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五
诗曰:
人生碌碌饮贪泉,不畏官司不顾天。
何必广斋多忏悔?让人一着最为先。
这一首诗,单说世上人贪心起处,便是十万个金刚也降不住;明明的刑宪陈设在前,也顾不的。子列子有云:“不见人,徒见金。”盖谓当这点念头一发,精神命脉,多注在这一件事上,那管你行得也行不得?
话说杭州府有一贾秀才,名实,家私巨万,心灵机巧,豪侠好义,专好结识那一班有义气的朋友。若是朋友中有那未娶妻的,家贫乏聘,他便捐资助其完配;有那负债还不起的,他便替人赔偿。又且路见不平,专要与那瞒心昧己的人作对。假若有人恃强,他便出奇计以胜之。种种快事,未可枚举。如今且说他一节助友赎产的话。
钱塘有个姓李的人,虽习儒业,尚未游庠。家极贫窭,事亲至孝。与贾秀才相契,贾秀才时常周济他。一日,贾秀才邀李生饮酒。李生到来,心下怏怏不乐。贾秀才疑惑,饮了数巡,忍耐不住,开口问道:“李兄有何心事,对酒不欢?何不使小弟相闻?或能分忧万一,未可知也。”李生叹口气道:“小弟有些心事,别个面前也不好说,我兄垂问,敢不实言!小弟先前曾有小房一所,在西湖口昭庆寺左侧,约值三百余金。为因负了寺僧慧空银五十两,积上三年,本利共该百金。那和尚却是好利的先锋,趋势的元帅,终日索债。小弟手足无措,只得将房子准与他,要他找足三百金之价。那和尚知小弟别无他路,故意不要房子,只顾索银。小弟只得短价将房准了,凭众处分,找得三十两银子。才交得过,和尚就搬进去住了。小弟自同老母搬往城中,赁房居住。今因主家租钱连年不楚,他家日来催小弟出屋,老母忧愁成病,以此烦恼。”贾秀才道:“元来如此。李兄何不早说?敢问所负彼家租价几何?”李生道:“每年四金,今共欠他三年租价。”贾秀才道:“此事一发不难。今夜且尽欢,明早自有区处。”当日酒散相别。
次日,贾秀才起个清早,往库房中取天平,总勾了一百四十二两之数,着一个仆人跟了,径投李生处来。李生方才起身,梳洗不迭,忙叫老娘煮茶。没柴没火的,弄了一早起,煮不出一个茶。贾秀才会了他每的意,忙叫仆人请李生出来,讲一句话就行。李生出来道:“贾兄有何见教,俯赐宠临?”贾秀才叫仆人将过一个小手盒,取出两包银子来,对李生道:“此包中银十二两,可偿此处主人。此包中银一百三十两,兄可将去与慧空长老赎取原屋居住,省受主家之累,且免令堂之忧,并兄栖身亦有定所,此小弟之愿也。”李生道:“我兄说那里话!小弟不才,一母不能自赡,贫困当日受之。屡承周给,已出望外,复为弟无家可依,乃累仁兄费此重资,赎取原屋,即使弟居之,亦不安稳。荷兄高谊,敢领租价一十二金;赎屋之资,断不敢从命。”贾秀才道:“我兄差矣!我两人交契,专以义气为重,何乃以财利介意?兄但收之,以复故业,不必再却。”说罢,将银放在桌上,竟自出门去了。
李生慌忙出来,叫道:“贾兄转来,容小弟作谢。”贾秀才不顾,竟自去了。李生心下想道:“天下难得这样义友,我若不受他的,他心决反不快。且将去取赎了房子,若有得志之日,必厚报之!”当下将了银子,与母亲商议了,前去赎屋。
到了昭庆寺左侧旧房门首,进来问道:“慧空长老在么?”长老听得,只道是什么施主到来,慌忙出来迎接。却见是李生,把这足恭身分,多放做冷淡的腔子,半吞半吐的施了礼请坐,也不讨茶。李生却将那赎房的说话说了。慧空便有些变色道:“当初卖屋时,不曾说过后来要取赎。就是要赎,原价虽只是一百三十两,如今我们又增造许多披屋,装折许多材料,值得多了。今官人须是补出这些帐来,任凭取赎了去。”这是慧空分明晓得李生拿不出银子,故意勒掯他。实是何曾添造什么房子?又道是“人穷志窄”,李生听了这句话,便认为真。心下想道:“难道还又去要贾兄找足银子取赎不成?我原不愿受他银子赎屋,今落得借这个名头,只说和尚索价太重,不容取赎,还了贾兄银子,心下也到安稳。”即便辞了和尚,走到贾秀才家里来,备细述了和尚言语。贾秀才大怒道:“叵耐这秃厮恁般可恶!僧家四大俱空,反要瞒心昧己,图人财利。当初如此卖,今只如此赎,缘何平白地要增价银?钱财虽小,情理难容!撞在小生手里,待作个计较处置他,不怕他不容我赎!”当时留李生吃了饭,别去了。
贾秀才带了两个家僮,径走到昭庆寺左侧来,见慧空家门儿开着,踱将进去。问着个小和尚,说道:“师父陪客吃了几杯早酒,在楼上打盹。”贾秀才叫两个家僮住在下边。信步走到胡梯边,悄悄蓦将上去。只听得鼾齁之声;举目一看,看见慧空脱下衣帽熟睡。楼上四面有窗,多关着。贾秀才走到后窗缝里一张,见对楼一个年少妇人坐着做针指,看光景是一个大户人家。贾秀才低头一想道:“计在此了。”便走过前面来,将慧空那僧衣僧帽穿着了,悄悄地开了后窗,嘻着脸与那对楼的妇人百般调戏,直惹得那妇人焦燥,跑下楼去。贾秀才也仍复脱下衣帽,放在旧处,悄悄下楼,自回去了。
且说慧空正睡之际,只听得下边乒乓之声,一直打将进来。十来个汉子,一片声骂道:“贼秃驴,敢如此无状!公然楼窗对着我家内楼,不知回避,我们一向不说;今日反大胆把俺家主母调戏!送到官司,打得他逼直,我们只不许他住在这里罢了!”慌得那慧空手足无措。霎时间,众人赶上楼来,将家火什物打得雪片,将慧空浑身衣服扯得粉碎。慧空道:“小僧何尝敢向宅上看一看?”众人不由分说,夹嘴夹面只是打,骂道:“贼秃!你只搬去便罢;不然时,见一遭打一遭。莫想在此处站一站脚!”将慧空乱叉出门外去。慧空晓得那人家是郝上户家,不敢分说,一溜烟进寺去了。
贾秀才探知此信,知是中计,暗暗好笑。过了两日,走去约了李生,说与他这些缘故,连李生也笑个不住。贾秀才即便将了一百三十两银子,同了李生,寻见了慧空,说要赎屋。慧空起头见李生一身,言不惊人,貌不动众,另是一般说话。今见贾秀才是个富户,带了家僮到来,况刚被郝家打慌了的,自思:“留这所在,料然住不安稳,不合与郝家内楼相对,必时常来寻我不是。由他赎了去,省了些是非罢。”便一口应承。兑了原银一百三十两,还了原契,房子付与李生自去管理。那慧空要讨别人便宜,谁知反吃别人弄了。此便是贪心太过之报。后来贾生中了,直做到内阁学士。李生亦得登第做官。两人相契,至死不变。正是:
量大福也大,机深祸亦深。
慧空空昧己,贾实实仁心!
这却还不是正话。如今且说一段故事,乃在金陵建都之地,鱼龙变化之乡。那金陵城傍着石山筑起,故名石头城。城从水门而进,有那秦淮十里楼台之盛。那湖是昔年秦始皇开掘的,故名秦淮湖。水通着扬子江,早晚两潮,那大江中百般物件,每每随潮势流将进来。湖里有画舫名妓,笙歌嘹亮,士女喧哗。两岸柳荫夹道,隔湖画阁争辉。花栏竹架,常凭韵客联吟;绣户珠帘,时露娇娥半面。酒馆十三四处,茶坊十七八家。端的是繁华盛地,富贵名邦。
说话的,只说那秦淮风景,没些来历。看官有所不知,在下就中单表近代一个有名的富郎陈秀才,名珩,在秦淮湖口居住。娶妻马氏,极是贤德,治家勤俭。陈秀才有两个所在:一所庄房,一所住居,都在秦淮湖口。庄房却在对湖。那陈秀才专好结客,又喜风月,逐日呼朋引类,或往青楼嫖妓,或落游船饮酒。帮闲的不离左右,筵席上必有红裙。清唱的时供新调,修痒的百样腾挪。送花的日逐荐鲜,司厨的多方献异。又道是:“利之所在,无所不趋。”为因那陈秀才是个撒漫的都总管,所以那些众人多把做一场好买卖,齐来趋奉他。若是无钱悭吝的人,休想见着他每的影。那时南京城里没一个不晓得陈秀才的。陈秀才又吟得诗,作得赋,做人又极温存帮衬,合行院中姊妹,也没一个不喜欢陈秀才的。好不受用!好不快乐!果然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光阴如隙驹,陈秀才风花雪月了七八年,将家私弄得干净快了。马氏每每苦劝,只是旧性不改,今日三,明日四,虽不比日前的松快容易,手头也还掤凑得来。又花费了半年把,如今却有些急迫了。马氏倒也看得透,道:“索性等他败完了,倒有个住场。”所以再不去劝他。陈秀才燥惯了脾胃,一时那里变得转?却是没银子使用,众人撺掇他写一纸文契,往那三山街开解铺的徽州卫朝奉处借银三百两。那朝奉又是一个爱财的魔君,终是陈秀才的名头还大,卫朝奉不怕他还不起,遂将三百银子借与,三分起息。陈秀才自将银子依旧去花费,不题。
却说那卫朝奉平素是个极刻剥之人。初到南京时,只是一个小小解铺,他却有百般的昧心取利之法。假如别人将东西去解时,他却把那九六七银子,充作纹银,又将小小的等子称出,还要欠几分兑头。后来赎时,却把大大的天平兑将进去,又要你找足兑头,又要你补勾成色,少一丝时,他则不发货。又或有将金银珠宝首饰来解的,他看得金子有十分成数,便一模二样,暗地里打造来换了;粗珠换了细珠,好宝换了低石。如此行事,不能细述。那陈秀才这三百两债务,卫朝奉有心要盘他这所庄房,等闲再不叫人来讨。巴巴的盘到了三年,本利却好一个对合了,卫朝奉便着人到陈家来索债。陈秀才那时已弄得瓮尽杯干,只得收了心,在家读书,见说卫家索债,心里没做理会处。只得三回五次回说:“不在家,待归时来讨。”又道是,怕见的是怪,难躲的是债。是这般回了几次,他家也自然不信了。卫朝奉逐日着人来催逼,陈秀才则不出头。卫朝奉只是着人上门坐守,甚至以浊语相加,陈秀才忍气吞声。正是有钱神也怕,到得无钱鬼亦欺。早知今日来忍辱,却悔当初大燥脾。
陈秀才吃搅不过,没极奈何,只得出来与那原中说道:“卫家那主银子,本利共该六百两,我如今一时间委实无所措置,隔湖这一所庄房,约值千余金之价,我意欲将来准与卫家,等卫朝奉找足我千金之数罢了。列位与我周全此事,自当相谢。”众人料道无银得还,只得应允了,去对卫朝奉说知。卫朝奉道:“我已曾在他家庄里看过。这所庄子怎便值得这一千银子?也亏他开这张大口。就是只准那六百两,我也还道过分了些,你们众位怎说这样话?”原中道:“朝奉,这座庄居,六百银子也不能勾得他。乘他此时窘迫之际,胡乱找他百把银子,准了他的庄,极是便宜。倘若有一个出钱主儿买了去,要这样美产就不能勾了。”卫朝奉听说,紫胀了面皮道:“当初是你每众人总承我这样好主顾,放债、放债,本利丝毫不曾见面,反又要我拿出银子来。我又不等屋住,要这所破落房子做甚么?若只是这六百两时,便认亏些准了;不然时,只将银子还我。”就叫伴当每随了原中去说。
众人一齐多到陈家来,细述了一遍,气得那陈秀才目睁口呆。却待要发话,实是自己做差了事,又没对付处银子,如何好与他争执?只得赔个笑面道:“若是千金不值时,便找勾了八百金也罢。当初创造时,实费了一千二三百金之数,今也论不得了。再烦列位去通小生的鄙意则个。”众人道:“难,难,难!方才我们只说得百把银子,卫朝奉兀自变了脸道:‘我又不等屋住!若要找时,只是还我银子。’这般口气,相公却说个‘八百两’三字,一万世也不成!”陈秀才又道:“财产重事,岂能一说便决?卫朝奉见头次索价大多,故作难色,今又减了二百之数,难道还有不愿之理?”众人吃央不过,只得又来对卫朝奉说了。卫朝奉也不答应,迸起了面皮,竟走进去。唤了四五个伴当出来,对众人道:“朝奉叫我每陈家去讨银子,准房之事,不要说起了。”
众人觉得没趣,只得又同了伴当到陈家来。众人也不回话,那几个伴当一片声道:“朝奉叫我们来坐在这里,等兑还了银子方去。”陈秀才听说,满面羞惭,敢怒而不敢言。只得对众人道:“可为我婉款了他家伴当回去,容我再作道理。”众人做歉做好,劝了他们回去,众人也各自散了。
陈秀才一肚皮的鸟气,没处出豁,走将进来,捶台拍凳,短叹长吁。马氏看了他这些光景,心下已自明白。故意道:“官人何不去花街柳陌,楚馆秦楼,畅饮酣酒,通宵遣兴?却在此处咨嗟愁闷,也觉得少些风月了。”陈秀才道:“娘子直恁地消遣小生。当初只为不听你的好言,忒看得钱财容易,致今日受那徽狗这般呕气。欲将那对湖庄房准与他,要他找我二百银子,叵耐他抵死不肯,只顾索债。又着数个伴当住在吾家坐守,亏得众人解劝了去,明早一定又来。难道我这所庄房止值得六百银子不成?如今却又没奈何了。”马氏道:“你当初撒漫时节,只道家中是那无底之仓,长流之水,上千的费用了去,谁知到得今日,要别人找这一二百银子却如此烦难。既是他不肯时,只索准与他罢了,闷做甚的?若象三年前时,再有几个庄子也准去了,何在乎这一个!”陈秀才被马氏数落一顿,嘿嘿无言。当夜心中不快,吃了些晚饭,洗了脚手睡了。又道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陈秀才有这一件事在心上,翻来覆去,巴不到天明。及至五更鸡唱,身子困倦,朦胧思睡。只听得家僮三五次进来说道:“卫家来讨银子一早起了。”陈秀才忍耐不住,一骨碌扒将起来,请拢了众原中,写了一纸卖契:将某处庄卖到某处银六百两。将出来交与众人。众人不比昨日,欣然接了去,回复卫朝奉。陈秀才虽然气愤不过,却免了门头不清净,也只索罢了。那卫朝奉也不是不要庄房,也不是真要银子,见陈秀才十分窘迫,只是逼债,不怕那庄子不上他的手。如今陈秀才果然吃逼不过,只得将庄房准了。卫朝奉称心满意,已无话说。
却说那陈秀才自那准庄之后,心下好不懊恨,终日眉头不展,废寝忘餐。时常咬牙切齿道:“我若得志,必当报之!”马氏见他如此,说道:“不怨自己,反恨他人!别个有了银子,自然千方百计要寻出便益来,谁象你将了别人的银子用得落得,不知曾干了一节什么正经事务,平白地将这样美产贱送了!难道是别人央及你的不成?”陈秀才道:“事到如今,我岂不知自悔?但作过在前,悔之无及耳。”马氏道:“说得好听,怕口里不象心里,‘自悔’两字,也是极难的。又道是:‘败子若收心,犹如鬼变人。’这时节手头不足,只好缩了头坐在家里怨恨;有了一百二百银子,又好去风流撒漫起来。”陈秀才叹口气道:“娘子兀自不知我的心事!人非草木,岂得无知!我当初实是不知稼穑,被人鼓舞,朝歌暮乐,耗了家私。今已历尽凄凉,受人冷淡,还想着‘风月’两字,真丧心之人了!”马氏道:“恁地说来,也还有些志气。我道你不到乌江心不死,今已到了乌江,这心原也该死了。我且问你,假若有了银子,你却待做些甚么?”陈秀才道:“若有银子,必先恢复了这庄居,羞辱那徽狗一番,出一口气。其外或开个铺子,或置些田地,随缘度日,以待成名,我之愿也。若得千金之资,也就够了。却那里得这银子来?只好望梅止渴,画饼充饥。”说罢往桌上一拍,叹一口气。
马氏微微的笑道:“若果然依得这一段话时,想这千金有甚难处之事?”陈秀才见说得有些来历,连忙问道:“银子在那里?还是去与人挪借?还是去与朋友们结会?不然银子从何处来?”马氏又笑道:“若挪借时,又是一个卫朝奉了。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见你这般时势,那个朋友肯出银子与你结会?还是求着自家屋里,或者有些活路,也不可知。”陈秀才道:“自家屋里求着兀谁的是?莫非娘子有甚扶助小生之处?望乞娘子提掇指点小生一条路头,真莫大之恩也!”马氏道:“你平时那一班同欢同赏、知音识趣的朋友,怎没一个来瞅睬你一瞅睬?元来今日原只好对着我说什么提掇也不提掇。我女流之辈,也没甚提掇你处。只要与你说一说过。”陈秀才道:“娘子有甚说话?任凭措置。”马氏道:“你如今当真收心务实了么?”陈秀才道:“娘子,怎还说这话?我陈珩若再向花柳丛中着脚时,永远前程不吉,死于非命!”马氏道:“既恁地说时,我便赎这庄子还你。”
说罢,取了钥匙直开到厢房里一条黑弄中,指着一个皮匣,对陈秀才道:“这些东西,你可将去赎庄;余下的,可原还我。”陈秀才喜自天来,却还有些半信不信,揭开看时,只见雪白的摆着银子,约有千余金之物。陈秀才看了,不觉掉下泪来。马氏道:“官人为何悲伤?”陈秀才道:“陈某不肖,将家私荡尽,赖我贤妻熬清淡守,积攒下偌多财物,使小生恢复故业,实是枉为男子,无地可自容矣!”马氏道:“官人既能改过自新,便是家门有幸。明日可便去赎取庄房,不必迟延了。”陈秀才当日欢喜无限,过了一夜。次日,着人请过旧日这几个原中去对卫朝奉说,要兑还六百银子,赎取庄房。卫朝奉却是得了便宜的,如何肯便与他赎?推说道:“当初准与我时,多是些败落房子,荒芜地基;我如今添造房屋,修理得锦锦簇簇,周回花木,栽植得整整齐齐。却便原是这六百银子赎了去,他倒安稳!若要赎时,如今当真要找足一千银子,便赎了去。”众人将此话回复了陈秀才。陈秀才道:“既是恁地,必须等我亲看一看,果然添造修理,估值几何,然后量找便了。”便同众人到庄里来,问说:“朝奉在么?”只见一个养娘说道:“朝奉却才解铺里去了。我家内眷在里面,官人们没事不进去罢。”众人道:“我们略在外边踏看一看不妨。”养娘放众人进去看了一遭,却见原只是这些旧屋,不过补得几块地板,筑得一两处漏点,修得三四根折栏杆,多是有数,看得见的,何曾添个甚么?
陈秀才回来,对众人道:“庄居一无所增,如何却要我找银子?当初我将这庄子抵债,要他找得二百银子,他乘我手中窘迫,贪图产业,百般勒掯,上了他手,今日又要反找!将猫儿食拌猫儿饭,天理何在?我陈某当初软弱,今日不到得与他作弄。众人可将这六百银子交与他,教他出屋还我。只这等,他已得了三百两利钱了。”众人本自不敢去对卫朝奉说,却见陈秀才搬出好些银子,已自酥了半边,把那旧日的奉承腔子重整起来,都应道:“相公说的是,待小人们去说。”众人将了银子去交与卫朝奉。卫朝奉只说少,不肯收,却是说众人不过,只得权且收了,却只不说出屋日期。众人道他收了银子,大头已定,取了一纸收票来,回复了陈秀才,俱各散讫。
过了几日,陈秀才又着人去催促出房。卫朝奉却道:“必要找勾了修理改造的银子便去,不然时,决不搬出。”催了几次,只是如此推托。陈秀才愤恨之极,道:“这厮恁般恃强!若与他经官动府,虽是理上说我不过,未必处得畅快。慢慢地寻个计较处置他,不怕你不搬出去。当初呕了他的气,未曾泄得,他今日又来欺负人,此恨如何消得!”那时正是十月中旬天气,月明如昼,陈秀才偶然走出湖房上来步月,闲行了半晌。又道是无巧不成话,只见秦淮湖里上流头,黑洞洞退将一件物事来。陈秀才注目一看,吃了一惊。元来一个死尸,却是那扬子江中流入来的。那尸却好流近湖房边来,陈秀才正为着卫朝奉一事踌躇,默然自语道:“有计了!有计了!”便唤了家僮陈禄到来。
那陈禄是陈秀才极得用的人,为人忠直,陈秀才每事必与他商议。当时对他说道:“我受那卫家狗奴的气,无处出豁,他又不肯出屋还我,怎得个计较摆布他便好?”陈禄道:“便是官人也是富贵过来的人,又不是小家子,如何受这些狗蛮的气!我们看不过,常想与他性命相搏,替官人泄恨。”陈秀才道:“我而今有计在此,你须依着我,如此如此而行,自有重赏。”陈禄不胜之喜,道:“好计!好计!”唯唯从命,依计而行。当夜各自散了。次日,陈禄穿了一身宽敞衣服,央了平日与主人家往来得好的陆三官做了媒人,引他望对湖去投靠卫朝奉。卫朝奉见他人物整齐,说话伶俐,收纳了,拨一间房与他歇落。叫他穿房入户使用,且是勤谨得用。过了月余,忽一日,卫朝奉早起寻陈禄叫他买柴,却见房门开着,看时不见在里面。到各处寻了一会,则不见他。又着人四处找寻,多回说不见。卫朝奉也不曾费了什么本钱在他身上,也不甚要紧。正要寻原媒来问他,只见陈秀才家三五个仆人到卫家说道:“我家一月前,逃走了一个人,叫做陈禄,闻得陆三官领来投靠你家。快叫他出来随我们去,不要藏匿过了。我家主见告着状哩!”卫朝奉道:“便是一月前一个人投靠我,也不晓得是你家的人。不知何故,前夜忽然逃去了,委实没这人在我家。”众人道:“岂有又逃的理?分明是你藏匿过了,哄骗我们。既不在时,除非等我们搜一搜看。”卫朝奉托大道:“便由你们搜,搜不出时,吃我几个面光。”众人一拥入来,除了老鼠穴中不搜过。卫朝奉正待发作,只见众人发声喊道:“在这里了!”卫朝奉不知是甚事头,近前来看,元来在土松处翻出一条死人腿。卫朝奉惊得目睁口呆,众人一片声道:“已定是卫朝奉将我家这人杀害了,埋这腿在这里。去请我家相公到来,商量去出首。”
一个人慌忙去请了陈秀才到来。陈秀才大发雷霆,嚷道:“人命关天,怎便将我家人杀害了?不去府里出首,更待何时!”叫众人提了人腿便走。卫朝奉扢搭搭地抖着,拦住了道:“我的爷,委实我不曾谋害人命。”陈秀才道:“放屁!这个人腿那里来的?你只到官分辨去!”那富的人,怕的是见官,况是人命?只得求告道:“且慢慢商量,如今凭陈相公怎地处分,饶我到官罢!怎吃得这个没头官司?”陈秀才道:“当初图我产业,不肯找我银子的是你!今日占住房子,要我找价的也是你!恁般强横,今日又将我家人收留了,谋死了他!正好公报私仇,却饶不得!”卫朝奉道:“我的爷,是我不是。情愿出屋还相公。”陈秀才道:“你如何谎说添造房屋?你如今只将我这三百两利钱出来还我,修理庄居,写一纸伏辨与我,我们便净了口,将这只脚烧化了,此事便泯然无迹。不然时今日天清日白,在你家里搜出人腿来,众目昭彰,一传出去,不到得轻放过了你。”卫朝奉冤屈无伸,却只要没事,只得写了伏辨,递与陈秀才。又逼他兑还三百银子,催他出屋。卫朝奉没奈何,连夜搬往三山街解铺中去。这里自将腿藏过了。陈秀才那一口气,方才消得。你道卫家那人腿是那里的,元来陈秀才十月半步月之夜,偶见这死尸退来,却叫家僮陈禄取下一条腿。次日只做陈禄去投靠卫家,却将那只腿悄地带入。乘他每不见,却将腿去埋在空处停当,依旧走了回家。这里只做去寻陈禄,将那人腿搜出,定要告官,他便慌张,没做理会处,只得出了屋去。又要他白送还这三百银子利钱,此陈秀才之妙计也。
陈秀才自此恢复了庄,便将余财十分作家,竟成富室。后亦举孝廉,不仕而终。陈禄走在外京多时,方才重到陈家来。卫朝奉有时撞着,情知中计,却是房契已还,当日一时急促中事,又没个把柄,无可申辨处。又毕竟不知人腿来历,到底怀着鬼胎,只得忍着罢了。这便是“陈秀才巧计赚原房”的话。有诗为证:
撒漫虽然会破家,欺贪克剥也难夸!
卷 十六
诗曰:
深机密械总徒然,诡计奸谋亦可怜。
赚得人亡家破日,还成捞月在空川。
话说世间最可恶的是拐子。世人但说是盗贼,便十分防备他。不知那拐子,便与他同行同止也识不出弄喧捣鬼,没形没影的做将出来,神仙也猜他不到,倒在怀里信他。直到事后晓得,已此追之不及了。这却不是出跳的贼精,隐然的强盗?
今说国朝万历十六年,浙江杭州府北门外一个居民,姓扈,年已望六。妈妈新亡,有两个儿子,两个媳妇,在家过活。那两个媳妇,俱生得有些颜色,且是孝敬公公。一日,爷儿三个多出去了,只留两个媳妇在家。闭上了门,自在里面做生活。那一日大雨淋漓,路上无人行走。日中时分,只听得外面有低低哭泣之声,十分凄惨悲咽,却是妇人声音。从日中哭起,直到日没,哭个不住。两个媳妇听了半日,忍耐不住,只得开门同去外边一看。正是:
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若是说话的与他同时生,并肩长,便劈手扯住,不放他两个出去,纵有天大的事,也惹他不着。元来大凡妇人家,那闲事切不可管,动止最宜谨慎。丈夫在家时还好,若是不在时,只宜深闺静处,便自高枕无忧,若是轻易揽着个事头,必要缠出些不妙来。
那两个媳妇,当日不合开门出来,却见是一个中年婆娘,人物也到生得干净。两个见是个妇人,无甚妨碍,便动问道:“妈妈何来?为甚这般苦楚?可对我们说知则个。”那婆娘掩着眼泪道:“两位娘子听着:老妾在这城外乡间居住。老儿死了,止有一个儿子和媳妇。媳妇是个病块,儿子又十分不孝,动不动将老身骂詈,养赡又不周全,有一顿,没一顿的。今日别口气,与我的兄弟相约了去县里告他忤逆,他叫我前头先走,随后就来。谁想等了一日,竟不见到。雨又落得大,家里又不好回去,枉被儿子媳妇耻笑,左右两难。为此想起这般命苦,忍不住伤悲,不想惊动了两位娘子。多承两位娘子动问,不敢隐瞒,只得把家丑实告。”他两个见那婆娘说得苦恼,又说话小心,便道:“如此,且在我们家里坐一坐,等他来便了。”两个便扯了那婆子进去。说道:“妈妈宽坐一坐,等雨住了回去。自亲骨肉虽是一时有些不是处,只宜好好宽解,不可便经官动府,坏了和气,失了体面。”那婆娘道:“多谢两位相劝,老身且再耐他几时。”一递一句,说了一回,天色早黑将下来。婆娘又道:“天黑了,只不见来,独自回去不得,如何好?”两个又道:“妈妈,便在我家歇一夜,何妨?粗茶淡饭,便吃了餐把,那里便费了多少?”那婆娘道:“只是打搅不当。”那婆娘当时就裸起双袖,到灶下去烧火,又与他两人量了些米煮夜饭。揩台抹凳,担汤担水,一揽包收,多是他上前替力。两人道:“等媳妇们伏侍,什么道理到要妈妈费气力?”妈妈道:“在家里惯了,是做时便倒安乐,不做时便要困倦。娘子们但有事,任凭老身去做不妨。”当夜洗了手脚,就安排他两个睡了,那婆娘方自去睡。次日清早,又是那婆娘先起身来,烧热了汤,将昨夜剩下米煮了早饭,拂拭净了椅桌。力力碌碌,做了一朝,七了八当。两个媳妇起身,要东有东,要西有西,不费一毫手脚,便有七八分得意了。便两个商议道:“那妈妈且是熟分肯做,他在家里不象意,我们这里正少个人相帮。公公常说要娶个晚婆婆,我每劝公公纳了他,岂不两便?只是未好与那妈妈启得齿。但只留着他,等公公来再处。”
不一日,爷儿三个回来了,见家里有这个妈妈,便问媳妇缘故。两个就把那婆娘家里的事,依他说了一遍。又道:“这妈妈且是和气,又十分勤谨。他已无了老儿,儿子又不孝,无所归了。可怜!可怜!”就把妯娌商量的见识,叫两个丈夫说与公公知道。扈老道:“知他是甚样人家?便好如此草草!且留他住几时着。”口里一时不好应承,见这婆娘干净,心里也欲得的。又过了两日,那老儿没搭煞,黑暗里已自和那婆娘摸上了。媳妇们看见了些动静,对丈夫道:“公公常是要娶婆婆,何不就与这妈妈成了这事?省得又去别寻头脑,费了银子。”儿子每也道:“说得是。”多去劝着父亲,媳妇们已自与那婆娘说通了,一让一个肯。摆个家筵席儿,欢欢喜喜,大家吃了几杯,两口儿成合了。
过得两日,只见两个人问将来。一个说是妈妈的兄弟,一个说是妈妈的儿子。说道:“寻了好几日,方问得着是这里。”妈妈听见走出来,那儿子拜跪讨饶,兄弟也替他请罪。那妈妈怒色不解,千咒万骂。扈老从中好言劝开。兄弟与儿子又劝他回去。妈妈又骂儿子道:“我在这里吃口汤水,也是安乐的,倒回家里在你手中讨死吃?你看这家媳妇,待我如何孝顺?”儿子见说这话,已此晓得娘嫁了这老儿了。扈老便整酒留他两人吃。那儿子便拜扈老道:“你便是我继父了。我娘喜得终身有托,万千之幸。”别了自去。似此两三个月中,往来了几次。
忽一日,那儿子来说:“孙子明日行聘,请爹娘与哥嫂一门同去吃喜酒。”那妈妈回言道:“两位娘子怎好轻易就到我家去?我与你爷、两位哥哥同来便了。”次日,妈妈同他父子去吃了一日喜酒,欢欢喜喜,醉饱回家。又过了一个多月,只见这个孙子又来登门,说道:“明日毕姻,来请阖家尊长同观花烛。”又道:“是必求两位大娘同来光辉一光辉。”两个媳妇巴不得要认妈妈家里,还悔道前日不去得,赔下笑来应承。
次日盛妆了,随着翁妈丈夫一同到彼。那妈妈的媳妇出来接着,是一个黄瘦有病的。日将下午,那儿子请妈妈同媳妇迎亲,又要请两位嫂子同去。说道:“我们乡间风俗,是女眷都要去的。不然只道我们不敬重新亲。”妈妈对儿子道:“汝妻虽病,今日已做了婆婆了,只消自去,何必烦劳二位嫂子?”儿子道:“妻子病中,规模不雅,礼数不周,恐被来亲轻薄。两位嫂子既到此了,何惜往迎这片时?使我们好看许多。”妈妈道:“这也是。”那两个媳妇,也是巴不得去看看耍子的。妈妈就同他自己媳妇,四人作队儿,一伙下船去了。更余不见来,儿子道:“却又作怪!待我去看一看来。”又去一回,那孙子穿了新郎衣服,也说道:“公公宽坐,孙儿也出门望望去。”摇摇摆摆,踱了出来,只剩得爷儿三个在堂前灯下坐着。等候多时,再不见一个来了。肚里又饥,心下疑惑,两个儿子走进灶下看时,清灰冷火,全不象个做亲的人家。出来对父亲说了,拿了堂前之灯,到里面一照,房里空荡荡,并无一些箱笼衣衾之类,止有几张椅桌,空着在那里。心里大惊道:“如何这等?”要问邻舍时,夜深了,各家都关门闭户了。三人却象热地上蝼蚁,钻出钻入。乱到天明,才问得个邻舍道:“他每一班何处去了?”邻人多说不知。又问:“这房子可是他家的?”邻人道:“是城中杨衙里的,五六月前,有这一家子来租他的住,不知做些甚么。你们是亲眷,来往了多番,怎么倒不晓得细底,却来问我们?”问了几家,一般说话。有个把有见识的道:“定是一伙大拐子,你们着了他道儿,把媳妇骗的去了。”父子三人见说,忙忙若丧家之狗,踉踉跄跄,跑回家去,分头去寻,那里有个去向?只得告了一纸状子,出个广捕,却是渺渺茫茫的事了。那扈老儿要娶晚婆,他道是白得的,十分便宜。谁知到为这婆子白白里送了两个后生媳妇!这叫做“贪小失大”,所以为人切不可做那讨便宜苟且之事。正是:
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
贪看天上月,失却世间珍。
这话丢过一边。如今且说一个拐儿,拐了一世的人,倒后边反着了一个道儿。这本话,却是在浙江嘉兴府桐乡县内。有一秀才,姓沈名灿若,年可二十岁,是嘉兴有名才子。容貌魁峨,胸襟旷达。娶妻王氏,姿色非凡,颇称当对。家私丰裕,多亏那王氏守把。两个自道佳人才子,一双两好,端的是如鱼似水,如胶似漆价相得。只是王氏生来娇怯,厌厌弱病尝不离身的。灿若十二岁上进学,十五岁超增补廪,少年英锐,自恃才高一世,视一第何啻拾芥!平时与一班好朋友,或以诗酒娱心,或以山水纵目,放荡不羁。其中独有四个秀才,情好更笃。自古道:“惺惺惜惺惺,才子惜才子。”却是嘉善黄平之,秀水何澄,海盐乐尔嘉,同邑方昌,都一般儿你羡我爱,这多是同郡朋友。那本县知县姓稽,单讳一个清字,常州江阴县人。平日敬重斯文,喜欢才士,也道灿若是个青云决科之器,与他认了师生,往来相好。是年正是大比之年,有了科举。灿若归来打叠衣装,上杭应试,与王氏话别。王氏挨着病躯,整顿了行李,眼中流泪道:“官人前程远大,早去早回。奴未知有福分能勾与你同享富贵与否?”灿若道:“娘子说那里话?你有病在身,我去后须十分保重!”也不觉掉下泪来。二人执手分别,王氏送出门外,望灿若不见,掩泪自进去了。
灿若一路行程,心下觉得不快。不一日,到了杭州,寻客店安下。匆匆的进过了三场,颇称得意。一日,灿若与众好朋友游了一日湖,大醉回来睡了半夜,忽听得有人扣门,披衣而起。只见一人高冠敞袖,似是道家妆扮。灿若道:“先生夤夜至此,何以教我?”那人道:“贫道颇能望气,亦能断人阴阳祸福。偶从东南来此,暮夜无处投宿,因扣尊扃,多有惊动!”灿若道:“既先生投宿,便同榻何妨。先生既精推算,目下榜期在迩,幸将贱造推算,未知功名有分与否,愿决一言。”那人道:“不必推命,只须望气。观君丰格,功名不患无缘,但必须待尊阃天年之后,便得如意。我有二句诗,是君终身遭际,君切记之:鹏翼抟时歌六忆,鸾胶续处舞双凫。”灿若不解其意,方欲再问,外面猫儿捕鼠,扑地一响,灿若吓了一跳,却是南柯一梦。灿若道:“此梦甚是诧异!那道人分明说,待我荆妻亡故,功名方始称心。我情愿青衿没世也罢,割恩爱而博功名,非吾愿也。”两句诗又明明记得,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又道:“梦中言语,信他则甚!明日倘若榜上无名,作速回去了便是。”正想之际,只听得外面叫喊连天,锣声不绝,扯住讨赏,报灿若中了第三名经魁。灿若写了票,众人散讫。慌忙梳洗上轿,见座主,会同年去了。那座师却正是本县稽清知县,那时解元何澄,又是极相知的朋友。黄平之、乐尔嘉、方昌多已高录,俱各欢喜。灿若理了正事,天色傍晚,乘轿回寓。只见那店主赶着轿,慌慌的叫道:“沈相公,宅上有人到来,有紧急家信报知,候相公半日了。”灿若听了“紧急家信”四字,一个冲心,忽思量着梦中言语,却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正是:
青龙白虎同行,吉凶全然未保。
到得店中下轿,见了家人沈文,穿一身素净衣服,便问道:“娘子在家安否?谁着你来寄信?”沈文道:“不好说得,是管家李公着寄信来。官人看书便是。”灿若接过书来,见书封筒逆封,心里有如刀割。拆开看罢,方知是王氏于二十六日身故,灿若惊得呆了。却似:
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雪水来。
半响做声不得,蓦然倒地。众人唤醒,扶将起来。灿若咽住喉咙,千妻万妻的哭,哭得一店人无不流泪。道:“早知如此,就不来应试也罢,谁知便如此永诀了!”问沈文道:“娘子病重,缘何不早来对我说?”沈文道:“官人来后,娘子只是旧病恹恹,不为甚重。不想二十六日,忽然晕倒不醒,为此星夜赶来报知。”灿若又硬咽了一回,疾忙叫沈文雇船回家去,也顾不得他事了。暗思一梦之奇,二十七日放榜,王氏却于二十六日间亡故,正应着那“鹏翼抟时歌六忆”这句诗了。
当时整备离店,行不多路,却遇着黄平之抬将来。——二人又是同门——相见罢,黄平之道:“观兄容貌,十分悲惨,未知何故?”灿若噙着眼泪,将那得梦情由,与那放榜报丧、今赶回家之事,说了一遍。平之嗟叹不已道:“尊兄且自宁耐,毋得过伤。待小弟见座师与众同袍为兄代言其事,兄自回去不妨。”两人别了。
灿若急急回来,进到里面,抚尸恸哭,几次哭得发昏。择时入殓已毕,停柩在堂。夜间灿若只在灵前相伴。不多时,过了三、四七。众朋友多来吊唁,就中便有说着会试一事的,灿若漠然不顾,道:“我多因这蜗角虚名,赚得我连理枝分,同心结解,如今就把一个会元搬在地下,我也无心去拾他了。”这是王氏初丧时的说话。转眼间,又过了断七。众亲友又相劝道:“尊阃既已夭逝,料无起死回生之理。兄枉自灰其志,竟亦何益!况在家无聊,未免有孤栖之叹,同到京师,一则可以观景舒怀,二则众同袍剧谈竟日,可以解愠。岂可为无益之悲,误了终身大事?”灿若吃劝不过,道:“既承列位佳意,只得同走一遭。”那时就别了王氏之灵,嘱付李主管照管羹饭、香火,同了黄、何、方、乐四友登程,正是那十一月中旬光景。
五人夜住晓行,不则一日来到京师。终日成群挈队,诗歌笑傲,不时往花街柳陌,闲行遣兴。只有灿若没一人看得在眼里。韶华迅速,不觉的换了一个年头,又早上元节过,渐渐的桃香浪暖。那时黄榜动,选场开,五人进过了三场,人人得意,个个夸强。沈灿若始终心下不快,草草完事。过不多时揭晓,单单奚落了灿若,他也不在心上。黄、何、方、乐四人自去传胪,何澄是二甲,选了兵部主事,带了家眷在京。黄平之到是庶吉士,乐尔嘉选了太常博士,方昌选了行人。稽清知县也行取做刑科给事中,各守其职不题。
灿若又游乐了多时回家,到了桐乡。灿若进得门来,在王氏灵前拜了两拜,哭了一场,备羹饭浇奠了。又隔了两月,请个地理先生,择地殡葬了王氏已讫,那时便渐渐有人来议亲。灿若自道是第一流人品,王氏恁地一个娇妻,兀自无缘消受,再那里寻得一个厮对的出来?必须是我目中亲见,果然象意,方才可议此事。以此多不着紧。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却又过了三个年头,灿若又要上京应试,只恨着家里无人照顾。又道是“家无主,屋倒竖”。灿若自王氏亡后,日间用度,箸长碗短,十分的不象意。也思量道:“须是续弦一个掌家娘子方好。只恨无其配偶。”心中闷闷不已。仍把家事,且付与李主管照顾,收拾起程。那时正是八月间天道,金风乍转,时气新凉,正好行路。夜来皓魄当空,澄波万里,上下一碧,灿若独酌无聊,触景伤怀,遂尔口占一曲:
露滴野塘秋,下帘笼不上钩,徒劳明月穿窗牖。鸳衾远丢,孤身远游,浮槎怎得到阳台右?漫凝眸,空临皓魄,人不在月中留。
词寄《黄莺儿》
吟罢,痛饮一醉,舟中独寝。
话休絮烦,灿若行了二十余日,来到京中。在举厂东边,租了一个下处,安顿行李已好。一日同几个朋友到齐化门外饮酒。只见一个妇人,穿一身缟素衣服,乘着蹇驴,一个闲的,挑了食罍随着,恰象那里去上坟回来的。灿若看那妇人,生得:
敷粉太白,施朱太赤。加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十相具足,是风流占尽无余;一味温柔,差丝毫便不斯称!巧笑倩兮,笑得人魂灵颠倒;美目盼兮,盼得你心意痴迷。假使当时逢妒妇,也言“我见且犹怜”。
灿若见了此妇,却似顶门上丧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他就撇了这些朋友,也雇了一个驴,一步步赶将去,呆呆的尾着那妇人只顾看。那妇人在驴背上,又只顾转一对秋波过来看那灿若。走上了里把路,到一个僻静去处,那妇人走进一家人家去了。灿若也下了驴,心下不舍,钉住了脚在门首呆看。看了一晌,不见那妇人出来。正没理会处,只见内里走出一个人来道:“相公只望门内观看,却是为何?”灿若道:“适才同路来,见个白衣小娘子走进此门去,不知这家是甚等人家?那娘子是何人?无个人来问问。”那人道:“此妇非别,乃舍表妹陆蕙娘,新近寡居在此,方才出去辞了夫墓,要来嫁人。小人正来与他作伐。”灿若道:“足下高姓大名?”那人道:“小人姓张,因为做事是件顺溜,为此人起一个混名,只叫小人张溜儿。”灿若道:“令表妹要嫁何等样人?肯嫁在外方去否?”溜儿道:“只要是读书人后生些的便好了,地方不论远近。”灿若道:“实不相瞒,小生是前科举人,来此会试。适见令表妹丰姿绝世,实切想慕,足下肯与作媒,必当重谢。”溜儿道:“这事不难,料我表妹见官人这一表人才,也决不推辞的,包办在小人身上,完成此举。”灿若大喜道:“既如此,就烦足下往彼一通此情。”在袖中摸出一锭银子,递与溜儿道:“些小薄物,聊表寸心。事成之后,再容重谢。”溜儿推逊了一回,随即接了。见他出钱爽快,料他囊底充饶,道:“相公,明日来讨回话。”灿若欢天喜地回下处去了。
次日,又到郊外那家门首来探消息,只见溜儿笑嘻嘻的走将来道:“相公喜事上头,恁地出门的早哩!昨日承相公分付,即便对表妹说知。俺妹子已自看上了相公,不须三回五次,只说着便成了。相公只去打点纳聘做亲便了。表妹是自家做主的,礼金不计论,但凭相公出得手罢了。”灿若依言,取三十两银子,折了衣饰送将过去,那家也不争多争少,就许定来日过门。
灿若看见事体容易,心里到有些疑惑起来。又想是北方再婚,说是鬼妻,所以如此相应。至日鼓吹灯轿,到门迎接陆蕙娘。蕙娘上轿,到灿若下处来做亲。灿若灯下一看,正是前日相逢之人,不觉大喜过望,方才放下了心。拜了天地,吃了喜酒,众人俱各散讫。两人进房,蕙娘只去椅上坐着。约莫一更时分,夜阑人静,灿若久旷之后,欲火燔灼,便开言道:“娘子请睡了罢。”蕙娘啭莺声吐燕语道:“你自先睡。”灿若只道蕙娘害羞,不去强他,且自先上了床,那里睡得着?又歇了半个更次,蕙娘兀自坐着。灿若只得又央及道:“娘子日来困倦,何不将息将息?只管独坐,是甚意思?”蕙娘又道:“你自睡。”口里一头说,眼睛却不转的看那灿若。灿若怕新来的逆了他意,依言又自睡了一会。又起来款款问道:“娘子为何不睡?”蕙娘又将灿若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会,开口问道:“你京中有甚势要相识否?”灿若道:“小生交游最广。同袍、同年,无数在京,何论相识?”蕙娘道:“既如此,我而今当真嫁了你罢。”灿若道:“娘子又说得好笑。小生千里相遇,央媒纳聘,得与娘子成亲,如何到此际还说个当真当假?”蕙娘道:“官人有所不知,你却不晓得此处张溜儿是有名的拐子。妾身岂是他表妹?便是他浑家。为是妾身有几分姿色,故意叫妾赚人到门,他却只说是表妹寡居,要嫁人,就是他做媒。多有那慕色的,情愿聘娶妾身,他却不受重礼,只要哄得成交,就便送你做亲。叫妾身只做害羞,不肯与人同睡,因不受人点污。到了次日,却合了一伙棍徒,图赖你奸骗良家女子,连人和箱笼尽抢将去。那些被赚之人,客中怕吃官司,只得忍气吞声,明受火囤,如此也不止一个了。前日妾身哭母墓而归,原非新寡。天杀的撞见官人,又把此计来使。妾每每自思,此岂终身道理?有朝一日惹出事来,并妾此身付之乌有。况以清白之身,暗地迎新送旧,虽无所染,情何以堪!几次劝取丈夫,他只不听。以此妾之私意,只要将计就计,倘然遇着知音,愿将此身许他,随他私奔了罢。今见官人态度非凡,抑且志诚软款,心实欢羡;但恐相从奔走,或被他找着,无人护卫,反受其累。今君既交游满京邸,愿以微躯托之官人。官人只可连夜便搬往别处好朋友家谨密所在去了,方才娶得妾安稳。此是妾身自媒以从官人,官人异日弗忘此情!”
灿若听罢,呆了半晌道:“多亏娘子不弃,见教小生。不然,几受其祸。”连忙开出门来,叫起家人打叠行李,把自己喂养的一个蹇驴,驮了蕙娘,家人挑箱笼,自己步行。临出门,叫应主人道:“我们有急事回去了。”晓得何澄带家眷在京,连夜敲开他门,细将此事说与。把蕙娘与行李都寄在何澄寓所。那何澄房尽空阔,灿若也就一宅两院做了下处,不题。
却说张溜儿次日果然纠合了一伙破落户,前来抢人。只见空房开着,人影也无。忙问下处主人道:“昨日成亲的举人那里去了?”主人道:“相公连夜回去了。”众人各各呆了一回,大家嚷道:“我们随路追去。”一哄的望张家湾乱奔去了。却是偌大所在,何处找寻?元来北京房子,惯是见租与人住,来来往往,主人不来管他东西去向,所以但是搬过了,再无处跟寻的。灿若在何澄处看了两月书,又早是春榜动,选场开。灿若三场满志,正是专听春雷第一声。果然金榜题名,传胪三甲。灿若选了江阴知县,却是嵇清的父母。不一日领了凭,带了陆蕙娘起程赴任。却值方昌出差苏州,竟坐了他一只官船到任。陆蕙娘平白地做了知县夫人,这正是“鸾胶续处舞双凫”之验也。灿若后来做到开府而止。蕙娘生下一子,后亦登第。至今其族繁盛,有诗为证:
女侠堪夸陆蕙娘,能从萍水识檀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