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有这种事情!”咲子忧心忡忡地对丈夫讲述着学校里的谈话经过,“川田老师还建议我们,在暑假之前送阳太去接受一下心理鉴定。”
丈夫昭夫却只是盯着电视机,不作任何回应。他穿着一条短裤,两条毛茸茸的小腿交叉着架在椅子上,时不时从饭桌上抓一点咸菜,懒散至极,唯有大口大口地喝啤酒倒是毫不怠慢。电视里正在播着世界杯预选赛中日本队比赛的赛况。
“喂——,我说你有没有听啊?”咲子看着无动于衷的丈夫焦躁地皱起了眉头。
“啊?”昭夫的眼睛仍然没有离开电视屏幕,“啊啊……在听的啦……阳太的作文成绩下滑了是吧?”
“不是啦!果然没听不是!”咲子严厉地责难,“不是说作文成绩,是作文内容有问题!”
“等、等等,不好意思啊。”依然头也不回地盯着电视的昭夫举起手,示意咲子别再说下去了。
“刚才,俊介给了一个漂亮的传球……啊啊啊,那个怎么能算是越位呢……诶诶诶,唉哟……”
咲子叹了口气,陷入了沉默。在这种情况下,无论说什么都入不了丈夫的耳了。而当事人阳太,虽然也坐在饭桌旁,却像事不关己一样对母亲的话置若罔闻(说不定是装出来的),着迷地盯着电视看球赛。——真是的,这些男人们……就在咲子这么愤愤地想着的时候,神野家的又一个男人出现了。
慢吞吞地现身门口的这个男人,是个怎么看都只能说其貌不扬的家伙。阴郁的长发遮着脸,细缝般的眼睛只有一只还勉强露在外面,肥胖的脸苍白得几乎没一点血色,整个脑袋的线条拖泥带水得简直不像个脑袋,矮矮胖胖的身子上,长着又短又粗的手脚,体重大概接近100公斤了吧。
“啊啊,夜之介先生。”咲子仿佛是松了一口气似的跟这个男人打了个招呼。
这个叫做神野夜之介的男人是昭夫的弟弟。然而,这对血脉相连的兄弟却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哥哥昭夫身体结实,有着运动员般的体格,是个勤勉的人。而且从小就认真踏实,学习刻苦、生活自律,毫无悬念地考上了优秀的大学,进入了一流的企业,就这样活跃在社会的第一线,忙碌地发掘着他的人生价值(正因为如此,他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工作上,几乎无暇顾及家人)。
与哥哥截然相反,弟弟夜之介是个居家型的男人——当然这只是好听的说法,说白了,夜之介就是个典型的宅男生活嗜好者。他经常是除了自己的房间哪里都不去,一个人待在里头读书、看电影,要不就是对着电脑和游戏机折腾上一整天,乐此不疲。因为诸如此类的娱乐多半是在晚上进行,所以他一般要在下午——应该说是接近黄昏的时候才起床,是个不折不扣的夜间生。咲子认为儿子阳太晚上不睡早上又起不来的坏毛病就是因为受了这个叔叔的影响,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不过,即便是这样,夜之介也凭着不坏的脑子,直到去年还拖拖沓沓地念着研究生,甚至立志成为一名教师。然而,自从他的那篇小篇幅的《对于昭和初年猎奇侦探小说中伪凶器的考察》的博士论文没有获得通过以后,他就不再去学校了,并且口口声声宣称自己其实想当一个小说家,于是就这么一面偶尔打打临工,一面写着他那些不知何时能见天日的小说稿。
夜之介不再念研究生,也就付不起公寓的房租了。半年前,他厚着脸皮搬进了哥哥家。好在神野家在当地也算得上是历史悠久的家族,虽然现在已经没落,早已不是什么值得自夸的资本家家庭,但在神奈川县观音市内仍然拥有面积不小的宅邸和土地,还是养得起这个寄宿在阁楼里整天不务正业的弟弟的。
咲子自己也有工作,当初对于家里无缘无故来了这么个吃白食的亲戚心中其实是很不爽的。但因为夜之介主动提出吃饭什么的都不用为他操心、只要把阁楼借给他住就行,还会经常关心阳太的学习什么的,再加上当哥哥的丈夫为他添油加醋地说好话,咲子也无可奈何地答应了这个“潦倒鬼”的“入驻”。
“啊,正在播世界杯啊,日本队出场了吗?”说着就坐到了饭桌旁的夜之介倒还是规矩地遵守了当初的寄宿承诺,没有一点要对桌上饭菜下手的意思。跟很多长期过着不健康生活的人一样,他有着轻度的忧郁症倾向,而且总是闷在自己的房间里难免有些不善于跟别人打交道。尽管如此,至少从声音来看,他今天的状态似乎还不错。
咲子明白,夜之介只是因为想跟家人凑凑近乎才作出对球赛关注的样子,他对运动根本就没什么兴趣,所以至少在比赛告一段落之前,她只是决定把他作为一个勉强凑合的谈话对象。夜之介虽然不吃他们家的饭菜,但如果劝他喝点葡萄酒之类的倒还是会喝的。所以咲子在玻璃杯里倒上了廉价的红酒,一面把酒杯递了过去一面说道:
“你来得正好,夜之介兄弟,你听我说,真是的……”咲子神色凝重地把学校谈话的始末跟夜之介倾诉了一番。
“哈啊——还有这种事啊——然后呢?”
“……然后?这么轻松的口气……”咲子再次愕然,“……这已经是很严重的事情了哎!而且作文的内容也很要命。”说着她用手指敲了敲桌上阳太作文的复印件,“如果被今后要报考的私立学校知道了阳太曾经接受过心理鉴定,不管有没有合格,都会造成不良影响的。我刚才就一直在担心这个问题呢。”
“啊啊,这个嘛,我觉得没关系。”曾经一度以教师为职业目标的夜之介用多少显得比较专业的口吻说道:“因为学校的心理鉴定制度包含了保护儿童及其家庭隐私的规定,几乎不向外界透露相关资料,只要不是重大事件,对入学考试是不会产生影响的……”
“写作文说想要吸血,想当吸血鬼,这还会不算是重大事件吗?”咲子打断了夜之介慢条斯理的分析。
“想要吸血——这种事,我可没有写哦。”这时,事件的主角阳太同学终于“觉醒”过来似的插嘴说道:“好好看看啦!我只是写了——吸血鬼为了保持永恒的生命不得不吸人类的血——这样一个事实而已。”
“你又想用这种强词夺理的话蒙混过关!”咲子气势逼人地冲着儿子说道:“你这个坏毛病是改不掉了!你自己在作文里写的,将来想成为吸血鬼。——也就是说,你也要变得不得不吸人血喽。”
原本是其乐融融看世界杯的晚饭时间,却成了争论“想不想吸血”这种事的诡异场面,于是乎,神野家的一家之主昭夫先生终于心不在焉地开了口:“哎,你们几个,太闹了点吧!一直在吵什么呀?阳太喝了什么?难道偷偷藏了酒喝?”
此时,让日本大多数家庭(当然也包括神野家)为之沸腾的世界杯预选赛终于进入了尾声,势均力敌的对阵双方根据规则进入了最后的伤停补时阶段。最后关头,日本队凭借一次任意球的机会踢入了逆转局势的一球,为全日本的球迷赢得了一场扣人心弦的艰辛胜利。仿佛是看着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的“殊死搏斗”终于落下帷幕一般,场内场外已然是唏嘘不已。
“哎……你哟,果然是一点都没有在听哎……”咲子绝望地垂下了双肩,“不是喝酒,是在说吸血……阳太居然在作文里写了这种事情,结果被学校认为是问题学生了……”咲子重重地长叹一声,又从头开始把今天在学校谈话的始末按部就班地跟丈夫说了起来。丈夫昭夫则依旧是时不时地关注着电视里的赛后采访报道,不过这一回他至少是一面听着教练和选手们略显兴奋的发言,一面煞有介事地点着头挑着重点地听着妻子的话。然而,等到咲子把事情讲完了,他的第一反应却跟弟弟的如出一辙——
“……哦,那然后呢?”
咲子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再次失落地垂下了双肩,这不是跟他那个活宝弟弟一样的反应嘛!然而,她还是强忍着心中的不满,再一次地诉说起自己的担心。
“嗯——这倒也是哦……”昭夫抱起双臂陷入了思考,“对升学考造成影响的话确实很麻烦,我对这种心理鉴定之类的东西又很不在行……”
事实如此。昭夫是学经济出身的,毕业后就一心一意开拓着公司营业部的业务,别说是跟工作八竿子打不着的心理学书籍,即便是小说类的休闲书他都一本没碰过。对他而言,判断一个与实际利益毫无瓜葛的人的心理,绝对是一件要抓破头皮的难事。
果然,想烦了的丈夫干脆把问题一股脑儿丢给了弟弟:“喂,夜之介,你对这些应该很在行的吧?你怎么想?”
“——啊,这个问题啊……”被兄长忽然抛来这么一问,夜之介尽管有点茫然,倒还是像模像样地分析道:“我倒是,确实稍微看过那么些心理学之类的书……哎,我觉得没关系。刚才我看了阳太的作文了,学校里那帮老师也太大惊小怪了吧。充其量不也只是——喜欢看书的小孩,受到小说内容的激发,挖空心思写出来的东西吗?——虽然,也有个别地方是写得是稍微过火,不过,把这些地方理解成小孩子摆噱头耍幽默,也未尝不可啊。再说,我小时候也经常在作文里撒撒小谎开开玩笑的,学校的作文不就是这样的东西嘛。”
“我可没在作文里撒过谎噢。”昭夫竟然跟认真的川田老师一样一本正经地接话道。
“啊哈,哥哥你这样的人,或许是吧……”
咲子眼见对话开始偏离主题,马上用严厉的口吻插话道:
“我刚才说的这些,可不是为了讨论作文的内容的真假!我是说,退一步讲,如果非接受心理鉴定的话,这种事……到底会对阳太的升学考试造成什么影响啊!”
“嗯,所以我说嘛——”看得出来夜之介也开始有点不耐烦了,“就这篇作文的内容来说,我觉得没关系。”
“——可是,里面写着要吸血什么的哎……”说了不过问内容却又不自觉地把内容挂在嘴上的咲子,显然已经有些混乱了。
“总之,我认为,即便是那个心理医生也会判断说‘作文内容在孩子的健康想象范围内’。况且,什么心理层面的危险性,犯罪倾向啦,再怎么说,阳太也不可能在现实社会里进行这种犯罪嘛。”
“这个嘛,虽说也是的……”
“我担心的反而是,嫂嫂您在这个节骨眼上,大吵大闹一番,让学校的老师对阳太产生不好的看法。他们会想——神野君的父母都是很会闹腾的——这么一来,对升学考试的影响可要大得多了。”
“嗯,哎……”咲子终于不甘心地点了点头,“我倒是也听说过有这样的事情,一家人都被认为很麻烦,反而害了孩子。那——夜之介兄弟,你觉得该怎么办呢?”
“这个嘛……”夜之介摸着自己的双下巴稍微考虑了一会儿,说道:“我觉得吧,就坦坦荡荡地接受心理鉴定就好了。”
“啊,就这样啊?”
“嗯。”夜之介略带轻蔑地说着:“都说那些到学校里来的所谓的心理医生,充其量也就是个小角色。您看,那些心理学啦、精神鉴定啦,说得很了不起的样子,到了裁判重大事件的时候,那些鉴定结果还不就跟对错台词似的乱七八糟?像那种模棱两可暧昧不清的东西,说到底,是不会被作为严密的实证科学而得到承认的。”
“……就因为这样,我才担心会得出什么不好的结论来啊……”咲子还是自顾自地一脸忧郁。
“我说没关系的啦——就凭这篇作文的内容的话。”今天的夜之介也许是因为破天荒地被嫂嫂依赖了这么一回,说起话来信心十足的样子,“为了让那个蹩脚心理医生乖乖按我们的思路来,我还可以帮阳太设想一下谈话的内容,做个‘预想问题’的特训。”
“——他说特训?”咲子还想问问丈夫的意见,昭夫却已经再次沉浸于电视里的赛后特辑《恭喜你们,日本代表队的武士!》之中,那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机的样子真是叫人生气。咲子还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谁知脑筋不转弯的木头丈夫竟然心安理得地说道:“教育阳太是你的职责,赚钱培养他是我的职责,孩子出生的时候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可是,夜之介兄弟说要特训——”
“哦,特训啊——日本代表队要想在下次比赛前改掉不够果断的毛病倒确实有必要给前锋来个特训……”口中念念有词,却头也不回的丈夫如是回答。
看着漠不关心的丈夫,咲子带着自暴自弃的哀怨情绪转过身来,重新面对着夜之介,唉声叹气地说道:“……那,就请你好好给阳太针对前锋——不对,是心理鉴定做个特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