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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讲 李白和杜甫

李白诗意山水

李、杜优劣,在他们当时就有人争论(请看杜集前的《杜工部墓系铭》)。之后争议不断(如钱谦益所注杜诗序),到了现在,郭老(沫若)的《李白与杜甫》可以讲是争论的高峰了。我认为李、杜二人肯定不同,优劣也有,但不能简单拿人来分。各人都有自己的优劣、高低,应该再“切一刀”,就比较合适了。唐代元稹作过杜甫的墓系铭,最后认为李不如杜:“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见《全唐文》卷六四五)这是他的偏见。郭老的书,刊印当时我没有时间看,到现在也没有看见。我只知道两件事,一是李出生于碎叶,一是传讲李都好,杜全要不得。我想郭老虽不会那么绝对,但毕竟他是扬李抑杜。

今天如何具体看李、杜两家?我认为不能简单从优劣来立论,不要存主见,要以这两家作品的特点来分析。

一、先谈李白

李白

今天我们看到的《李白诗集》共二十五卷,卷一、卷二是古诗,二一六卷是乐府(用古题),六一八卷是歌吟(仍然是乐府性质,如《梁甫吟》),九一十二卷是赠,十三一十四卷是寄(其实也是赠),卷十五是留别,十六一十八卷是送,卷十九是酬答,卷二十游宴,卷二十一是登览,卷二十二是行役、怀古,卷二十二是纪闲,卷二十四是感遇(写怀),卷二十五是题咏、杂咏、闺情。这样分并不科学,但大致可以看出一点轮廓。

李白诗的体格(形式、手法、风格)。第一类用的古体,连题目也是那样。李诗中赠答占了大量的篇幅,当然也有很好的,但作品太多了,其中许多必然会是真正的应酬之作。赠答中所采取的表达形式也仍然是前一代的乐府、歌行的形式(体裁)。所以说:李白诗的体格是用前一段旧的形式来表现新的内容。如抒发爱国忧民的情感,而这种思想的表达用什么形式?不是直接议论、描写,而是借用别的事物来表达,甚至不脱离古乐府中的事物,用它的内容、语言来表达,这是借用乐府的题材、形式,用曲折的方法来表达今天的感情。

李白有许多超世的思想(是道教思想,而不是道家思想,两者有区别)。北魏寇谦之搞得连衣冠服饰也是道教的,李白受了他很严重的影响,也希望飞仙升天、长生不老,故而说他有浓厚的道教色彩。当然,对此也应该一分为二:一是他在现实社会里找不到出路,可以理解;一是有助于他诗境的开阔。苏轼说:“作诗即此诗,定知非诗人。”(柴按:此系《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中的句子,现查苏集所载为:“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这是讲死于句下者定非诗人。诗要有理想,还应有幻想,允许虚构。李白讲求的神仙思想对开拓诗的境界大有好处,促进了诗的格局,丰富了手法。当然,另一方面也造成了一些作品思想内容的空虚,使人觉得单调。故李白全集中也有许多的“次等品”,选本中选的确是精华。我写了论太白诗的一首绝句:“千载诗人首谪仙,来从白帝彩云边。江河水挟泥沙下,太白遗章读莫全。”说明了这种情况。

李白《村居》

径曲萋萋草绿,
谿深隐隐花红。
凫雁翻飞烟火,
鹧鸪啼向春风。

李白《峨嵋山月歌》诗图

又比如赠答的大部分诗的结尾语都归结于:勉励对方,升仙,劝人隐居,做官。本来,诗的结尾应该有馀韵不尽,而李白这些诗却如此雷同。如:“人生贵相知,何必金与钱。”(《赠友》),“当结九万期,中道莫先退。”(《赠从弟》);又:“人生无此乐,此乐世间稀。”(《赠历阳褚司马》“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赠汪伦》)“汉东太守来相迎”(《寄元参军》),等等。

李白《赠内》

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

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

李白用古调来表达思想的,如“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耀。却秦振英声,后世仰末照。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古风》其十“澹荡”即“倜傥”,系连绵词,可查《辞通》。这和左思一样,必用古人的事情来讲,最后再点题。还有“西岳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溟。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古风》其十九)他先从山写到仙,上天,下看,最后才看到这些景象。为什么不直接“当今洛阳川”如何如何呢?他不肯这样写,有他的道理,因为李白所采取的是旧的体格,而诗歌是要给人以形象,给人以比兴(陆游所称“兴象”),不好直接议论。他遵守的是汉魏六朝以来的诗歌形式,用借喻、引申的手法,借助人物故事来表达自己对现实的态度。

二、杜甫怎么样

杜甫

回答这个问题,要看看杜甫诗中都有些什么。宋刻杜集的编法是古体诗一部分,近体诗一部分。一一八卷为古体诗,九一十八卷是近体诗,后有一卷补遗,共十九卷。

杜诗的特点是不做乐府古题(或曰很少做),也不做旧格式。他自称“熟精《文选》理”,但做到诗既不像“二谢”(谢姚、谢灵运),也不像“三曹”(曹操、曹植、曹丕)。后人讲求“选体诗”,如清末民初的王闿运,专门模拟六朝诗,而杜甫是“不做《文选》体”。他也有专门咏物的诗题(如咏鹰、咏马),却并不死于句下,而是借题发挥。可以说他没有做真正的咏物诗。在体格上,古诗都是任意抒发,没有拘束于前代的体格。杜甫的律诗部分,论律调,非常精密,但有时却故意不合律,而是为“吴体”(“强戏为吴体”)。但大部分是写得非常精密,其内容也没有受格律的束缚(相比之下,李白很少做律诗,有很少的几首,也不讲究对仗)。杜诗又丰富了诗的格律(长律、短律,合律、不全合律)。闻一多先生讲做律诗是“带着脚镣跳舞”,而杜甫是掰开枷锁当武器用。

杜甫《宿白沙驿》

水宿仍馀照,
人烟復此亭。
驿边沙旧白,
湖外草新青。
万象皆春气,
孤槎自客星。
随波无限月,
的的近南溟。

杜甫《归雁》

闻道今春雁,
南归自广州。
见花辞涨海,
避雪到罗浮。
是物关兵气,
何时免客愁。
年年霜露隔,
不过五湖秋。

杜诗在思想内容上很少谈他的幻想,不吹大气,偶尔情不自禁地吹了一下:“窃比稷与契”,前边又必须加上一句:“许身一何愚!”他的“三吏”“三别”也是写故事,不是“古事”,而是他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件事,很深刻地批判了社会的黑暗。他的《诸将》(五首)也是议论当时事情的,他说:“多少材官守泾渭,将军且莫破愁颜。”“洛阳宫殿化为烽,休道秦关百二重。……朝廷衮职虽多预,天下军储不自供。稍喜临边王相国,肯销金甲事春农。”这种直接议论时政的在杜诗中很多。

杜甫《江畔独步寻花》诗图

杜甫有没有咏物的诗?也有,如:“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六)“繁枝容易纷纷落,嫩叶商量细细开。”(同上,其七)这虽然完全是诗人眼中看到的景物,但通过他的嘴说出来,已经带上了主观的色彩,不是纯客观的东西了(如“自在”、“商量”,故后来姜夔写“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就是受了杜诗的启发)。

杜诗的开头、结尾,千变万化,都不相同(李白较六朝诗进步,陆游的结尾写得最差)。李白喜欢拿古人来写自己,杜甫有时也写自己,可是他的比拟与一般不同,如:“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咏怀古迹》其一)用庾信来暗喻自己,这比李白又灵活得多了。

启功手稿

李、杜诗相比,其实可以分为两类。体格上,李白继承的多,杜甫是开创的多;思想上,李白对现实表现自己的抱负、见解,都是曲折的,借古体、古题、古事来表达,而杜是率直的,意思也并不浅。相反地,在抒发理想方面,李是率直的,杜却是曲折的。李白是“继往”(李白之前没有这样的诗,但细分析起来,都是继承以往的),得出的效果(给人的印象)是“独创”,前无古人,是“往”的终结。从唐初往上推,最后的终结是李太白。如咏物不离物的手法还是传统的,不能不受具体事物的约束,他不敢也不愿意脱离这个事物而完全发挥自己的意思(犹如六朝人的玄言诗风,使王羲之等人的兰亭诗最后也归结到玄言,也要依傍现成的老庄论点)。如李白的《蜀道难》,极力描述蜀道的艰难,刻画得具体、形象,始终不敢放弃“蜀道难”这三个字。而杜甫则不然,诗歌形式虽可以用“旧”,但在敢于“闯”(创)的方面,正是与李白不一条路。他是事物为我用,以表达诗人的主旨、感情为主,使其成为表达感情的资料和手段。例如“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阳楼》),有人只讲这里“炼字”好(坼、浮),说得就浅薄了,诗人是把它(大环境)作为自己感情的寄托:“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所处环境越宽广,就越显得孤舟之单。六朝人写:“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谢胱诗句)说穿了还是很浅。李后主就要好得多“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而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以致有人争论谁溅泪、谁惊心?正说明它的丰富。北周庾信的《小园赋》说:“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鸟何事而逐酒,鱼何情而听琴。”比较起来,杜甫所写更概括,更少而精了。杜甫以前,运用这种手法的很少。

王羲之

杜诗的许多篇章之间有联系(如《秋兴八首》、《咏怀五首》等),同时又是走到哪儿写到那里,看到什么写什么,这在汉魏六朝也很少。

可以说,杜诗是未来的开始(当然李白诗对后人也有影响),他做诗的整套办法是前所少有的。

可见李、杜比较,不在优劣。这也就使我们明白了为什么元稹要讲那样的话(见本讲开头所引),因为在元稹的时代,再用旧体诗来写新事物已经不行了,所以他认为杜甫适应当时的需要,而李白不能适应。但历史主义地看,李白的高明之处也是前人所无法比拟的。至于两人思想中的爱国忧民、反映现实、揭露矛盾,则哪个也不低。

李后主像

李白的集子至今没有多大变化,因为编年困难,就沿袭了以前的分类方法。有宋人缪刻本,它的底本正是蜀刻本。有南宋杨齐贤注本、元朝萧士赟注本,清代有王琦注本,则包括了杨、萧二人之注。

唐韩滉《文苑图卷》(局部)

杜诗宋刻本的编法已是古体、近体。后代有清钱谦益注本,编法还是根据宋本。钱有一位助手朱鹤龄,根据宋人黄鹤、鲁訔千家注杜及鲁编的年谱排诗,但有些诗根本无年代可考查,也勉强地去编排,就反而不科学了(商务印书馆有《续古逸丛书》,里边的杜诗就接近最早的编排形式,即宋刻本的原貌,没有按“年代”编)。鲁訔的年谱把许多杜诗都说成是天宝以前所写,就不对了(缪刻本李集注《蜀道难》“讽章仇兼琼”,而后来的注本却说“讽明皇幸蜀”,但此诗作于李白早年,不可能讽“明皇幸蜀”)。闻一多先生的《少陵先生年谱会笺》较好。仇兆鳌的《杜诗详注》也按年代来编排,大致还不错,也有附会之处。仇注毕竟详细(钱注不够),却又显得琐碎(当代詹瑛先生有《李白诗文系年》,当然也没有把李所有的诗文都塞进去)。

杜甫游春图

说杜诗“无一字无来历”,仇注就把杜诗割裂得不成样子;又将杜诗没有的思想附会进去(如讲“每饭不忘君”),就很不实际。这都是仇注的毛病。

又有九家注杜本(有武英殿聚珍本),哈佛燕京学社的《杜诗引得》即据此。宋本已失,只留下一些底子,字大注小。较好的有《杜诗镜诠》,清人杨伦注,简明扼要。 cN8WaM/XaBsbv72u7bQHOYAMUfQGqalMvcdJoOsA3bXmEwd2G8+2TIonRTufDg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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