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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凡是能给企业开罚单的,都得尊为“神”

粤州的夜晚总是那么美丽,不,不是美丽,是绮丽。走在霓虹闪烁、流光溢彩的街上,温启刚却一点也感受不到这种美。

温启刚觉得,自己走进了一座迷宫。

来粤州快一周了,关于华仁的调查进展缓慢,关于“宝丰园”的负面消息却是一条接着一条。先是说,东北和东南几个大市场的“宝丰园”突然滞销,几家大型超市强行将其下架,“劲妙”却有抬头趋势,大街小巷摆得到处都是。接着又说,有几家媒体发表了对饮料市场的批评文章,说个别品牌打着文化的牌,其实是在搞伪文化。说文化不是消费品,不是快餐,更不是牟取暴利的捷径,其指向分明就是“宝丰园”。还有媒体公开质问,借文化的壳下市场的蛋,这种营销方式到底是在重构文化还是在毁灭文化,一个来自香港的品牌要替内地人搞文化寻根,反而把内地最好的凉茶文化弃置不顾。温启刚看了这篇文章,记者的意图非常明显,就是要否定“宝丰园”是中国凉茶文化鼻祖这一说,毫不掩饰地将粤州“劲妙”提为凉茶文化之正宗。看来,“劲妙”是全方位展开攻势,从各个层面剑指“宝丰园”。温启刚指示手下,不要慌,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超市下架,可以,但必须结清所有款项,退回的产品一律要在保质期内,而且要严把验收关,坚持提防个别销售商或大型市场拿假货冲账,当无赖。

以前好力奇就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让人家拿假货顶包,企业损失不小。

安顿完这些事,温启刚正要去见某个领导,莞东这边的生产基地突然打来电话说,工商和税务联合进入基地,要对“宝丰园”生产和销售的各个环节进行全面检查。

“不是刚查过吗,怎么又要查?”温启刚觉得这事蹊跷,上个月税务部门才查过基地的账,怎么这么快又要去?

“说是对饮料行业进行大检查,有人检举我们偷税漏税,生产环节也存在以次充好。”

“笑话!”温启刚气得摔了电话,什么以次充好、偷税漏税,分明就是有人做局,借权力部门之手封杀“宝丰园”。

姜华仁,你玩得狠啊,这些招都用上了,看来地方政府在为你清场了。温启刚感觉自己的神经快要被粤州“劲妙”搞错乱了,几股奇怪的力量正从不明处来,好力奇正在遭到不止一股力量的算计。人怕出名猪怕壮,中国这句古话,放在哪儿都有警示作用。自从“宝丰园”纵横市场,成为凉茶第一品牌后,“宝丰园”每年总要遭遇这样那样的“黑手”“红手”,有些是公开的,比如隔三岔五的质量抽查、工商和税务造访、政府部门名目繁多的检查与“指导”,温启刚都得赔着笑脸应付。一家企业真正要做大做强,做得长远,该重视的必须重视,这点自觉性温启刚有,他相信好力奇也有。但别人不见得相信,就算相信了,也得一次次上门给你提醒。温启刚一开始哭笑不得,现在不一样了,现实让他变得聪明,经验和教训让他变得不再那么固执,尤其是如何处理跟政府的关系,温启刚真是长进不小。但搞企业,光是搞好跟政府的关系远远不够,还有各种协会、各种组织,有时候你都不知道那些组织是干什么的,但它们都有权对你说三道四,冲你指手画脚。温启刚记住了一个理:凡是敢走进企业大门的,你都要视为上宾;凡是能给企业开罚单的,你都要尊为神。不是罚几个钱就能把企业灭掉,而是但凡敢罚你钱的人,就有能耐给你挑各种刺。挑刺不可怕,怕的是他拿刺做文章。

企业折腾不起啊,可没有一家企业能逃开被折腾。

温启刚不是抱怨,干企业,如果总是抱怨,那你是绝对干不好、干不久的。你得改进自己,适应以前适应不了的,认同以前无法认同的。先把自己融进某个环境,再想办法改变环境,这是温启刚给自己定的规矩,也算是经验之谈吧。但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来自明处,更多的,连温启刚都搞不清它来自何处,可它突然就来了。比如几个月前,就在好力奇跟东州药业为“宝丰园”三个字争执不下时,温启刚突然接到某地消费者协会的公函,要求他火速去该地处理一起消费者举报。类似的情况根本不用温启刚出面,当地的销售分公司就能代表好力奇应诉,解决纠纷。可温启刚还是亲自去了,他从对方的公函里闻到一股味道,这味道是要靠经验闻,靠灵敏的嗅觉。去了后才知道,当地消费者连续投诉和举报,在几家超市买到质量不合格的“宝丰园”。温启刚看了一眼被“投诉”的产品,心里就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宝丰园”遇到李鬼了。如果换作刚来内地那会儿,温启刚肯定会义正词严,说这产品不是好力奇生产的,是假货,并要求地方工商和消费者协会一起打假,保护市场。现在温启刚不那么傻了,打假是企业自掘坟墓。温启刚马上采取一系列公关措施,先是搞好跟媒体的关系,求他们不要将事件曝光,捂一捂,再捂一捂。接着又安抚“投诉”者,按他们提出的条件,赔。等事态平息下去,温启刚才跟有关方面谈到了正题。正题有两个:一是假货从何而来,是谁大批量投放市场的;二是假货怎么办?没想到对方只给了他一句话,假货的事他们管不着,他们只管投诉。温启刚真是别扭得要哭了,这中间他已查明,假货就产自本地,是该地一家饮料企业违规生产的,但这家企业的老板是该市的政协委员,在市里很风光,势力很强大。所有的销售渠道他也查清了,几乎是一条龙的。面对这样的情况,温启刚一点也不敢强硬,反倒像自己违了规一样,处处赔着笑脸,又是请吃又是陪玩,最后还答应地方的条件,捐资修一条公路。那条公路最初是那家企业的老板捐资修的,后来企业不景气,修不了了,成了烂尾工程放了一年多,市里、县里脸面上都不好看。等把修路的资金落实了,那边也开了口,他们在短期内把假货处理掉,不让“宝丰园”再背恶名。不过,以后“宝丰园”在该地区的销售,温启刚不得另选销售商,而是由他们指定的销售商代理。

莞东是黎元清的老家,也是“宝丰园”进入内地后建立的第一个生产基地。“宝丰园”正是从这里起步,飞往全国的。尽管现在“宝丰园”的生产基地已发展到六个,但莞东这个大本营绝不能出事。对方冲莞东基地下手,意图非常明显,莞东不是你的大本营吗,我把你的大本营搞乱,看你在其他地方还能撑得下去?

温启刚本打算紧急赶往莞东,亲自处理这事。曹彬彬提醒了他:“你这一去,不正中对方下怀吗?对方可能知道你来粤州了,他们也怕,所以……”曹彬彬没把话讲完,但后面的意思,温启刚很清楚。

“我倒觉得,对方这是个圈套,工商和税务进去,未必是真查,当然查也查不出问题,他们就是要分散你的精力,让你顾不上市场。”一直不怎么讲话的王小山说。

温启刚觉得他们两人讲得有道理,遂听从他们的建议,在电话里跟莞东那边一一做了交代,要他们沉着,注意三个环节:一是认真配合检查,不管那些人查什么,都要积极对待。二是特别注意安全,越是这时候,安全生产越不能放松。第三,也是温启刚最担心的,莞东的市场不能丢,如果“宝丰园”连莞东这块市场都保不住,那就根本别指望做大市场了。

“要让‘劲妙’在莞东一罐都销不出!”温启刚近乎咬牙切齿地说。

直到把莞东的事安排妥当,温启刚的心才稍稍平静了些。曹彬彬晚上有事,吃过饭,草草说了几句就走了,他的意思是让王小山陪陪温启刚。“温总这几天太累,小山子,你就替我尽尽地主之谊,不能让温总的神经老绷着,想想办法,让温总放松下来。”王小山很配合,也很热情,但温启刚还是坚持推开了。让一个模特跟在身边,他不习惯,再说了,这天的王小山打扮得实在是艳,吃饭的时候温启刚都不敢多看她一眼,让她陪他,等于是杀他。

他想一个人在街上走走,顺便理一下思路。走着走着,温启刚的思路又回到姜华仁身上。

要说这几天完全没有收获,那也是假话,再怎么着,温启刚也不是无能之辈,就算“劲妙”布下了金刚阵,他一样能撬开一个洞。

粤州“劲妙”的确有强大的政府背景。

这一点,温启刚算是查清了。

温启刚同时获得信息,华仁集团放弃主业,全力进军饮料业,并不是姜华仁志向在此,而是迫不得已。

“劲妙”有苦衷!

“知不知道姜华仁跟谁发生了过节儿?”那天吃饭时,温启刚请的一位领导说。

“谁?”

“说出来怕会吓着你,天海集团。”他苦笑着说。

这位领导目前还在实职上,论职务,远在区长沈新宇之上;论实力,更是不输给沈新宇。一开始他是不肯出来的,温启刚这次来粤州,最难见的就是这位。后来温启刚动用了北京的一个关系,才把他请出来。当然,这样的领导只要出来,就不会有什么保留了。按他的话说,大家怕说话,是怕丢官帽,其实官帽这东西,越怕丢,它越戴不住。

“再说了,他姜华仁能管住众人的嘴?他算老几,不就一跳蚤嘛!启刚呀,所有这些,都是另一个人策划的,乔建军这人你听过吧,听说是他盯上了姜华仁。”

“乔建军?”温启刚吓了一跳,紧接着问,“您的意思是,华仁集团跟乔建军干上了?”

领导呵呵一笑,活动了下筋骨:“不是干上,姜华仁还没有资格跟乔建军干。乔建军对华仁旗下的两个项目很有兴趣,但凡乔建军看中的,别人只能拱手相让,这就是规则。”

“横刀夺爱?”

“业界不这么叫,你是行家,应该懂得习惯性的叫法是收购或控股。”

“哪两个?”

“华仁最赚钱的白石湾水城,还有金龙高速四号段。”

天哪,温启刚连着倒吸了几口冷气,感觉脊背一阵凉。

乔建军是天海集团掌门人,粤州十大杰出青年、优秀企业家、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全国人大代表。这个人,神秘啊!而白石湾水城,正是外界风传的让姜华仁遭遇困境的项目。都说姜华仁在这个项目上栽了,具体怎么栽的却不得而知。温启刚也仅仅是对这个项目有些初步了解,该项目放在全国地产界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到令人无法想象。不但填海造田,还要在海上建一个超豪华度假村,整个工程分三期,单是一期投资就有五十个亿,还是用美金来计算的。

“这事确凿?”温启刚感觉被这些事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领导往后靠了靠,摆出一副苍凉的样子说:“温总啊,谣言不是谁都可以造的,你请我来,不就是为了了解这方面的情况吗?今天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不过出了这个门,我可就什么也不负责了。信不信,全在你。”

“信,信。”温启刚赶忙表态,生怕领导一犹豫,什么也不说了。领导这张嘴,不好撬。

领导又说出一连串的事实,听得温启刚心里翻江倒海。这些事实如果换了别人的口,他是怎么也不信的,不敢信。

华仁跟天海,这简直就是神话嘛!

商场上,有些公司听着名头很大、很响,老板出门,常常是前呼后拥,就差警车开道了,但这样的公司往往是装腔作势,演戏给人看,一点都不用怕。而有些公司在业界根本没有名气,甚至很多人都没听过,但它的生意大得惊人,老板的背景和能量大到令你不敢去猜测。

天海属于后者。

有了跟领导的这次交谈,再结合其他方面的信息,温启刚就能判定对手在玩什么了。从政府层面上讲,粤州已将饮料业确定为另一个主打产业。液体经济在别处早已是主导产业,政府重视,民间努力,做得风生水起。粤州慢了半步,主要原因是这地方经济太发达,能当支柱产业的东西太多,政府有点看不上这行。现在形势不一样了,经济滑坡,原来的支柱产业不景气,政府又不想放慢脚步,所以必须重视另一些有可能支撑起经济发展的产业了。

这是对华仁有利的一面。

但凡某个产业得到政府的确认与重视,商家都可以发狠了玩,这也是当下秘而不宣的一条规律。这样一想,华仁所有的举动就都好理解了。

现在又多出个天海。天海看上了华仁的项目,华仁不敢不给,姜华仁再牛,再有地位,他也只是姜华仁,跟天海相比,跟乔建军相比,姜华仁就什么也不是了。天海想灭华仁,也就一句话。不过,将那么黄金的两个大项目拱手让给天海,天海不可能一点也不回报。

华仁真正的力量,来自这里!

天海!温启刚重重地吐出这两个字,他知道,好力奇这次算是遇上硬骨头了。如果天海真给华仁做靠山,好力奇可能连继续玩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温启刚想,好力奇现在只有一个机会,那就是天海并不是真的在帮华仁,依照天海的背景和乔建军的做事风格,不可能真心实意去帮华仁。他只是做个顺水人情,借政府的手支持一下华仁,让华仁高兴一下,把两个项目交得快一点。

可是,怎样才能探得天海的底呢?温启刚一下子又茫然了。温启刚想到了黎元清,以前遇上这种事,黎元清总是有办法。温启刚也承认,跟政府层面的接触,还有平衡各种关系,黎元清就是比他有经验,有招数。但是,黎元清在哪儿?

不是温启刚不想联系黎元清,跟唐落落那点事早过去了,至少他心里不再有太大的负担了。温启刚更不会笨到因这事影响公司的未来,可是他找不到黎元清。自从左翼民出事后,黎元清的行踪变得越来越诡秘,到现在几乎就是神秘了。

算了,还是靠自己吧。

在街上转了两个小时,温启刚回到宾馆,时间已经不早,快到夜里十一点了。温启刚打开电脑,上了一阵网,看看白日里有没有关于好力奇的负面新闻,还好,找了半天没找到,不过正面的也没有。以前可不是这样,在跟东州药业发生纠纷前,“宝丰园”一路驰骋,你随时打开电脑,都能被那些激动人心的消息鼓舞、振奋。那是多么好的一段日子啊,清澈、透明,令人亢奋。温启刚闭上眼,再一次陶醉起来。没有哪个人不喜欢成功的滋味,温启刚也是,每每想起那段日子,温启刚就觉得自己特别有成就感。就在他眯着眼兴奋地回忆时,电话响了,温启刚拿过手机一看,竟然是黎元清打来的。

这个老家伙,找不到他,居然这半夜的找上门来!

“启刚啊,你在粤州?”

“我在粤州,董事长,您在哪儿?”不知为什么,温启刚用了“您”这个称呼,这在平时是很少有的。也许,他是太急切地想听到黎元清的声音了。

“我刚下飞机,跟惠心师太到了泰国。”

好兴致啊,别人在这边急得像拿火熏烤,他倒好,不是陪师太就是跟方丈四处看庙。温启刚虽然心里闹着意见,但说出的话是:“董事长对佛事是越来越有兴趣了。”

那边黎元清呵呵地笑:“启刚,你还别说,我下半辈子可能真的离不开佛了,这一路大开眼界啊,有机会也引见你跟师太认识。跟着师太,能长不少学问呢。”

温启刚怕他谈佛,黎元清如果跟你谈起佛,是能谈到天亮的。人就怕没信仰,一旦有了,人就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怎么样,我听说最近硝烟弥漫啊。”黎元清终于把话题落到了工作上。温启刚赶忙应声,将近期发生的怪事挑重点汇报了一番。没想到,黎元清听完后问:“这就难住你了?”

温启刚差点噎住,尴尬地笑笑:“难倒是难不住,只是‘劲妙’这通迷踪拳打得有点猛。”

“我就说嘛,你启刚也是大风大浪闯过来的人,啥稀奇事没见过,一个姜华仁,不就是只土耗子吗,还犯得着你伤脑筋?”

“情况不一样啊,现在又搅进来个天海,乔建军,我搞不清他的底。”

“你是说乔四啊,这人倒有点琢磨头。”黎元清那边依然是轻松诙谐的笑声。可以想见,跟师太的此趟旅行真让他受了益。一个美丽的中年女人,曾经是香港演艺圈的超级巨星、天后,突然有一天看破红尘,削发为尼,然后又在僧俗两界大红大紫。是英雄,真的处处是舞台。

“可我琢磨不了。”温启刚收回心思说。

“这个乔四啊,我这么说吧,他玩什么你别在乎,也甭考虑太多。不管他怎么玩,都跟咱不沾边,懂不?”

“董事长的意思是?”温启刚似乎听出点什么,他相信,黎元清虽然人在国外,但这边发生的事一点也没漏出他的耳朵。

“啥意思也没。启刚啊,有时候事情没那么复杂,乔四这人我还是有点了解的,他不会跟别人一起蹚浑水,你也别把事情搞得太复杂了,简单最好。乔四这边你甭管了,他爱咋咋去,人家犯得着跟咱们斗?咱们还没那个资格啊!”黎元清的声音里突然有了种苍凉。温启刚正要发问,黎元清又说:“最近我还是回不来,杂事多,师太这边呢,还需要我陪一阵子。公司的事就全仰仗你和落落了。对了,落落最近怎么样,有些日子没她的消息了。”

温启刚心里陡然一紧,感觉被蜂狠狠蜇了一下。他最怕黎元清提这事,黎元清偏偏就提。

“她啊,呵呵,老样子,一切照旧。”温启刚只能打哈哈。

“那就好,我还怕她继续给你耍性子呢。女人性子都大,漂亮女人更甚。这边师太也是,都出家多年了,发起火来还是蛮吓人的,机上就训了我一顿,说我六根不净,难修正果。我要是六根全净了,还要不要赚钱了?”

黎元清东一句西一句,一点主题都没,温启刚却很警惕。这是黎元清向来就有的说话风格,看似不着边,其实句句弹在弦上,就怕你没那个悟性,不懂他话里的况味。每一个成功者身上都有极为新鲜的东西,就看你捕不捕捉得到。温启刚在这方面不笨。果然,黎元清扯了一阵,又道:“我把落落交给你,可不能让她受委屈哟,这女人最近有点心事,你好好开导开导她。”

这下温启刚不只是紧张,而且是茫然了。黎元清大晚上的打电话,难道是为了唐落落?要我开导,开导什么?难道……

温启刚不敢想下去。有些事不发生时大家都很坦然,一旦发生,整个格局就变了。比如此刻,一听到“唐落落”三个字,他就浑身发紧,脑子里一下子就缺氧了。平日能听出味道的话,这时候也听不出了,要么就是听出的味道太多。

“请董事长放心,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的。”

糟糕,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岂不是不打自招,此地无银三百两!

“有什么也没关系,大家共事,哪有勺子不碰碗的。再说了,跟美女碰,你还不乐意啊。别老是计较,大男人,能放下的尽量放下,甭对一个女人耿耿于怀,再怎么着,她也是你小妹嘛。”黎元清的话说得温启刚一阵脸红,好像他真犯了小心眼的毛病。就在他哼哼哈哈打马虎眼时,黎元清转移了话题:“好啦,不谈她啦,说正事吧。我听说‘劲妙’正在策划一期活动,规模很大,前期宣传也很厉害,香港这边的同行都知道了。启刚,这事不能马虎,你在那边一定要亲自去看看,相信有彩的地方会很多。”

黎元清还在说,温启刚脑子里的线却怎么也连不上。他是被唐落落困住了,直到黎元清挂了机,他还没从前面的话中醒来。

不管怎么说,这个电话对温启刚还是有帮助的,至少对天海,他重新有了定位。既然黎元清说没事,那就肯定没事。黎元清掌握的信息远在他之上,格局也比他大得多。对了,温启刚忽又记起,被黎元清称作乔四的乔建军也是佛教徒,温启刚不知什么时候还看到过乔建军跟惠心师太的合影呢。记起这件事,温启刚立马轻松不少。只要天海不搅浑水,不给好力奇施压,好力奇这道难关,渡过去并不是句空话。

第二天,温启刚打电话叫来孟子非。他让孟子非来粤州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劲妙”活动在即,好力奇必须对活动全程进行观察。这一点不用黎元清提醒,他也会做到。孟子非在公司负责这一块,观察对手、学习对手是他的本职工作。还有一点,孟子非是温启刚拉进好力奇的,这些年也一直在培养。但温启刚总觉得,他在孟子非身上的付出与得到的回报不成正比,或者说孟子非目前的表现并不是太令他满意。让他来,也是有意多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拿对方的镜子观自己的脸。

孟子非到达粤州之前,温启刚离开曹彬彬给他开的宾馆,重新开了一家。温启刚这样做,一是不想让孟子非知道他到粤州后的行踪,再亲近的人,该保留的地方也得有所保留,人最怕把什么都暴露给别人,尤其是下属。大家都骂别人装,在下属面前你还真得装,不然,你的威信和神秘就全都没了。当然,他急于离开这家宾馆,还有一个不便说出的理由。这两天温启刚有种怪怪的感觉,总觉得曹彬彬这次给他介绍王小山,理由不像他说的那样。王小山已经两次单独约他吃饭,尤其是昨天晚上渴望陪他的眼神,很让温启刚警觉。温启刚不想惹什么事,更不想惹出什么花边新闻,一个唐落落已经让他焦头烂额,再出什么桃色事件可就害了他了。当然,这只是温启刚自己想的,自作多情也说不定。

谨慎总比不谨慎好。温启刚带着孟子非来到了他订好的那家酒店。路上,孟子非问,要不要跟粤州这边的办事处联系一下?温启刚说不必。他跟孟子非再三强调,这次让他来粤州完全是保密行动,不得向任何人提这事。

孟子非嗯了一声,一双小眼睛挤了几下,有点摸不着头脑地看着温启刚。

孟子非今年二十九岁,这家伙脑子够用,干工作也有魄力。温启刚之所以看上他,就是因为喜欢他那双小眼睛。长着小眼睛的人鬼点子多,如果把这些鬼点子用到正经事上,就成了创造力。当然,这不是关键。温启刚重用孟子非,还有另一个原因。孟子非是他妻子孟君瑶叔叔的儿子,也算是他的小舅子。尽管君瑶早已不在,但她活着的时候对孟子非非常好,再三要求他有机会多照顾照顾子非,这孩子不容易啊。

孟子非是不容易,他父亲是名警察,母亲是中学教师。十四岁前,孟子非跟香港所有的孩子一样,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也有美好的未来。但是十四岁那年的冬天,所有的梦都破碎了。他父亲因为破获一起走私案得罪了不少人,结果被人做局,夫妻俩开车回家的路上遭遇离奇车祸,没了。打那天起,孟子非就成了孤儿。好在他还有个姥姥,孟子非此后几乎就是跟姥姥在一起生活的。

孟子非到了好力奇,一开始是在基层,温启刚也是有意要打磨他一下,后来才将他调到总部,干了一段时间后,委任他为危机公关部经理。这个部门也是在温启刚的坚持下新设立的,其职能不言而喻,就是在特殊时候派上关键用场。好力奇跟东州药业之间爆发的那场品牌危机,孟子非算是起了重要作用。

他们入住的是粤州花园酒店,这家酒店对面就是“劲妙”大本营华仁集团。站在窗前,华仁集团那幢二十七层的大楼非常有气势,也很有个性。据说这幢大楼当时是请香港的一名设计师设计的,大楼快要开工时,又说风水不对,需要调整坐向,后来又请台湾的设计师修改了部分设计。温启刚不懂风水,当初建环球大厦,黎元清从新加坡带来一名风水师,说是玄空派的,让温启刚陪,并暗示大师很了不起,一幢楼的风水选好了,公司的前程基本就定了。温启刚呵呵一笑,他对待这些大师和这些学问的态度是:不信,但也不批。看着眼前这幢高楼,还有上面闪烁的“华仁集团”四个镀金大字,温启刚突然又想起那位玄空派大师来。大师曾经警告他,如果有一天公司地位不稳,千万莫怪这幢楼,应该是世界上某个地方出现了另一幢楼,二者相冲了。大师还告诉他,解决相冲的办法只有一个:联姻。完了大师又给他讲了许多古时的事,包括皇家跟边关小国的联姻,都是化解风水相克相冲。

无稽之谈!难道让他去娶对面大楼里的一位?或者把他们公司的某一位嫁过去?这么想时,他又想到了唐落落,一个复杂的女人,身上开满了伤之花、恶之花。

他摸出手机,突然有种冲动,想打电话问一下唐落落现在何处,也想告诉她,此刻他就站在华仁集团对面。偏在这时,孟子非进来了,问道:“我们要不要先找几个经销商了解一下情况,摸摸对方的底?”

“找经销商做什么?”温启刚边问边拉上窗帘,回到沙发上。

温启刚并没把真实意图告诉孟子非,有时候你的意图只能藏在心里,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包括跟你很亲近的下属。这关乎商业机密,关乎下属的培养与发掘。下属是干什么的,不是按领导的意图去办事,而是在特定的背景下能主动走到领导的节拍上。这里面有天赋,有努力,更得有对事物的判断。如果每次都告诉他,可能他会离你的要求越来越远。

温启刚只告诉孟子非,“劲妙”要搞大型活动,让他去活动现场,但行踪必须隐秘,不能让“劲妙”发现,更不能让媒体记者或同行有所察觉。

“记住,这次叫你来,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保密!不管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只能对我一个人讲,明白不?”

孟子非盯着他看了半天,道:“知道了,老大。”

孟子非一直称温启刚老大,从来没叫过一声姐夫。温启刚不允许。好力奇内部,恐怕除了黎元清和唐落落,再没人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这种关系对企业是有杀伤力的,这一点温启刚非常自觉。他对孟子非也绝无偏袒和护佑,就是想让他跟着自己学点东西。

跟孟子非交代完,温启刚就忙自己的事去了。眼下他心头还有两个结没解开:一是“劲妙”为何要全力围攻好力奇。不管是黎元清还是温启刚,跟姜华仁都并无过节儿,好力奇跟华仁更不存在过节儿,也就不存在华仁报复这一说。同行是冤家,但同行也会成为朋友,竞争归竞争,关系归关系,还没见哪个竞争对手用如此代价、如此大范围的动作跟一家企业对着干。温启刚必须搞清这里面的内幕,弄清华仁的背后是不是还站着别人,尤其是林若真!如果是,他必须果断采取措施。第二,除了这些之外,温启刚还想多掌握一些华仁的内部信息。摆脱别人的围攻后,剩下的就是还击,最有力的还击就是从内部去瓦解。

温启刚再次记起一个名字:吴雪丽。这次来,温启刚无论如何也要见到这个吴雪丽,对姜华仁的这位财务管家兼情人,温启刚很有兴趣。

孟子非到来的第二天晚上,温启刚约请两位领导吃饭,一位是行业协会的,另一位是天塘区人大常委会主任。温启刚是打着黎元清的旗号请他们出来的,黎元清这个名字到了粤州还真管用。餐桌上没聊多少,温启刚怕领导烦,只说是时间久了,礼节性地拜访一下。两位领导呵呵笑着,其中一位说:“温总啊,不要老是这样客气,大家都是朋友,没必要每次来都这样。”另一位接着说:“在这边有啥事需要我们通融,温总只管吭一声,能尽的力,我们只管尽到就是。”温启刚说:“太谢谢二位了,‘宝丰园’能有今天,全凭领导们的帮忙,黎董和我心里记着呢。这次真没啥事,就是日子久了,想二位领导了。黎董特意交代,到粤州,别的领导可以不见,您二位必须见。”说着话,温启刚从桌下拿出两盒礼品。两人连忙推辞。温启刚笑着说:“二位不用担心,不是啥贵重东西,就一补品,提神用的,二位还是收下吧,不然我又得大老远地拎回去。”说话间,行业协会的领导已打开礼盒,见果然是补品,但这补品显然跟平时领导们收的补品不一样。这是温启刚专门托关系从西藏带来的,中老年男人壮阳用的,用藏区的牦牛鞭以及藏羚羊的鞭和羊角为原料,经藏传秘制配方研制而成。这种补药市场上根本见不到,温启刚之前也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在黎元清办公室,黎元清平时吃这个;还有一次是去北京,在一位老部长家里见过。但他知道这东西怎么弄来。好力奇在西北设了两名总经销商,西安一个,兰州一个。兰州这位总经销商负责西藏、甘肃和青海市场的销售,之前他在西藏当过十年兵,婚也是在西藏结的,他老丈人是位藏医,很有名。温启刚就是通过他老丈人弄到这礼品的。越是见不到的东西,越招人喜欢。那位领导嘴上说不要,脸上已经放射出异样的光芒。温启刚趁热打铁,说了一大堆这补品的好处。人大常委会主任接话说:“这礼我们收,收。老啦,哪个部位也不行了,补一补,补一补没啥坏处,你说是不是,温总?”

“领导千万别说不行,男人说啥都行,就是不能说不行。你们不是有句话嘛,让它行,它不行也得行。”

说得两位领导哈哈大笑,行业协会那位说:“好,让它行,它敢不行!”

礼是收下了,两位领导的嘴巴仍然很紧。说荤段子很带劲,讲网络笑话也是一个接一个,但就是不提“劲妙”,不提姜华仁。温启刚也没想让他们提,请两人来,就一目的,在两人的闲谈中,捕捉一些粤州这边政府的政策走向。这很容易,温启刚有意识地引出那么一两句,两位领导也觉得这种话谈谈无妨,于是结合自己的工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开了。说者无意,听者永远有心。甭小看这种闲聊,很多重要的信息正是在这种闲聊中无意识地透出来的。一顿饭,聊了很多,也扯了很多,温启刚得到两个重要信息。

第一,政界对粤州大力支持和发展液体经济持不同意见,反对者不在少数。粤州啥地方,啥样的经济没有,哪个做支柱产业不行,为什么偏偏选择一个不起眼的饮料?所以,目前的情况是,媒体造的势大,但市里区里怕还真没这么想,即便想了,将来也未必这么干。说的跟干的永远不一样,这才是政治。第二,华仁现在成了空架子!这个信息太重要了。尽管两位领导一防再防,还是在闲扯中说漏了嘴。先是那位行业协会的领导发牢骚,对眼下整个行业的不景气大发感慨,发着发着就说,都指望姜华仁闹出点动静,这人能闹出动静来?我看是典型的瞎折腾。人大常委会主任这时大约也松了脑子里的那根弦,接话说,这个姜傻子啊,每年都在折腾,不折腾光那点家底,真是不罢休,最近又跟乔四打得火热,唉!主任长叹一声,道出关键性的一句:“乔四这种人,吃人不吐骨头的货,华仁我看是今年都撑不过去了。”

好话不需要多,一两句就足够。什么叫信息,这就叫!

温启刚没再纠缠两位,热热闹闹地吃完,客客气气地送他们上了车,紧接着就往回赶。回到酒店,孟子非还没回来。温启刚自己泡了茶喝,同时等一个电话。下午,他跟这边的关系说了想见吴雪丽的事,那人先是问他怎么突然对这女人有了兴趣。温启刚撒了谎,说早就听说吴雪丽在财务上精明过人,特能干,所以想拜见拜见。

“你温总还缺人啊,财务方面你们可是强项,一个唐总怕是能顶十个吴雪丽吧。”对方显然不信。

“一码归一码,这不是听说她被排挤了吗,认识一下,探探口风,如果人家有意向,好力奇当然不避嫌,我们一向都是求贤若渴啊。”温启刚说得非常自然,一点听不出有其他意图。

对方只好道:“行,我马上联系,温总交代的事不能不办,等我电话就是。”

此人是粤州这边税务部门的一位处长,这样的关系对温启刚来说一抓一大把。温启刚发现,领导的职务跟领导的政治敏锐性是成正比的,职务高的领导,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就开始自保,上面咳嗽一声,他们都能紧张好几天。如果上面感冒了,他们的病就大了。职务低的就不一样,不是这些人不敏感,而是他们跟敏感没有太大关系,或者说,那些敏感事离他们远。比如这次,温启刚一开始把目标锁定在那些位高权重者身上,结果费了不少劲,得到的却极少。人家怕丢了官帽啊,平时你孝敬得再多,那也只是他们的附加值,他们不肯为这点附加值去玩冒险游戏。后来温启刚的策略变了,目标降一级,找这些中不溜儿的,情况立刻就变得不一样了。这些人照吃照拿,该说的不该说的照样往你耳朵里灌,仿佛上面那根红线没把他们圈进去。这其实才是圈子特色。圈子的约束力永远只对部分人,或者是两头紧中间松,对中间这些小角色来说,他们是最自由的。

风险跟权力成正比,或许也可以这么理解。

温启刚后来得到的大部分信息,都来自这些中不溜儿的小官,他觉得这些人办起事来才可靠。比如让税务部门的人找吴雪丽,吴雪丽能不给面子吗?

温启刚等了一小时,电话还没来,茶也喝淡了,喝得肚子里咣里咣当,难受。去了趟洗手间,看看表,十点半。孟子非那边还没动静。怎么还没动静呢?下午饭前,温启刚交代过孟子非,自己晚上有饭局,让他单独解决。孟子非说他还在展馆那边,晚点回来。现在都啥时候了,居然还不回来。

孟子非是有不少毛病的,这一点温启刚早就知道。一是自大,进入好力奇后,仗着有温启刚撑腰,轻易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关于这一点,温启刚反复跟他强调过,要他低调,用真本事服人。还有,内地环境跟香港那边不一样,香港强调个人能力,强调独创;内地强调团队。在一个团队里,一定要懂得尊重,懂得欣赏别人,老是孤芳自赏,就把自己孤立了。孟子非嘴上说听进去了,但从表现看,远没听进去,或者根本没把这些理解透。还有一点更可恶,这人好色!

好色是男人的本性,没有哪个男人是不好色的。温启刚是男人,虽然这方面他把自己管得紧,但也绝非圣人。但孟子非好色跟别人不一样,他是乱好。他以为自己来自香港,又在好力奇担任要职,优越感强得很,在公司内部也敢胡来。温启刚曾发现他对许小田动手动脚,有几次还拉着许小田去酒吧,就问他是否真心爱许小田。你猜孟子非怎么说,他佯装吃惊,很不在乎地跟温启刚说:“爱?我干吗要爱她,都啥年代了,谁还谈爱?再说爱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孟子非才懒得跟谁谈恋爱呢。快餐,这个时代一切都是快餐!”

温启刚差点被这话呛死。从那天起,孟子非在温启刚眼里开始变得陌生,变得复杂,也变得可怕。

为防意外,温启刚把许小田叫来,跟她认真谈了一次。许小田这孩子,表面上乐乐呵呵的,一副马大哈的样儿,其实心里细致着呢。她承认对孟子非是有那么一点意思,但她总感觉他不踏实,飘在空中,抓不住。

“他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许小田如实地跟温启刚说。

“抓不住就别抓,离他远点!”温启刚近乎命令道。

许小田倒是听话,打那以后,温启刚没再见过他们在一起。不过,孟子非又对公司的另一个女孩下了手,两人差点玩出事。孟子非把人家肚子搞大,却不负责,还非常歹毒地说,天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女孩受了辱,要自杀,幸亏被同宿舍的室友发现,才避免了一场更大的悲剧。

这样的人到了外面,温启刚当然不放心。事实上,他也听到不少有关孟子非的传言,花花事一大堆。有段日子,他甚至对唐落落垂涎三尺。有一次唐落落陪客人,喝了不少酒,让他去送,结果他就把人家摁倒在床上!

色胆包天!如果不是曾经跟妻子承诺过,温启刚真不想让他继续留在好力奇。

又等了半小时,楼道里有了动静,一听就是孟子非回来了。温启刚打开门,看见孟子非摇摇晃晃,喝得酩酊大醉,狗果然改不了吃屎,喝成那样,膀子上还吊了一个女的。温启刚只瞅了那女的一眼,就知道孟子非又去了夜店。

唉……

他沮丧地将门关上,心里一阵难过。听着对面屋里叮叮当当,好像把什么东西撞翻似的,温启刚差点就扑过去。最后他还是忍住了,拿出一瓶红酒,给自己倒了一杯。温启刚捧着杯子,却喝不下去,脑子里忽而是孟子非,忽而又是唐落落,到最后,竟把那张藏得最深的面孔给翻了出来。

孟君瑶!

温启刚知道,今晚又是一个难眠之夜。但凡出差,但凡在这种孤独绝望的时候,孟君瑶的影子就会跳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他都忘了,那张脸,那个阴郁的眼神,却始终忘不掉。忘不掉就要折磨他,一折磨,就再也难以成眠。

君瑶!温启刚喃喃地叫了一声,一把推开酒杯。出去走走吧,他跟自己说。

夜色浓郁,此时已近半夜,而对粤州这样一座城市来说,时间一点也不晚。对那些精力饱满的人来说,他们的夜生活才算开始。大街上四处是人,街巷深处,树荫下,到处可见搂着抱着的情侣。

温启刚有进酒吧的习惯,要说这习惯还是林若真培养出来的。

林若真嫁给汪铭不久,大约半年吧,两人的矛盾就爆发了。汪铭开始不回家,空荡荡的豪宅,每夜都是林若真一个人。林若真受不了这份寂寞,也受不了汪家对她的轻视。当初,他可是在万人的羡慕和关注下娶的她啊!她开始以泪洗面,人很快憔悴下去。这些都是林若真那次在家中发完脾气后,告诉温启刚的。林若真其实很可怜,在汪家受了气,回到家里闹,父母不支持她。父亲林秉达说,人家汪铭可是有教养、有身份的人,对盛高帮助也不小,怎么会欺负你呢?真儿,你不能说谎,你要知足,人得有感恩之心哪。林秉达长长地叹气,然后用冷漠的眼光看着自己日渐消瘦的女儿,看一阵,又说:“我和你妈把你惯坏了,你现在是汪家的媳妇,凡事当然不能跟在父母跟前比,你这火暴性子要改一改了,不然,我跟汪铭一家不好交代。”听听,到这时候,林秉达还在替女婿一家考虑。可见,这个女婿在他心目中,地位是非常了不起的。林秉达说得不错,做议员的汪父还有当女婿的汪铭的确对盛高帮助不小。温启刚记得很清楚,当时盛高主要有两大危机:一是涉嫌贿赂商业代表,被人抓住不放,炒得沸沸扬扬,林秉达夫妇压力很大。香港不比内地,一件小事就很可能毁掉一家企业。尤其是贿赂丑闻,更是了不得。这事是做议员的汪父出面摆平的。二是盛高涉嫌偷税,林秉达指使财务人员在年度报表中作假,少缴了一亿港元的税,结果被稽查部门发现。竞争对手和媒体抓住这事不放,弄得林秉达很狼狈。若不是汪铭利用港府对他的信任出面协调,盛高很可能过不了那一关。有了这两次帮忙,汪家父子在林秉达心目中当然成了至高无上的人物。女儿受点委屈,那又算得了什么?

林若真不这么想,她对婚姻的幻想太美好了,对汪铭更是投入了全部热情。没想到婚后才几个月,两人之间的裂痕就大到了不能修复的地步。

“他不碰我,就算回家,他也不碰我,这个变态!”

在一家叫冰岛的咖啡屋,林若真泪流满面,跟温启刚哭诉。林若真找不到第二个哭诉对象,她没有朋友,不,曾经有一个,可是那人背叛了她,那人就是唐落落!林若真当然不肯把这些事告诉唐落落,那时候,她跟唐落落已断了关系,成了见不得面的仇人。她同样不想告诉母亲,在林若真眼里,母亲是一个没有思想的枕头、一块冰、一块废了的玉。总之,母亲什么也不是。别人家都是女儿跟母亲亲,她们不,母女俩从某一天起很少再说话,即便说,也是很损人的话。那时温启刚并不知道内情,还一个劲劝林若真,实在有苦楚,就跟母亲道道吧。女儿的苦楚,娘懂。

“呸!”林若真突然呸了一声,嘴里的咖啡呸到温启刚的脸上,也不说对不起,大声骂起母亲蒋婉仪来,“她懂?她懂什么啊?她就一废物,任人宰割、逆来顺受的废物,我才不告诉她呢,见都懒得见。”

的确,打那次大闹家里后,林若真就很少回娘家,有事径直闯进林秉达的办公室,咆哮一通后,再跑来找温启刚。不管温启刚忙着还是闲着,一把拽起来就说,“我要跟你说话,跟我走!”也不管温启刚走得了走不了,反正只要她有烦恼,只要她有需要,温启刚就得陪着她!

酒吧的瘾,就是那个时期染上的。几乎每周林若真都要拉他去一次酒吧,有时是刚下班,有时是饭后。还有一次,快到凌晨一点了,温启刚的电话突然响了,他没接,但电话响个不停,吵得他根本睡不了,又不敢关机,怕林若真半夜杀上门来,这样的事林若真真能做得出。后来林若真发来短信,说她要死了,如果十分钟内温启刚不出现,她就跳楼。结果,温启刚还是被她拽去了。

那次是在一家叫兰桂坊的酒吧,很有些名气。温启刚赶去时,林若真已喝得烂醉,面前摆了不下十只啤酒瓶,还有喝残的鸡尾酒。

“你喝酒,你居然喝酒?”温启刚气得一把提起她,真想扇她几个耳光。林若真软绵绵地拉住他,卷着舌头说:“过瘾啊,我要飘起来了,要飞了!啊,我看见蓝天了,看见白云了,我要坐到白云上去!”

“回家!”温启刚用力一拉,想把她拉出酒吧。没想到林若真突然发了飙:“你算老几,凭什么管我,我要酒,再来一瓶威士忌,我要喝!”说着,她冲空中打出一个漂亮的响指,就有服务生殷勤地过来,问需要什么。温启刚说她醉了,不能再喝了,慌忙拉起她走,林若真猛地给了他一拳:“你这浑蛋,敢说我醉,连你也欺负我,滚,你给我马上消失!”

那晚,温启刚陪林若真到了凌晨三点半。兰桂坊酒吧是不夜酒吧,三点多的时候,人们还进进出出,热闹得很。喝醉的被一个个搀出去,想醉的又一个个涌进来,酒精麻醉着一切,也燃烧着一切。温启刚看到,有单身女人捧着酒杯,冲男人撒野或抛媚眼;也有男人睁着狼一般的血眼,幽幽蓝光扫在那些性感而又疯癫的女人身上。中间有那么一会儿,他被林若真彻底激怒了,发誓要走,再也不管她。步子迈了没两步,就看见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一手提着酒瓶,一手拿着染了酒味的玫瑰,冲林若真走来。这人还用酒话警告他:“这小妞不错,今晚属于哥们儿了,不想惹事你赶快走。”温启刚抡起拳头,就要教训这个没眼色的货。酒保跑过来说:“先生别激动,这里啥都能干,就是不能打架。”

“啥都能干,强暴也能?”温启刚把火发到酒保身上。

“那当然不能。”酒保很有素养地笑笑,“先生怕是不常来吧,你看看,这里有强奸的吗?用不着哟,先生如果看中哪个小姐,送束花,今夜人就归你了。”说完还真有一女人走了过来,年纪很轻,醉笑着看着他说:“先生寂寞了呀,妹妹陪陪你吧。”

“滚!”

也是那晚,温启刚听到一个令人极度震惊的消息:汪铭果然对女人不感兴趣!

“他是大变态、大恶心,他带男人到家里来,还让我在边上观看!”

这是林若真那晚酒稍稍醒了点后跟他说的。

林若真跟汪铭的故事,几乎全是林若真在酒吧里讲给他的。温启刚这才知道,林若真跳进了深坑,一辈子就这样毁了,毁在了汪家手上。老谋深算的汪铭那天并不是一眼相中了林若真,不,是相中了,但相中的不是她的爱,而是她的单纯、无辜。汪铭需要这样一个人来掩护他、成全他。事实上,跟着议员父亲走进盛高时,他就吃定了林秉达。林秉达的那两件事,分量有多重,他清楚得很;林秉达目光里流露出的急切,他更是看得明白。于是,假借爱情的名义,汪铭以交换的方式替盛高灭了火,也替自己灭了火。要知道,当年汪铭的性取向已经成为威胁他进入政界的一个关键因素,汪铭替母亲的公司做宣传,真实原因是他喜欢那些东西,喜欢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女人。婚后,仅仅伪装了几个月,他就伪装不下去了。于是他跟林若真坦言,林若真可以有别的男人,但绝不能惹出口舌,不能让外界嗅到任何气息。

“我要离婚!”林若真叫嚣。

汪铭阴阴一笑:“离婚?你以为离婚两个字这么随便就能讲?我汪家的门,进时容易出时难啊——”

汪铭取下他夜里穿的行头,讥笑着走了。汪铭在夜里喜欢把自己打扮成油粉味十足的女人,还喜欢化上浓妆,据说这化妆术是从他母亲那里学来的。

林若真疯狂了,她感觉整个世界坍塌下来,但她扛不住,也不想扛。她跑去找父亲,求父亲帮帮她,让她离开这个魔鬼,离开这个假模假样的大变态、伪君子。父亲林秉达闭上眼沉思良久,最终给了她这么一句:“真儿啊,这世界上的事稀奇古怪,啥事我们都可能遇到。遇到了,要安静,要有耐心,不要动不动就拿出势不两立的样子,吵得满世界都知晓。再说了,人家已经够大度了,你还想怎样,难道你要毁了父亲?”

林若真狠狠甩了父亲一嘴巴,她知道父亲话里有话。变态,都是些变态!二十一岁的林若真实在受不了这个世界了,近乎歇斯底里地叫道:“你等着吧,你们都等着,我活不好,你们一个个也休想活好!迟早我要让你们后悔,让你们一个个跪在我脚下!”

天哪,她居然这样跟父亲讲话,居然这样诅咒她的父亲。

这不怪林若真。后来,温启刚知道更多时,就一点也不怪林若真了。他在内心深处,禁不住一点点地向林若真靠近。

汪家是有秘密的,林秉达照样有。这个世界,哪个角落没有秘密?但有些秘密真是让人承受不起。直到温启刚离开盛高,自己创办公司,那些掩藏了很多年的真相才被他一一掀起盖头。林若真恨父亲,该恨!跟她最亲最近的闺密唐落落,也该积下宿怨。这些宿怨和恨叠加起来,就促成了林若真的不幸。只是温启刚没想到,纷乱的世事和错综迷离的情感纠葛把他也搅了进去,最终让他背负上再也卸不下的包袱!

温启刚的脚步迈进了酒吧。

酒吧是一个放纵的地方,更是一个疗伤的地方。在林若真一次又一次的述说和倾听中,温启刚喜欢上了这个地方。等后来自己遭遇丧妻之痛时,孟君瑶猝然离他而去,命运犹如一把利刃,硬生生地把他已经走向幸福的生活砍成两段,时光如断线的珠子,再也接不上时,酒吧就成了他再也离不开的一个地方。

再后来,温启刚发现,不只是他对酒吧有瘾,黎元清有,唐落落也有,而且都是深夜一个人去。“宝丰园”在国内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市场有跌落的时候,他们的夜晚几乎都跟酒吧连着。他们在酒吧中寻求慰藉,也寻求灵感,有时候就要有那种一醉方休的感觉,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发愁。让酒精在体内熊熊燃烧,让人生的种种失意在烈性酒的刺激和酒吧的喧嚣中,离他们远去。

温启刚有时候想,他们这些人该怎么评价呢?说不成功吧,鲜花、掌声、镁光灯、各种艳羡的目光、荣誉、地位,似乎都有了;说成功吧,他们一个个都比别人空虚,比别人害怕。内心深处常常布满了凄绝,布满了无助。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孤独感、凄厉感袭来,能瞬间把他们击垮。黎元清曾说,他们是狼,白日里追逐、奔跑,一到夜晚,便对着空荡荡的天和地长嗥。

是的,长嗥,那种感觉真能把人的心掏空。温启刚就曾经站在深邃诡秘的黑夜里,发出过那种比掏心还难受的声音。

这个夜晚,温启刚就这样杂七杂八地瞎想着,将自己孤独的身子送进了酒吧。

没想到却惹出一场艳遇来。 z4IatqZ+s57/lCtK1I2PG2poYR3rehllOSi9e5ysxPydtDCHitX+o/y9nxludZb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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