无聊,而是我得去买点东西了。我的冰箱里空得都能发出回声了。”

“这个借口没有用,你晚上去我那儿吃饭,顺便在我那儿过夜吧。”让娜坚持道。

“我为什么有这样的荣幸?”

“因为我跟你一样,生活中没有男人!而且我想见你。”

两人在一起待了一个下午。让娜领着妹妹参观了博物馆。她知道凯拉对非洲大陆的浓厚兴趣,所以坚持要给凯拉介绍一位专门研究非洲社会的朋友。这位叫伊沃里的同事看起来70岁左右。实际上他的年纪还要更大一些,可能已经超过80岁了。不过,他就像藏宝一样把自己年龄的秘密藏得很好,很有可能是害怕别人强迫他退休,而他一点都不想提起这事。

在走廊深处的一间小办公室里,这位专家接待了两姐妹。他询问凯拉前几个月在埃塞俄比亚的经历,突然,老人家的目光被凯拉脖子上的吊坠吸引住了。

“您这块漂亮的宝石是在哪里买的?”他问道。

“不是我买的,是别人送给我的礼物。”

“您了解这件东西的来历吗?”

“不太清楚。一个小男孩在地里发现了这个小玩意儿,然后送给了我。怎么了?”

“请允许我再靠近点看看您的礼物,我的视力越来越差了。”

凯拉把项链摘了下来,递给了这位专家。

“真是奇怪,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我无法判断它来自哪个部落。它的做工实在太完美了。”

“我知道,我也一直有同样的疑问。不瞒您说,我认为这可能就是一块普通的木头,在河流和风的打磨之下才变得这么光滑。”

“有可能,”老人回答了一句,神情却略带迟疑,“要不我们再试着深入研究一下?”

“好啊,如果您愿意的话。”凯拉犹豫着说,“不过,我不敢肯定结果会很有趣。”

“都有可能吧,您明天再来一趟。”老人一边说一边把项链还给凯拉,“到时候,我们争取能一起找到答案。非常高兴认识您。之前总是听让娜提起,今天终于见到真人了。”“那就明天见了。”他一边告别一边将两人送到了办公室门外。 Qic9lZqpJOa8O+tvGrjBsIdNkz03mQHs4Q2WUVR00OvmToah//ujvJSURPsB3zh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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