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燕庄骤生波澜 |
徐凤年起程离京, |
第一章 |
冷 冷清清的下马嵬总算有了些人气。
李玉斧已是火速离京,远离是非之地。而没了神荼的剑痴王小屏则留在了驿馆,估计日后少不了为虎作伥的骂声无数。王小屏进了一间侧屋,闭门谢客。然后小和尚笨南北就火急火燎跑来下马嵬,见着了世子殿下的惨淡景象后就直挠光头。徐凤年也不多嘴他在皇宫里的凶险“吵架”,跟他约好一起出京,然后去一趟两禅寺,不承想小和尚摇头说道:“师父让我跟殿下一起去北凉,让我代他传授顿悟之法。”
徐凤年讶异问道:“你要是没赴京面圣还好,可你才出京城就跟我去北凉,这不就等于挑明你们两禅寺跟朝廷彻底闹翻了?不怕两禅寺被朝廷一怒之下封了正门?”
李子姑娘不乐意搭理这些事情,一门心思在院子里堆雪人,后院的积雪被用光以后,先前还让徐凤年去外院甚至街上铲雪,用箩筐装回院子,当下已经被她堆出大大小小三十个雪人,那叫一个气势恢宏。
南北小和尚咧嘴笑了笑,“师父说封寺不打紧,反正寺里和尚都饿不死,没了理所当然的饱暖,苦时说法才心诚。”
徐凤年无奈道:“你师父倒是心宽。”
笨南北一脸惆怅担忧,“师父的顿悟,我就怕说不好。”
徐凤年百无聊赖地躺在藤椅上,轻描淡写地说道:“南北,要不你和李子还是别去北凉了。或者哪一天我想你们了,再邀请你们去北凉做客。”
李子姑娘已经用光所有积雪,大功告成堆出最后一个雪人,拍着冻红的双手走来,听到这句话,愣了愣,先是气势汹汹想要反驳,继而想起一事,吓得脸色苍白,犹豫不决。
显然她后知后觉想起了那个笨南北成佛而去的噩梦。
徐凤年平静道:“我信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信不意味着就一定要认命,我不管你师父李子的爹到底怎么个想法,你要是敢去北凉,我就能把你五花大绑丢到南海,东海也行。立地成佛的顿悟佛法,天大地大,北凉的确是最容易传播的地方,但你也说过苦时说法心更诚,那么就去北凉以外的地方吃苦去。北凉,暂时不对你们开这个门。”
除了说经说法一事,其余事情都很笨的南北小和尚顿时陷入两难境地。
徐凤年不给他们多想的机会,继续毫不留情说道:“你们这就马上离开京城,免得被我牵累。”
李子姑娘红着眼睛,咬着嘴唇。
徐凤年板起脸道:“听不懂逐客令?”
李子姑娘打着哭腔道:“我才一段时间没见你,你就白了头,万一下次你说死就死了——我就只有你和温华两个朋友,温华又找不到——你让我怎么办?”
徐凤年欲言又止。
笨南北双手合十,走到东西身边。徐凤年闭上眼睛轻声道:“你们可以先途经西蜀入南诏,可以一路走到南海边上。路是难走,但相对安稳。”
李子姑娘到底是初长成,由女孩变成女子了,这一次没有撒娇,也没有纠缠,转头抹了抹眼泪,抽了抽鼻子,小声道:“那我走了啊。”
徐凤年始终闭目凝神,铁石心肠。
她好不容易挪步到了后院门口,转头说道:“我真走了啊。”
徐凤年无动于衷。
轩辕青锋悄然白眼。
半晌以后,轩辕青锋有些哭笑不得——一颗小脑袋探出门口,泪眼婆娑,然后又有一颗光头也跟着鬼鬼祟祟探出来。
徐凤年猛然站起身,两颗脑袋嗖一下都躲了回去。
徐凤年跨过门槛,见到她背对自己,走过去拧了拧她的耳朵,扳过她的身子,低头柔声笑道:“以前都是我送你礼物,这次你和南北去南海,记得顺手帮我挑几样礼物,以后见了面,我会跟你讨要的。我俗气,礼物怎么贼贵贼贵的怎么来。”
李子姑娘低头哦了一声。
徐凤年转头对南北和尚笑道:“那我就把这个妹妹交给你了,照顾好。记得一万斤胭脂水粉,也比不得一个活人。”
南北和尚点了点头。
送行到下马嵬驿馆门口,徐凤年仅是挥了挥手就转身。
留下一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少女,和一个手足无措的年轻和尚。
回到院子,徐凤年蹲在一个及膝高的小雪人面前,怔怔出神。
他的二姐徐渭熊从小便鬼怪精灵,少女时曾经在武当山真武大帝雕像背后刻有“发配三千里”五字,当时武当山上道士只当作稚童行事无忌讳,如今想来,联系当年初次游历最远三千里之外,可算一语成谶。
轩辕青锋问道:“你是真武大帝投胎?”
徐凤年淡然道:“我身边的人,就没一个有好报的。我娘没了陆地剑仙境界,我大姐命途多舛,我二姐差点死于梅子酒,我师父李义山病死,我弟弟也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为我入指玄。你不怕?”
轩辕青锋如疯子一般泛起由衷笑意,捧腹大笑,“怎一个惨字了得!我都要开心死了!”
徐凤年重重吐出一口气,没有在意疯婆娘的幸灾乐祸,站起身,“回家。”
天下符剑第一的神荼归还真武大帝,赵丹坪脸色阴晴不定,默默心算天机,却连苗头都算不到。白莲先生倒抽了一口冷气,用疑问语气念叨了一声“剑痴王小屏”。孙堂禄和几位起居郎都下意识低头,望向脚尖,不敢多看一眼这种尚且不知是噩兆还是祥瑞的景象。面容酷肖龙虎山一位老祖宗天师的赵凝神痴呆站立,念念有词,不断摇头。龙虎山力压武当一头后,占据运势,龙池中紫金莲花开朵朵,摇曳生姿。龙虎山真人更是英才辈出,而且又有赵姓与外姓相得益彰的传统,齐玄帧斩魔之后,便有手捧拂尘做剑的齐仙侠享誉江湖,被誉为有望成为当代剑道魁首之一,名字取得极妙,齐仙侠果真有侠骨,更有仙气。加上四位赵姓大天师健在,赵丹坪在京城鼓吹造势,又有晚辈赵凝神横空出世,更何况有白莲先生一旁辅佐,龙虎山怎么看都是气运堪称颇为鼎盛的时期。可面子十足,内里却让天师府堪忧。龙池植有所剩不多的莲花,仍是有继续枯萎的惨淡迹象,这让天师府黄紫贵人百思不得其解。
皇帝陛下平静地对赵丹坪道:“赵天师,去趟钦天监。”
赵丹坪领命急行而去。
赵篆即便当上了储君,貌似还是当雅皇子时候的闲淡心态。皇帝转头笑道:“篆儿,你领着白莲先生与凝神四处走走,若有何地何处不妥,回头给朕写一份折子。记住了,别找人代笔。”
赵篆苦着脸点头。他这个太子和两名道士在皇宫大内闲庭信步,走得漫无目的。赵篆突然笑问道:“白莲先生,你说万一徐家嫡长子才是真武大帝转世,那岂不是很棘手?”
白煜轻声笑道:“天上做仙,落地为人。真是如此,也无妨。八百年前大秦皇帝以真武大帝投胎转世自居,也一样不曾统一北莽,只能跟凡夫俗子一般抱憾辞世。”
赵篆问了个极为尖锐的问题:“先生,世人都羡仙人得长生,历朝历代都有皇帝苦求方士,或炼丹或访仙,可没有一个长生不老的,活过一百岁的皇帝都没有,那你们龙虎山既然是道教祖庭所在,有没有过真正证道长生的前辈天师?道教典籍上的飞升一说,孤是不太信的,白莲先生你信不信?”
按照离阳宗藩法例,太子可自称“孤”。
白莲先生哈哈大笑,爽朗说道:“白煜年幼便被师父带去了龙虎山,也曾问过他老人家世上是否有仙人。我只将师父言语转述一遍。他说道士修仙问大道,就像那采药人登山采药,有些人很懒,但命里有时终须有,入山一次就采得名贵药材,满载而归,这类人,武当有洪洗象,白煜所在的龙虎山也有一位。但绝大多数人都是天道酬勤,时有时无,但终归是有所收获,像天师府四位大天师,就是如此,成为了山外世人眼中的活神仙,距离道教真人的说法,也只差一线。更多人则无功而返,可经常登山,不说采药,能够眺望山景,就可视野开阔,心旷神怡。多走走不常走的艰辛山路,也能锻炼体魄,延年益寿。先代前朝确实有许多蹩脚方士以长生术取媚帝王,惑乱朝廷,这在白煜看来有百害而无一益,后世人自当警醒,但龙虎山的内丹法门,不以‘长生’二字迷惑众生,则有百利而无一害,不论帝王卿相还是贩夫走卒,都可以学上一学,故而陛下当年首次诏我入京,与太子殿下一样笑问我世上有无逍遥仙人,有无上乘长生术,我都回答没有。实则飞升之事,神仙之人,白煜既然是修道之人,自然信其有。而帝王本分,不在自得滔天福祉,而在谋求天下太平。长生术就是逆天而行。皇帝奉天承运,才自称天子,因此想要证道长生,就会尤为艰辛,更不为上天所喜。星斗运转,江河流走,庙堂帷幄,人生人死,皆在‘仪轨’二字。我朝儒家排名犹在道教之前,便在于儒家内仁义外礼仪,确是一方治国良药。可天底下还是没有医治百病的药方。道教清静无为,是另外一方药,东传中原的佛教,其实也是。陛下灭佛,不是灭真佛,而是拔除那些伪经伪僧,何尝不是为了以后让太子殿下登基之时大赦佛门而为?良药苦口,陛下用心亦是良苦,太子殿下韬光养晦,深谙黄老精髓,却不可不细细体谅。”
太子赵篆当时听佛道之辩心不在焉,白煜此时娓娓道来,则聚精会神,一字不漏。他环视一周,见四下无人,轻声道:“父皇视青词宰相赵丹坪为一介伶人,孤却不敢如此对待白莲先生!还望先生他日能够入朝为官,不求自得长生,只求万民尽得福泽。”
他日,自然是他赵篆登基之时。
白煜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赵篆同样会心一笑。
赵凝神始终神游万里,对于太子和白莲先生的聊天置若罔闻。
赵篆领着两位天师府道人到了钦天监外便离去,白莲先生望着规格逾矩的钦天监高楼,轻轻问道:“算出来了?”
赵凝神点头道:“是徐凤年无误。”
白煜不惊不喜反而有些悲戚神色,喃喃自语:“难怪龙虎山初代天师显灵龙池画天书,留有‘马踏龙虎’的谶语。不过人世藩王,尚且要王不见王。离阳正值天地人三才齐聚,也难怪你徐凤年如此身世凄凉。身边在意之人,可曾有一人得圆满,得善终?”
白煜叹息一声,拍了拍身边年轻道士的肩膀,“孤隐赵黄巢做得篡命之事,在地肺山都能养出一条恶龙,我就不信你我做不到。”
京城五十里路程之外,有一座小镇,当初离阳王朝平定中原,收纳天下豪绅富贾匠人等三教九流入大瓮,扩城之前,大量人流都只得定居在城外,人去城空,久而久之,就转手被后来势力鸠占鹊巢。这座伏龙镇胜在离京不远,倒也繁华,依山傍水,一些好地段的府邸至今还被京城权贵占据,用作踏春避暑秋游赏雪之用。伏龙镇上一座闹中取静的客栈,来了个满头银丝的老人,出手谈不上阔绰,但气韵极为不俗,掌柜和伙计都望而生畏,平时一身灰衣的老人独坐进食饮酒,都没有谁敢上前搭讪。
然后又来了一对客人,跟灰衣老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女子貌如天仙,背有一把修长华美的紫檀剑匣,如同仕女图上走出的绝代佳人,可惜拥有生人勿近的凛冽气质。
好似仆役的中年儒生则双鬓霜白,坐在了灰衣老人对面。
灰衣老人平淡道:“曹长卿,跨过天象门槛成为儒圣,来我这儿耀武扬威来了?还是要阻拦我杀徐凤年?”
已是儒圣的儒士淡然笑道:“恰好要等徐凤年还一样东西,就顺路跟你叙旧而已。之后你们之间的恩怨,我不会插手。”
满头雪的韩貂寺瞥了一眼那位西楚亡国公主姜姒,收回视线,“我韩貂寺虽是个阉人,却也知道陛下不会亏待了天下百姓;你曹长卿虽说不是一己之私,却是以一国之私害天下。复国?你就算是陆地神仙,真复得了?”
曹长卿摇头道:“不尽人事,不知天命。”
韩貂寺冷笑一声,起身后狰狞说道:“你跟徐凤年说一声,五百里以外,一千里之内,我跟他之间必定分出一个死活。”
曹长卿没有言语。
韩貂寺丢下一袋子银子在桌上,走出客栈。
曹长卿望向公主殿下,后者平静说道:“他只能由我来杀。”
曹长卿有些头疼,“韩貂寺未必能杀徐凤年。”
已是御剑如仙人的年轻女子面容语气古井不波,“我说话算数。”
曹长卿哪怕是连顾剑棠南华方寸雷都可挡下的儒圣,对此也毫无办法。
六大藩王和几位新王出京之前,两辆马车便率先悄然离开太安城。
马夫分别是青鸟和少年死士戊。
刘文豹终于修成正果,挨了好几天天寒地冻的老儒士得以坐入车厢,对面就是那位剑痴王小屏。刘文豹想跟这个号称武当山上剑术第一人的江湖高人讨教一些养生功法,可见到王小屏那死气沉沉的模样,还是打消了念头,省得惹恼了这尊真人,被北凉世子误以为自己顺杆子往上爬。官场上胃口太大,不知足可是大忌。刘文豹穷困潦倒大半辈子,没吃过猪肉却也见过猪跑,守得云开见月明之后,非但没有志骄意满,只敢越发惜福惜缘。出了太安城城门,刘文豹掀开帘子,探出脑袋回望一眼,神情复杂。没能当上名正言顺的庙臣,说半点不遗憾那是自欺欺人,可一身纵横霸学能够在王朝西北门户的北凉施展开来,那点可有可无的遗憾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刘文豹放下帘子,老脸开花,笑容灿烂,狠狠揉了揉脸颊,几乎揉得火辣生疼才罢手,靠着车壁,自言自语道:“北凉春暖花开之前,我刘文豹能不能有上自己的一辆马车?嘿,咱也就这点指望了,官帽子大小,入流不入流,都不去想,是个官就成。”
前头马车内,徐凤年和轩辕青锋相对盘膝而坐,中间搁放了一只托童梓良临时购置而来的楸木棋盘,墩子崭新。当下一味崇古贬今,精于手谈的风流名士要是没有几张被棋坛国手用过的棋盘,哪里好意思拿出来待客,因此就算这张棋盘材貌双全,也并不名贵。轩辕青锋对于弈棋只是外行,好在徐凤年也胡乱落子,二人斗了个旗鼓相当,要不然以轩辕青锋的执拗好胜心,早就没心情陪徐凤年下棋。轩辕青锋棋力平平,可胜在聪明和执着,每一次落子都斤斤计较,反复盘算,此时遇上瓶颈,也不急于落子,双指之间拈了一枚圆润白子,望着棋盘问道:“徽山要是有一天过了朝廷的底线,被清算围剿,你会不会把我当作弃子?”
徐凤年斜靠着车壁,一只手摊放在冰凉棋盅上,“我说不会你也不信啊!”
轩辕青锋的思维羚羊挂角,说道:“你对那个李子姑娘是真好,我第一次看到你如此对待一个外人。”
徐凤年打趣道:“吃醋了?”
轩辕青锋抬头冷冷看了他一眼。
真是个刻薄到不讨任何人喜欢的娘们儿。
徐凤年安静等待她落子生根,缓缓说道:“你有没有很奇怪徐骁能够走到今天?他不过勉强二品的武力,春秋四大名将中就属他最寒碜,不光是陷阵战力,打败仗也数他次数最多。家世也不好,不说豪阀世族,甚至连小士族都称不上,也就是平平常常的庶族寒门。徐骁当年早早在两辽之地投军入伍,也是无奈之举。可就是这么个匹夫,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带兵打来打去,就给他打出了成就。我师父以前说过,徐骁当一名杂号校尉的时候,手底下不到一千号人马,打仗最卖力,捞到的军功却最少——都给上头将领躺着看戏就轻松瓜分大半。那些年他就只做了一件事情——不断拼命,然后从别人牙缝里抠出一点战功。他的战马跟士卒一样,甲胄一样,兵器一样,从杂号校尉当上杂号将军,再到被朝廷承认的将领,一点一点滚雪球,终于在春秋战事里脱颖而出。而且起先参与到其中,也不走运,头三场恶仗,就差不多把家底赔了个精光,一起从两辽出来的老兄弟几乎死得一干二净。徐骁说他年轻那会儿不懂什么为官之事,就是肯塞狗洞,肯花银子,自己从来不留一颗铜板,一股脑都给了管粮管马管兵器的官老爷们。那次他是送光了金银都没办成事,在一个大雪天,站成一个雪人,才从一名将军手里借来一千精兵,结果给他赌赢了,啃下了一块所有人都不看好的硬骨头。我前些年问他要是万一站着求不来,会不会跪下,徐骁说不会,我问他为何,他也没说。徐骁年纪大了以后,就喜欢跟我唠叨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说他年轻时候如何风流倜傥,如何招女子喜欢,如何拉大弓射死猛虎。这些我是不太信的,不过他说习惯了拿雪块洗脸,能从草根树皮里吃出鱼肉的滋味,醒来睁眼总感觉能看到刀下亡魂,我是信的。以前我总用‘好汉不提当年勇’这句话顶他,不知为何现在倒是真心想听一听他说那些陈年往事。”
轩辕青锋想到了如何落子,却始终手臂悬停。
徐凤年自嘲道:“如今北凉都知道我曾经一个人去了北莽,做成了几件大事,其实在那边很多次我都怕得要死。遇上带着两名大魔头护驾的拓跋春隼,差点以为自己死了;遇上差不多全天下坐四望三的洛阳,也以为差点就要死在大秦皇帝陵墓里;在柔然山脉对阵提兵山第五貉,稍微好点。我以前很怀疑徐骁怎么就能当上北凉王,只有三次游历之后,才开始知道做人其实不过是低头走路,说不定哪一天就能抬头摸着天了。”
徐凤年伸了伸手,示意胸有成竹的徽山山主下棋,“这些话我不好意思跟别人说,你不一样,咱们说到底是一路货色,所以我知道你肯定会左耳进右耳出。”
轩辕青锋敲子以后,定睛一看棋局,就有些后悔。
徐凤年笑道:“想悔棋就悔棋,徐骁那个臭棋篓子跟我下棋不悔十几二十手,那根本就不叫下棋。”
轩辕青锋果真拿起那颗白子,顺势还捡掉几颗黑子,原本胶着僵持的棋局立马一边倾倒。徐凤年哑然失笑,轩辕青锋问道:“你笑什么?”
徐凤年大大方方笑道:“我在想你以后做上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子武林盟主,肯定会有不少年轻俊逸的江湖俊彦对你倾心,愿意为你誓死不渝,然后我就想啊,我不是江湖中人,竟然都能够跟你同乘一辆马车下棋,而且你还极其没有棋品地悔棋,觉得很有意思。”
轩辕青锋冷笑道:“无聊!”
徐凤年摇头道:“此言差矣。”
轩辕青锋说翻脸就翻脸,没头没脑怒容问道:“言语的言,还是容颜的颜?”
徐凤年开怀大笑道:“你终于记起当年我是如何暗讽你了?”
那一场初见,徐凤年曾用“此颜差矣”四字来评点轩辕青锋的姿色。
轩辕青锋竖起双指,拈起一颗棋子,看架势是一言不合就要打赏给徐凤年一记指玄。
徐凤年神情随意道:“不过说实话,当年你要是有如今一半的神韵气质,我保准不说那四个字。我第一次落魄游荡江湖,满脑子都是天上掉下来一个美若天仙的女侠,对我一见钟情,然后一起结伴行走江湖,觉得那真是一件太有面子的美事,气死那些年轻成名的江湖侠客。如今托你的福气,完成了我一桩心愿。”
轩辕青锋脸色古怪,“你这样的人怎么都能伪境指玄又天象。”
徐凤年落子一枚,扳回几分劣势,低头说道:“提醒你别揭我伤疤啊。”
轩辕青锋落子之前,又提走几颗黑子,徐凤年抬头瞪眼道:“轩辕青锋,你就不无聊了?!”
轩辕青锋一脸天经地义,让明知与她说道理等于废话的徐凤年憋屈得不行。
然后就是不断悔棋和落子。
出了下马嵬驿馆,坐入马车时便将西楚传国玉玺挂在手腕上的轩辕青锋蓦地满身阴气瞬间炸开。
徐凤年心知肚明,转身掀开帘子,看到僻静驿路上远远站着一名青衣儒士。
稍稍偏移视线,便是满目的白雪皑皑。
一名女子蹲在雪地中,大概是孩子心性,堆起了雪人。
徐凤年没有下车,从轩辕青锋手中接过玉玺,轻轻抛出,物归原主。
马车与那位儒圣擦肩而过时,将玉玺小心放入袖中的曹长卿温润的嗓音传入徐凤年耳中,“韩貂寺扬言会在五百里以外千里之内,与你见面,不死不休。”
轩辕青锋望向这个出乎意料没有下车的家伙,“都不见上一面?真要如李玉斧所说,相忘于江湖。”
徐凤年没有说话。
轩辕青锋阴阳怪气啧啧几声,“那亡国公主还动了杀机,有几分是对你,估计更多是对我吧。”
徐凤年收拾残局,将棋盘上九十余枚黑白棋子陆续放回棋盒。
轩辕青锋笑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西楚复国,跟你的黑子这般兵败如山倒,你该怎么办?眼睁睁看着她如西蜀剑皇那样的下场,剑折人亡?然后闲暇时念想几下,不可与人言?”
徐凤年抬起头,看着这个女魔头。
她还以颜色,针锋对视,“不敢想了?”
徐凤年笑了。
安静收好棋子,放起棋盘,徐凤年正襟危坐,“真要有那么一天,我就在力保北莽铁骑不得入北凉的前提下,带去所有可以调用的北凉铁骑,直奔西楚,让全天下人知道,我欺负得姜泥,你们欺负不得。我徐凤年说到做到!”
京城张灯结彩迎新冬,更在恭贺诸王离京就藩。这一日的黄昏好似床笫之后欲语还休的女子,褪去衣裳极为缓慢,一名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下车,踩在余晖上缓缓走入饭馆。屋内没有任何一个自诩老饕的食客,都给门外挂起的谢客木牌拦在门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好在京城都知道九九馆的老板娘架子比皇亲国戚还大,习以为常了。跟男子差不多时分来到街上的食客,看到有人竟然入了屋子,就想着跟进去碰运气,结果给几名扈从手握刀柄,拦住去路,那些馋嘴食客瞥见这些扈从刀鞘裹金黄丝线之后,都吓得噤若寒蝉,立即唯唯诺诺退去。
姓洪的俏寡妇施施然掀开帘子,涮羊肉的火锅已是雾气升腾,她只是端了一些秘制的调料碗碟放在桌上。男子左手抬起虚按一下,示意女子坐下,然后夹起一筷子羊臀尖肉放入锅中,过了好些时候也没收回筷子。没有坐下的妇人极力克制怒气,以平淡腔调说道:“别糟蹋了肉。”
男子闻言缩回筷子,慢悠悠去各式各样的精致碗碟中蘸了蘸,这才放入嘴中,点了点头,确实别有风味。他一直动嘴咀嚼京城最地道的涮羊肉,却没有开口言语。妇人就一直板着脸站着。吃完了瓷盘里光看纹理就很诱人的臀尖肉,男子就放下筷子,终于抬头说道:“洪绸,你有没有想过,当今天下,每一个离阳朝廷政令可及的地方,辖境所有百姓,都无一例外受惠于荀平。这一切归功于他的死,归功于朕当年的见死不救,归功于朕登基以后对他的愧疚。”
被当今天子称名道姓的女子冷笑道:“洪绸只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顾不得大局,只知道没了男人,就只能去怨恨那些害死他的王八蛋。今天之所以没弄几斤砒霜倒入锅中,只是知道毒不死你而已。”
这个男人自然就是当今的离阳天子。雾气中透着股并不腻人的香味,劳累一天之后,吃上那十几筷子,只觉得暖胃舒服。他收回视线,对于妇人的气话和怨恨并不以为意,只是轻声说道:“胶东王赵睢跟他说了几句话,朕就让他丢了所有军权。”
女子凄然大笑,“你是当今天子,还有你不敢做的事情?”
皇帝洒然笑道:“你高看朕了,天底下不能做的事情多了去,朕就不敢动徐骁,徐骁的儿子到了眼皮子底下,朕还是得忍着。”
她冷笑道:“坐龙椅的人,也好意思跟一个孩子斗心斗力。”
皇帝伸手挥了挥扑面而来的热气,侧头说道:“朕还是孩子的时候,也照样是要提心吊胆,夹尾巴做人。太安城那些文人雅士都诉苦说什么京城居不易,朕一直觉得好笑,因为天下唯独皇宫最居不易。臣子们想的是活得好不好,皇宫里头,是想着能不能活。朕登基之前,告诉自己以后要让自己的所有孩子不要过得跟他们父皇一样,可真当上皇帝以后,才知道人力有穷时,天子天子,终归还是凡夫俗子,也不能免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朕是一家之主,徐骁是,你洪绸也算半个,操持这个饭馆,想必也有许多愤懑。比如你兢兢业业购置最好的羊肉,最好的锅底,最好的调料,自认价钱公道,一分钱一分货,可顾客肯定吃多了以后,就觉得你家的涮羊肉其实就那么回事,背后指不定还要骂几句这婆娘心真黑,要不就是通往太安城的驿道出了状况,导致你手头缺货不得不歇业时,更要骂你不厚道,凭什么别家饭馆日日开张,就你九九馆把自己当大爷?难保不会撂下几句糟心话。将心比心便是佛心,道理是如此,可之所以是可贵的大道理,不正是因为它的易说难行吗?而且天底下就数这些个道理最刺人,很多人不愿意听的,因为你说了,别人做不到,就尤为挠心挠肺。朕也是当了皇帝后,批朱过那么多多年累积下来,比立冬那场大雪还多的诤言奏章,才深知个中滋味。”
皇帝没有转头去看女子脸色,自顾自说道:“赵稚没什么说得上话的女子,又知道你不喜她当年行事,朕这次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替她与你知会一声,她那么做是不对,可回头再做一次,她还是会那么选择。可她心底还是跟朕明知错事而为之一样,会难受。人非草木,都会有恻隐之心。朕说这些,不是想让你原谅赵稚,好如初见。她这些年在宫中,所用铜镜,依旧是你当年送她的那一柄,她记得清清楚楚,八分银子。”
这位以勤政节俭和守业有术著称的皇帝站起身,走向门槛时笑了笑,停下脚步,“朕要承认一件事,朕很嫉妒徐骁当年能跟先帝把臂言欢,甚至临死前仍然不忘留下遗嘱:徐骁必须早杀。一则利于朝廷安定,再则他好早些在下边见着徐骁,如果真有阴冥酆都,也好一起在阴间继续征伐,有徐骁辅佐,一定可以笑话阎罗不阎罗,否则没有这名功勋福将,他不安心。但徐骁的儿子若是长大成人,一定要厚待。可惜了,老头子临终两件事,朕这个当儿子的都没能做到。”
走出饭馆,皇帝没有急于坐入马车,而是缓行在寒风刺骨的冰冻河边。河面上有许多顽劣稚童背着爹娘叮嘱在凿冰捉鱼,大内扈从都不敢接近,只是远远跟随,只有柳蒿师走在当今天子五步以外。
皇帝随口说道:“柳师,一干有望成才的柳氏子弟都已经被送往京城,无须担心。”
既然已经被尊称为师,年迈的天象境高手也就没有如何兴师动众去谢恩,只是重重嗯了一声。
皇帝停脚站在河边,捧手呵气,自言自语道:“徐骁,要是你儿子死在你前头,朕就赐你一个不折不扣的美谥。可若是你先身死,杀戮无辜谥‘厉’,朕就送给你这么一个当之无愧的恶谥。”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驿路上两辆马车飞速南下,天空中有一头神异青白鸾刺破云霄。
去的是那座上阴学宫。瓜熟蒂落,再不摘,就过了好时辰。徐凤年一心想要将梧桐院打造成另一座广陵春雪楼,缺了她虽然称不上无法运转,但自己当家才知油盐贵,再者徐凤年也不希望那名喜好抱白猫的女子在上阴学宫遭人白眼。徐凤年此时跟青鸟背靠背而坐,一路欣赏沿途风景。死士戊少年心性,快马加鞭,两辆马车在宽阔驿路上并驾齐驱。青鸟总给外人不近人情的表象,可一旦被她自然而然接纳,则可谓善解人意入骨。她向少年打了个手势,戊咧嘴一笑,两人跃起互换马车。徐凤年略微挪了挪位置,侧身坐在少年身后。
少年戊欲言又止,挥鞭也就不那么顺畅。徐凤年笑问道:“有话就说。”
连姓名都不曾有的少年轻声问道:“公子,我不喜欢车厢里那紫衣婆娘,打心眼里讨厌她。”
徐凤年好奇问道:“为何?”
少年戊就是爽利人,既然张了嘴,也就竹筒倒豆子,抱怨道:“这婆娘谁啊,不就是一屁大小山头的女匪嘛,凭啥在公子面前横眉瞪眼耍横,换成是我,早一脚踹下马车了。一点都不知足,就算她是跟公子你做买卖,那也是她占了天大便宜,怎么到你这儿反倒成了天大人物了,搞得她是皇后娘娘似的。公子啊,不是我说你,对女人就不能这么宠,再说了,她也没啥好看的,我瞅过几眼,也没见她是屁股翘了还是胸脯大了,也就一张脸蛋说得过去,可公子你又是什么人?顶天立地,天底下除了你谁敢去杀皇帝老儿的儿子。公子,你说是不是?”
徐凤年哈哈大笑,“你这拍马屁功夫是和谁学来的,一塌糊涂。”
少年戊转头一脸幽怨,“公子,我说正经的!”
徐凤年敛去大半笑意,眯眼望向远方,可惜没有下雪,也就没有那雪花大如手的美景了,他轻声微笑道:“其实不光是你,也没有谁会喜欢她这么个娘们儿。”
少年戊一挥马鞭,“对啊,那公子你咋就处处顺着她?该不会是真喜欢上她了吧?那我可得说句良心话,公子你这回岔眼了,不值当!”
徐凤年也不怕车厢内女子是否动怒,脑袋靠着车壁,“去年之前,全天下也没有几个人喜欢过我。这算是同病相怜。”
少年戊一副懵懂表情,明明知道公子说了个道理,可就是不理解,只是哦了一声,接受得十分勉强。
徐凤年玩笑道:“很多人和事情,就跟女子怀胎十月一样,得慢慢等,急不来。”
少年戊嘿嘿笑道:“公子要是让那娘们儿大了肚子,然后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就解气了。”
徐凤年拿北凉刀鞘拍了一下少年的脑袋,“不知死活,她可是指玄境的女魔头。”
徐凤年有些纳闷,车厢内的徽山山主竟然破天荒没有动怒,甚至连出声都欠奉。
车内,紫衣女子对镜自照,寂静无声。
如同水声冰下咽。小雪时分,今年南方竟是罕见的雪花大如稚童手。
大雪之下,便是驿道也难行。距离上阴学宫还有一个节气的路程,两辆马车走得急缓随意,大雪阻路,恰好到了一座临湖的庄子附近,就折路几里去借宿。看这样的大雪,没有两三天恐怕是下不停,不是逗留一宿就能起程的,因为从官道驿路转入私人府邸开辟出来的小径,行驶起来尤为坎坷,其实以朱袍阴物和武当王小屏的修为,倒也可以让路上厚达几尺的积雪消融殆尽,只是那也太过惊世骇俗,徐凤年也不想如此招摇行事,五六里雪路,竟是硬生生走了将近一个时辰。
庄子悬有一块金字匾额,徐凤年是识货人,一看就知是出自写出天下第四行书《割鹿祭文》的董甫之手。幽燕山庄,一个出过父子武林盟主的大庄子,家学源远流长,是江湖上少有的以一家之力问鼎过江湖的宗门,内外兼修,长于练气和铸剑。幽燕山庄的龙岩香炉曾经跟铸出霸秀剑的棠溪剑炉齐名,只是棠溪剑炉已成废墟,龙岩香炉虽未步其后尘,可惜也是闭炉二三十年,近甲子以来这座庄子也不曾出过惊才绝艳之辈,只是靠着祖辈攒下的恩荫辛苦维持,不过在一州境内,仍是当之无愧的江湖执牛耳者,不容小觑。
徐凤年走下马车。
山庄自扫门前雪,哪怕如此磅礴大雪,庄子前仍是每隔一段时辰就让仆役勤快扫雪,使得地面上积雪淡薄,足可见其底蕴。
两辆马车在这种天杀的光景造访山庄,在大门附近侧屋围炉取暖的门房赶忙小跑而出,生怕怠慢了客人。幽燕山庄素来口碑极好,对府上下人也是体贴细致入微,入冬以后,未曾落雪,就已送出貂帽厚衣,还加了额外一袋子以供御寒开销的碎银。作为正门的门房,张穆也算是一员小头目,又是庄子的门面角色,貂帽质地也就格外优良,还得以披上一件狐裘,便是寻常郡县的入品官吏,也未必有他这份气派。张穆迎来送往,见多了官府武林上的三教九流,两辆马车并不出奇,不过是殷实小户人家的手笔,可那几位男女,可着实让练就火眼金睛的张穆吓了一跳:为首年轻男子白头白裘白靴,腰间悬了一柄造型简单的刀,一双丹凤眸子,俊逸得无法无天——庄子上的小主人已经算是难得的美男子,比之似乎还要逊色一筹。白头年轻人身边站了个紫衣女子,且不说相貌,端是那份古怪深沉的气度,怎的像是自己年幼时见着的老庄主,打心眼里就畏惧忌惮?才看一眼,就不敢多瞧了。年轻男女身后还有一位健壮少年,以及一名辨识不出深浅的枯寂男子,还有一位冻得哆嗦搓手直跺脚的年迈儒士。
张穆肚子里犯起嘀咕:都是生面孔,该不会是快过年了,来庄子借剑观剑的棘手人物吧?幽燕山庄藏剑颇丰,俱非凡品,许多在江湖上久负盛名的剑客都喜欢来这里借剑一饱眼福,当代庄主又是一掷千金的豪气性子,交友遍天下,观剑还好,若是遇上借剑之人,多半也就有借无还了,使得庄子的藏剑日渐稀少。老庄主手上传下九十余柄名剑,如今已经只剩一半不到,这还是贤淑夫人不惜跟庄主几次吵架,才好不容易将几柄最为锋利的绝世名剑封入剑炉旧地,否则免不得给那些江湖人糟蹋了去。
徐凤年轻轻抱拳,略显愧疚道:“恰逢大雪拦路,无法继续南下,在下徐奇久仰幽燕山庄大名,就厚颜来此借宿一两日,还望海涵。”
张穆听着像是一口太安城的腔调口音,听着不像是刻意登门索要名剑的人物,如释重负。庄主喜好迎客四海,张穆耳濡目染,下人们也都沾染上几分豪爽,只要不是那些沽名钓誉还喜欢占便宜的所谓剑客,张穆其实并不反感,加上眼前几位气韵不俗,极为出彩,言语神态又无世家子的倨傲自负,张穆也就亲近几分,正犹豫要不要开口让他们稍等片刻,好让手下去禀告一声,可觉得让这几位远道而来借宿的客人在大雪天等在外头,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万一真要是权贵子弟,就要给幽燕山庄引来没有必要的祸水了,可自作主张领进了门,出了状况,计较到他头上,他一个小小门房也吃罪不起啊。正当张穆不露声色左右为难之际,那位姓徐的公子已经微笑道:“劳烦先生跟庄主通报一声,在下在此静等就是,若是有不便之处,也是无妨,徐奇能见到董甫的行书,乘兴而来,哪怕过门而不入,亦是乘兴而去。”
这位公子哥心性如何,张穆不敢妄自揣度,可细事上讲究,上道!张穆心里舒服,也就毕恭毕敬抱拳还礼,顺水推舟笑道:“斗胆让徐公子等上稍许,张穆这就亲自去跟庄主说一声。”
徐凤年伸出一只手掌,示意门房不用理会自己这伙人,然后安静立于风雪中,远远仰头欣赏匾额上“幽燕山庄”金漆四字,只觉字体顺畅而腴润,深谙中正平和之境界。约莫一炷香工夫,张穆就小跑而出,步伐快速轻灵而不急躁,显然是登门入室的练家子,不是寻常江湖上那些胡乱杜撰几套把式就去自封大侠的家伙可以比拟。他身后跟着一名大管家模样的身披黑狐裘子的老者,见到徐凤年一行人之后,抱拳朗声道:“徐公子快快请进,这次委实是幽燕山庄失礼了。在下张邯,这就给公子带路,府上已经架起火炉温上了几壶黄酒。”
徐凤年笑着还礼道:“徐奇叨扰在前,先行谢过幽燕山庄借宿之恩情。”
庄子管家连忙一边领路,一边摆手笑道:“徐公子莫要客气,只是有招待不周之处,还希望公子尽情开口,幽燕山庄虽非那世家门阀,可只要贵客临门,是向来不吝热情的。”
徐凤年笑着点了点头,一行人跟着张邯跨过侧门门槛——正门未开,也在情理之中,一座府邸仪门,可不是对谁都开的,就像北凉王府开仪门的次数就屈指可数,得此殊荣者,无一不是离阳王朝或明或暗的拔尖人物。徐凤年这帮连名字都让幽燕山庄没有听说过的陌路过客,能够请得动大管家亲自出门迎接,这份礼遇真不算寒碜了。徐凤年过门以后,会心温醇一笑,有着不为人知的隐秘——老黄剑匣藏六剑,其中一把便出自幽燕山庄的龙岩香炉,命名沉香。一路仿佛没有尽头地穿廊过栋,终于被领到一栋可以饱览白雪湖景的临湖院子,院门石刻“尺雪”二字,真是应景,便是出身优越素来眼高于顶的轩辕青锋,也挑不出毛病,入院之前,还回望了一眼大雪纷飞坠水的龙跳湖。幽燕山庄依山傍水,卧虎山有一脉延伸入水,如睡虎栖息,眺望而去,山顶建有赏湖角亭。
除了常年打理幽静院子的既有两名妙龄丫鬟,张邯还特意带来了几名原本不在尺雪院子做事的女婢,也都姿色中上,兴许是知道携带了“家眷”,院内院外一起五六个庄子女婢,都是气质娴静端庄,非是那种一眼可窥出媚态的狐媚子。张邯进院却不进屋,面带笑意对徐凤年说道:“徐公子,庄主不巧有事在身,无法马上赶来面见,公子见谅。”
徐凤年摇头道:“本就该徐奇亲自去拜会庄主,若是庄主亲临,在下可就真要愧疚难当了。张老先生,只需闲暇时告知徐奇一声庄主何时得空,在下一定要亲自去携礼拜谢,只是没料到大雪封路,耽搁了既定行程,不得已借宿得匆忙,礼轻得很,实在是汗颜。”
张邯心情大好,哈哈笑道:“来者是客,徐公子客气了,客气了啊。”
说实话,张邯委实是气恼了那些所谓的狗屁江湖豪客,看似大大咧咧,一照面就跟庄主兄弟相称,大言不惭,什么他日有事定当两肋插刀的话语,其实精明得连他这个山庄大管家都自惭形秽。这帮子人在庄子里一待就是少则几旬多则个把月,混吃混喝,吃相太差,稍有无意的怠慢,说不定就跑去庄主跟前阴阳怪气几句,更有甚者,曾经有个也算享誉东南江湖的成名刀客,都五十几岁的人了,竟然做出了欺辱庄上女婢的恶心人行径,至于那些慕名而来的剑客游侠,谁不是冲着庄子里的藏剑而来,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庄主又是那种拉不下脸的好人,张邯终归只是一个下人,就算狠下心去唱白脸,也唱不出花来,这些年着实委屈了持家有道的夫人。今天撞上这么个懂礼识趣的徐公子,让张邯心中大石落地大半,毕竟幽燕山庄想要东山再起,需要的还是那些脚踏实地的江湖朋友,多多益善,若是家中父辈握有实权的官宦子弟,对幽燕山庄而言,更是无异于雪中送炭的极大幸事。
张邯轻轻离去,五名女婢都美目涟漪,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名狐裘公子——真是俊,而且不是那类脂粉气的俊俏,而是满身英气。三名外院丫鬟原本还有些怨言,天寒地冻谁乐意伺候外人?亲眼见着了徐凤年之后,满心欢喜就直白地洋溢在她们那三张美艳脸蛋上。这光景让少年戊看着就偷着乐,我就说自家公子哥到哪儿都吃香。他忍不住剜了一眼紫衣女子,后者敏锐察觉到少年死士的眼神,视线交错,说不清道不明,最不济没有太大杀意,少年愣了一下,这鬼气森森的婆娘转性了?竟然没有打打杀杀的迹象?
小院果真温好了几坛庄子自酿的上等沉缸黄酒,火炉中木炭分量十足,屋门半开,依然让人感到暖洋洋,透过院门就可以看到一院门的银白湖景。院子不大,也就两进,屋子足够,还不给人冷清寂寥的感觉。一直在尺雪小院做活的两名丫鬟去忙碌了,其实院子本就洁净,无非就是做个样子,好让客人觉着庄子这边的殷勤善意。三名串门女婢则伺候着黄酒和贵客。徐凤年笑着问过她们是否饮酒,能否饮酒,她们相视一笑,婉约点头以后,其中一位开口只说可以喝上一两左右的酒,不敢多喝,否则给管事撞见,少不了训话。徐凤年就多要了几只酒杯,客人和女婢一起共饮黄酒,其乐融融。剑痴王小屏不喝酒,去了屋子闭门闭关。
刘文豹都喝出了通红的酒糟鼻子,一直念念有词,都是饮酒的诗文佳篇,让几名误以为他是账房老先生的丫鬟都觉得有趣。
徐凤年笑问道:“入院前,看到湖边系有小舟,这种时分能否去湖上?”
一名胆子大些的女婢秋波流转,嗓音柔和,“启禀徐公子,庄子上就有专门的摇舟人,只需奴婢去知会一声,就可以入湖垂钓,在舟上温酒也可。可这会儿雪太大了,公子要是湖上垂钓,就太冷了,得披上内衬厚棉的蓑衣才行。”
徐凤年点头道:“那就麻烦你们取来蓑笠,摇舟就不需要了。”
身段婀娜的女婢应诺一声,起身姗姗离去,没多久又摇曳生姿而来。青鸟起身给公子披上厚重蓑衣,徐凤年拎着精巧的竹编斗笠,还有一盒早准备好的精制鱼饵,走出院子。除了轩辕青锋,一行人送到了湖边,徐凤年单独踩上小舟,笑着对众人挥挥手。五名女婢只顾着痴看那位公子哥的神仙丰姿,心想着什么人靠衣装佛靠金妆,这位徐公子便是披上蓑衣,那也是怎么看都俊逸。
她们都没有留心到这个叫徐奇的白头年轻人登舟之后,不见摇动木橹,小舟便已轻轻滑向湖中。
大雪大湖,孤舟蓑笠。
一竿独钓寒江雪。
女婢们回过神后,久久不肯离去,等到实在熬不过大雪冬寒,只得恋恋不舍返回尺雪小院。
半个时辰后,一群白衣人踩水而至,男女皆有,翩翩如白蝶,气韵超凡脱俗。
飘飘乎如登仙。
这群仙人轻灵踩水,一掠便是五六丈,高高掠过了小舟,直扑幽燕山庄。当那群如同仙人的白衣男女气势汹汹扑向临湖山庄时,卧虎山亭中站着一名年轻俊美男子,腰间佩有一柄出自龙岩香炉的名剑,铭刻古篆“无根天水”四字,他正巧看到湖面上白蝶点水的一幕,顿时拳头紧握,一身阴鸷气焰,愤怒中带有惊惧。世人皆言上古有仙家,超尘脱俗,隐世时餐霞饮露,与世无争,只要现世,那就是吸为云雨,呼为雷霆。居高临下独站亭中的年轻人作为幽燕山庄的少主,眼界奇高,自然不会将那群白衣人误认仙人——不过春秋之中分裂南北两派的练气士而已,北派以太安城钦天监为首,广陵江以北,都沦为朝廷走狗,勤勤恳恳替赵家天子望气观象,久为诟病;南方相对凋零散乱,以南海白瓶观音宗为尊,蛰居海外孤岛,为人处世,形同散仙。
这十几位由一名练气宗师领衔而至的练气士,无疑是高高在上的仙岛出世人。之所以如此兴师动众,离开南海重出江湖,图谋的正是龙岩香炉隐蔽所铸的符剑。这是一桩南海愿打山庄却愿挨的强横买卖。当年有南海女子白衣赤足入江湖,才入武林便被惊为天人,无数侠士才俊对其顶礼膜拜,若非被那一代剑神李淳罡给打哭了回去,说不定还会有更多让人津津乐道的仙人事迹流传至今。幽燕山庄的老庄主当时便是其中一位仰慕者,如今的庄主张冻龄继承父愿,雇船出海访仙士,遭逢百年难遇的龙卷,给一名观音宗女子练气士所救,因缘巧合,相互爱慕,私奔回山庄。二十五年前观音宗一位练气大家悄然杀到,要那名女子自尽,痴情人张冻龄为此不惜封掉代代相传的铸剑炉,答应只为观音宗铸造符剑八十一柄,以换取妻子性命,他日若是铸剑不成,他可以与妻子一同赴死。铸剑本就不易,练气士所需的上乘符剑更是难上加难,二十五年后,不过铸成三十六把符剑。幽燕山庄摇摇欲坠,已是近乎倾家荡产,少庄主张春霖对这些要债索命的南海练气士如何能不深恶痛绝?难道真要他眼睁睁看着爹娘殉情?
一对年近五十却不显老的男女缓缓登山。男子相貌粗犷,生得豹头环眼,有骁勇莽夫之恶相,神情气色却恬淡,牵手入亭,偶尔侧头望向妻子,尽是粗中有细的铁汉柔情。妇人跟儿子张春霖有七八分形似神似,衣着素雅,端庄貌美,面对大难临头的死局,不惧死,却充满了无声的愧疚。一起进入亭子,张春霖咬牙切齿,红着眼睛,赌气地撇过头去。妇人走去拢了拢儿子的上品辽东狐裘,轻声说道:“是娘不好,耽误了你爹不说,还祸害了山庄祖业。”
幽燕山庄庄主张冻龄微微瞪眼道:“说这些做什么,什么耽误祸害,尽说胡话。张冻龄能找到你这么个好媳妇,已经是祖坟冒青烟,再有半点怨言,可就要挨雷劈了。”
张春霖虽然待人接物都彬彬有礼,滴水不漏,可与自己爹娘也无须带上温良面具,眼眶湿润望向父亲张冻龄,“都怨你,剑术平平,一辈子只知道铸剑,连娘亲也护不住!”
张冻龄哑口无言,也不觉得在儿子面前要装什么力拔山河的英雄好汉,只是嗯了一声。
妇人面冷几分,沉声斥责道:“春霖,不许这么说你爹!”
张春霖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哽咽道:“其实都怪我,是我护不住爹娘。我是个孬种,这会儿手还在颤抖,握不稳剑,更不敢对那帮人拔剑。”
张冻龄轻轻一笑,眼神慈祥,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有爹在,天塌下来都该爹第一个扛着。春霖,咱们江湖人啊,尤其是练剑,总不可能谁都是一品高手,更不能奢望什么剑仙境界,不做亏心事就足够,不怕鬼敲门。嘿,这些逍遥海外的练气士也算是江湖上所谓的神仙了,被神仙敲门讨债,我跟你娘走得不冤枉。你虽说已经及冠有些年头,可也不用太过自责,更别一心想着报仇,爹娘这二十几年,都是赚的,再说还有了你,都赚到姥姥家喽,你要是在爹娘走后活得钻牛角尖,爹娘在下边才不安心。爹是粗人,这辈子只会打铁铸剑,也没教你什么为人处世的道理,说不来半句金玉良言,但有一件事你要牢记,世上有心无力的事情太多了,做人不能把自己活活憋死,那才是真的枉费投胎来世上走一遭。”
这辈子头回流泪的张春霖抬起头,泪眼模糊,“爹,我真的不甘心啊。”
极少对儿子摆老爹架子的张冻龄平静道:“不甘心也要活下去。”
妇人动作轻缓地拿袖口擦去儿子的泪水,转头望向湖上独坐小舟垂钓的蓑笠人,不想父子深陷沉痛,转移话题皱眉问道:“那陌生人是谁?”
张冻龄咧嘴笑道:“大雪封路,来庄子借宿的一伙客人。听张邯说不俗气,以他的眼力,连身手高低都没看清,想必是不简单,若是往常,我肯定要结交一番,到时候又免不了被你一顿说教。我啊,就是这种狗改不了吃屎的犟脾气。这些年苦了你,有句俗语不是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说的就是媳妇你呢。”
妇人强颜欢笑,轻轻摇头,然后握住他和儿子的手。
张冻龄呼出一口气,“你我下山吧,要是不小心让客人跟观音宗起了冲突,我良心难安。春霖你就别露面了,爹娘做好最后一次迎客,以后就是你当家了。”
张春霖一手握紧古剑,眼神坚毅道:“我一同下山!”
张冻龄为难之时,眼角余光瞥见湖面动静,惊讶咦了一声,然后瞪大眼珠,一脸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