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念两首诗,一是《古诗十九首》其一: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馀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捐弃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二是韦应物的《拟古诗十二首》其一:
辞君远行迈,饮此长恨端。已谓道里远,如何中艰险。
流水赴大壑,孤云还暮山。无情尚有归,行子何独难。
驱车背乡园,朔风卷行迹。严冬霜断肌,日入不遑息。
忧欢容发变,寒暑人事易。中心君讵知,冰玉徒贞白。
为什么念这两首?下面再讲。
张说《醉中作》
醉后方知乐,弥胜未醉时。
动容皆是舞,出语总成诗。
钱珝《江行无题》(其十四)
山雨夜来涨,喜鱼跳满江。
岸沙平欲尽,垂蓼入船窗。
钱珝《江行无题》(其一)
倾酒向涟漪,乘流欲去时。
寸心同尺璧,投此报冯夷。
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人们一排唐代初、盛、中、晚时期,好像孰优孰劣就不言而喻了,这也对,也不对。当然盛唐在诗人的文化教养上,不仅继承了前代的东西,而且大胆、勇敢地吸收了外族文化,变为自己的营养,诗人、作品欣欣向荣。天宝“安史之乱”又给诗人以新的刺激,用丰富的文化来反映动荡的生活,从而产生了很精美的作品(如李、杜的作品)。“安史之乱”过去后,唐王朝日趋没落。藩镇虽还有动乱,可表面上是安定下来了,这就产生了中唐后的一批诗。诗的题材、内容,比较前一段时候是单调了,而诗人的手笔也必然地随着内容有所变化,游宴、享乐等等也写人诗中,较平淡,没有大的激动人的内容。但前面有那么多的好作品,后面的诗人也得有自己的出路,姑且还不说科举考试的刺激(这种说法有些道理,但并不都因为那样)。这个时期诗歌的总趋势是因为生活单调了,题材也就薄弱了,故而就要在技巧、手法上加工得更精细一些。气魄虽弱下来,但是更加精雕细琢。因此,从诗歌的精美角度讲,中晚唐诗人的成就是不能否定的,不能都像明朝人要求的那样“实大声洪”。
韦应物《闲居寄诸弟》
秋草生庭白露时,
故园诸弟益相思。
尽日高斋无一事,
芭蕉叶上独题诗。
如我们前面所念的两首诗,后一首韦应物的《拟古》之作模仿得很像,但起承转合很精细,不像前一首的有什么讲什么,古朴而粗糙。前者壮实,后者瘦弱。韦应物系学陶(渊明)一派,写田园风景,讲究古澹(如韩愈所咏“古琴具徽弦,再鼓听愈淡。”认为要古就须“淡”),但不敢粗糙,而有他特殊的艺术手法。
第一,中晚唐诗没有以前那样的内容,因为他们的生活中没有那样的感受。“大历十子”比起李、杜来显得平庸无奇,但没法要求他们。作诗与批判斗争、大辩论不同,必定要符合诗歌的特点,是有韵的语言,是讲求形象的作品。
卢纶《山中一绝》诗图
第二,诗歌要反映生活,“思想性第一,艺术性第二”,但不能没有艺术性。一个作品要反映生活斗争,但不能没有艺术创作;反映现实,但不能整个儿端出来,要消化后才能反映得好。评论古代文学作品,不仅是内容问题,还应该去探讨用什么手段去表现这些题材。文学史不应只是题材史、内容史。题材、内容不等于全部的思想性,思想性好,也不能代替艺术性。中晚唐诗也不可能完全脱离社会,其风格弱,也反映了当时唐代社会衰弱下来。可以从他们的作品看出中晚唐社会的没落,同时又从他们作品的精雕细刻看出李、杜开创的力量。
第三,唐代诗歌直接反映现实、批判现实的诗人,首推杜甫、白居易。中晚唐以后,也有反映边基生活、反映人民疾苦的作品。除了反映阶级矛盾、压榨剥削和藩镇割据的,在重新统一的短暂时期,也有反映封建贵族生活奢靡的作品,也不可轻视。
李益《汴河曲》
汴水东流无限春,
隋家宫阙已成尘。
行人莫上长堤望,
风起杨花愁杀人。
李贺《昌谷北园新筍》诗图
中晚唐诗人的作风特点:其一,不论什么题材,手法趋向精细;其二,在体裁、风格上,有一点互相“争夺或躲让”(阵地)。如韦应物基本上都是五言;李贺未做古乐府题材;孟郊也都做五言古诗,但做得苦涩;许浑流传下来的基本上是律体。这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力量不够,所以专搞一面,对体格有所选择,有意识地避开一些体格。
大历、元和时,诗坛很繁荣。(“大历十子”指哪十人,有不同说法,也是文人互相标榜、形成小集团的产物。)我们可以承认大历时的诗歌有一个风格,就是加工越多,体格越弱(如韦应物、孟郊、李贺;韩愈是“吹胡子暖眼睛”,还是装横),内容也有平庸的一面,但题材面还是很广的。中唐诗人首先要推前面提出的韦应物。刘禹锡、卢纶等也值得一提。至于孟郊,此人近于书呆子、神经病,好钻牛角尖(《唐才子传》上说他“多伤不遇,年迈家空,思苦奇涩,读之每令人不欢”)。如他的《闺怨》“妾恨比斑竹,下盘烦怨根。有笋未出土,中已含泪痕。”《游子》:“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亲倚堂门,不见萱草花。”最后的结语很怪。至于“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借者莫弹指,贫穷何足嗟”(《借车》),更是又怪又涩。卢仝、马异的诗是字面怪,而读孟郊的诗就像看一出悲剧,实在难受,字面上倒还是平正通达的。这种境界,是盛唐诗人所没有的。
相关知识链接
大历十才子 指唐代宗大历年间的十位诗人所代表的一个诗歌流派。据《新唐书》载,有卢纶、吉中孚、韩翊、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耿玮、夏侯审、李端十人。在前人的记载中,十人的名字有出入。歌颂升平、吟咏山水、称道隐逸是十才子诗歌的基本主题,且多是应制、唱和之作。
卢仝《喜逢郑三游山》
相逢之处花茸茸,
石壁攒峰千万重。
他曰期君何处好,
寒流石上一株松。
李贺拟古乐府,但有时并不管原先有无这个题目,如《高轩过》,有许多是生造的语言。这种情况在中晚唐不少,却不好懂(毛主席喜欢李商隐、李白、李贺这“三李”的诗,但主席的诗“声入心通”,这给我们很大启发)。李贺诗王琦虽有注,仍不好懂。孟郊诗如橄榄,苦涩;李贺的诗则像泡制过的橄榄。
卢纶,《中国文学史》引了他这首诗:“云开远见汉阳城,犹是孤帆一日程。估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三湘衰鬓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鼙声。”(《晚次鄂州》)他还有几首,一是《曲江春望》:
菖蒲翻叶柳交枝,暗上莲舟鸟不知。更到无花最深处,玉楼金殿影参差。(其一)
翠黛红妆画鹋中,共惊云色带微风。箫管曲长吹未尽,花南水北雨濛濛。(其二)
泉声遍野入芳洲,拥沫吹花草上流。落日行人渐无路,巢乌乳燕满高楼。(其三)
一是《塞下曲》六首其二: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
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据《史记·李将军列传》载:李广曾把石误看作虎,射箭入石中。
上面卢纶的五首诗,第一首委婉,第二、三、四首如画,第五首巧妙、雄壮,风格不一,不像一人所作。诗人写自己没有生活体验的东西,往往装人典故以代替自己的生活,有些则委婉写出,不大声疾呼,这正是中晚唐诗人的特点。
刘禹锡
刘禹锡,其诗爱发议论,这可以说是开了宋诗议论的头。如《戏赠看花诸君子》:
紫陌红尘拂面来,
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
尽是刘郎去后栽。
又有《再游玄都观》:
百亩庭中半是苔,
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
前度刘郎今又来。
《唐书》刘禹锡本传讲这几首诗是在发牢骚,讥讽政敌,恐怕未必(钱大昕的《十驾斋养新录》对此有辨析)。但这两首诗不明加议论而又实有议论则是肯定的(唐人王播就有类似诗篇,叙述之中透出踌躇满志)。又有一首《与歌者米嘉荣》:
唱得凉州意外声,旧人唯数米嘉荣。
近来时世轻先辈,好染髭须事后生。
愤慨不平到近乎骂人,却用摇曳之调写出。这种手法在李、杜集中则不见。
杜荀鹤《马上行》
五里复五里,去时无住时。
曰将家渐远,犹恨马行迟。
赵嘏,开了陆游诗派的先声。他作诗有时“有句无篇”,中间两联很精美,而前后往往很一般,如他的《长安晚秋》中的名联为人称道:“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而全诗其他句子却无甚新意。陆游诗亦有“芳草有情皆碍马,好云无处不遮楼”这样的联语,巧妙而有色泽,全诗却很一般。
温庭筠比李商隐大几岁,《旧唐书·文苑传》说他“士行尘杂,不修边幅”,故而“累年不第”,这不公平(其实柳永、晏殊也是如此)。但讲他“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确实手笔很快。他也有长篇五古、五律,很像杜(甫)诗,写得冠冕堂皇,却又比杜加工、打磨得细腻。李商隐也如此,他的《韩碑》(咏韩愈为裴度所作之碑因小人谗言被推倒磨掉事),就学了韩愈的《石鼓歌》。他写许多当时的事件,却用了许多细腻的典故。李商隐有许多“无题诗”,如一首:
晋顾恺之《洛神赋图卷》(局部)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司空图《偶题》
水榭花繁处,春情日午前。
鸟窥临槛镜,马过隔墙鞭。
其实这不是什么谜语(另一首《无题》中的“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可以对照后来《西厢记》里的“惜春情短柳丝长,隔花人远天涯处”),正说明晚唐诗人的手法是如何地细腻。温庭筠也有这样的诗句“昔年曾伴玉真游,每到仙宫即是秋。曼倩不归花落尽,满丛烟露月当楼。”(《题河中紫极宫》)说明晚唐诗人确有他生活没落颓废的一面,但诗的手法却细腻得可以入曲子唱。
关于司空图,他做的诗也很多,但已大部分像宋人之作。他的《诗品》二十四篇,每篇十二句,用抽象的比拟来形容诗的境界,很空,却又有其特殊成就。诗中有些话没法很好理解,以诗论诗,是很不容易的,当然要当作文艺评论来讲是另一种类型了。我则认为他又是借评论来做诗,是二十四首四言诗,值得细看。《诗品》为何在此时出现?说明晚唐诗人对诗的分析、讲求,曾经大费一番功夫、气力。这也就可以理解晚唐诗人的作品为什么会那样细腻,因为他们确实对诗下过一番深入思考的功夫。
韩愈做过总题为《秋怀》的十一首诗,今天先选抄其中二首:
彼时何卒卒,我志何曼曼。犀首空好饮,廉颇尚能饭。
学堂日无事,驱马适所愿。茫茫出门路,欲去聊自劝。
归还阅书史,文字浩千万。陈迹竟谁寻,贱嗜非贵献。
丈夫意有在,女子乃多怨。
卷卷落地叶,随风走前轩。鸣声若有意,颠倒相追奔。
空堂黄昏暮,我坐默不言。童子自外至,吹灯当我前。
问我我不应,馈我我不餐。退坐西壁下,读诗尽数编。
作者非今士,相去时已千。其言有感触,使我复凄酸。
顾谓汝童子,置书且安眠。丈夫属有念,事业无穷年。
启功备课提纲手稿
文学发展到了唐代,出现了很精美的形式。“诗必谈盛唐”是不对的。韩、白是中、晚唐很突出的大家,要看他们的全集,就可以得出这两家确实了不起的结论。中唐以来要以韩、白为大家。他们所处的时代是唐代第二次统一以后,社会毫无疑问地仍然有矛盾,藩镇割据的局面也仍然有,但不像“安史之乱”搞得面那么大。皇宫内部的权力逐渐都集中到了宦官的手中。甚至有好几个皇帝都是太监立、太监废,但还不至于使全国人民大翻个儿。当时朝臣与太监的矛盾与东汉时一样,是封建统治阶级争夺权力必然的规律。但人民生活有一个相对安定的时期,文化也重新呈现出一种繁荣的景象,但是与盛唐时代是不同的了。李(白)、杜(甫)的文化教养是安定的前代培育出来的。而中唐以后,虽不像李、杜时期那样蓬勃,也还是茂盛的,只是顺序地、慢慢地生长。在质量上,是精密、细致的,打磨得光滑、漂亮、细致了。在艺术水平上,他们并不比李、杜后退,应该是进了一步,提高了一步,出现了一种有意识地自己走一条路,自创一种风格。因为前边的路子已经被走得很广、很宽了,要另找一条路来走。韩愈在一首(写给张籍的)诗中讲“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哪用故镑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伊我生其后,举颈遥相望。”李、杜已经成为定论之大家,既要维护李、杜,又要自创新路,因而要加新、加密、加精,所以自韩、白以来就出现了诗歌创作的新局面。
一提韩愈,很容易联想到“文起八代之衰”、“复古”、“以复古为革新”等评价,又似乎一定是板起面孔,古奥得很,读他的作品的选本也会有这种印象。其实,剥开现象,全面地看他的作品,得出结论是恰恰相反。他并不要那样的古奥,而是力求口语化。他是反对那些骈体文,而用一种标准化的口语来代替。他自己的诗文也尽力那样去做。尽管“腔调”古奥,而语言则能使大家理解。上面抄的《秋怀》诗看来完全是表达自己的志愿、嗜好、情感,和韦应物的模拟古诗十九首及陈子昂、张九龄的感遇诗完全不一样。后一石鼓文 首《秋怀》写他与童子问答的生活小片断,写出了自己的志愿、理想,继而生发出一种感慨,也还比较积极。从艺术手法来讲,这种格局是前人所未有的:小中见大。韩愈表面以“道统”自居,其实也不然。看他的《石鼓歌》“陋儒编诗不收人,二雅褊迫无委蛇。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遗羲娥。”(说孔子编诗尽选零星星宿,却丟掉了日月。)居然拿孔夫子开玩笑。这在《诗经》被尊为经的时代,是离经叛道的(可参看郭沫若的《石鼓文研究》)。《石鼓歌》的语言本身也是十分通俗的。
相关知识链接
唐宋八大家 唐宋八位散文大家的总称。包括唐代的韩愈、柳宗元,宋代的欧阳修、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曾巩。明初朱右曾编辑过八人的散文为《八先生集》,但此书已失传。后明代茅坤把八家的散文加以整理,辑成《唐宋八大家文钞》,唐宋八大家的名称遂固定下来。
韩愈和同时代人比,他比孟郊、李贺要明白清楚。凡是发表的至理名言都是明白清楚的;凡是说不明白的,那说明他自己也不明白。孟郊、李贺作品的苦涩之处是其缺点。看文艺作品,如果哪点特别突出,没准也正是他的不足所在。如模拟古人作品,凡是模仿得非常相像之处,也正是其毛病所在。孟郊、李贺诗的苦涩之所以是缺点,道理也在于此。而韩愈则不同,做到了文从字顺。
总之,韩愈的诗已经开辟了议论为诗的风气,到宋人时则变成了专门说理。诗中说理,韩开了路,宋人延续着走下去。以文为诗,又以诗为文,这是韩愈的特点。
诗、词、曲,风格应该不同。有人写诗像词,作词像曲,就不好。文要直接说出理由,诗是用艺术语言,摆出许多形象,任你感受。文好比讲演,诗好比交响乐(从中感受形象,聆听“高山流水”之音)。词在当时是小唱,好比流行小曲。曲是表演剧中人形象,是代言的,因而风格亦不同。故韩愈这个人还很有研究的馀地。
石鼓文
【隔了一周,启功先生在讲了唐代的民间文学之后,又补充讲了韩愈的“以文为诗”和“以诗为文”】 韩愈是把文章说理的逻辑性注入诗歌,尽量排除装饰字面的因素。其实白居易也何尝不是以文为诗?当然宋代的苏(轼)、黄(庭坚)也都是,将很难说的道理加入诗中。苏轼甚至于“以文为词”,姜夔则更厉害。是文、诗交融,文、词交融。
何谓“以诗为文”他即便是撰写碑铭墓志,经过很简略,只是集中地写某几件事情,形象鲜明,这不是汉魏以来的传统碑铭写法,而是诗的手法,即选取典型事件,用咏叹调口气来叙述。后来苏轼、欧阳修也用这种手法(如欧的《醉翁亭记》)。柳宗元的《永州八记》里也有作者自己的形象。
官兵巡逻图
他所处的时代稍晚于韩,此时唐朝的政治衰败表现得更多了,矛盾也更尖锐化了,因而白诗反映的许多内容要尖锐得多。白居易提出了诗文要为事、为时而作,这在当时是很难得的。他的诗自己分类为讽喻诗、闲适诗等等,《新乐府》、《秦中吟》等属于讽喻诗。他为什么这样公开标出呢?因为皇帝一度提出“纳谏”,所以白“指陈朝谏”,手法又委婉、巧妙,用最后两句点官题,手法一律,让统治阶级可以谅解。他还怕不保险,分类时又特地标上“讽喻诗”三字,可谓煞费苦心。杜甫的“三吏”“三别”则不同。这也说明杜、白所处的地位不同。杜毕竟在逃难避乱过程中是一个没有官职的人(《哀江头》首句便自称“少陵野老”),后来才给了闲散官称(到成都后由严武“表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白居易则不然,他做到太傅,是统治阶级的上层成员。白的诗反映了不少现实问题,而后来皇帝不让讽谏了,他也就不敢写了,转而写“闲适诗”。《中国文学史》上讲讽喻诗积极,闲适诗消极,一刀两断。这不确切。闲适诗也能反映一部分现实,而讽喻诗也有“退步”之处。因此也能从讽喻诗中看出白的软弱面,从他的闲适诗中看出政治的衰落面,不能笼统地分谁积极、谁消极。
白居易《晚秋闲居》
地僻门深少送迎,披衣闲坐养幽情。
秋庭不扫携藤杖,闲踏梧桐黄叶行。
李、杜在前,韩、白在后。我们说杜甫和白居易均是从盛唐到中唐能反映现实、写民间疾苦的诗人。但是杜甫和白居易有所不同:杜是有什么说什么,如“三吏”“三别”而白则是有安排的,先写什么,后写什么(当然也并非杜毫无艺术的安排,但在写作内容上毕竟率直)。白做了政治上的选择,给最高统治者留有馀地,杜甫则无措词安排。在手法上,杜变化多,不同事件用不同写法,不像白那样最后“一结见意”。杜甫较自然,而白居易费经营、费考虑。
再讲白居易与元稹的比较。他们二人有不少互酬诗,次韵写就,也可以作一比较。总的看,白居易是毫不费事,举重若轻;元稹的就比较费劲,不如白诗好懂。因为白的口语化又比韩愈进了一步,韩偶尔还有古奥的语言。白是能不用典就不用典(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讲《长恨歌》中只用了一个典故“小玉双成”,而清代吴伟业的长篇歌行中满篇典故)。将复杂的事情轻松地写出来,这很不容易,语言是共同的财富,要用各种各处的人都懂得书面语言写出来,才好。然而,又有人讲白居易做诗要“求解于老妪”(见钱易《南部新书》),这恐怕是误解。但从求浅显的标准看当然是对的。白的好处就在于举重若轻,而且用语巧妙,非常难押的韵,他也处理了(但有一点:“削去一字押韵。”则不好)。总之,值得进一步探索。
相关知识链接
答微之上船后留别
白居易
烛下尊前一分手,舟中岸上两回头。
归来虚白堂中梦,合眼先应到越州。
赠乐天
元稹
等闲相见销长日,也有闲时更学琴。
不是眼前无外物,不关心事不经心。
要学习做古诗词,首先必须了解有关音韵的知识。隋代陆法言等几个人编了《切韵》,将字音分为各韵部。“我辈数人,定则定矣!”好处在于统一语音,坏处在于约束人。至宋朝,编成了《广韵》,有二百多部;到金代,又合并若干,成一百六十多部(《五音集韵》)、一百零六部(《平水韵》)。以我看来,《广韵》分得太细,到清代通行的《佩文韵府》(一百零六韵),还是嫌细(如之、支、脂,从深到浅,差别细微)。
启功手书唐诗复习提纲
现在做古诗,需要了解《切韵》中的“类隔”,即反切的上字与所切之字有轻、重唇或舌头、舌上的区分,有所隔碍(凡声母、韵母皆同者谓之“音和”。如古无轻唇音,“父”(fu),古音念pa(爸),以后则逐渐转变为fa、fu;如“福”字,古音也念“逼”(po、pie)。又如“眉”,武悲切,“武”即mu,故“文”念men。“类隔”到“音和”实际上可认为是一个发展过程。如“微管仲”,即“没(有)管仲”的意思。又,古无舌上音,如“之”,古音念de,“的”。前次已说过,这里就不多讲了。
古音、训是有关联的,如“女墙”即(睥)睨墙(nu、ni)。“雉”(zhi)即“堞”(die)也。
你们(尔等)可以试试做一做古诗,这对于理解这种艺术品的特色还是有好处的。做古诗,须注意以下几个基本的条件(要求):(1)调子,即四声声调(平仄)(2)对偶(实际上是符合语言规律性的一种习惯),不仅字面对,声调上也要对(可参看《声律启蒙》一书)。(3)有这样一句俗语:“诗从胡诌起。”要敢做;又曰:“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因而应该敢写,多练习写。(不必迷信古人,如杜甫的诗也有讲不通的,下面《秋兴八首》(其一)的“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怎讲?)
《中华新韵》是按“十三辙”系统编的。“等韵”(韵母的等呼)有“韵摄”,即“辙”,也就是把韵腹、韵尾相同或相近的韵部归并成一辙,二百零六部就归并成十三辙。
举个例子,贾岛的《寻隐者不遇》(一说为孙革《访羊尊师》诗):
贾岛《寻隐者不遇》诗图
松下问童子,(起)
百师米药去。(承)
只在此山中,(转)
云深不知处。(合)
律诗第一句可以不人韵,只是相近“撞声”),称之“孤雁人群”;末一句也可以出韵,称之“飞鸟出林”。如杜甫的《秋兴八首》其一: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其第一、二、四、六、八句的“林”、“森”、“阴”、“心”、“砧”,押侵、覃韵,现与真、先韵相混,m、n收声。而人声则用g收尾,前有p、t、k。
再简单介绍几种工具书。辽代和尚行均编有《龙龛手镜》(宋代改为《龙龛手鉴》),按偏旁分部,部首、部中之字均以四声为序。《康熙字典》大家熟知,分得这么细,是从当时的西洋传教士金尼阁(1577-1628,法国人)作《西儒耳目资》而来。查典故可用《佩文韵府》、《古今图书集成》(雍正时修)、《渊鉴类函》(康熙时修)。
最后提一句:“诗话”一类的书,可提醒人,但也会误人,故曰“可看亦不可看”。
(本部分根据听课笔记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