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住所,我总是穿过从前的玛杰斯蒂克饭店的餐厅。旅馆坐落在西米叶大道转弯的地方。餐厅现在只不过是用来作会议室或展览室的大厅了。大厅深处半明半暗的地方,传来弥撒合唱队用英文唱的感恩歌。楼梯脚下的牌子上用英文写着:“今天唱‘圣巢歌’。”我关上在三层的房门,仍能听见他们尖锐的声音,好像圣诞节的赞歌。圣诞节也确实快要到了。这个带家具的房间很冷。它本来是饭店的一间客房,有浴室,柜子里还有一个标着房号的铜牌:252号。
我打开小电热器,可是它散发的热量太弱了。我索性拔掉电源,鞋也不脱就上了床。
玛杰斯蒂克大楼里有一些三间或四间一套的公寓,是饭店从前的套房,还有一些翻修时打通连起来的单间。但我喜欢住独立的单间,这样在感觉上不致太凄凉,让人觉得还像住在饭店里。床仍然是252房间的原物,床头柜也是。至于仿路易十六时期的深色木办公桌,我怀疑它原来并非玛杰斯蒂克的家具。地毯原先是没有的。这是一块灰驼色的地毯,有些地方已经磨损得相当厉害。原来的浴池和洗脸池也已换了新的。
我不想吃晚饭。熄了灯,闭上眼睛,沉浸在隐隐传来的英文合唱声中,我就这样在黑暗里躺在床上,直到电话铃响起来。
“喂,我是维尔库……”他的声音极低,几乎像耳语,“我打扰您吗?我是在电话簿上查到您的号码的……”
我一声不响,他又问一句:
“我打扰您吗?”
“一点儿也不。”
“我想在我们之间把话说清楚。刚才我们分手的时候,我似乎觉得您怨恨我……”
“我并不怨恨您。”
“可是,您那个动作……”
“那是个玩笑。”
“玩笑?您的幽默感可真与众不同。”
“我就是这样,”我说,“谁也别想改变我。”
“可我觉得这个动作充满敌意……您因为什么事情责备我吗?”
“不。”“我可从来没向您要求过什么……倒是您,亨利,您自己来找我的。您在岗白塔的货摊前边专门等着我。”
“我不叫亨利。”
“对不起,我把您和另一个人弄混了……那个常给我通报跑马行情的棕色头发的家伙。我不知道希尔薇娅为什么不太喜欢他……”
“我不想和您谈论希尔薇娅。”
这么在黑暗中和他谈下去。大厅里继续传来英文合唱的声音,这歌声使我感到安心:今晚我不完全是独自一人。
“为什么您不愿意和我谈希尔薇娅呢?”
“因为我们谈的不是同一个人。”
我挂断了电话。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又响起来。
“挂断电话是不礼貌的……可我不会放过您……”
他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带点儿揶揄的语气。
“我累了。”我对他说。
“我也累了。不过这并不是停止交谈的理由。从现在起对某些事实你我是唯一的知情人了。”
“我还以为您全都忘了呢!”
一阵沉默。
“并没有真忘……这妨碍您吗?”
“不。”
“请记住,我是最了解希尔薇娅的,她最爱的是我……您看,我并不回避自己的责任。”
我又一次挂断了电话。过了几分钟,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在希尔薇娅和我之间有过非常亲密的关系,其他一切对她来说没有任何价值……”
他接着刚才的话说,似乎我第二次挂断电话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希望和您谈谈这一切,不管您愿意不愿意。我将不断地打电话,直到您接受为止。”
“我把电话掐断。”
“那我就在楼房门口等着您。想把我甩掉可没那么容易……再说,是您自己来找我的。”
我又一次挂断电话,电话铃又一次响起来。
“有些事情我并没有忘……我还可以给您带来很多麻烦呢。我要求您和我进行一次关于希尔薇娅的严肃的谈话……”
“您忘了,我也可以给您带来很多麻烦呢。”我对他说。
这一次挂断电话以后,我拨了自己的电话号码,然后把话机塞在枕头下面,以免老听见“嘟嘟”的忙音。
我站起来,仍然没有开灯,走到窗前倚在窗户上。下面,西米叶大道空空如也,时不时有辆汽车驶过。每一次我都想它也许会停下。……一阵车门声,他也许会从车里走出来,抬头望着玛杰斯蒂克大楼正面,看看在几层还有灯光。他将走进大街拐弯的电话亭。我是不是应该让话机一直占线呢?还是接听?最好的办法是等着铃响,摘下话机,然后把它贴住耳朵,一句话不说。他将不断重复:“喂,喂,您听见吗?喂,您听见吗?我就在附近……回答我……回答我……”而我则只用沉默来回答这个越来越忧虑、越来越像呻吟的声音。是的,我想把我自己感到的空虚感觉传给他。
合唱已经停止很久了,我仍然停留在窗前。我等着他的身影在下面大街的白色灯光中映现,就像那个星期天,他在大道上出现那样。
接近中午时分,我下楼去汽车库。在大楼的底层有一个水泥楼梯通向那儿,只要穿过大厅尽头的一条走廊,推开一扇门、拧亮电灯开关就到了。
这是玛杰斯蒂克大楼下面的一大块空地。当饭店还营业的时候可能就已经当作停车场用了。
一个人也没有。三个职工都去吃饭了。说实在的,他们的活儿越来越少了。有人在加油站那边按喇叭。一辆奔驰汽车停在那里,车的主人让我给他加满汽油。他付了我一笔可观的小费。
我向位于车库深处的我的办公室走去。那是一间有着浅绿色磁砖墙和玻璃门的屋子。白木桌上放着一个信封,写着我的名字。我把它打开,上面写着:
请放心。您再也不会听到我的消息了。也不会再听到谁谈起希尔薇娅。
——维尔库
为了证实这是真的,我从衣袋里掏出他的名片,拨了他在安蒂柏住处的电话号码,没人回答。我开始整理办公室。几个月来,过期的文件和发票堆得到处都是。我把它们装进金属柜子。过不了多久,这一切就将不复存在了。大楼的经管人——由于他我才获得了这个车库管理人的位置——已经通知我,这个修理兼加油站将改建为简单的停车场了。
我从玻璃门向外看。那边有一辆美国汽车在等着,引擎盖已经打开,一只后轮完全瘪了。等那几个人吃完饭回来,我得问问他们是不是把这辆车给忘了。但是他们还会不会回来呢?他们也已经得到车库将要关闭的通知,也许已经在别处找到了工作。我是唯一未准备谨慎的退路的人。
下午过了些时候,我又拨了一遍维尔库在安蒂柏的电话。还是没有人。三个职工中只有一个回来了,他接着修完了那辆美国汽车。我对他说我要离开一两个小时,请他照顾一下加油站。
杜布沙日大街的人行道上铺满了阳光和一层落叶,像地毯一样,我一边走,一边在想我的未来。车库关门时我将得到一笔失业补偿金,就用这笔钱先凑合过一阵。玛杰斯蒂克的房间租金低得惊人,得保留下来。也许我还能取得经理布阿斯代尔的同意,一点儿租金也不付,作为他对我的工作的酬谢。是的,我将永远留在蓝色海岸。何必到别处去呢?我甚至可以重操摄影师的旧业,挎着一部包拉罗伊德快相机,在英格兰人大道上窥视过往的游客。我看着维尔库的名片时所想到的对于我也同样适用:几年工夫往往就足以让一个人将自信心丧失殆尽。
不知不觉中,已来到了阿尔萨斯·洛林公园旁边。我拐向左边的岗白塔大街。想到不知会不会看见维尔库站在他的货摊后面,心里不由地一紧。这一次,我要远远地看着他,而让他看不见我,然后我就很快走开。这个商贩已经不是从前的维尔库,他从未卷入过我的生活,观察这样一个商贩会使我感到轻松。从未卷入我的生活!他只是那些圣诞前夕遍布尼斯大街小巷的平庸小贩中的一个,仅此而已。
我隐约看到货摊后面有一个忙碌的身影。穿过拉布法街,才发现这个人不是维尔库,而是一个身材高大、金发马脸的人,穿着一件皮夹克。我像上一次那样挤到第一排。他不利用高台,也不用麦克风,他的吹嘘叫卖只是用很大的嗓门历数着面前的商品:海狸鼠皮、浸羔皮、兔皮、斯昆克斯皮、全皮单层或毛里夹皮靴……货摊比昨天丰富得多,金头发也比维尔库吸引人得多。皮衣服很少,但有很多高级毛皮衣服。也许他们认为维尔库没能力卖这些毛皮衣服吧。
凡是买海狸鼠上衣或者买两件一套斯宾塞短上衣加坎肩的人,这个人一律打八折。要羔皮吗?有,各种颜色都有:黑色、巧克力色、海蓝、铜绿、海棠红、浅紫……作为奖励,还送给每个买衣服的人一包霜冻糖栗子。他越说越快,我头都晕起来。最后,我干脆坐在了旁边咖啡馆的街座上。等了近一个小时,看热闹的人才逐渐散去。太阳早已消失。货摊上只剩他一个人,我走近他。
“下班了,”他说,“不过,您要什么货色的话……我有皮上衣,便宜得很,打七折……要不来一件软羊皮外衣,塔夫塔绸衬里,从三十八到四十六号都有,我收您半价好了……”
要是我不打断他,他恐怕永远也不会停嘴,他正在劲头儿上呢。
“您认识弗里德里克·维尔库吗?”我问他。
“不认识。”
他开始把毛皮衣服和皮上衣一件件地叠起来。
“可是,昨天下午他还在这儿,就在您现在的位置上。”
“您知道,我们在蓝色海岸一带给法兰西皮货行干活的人多着呢!”
小卡车在货摊旁边停住了,昨天那个司机走下来,他拉开车门。
“您好,”我对他说,“我们昨天晚上见过面,和我的一个朋友一起……”
他皱着眉头看看我,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
“您还到福罗木咖啡馆去找过他呢。”
“哦,对了,对了。不错……”
“你快点儿给我把这些都装上。”高个头金发马脸的人说道。
于是那个人把大衣和上衣一件件地套在衣架上,然后挂在小卡车里。
“您不知道他在哪儿吗?”
“他也许不在法兰西皮货行干了……”
他用冷冷的声音回答我,就像维尔库犯了一个严重错误,而给法兰西皮货行干活是一个了不起的特权似的。
“我还以为他有一个固定的工作呢……”
高个子金发马脸的人屁股抵住货摊边沿,在一个小本子上记着什么。也许是一天的买卖账?
我从衣袋里掏出维尔库的名片。
“昨晚大概是您把他送回家的吧?……安蒂柏市伯斯盖大街五号……”
司机继续把大衣和上衣装进小卡车,根本不屑于看我一眼。
“那是个旅馆,”他说,“法兰西皮货行的商贩都在那儿住,在那儿通知他们去戛纳还是去尼斯干活儿……”
我把一件羊羔皮大衣递给他,又递给他一件皮上衣,然后是几只皮毛靴子。我想,要是我帮他装车,也许他会愿意再给我一些关于维尔库的消息。
“我哪有时间一个个都认识他们?老跟走马灯似的,每个星期都有十来个新的……我跟他们见个两三次面,然后他们就又走了,又来别的替他们。失业倒是不会的,给法兰西皮货行干嘛……我们在这一带到处都有仓库,也不光是戛纳和尼斯,在格拉斯,德拉吉尼昂……都有。”
“那么说,我在安蒂柏根本找不着他了?”
“那是找不着。他的房间肯定已经住上别人了,说不定还就是这位先生呢。”
他对我指指始终往小本子上记账的高个子金发马脸人。
“没有任何办法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只有两个可能性!要不就是他不给‘法皮’干了,就是说他不太会做买卖,给赶出门了……”
他已经把大衣和上衣都挂在车里,用围巾边沿擦着额头上的汗。
“要不就是把他派到别处去了……不过您要是问管事的,他们什么也不会告诉您的,这是职业秘密。我猜着您连他家的亲戚都不是吧?”
“不是。”
他的声调缓和下来。高个子金发马脸也走到我们这儿来了。
“你都装完了?”
“完了。”
“那我们就走吧。”
他登上小卡车的前座。司机关上车门,仔细检查门是否关紧了,随后他也上了车。可是他又从半关的玻璃窗向我俯下身子:
“有时候,‘法皮’也派他们去国外,他们在比利时也有仓库。要真是这样,他们把他派到比利时去了……”
他耸耸肩膀,开动了汽车。我目送着小卡车在英格兰人大道上转了弯,随即消失了。
天气十分温和。我一直走到阿尔萨斯·洛林公园,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面前是秋千和沙坑。我喜爱这个地方,因为这里有许多华盖松和在空中留下清晰剪影的大楼。从前,我和希尔薇娅有时候在下午一起来这里坐一坐。在这些照看着孩子的母亲中间,我们很安全。没人会到这个花园里来找我们,而周围的人也丝毫不注意我们。确实,我们也可以被人看作父母,瞧着孩子去坐滑梯或者堆砌沙子的城堡。
比利时……“要真是这样,他们把他派到比利时去了……”我想象着一个阴雨的晚上,在布鲁塞尔的南站地区,维尔库偷偷摸摸地卖钥匙和破烂的黄色照片。他已经成了自己的影子。今天早晨他在车库留给我的话并不使我吃惊:“您再也不会有我的消息了。”我早已有预感。令人吃惊的倒是他给我写了这个条子,而这却成为他仍然存在的实证。昨天下午,他在货摊后边的时候,我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来,才敢肯定那的确是他。我站在看热闹的第一排定定地看他,就像想让他自己想起自己是谁一样。在这样专注的目光下,他也极力想重新成为过去的维尔库,而且后来的几个小时中他也的确扮演了这个角色。他还给我打过电话,但是对他的角色已经有点儿心不在焉了。此刻,在布鲁塞尔,他也许正从安斯巴什大街到北站去,然后盲目地搭上一列火车。他在一节烟雾弥漫的车厢里和那些打扑克牌的商人挤在一起,而火车摇摇晃晃地朝着一个谁也不认识的终点开去……
我也曾想过把布鲁塞尔当作我和希尔薇娅的栖身之地,但最后我们还是宁愿待在法国。我们必须选择一个大城市,以便默默无闻地生活而不被人注意。尼斯有五十多万人口,在这些人中我们可以销声匿迹。这个城市有它的特色,而且,还有地中海……
在小广场和维克多·雨果大街拐角的一幢楼房里,三层的一个窗户灯光亮起来,那里以前是爱芙拉顿·贝伊夫人住的地方。她是否还活着?我应该去按她的门铃,或者去问问看门人。我凝视着被黄色灯光照亮的窗户。我们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爱芙拉顿·贝伊夫人早已去世了。但我却想,城市也许还保留着对她一生模糊的记忆。她是一个可爱的幽灵,是遍布尼斯的数千幽灵中的一个。有时候,她会在下午时分来坐在阿尔萨斯·洛林公园这条长凳上,就在我们身边。幽灵是不会死亡的。在它们的窗前永远有灯光,就像我四周这些楼房的窗户一样。这些楼房的赭石与白色相间的外表被广场上的华盖松遮得若隐若现。我站起身,沿着维克多·雨果大街漫步而行,机械地数着梧桐树。
当初,希尔薇娅到这儿来跟我会合的时候,一切都显得和今晚截然不同。那时尼斯对我还不是熟悉亲切的城市。而现在我总是步行回到玛杰斯蒂克的大厅和我那间暖气不管用的房间。幸亏蓝色海岸的冬天是暖和的,盖着大衣睡觉我也无所谓。我怕的是春季。春潮的到来像一股海浪,每次我都感到摇摇晃晃,仿佛就要从船上掉进海里。
那时候,我还以为将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以为只要在尼斯住上一段时间就会将以前的一切从记忆中抹掉。我深信不久我们俩就会感觉不到压在身上的重负了。那天晚上,我的步伐比今天轻快得多。
古诺街。那天晚上我也经过这条街上的理发馆。我禁不住向理发馆看了一眼:霓虹灯照样闪烁。我继续向前走去。
那时候我还没有变成像今天晚上这样的幽灵,我还在对自己说,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们将忘却一切,什么都将从零开始。从零开始,这就是我当初越来越轻快地走在古诺街上时不断重复的一句话。
“一直走。”那天我问一个过路人到火车站怎么走,他这样回答我。一直走。当时我对未来充满了信心,这些街道对我来说是全新的。虽然我有些盲目地瞎走,但我知道那一点也不要紧。希尔薇娅的火车晚上十点半才到尼斯呢。
一个石榴红的大皮包是她的全部行李。脖子上挂着那颗“南方十字”钻石。看着她走过来,我忽然感到胆怯。一个星期前我和她在安溪市一个旅馆里分别,因为我坚持一个人先到尼斯,看看是否可以在这个城市定居。
“南方十字”在她竖起的黑色毛织大衣领子上闪闪发光。遇上我的目光,她微笑了,将大衣领子翻下来盖住钻石。这样毫不掩饰地戴这件首饰太不谨慎了。要是在火车上她恰巧坐在一个钻石商对面,引起他的注意怎么办?想到这个念头的荒谬,我自己也禁不住微笑了。我拿过她的旅行包。
“你车厢里没有钻石商吗?”
我细细打量着刚从尼斯车站下来的寥寥无几的乘客,看着他们在身边的站台上走过。
坐在出租汽车里,我忽然一阵慌乱。我挑的家具和房间也许不中她的意。不过我们最好还是住这种地方而不去旅馆,那儿的接待人员会很快注意到我们。
出租汽车在我今天走过的路上飞驰,只不过当时的方向正相反:维克多·雨果大街,阿尔萨斯·洛林公园。那天也正是现在的季节。已近十一月底,梧桐树的叶子已经落光,和今天一样。她从脖子上摘下“南方十字”钻石,我感到手掌触到了项链和钻石。
“你拿着吧,不然我该弄丢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南方十字”装进上衣的内口袋。
“你注意到车厢里有一个钻石商人吗?就在你的对面?”
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出租汽车在古诺街角停住了,好让从左边来的汽车过去。街头理发馆门前闪着玫瑰色的霓虹灯。
“不管怎么说,就算我面前有一个钻石商人吧,他也会当作普通的缅甸宝石。”
这句话是对着我的耳朵说的,为的是不让司机听见。她的语调正是维尔库一心显出高人一等的时候称作“小市民”的调子。而我却喜欢这种声调,因为它是童年的声音。
“是的,可是如果他提出拿近看看呢?……拿放大镜看……”
“那我就告诉他是家传的首饰。”
出租汽车在加发来利街的圣安娜别墅门前停下了。这所别墅里出租带家具的房间。我们在街旁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谁也没动。我仍然拿着她的旅行包。
“旅馆在花园尽头。”我对她说。
我害怕她会失望。可是没有。她挽住我的手臂。我推开栅栏大门,门在灌木丛的一阵窸窣声中开了。我们沿着阴暗的幽径来到小楼,前厅的大玻璃窗上吊着一只灯泡,把这里照得通亮。
我们从玻璃游廊前面走过,看得见客厅里明晃晃的吊灯。当我要求将这间房租一个月时,女主人就是在那儿接待我的。
小心翼翼地避免惊醒任何人,我们绕到了小楼的后边。我打开后门,我们顺着从前仆人用的楼梯走上去。房间在二层,走廊的尽头。
她没有脱掉大衣就在旧皮沙发椅上坐下来。她看着四周,似乎在努力使自己适应这个环境。两扇朝着花园开的窗户挂着黑色的窗帘,墙上糊着粉红图案的墙纸,只有最里边一面墙是浅色木板,让人想到山间的小屋。除了皮沙发椅和宽大的带铜栏杆的床以外,没有其他家具。
我坐在床沿上,等着她开口。
“不管怎么说,没有人会上这儿来找我们。”
“当然不会。”我说。
我试图仔细告诉她住在这儿的全部好处,实际上却是借此说服我自己:已经预付了一个月的租金,这间房是独立的,我们可以自己拿钥匙而不必交给门房,女主人住在一层,她不会来打扰我们……
可是她似乎并不在听我说。她望着将微弱的光线洒向我们的吊灯,然后又看看地板,看看黑色的窗帘。看她穿着大衣的样子,仿佛随时准备离开这个房间,我真怕她就这样把我一个人留在床上。她一动不动,两手平放在沙发扶手上,眼中掠过一阵失望的表情。我也感到一阵失望。
她的眼光刚一落在我身上,一切就都变了样。也许她意识到我们两人在一刹那间有同样的感受吧。她对我微微一笑,好像怕人在门外偷听那样低声地说:
“用不着发愁。”
从小楼底层传来的音乐和播音员低沉的声音中断了,大概有人关掉了电视或收音机。我们两个人都已经躺在床上。我拉开一点窗帘,透过两个窗户,一丝微弱的光线射进黑暗的房间。我看得见她的轮廓,她的两臂伸向后边,两手玩弄着床栏杆,脖子上挂着“南方十字”。她喜欢在睡觉的时候带着它:这样,别人就无法把它偷走了。
“你没闻到有一股怪味吗?”她问我。
“闻到了。”
我第一次来看房子的时候,一股霉味就一直冲上喉咙。我打开两扇窗户,让新鲜空气进来,但是无济于事,霉气已经渗进了墙壁、沙发椅和毛毯。
我靠近她。不一会儿,她的香水味就压过了屋里的气味,这浓烈的香水味已经使我离不开了。它是一种温柔、朦胧的东西,就好像把我们两人紧紧拴在一起的那种联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