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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敌人

马萨诸塞州 伍斯特石门
12月27日

亲爱的朱蒂:

你的信寄到了。我连读两遍,错愕不已。我没理解错吧?杰维斯要将约翰·格里尔之家改造成一所模范的福利机构,当圣诞礼物送给你,而你挑中我来支配这笔善款?我——莎莉·麦克布莱德,去当孤儿院院长!可怜的姑娘,你疯了吗,还是你抽上了鸦片烟,脑袋发热胡言乱语起来了?让我去照顾一百个小孩子,你干脆让我去当动物园园长吧。

你还抛出个风趣的苏格兰医生引我上钩?我亲爱的朱蒂呀,连同亲爱的杰维斯,我把你俩都看透了!你们在彭德莱顿的炉火前开了什么家庭会议,我可是一清二楚。

“莎莉自从离开大学后一直都没什么长进,是不是很可惜?她应该做些有用的事,别再把光阴虚掷在伍斯特蜚短流长的社交圈了。还有[杰维斯接话道],她被那个讨人嫌的青年政客哈洛克给迷住了,此人长得倒是风度翩翩,可是徒有其表,很不可靠;我也一向不喜欢政客。我们得找些振奋人心的事情把她吸引过来,再没心思放在那家伙身上,如此一来就能度过险情了。哈!有主意了!我们就让她去管理约翰·格里尔之家吧。”

哦,如同我亲耳听见他讲话一样!上次我登门拜访你那可爱的家,杰维斯与我进行过一次严肃的谈话,涉及到:一、婚姻;二、政客低俗的理想;三、上流社会女子庸碌无为的生活。

请转告你那位为人正派的丈夫,我已将他的话语牢记于心,自从回到伍斯特之后,我每周都会抽出一个下午同女子戒酒所的人一起阅读诗歌。我的生活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漫无目标。

还有,我向你保证,政客的事没那么迫在眉睫;说来说去,他还是个值得交往的政治家,虽然他对关税、单一税和贸易联盟主义的看法与杰维斯不尽相同。

你希望我能投身公益事业,这个想法虽然好,但你也该替孤儿院方面考虑一下。难道你不可怜那些无力自保的小孤儿吗?

假如你毫无怜悯之心,我可是有的,因此我只好敬谢你提供的职位。

不过,我倒很乐意接受前往纽约看望你的邀请,但我要事先声明,我对你计划的那几个去处兴趣不大。

请将行程中的纽约孤儿院和育婴堂换成戏院、歌剧院和餐厅之类的地方吧。我有两件没穿过的晚礼服,还有一件蓝金相间、镶白皮毛领的外套。

我要赶紧去把这些衣服塞到行李中,所以,如果你想见的只是李皮特夫人的继任,而并非我本人的话,那就抓紧时间拍电报来吧。

你一如既往、浅薄轻佻、毫无悔意的,
莎莉·麦克布莱德

又及:

你的邀请来的正是时候。有一位迷人的青年政客高登·哈洛克下周身在纽约。我敢肯定,等你更了解他一些,你一定会喜欢上他的。

再及:

朱蒂想看到莎莉下午像这样去散步。

我再问一遍,你们两个都疯了吧?

约翰·格里尔之家
2月15日

亲爱的朱蒂:

昨天夜里11点我们仨,我、辛加波还有简冒着暴风雪来到这里。守门人和管家一直在等候,见到我们时吓了一大跳——看来带着贴身女仆和中国松狮犬上任的孤儿院院长并不常见。他们从未见过辛加波这样的犬种,以为我牵了头狼。我安慰他们说这不过是一条狗,守门人对着它的黑色舌头看了又看,然后试探地问了一句,把我们全逗乐了:他问我是不是用黑莓派喂它。

为我们这一家找到住处可费了番周折。可怜的辛加波呜咽着被拽到一个陌生的木棚里,搭上一条粗麻布袋。简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儿去,除了病房里一张5英尺的护栏婴儿床外,孤儿院里找不到第二张空床了。你知道她的身高接近6英尺。我们将她塞进小床里,她只能像折叠小刀一样蜷缩着睡了一夜。今天她弯腰驼背地起来,看上去活像一个没精打采的字母S,对于恣意妄为的女主人闹了这么一出,她毫不掩饰心中的怨气,眼巴巴盼着我们能早日回心转意,重返伍斯特温暖的壁炉跟前。

我就知道她得添乱,这样一来其他职员就不会对我有什么好印象了。让她跟着过来真是天底下最蠢的主意,但你了解我的家庭状况。我一步步说服家人,最后在简的问题上他们绝不肯让步。如果让她跟来盯着我好好吃饭、按时睡觉,那我就还能到这儿来——待上一段日子;要是不让她来——老天,那我真不晓得还能不能迈出我家的大门!所以呢,我俩都来了,而且恐怕我俩都不大受欢迎。

今天早上6点,我被起床的锣声吵醒,躺在床上听25个小姑娘在楼上盥洗室里喧哗。她们并非在洗澡,只是洗了把脸,但泼溅的水声简直像是25只小狗在池塘里乱扑腾。我起来穿好衣服,四处转了转。你还真是明智,没叫我在上任之前先来这里看看。

早餐时间的到来让我稍稍提起了兴致,趁着早餐的愉快气氛做自我介绍应该不错,于是我找到餐厅,一进门,心又凉了半截——土黄的墙壁光秃秃的,罩油布的餐桌上搁着马口铁制的杯碟,一排排木头长凳,另外还有一行精心装饰的字:“神必赐予”!添上这最后一处的理事一定是有一种残忍的幽默感。

说真的,朱蒂,我从没想到世上还有如此令人无法忍受的所在,当我看到一个个面色苍白、没精打采、身穿统一蓝制服的孩子,一股绝望的阴郁之情陡然袭上我心头,险些将我压垮。凭我一人之力让阳光照耀在一百张小脸上,这不现实吧,他们每人都需要一个妈妈啊。

我揽下此事太过轻率了,一部分原因当然是你的极力说服打动了我,不过说实话,大部分还是因为那个缺少教养的高登·哈洛克,他听说我要去管理孤儿院,竟然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你们两个让我失去了理智,我随后就开始研读这方面的书籍,在一一拜访了17家收容所后,我便对孤儿产生了兴趣,并想把自己的念头付诸实际。然而,此时此刻我被眼前的一切吓呆了,这个任务实在太过艰巨。一百个人今后的幸福安康就系在我的手里,更别提他们将来还会有三四百个儿女以及上千个子孙,人口将按几何级数增长,这太可怕了。我怎么可能担得起如此之重任呢?哦,拜托快点去找别人来当院长吧!

简说晚餐准备好了。我已经在孤儿院吃了两顿饭,这里的饭菜真叫人没有胃口。

稍晚

孤儿院职员吃的是羊肉碎配菠菜,甜点是木薯淀粉布丁,孩子们吃的是什么,我不愿去想。

跟你说说早餐时我发表的首次官方演讲吧。我提到由于理事长杰维斯·彭德莱顿先生及夫人(也就是孩子们亲爱的“朱蒂阿姨”)的慷慨解囊,约翰·格里尔之家将出现一系列美妙的变化。

请别反对我特别强调彭德莱顿家族。我这样做是出于政治考虑,趁着孤儿院所有职员都在场的大好机会,着重指出这些恼人的举措全都是总部直接下达的,并非我本人心血来潮想出来的。

孩子们都停止吃东西,呆呆地看着我。很显然,他们从没见过像我这样有一头惹眼的红发和翘鼻头的院长。同事们也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怀疑,他们认为我太年轻,又没有管理经验。到现在我还没见到杰维斯口中那位迷人的苏格兰医生,但你要明白,他必须相当可爱才能抵消其余人带给我的失望,特别是幼儿教师史奈斯小姐。之前这位小姐与我就新鲜空气一事争论不休,我已经打定主意,势必要除去孤儿院这股味,哪怕是把孩子们都冻成小冰雕。

午后雪过天晴,阳光灿烂,我命令他们关上地牢一般的游戏室,让孩子们到外面去玩耍。

“她把我们都赶出来了。”我听到一个小淘气鬼嘟囔了一句,他正把自己往一件两岁小孩才穿得下的外套里塞着。

孩子们直愣愣地站在院子当中,个个蜷缩在外套里,耐心地等待我放他们进屋。没有人追逐打闹,没有人在雪地滑来滑去,也没有人玩雪球。你能想象吗?这些孩子不知道该如何玩耍。

稍后

我开始执行“花你的钱”这项颇对心思的任务了。今天下午,我买了11个热水瓶(镇上的药店只有这么多),还有几条羊毛毯和厚棉被。婴儿房的窗户大大敞开,可怜的小孩们这下子能在夜里呼吸到新鲜空气了。

我还有一大堆的事想要抱怨,但现在已经十点半了,简说我应该去睡了。

谨遵成命,
莎莉·麦克布莱德

又及:

上床之前,我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确保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你猜猜我发现了什么?史奈斯小姐轻轻地把婴儿房的窗户关上了!一旦我能在养老院给这女人找个地方,我就立刻开除她。

简从我手里夺走了笔。

晚安吧。

约翰·格里尔之家
2月20日

亲爱的朱蒂:

罗宾·麦克雷医生于今日下午前来拜访并熟悉一下新任院长。下次他去纽约时,请你邀他共进晚餐,亲眼看看你丈夫做的好事。杰维斯令我深信,上任之后的好处之一就是能与英俊潇洒、才华横溢的麦克雷医生朝夕相对,这十足是指鹿为马、张冠李戴。

他又高又瘦,头发呈浅棕色,有双冷冰冰的灰眼睛。他在我这儿待了一个钟头,嘴角始终抿成一条直线,连一丝笑意都没有(我可是殷勤之极)。能否强求阴影发光?几乎没这个可能。但不管怎么说,这个男人是怎么一回事?他犯了什么让自己痛悔终生的罪过吗,抑或只是苏格兰人的天性令他沉默寡言?跟他打交道分明像是对着一块又冷又硬的墓石!

附带说一下,医生对我也喜欢不到哪儿去。他全然不把我放在眼里,认为我根本无法挑起院长的重担。我敢说杰维斯现在已经收到了他的信,要求罢免我。

我们两个完全聊不到一块儿。他旁征博引、极富哲理地谈论慈善机构收容无法自立的儿童的种种罪恶,我则轻飘飘地抱怨孤儿院里女孩子的发型不够好看。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我举出替我跑腿的孤儿萨迪·凯特为例。她的头发往后梳得紧紧的,活像是用扳手梳过去的一样,在脑后编成两条细细的小辫子。毫无疑问,孤儿们需要把头发放下来,给耳朵保暖。可罗宾·麦克雷医生压根儿就不管他们的耳朵舒不舒服,他关心的是他们吃没吃饱。在红衬裙的问题上我们也存在分歧。我认为,一个小姑娘里面穿的红色法兰绒衬裙比外面的蓝色条格裙还要多出一英寸时,她是无法保有什么自尊心的;但他认为,红色的衬裙显得喜气、暖和又很卫生。不难预见,新任院长要出手整顿必将硝烟四起。

关于这位医生,只有一处可庆幸的:他几乎跟我一样是个新手,所以不可能照搬孤儿院的老规矩给我下指示。要是与前任医生共事,我简直想象不出会是什么样子,从留存的样本上判断,那位医生对儿童的了解跟兽医差不了多少。

礼仪方面,全体职员都接受了我的训导。不过今天上午厨师还是坚决地提醒我,约翰·格里尔之家星期三的晚餐一向是玉米糊。

你在努力寻找院长的新人选吗?我会等到她来了再走,不过拜托你动作快一点。

去意已决的,
莎莉·麦克布莱德
2月27日
约翰·格里尔之家院长办公室

亲爱的高登:

你还在为我没有接受你的建议而耿耿于怀吗?面对一个混有苏格兰血统的红发爱尔兰后裔,不可生拉硬拽,只能慢慢引导,难道你不晓得?假如你当初不是那么顽固,我一定会乖乖听你的话,也不至于陷入危机了。如今我要老实坦白,5天以来,我一直在懊恼与你的争执。你说得对,我知道错了,而且你看我也大方地承认了。假使可以从眼下的困境中脱身,我必将服从你的判断(之前我一直都很听你的话)。还有哪个女子能做出如此彻底的让步呢?

朱蒂赋予这家孤儿收容所的浪漫光辉只存在于她个人诗意的想象中。这地方糟透了。语言不足以概括此处沉闷、凄惨的景象和难闻的气味:冗长的走廊,剥落的墙面,身穿统一的蓝制服、逆来顺受的孤儿们,他们完全不像人类的小孩。还有那股令人窒息的孤儿院味儿!湿乎乎的地板散发着潮味,不通风的房间飘浮着霉味,炉子上永远煮着100个人的食物味,全都混在了一起。

然而,必须改头换面的可不止孤儿院,还有里面的一大群孩子,此项任务对于莎莉·麦克布莱德这样自私、轻浮又懒惰的家伙来说,实在是不可能完成的。一旦朱蒂找到了合适的人选,我就立刻辞职,但短时间内恐怕不行。她已动身去了南部,留下我在这里束手无策。当然了,我既然答应了她,就不能一走了事。不过在内心深处,我的确想要回家。

写封信来鼓励我一下吧,再送一束鲜花装饰我的小客厅。这个房间连同陈设都是李皮特夫人留下的,墙壁上贴着红、棕纹路的壁纸,除了中间那张桌子是镀金的之外,家具统统是铁蓝色,地毯则以绿色为主。要是你再送来几支粉红色的玫瑰花蕾,颜色可就齐全了。

那天晚上我的表现确实很恶劣,但现在你也已经报仇了。

满怀悔恨的,
莎莉·麦克布莱德

又及:

其实你不必为苏格兰医生的事大发雷霆。那人身上具备“苏格兰人”一词散发出的所有阴郁调子。我第一眼见他就觉得怪讨厌的,他同样也讨厌我。哈,我们将迎来一段充满欢乐的工作时光!

2月22日
约翰·格里尔之家

亲爱的高登:

你那封来势汹汹的昂贵电报已经收到。我知道你不缺钱,但是有钱也不能成为随便乱花的理由啊。要是你认为非得拍一百来字的长电报才能一吐为快,那至少也要改成夜间电报 。你不稀罕钱,我这里的孤儿们可需要呢。

还有,亲爱的先生,请稍微动动脑子。我怎么也不能照你说的那样,随随便便就扔下孤儿院不管,这么做对朱蒂和杰维斯不公平。请原谅我的直言不讳,我和他们相识比和你要早很多年,并且我不会有了新交就忘了旧友。我到这里来是怀着,怎么说呢,算是探险的精神吧,必须善始善终才行。我不是个半途而废的人,否则你也不会喜欢我。不过,这并不表示我要在此托付终生,我是打算一有机会就立即辞职的。不过说真的,彭德莱顿夫妇愿意将这一重任托付于我,我还是有些窃喜的。亲爱的先生,尽管你不信,但我的确颇具管理才能,也比我所表现出来的更富有真知灼见。假使我决定全身心投入这项事业,我可以成为管理111名孤儿的最佳院长。

你一定觉得很可笑吧?但这是千真万确的。朱蒂和杰维斯认可我的能力,才会让我到这里来。你看,他们对我信心十足,我可不能按你说的去做,对他们背信弃义。既然已经来了,我就要抓紧每一分钟把能做的都做好,让这里的一切步入正轨,再交给接管的人。

与此同时,请你不要认为我忙得顾不上想家,于是不再理睬我,根本不是这样的。每天清晨我睁开眼,茫然地呆望着李皮特夫人的墙纸,仿佛这一切都只是场噩梦,其实我并不在这个地方。我究竟在想什么啊,就这样远离了舒适的家和快活的时光?你说我头脑发热,我也不会加以否认了。

可是,请问你又何必这样小题大做呢?反正你怎么也见不到我。华盛顿到伍斯特的路程跟到约翰·格里尔之家差不多。为了让你安下心来,我再补充一句,孤儿院周围没有一个男人爱慕红发女子,伍斯特倒是有几个。所以你这个天底下最难相处的家伙大可放心。我绝不是为了刁难你才来这里的。我只是想要体验一些不同寻常的生活,而现在,老天!我体验到了!

请尽早给我回信,让我开心一下吧。

你幡然悔悟的,
莎莉
2月24日
约翰·格里尔之家

亲爱的朱蒂:

请让杰维斯了解,我不是个妄下断言的人。我骨子里是个温柔、开朗、不疑神疑鬼的人,对每个人都抱有好感,几乎每个人。但是没人会喜欢那位苏格兰医生,他脸上从来都不挂笑容。

今天下午,他又来拜访我一次。我请他随意挑一张李皮特夫人的铁蓝色椅子落座,然后坐到他对面欣赏这其乐融融的景致。他一身芥末黄的家织布,料子中夹杂着绿色和明黄的线,看来这种“帚石楠杂色”是想为灰蒙蒙的苏格兰荒野平添一抹生气。紫色袜子,红色领带,还配上一枚紫晶别针,这幅画就大功告成了。显而易见,你这位完美的医生对于挽救孤儿院的审美品味毫无助益。

在15分钟的交谈中,他简洁地概括了对这家慈善机构的所有期望。他真够可以的!容我问一句,院长的职责是什么?莫非只是顶着虚名执行这位访问医生下达的命令?

麦克布莱德和麦克雷之间火药味十足的较量!

忿忿不平的,
莎莉
星期一
约翰·格里尔之家

亲爱的麦克雷医生:

我派萨迪·凯特去送这张便条,因为用电话联系上您似乎不可能。那位自称是麦格克太太的女士是您的管家吗?她没听人家讲完就挂了电话。如果通常都是由她接听电话,您的病人恐怕也没有多少耐心了。

今天上午您并未如约前来,但油漆匠来了,我便冒昧地为您新诊室的墙壁挑选了明朗的玉米黄。我确信这个颜色完全符合卫生要求。

还有,可否劳驾您下午抽个空,去华特街布莱斯医生的诊所看看,那里的牙科诊疗椅及配件正在半价出售。如果能把一整套可爱的专业设备运到这里——放在您诊室的一角——我们就不必将孩子们一个一个送到华特街去,布莱斯医生会过来为111个新病人看牙,这样更有效率。您不觉得这是个好点子吗?我是在半夜猛然想到的,可我以前从未买过牙科诊疗椅,所以很想得到一些专业建议。

您诚挚的,
莎莉·麦克布莱德

亲爱的朱蒂:

不要给我拍电报了!

我当然明白你想知道这里发生的每件事,本来我也应该天天给你写一份报告,但我真的没有时间。一天下来我已经累得够呛,要不是因为简的严格规定,我会连衣服都不换就爬上床睡觉了。

再过些日子,等这里的一切步入正轨,等我确保工作人员都能各司其职,到时没人会比我更加按时地和你通信。

我上次写信是5天前吧?在这5天里发生了一些事情。麦克雷医生和我制订了作战计划,要一扫此处积下的沉闷之气。我越来越不喜欢他,不过我们算是立下了休战协定。这人干劲十足。我一直以为自己精力充沛,可现在只要哪里需要改善,我都是气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后。他是个既顽固不化又斗志昂扬的典型苏格兰人,可是他的确非常了解儿童;我是说,他熟知儿童生理的各个方面。他对小孩不掺杂个人感情,就像对待碰巧经他手解剖的青蛙一样。

你还记得吗,有天晚上杰维斯提起这位医生的人道主义理想,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多钟头。简直是个笑谈!此人只是把约翰·格里尔之家当做他的私人实验室罢了,这里可供他试验来试验去,却不会被家长兴师问罪。如果哪天发现他为了检验新发现的免疫血清,在孩子们吃的粥里放猩红热病菌,我一点也不会惊讶的。

孤儿院的员工里,我只发现有两个人很能干:小学老师和炉火工。你真该看看,孩子们是怎么跑去向马休斯小姐撒娇,可对待别的老师又是多么小心谨慎。小孩子很擅长察言观色。如果他们对我太过礼貌,我会觉得十分尴尬。

本想拿史奈斯小姐开刀,但我发现那位最慷慨的理事是她的叔叔,所以还不好解雇她。她是个优柔寡断的人,看上去总是没什么精神,用鼻子说话,用嘴巴呼吸。她不能干净利落地一口气讲完,每次一开口,声音就会越来越小,断断续续且语无伦次。我一见到她,就恨不能抓住她的肩膀使劲摇晃,好歹摇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尽管这样,17个两岁到五岁的幼儿还都归史奈斯小姐负责!反正不管怎样,即使不能解雇她,我也设法把她换到了次要的岗位,她本人对此还毫无察觉呢。

医生帮我找了一位住在附近的姑娘,每天过来照看幼儿。她有一双母牛般温柔的棕色大眼睛,举止中充满了母爱(其实她才19岁),孩子们也都爱她。我还安排了一个开朗又亲切的中年夫人管理幼儿室,她养大了自己的5个孩子,照顾小孩很有一套。她也是被医生找来的,你看,他还挺能干的。按理说这位女士应该归史奈斯小姐管辖,不过她以一种恰如其分的方式篡夺了管理权。现在我可以安心睡觉,不至于担心孩子们会被慢性谋杀了。

瞧吧,我们开始改革了;我尽全力发挥聪明才智,默许我们这位医生进行科学变革,不过实际上我并不怎么感兴趣。一直萦绕在我心头的问题是:如何才能让足够的爱、温暖和阳光渗入那些黯淡的小生命呢?我确信医生的科学理论做不到这点。

眼下我们最迫切的需求是建立档案并归类。以前的记录乱得一塌糊涂。李皮特夫人有一本很大的黑色账簿,里面杂乱无章地记录下诸如孩子们的家庭背景、平时表现和健康状况,零零碎碎,想到哪儿就记到哪儿,其中好几个星期,她一笔都没记。如果有收养家庭前来了解孩子的父母,我们很可能都说不出这孩子是打哪儿来的!

“小乖乖,你是从哪儿来的呀?”

“蓝色的天空一打开,我就来了。”

他们都要这样描述自己的出身了。

我们要派一个人周游各地,收集关于孤儿们身世的资料。事情倒是不难,因为大多数孤儿都有亲戚。你觉得让詹妮特·维尔来做怎么样?你记得吧,她对经济方面堪称痴迷,表格啊图表啊调查资料什么的简直能让她不吃不眠。

还有件事要让你知道,约翰·格里尔之家正在进行一次全面的的体检。体检结果令人震惊,目前接受了检查的28个小不点里,只有5个身体达标。而这5个还都是没在这儿待多久的。

还记得一楼那间丑陋的绿色会客室吗?我尽量去除里面绿色的东西,改作医生的实验室,摆上天平、药品,还有最专业的设备——一把牙科诊疗椅和一台可爱的研磨机(都是从镇上布莱斯医生那里买来的二手货,他还放了白珐琅和镀镍来满足病人的需求)。那台钻孔机被视为面目可憎的机器,而购置它的我自然也就成了面目可憎的怪物。但是每个补过牙的小受害者都可以获得奖励,一个星期内可以天天到我房间来拿两块巧克力。孩子们并不见得有多勇敢,但我们发现,他们都是些小斗士。小托马斯·凯霍踢翻了一张放满各种设备的桌子,接下来又差点把医生的拇指咬断。看来要胜任约翰·格里尔之家的牙医,不仅得有技术,还要有股蛮力才行啊。打个岔,上次写到这儿时被打断了,一位仁慈的夫人前来参观孤儿院。她占用了我一个钟头,问了50个不相干的问题,最后擦掉一滴眼泪,留了一美元给我“可怜的小东西们”。

到目前为止,我可怜的小东西们对这些新变化还无动于衷。他们不关心屋里有没有新鲜空气,也不在意有没有自来水。现在我规定他们一星期要洗两次澡,等我们弄到足够的浴盆,再多装几个水龙头,就让他们每天洗一次。

不过在我发起的改革里至少有一项大受欢迎,我增加了每日的伙食预算,但这也引起了一些抱怨,厨师发牢骚说这会造成麻烦,其他员工则抗议这会造成不道德的浪费。多年以来这家孤儿院的首要原则一直是“省钱”,如今俨然成了一种信仰。我每天都要向我那些胆怯的同事们不厌其烦地保证,理事长为人十分慷慨,经费是以往的两倍,而且还有彭德尔顿夫人提供给我的巨额捐款,大可用于冰淇淋之类的必要开销。可他们就是摆脱不了这种观念:让这些孩子这样吃就是可耻的浪费。

医生和我仔细研究过以前的餐谱,那些饮食安排把我们都看呆了。频繁出现的晚餐搭配是这样的:

煮土豆
白米饭
牛奶冻

一直这么吃,孩子们竟然没有变成111个淀粉球,真是怪了。

环视这家孤儿院,我要在此篡改一下罗伯特·勃朗宁的诗句。

“或有天堂;定有地狱;
我们的约翰·格里尔存于其间!”

莎莉·麦克布莱德
约翰·格里尔之家
星期六

亲爱的朱蒂:

昨天,罗宾·麦克雷医生和我再起冲突,具体事件实在微不足道(不过占理的是我),其后我给医生取了一个特别的昵称。“早安,敌人!”今天我是这么问候他的,对此他郑重地表示不满,说他不希望被当作敌人。他全然无意与我作对——前提是我得按照他的意愿行事!

我们这里又新来了两个孩子,浸信会女子救助联合会送过来的伊萨多·古茨内德和麦克斯·约格。那些小孩怎么会皈依这种宗教?我原本不想接收他们,但那些可怜的女士太能说了,而且他们还慷慨地提供资金,每周为每个孩子支付4美元50美分。于是我们有了113个孩子,非常拥挤。我想送出去6个小孩。你找找有没有善良的人家想收养孩子。

你知道的,记不清自己家里究竟有多少人真叫人尴尬,但我这个大家庭每天都在变,就像股市一样。我应该将人数保持在相对稳定的水平。一个女人若是有一百多个孩子,根本没办法给予每个孩子应有的关注啊。

星期一

这封信在我桌上躺了两天,一直没时间贴邮票。今晚好像没别的事情,我就多写一两页再送它踏上前往佛罗里达的愉快旅程吧。

我开始分辨出每个孩子的面孔了。起初我简直认为自己永远都不会搞清楚,他们穿着那身别提有多丑的制服,活像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过目前也请你别再写信说什么想让孩子们立刻换上新衣服。我知道你的确想这么做,你跟我说过5遍了。再过一个月我才会考虑这个问题,眼下他们的内在比外表重要得多。

毫无疑问——可以说我不喜欢孤儿。我渐渐担心自己缺少那种我们都熟悉的、发自本能的母爱。小孩子都是些脏脏丑丑的小东西,总是需要擦鼻子。尽管时不时有小淘气会激起我心底些许的怜爱之情,但总体上讲,他们对我而言只是一群面目模糊的小孩:蓝格制服、脸色苍白。

但是也有个例外。萨迪·凯特·金科妮从第一天起便脱颖而出,且有望继续保持。她是我的小信使,每天都为我带来许多欢乐。过去8年里,孤儿院所有的恶作剧都是从她那充满奇思怪想的小脑袋瓜里蹦出来的。这个小姑娘的经历在我听来很不寻常,但我明白,那样的经历在弃儿里是再平常不过了。11年前,第39大街某座房子的阶梯下面,有人发现这孩子睡在一个标着“阿尔特曼公司”的纸板盒子里。

盒盖上工整地印着一行字:“萨迪·凯特·金科妮,出生5周。请好好照顾她。”

捡到她的那个警察将她送到贝尔维尤医院,弃儿都会往那里送。他们按到达顺序给孩子们施洗,“天主教,新教,天主教,新教”交替进行,绝对公平。于是我们的萨迪·凯特,虽然她的名字和一双蓝眼睛都表明她是爱尔兰人的后裔,却也成了新教徒。她渐渐长大,越发显露出爱尔兰的气质,然而正如她的信仰一般,她大声抗议着生活中所有的一切。

她的两条小辫子冲着相反的方向,猴儿似的小脸上满满写着顽皮,她还像小猎犬一样精力充沛,你绝不能让她闲着。她的操行记录上劣迹累累。最近的一条是:

“怂恿玛吉·吉尔将门把塞进嘴巴里。惩罚:午后不许下床,晚饭只许吃饼干。”

嘴巴大得出奇的玛吉·吉尔似乎是把门把塞进嘴里就拿不出来了。我们叫医生过来,他想出一条妙计,用鞋拔子涂上黄油解决了问题。从此他便封这位小病人为“大嘴巴麦格”

这下你明白了吧,我正绞尽脑汁地忙着填补萨迪·凯特造成的条条裂缝。

眼下还有一百万件事情要跟理事长商量。我认为你们两个人非常不厚道,自己跑去南部游玩,把孤儿院丢给我。要是我把一切都搞砸了,那就是你们的报应。你们乘私人轿车各处兜风,在沙滩上的棕榈和月光里徜徉的时候,请想想我在纽约三月的细雨之中,替你们照料113个小孩——记得要好好感谢我。

只留下待一阵子的,
莎莉·麦克布莱德
约翰·格里尔之家院长办公室

亲爱的敌人:

随信送来萨米·斯皮尔(另函),上午您来的时候把他忘了。您离开之后,史奈斯小姐把他带来了。请检查一下他的拇指。经我诊断为甲沟炎,虽然我从来没亲眼见过。

您真诚的,
莎莉·麦克布莱德
约翰·格里尔之家院长办公室
3月6日

亲爱的朱蒂:

我还不知道孩子们会不会喜欢上我,但他们真的特别喜欢我的狗。辛加波成了这家孤儿院最受欢迎的生物。每天下午,3个品行优良的男孩子会过来给它梳毛,另外3个表现好的男孩子给它喂食。但每个周六上午才是整个星期的高潮,这时候会选出3个表现最好的男孩,用热水和除蚤肥皂好好给它洗个泡泡澡。要维持纪律,只需用“为辛加波提供服务”的特权作为奖励就够了。

话说回来,这些住在乡间的孩子们从来都没有宠物,这不合情理啊,不是吗?与其他孩子相比,他们尤其需要一些东西去付出他们的爱。我要想办法给他们找些宠物来,即使要用近期的这笔善款组建一个动物园也在所不惜。你能带来几条小短吻鳄和一只鹈鹕吗?只要是活生生的动物,我都会欣然接受。

按理说,今天应该是我的第一个“理事见面日”。在此我要衷心感谢杰维斯在纽约安排了一次简短的商务会议,因为我们这边还没准备好接受检阅呢;见面会改在了四月的第一个星期三,我们想在那日之前搞出点可供展示的东西。如果医生的想法和我的部分想法能够得以实现,就能让理事们眼前一亮了。

我刚刚制定了下周的餐谱,在厨子愤愤不平的注视下把它贴到了厨房。约翰·格里尔之家的词典里迄今为止没有“多样性”一词。你做梦也想不到我们要摆出怎样的惊喜:黑面包、玉米饼、全麦松饼、玉米粥、加了很多葡萄干的米布丁、蔬菜浓汤、意大利风味通心粉、糖浆伯伦塔蛋糕、苹果布丁、姜饼,哦,还有一大堆呢!有几个大一些的女孩在厨房帮忙,一起准备这些美味佳肴,经过这番学习,她们基本上都会受到未来丈夫的宠爱了。

啊,我的天!我怎么尽扯这些,还有真正重要的事要说呢。我们雇了一个特别能干的新人。

你记得大学里1910级的那个贝齐·金德里德吗?她以前是合唱团领唱,又是演剧社社长。我记得清清楚楚,她总是拥有那么多漂亮的衣服。你猜怎么着,她的住处离这儿只有12英里。昨天上午我偶然遇到她,她正开车穿过村镇,或者说,她差一点撞到我。

我从没跟她说过话,但是当时我们就像老朋友一样互相问候。颜色显眼的头发看来还是很有用的,她一下子就认出了我。我跳上汽车的踏脚板,说:

“1910级的贝齐·金德里德,到我们孤儿院来,帮孤儿们归档吧。”

她吓了一大跳,不过还是跟过来看看。她每周会来四五天,暂时充当秘书。我一定要长久地留住她,她是我所见过的最能干的人。我希望她能喜欢上这些孤儿,直到不想离开他们。我想,要是我们为她提供足够丰厚的薪水,她也许就会留下来。她有意离开父母独立生活,就像我们每个身处于这个堕落年代的人一样。

我对建立人员档案越来越积极了,我们的医生也将记录在案。如果杰维斯知道任何关于他的花边消息,请写信告诉我,事情越恶劣越好。他昨天来过,为萨米·斯皮尔挑破了拇指上的脓肿,随后光临了我铁蓝色的会客室,指示我如何换药。院长的职责真是五花八门。

当时正是下午茶时间,于是我随口请他留下喝茶,他居然答应了!不过倒不是有兴致与我结交——肯定不是,而是因为简恰好端出了一碟刚刚烤好的小松饼。他似乎没有吃午饭,离晚饭又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嚼小松饼的间隙(他吃了整整一碟),他抽空对我进行了审讯,以检验我对这一职位的胜任程度。在大学里学过生物吗?化学怎么样?对社会学了解多少?参观过黑斯廷斯的模范孤儿院吗?

我坦诚友好地一一作答,随后也反问了他一两个问题:坐在我面前的这位逻辑缜密、举止优雅、通晓常识的模范人物,年轻时到底受过怎样的训练?在坚持不懈的针锋相对中,我挖出了一些深埋的事实,但都没有什么不体面的。想必他的沉默寡言是受到了家庭的影响。麦克雷的父亲生于苏格兰,后来前往美国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任职,不过他却将儿子罗宾送回老烟城 上学。他的祖母属于史塔斯拉察的姆拉克兰家族(听起来颇有声望),假期里他会到苏格兰的高地追逐鹿群。

我只搜集到这些,就这些,没有别的了。请你务必告诉我一些关于我这位敌人的谣传——最好是丑闻。

假如他真的这么聪明能干,为何要把自己埋没在这种偏僻的地方呢?你想想,一位胸怀大志的科学工作者,肯定是想在医院工作,同时埋头于实验室的研究。你确定他不是犯了什么罪而在这里逃避法律制裁吧?

我写了这么多张纸,却好像都没写什么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万岁!

你一如既往的,
莎莉

又及:

有一件事让我放下心来,麦克雷医生并非自己挑选衣服。这些琐碎事情他全都交由管家玛吉·麦格克太太打理。

这次是真的回头见啦!

约翰·格里尔之家
星期三

亲爱的高登:

你寄来的信和玫瑰让我高兴了整整一个早上,这是我自从2月14日挥别伍斯特之后第一次开心起来。

孤儿院的日子实在是单调沉重得无以言表,沉闷之中仅有的慰藉就是贝齐·金德里德每周能有4天跟我们待在一起。贝齐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时不时就能找些趣事大笑一场。

昨天我们在我那奇丑无比的会客室喝茶时,突然心血来潮地决定向丑陋宣战。我们叫来6个身强力壮、善于破坏的孤儿,找来一架梯子,打了一桶热水,只用两个钟头就把墙上的花纹壁纸清理得一点不剩。你怎么想象不到撕墙纸会有多么大的乐趣。

眼下正有两位工人在为我们贴镇上最好的壁纸,还有一位德国装饰工跪在地上给那些椅子量尺寸,以便用大小合适的印花布椅套把原来的长毛绒椅垫全部遮掉。

请你不要紧张,这并不意味我准备在孤儿院过完下半辈子,只表明我在兴高采烈地准备迎接下一任。我还不敢告诉朱蒂我觉得这里多么多么无趣,因为我不想破坏她游览佛罗里达的兴致;等她回到纽约,就会发现我的正式辞呈躺在前厅等着她呢。

你给我写来了七页信纸,我本应回一封长信以示感激,但是窗户下面有两个小宝贝打起来了,我得冲过去拉开他们。

你一如既往的,
莎莉·麦克布莱德
约翰·格里尔之家
3月8日

我亲爱的朱蒂:

我自己向约翰·格里尔之家献上一份小礼物——重新布置院长的私人会客室。自打第一天来这儿,我就知道无论是我或者以后的院长,都不会喜欢李皮特夫人的铁蓝色长毛椅。你瞧,我要尽量让下一任院长感到满意,从而愿意留下来。

贝齐·金德里德协助我对李皮特夫人惨不忍睹的房间进行改造,我们决定采用灰蓝色与金色的和谐搭配。如今这里一定是你见过的最可爱的房间,绝无夸张,房间本身足可以用来给孤儿们上一堂艺术课。墙上换了新壁纸,地上铺了新地毯(虽然家人劝我回去,不过还是从伍斯特送来了我钟爱的波斯地毯)。三扇窗户都换了新窗帘,露出窗外广阔的视野,这风景此前一直被镶着诺丁汉花边的旧窗帘所遮掩。房间里摆上一张新的大桌子、几盏灯、书本和挂画之类,还有真正的炉火。以前李皮特夫人把壁炉封上了,理由是那里会漏风。

我从未意识到,优美的环境竟然可以对灵魂的安宁产生巨大的影响。昨晚我坐在壁炉旁,火光把经久不用的壁炉照得亮堂堂的,我要告诉你,这是我踏进约翰·格里尔之家后第一次感到称心如意,简直像一只咕噜咕噜地诉说心满意足的猫。

不过,改造院长会客室并非我们的首要任务,改善孩子们的住处才迫在眉睫,可我却不知从何入手。那个朝北的游戏室黑黢黢的,相当吓人,可比起奇丑无比的餐室、不通风的宿舍以及没有水龙头的盥洗室,它算不上是最差的。

如果这间孤儿院向来节俭,你觉得能否将这栋臭烘烘的旧楼烧个精光,用省下的钱建几栋漂亮通透的现代化木屋呢?一想起黑斯廷斯那所完美的孤儿院,我就不禁满心羡慕。要是我管理的孤儿院也能像那样,乐趣也会多一些。但不管怎么样,等你回到纽约与建筑商商议改造事宜时,请采纳我的意见。其余的细节部分嘛,我倒是很想在宿舍外修建两百英尺的凉台。

对了,还有件事:体检结果出来了,有一半的孩子缺血——血贫——贫血(天呐!这个词语怎么写来着!),其中许多孩子的祖辈都患有结核,还有许多是酒鬼的后代。他们最需要的不是教育,而是氧气。既然生病的孩子都需要氧气,那么健康的孩子又未尝不是这样呢?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我很想让每个孩子都睡在露天处;不过我也知道,要是把这么一颗炸弹往理事会一丢,那他们可就要炸开锅了。

说起理事,我跟一位名叫赛琉斯·怀科夫的先生见了一面,毫无疑问,我对他的厌恶比起对罗宾·麦克雷医生、幼儿园老师和厨师来只多不少。照这样看,我身上具备了发现敌人的天赋!

怀科夫先生于上周三前来审查新任院长。

他往我最舒服的扶手椅上一坐,开始消磨这一整天。他询问我父亲的工作以及经济状况。我告诉他我父亲那里生产工作服,所以即使经济再不景气,对工作服的需求总是十分稳定的。

他似乎放下心来,也认同了工作服这一行的收益颇丰。他生怕我来自什么牧师、教授或者老师的家庭,会眼高手低且缺乏常识。赛琉斯对常识深信不疑。

他还问我,对于这个职位我受过怎样的教育?

你知道,这个问题有点尴尬。我就对他讲了讲我受过的大学教育以及在慈善学院听过的几堂课,还有在大学城的短暂居留(我没跟他说我在那儿只是粉刷后厅和楼梯来着)。随后我又展示了我为家父的员工提供的福利,以及在女子戒酒所的工作。

他对这一切嗤之以鼻。

我又补充说,最近我对“如何照顾无自理能力的儿童”这一课题进行了研究,并且不经意地提起我走访过17家孤儿院。

他又哼了一声,说他不会投资给这种新兴的慈善机构。

恰在这时,简拿着花店送过来的一盒玫瑰走了进来。好心的高登·哈洛克每周两次送玫瑰给我,这可以说是单调生活的慰藉了。

我们的理事顿时咄咄逼人地盘问起来。他想知道这些花是哪儿来的。得知我并非利用孤儿院的资金去买花,他显然松了一口气。接下来他想知道简是什么人。我早就想到他会这么问,便横下心来、厚着脸皮坦白。

“她是我的女仆。”我说。

“你的什么?”他大声问,脸涨得通红。

“我的女仆。”

“她在这儿做什么?”

我和颜悦色地一一介绍,“她为我补衣服、擦鞋子、整理办公桌的抽屉还有帮我洗头发。”

我以为这家伙会愤怒得背过气去,便好心地补充说,她的薪水从我的个人收入中扣除,而且我每周为她的膳宿向孤儿院支付15美元50美分;还有,虽然她长得人高马大,但是吃得并不多。

他说我可以找一个孤儿来做这些合乎情理的事情。

尽管我越来越不耐烦,不过还是保持礼貌向他解释,之所以这样是因为简跟随了我许多年,我离不开她。

他终于起身离开,临走前教导我说,他认为李皮特夫人从前就做得无可挑剔。她是一名具备生活常识的女基督徒,从不异想天开,脚踏实地做了很多事。他希望我能够以她为榜样,清醒、理智地开展工作!

我亲爱的朱蒂,你有什么想法吗?

几分钟后,医生过来了,我详尽地复述了赛琉斯阁下的话。医生和我破天荒头一次达成了共识。

“李皮特夫人,可不是嘛!”他嚷嚷起来,“满嘴胡话的老蠢货! 愿天主赐他常识!”

我们的医生一旦真的激动起来,就会完全显露出苏格兰人的样子。我背地里给他起了个新绰号,“苏格兰人”。

我写信的时候,萨迪·凯特正坐在地板上,帮简整理缝纫丝线,要先解开再整齐地缠好。简已经喜欢上这个小淘气了。

“我在给你的朱蒂阿姨写信,”我对萨迪·凯特说,“你有什么想跟她说的吗?”

“我从没听说过朱蒂阿姨。”

“她是这个学校里每个乖女孩的阿姨。”

“让她来看看我,带上糖果。”萨迪·凯特说。

这也是我想说的。

向理事长表示问候,
莎莉
3月13日
朱蒂·阿博特·彭德尔顿太太收

亲爱的女士:

您的4封信、2封电报和3张支票均已寄到,待院长处理完手头如山的工作,一定立即执行您的指示。

我把重新布置餐室的工作委派给了贝齐·金德里德,交给她100美元,让她重新装修那个可怕的房间。她接受了这个任务,挑选5个合适的孤儿帮忙干体力活,还关上门不让别人看到。接下来的3天,孩子们只能在教室的课桌上吃饭。我完全不知道贝齐在里面干什么,但她的品位可比我好多了,根本轮不到我插手。

把任务分派给别人,而且确信一切会顺利进行,这样可真舒服!迄今为止,我发现由于年龄和阅历的缘故,这里的员工并不容易接受新的想法。自从1875年可敬的创始人开办约翰·格里尔之家以来,后来者认定一切都理应保持原貌。

顺带一提,我亲爱的朱蒂,当初你建议院长应该拥有私人餐厅时,热衷社交的我刚开始并不当回事,但现在这简直成了我的救星。我疲惫至极时就独自进餐,缓过精神来再邀上某个职员;餐桌上容易营造出愉悦的氛围,让我得以高效地达到目的。为了向史奈斯小姐灌输新鲜空气的想法,我便邀请她共进午餐,并且在她享用小牛肉肉饼时巧妙地提及“氧气”二字。

用小牛肉来做晚宴的主菜非常合意,这是厨子琢磨的点子。再过几个月我就会着手解决职员的营养问题,而眼下要做的事太多,比我们自己的口腹之快重要得多,我们得靠小牛肉对付一阵子了。

门外传来一声巨响,好像是一个小天使把另外一个踹到楼下去了,但我并未就此搁笔。跟孤儿们一起生活,我必须培养出超然物外的心态。

你收到莉奥诺拉·芬顿的卡片了吗?她嫁给了一个传教医生,要搬到暹罗去了!莉奥诺拉将要操持一个传教士的家庭,你听过比这更荒谬的事情吗?你觉得她会跳长裙舞招待那些异教徒吗?

不过,比起待在孤儿院的我和恪守主妇本分的你,以及在巴黎社交场上如鱼得水的马蒂·奇尼,她也不算是最荒唐的。你说她会穿上骑马装参加使馆的舞会吗?她的长头发究竟是怎么梳的?不可能长得那么快,她肯定是戴了假发。以前班里的同学的变化可真叫人惊喜连连啊,对不对?

今日的信件送来了。容我先去看一下从华盛顿寄来的一封厚厚的可爱的信。

稍后

一点也不可爱,非常讨厌。高登没搞懂那个玩笑,关于莎莉·麦克布莱德和113名孤儿。他要是多琢磨几天,怎么会不明白呢。他说下次北上的时候要过来看看我的努力成果。假如我让他代劳一阵子,自己冲到纽约四处逛逛,会怎么样呢?我们的床单都旧得不像样了,整个孤儿院也只有211条毯子了。

我心爱的、全院唯一的宠物小狗辛加波,在此向你献上真诚的爱意。

我也一样,
莎莉·麦克布莱德
约翰·格里尔之家
星期五

我最亲爱的朱蒂:

你真应该看看贝齐·金德里德用你那100美元把餐室布置成了什么模样!

黄色油漆营造出了闪亮的梦幻氛围。因为这个房间朝北,不见阳光,她便想让房间里明亮一些;她的确做到了。墙壁刷成浅黄色,顶上装饰着一圈长毛兔子的图案。所有的木制家具,包括饭桌和长凳,全都刷上了欢快的明黄色。我们买不起桌布,只能用印着蹦跳的兔子的亚麻长布代替。花盆也是黄色的,现在是银芽柳,但将来会摆上蒲公英、报春花和毛茛。天啊,还有崭新的碟子,点缀着小黄花的白色碟子,我们觉得那花纹是长寿花,不过是玫瑰也说不定,我们这儿缺个植物专家。最为美妙的是,我们有餐巾啦,孩子们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餐巾,他们还以为是手帕,一个个兴高采烈地拿起来擦鼻子。

为了庆祝新餐室的使用,我们端出冰淇淋和蛋糕当甜点。看见这些孩子们不再惊恐,也不再无动于衷,我可真是高兴,我要对他们的欢闹予以奖励——不过萨迪·凯特除外。她一边用刀叉敲打饭桌,一边高唱:“欢迎来到金色大厅。”

你记得餐室门框上方的那行字吗?“神必赐予”。我们把字涂掉了,用兔子图案盖住粉刷的痕迹。如果是平常人家的孩子,不愁吃穿,向他们灌输这种平和的信仰是很好的;但是,一个穷困潦倒、无家可归的人,必须认识到自强不息的生存之道……

“神赐予你双手、头脑和广阔的世界。运用得当,你便富足;运用失当,你必匮乏。”这是我们的座右铭,并且将保留下去。

归档的工作仍在进行,在此期间我送走了11个孩子。在国家慈善协会的热心帮助下,我送走了3个小女孩,全都安排在相当不错的家庭里,其中一个若能得到那户人家的喜爱,就会被正式收养。我相信那家人肯定会喜欢上她的。因为她是我们孤儿院的乖宝宝,又听话又有礼貌,头发卷卷的,性情温柔可爱,正是那种家家喜欢的小姑娘。每当有夫妇过来挑选女儿的时候,我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仿佛是自己从旁协助她们领受命运神秘的安排。一件小事就会扭转局势!小女孩笑一笑,她日后就会有一个温暖的家;要是她打了个喷嚏,那个家就会与她擦肩而过。

年纪最大的3个男孩去农场工作了,其中一个去了西部的大农场!据传他将成为一个牛仔,与印第安人作战,还要捕猎北美灰熊,不过我认为,他其实就是去帮农民收小麦。他雄赳赳地出发了,像故事里的英雄,身后是25个渴望冒险的小男子汉羡慕的眼神。留下的孩子们转身回归约翰·格里尔一成不变的安稳生活时,都禁不住长叹了一声。

还有5个孩子被送到了适合他们的福利机构。一个耳聋,一个患癫痫,另外三个是低能儿。他们不应该待在这里,因为这里是教育机构,我们不能浪费宝贵的资源去看护有缺陷的孩子。

孤儿院已经过时了。我要建设的是一所寄宿学校,让得不到父母关怀的孩子们在身体、道德和精神方面都能健康成长。

“孤儿”只不过是我对这些孩子们的统称,其实很多孩子并不是真正的孤儿。他们还有既麻烦又固执的父亲或母亲,不肯在放弃抚养的协议上签字,因此我不能找别的家庭收养他们。对真正的孤儿来说,再好的福利机构也比不上一个充满爱的家。所以,我正竭尽全力为他们寻找合适的收养家庭。

你在旅途中想必遇到过许多好人家,你就不能怂恿他们过来收养几个孩子吗?最好是收养男孩。我们的男孩子多得不得了,而且没人想收养他们。还谈什么反对女权主义!跟收养父母心目中的反男权主义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我可以妥善安置一千个长酒窝的金发女孩,但9岁到13岁活蹦乱跳的男孩子却一点都不抢手。人们似乎认为这个年龄段的男孩成天都脏兮兮的,还会破坏桃花心木家具。

你觉得绅士俱乐部会不会想收养男孩子做吉祥物?可以让孩子住在一个有声望的富裕家庭里,星期六下午由不同的会员轮流照顾。他们可以带他去看球赛或是马戏团表演,然后再送他回来,就像从图书馆借书一样。对那些单身汉来说,这种训练可是很有好处的。人们常说女孩子亟需培养成好母亲,那么何不让那些顶尖的绅士俱乐部率先开设一门培训好父亲的课程呢?请你让杰维斯在他参加的那些俱乐部里提倡一下,我也让高登在华盛顿发起这项活动。他们两个都参加了那么多俱乐部,算起来的话,我们至少能送出一打男孩啊。

一如既往的为113个孩子操心的母亲,
莎莉·麦克布莱德
约翰·格里尔之家
3月18日

亲爱的朱蒂:

作为113个孩子的妈妈,我终于可以从这个苦差事中暂时抽身,歇口气了。

昨天,我们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高登·哈洛克先生,他在返回华盛顿继续享受政府待遇的途中顺路拜访了我们宁静的村庄。尽管他自称是顺路拜访,但我看了挂在小学教室里的地图,他所谓的顺路足足多出一百英里呢。

亲爱的,我见到他可真开心!自从我被关进孤儿院,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从外面的世界过来看我呢。他向我透露了许多趣闻!他了解所有报纸上的新闻内幕;我很清楚一点:他是华盛顿社交圈的焦点人物。我一直相信,他会在政界大有作为,因为他很有一套,这点毋庸置疑。

你想象不到我有多么激动、多么振奋,就好像是与世隔绝了一阵后重返自己的生活。我必须承认,没有人陪我闲聊,我感到非常寂寞。贝齐每周末都回家,医生虽说很健谈,但是,天哪,他太注重逻辑了!而高登似乎就代表了那种属于我的生活——乡村俱乐部、驾车兜风、跳舞、运动、礼仪——你大可称之为无聊、愚蠢、空虚的生活,但那就是我的生活方式。我一直怀念那样的生活。现在这种为社会服务的工作,堂而皇之地说起来是令人尊敬,有吸引力并且十分有趣,但是实际的工作简直乏味透顶。我怕是生来就缺乏那种甘于奉献的宗教情怀吧。

我带着高登四处参观,试图让他对孩子们感兴趣,但他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他觉得我过来根本就是为了气他,当然,事实也是如此。要不是高登对我管理孤儿院的能力冷嘲热讽,单凭你那套说辞肯定不足以诱使我离开舒适的生活。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他知道,我可以做到;而现在我能向他炫耀一番了,这个坏家伙却连看都不看。

我邀请他共进晚餐,事先告诉他晚餐是小牛肉,但他谢绝了,还说我应该换换口味。于是我们去了博利伍餐厅享用烤龙虾。我差点忘了龙虾这种东西是可以吃的。

今天早晨7点钟,我被狂响不止的电话铃声惊醒。原来是高登从车站打来的,他即将返回华盛顿。他为孤儿院的事感到过意不去,并且为不愿理睬孩子一事再三道歉。他说他并不是不喜欢孤儿,而是不愿看到他们粘着我。为了证明他的善意,他会送一袋花生给孩子们。

小歇之后,我感到精力充沛,就像真的去度假了一样。毫无疑问,一个多小时振奋人心的谈话对我而言乃是一剂补药,简直比任何兴奋剂都管用。

你已经欠我两封信了,亲爱的夫人。请赶快回信,否则我就再也不给你写了。

你从未改变的,
莎莉·麦克布莱德
星期二下午5点

我亲爱的敌人:

我刚刚得悉,今天下午我外出时,您登门造访并且发现了一桩罪行。您宣称史奈斯小姐并未遵照医嘱给小孩服用鱼肝油。

倘若您的医学指示未能落实,我为此深表歉意,可是您也要理解,要把那种味道古怪的东西塞进一个动来动去的小孩嘴里实属不易。可怜的史奈斯小姐工作已经相当繁重,她要照顾的小孩比普通妇女多出10个,除非我们给她找个帮手,否则她根本没空按照您的要求做。

还有,我亲爱的敌人啊,她对别人的指责十分敏感。如果您想找人吵架,我请求您将怒气发泄在我身上。我跟她不一样,我全不在乎。但那位可怜的女士歇斯底里地跑回自己的房间,丢下9个小孩不管,也不知该由谁照顾他们上床睡觉。

如果您有什么可以让她镇静下来的药粉,请交给萨迪·凯特带回来。

您诚挚的,
莎莉·麦克布莱德
星期三上午

亲爱的麦克雷医生:

我并非意气用事,只是要求您有任何意见都冲我来,不要再像昨天一样对我的职员大发脾气了。

我尽全力执行您在医药方面的各项指示,事事小心谨慎。目前看来似乎是我疏忽了,我不知道那14瓶让您大动肝火的鱼肝油到哪里去了,但我会着手调查的。

出于种种原因,我不能遵照您简明扼要的指示解雇史奈斯小姐。她也许在某些方面没有效率,但她对孩子们很好,如果对她加以监督,暂时不会出什么问题。

您真诚的,
莎莉·麦克布莱德
星期四

亲爱的敌人:

请您冷静。我已经下达了命令,以后孩子们都会吃下应当服用的鱼肝油。任性之人必定自行其事。

莎莉·麦克布莱德
3月22日

亲爱的朱蒂:

自从鱼肝油大战以来,孤儿院的形势日趋严峻。第一次冲突发生在星期二,不巧当时我不在场。我带了4个孩子去村里买东西,回来就发现孤儿院弥漫着紧张的气息。原来是我们那位暴脾气的医生来过了。

“苏格兰人”一生只迷恋两样事物:其一是鱼肝油,其二是菠菜,但没有一个受到孤儿院的欢迎。不久以前,或者说在我来之前,他其实已经要求所有得了贫血/血贫(天啊!又是这个词!)的孩子服用鱼肝油,并将服用方法教给了史奈斯小姐。昨天他那苏格兰式的疑神疑鬼发作了,他开始疑心那些可怜的小不点为什么没有如他预想的那样胖起来,随后他便挖出了一桩罪行。原来孩子们已经整整3个星期没有吃到一丁点儿鱼肝油了!他当即暴跳如雷,孤儿院里一下掀起轩然大波。

贝齐说她只好临时差遣萨迪·凯特去洗衣店,因为他骂得实在不好让孩子听见。等我回去的时候,他已经走掉了,而史奈斯小姐哭着回了房间,那14瓶鱼肝油仍然不知去向。医生高声指责史奈斯小姐吃掉了鱼肝油。想想看,史奈斯小姐那样一副软弱无辜、胆小怕事的模样,她怎么可能偷吃无依无靠的孤儿们的鱼肝油!

她歇斯底里地为自己辩护,说她爱孩子,自认为已经尽职尽责。她觉得不该给小孩们吃药,药物对那些可怜的小肚子只有害处。可想而知,“苏格兰人”气成了什么样!噢,天呐!真是的!我怎么错过了这么一出好戏!

这场闹剧持续了3天,萨迪·凯特在我们和医生之间来回跑腿,差点没跑断她的细腿。除非迫不得已,我才会打电话给他,因为他那个烦人的老管家会在楼下分机偷听,我不想约翰·格里尔内部的丑事传得人尽皆知。医生要求立刻解雇史奈斯小姐,被我拒绝了。她是稀里糊涂、心不在焉、既没效率又守旧,但她的确疼爱孩子,只要予以恰当的监督,还是很有用的。

至少考虑到她显赫的家世,我不能让她这样不体面地收拾东西走人,这可不是哪个厨子喝醉了的问题。我希望等到时机成熟,找个委婉的借口将她辞退;也许我可以暗示她,出于健康的考虑,她需要去加利福尼亚过冬。还有,不管医生想怎么样,以他那种专横的态度,人家都会因为自尊而跟他作对的。如果他说地球是圆形的,我会立刻反驳说地球是三角形。

最后呢,热热闹闹的3天过后,这事终于算是了结了。医生总算为他的态度恶劣道了歉(非常轻描淡写的道歉),史奈斯小姐也认了错,并且保证以后不再犯。她似乎是不忍心给小宝贝们吃那些玩意,但因为人尽皆知的原因又不敢忤逆麦克雷先生,就把14瓶鱼肝油放在了地下室的某个角落。我搞不懂她打算怎么处置那些东西,难不成要典当吗?

稍后

今天下午好容易达成了和平协议,“苏格兰人”优雅地打道回府,紧接着赛琉斯·怀科夫先生就登场了。一个钟头里来了两个敌人,真够人受的!

赛琉斯阁下对新的餐室非常满意,尤其当他听说是贝齐用那双百合花一般洁白的纤手画出了那些兔子,更是赞不绝口。他表示,在墙上描绘兔子是女子应有的才艺,但像我这样的管理职位就超出女人可胜任的范畴了。他认为,彭德尔顿先生不该允许我这么挥霍他的钱财,这样太不明智了。

我们正欣赏着贝齐的作品,餐具室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只见格拉迪拉·墨菲站在5个黄碟子的碎片中间哭鼻子。就算是我一个人,听到这种响动也会紧张的,况且眼下还有个缺乏同情心的理事在场,简直弄得我慌了神。

我应该竭尽全力珍爱这套碟子,不过,要是你还想看看自己送来的礼物依然是完好无缺的美丽模样,我建议你尽快北上,快点来约翰·格里尔之家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你一如既往的,
莎莉
3月26日

我亲爱的朱蒂:

我刚刚跟一位有意收养孩子的女士面谈,她想带个小孩回家,给她丈夫一个惊喜。我费了很大的劲才让她明白,既然当丈夫的也要抚养小孩,那么收养的事还是跟他商量一下才好。她固执地说这不关他的事,因为孩子的生活起居以及教育问题都会落到她肩上。我真为男人们感到难过,看来有的男人没多少权力可言。

就连我们好斗的医生,我都怀疑他也是家庭独裁统治的受害者,加害人正是他的管家。那个玛吉·麦格克对这个可怜男人的忽略简直到了不可原谅的程度。我不得不找一个孤儿来照顾他。此刻,萨迪·凯特正盘腿坐在壁炉旁的毯子上给医生的外套缝扣子,十足的家庭主妇模样,而医生正在楼上照顾小孩子呢。

你不会相信的,“苏格兰人”和我之间形成了一种沉郁的、苏格兰式的信赖。现在他有了一个习惯,下班之后就到我们这里来,大约是下午4点钟,先巡视整个孤儿院,确保我们既没有谋杀孩子,也没让他们感染霍乱之类的传染病,然后在4点半来到我的办公室,就双方共同关心的问题交换意见。

你以为他是来看我的吗?当然不是。他是来享用茶和果酱吐司的。这个男人看上去瘦骨嶙峋,一副饥肠辘辘的模样。他的管家根本没有喂饱他。等我跟他再熟悉一点,我就要煽动他起来反抗。

这时候他因为食物而满心感激,不过,哈,他试图保持风度的样子真是好笑!一开始他会一手拿茶杯,另一只手端一碟松饼,然后就恨不得能有第三只手来吃东西。现在他总算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他踮起脚尖,膝盖靠在一起,将餐巾折成细长条放在膝盖之间,充当实用的平台,然后紧绷绷地坐着,直到喝完茶为止。我认为应该为他提供一张茶桌,不过欣赏“苏格兰人”这种坐姿可是我每天的一大乐趣。

邮差来了,我觉得肯定有你写来的信。在孤儿院单调的生活之中,读信是相当不错的放松。要是你想让这个院长高高兴兴地干下去,那就要经常写信过来。

信已收到,阅读完毕。

请为那3条沼泽里的鳄鱼向杰维斯转达我的谢意。他挑选的明信片显示了他独特的艺术品位。你寄自迈阿密的那封长达7页且带插图的信亦于同一时间抵达。看到棕榈树我就应该知道那是杰维斯,不用标注都猜得到,他就是那棵头发比较多的棕榈树。还有,华盛顿那位可爱的年轻人也寄来了厚厚的信,一本书和一盒糖果。送给孩子们的花生是用快递寄的。你见过这么殷勤的人吗?

吉米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只要父亲同意让他离开工厂,他就立刻过来看我。可怜的吉米非常讨厌工厂!他不是懒惰,只是对工作服毫无兴趣。但父亲无法理解,他既然一手创办了工厂,自然对工作服满怀热情,所以认为长子理应继承这份热情。做女儿就太棒了,没人要求我非得喜欢工作服不可,我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奇怪的事业,比如目前这一行。

话说回来,我还收到了一位批发商寄来的广告,说他可以提供价格低廉的燕麦、米面、梅子和苹果干,专门供给监狱和慈善机构。听起来可真棒,对吧?

还有几户农家寄来的信,他们想收养结实能干的14岁左右的男孩,给他们一个温暖的家。这些“温暖的家”在春天播种的季节会接连不断地出现。上周我们去探访其中一家,向村里的牧师询问“他家有什么财产?”牧师小心翼翼地答道:“我想他家肯定有螺丝钳。”

我们查访过几个家庭,有些简直糟糕到令人难以置信。几天前,我们找到了一个殷实的乡村家庭,为了保持整栋房子干净整洁,全家人都挤在3个房间里。他们想收养一个14岁的女孩,跟自己的3个孩子睡在一间小屋子里,给他们做廉价佣人。他们的厨房、餐厅和客厅都是一间,比我在城里见过的公寓还要拥挤,又不通风,温度计指着华氏84度 。很难说他们是住在那里,简直是“煮”在那里。你放心,我们绝对不会把任何一个女孩子交给他们!

我定下的规矩全都可以灵活应变,只有一条没有转圜余地:如果收养家庭提供的条件比我们差,那就绝对不能把孩子送出去。这条参考标准是指几个月后即将建成的模范孤儿院的条件。我不得不承认,现在我们的条件还是不怎么样。

但无论如何,我可是非常非常挑剔的,我已经拒绝掉四分之三的收养申请了。

稍后

高登给了孩子们一份慷慨的补偿。他的花生寄到了,麻布袋子装的,立起来有3英尺这么高。

你记得以前大学里发给我们的枫糖花生甜点吗?我们都不高兴地皱起鼻子,不过还是吃掉了。如今在我们这里,保证没人皱起鼻子。给李皮特夫人的孩子们吃东西真是令人愉快,他们对一点小小的恩惠都感激不尽。

这封信你可不会抱怨太短了吧。

手写得快抽筋的,
莎莉·麦克布莱德
约翰·格里尔之家
周五一整天断断续续写成

亲爱的朱蒂:

你听了一定会饶有兴趣,我又碰到了一个敌人——医生的管家。之前我在电话里跟此人说过几次话,已经留意到她讲起话来并不像贵族女子那般轻言细语;现在我可见着她本人了。今天上午从镇里回来的时候,我稍微绕了些路,经过了医生的宅邸。“苏格兰人”显然受环境的影响很大——橄榄绿的房子,倾斜的屋顶,紧闭的窗帘。你还以为他在里面刚举行过葬礼。可怜的人,怪不得生命中的欢乐远离了他。仔细观察了房子的外观后,我满心好奇,想看看里面是否同样是这副丧气相。

今天早餐时我打了5个喷嚏,于是决定借机去问问医生。虽说他是儿童医生,可打喷嚏是不分年龄的。所以我勇敢地走上前去,按响了门铃。

不好!是谁来打扰我享受写信的乐趣?赛琉斯先生的声音飘了过来,他上楼来了。我还要写信,不想听他的絮叨,所以我把简推到门外,命令她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我出去了。

* * * * * * * *

噢,真是欢欣鼓舞!他总算走了。

上面这8个星号代表着我在黑暗的衣柜里捱过的8分钟。赛琉斯阁下彬彬有礼地对简说,他要坐一会儿等我回来,说完便进来坐下了。简有没有任凭我在衣柜里受苦呢?没有。她请赛琉斯先生去婴儿室瞧瞧萨迪·凯特干的坏事。赛琉斯先生顶喜欢看恶作剧,特别是萨迪·凯特的恶作剧。我完全不知道简打算叫他看什么坏事,无所谓,只要他走了就好。

刚才我说到哪里了?啊,对,我按响了医生的门铃。

应门的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女人,她的袖子卷起,面相精明,长着鹰钩鼻子,还有一双冰冷的灰眼睛。

“有事吗?”她问我的语气,就好像我是个吸尘器推销员似的。

“早上好,”我礼貌地露出微笑,踏进门槛,“您是麦格克太太吗?”

“是我,”她说,“你就是孤儿院新来的那个年轻女人?”

“是的。”我说,“医生他在家吗?”

“不在。”她说。

“可现在是他的工作时间。”

“他不怎么按时间表来。”

“他应该按时间表来,”我严词表示,“请转告他,麦克布莱德小姐来看病,劳驾他下午到约翰·格里尔之家去一趟。”

“哦!”麦格克夫人咕哝着关上门,关得太快,夹住了我的裙子。

下午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医生,他耸耸肩膀,说玛吉那样算是有礼貌了。

“那你为什么还能忍下去?”我说。

“不然我到哪里去找个更好的?”他说,“侍候一个独居的男人,一天24小时随时可能要吃饭,这事可不容易。她的确无法给家里增添阳光,但她可以在晚上9点准备出一顿热腾腾的饭菜。”

照这样看,我敢打赌那顿热腾腾的饭也好不到哪儿去,既不好吃,又不周到。她是个懒惰的老泼妇,手脚也不勤快,我知道她为什么不喜欢我。她觉得我要偷走医生,把她从那个舒服的职位上撵走,真是可笑。不过我没必要澄清,让那老东西担心一下是有好处的。也许她会把饭煮得可口些,让医生长胖一点。我知道胖子的脾气好。

10点

我不知道这一整天断断续续写了些什么。天终于黑了,我累得连脑袋都支不起来。你的歌道出了可悲的真相:“除了睡眠之外,生命中无可欢愉。”

祝你晚安。

莎莉·麦克布莱德

英语这种语言简直荒谬!瞧瞧这40个单音节的词连成一串!

约翰·格里尔之家
4月1日

亲爱的朱蒂:

我把伊萨多·古茨内德送出去了。他的新妈妈是个瑞典女人,蓝眼睛、黄头发,身材偏胖,笑容可掬。她在所有的孩子里面选中了他,因为他有深棕的肤色。她向来喜欢深棕色,但她自己生不出这样的小孩。他会改名叫奥斯卡·卡尔森,这是为了纪念刚刚去世的新舅舅。

下个星期三将是我的第一次理事见面会。我承认我一点都不期待这次会议——何况会议的主题还是我的就职演说,这点尤其让人苦恼。希望我们的理事长能够出席支持我!但至少有一件事情可以肯定,我绝对不会像李皮特夫人那样巴结理事们。我要把“每月的第一个星期三”办成令人愉快的社交活动,就像我在家时那样,让关心孤儿院的朋友们聚一聚,放松地聊一聊;而且我不会让这次聚会打扰到孤儿们。你看,小洁露莎 当年不愉快的经历,我都牢牢记在心里了。

你的上一封信已收到,完全没有提到要去北部。你是不是应该回头看看第五大街了呢?“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家的狗窝。” 苏格兰语如此流畅地涌出我的笔尖,你不觉得惊讶吗?跟“苏格兰人”相处久了,我也学了不少新词。

要吃晚餐了!我先离开半个小时,去吃羊肉碎补充体力。在约翰·格里尔之家,吃饭只是为了活着。

6点

赛琉斯阁下又上门来了;他来得这么勤快,就是想抓住我的把柄。这家伙讨厌极了!这个肥嘟嘟、圆滚滚的老东西,内心也是一样肥嘟嘟、圆滚滚。今天我原本心情很愉快,但他这一来,接下来的一天就要在抱怨中度过了。

他对我的所有革新都百般挑剔,说这些全是没用的把戏:什么好玩的游戏室、漂亮的衣服、洗澡、更好的食物、新鲜空气、玩耍的乐趣,还有冰淇淋和亲吻;但这些全是我努力的成果啊。他说我这样做不利于让孩子们适应上帝的安排。

听他这么一说,我那爱尔兰人的血液全涌到了脸上,我告诉他,如果上帝要让这113个小孩子全部成为无用、无知、毫无快乐的人,那我就要违逆上帝了!我们并不是要对他们进行什么出格的教育。我们的教育符合他们的处境,比普通家庭更为实际。如果他们没有聪颖的天资,我们不会像富贵人家那样逼迫他们读大学,但是如果他们有志于学,我们也不会像穷苦人家一样让他们14岁就出去工作。我们会留心观察,发现他们各自不同的才能:假如我们的孩子想要成为农场工人或者护士,我们就让他们成为最优秀的农场工人和护士;如果他们想当律师,我们就教导他们成为诚实、聪明、思想开通的律师。(赛琉斯先生自己就是律师,但他显然不怎么开明。)

我发表完这番慷慨陈词后,他一边咕哝,一边用力搅动他的茶。于是我问他要不要再加一块糖,把糖放进茶杯之后,我就丢下他自己在那里嘟囔。

唯一能对付理事的办法就是坚决。不能让他们越俎代庖。

啊,我的天!信纸角落的那块污迹是辛加波舔的。它想给你热情的一吻。可怜的辛加波总以为自己是条袖珍小狗——搞错了自己的身份,不是很悲惨吗?我自己也一直无法确知自己到底是不是孤儿院院长这块料。

你坚定不移的,
莎莉·麦克布莱德
棕榈滩,佛罗里达
彭德尔顿收,
约翰·格里尔院长办公室
4月4日

亲爱的先生和女士:

第一个见面会平安度过,我向理事们做了一场精彩的演讲。大家都说我讲得很精彩——就连我的敌人也这么说。

高登·哈洛克先生最近一次的来访令我喜出望外,我从他那里学习了许多吸引听众的演说技巧。

“要有趣。”——于是我讲了萨迪·凯特和其他几个你不知道的小天使的趣事。

“要具体,让听众听得懂。”——于是我注视着赛琉斯先生的眼睛,不说一句超出他理解范围的话。

“要奉承听众。”——我巧妙地暗示,这一切的革新都归功于理事们超群的智慧和非凡的倡议。

“要搬出崇高的道德理念,打动人心。”——我说了那些没有父母照顾的小孩。语气十分感人——连我的敌人都擦去了一滴眼泪!

随后我端出巧克力、奶油、柠檬水和加了酱汁的三明治,好好招待了他们一番,让他们高高兴兴地回家,连晚饭都吃不下了。

我用了这么长的篇幅描写我们的胜利,是为了让你开心起来,以便迎接下面要讲的这场几乎搞砸了一切的大灾难。

“接下来的这个故事真可怕,

至今想起来就使我脸色刷白,

不祥的气息虽已消散,

回想起来仍使我黯然神伤!”

你还没听我说过小塔马斯·科霍吧?我没跟你提过,因为要消耗很多墨水和大把时间,还要用上不少词语来描述他。他是个精力旺盛的小伙,继承了他父亲的血统,成了一名强壮的猎手——这几句话听起来像《巴布民谣》 ,不过是我写到这里信笔编出来的。

我们无法改变塔马斯好斗的天性。他用弹弓打鸡、用绳索套猪、跟奶牛玩斗牛——太有破坏力了!就在理事会开始前一个钟头,我们都忙忙叨叨地确保一切干净得体的时候,他惹出了一件耸人听闻的祸事。

他好像是偷走了放在燕麦桶里的捕鼠器,在林间空地上设置了一个陷阱,巧得很,昨天抓到了一只大臭鼬。

第一个发现的是辛加波。它回到房间,蜷在垫子上,仿佛为自己的失职而陷入自责。我们去关心辛加波的时候,塔马斯正躲在柴房里忙着给猎物剥皮呢。他把臭鼬皮揣在外套里,绕路回到房间,把战利品藏在床底下,他觉得放在这里就不会被人发现了。随后他按照安排去了地下室,帮忙准备给客人吃的冰淇淋。你应该已经发现,后来我们从菜单上删掉了冰淇淋。

在理事会开始前的有限时间里,我们想方设法地除去臭味。炉火工诺安在院子的隔间里点火。厨子在房子里摇晃一堆烘烤过的咖啡粉。贝齐在走廊上洒氨水。史奈斯小姐尤其优雅,用紫罗兰泡水处理地毯。我赶紧请医生过来,他马上用石灰氯化物调制除臭剂。可是,塔马斯害死的那个冤魂得不到安宁,仍然用那压倒过一切的臭气向我们复仇。

会议的第一个议题就是讨论是否应该挖个洞,将塔马斯及整座大楼都埋进去。就连赛琉斯先生都没有抱怨这个新院长管不好小男孩,反而是听了个滑稽的故事然后哈哈大笑地回家了,我这么一说,你就可以想象我是怎么巧妙地把这件骇人听闻的事当做趣事告诉他们了。

我们竟然要对付这种咄咄怪事!

一如既往的,
莎莉·麦克布莱德
约翰·格里尔之家
星期五和星期六

亲爱的朱蒂:

辛加波依旧住在柴房里,塔马斯·科霍每天拿肥皂给他洗一次澡。我希望有一天,将来总有一天,我的宝贝宠物可以回来跟我一起住。

我又有新点子来花你的钱了,你肯定会很高兴。今后我们的鞋子、日用品和药品有一部分要从本地商店购买,价钱虽不如批发商那么便宜,但也是有折扣的,而且其中的教育意义足以抵消差价。这么做的原因是:我发现有一半的孩子对于金钱及其购买力毫无概念。他们觉得鞋子、玉米片、红绒布衬裙、羊肉汤和格子衬衣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上周,我钱包里掉出一张崭新的1美元钞票,被一个8岁大的小家伙捡了起来,他问我能不能把那张鸟儿的图片(他是指钞票中间的美洲鹰图案)给他。这孩子从来没见过钞票!我开始着手调查,随后发现这里很多孩子都没有买过东西,甚至没见过别人买东西。可是当他们一满16岁,我们就要将他们推到被金钱主宰的世界!我的天哪!想想看!要是一直有人照顾他们,他们是不可能自食其力的;他们必须学会如何用好自己赚到的每一分钱。

一有空我就想这个问题,想了整整一晚。第二天上午9点钟我就到村子里去,找来七位店主开会。我发现其中四位通情达理并乐于帮忙,两位心存疑虑,还有一位实在很蠢。现在我便从这四家商店入手——干货店、杂货店、鞋店和文具店。为了报答我们的大量采购,这几位店主和店员会充当老师。孩子们要自己去商店挑选商品,自己花钱买东西。

例如,简需要一捆蓝色丝线和一码长的松紧带,于是就让两个小女孩拿着一枚银币,手拉手走进米克先生的店铺。她们仔细地挑选丝线,紧紧盯着店员测量松紧带,确保他量的时候没把松紧带扯得直直的。最后,她们带回购得的商品和找回的6分钱,接受我的感谢和夸奖,充满成就感地回到伙伴们中间。

挺可悲的是不是?平常人家的孩子10岁出头时,自然而然就知道了许多事情,可我们这些温室里的小鸟却根本就想不到。不过我已经推行了一系列的计划,给我一点时间,你就会看到成效。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些孩子教育成正常的年轻人。

稍后

今晚我没什么事,就多跟你闲聊几句。

你记得高登·哈洛克寄来的花生吧?唔,我用巧妙的方式向他道谢,促使他继续送东西。显然他走进了一家玩具店,任凭店员摆布。昨天来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快递员,把满满一箱昂贵的毛绒玩具放在我们的前厅。这些毛绒玩具都是富家子弟才买得起的。要是由我来支配这笔钱,我未必会买这些东西,但孩子们特别喜欢。小家伙们现在上床睡觉都要抱着这些狮子、大象、小熊和长颈鹿。不知道这样会有什么心理上的影响。你觉得他们长大之后会不会一窝蜂地加入马戏团?

天啊,史奈斯小姐前来拜访了。

再见吧。

莎莉

又及:

浪子回头。辛加波向你致以诚挚的问候,并且摇了3下尾巴。

约翰·格里尔之家莉
4月7日

我亲爱的朱蒂:

我刚刚在读一本教女孩子做手工的小册子,还有一本关于福利机构合理饮食的读物——合理的蛋白质、脂肪和淀粉比例之类的。如今在这个慈善机构科学化的年代,一切问题都要由表格列出来,按照图表来经营孤儿院都可以。我不明白,既然有这么简单明了的参考,以前李皮特夫人是怎么把菜单搞得那么离谱,当然,这是在她识字的前提下。不过,关于福利机构的运作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分支未被研究,我本人正在收集这方面的数据。以后我要出版一本小册子,谈谈“理事会的管理及控制”。

有个关于我的敌人的笑话,我一定得告诉你——不是赛琉斯先生,是最开始的那位敌人。他正投入到一个全新的领域。他十分严肃地说(当然他任何时候都很严肃,从来不笑),自我上任以来,他一直密切地关注我,虽然我未经训练、愚蠢轻浮(这是他的原话),但他觉得我已经不像刚来的时候那么肤浅了。我已经和男人一样,具备了把握全局、深入挖掘问题的能力。

男人真有趣啊,不是吗?当他们想要极力称赞你时,就会天真地说你有一颗男人的心。顺带一提,我永远不会告诉他,我也想夸他一句。我可无法老实告诉他,他有一种女性独有的敏锐洞察力。

所以呢,尽管“苏格兰人”一眼就能看出我的错误,但他还是认为或许其中有可取之处;而且他决定帮我继续大学毕业后的学业。担任院长职位的人,应当熟知生理学、生物学、心理学、社会学和优生学,还应该了解精神失常、智力低下和酗酒在遗传方面的影响;应当有能力执行比内测验 ,还应该了解青蛙的神经系统。为此,他允许我使用他那拥有4千卷藏书的图书馆。他不仅给我带来他希望我读的书本,还要出题考我,确认我认真读过了。

上个星期,我们一起阅读裘克斯的家族史和通信集。这个家族的老祖母是玛格丽特,她的后人绵延6代,有1200人之多,其中多半进了监狱。这部书给我的启示是:要留心观察家族中有不良遗传因素的孩子,避免他们走上裘克斯家族的老路。

所以呢,现在我们一喝完茶,就拿出“审判之书”,仔细阅读每个孩子的家庭记录,从中寻找父母有没有酗酒史。在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这倒是个可以打发傍晚时光的趣味游戏。

人生如此!你快回来,让我离开这里。我已经盼你盼到望眼欲穿了。

莎莉
约翰·格里尔之家莉
星期四上午

亲爱的彭德尔顿一家:

我收到了你们的来信,于是赶紧提笔阻止你们。我不想走了。我收回从前的话。我改变主意了。你们打算委派的人听起来简直就是史奈斯小姐的翻版。你们怎么能让我把小宝贝们交给这么一个中年女士呢?虽说善良却没有效率,性格又软弱。要是把这份责任交给她,想想都会让一颗做母亲的心揪起来。

你们想想这种人能胜任这个职位吗?不!一刻都不行!孤儿院院长要年富力强、精力充沛、进取高效、有一头红头发而且脾气还特别好,就像我这样。当然啦,之前我是不满意,遇到那种乱糟糟的局面任谁都不会满意,但那是你们这些社会主义者口中的“神圣的不满”。你们觉得我会丢下费尽周折才开展起来的改革吗?不!我绝对不离开这个职位,除非你找到一个比莎莉·麦克布莱德更能干的院长。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我要永远耗在这儿。我只是暂时留下来,等到一切走上正轨我就会离开。在这些洗漱、通风以及各种重建的琐碎问题尚且存在的阶段,我坚信你们找我是找对了人。我就是喜欢制定改进的计划并且命令人们去执行。

抱歉这封信写得乱七八糟,但是为了赶在你们决定让那位善良、拖沓、优柔寡断的中年女士上任之前及时阻止你们,我必须要在3分钟内写完。

拜托了,好心的女士和先生,别夺走我的工作!让我再多待几个月。给我一个表现自己特长的机会,我保证,你们绝对不会后悔。

莎莉·麦克布莱德
约翰·格里尔之家莉
星期四下午

亲爱的朱蒂:

我做了一首诗——《胜利之歌》:

罗宾麦克雷医生

破天荒,展笑容。

千真万确!

莎莉·麦克布莱德
约翰·格里尔之家莉
4月13日

亲爱的朱蒂:

很高兴得知你愿意让我留下来。我还没有意识到,其实我已经离不开这些孤儿了。

由于杰维斯在南部有事要处理,所以你们必须停留更长时间,这真是令人失望透顶。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呢,要全部写下来实在太烦了。

得知孤儿院要整修,我当然很高兴,而且我觉得你的一切主意都很好,但我自己也有几个特别好的点子。新的健身房和用来歇息的门廊当然不错,可是,啊,我打心眼里希望能有几栋独立的小房子!我越是深入到孤儿院内部的工作,就越觉得只有独栋的房子才能让孤儿院变得像家一样。既然家庭是社会的组成单位,孩子们就应该及早适应家庭生活。

眼下让我睡不着的问题是,孤儿院进行整修的时候,孩子们怎么办?要在正在改建的房子里面生活是很辛苦的。从马戏团租一顶帐篷放在草坪上怎么样?

还有,我希望改建时我们能有几间客房,让孩子们在生病或者没有工作的时候可以回来住。若要持续影响孩子的人生,最大的秘诀就是在他们离开之后依然关注他们。一个人身后如果没有家庭的支持,那种感觉该是多么孤独啊!我有很多亲人,叔叔阿姨、爸爸妈妈和兄弟姐妹,所以我无法体会到那种可怕的孤独感。如果没有这么多人的爱护,我一定会惊慌失措的。对于这些孤苦伶仃的小孩,约翰·格里尔之家一定要设法满足他们的需求。所以,好心肠的人们,请发发慈悲,给我几间客房吧。

就写到这里吧。很高兴你没有请别人来。要让别人接下我的美好改革,只是想想就搞得我满心不高兴。恐怕我跟“苏格兰人”一样——除非自己亲手做,否则老是不放心。

你的,
莎莉·麦克布莱德
约翰·格里尔之家莉
星期日

亲爱的高登:

我知道最近都没写信给你,你当然有权利抱怨,但是亲爱的!我的天!你想象不到一个孤儿院院长有多忙。而且我所有的写信精力全都耗在贪心的朱蒂·阿博特·彭德尔顿身上了。她要是3天没收到信,就会拍电报来问孤儿院是不是着火了;而你——你这个好人——如果没收到信,送一份礼物来提醒我们就行了。所以你看看,我们忽略你一下还能得到好处呢。

如果我告诉你,我答应要留在这里,你可能会不高兴吧。他们终于找到了能接替我的人,可是那个人一点都不合适,况且那个人也只答应临时接手,不会长期留下来。还有,我亲爱的高登,说真的,当我要告别这些热情高涨的规划和行动时,伍斯特忽然就显得索然无味了。除非能找到与这里一样轰轰烈烈的生活,否则我是放不下孤儿院的。

我知道你会给我提建议,但请你别说——至少现在别说。我跟你说过,我需要几个月的时间做决定。与此同时,我喜欢能在这个世界上发挥作用的感觉。与孩子们在一起自有其建设意义和乐观精神;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能从我这种乐天派的角度来看,而不是站在我们那位苏格兰医生的角度。他总是消极、悲观、阴沉沉的,我从来没见过像他那样的人。最好别像他一样对精神失常、酗酒和其他遗传症状了解太多。我就是因为无知,才能在这种地方过得轻松愉快、劲头十足。

每次一想到这些小家伙会在各个方面成长起来,我就兴奋不已;在我们的小小花园里,每一朵花蕾都有那么多的可能性。尽管播种时难免杂乱无章,尽管会生出一些杂草,我们也同样期待能开出美丽的奇花异草。我是不是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这是因为饥饿——晚餐的钟声响起来了!我们要去享用一顿美味的晚餐:烤牛肉、奶油胡萝卜和甜菜,甜点是大黄派 。你愿意与我共进晚餐吗?我很想有你陪伴。

你最诚挚的,
莎莉·麦克布莱德

又及:

你真该看看这些孩子们收留的流浪猫有多少。我来的时候就有4只,然后它们都生下了小猫。我还没有算过确切的数字,不过我觉得现在孤儿院有19只猫。

4月15日

亲爱的朱蒂:

除了上个月给约翰·格里尔的额外补助,你还想再多捐一点钱?太好啦!请你在那些底层人看的日报上刊登以下要求:

注意!
致想要抛弃孩子的父母:
请在孩子3岁之前抛弃他们。

要让那些抛弃孩子的父母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也想不到其他更有效的方法了。在开始栽培优良品种之前,恶果已然种下,这样就使培养过程变得缓慢而令人沮丧了。

我们这儿有一个孩子,几乎令我束手无策;但我绝对不会承认自己被一个5岁小孩打败了。他不开口说话的时候显得很阴沉,而在摔东西的时候又变得气急败坏。他会打碎所有自己够得到的东西,才来了3个月,就毁掉了孤儿院里几乎所有的易碎品——顺便说一声,这里幸好没有什么价值连城的艺术品。

在我来之前的一个月,他趁着值班的女孩子去走廊上敲晚饭钟的当口,将桌布从桌子上扯了下来。当时汤已经端上了桌。可想而知,简直一团糟!李皮特夫人差点杀了那孩子,然而严厉的惩罚并未把他调教好,到我上任时,他还是老样子。

他的父亲是意大利人,母亲是爱尔兰人,于是他继承了寇克郡的红头发和雀斑,还有那不勒斯美丽的棕色眼睛。他的父亲在斗殴中被刺死,母亲则死于酗酒,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几经波折,最后流落到我们这里;我怀疑他是天主教感化院送来的。至于他的行为——我的天!亲爱的!你可以想像吧。他连踢带咬,满嘴脏话。我给他起了一个绰号:“拳手”。

昨天他大喊大叫着被人扭送到我的办公室,起因是他殴打一个小女孩,还抢了她的娃娃。史奈斯小姐把他扔在我身后的一把椅子上,随他自己叫去,我当时正在写东西。突然间,一声巨响把我吓了一跳。他把窗台上那个绿色的大花盆推了下来,碎成了五百片。我惊得跳起来,又把墨水瓶扫到了地上,“拳手”看见这第二桩灾难,就停止愤怒的叫喊,转而哈哈大笑起来。这孩子简直是个小恶魔。

我决心尝试用一种全新的方法管教他,相信这个孤苦的小生命一辈子都没有经历过。我倒要看看赞扬、鼓励和爱会产生什么效果。于是,我假装这是个意外,并没有因为花盆而责骂他。我亲了亲他,告诉他别难过,我一点都不在乎那个花盆。他吓得立刻安静下来,屏住呼吸,呆呆地看着我擦干他的眼泪,然后又擦净地板上的墨水。

这个孩子就是约翰·格里尔之家目前最大的问题。他需要非同寻常的耐心、关爱和特殊的关怀——就像来自父母、兄弟姐妹和祖母那样的关怀。但是,要想将他送进某个体面的家庭,就要先帮他改掉口出恶言和破坏东西的毛病。我把他隔离起来,整个上午都让他留在我的房间,简已经把所有易碎的艺术品都移到了他够不着的地方。幸运的是,他爱画画,拿着彩色铅笔就能在地毯上坐2个钟头。我便对他画的红绿相间、飘着黄旗的渡船表现出兴趣,他吃了一惊,随后就变得十分友善。这时候我还没法子让他开口说话。

下午,麦克雷医生登门拜访,也对那幅画表示了赞赏。这下子,“拳手”为自己的艺术创造而骄傲起来。随后,为了奖励他的乖巧,医生便带他坐上汽车,去乡下看一个病人。

下午5点,“拳手”回来了,而医生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原来“拳手”在宁静的乡下用石头打小鸡,砸坏了一处苗床罩子,还抓住长毛猫的尾巴转圈子。一位好心的老太太试图劝他善待可怜的小猫,他却叫她滚到一边去。

这些孩子究竟是见过什么或者经历过什么才变成这样的,我简直不忍心去想。要用好几年的阳光、欢乐和爱,才能从他们的小脑袋里除掉那些藏在阴暗角落的可怕记忆。孩子这么多,员工却这么少,我们无法给他们足够的拥抱,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找点别的事来说吧!始终萦绕在医生脑海中的那些关于遗传与环境的问题,如今也开始渗入我的心里;这是个糟糕的习惯。在这种地方,一个人若想做些有用的事,就只能往好的方面想。对于社会工作者而言,唯一的支柱就是乐观。

“城堡的钟表,指着正午夜”——你知道这行优美的诗句出自哪里吗?《克里斯塔博》,作者是英国诗人莫西!以前我特别讨厌那门课!但你却很喜欢,你是英语文学专家嘛。反正我一直不懂这首诗在说什么,从踏进教室直到离开,根本就没弄明白过。不过,此刻引用这句诗是恰如其分的。看看壁炉台上的钟,现在正是午夜时分,祝你做个好梦。

再见!
莎莉
星期二

亲爱的敌人:

您巡视了整个孤儿院,随后便目中无人地径自从我的书房门前走过去,当时我准备好下午茶守候在那里,摆在桌上的那一碟苏格兰司康饼是特意给您的。我是想同您讲和。

您真的伤心了吗,那本关于卡里卡克家族的书 我会读的;但我必须告诉您,您真是要累死我了。孤儿院院长一职几乎耗尽了我的精力,而您讲授的这门大学课程更是让我疲惫不堪。您还记得吧,上周您大发雷霆,就因为我承认自己熬到了半夜1点。好啦,可敬的人啊,要是想把您列出的书目全部读完,我非得每天都通宵不可。

不管怎么说,把书带过来吧。晚饭后我通常会有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虽然我很想看看威尔斯最新的小说,但也可以用您那本弱智家族的书取而代之。

最近生活变得异常辛苦。

您勤奋的,
莎莉·麦克布莱德
约翰·格里尔之家莉
4月17日

亲爱的高登:

谢谢你送来的郁金香,还有山谷里的百合。它们与我的蓝色波斯花盆十分相宜。

你听说过《卡里卡克家族》吗?读一下那本书吧。就我所知,书中描述的是新泽西州同一个家族的两条血脉,其中真实姓名和身世背景都被隐去了。但无论如何,这个家族是真实存在的。向上追溯六代,有一位年轻的绅士,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就叫他马丁·卡里卡克好了,一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心血来潮地跟弱智的酒吧女私奔,由此产生了智力低下的卡里卡克家族——酒鬼、赌徒、妓女和马贼,在新泽西及其周边地区为非作歹。

不久后,马丁浪子回头,与一个正常的女孩结婚,由此产生了另一个杰出的卡里卡克家族——法官、医生、农场主、教授和政治家,都是当地的体面人。这两条血脉至今仍然各自繁衍生息。你想想看,假如当年那个心智不全的酒吧女在幼年时能够有所改变,那么新泽西州将领受怎样的福泽啊。

智障的遗传几率似乎很高,现在的科学也无法解决。迄今为止,还没听说有给小孩移植头脑的手术。假如有的话,那么这个孩子慢慢长大,比方说长到了30岁,头脑却还是9岁,这样就很容易成为犯罪的工具。监狱里三分之一的罪犯都是这种心智不健全的人。社会应该开辟专门的农场,把他们都隔离起来,从事体力劳动,平静地度过余生,但是不能有后代。这样一来,下一代就不会再出现这种人了。

这些你都知道吗?对政治家来说,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信息。请你找来那本书看看吧;我手头这本是借来的,否则我就会寄给你。

这也是我必须要掌握的重要信息。孤儿院有11个小孩子是我怀疑的对象,其中洛蕾塔·希金斯毋庸置疑是个低能儿。我努力了一个月,尝试把一两个基本概念灌输到这个孩子的脑袋瓜里,现在我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她的脑袋里没有智力,只有棉絮。

我来到这家孤儿院,原本是为了改善一些细节,比如新鲜空气、食物、衣服和阳光,可是,天哪!你知道我现在面临着什么样的问题了吧。我得先改造社会,这样社会才能送来正常的孩子。请原谅我言辞过激,因为我正在研究智障的课题,这个领域很吓人——也很有意思。身为立法者,采取法律手段解决这一问题乃是你的职责。恳请你即刻着手。

满怀感激的
约翰·格里尔之家院长,
莎莉·麦克布莱德
星期五

亲爱的科学家:

今天你没有来。明天请务必过来一下。我已经读完了卡里卡克家族,很想与你讨论。你不觉得我们应该找个心理医生来给孩子们检查一下吗?我们不能把低能儿交给收养父母去承担。

告诉你吧,我都想请你在洛蕾塔的感冒药里下毒了。我查看了她的资料,发现她就是卡里卡克家族的后代。把她养大以后,她再生下378个智力低下的子孙,丢给社会去抚养,这样合适吗?啊,天哪!我并不是想给孩子下毒,但是我该怎么做啊?

莎莉·麦克布莱德

亲爱的高登:

你对智障人士一点都不感兴趣,而且还很震惊为什么我会如此热衷。你竟然丝毫不关心此事,也同样让我惊讶。要是你对世界上所有的不幸一概漠不关心,那你怎么能制定出有针对性的法律呢?不可能的呀。

不过,既然你不想谈这个,我就换个让你不太反感的话题吧。我刚刚为50个小女儿买了50码蓝色、玫瑰色、绿色和米黄色的发带作为复活节礼物。我也想给你寄一份复活节礼物。你喜欢可爱的毛绒小猫咪吗?我有以下3种样式:

3号猫咪有多种颜色可选:灰色、黑色和黄色。请告诉我你喜欢哪一款,我马上快递给你。

我本想写长一点,但是下午茶时间到了,而且我有一位客人过来了。

再见!

莎莉

又及:

你认识的人里面有谁想收养一个小男孩吗?一个招人疼爱的小家伙,有17颗整齐的新牙。

4月20日

我亲爱的朱蒂:

一分钱,两分钱,热乎乎的十字面包! 我们收到了10打十字面包作为受难节礼物,捐赠者是德·佩斯特·兰伯特夫人。她有着如教堂花窗玻璃一般圣洁的灵魂,我是在前几天的茶会上遇见她的。(这下谁还会说参加茶会是浪费时间?)她问起我的“宝贝小孤儿们”,还称赞我所做的事情非常高尚,将来必定会有好报。我从她眼睛里看到了面包,就坐下来跟她聊了半个钟头。

现在我要亲自去感谢她,告诉她我的宝贝小孤儿们是多么感激她送来的面包——不过“拳手”拿面包砸史奈斯小姐,还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她的眼睛,这一段我就不提了。我想,要是好好鼓动一番,没准儿能把德·佩斯特·兰伯特夫人变成快乐的捐献者呢。

啊,我快成招人厌烦的乞丐了!我的家人都不敢来看我,因为我会厚着脸皮管他们要钱。我威胁父亲,逼他立刻给这里未来的园丁们送来65套工作服,否则就不给他打电话。今天上午货运公司送来通知单,说有两个包裹等待领取,寄件地址是伍斯特市的麦克布莱德公司;因此我认为父亲还是愿意跟我保持联络的。吉米还没给我们寄过什么东西,但他很快就会领到一大笔薪水,所以我经常可怜兮兮地列出我们的需求单寄给他。

高登·哈洛克倒是开始懂得如何讨好一位母亲了。之前他送来的花生和毛绒玩具让我大为赞赏,现在他每隔几天就寄来一份礼物,搞得我整天忙着写感谢信,每一封的内容都不能重复。上个星期,我们收到了一打红色的大皮球。现在婴儿室满地都是皮球,走着走着就踢到一个。昨天,我们又收到了好多可以漂在浴缸里的塑料青蛙、鸭子和小鱼。

地位显赫的理事先生们啊,请送给我们几个可以让这些玩具漂浮起来的浴缸吧!

我是你一如既往的,
莎莉·麦克布莱德
星期二

我亲爱的朱蒂:

春天悄无声息地来了,鸟儿也从南方回来了。你是否也该与它们一同返回?

以下简报摘自《候鸟新闻》:

“知更鸟夫妇已经从佛罗里达州旅行归来。希望杰维斯·彭德尔顿夫妇也能于近期返回。”

就连我们这偏僻的达切斯县也感觉到了春天的气息,不由得让人想走出家门,徜徉于山中,抑或是跪下来亲近泥土。初萌的春日竟在习惯都市生活的人心中唤起了亲近农事的渴望,是不是很有趣?整整一上午,我都在帮9岁以上的孩子们设计他们各自的小花园。那一大片荒废的马铃薯田最适合开辟62块小花园,而且距离也刚刚好,从朝北的窗户正好看得到,同时又不是特别近,他们怎么折腾都不会损害到我们引以为豪的草地景观。还有,那块土地很肥沃,比较适合植物生长。我不想让这些可怜的小孩白忙活一个夏天。为了鼓励孩子们,我宣布孤儿院会付钱买下他们的农作物,恐怕到时候我们会被一大堆萝卜淹没了。

我真的想让这些孩子培养出自力更生、积极进取的精神,他们明显缺乏这两种重要的品质(萨迪·凯特和几个坏孩子除外)。对于那些活泼捣蛋的孩子,我倒是抱有很大希望,蔫头耷脑的乖小孩才叫人泄气呢。

前几天我把大部分精力都花在“拳手”身上,我要把他身上的小恶魔引诱出来。倘若我能全力投入这项任务就好了,一定会非常有趣,不过我还有其他的107个小恶魔,我真是力不从心啊。

这种生活最艰难的地方就在于,不管我手头正在做什么,总有别的该做却还没做的事情萦绕心头。毫无疑问,“拳手”需要一个人全心全意地去教育——两个人更好,这样就可以轮班休息了。

萨迪·凯特从婴儿室过来,说有个小孩吞掉了一条大红金鱼(高登送的)。天哪!孤儿院的乱子怎么能变出这么多花样!

晚上9点

孩子们上床睡觉了,我刚刚冒出一个想法。要是人类的孩子也会冬眠,那该有多棒啊。如果能在10月初就让小宝贝们上床睡觉,一觉睡到转年的4月22日,孤儿院的管理工作就会容易得多。

我是你一如既往的,
莎莉
约翰·格里尔之家院长室
4月24日

尊敬的杰维斯·彭德尔顿先生:

这封信是为了补充我10分钟前发出的夜间电报。区区50字不足以表达我的心情,我便写下这样一封长信。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你已经获悉,我解雇了农夫,而他却拒绝接受这个决定。他的体形是我的两倍,我不可能把他架到门口扔出去。他要求得到理事长官方打印的通知。所以,亲爱的理事长先生,请您尽快发来正式通知吧。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我到这里时,冬季尚未结束,正值农闲,因此我并未注意到农夫罗伯特·斯特里,只是有两次发现猪圈需要清洁。今天我是请他过来商量春天耕种的事宜。

斯特里顺从地来了,大摇大摆地往我的书房里一坐,帽子也不摘。我尽量巧妙地暗示他脱帽,这一要求十分正常,因为我这里正有一些小男孩进进出出,而“室内脱帽”是男士礼仪的第一项。

斯特里照做了,但同时也准备好了跟我作对。

我开始进入主题,具体说来,就是建议约翰·格里尔之家的饮食在未来一年里不要只有土豆。对于这个问题,我们的农夫先生和赛琉斯·怀科夫先生一样发出了抱怨,不过比起身为理事的怀科夫先生,农夫就无礼多了。我列举了玉米、豆子、洋葱、豌豆、番茄、甜菜、胡萝卜和芜菁,这些备选蔬菜都很可以。

斯特里表示,他自己吃土豆和卷心菜挺好,他觉得孤儿院的孩子们吃这些也够了。

我毫不客气地接道,占地两英亩的土豆田要重新犁一遍,改成60块小花园,让男孩们过来帮忙。

斯特里勃然大怒。他说那两亩地是这一带最肥沃、最有价值的土地。如果分成小花园给孩子们玩,那就糟蹋了,我很快就会遭到理事会的谴责。那块地只适合种植土豆,向来如此,只要他人还在,就不会改变。

“您没有权利这么做,”我和和气气地说,“我已经决定,这两亩土地是开辟小花园的最佳场地,您和您的土豆必须让步。”

他一听这话就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说他绝对不会让该死的城里来的娇小姐插手他的工作。

我沉着地向他解释——至少就一个红头发的爱尔兰人而言是非常冷静了——孤儿院的理念是一切为了孩子的利益,而不是利用孩子牟取利益,他搞不懂这一套,而我那都市人的口吻又产生了反效果。我补充说,农夫要有能力且有耐心指导孩子们学习园艺和简单的户外工作;我希望农夫富有同情心,能够对这些来自城市大街上的孩子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

斯特里像关在笼子里的田鼠一样走来走去,他搬出一套主日学校里的愚蠢言论,我还没听懂,他又把话题转到了妇女参政的问题上。我猜他的意思是不喜欢这项运动。我由着他自说自话,然后给他一张结好工钱的支票,让他在下周三中午12点之前搬出去。

斯特里说,该死的,他绝对不搬出去。(抱歉我写了这么多“该死的”。这家伙只会说“该死的”。)他是理事长雇来的,除非理事长让他走,否则他绝不离开。我想可怜的斯特里还不知道,他刚来的时候,理事长就已经换人了。

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无意威胁你,不过,是要斯特里还是要麦克布莱德,悉听尊便,理事长先生。

我还要给阿默斯特的马萨诸塞州农业学院写信,请校长推荐人才,我们需要一个友善、能干并且拥有一位贤惠妻子的男人,过来照管我们这里不大不小的17英亩土地,并且以他优秀的品格为我们的男孩树立典范。

如果我们能让孤儿院的农业步入正轨,那么不止是餐桌上增加了豆子和洋葱,还会教育孩子们既动手又动脑。

您一如既往的
最诚挚的,
莎莉·麦克布莱德

又及:

我觉得斯特里可能会在夜里拿石头砸窗户。要不要给窗户上个保险呢?

亲爱的敌人:

下午你那么快就消失了,我还没有机会感谢你。你驱逐农夫的动静一路传进了我的书房,我也过去看了看残局。你究竟对可怜的斯特里做了什么?望着你毅然决然迈开大步走向柴房的背影,我突然感到一丝内疚。我不是想杀掉那个人,只是想与他理论。恐怕你做得有点过火。

不过,你的方法似乎奏效了。据说斯特里打电话叫了货车,而斯特里太太正跪着收拾客厅的地毯,一直忙活到现在。

非常感谢你的帮助。

莎莉·麦克布莱德
4月26日

亲爱的杰维斯:

你那封十万火急的电报最后没能派上用场。罗宾·麦克雷医生干净利落地把事情解决了,他打架可真是一把好手。当时我怒火冲天,一写完信就立刻给医生打电话,向他诉说了整件事。我们这位“苏格兰人”,不管他有多少缺点(他的确有不少缺点),总算还有超乎一般人的常识。他知道小花园将会对孩子们大有裨益,而没用的斯特里大有害处。他还说:“必须维护院长的权威。”(这话居然能从他嘴里说出来,真是意外之喜。)而后他挂断电话,开车飞驰而来,直接冲到斯特里跟前,在苏格兰的火爆脾气驱使之下,大吼大叫地让那家伙走人,声音大得连柴房的窗户都嗡嗡作响。

今天上午11点,货车载满斯特里的家具缓缓驶出大门,约翰·格里尔之家洋溢着一片祥和之气。我们满怀希望地等待理想的农夫人选,这期间,村里会有人过来帮忙。

真抱歉给你添了麻烦。请转告朱蒂,她欠我一封信,除非她还清债务,否则别想让我给她写信。

你忠实的仆人,
莎莉·麦克布莱德

亲爱的朱蒂:

我昨天给杰维斯写信,网记了(“拳手”就这么说“忘记”)感谢你们送来的3个锡制浴缸。侧面雕花的天蓝色浴缸让孤儿院蓬荜生辉。我发自内心地喜欢这种小孩吞不下去的庞大礼物。

我们的手工课进展顺利,你听了一定很高兴。我们把工作台设在原来的小学教室里,教室扩建之前,我们采用了马休斯小姐的建议,在前廊进行小学的课程。

同样,女孩子们的缝纫课也在进行。她们围坐在山毛榉树下学习手工缝纫,而年纪较大的女孩们轮流使用3台缝纫机。等她们学会了,我们就着手为孤儿院缝制新的制服。我知道你嫌我手脚太慢,但是要做出180套新衣服可是个大工程。不过,如果是孩子们亲手缝制的衣服,他们一定会倍加珍惜的。

我还要报告一下,我们已经拥有了高标准的卫生保健体系。麦克雷先生让孩子们早晚锻炼,课间喝牛奶,玩捉人游戏。他将孩子们分成小组,轮流去他家观摩人体模型及内脏器官。孩子们现在能脱口说出消化系统的常识,就像唱鹅妈妈童谣一样。我们的孩子懂得越来越多了。听他们说话,你肯定猜不出他们是孤儿;他们的谈吐跟在波士顿长大的孩子没什么区别。

下午2点

唉,朱蒂,发生了一件不幸!你记不记得几个星期前我曾对你说过,我把一个可爱的女孩交给一户好人家,希望他们能收养她。那家人住在宜人的乡下,都是些善良的基督徒,父亲是教堂的执事。海蒂是个甜美、温顺又能干的小姑娘。看起来多么合适啊。可是,天啊,今天上午他们送她回来了,理由是她偷东西,而且不止一次:她偷了教堂的圣餐杯!

女孩在哭,大人在控诉,我足足听了半个钟头才弄明白事情的真相。他们的教堂好像很时髦,很讲卫生,就像我们的医生似的,让每个人都有自己专用的圣餐杯。可怜的小海蒂从来没听说过圣餐,她还没怎么去过教堂呢,以她这个年纪,主日学校就可以满足宗教需求了。可是在新的家庭里,她既要上主日学校又要去教堂。一天她惊喜地发现教堂还供应点心。但他们把她漏掉了,不过她什么都没说,因为她已经习惯被人忽略了。要回家的时候,她看见桌上留着一个小银杯,以为是可以随便拿走的纪念品,于是就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两天之后,这件事情被人发现了。她把杯子放在娃娃屋里面,当作最珍贵的装饰品。海蒂很久以前在玩具店的橱窗里看到过一套娃娃屋用的餐具,便梦想自己也能得到一套。圣餐杯跟所她见过的小餐具不完全一样,但是也差不多。假如这个家庭少一点宗教氛围、多一些理解的话,他们就会把杯子完好无损地还给教堂,再带海蒂去最近的玩具店买一套小餐具。可他们没有这么做。他们收拾了小女孩的行李,带她坐上最近一班火车,然后把她推进我们的大门,大声宣布她是个小偷。

我很高兴我当时把这对愤慨的执事夫妻痛批了一顿,他们站在圣坛时一向高高在上,肯定没听过这些话;我借用了“苏格兰人”的口头语,骂得他们灰溜溜地回家去了。而可怜的小海蒂呢,当初她满怀希望地离开这里,如今却因“品行不端”被送了回来,这种事会对小孩产生极其负面的影响,况且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这件事会让她觉得世界上到处都是陷阱,不敢再多迈出一步。我必须竭尽全力,再给她找一个家,这次绝不能找道貌岸然、背弃自己童年的父母了。

星期日

我忘了告诉你,新的农夫已经来了。他叫唐费尔,他的妻子很可爱,一头黄发,还有一对酒窝。如果她是个孤儿,我用不了1分钟就能找到愿意收养她的家庭。这样的人才可不能浪费了。我有个不错的计划:把农场的小屋扩建一下,设一个育儿室,并由她来照顾新来的小孩:先确保新来的孩子没有传染病,而且尽量帮他们改正说脏话的毛病,然后再让他们同我们这里的孩子接触。

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我们这样一个整天吵吵闹闹的孤儿院,有必要隔离出单独的一处来安置那些需要特殊关照的孩子。有些孩子患有先天性精神病,需要静养。我的用词是不是特别专业?每天跟罗宾·麦克雷医生打交道,我也学了不少东西呢。

自从我们有了唐费尔,你真该看看我们的猪变成了什么模样。它们一下子变得干干净净,都认不出自己的同伴了。

我们的土豆田也大变样了。田地现在已经用绳子和木桩分割成棋盘格似的方块,每个孩子都拥有一小块地。目前我们正在阅读种子目录。

诺安刚刚从镇上回来,他去买供自己消遣的周日报纸了。他是个有文化的人,不仅会读报,而且读报时还要架上一副玳瑁边的眼镜。他顺路从邮局拿来了你周五晚上写的信。我真伤心,你和杰维斯都对哥斯塔·柏林的作品不感兴趣。我只能说:“彭德尔顿家的人这么没有文学品位,真叫人吃惊!”

另一位医生拜访了麦克雷医生。他是个闷闷不乐的绅士,同时也是某家私立精神病院的院长。他认为人生毫无意义。不过,我想一日三餐都要跟精神病人在一起,有这种悲观的想法也是正常的。他时时刻刻都留意着患病的征兆,而且发现到处都是病态。我猜跟他聊上半小时,他就会让我张开嘴巴,看看我是不是兔唇。看来“苏格兰人”的交友品位跟他的文学品位相去无几。

老天!信怎么写成这样了!

回见。

莎莉
星期四 5月2日

亲爱的朱蒂:

瞧这一大堆事!约翰·格里尔之家快喘不过气来了。突然之间,木匠、水暖工、泥瓦匠一齐跑来了,我为了安置孩子忙得团团转。结果,我的好哥哥把问题都解决了。

今天下午我清点了亚麻布的存货,震惊地发现我们只能每两个星期给孩子的床铺换一次床单,看来我们又犯懒了。我正处理这堆杂务,腰带上还挂着一大串钥匙,看上去就像中世纪庄园里的女主人,这时候,不知哪阵风把吉米吹来了。

我当时忙得不行,就只吻了吻他的鼻尖,然后派两个年纪最大的孩子领他四处转转。结果他们拉来6个伙伴玩起了棒球。吉米回来时累得气喘吁吁,但是情绪高涨,表示要一直待到周末,不过在吃完晚饭后,他决定以后去旅馆用餐。我们端着咖啡坐在壁炉旁,我忧心忡忡地对他说,我不知道改建期间如何安置这些孩子。你知道吉米脑袋灵光,他只用了半分钟就想出一个计划。

“在树林那边的小山坡上野营呗。你可以搭3顶帐篷,每顶里面放8张床,夏天就让24个大一点的男孩子住在里面。花不了几个钱。”

“想法虽好,”我反对道,“可是雇人照顾他们就要花很多钱了。”

“这个简单,”吉米快活地说,“我找我的大学同学过来。只要你提供食宿,他会很高兴来这边过暑假的。不过你可要给他准备些像样的食物,别像今天的晚饭一样。”

麦克雷医生大约9点钟的时候来了一趟,他是从医院那边过来的。3个孩子得了百日咳,都已经隔离了,不会传染给别人。可这3个小可怜到底怎么染上的呢,没准是天上的小鸟把百日咳带进了孤儿院。

吉米说服医生支持他的野营计划,医生也热情高涨地同意了。他们抓起纸笔开始做计划,一晚上就敲定了整个方案。这样还不过瘾,两个男人居然在晚上10点跑去打电话叫醒可怜的木匠。他们要求木匠第二天上午8点钟带着木材过来。

晚上10点半,我终于把他们打发走了。这俩人临出门还在讨论柱子啊、房梁啊、排水管啊、屋顶啊什么的。

吉米的干劲、咖啡因的作用还有造房子的事,促使我立刻坐下来给你写信。不过我觉得既然你现在出门在外,细节就等下次再说吧。

你一如既往的,
莎莉
星期六

亲爱的敌人:

今晚7点钟,你来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好吗?今晚我们举行晚宴,还会提供冰淇淋。

我的哥哥找了一个很棒的年轻人来照顾男孩子,你也许认识他,就是银行的威特斯布恩先生。我想以轻松愉快的方式将他介绍给孤儿院,所以拜托你,到时候请不要谈论精神失常、癫痫、酗酒等等你所热衷的话题。

这个青年是个快活的社团领导,热衷美食。你觉得我们孤儿院的饮食能够让他满意吗?

情急之下的,
莎莉·麦克布莱德
星期日

亲爱的朱蒂:

星期五早晨8点,吉米就过来了,8点15分,医生也来了。他们两个和木匠,还有我们的新农夫以及诺安,带着两匹马和8个年纪最大的男孩子一同干了起来。这项建筑工程的进度堪称神速。我真希望这里能有一打像吉米这样的人,我了解我的哥哥,他在兴致没有消退之前,干活相当快。不过,要是叫他去精雕细凿一座大教堂,那他就没这么大的干劲了。

星期六上午,他又兴冲冲地带来一个新的想法。前一天晚上,他在旅馆碰见了在加拿大狩猎俱乐部认识的一个朋友,那人在我们这里的第一国家银行(唯一一家)做出纳。

“他擅长运动,”吉米说,“正是你想找的人,他可以跟孩子们一起露营,对他们进行体格训练。他愿意来这里帮忙,只要提供食宿和每月40美元的薪水,因为他跟一个底特律姑娘订婚了,想存些钱。我跟他说这儿的伙食很差,要是他实在受不了,没准还能给你当厨子呢。”

“他叫什么名字?”我心存戒备地问。

“他那名字可麻烦了,叫帕西·德·弗莱斯特·威特斯布恩 。”

我差点失控了。想像一下吧,一个名叫帕西·德·弗莱斯特·威特斯布恩的人,要来管理24个野性未驯的男孩!

可是你了解吉米,他是个急性子。他已经邀请了这位威特斯布恩先生周六晚上来跟我们共进晚餐,还从镇上的饭店订了牡蛎、乳鸽和冰淇淋,免得我再请人家吃小牛肉。结果,我顺势举办了一场正式晚宴,同时邀请了马休斯小姐、贝齐和医生。

我还险些请了赛琉斯先生和史奈斯小姐呢。自打我认识这两人,我就觉得他俩之间会擦出火花。我从没见过这么般配的一对。赛琉斯先生是个鳏夫,有5个孩子。你不觉得应该给他们撮合一下吗?要是他娶个老婆,注意力一分散,就不会盯着我们不放了,而我也可以一举摆脱这两个人。我会进一步考虑这件事的。

总之,我们几个共进了晚餐,在这期间我不由焦虑起来,不是为了帕西能否胜任,而是我们能否留住他。打着灯笼也找不出这样一位年轻人,深得男孩子的喜爱。单凭外表就看得出他做什么事都很认真,至少是尽心竭力。他的文学和艺术造诣未必有多高,但他会骑马、射击、打高尔夫球和橄榄球,还会驾驶帆船。他喜欢野外露宿,也喜欢男孩。他说他一直想认识几个孤儿,还经常阅读有关孤儿的书,却从来没有机会面对面地接触。帕西这个人简直太难得了。

晚宴结束后,吉米和医生找到一个灯笼,他们连晚礼服也不换,就带威特斯布恩先生穿过田地去看他未来的住处。

星期日就这样度过了!我不得不勒令他们星期日停止工作,否则这些男人还会做一整天的木工活,给104个纯洁的小小灵魂造成恶劣的影响 。于是他们只能拿着锤子盯着那堆木头,琢磨明天早晨该从哪里钉下第一颗钉子。我越了解男人,就越觉得他们不过是些不能打屁股的大男孩。

我十分担心威特斯布恩先生的伙食问题。他看起来胃口好极了,而且似乎不穿晚礼服就吃不下晚饭。因此我让贝齐从家里带一箱子晚礼服过来,以提升我们的社交档次。幸好他在旅馆吃午饭,我听说他们吃得很丰盛。

请转告杰维斯,他没和我们一起搭房子真是可惜。赛琉斯先生来了。老天,救救我们吧。

一如既往运气不佳的,

莎莉·麦克布莱德
约翰·格里尔之家莉
5月8日

亲爱的朱蒂:

我们的帐篷建好了,我那精力充沛的哥哥也离开了,24个男孩已经在野外度过了两个有益健康的夜晚。3座树皮小屋为大地平添了一股愉悦的乡村气息。它们就像从前我们在阿第伦达克露营的房子一样,三面封闭,一面敞开,其中较大的一间属于帕西·威特斯布恩先生。旁边有一间较为隐蔽的棚子,里面配备了完善的淋浴设施,包括一个安装在墙上的水龙头和三个洒水壶。每顶帐篷都有一位负责淋浴的组长,他要站在板凳上,用水壶往瑟瑟发抖的孩子身上洒水。既然我们的理事没有提供足够的浴缸,我们只好运用自己的智慧解决问题了。

3顶帐篷的孩子组成了3个印第安部落,由各自的酋长负责管理,威特斯布恩先生是大酋长,麦克雷医生是巫医。星期二晚上,他们举行了部落庆祝仪式,虽然他们礼貌地向我发出了邀请,但我觉得这个活动完全是男人的事,所以没有参加,只送了一些点心过去,结果大受欢迎。当晚,我和贝齐一起走到棒球场,在暗处观看了他们的庆典。勇士们围坐在一堆篝火旁,披着睡觉用的毯子,头上还插着羽毛。(我们的鸡差不多都失去了尾巴上的毛,但我没有问这个扫兴的问题。)医生肩上披着纳瓦霍 毯子,正在大跳战舞,吉米和威特斯布恩先生则敲着战鼓——两个铜水壶,显然已经遭到了永久性的毁坏。“苏格兰人”太棒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青春焕发的模样。

10点过后,勇士们都安然入梦,那3个男人走进我的书房,精疲力尽地倒在舒服的椅子里,大有一副为慈善事业豁出去的表情。可他们骗不了我,傻里傻气地闹了一晚,他们自己可开心着呢。

到目前为止,帕西·威特斯布恩先生似乎还挺快乐。他坐在员工餐桌上,得到了贝齐的特别关照,听说他使吃饭的气氛变得热闹起来。我一直致力于改善员工的餐食,虽然这里没有他吃惯了的牡蛎、鹌鹑和软壳蟹,不过他的胃口好像也不错。

看来我们是没有办法给这个年轻人安排私人起居室了,但是他说他可以使用新的实验室,自己解决了这个难题。于是,他就在牙科诊疗椅上舒服地伸展身体,用一本书和一根烟斗消磨整晚的时光。没有几个热衷社交的男人能如此安静地度过夜晚。那个底特律女孩真是太幸运了。

天啊!又来了一车人要参观孤儿院,平时负责招待的贝齐不在,我得飞奔过去。

回头见!

莎莉

亲爱的高登:

这不是一封信——你的信我都回复了——这是65双溜冰鞋的收据。

十分感谢,

莎莉·麦克布莱德
星期五

亲爱的敌人:

今天真不凑巧,你来的时候我不在,但是简已经传达你的口信,并将《遗传学教育》这本书转交给我了。她说你过几天会再度来访,询问我对这本书的看法。你要进行笔试还是口试呢?

还有,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一种单向的教育方式?我常常冒出这样的念头:罗宾·麦克雷医生的态度若是稍加改变就太好了。我保证会读你指定的书,你也要读我的书。随信附上《多莉对话》 ,几天后听听你的评价。

要让一个苏格兰长老会的信徒变得活泼,真是举步维艰,不过坚持就是胜利。

莎莉·麦克布莱德
5月13日

我亲爱的朱蒂呀:

俄亥俄州发大水了!达切斯县一直湿漉漉的,像一块吸了水的海绵。连着下了5天的雨,孤儿院乱成了一团。

婴儿得了哮吼 ,我们整晚都要照顾他们。厨师告诉我们墙壁里有一只死老鼠。那3顶帐篷漏雨了,清晨的大雨过后,24个全身湿透的小印第安人裹着湿被单走到门口,哆嗦着求我们放他们进去。随后,房子里所有的晾衣绳和楼梯扶手上都搭满了湿淋淋、臭乎乎的毯子,冒着蒸气,但就是晾不干。帕西·德·弗莱斯特·威特斯布恩先生回旅馆了,等天晴以后再过来。

孩子们在屋里闷了4天,调皮捣蛋的劲头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像出麻疹一样。贝齐和我绞尽脑汁想出各种能在狭窄的室内进行的游戏:蒙眼捉人、枕头大战、捉迷藏,到餐室去做体操,在教室玩沙包(结果打碎了两扇窗户。)男孩子在大厅里玩蛙跳,震得墙上的石灰直往下掉。然后我们又热火朝天地打扫起来,把所有的木制品都刷洗了,所有的地板也都擦了一遍,可他们还是精力充沛,再这样子下去,就要用打架来发泄了。

萨迪·凯特一直都是个小魔鬼——魔鬼里也应该有女孩子吧?如果没有,那么萨迪·凯特就是女魔鬼的祖先。今天下午洛蕾塔·希金斯躺在地板上足足嚎叫了一个钟头——我不知道她是闹脾气还是病情发作。只要有人接近,她就像个陀螺一样满地乱滚,又踢又咬。

等到医生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没力气了。医生抱起全身瘫软的洛蕾塔,放到医务室的小床上。等她睡着以后,他就来到我的书房,要看这孩子的资料。

洛蕾塔,13岁,3年来5次出现这种情况,为此还受过严厉的处分。这个孩子的出身记录极为简略:母亲酗酒,死于布鲁明黛疗养院。父亲不详。

医生把这页纸看了很久,双眉紧锁,摇了摇头。

“小孩出现这种情况,完全是由于家庭遗传造成的,难道因为她神经系统有问题就该受到惩罚吗?”

“这样做当然不对,”我坚决地说,“我们会治好她的病。”

“但愿吧。”

“我们要给她吃鱼肝油,让她感受到温暖,再找一位心地善良的妈妈来疼爱这个可怜的小——”

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洛蕾塔的相貌出现在我的眼前:茫然的眼睛、大鼻子、半张的嘴巴、短下巴、直头发还有一对尖尖的耳朵。世界上没有哪位母亲会喜欢这样一个小孩。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叫嚷起来,“仁慈的上帝为什么不赐给每个孤儿可爱的蓝眼睛和漂亮的卷发啊?假如是漂亮可爱的孩子,送出去一百万个都不成问题,可是没有人会要洛蕾塔的。”

“恐怕这跟仁慈的上帝没有关系,洛蕾塔这样的孩子是撒旦造出来的。”

可怜的“苏格兰人”!对于这宇宙的未来,他实在是悲观极了,但我倒没有特别惊讶,因为他的生活方式是那么死气沉沉。今天,他自己的神经系统似乎都要出问题了。他从早晨5点就被叫过来给一个幼儿看病,一整天都在雨里来来去去。我请他坐下来喝杯茶,于是我们就酗酒、智障、癫痫和精神失常等问题展开了一场愉快的对话。他厌恶酗酒的父母,但是对于精神失常的父母,他却显得格外纠结。

我个人并不相信遗传问题有这么重要,否则有些婴儿在睁开眼睛之前就要被带走了。我们这儿有个年轻人,绝对是你见过的最快活的男孩;他的卢斯阿姨、赛拉斯叔叔和他的母亲都死于精神失常,可这个孩子却像奶牛一样又温顺又沉稳。

就写到这里吧,亲爱的。很抱歉,尽管眼下没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但这封信却写得索然无味。现在已经11点了,我刚探头往走廊上看了看,除了两扇被风吹动的窗户和水管滴答的动静,四下里悄然无息。我答应了简,10点就会上床睡觉。

晚安,祝你平安喜乐!

莎莉

又及:

在这一连串的麻烦里,只有一件事情值得庆幸:赛琉斯先生被突然袭来的感冒击倒了。我实在难掩满心的欢喜,于是送去了一束紫罗兰。

再及:

最近这边在流行红眼病。

5月16日

早安,我亲爱的朱蒂!

阳光灿烂的3天,让约翰·格里尔之家露出了笑容。

我手头的麻烦事都解决了。那些脏兮兮的毯子终于晒干了,帐篷又能住人了。我们在营地铺上木条地板,用油纸罩住了房顶。(威特斯布恩先生现在把那3顶帐篷叫做鸡笼。)我们正在挖一条排水沟,以后再遇上这样的暴风雨,就把山坡上的雨水引到山下的玉米田里。小印第安人重新回归野人生活,大酋长也回到了自己的岗位。

近几天,医生和我小心翼翼地照料洛蕾塔·希金斯。集体生活常常会有活动和骚乱,我们觉得这样对她的刺激太大,最好的方案还是找一户人家收养她,让她得到特殊的照顾。

医生一向足智多谋,他已经找到了一户人家,就住在他家隔壁,我刚刚拜访他们回来,都是些大好人。这家的男主人是铁厂铸造车间的领班,他的妻子为人和善,笑声十分爽朗。为了保持客厅的整洁,他们基本上都待在厨房里,而他们的厨房特别舒适,连我都想住在厨房里了。窗边放了秋海棠,火炉前的编织垫子上睡着一只可爱的小山猫。每逢周六,她就会烤些点心——饼干、姜饼和甜甜圈等等。我打算以后每周六上午11点都去探望洛蕾塔。我们对彼此的印象似乎都不错。我离开之后,她对医生说她很喜欢我,因为我跟她一样平易近人。

洛蕾塔将要学做家务,还会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花园,更棒的是,她还可以在户外的阳光下游玩。她会早早上床睡觉,每天吃营养丰富的食物,新父母会宠爱她,让她开心。而我们每周只需为这一切支付3美元!

为什么不能找到100个这样的好人家,把我们的孩子全都送出去呢?这样一来,孤儿院就可以变成智障儿童养育院,而我呢,既然对智障一无所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辞职回家,从此过上快乐的生活。

真的,朱蒂,我越来越害怕了。再待久一点,我就完全无法摆脱这家孤儿院了。我越来越关心这里,我心里想的、嘴上说的,甚至晚上做梦见的都只有孤儿院。你和杰维斯已经把我对生活的憧憬毁掉了。

假如我离开这里,结婚成家,那么按照当今的一般家庭来看,我最多只能养五六个孩子,每个小孩的遗传都一模一样。天啊!这样的家庭可真是乏善可陈、无聊透顶。你看看,我都习惯不了孤儿院之外的家庭结构了。

这都怪你,
莎莉·麦克布莱德

又及:

我们这里有个孩子,他父亲被人打死了。一个人的家族史中有这种事,实在太痛苦了,不是吗?

星期二

最亲爱的朱蒂:

我们该怎么办呢?玛咪·普劳特就是不喜欢西梅干。这种食物又便宜又健康,可她打心眼里认定西梅干不好吃。一家管理完善的孤儿院是不能鼓励孩子挑食的,玛咪一定得喜欢上西梅干才行——我们的语法老师凯勒小姐如是说。今天中午1点左右,她押着玛咪来到我的书房,控诉说这个小姑娘拒绝张开嘴巴吃西梅干。孩子被按在凳子上,等待接受处罚。

你知道我不喜欢香蕉,要是别人强迫我吃香蕉,我也会非常反感的;同样的道理,为什么要强迫玛咪·普劳特吃西梅干呢?

我正在犹豫,思考着如何能够既维护凯勒小姐的权威,又可以放过玛咪,这时候有电话找我。

“坐在这儿等我回来。”说着,我就关上门出去了。

电话是一位好心的女士打来的。她想叫我参加委员会的会议。对了,我还没有告诉你,我正以孤儿院的名义在本地组织一个福利委员会。这一带坐拥土地的有钱人渐渐地离开了镇子,我盘算着要赶紧抓住他们的心,免得他们先被什么花园酒会和网球联赛之类的活动勾走。他们从来没对孤儿院做出半分贡献,我想是时候提醒他们,让他们知道这家孤儿院的存在。

直到下午茶时间我才回来,在大厅里碰到了麦克雷医生,他要来我的书房看一些统计数据。我打开书房的门,一眼就看见玛咪·普劳特,她还坐在4小时前的那个位置上。

“玛咪,亲爱的!”我慌得大叫起来,“你该不会一直都坐在这里吧?”

“是的,夫人,”玛咪说,“你叫我等你回来的呀。”

这个有耐心的小可怜,已经累得摇摇欲坠,却没有半句怨言。

我要夸奖“苏格兰人”一句,他真体贴。他抱起玛咪,走进我的书房,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她、逗她笑。简把缝纫台搬了进来,摆在壁炉前。医生和我喝茶,玛咪跟我们坐在一起吃饭。根据某些教育家的理论,此刻正是给她喂西梅干的时机,因为她饿坏了。不过你会很高兴地得知,我没有这么做,这一次医生也赞成我这个不符合科学理论的做法。玛咪吃了她人生中最丰盛的一顿饭,饭后还享用了我的草莓酱和医生口袋里的薄荷糖。吃饱之后,她高高兴兴地回去了,对西梅干的强烈反感依然如故。

李皮特夫人始终坚持培养这种不合理的绝对服从,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呢?这就是孤儿院对待生命的态度,而我正是要将其摧毁。积极进取的品格、承担责任的勇气、探索创新的好奇、勇于奋斗的精神——天啊,我真希望医生有一种血清,能够将这些优点注入孤儿们的血液之中。

稍后

我希望你能回纽约来。我已任命你为本孤儿院的宣传代理人,我们迫切需要你的生花妙笔。这里有7个小家伙急切地等待收养,为他们做宣传是你的责任。

小格特鲁德虽说是个斗鸡眼,但是她可爱、热情又慷慨。尽管她的外表不完美,但你能不能写篇东西说服那些充满爱的家庭收养她呢?等她长大一些,眼睛是可以做手术的;想想看,假如有问题的不是眼睛而是性格,那就没办法通过手术矫正了。虽然这个孩子从来没见过父母,可是她却知道自己生命里似乎缺少了什么,因此向每个从她身边经过的人伸出双手。快点展露你的文采吧,说不定你能帮她找到新的爸爸妈妈。

也许你可以找一个纽约的报社,给他们写周日专栏文章,就写各种各样的小孩。我会寄照片给你。你还记得“微笑的乔”那张照片在西布瑞兹地区引起的强烈反响吗?我可以提供这样的人物照片,比如“大笑的拉乌”、“咯咯笑的格特鲁德”和“高高兴兴的卡尔”,你只要配上文字就好。

请务必帮我找些不担心遗传问题的家庭。人人都想要出身于维吉尼亚州上等家庭的孩子,真是的。

你一如既往的,
莎莉
星期五

我最最亲爱的朱蒂:

这里简直乱成了一锅粥!我解雇了厨子和管家,并委婉地向语法老师暗示,明年她不必来了。但归根结底,要是我能解雇讨厌的赛琉斯就好了!

我一定要把上午发生的事情告诉你。我们那位卧床不起的理事先生,如今竟然痊愈了,今天上午他顺便过来拜访我们。当时“拳手”正在我书房的地毯上专心地玩积木。这段时间我把他跟幼儿园的其他孩子隔离开,尝试运用蒙特梭利教育法中的专用坐垫,排除神经上的干扰。这个方法非常有效,我很高兴,近来他的谈吐总算是得体了。

赛琉斯先生东拉西扯了半个钟头,这才起身离去。他刚一关上门,“拳手”就抬起那双迷人的棕色眼睛望着我(我很感激这孩子此时才开口),甜甜一笑道:

“嘿!那人怎么还没下地狱?”

如果你听说哪个善良的基督教家庭可以收养一个可爱的5岁小男孩,请立刻联系约翰·格里尔之家的院长——

莎莉·麦克布莱德

亲爱的彭德尔顿夫妇:

你们两个是我见过的行动最慢的人,像蜗牛一样。几天前我就打点好行李,准备去你们家里度过美好的周末,可你们才刚到华盛顿。请快一点!孤儿院的氛围已经使我变得憔悴,请你们行行好,快点回来。要是再不换换心情,我会窒息而死的。

濒临窒息的,
莎莉·麦克布莱德

又及:

请给高登·哈洛克写张卡片,告诉他你们到了。他会乐于把自己和整个国会大厦都交由你们摆布的。我知道杰维斯不喜欢他,但杰维斯对政客的那种毫无根据的偏见也该转变了。说不定将来有一天我也要去从政呢。

我亲爱的朱蒂:

几位朋友和捐赠人为我们送来了十分珍贵的礼物,且听我一一道来。上个星期,威尔顿·J·莱维瑞特先生(他名片上是这么写的)的汽车在我们大门外面轧到了碎玻璃,趁司机修补轮胎的工夫,这位先生参观了孤儿院。贝齐为他做向导。这里的一切都让他兴趣盎然,尤其是我们的新营地。宿营这项活动太对男人的胃口了。他竟然脱掉外套,跟两个印第安部落玩起了棒球。一个半小时之后,他看了一眼手表,要了一杯水,然后行个礼退出了比赛。

我们也把这个小插曲忘到了脑后,直到今天下午,快递员将一份礼物送到了约翰·格里尔之家的大门口,寄件人是威尔顿·J·莱维瑞特化学实验室。里面是一个很大的桶,装满了绿色的液态肥皂!

对了,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花园的种子都是从华盛顿寄来的,这是高登·哈洛克和美国政府送来的礼物。过去的政府不孚众望,其中一个例子就是马丁·茨拉德维兹,他在这片所谓的农场白白浪费了3年,只晓得挖个两尺深的坟坑,把他的莴苣种子埋进去,别的一概不知!

唉,你想像不到我们要修整的土地有多大,当然,外人就更是无法想像了。我的眼界渐渐开阔,虽说一开始还觉得有趣,但现在——天哪!真是幻灭。刚开始看似有趣的事情,里面都隐藏着些许悲凉。

眼下我们集中精力关注礼仪问题——不是孤儿院的礼仪标准,而是舞蹈学校的礼仪标准。我们的为人处世不能像乌里亚·西普 那样矫揉造作。女孩在握手时要保持仪态优雅,男孩子要在女士起身时脱帽起立,并且帮她们把椅子推到桌子下面。(昨天汤米·乌鲁西把萨迪·凯特推到汤碗里了,惹得旁边的人哄然大笑。不过萨迪是个独立的年轻女孩,才不把男孩子的捉弄放在心上呢。)一开始男孩们都嘻嘻哈哈的,但在他们的英雄帕西·德·弗莱斯特·威特斯布恩亲自示范过这种礼节之后,他们就纷纷表现出了小绅士的风度。

上午“拳手”来了一次。因为我忙着给你写信,没有顾上他,所以他就坐在窗边,自己拿着彩色铅笔安安静静地画了整整半小时。贝齐路过的时候,亲了一下他的鼻尖。

“哎呀!”“拳手”脸红了,赶紧擦了擦鼻子,脸上摆出男孩子那种满不在乎的表情。他接着画那幅红红绿绿的风景画,但我注意到,他其实很高兴,还试着吹了吹口哨。我们早晚能驯服这个坏脾气的小男孩。

星期二

医生今天一直在唠叨。他过来的时候,正好碰见孩子们排队去吃饭,于是他也跟着去尝了尝,然后呢,我的天,土豆烤焦了!这个男人就为此啰嗦个没完!其实土豆烤焦还是头一次,而且你也知道,就算是最讲究的人家,有时候也难免会烤焦土豆。可是看“苏格兰人”抱怨的样子,就好像是厨师在我的指使下故意把土豆烤焦了似的。

以前我跟你说过,就算没有“苏格兰人”,我也能把这份工作做好。

星期三

昨天是个好天气,阳光灿烂,贝齐和我丢开工作,开车去拜访她的朋友,在意大利风格的花园里喝茶。“拳手”和萨迪·凯特一整天都表现得格外乖巧,于是我们就打电话问主人能不能带上他们。

“当然可以,带小朋友们过来吧。”主人家热情地回答。

然而,选择“拳手”和萨迪·凯特真是大错特错。我们应该带玛咪·普劳特去,她坐得住。具体细节我就不跟你说了,事件的高潮是,拳击手跳进游泳池去捞金鱼。主人拎着他颤抖的脚把他拽出来,最后这孩子披着那位绅士的玫瑰色浴袍回到了孤儿院。

罗宾·麦克雷医生为昨天的过激行为深表歉意,于是邀请贝齐和我去他那座橄榄绿的房子里共进晚餐,再看几张显微镜下的片子,时间定于下周日晚上7点。你说这是怎么回事?让我先来猜猜,娱乐项目肯定是培养猩红热细菌、观察酒精影响下的生理组织和肺结核腺体之类的。他平时最烦社交活动,但他也意识到,如果想在孤儿院实践他的理论,就得对孤儿院的院长稍微礼貌些。

我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必须承认这封信写得不怎么连贯,一会儿换一个话题。不过既然没什么大事,我相信你会理解的。我这3天的空闲,都花在这封信上了。

我是
忙得团团转的,
莎莉·麦克布莱德

又及:

今天上午来了一位善良的女士,想在今年夏天收养一个孩子。她拜托我找一个体弱多病、需要照顾的小孩。她刚刚失去了丈夫,想做些耗费心力的事。真是太感人了,不是吗?

星期六下午

亲爱的朱蒂和杰维斯:

在我不断的催促下,吉米哥哥(我们兄妹俩的名字就是这么琅琅上口!)终于寄来了礼物;虽然只有一份,不过是他亲自挑选的。

我们有了一只猴子!它的名字叫爪哇。

这下可好,孩子们耳朵里都听不见上课铃声了。这个小动物来到孤儿院的当天,所有人都跑过去看它,排队跟他握手。可怜的辛加波没人搭理了,我花了点钱才找到人给它洗澡。

萨迪·凯特成了我的私人秘书。我让她撰写孤儿院的致谢信函,她的文笔在捐助者之中大受好评,还总能多得一份礼物。我之前一直相信金科妮家族生活在爱尔兰荒芜的西部,但是现在我开始怀疑她家更靠近布拉尼堡 。下面抄录了她回复给吉米的信件,你可以从中看出这个孩子笔力如何。不过,我觉得她这次是要不来别的东西了。

亲爱的吉米先生:

我们非常感谢您送来这只可爱的猴子。我们给它起名字叫爪哇,这个词是大嗨(海)另一边一个温暖岛屿的名字,医生告诉我们,猴子就出生在那个地方,像大鸟一样住在巢穴里面。

它来的第一天,男孩子和女孩子都跟它握手,说早安爪哇,它的手很好玩,握得很近(紧)。我害怕摸它,但现在我让它坐在我的肩膀上,如果它愿意的话,也可以抱我的脖子。它叫得吱吱吱的很好玩,如果拉它的尾巴,它就生气了。

我们非常喜欢它,我们夜(也)喜欢您。

下次如果您忍不住又想送礼物,请您送一头大香(象)吧。嗯,我想我不能再写了。

您真诚的,
萨迪·凯特·金科妮

帕西·德·弗莱斯特·威特斯布恩先生依旧忠实地带领着他的小追随者们,我怕他累着,就经常催他去休假。他不仅忠于职守,而且还带来新的帮手。他在这一带认识很多人,上周六带来两位朋友,人都不错,他们坐在篝火旁边,轮流讲打猎的故事。

其中一个刚刚环游世界回来,他讲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内容是砂拉越州的猎头族。砂拉越是一个狭长的殖民地,位于婆罗洲上方。我的小勇士们听得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长大,到砂拉越去追寻猎头族的足迹。于是他们翻阅了孤儿院里百科全书上所有的相关条目,随便哪个男孩子都能给你讲讲婆罗洲的历史、风俗、气候、植被和菌类。我只盼望威特斯布恩先生能再叫来一些从别的国家探险归来的朋友,砂拉越有点太冷僻了,像英格兰、法国和德国这些国家的知识,才会对我们的通识教育更有益处。

我们有了一位新的厨子,这是我上任以来的第四位厨师了。我从没拿这方面的问题去烦你,不过孤儿院跟普通家庭一样,也会为饮食问题而烦恼。新任厨子是一位黑人女士,来自南卡罗来纳,她又高又壮,满面笑容,皮肤是巧克力色。自从她来了以后,我们吃的都是美味佳肴!她的名字叫做——你猜叫什么?对,没错,她叫莎莉。我曾暗示她改个名字。

“哎,小姐,我叫莎莉的时间比你长咯,你叫我‘莫莉’什么的我可不习惯咧。我就是叫莎莉嘞。”她回答。

所以她还是叫“莎莉”,但至少我们的信件不至于弄混,因为她的姓氏可不像麦克布莱德这么平凡。她姓琼斯顿-华盛顿,中间还带连字符号呢。

星期日

最近我们喜欢给“苏格兰人”取绰号。他那严肃的模样太有趣了。我们刚刚又想出几个新绰号。“库克彭领主”是帕西取的。

库克彭领主,荣耀且显赫。

心内无杂念,只为社稷牵。

史奈斯小姐不喜欢他,称他为“那男人”,贝齐在背地里则叫他“鱼肝油医生”。我最近喜欢叫他“迈克菲尔森·科隆·基洛科提·安格斯·麦克兰” 。不过最有诗意的要数萨迪·凯特,她管他叫“很快就好先生”。

我虽然认为医生跟诗歌一点关系都扯不上,不过他写了这么一首诗,孤儿院的每个孩子都背得滚瓜烂熟:

再等几天,很快就好;

乖乖听话,牢牢记住:

吃鱼肝油,再笑一笑,

你就知道,有薄荷糖。

今晚我就要与贝齐一同去他家参加晚宴,我承认,我们两个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那座阴沉沉的房子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从未提过自己的过去,也没有说过任何跟自己有关系的人。他就像一座孤零零的雕像,立在一个贴着“科学”标签的基座上,没有一丝普通人的情绪和情感,除了脾气暴躁之外也没有其它人类应有的弱点。我和贝齐一直好奇得要命,想知道这个人有过怎样的经历。只要让我们走进那栋房子,凭着我们的侦探直觉,自然就能找出其中的故事。以前,入口处有个彪悍的麦格克太太把守着,我们绝对闯不进去。可是现在,快看哪,那扇门竟然向我们敞开了!

未完待续。

莎莉·麦克布莱德
星期一

亲爱的朱蒂:

昨天晚上,我、贝齐和威特斯布恩先生三人一起参加了医生的晚餐。我们度过了一个相当愉快的夜晚,不过我得说,刚开始的气氛着实诡异。

他那栋房子里面的模样和外观没什么两样。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样的餐厅呢。墙壁、地毯和窗帷全都是沉甸甸的深绿色。壁炉是黑色大理石砌成的,里面几块黑乎乎的煤冒出黑烟。家具差不多全是黑色的。墙上的装饰是两幅铜版画——“海湾雄鹿”和“幽谷君王” ,用黑色发亮的画框装裱起来。

我们绞尽脑汁地让气氛活跃些,但依旧像是在冷库里面吃晚饭。麦格克太太穿着黑衣服,围着黑色的丝围裙,踏着沉重的步子在桌边来来去去,端来冰冷油腻的食物。她的脚步沉重到连旁边抽屉里的银餐具都被震响了。她的鼻尖朝天,嘴角却往下撇着,显然是不喜欢主人请客吃饭,想故意吓得客人们不愿再来。

“苏格兰人”多少也意识到家里的气氛不太对劲,于是出于对客人的重视,他买了花——十几束鲜花,试图让餐厅显得明亮一些。他买的是最精致的粉色基拉尼玫瑰,还有红色和黄色的郁金香。麦格克太太硬是把所有的花都塞进了一个孔雀蓝的花瓶,放在餐桌正中央。这个花瓶看上去就像个大花篮。瞥见这个摆件的时候,我和贝齐险些失态;不过医生似乎很高兴,他天真地认为自己为餐厅增添了一笔亮色,于是我们拼命忍住笑,热烈地称赞他把颜色搭配得明快可爱。

晚餐结束后,我们如蒙大赦,快步走向医生自己的地盘:这个地方不受麦格克太太的管辖。医生的书房、办公室和实验室不容许外人打扫,除了勒维林——他是个瘦小的威尔士人,长着罗圈腿,身兼仆人和司机二职。

医生的书房并不是我见过的最让人愉快的,不过对于单身汉的房间来说已经相当不错了——到处堆满了书,从地板到天花板,还有桌子和壁炉。房间里有6把难看的皮椅,一个类似坐垫的物体,还有一个黑色的大理石壁炉,不过这个壁炉里正劈劈啪啪地烧着木柴。医生用一组标本充当摆设:一只经过填充处理的鹈鹕、一只嘴里衔着青蛙的鹤、一只坐在圆木上的浣熊,还有一条上过漆的海鲢。空气中飘浮着一股淡淡的碘水气味。

医生亲自用法式压滤壶泡了咖啡,而我们也把对那位管家的不满抛到脑后。他真的是竭尽全力想把客人招待好,我一定要跟你说,这次他一次都没提“精神失常”这个字眼。原来“苏格兰人”在闲暇之余爱好钓鱼;他和帕西起劲地聊着鲑鱼和鳟鱼,最后还拿出放鱼钩的匣子,殷勤地给我和贝齐看“银博士”和“杰克·斯科特”,演示如何用这两种钩子制成帽针。之后话题转向了苏格兰高地的竞技比赛,他说起自己有一次因为输了比赛而不愿回家,就在草丛里呆了一整夜。毫无疑问,“苏格兰人”的心至今还留在那片高地上。

恐怕一直以来,我和贝齐都误解他了。尽管我们很难不去遐想,可他毕竟不是什么罪犯。现在嘛,我们都倾向于相信他曾经在爱情上受过挫折。

取笑这个可怜的“苏格兰人”真是不应该。虽然他的性情固执而严厉,但他是个值得同情的人。想想看,忙完一整天之后,他还要回到那个阴暗的餐厅里孤独地吃晚饭,多么可怜啊!

要是让我的小画家们在他的餐厅墙壁上画一圈兔子,他会不会开心些呢?

对你的爱一如既往,
莎莉

亲爱的朱蒂:

你该不是再也不回纽约了吧?请快点回来!我希望能去第五大道买一顶新帽子,我可不想在这边的华特街买。葛露比太太是这里最好的制帽商,她一向不屑于盲目追随巴黎的时尚潮流,只坚持自己的风格。不过三年前,她做出了极大的让步,前往纽约逛了逛商店,而直到现在,她做的帽子还是三年前的款式。

除了我自己,我还要给113个孩子买帽子呢,还有鞋子、灯笼裤、衬衣、发带、长筒袜和袜带之类的。在这么一个“小”家庭里,要想让全家人都穿得整整齐齐,可真是艰巨的任务。

你收到我上个星期写的信了吗?那封长达17页的信,我可是写了好几天,但你周四寄过来的信中却连一个字都没提。

你真诚的,
莎莉·麦克布莱德

又及: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说高登的事?你见过他了吗?他有没有提到我?他是不是在华盛顿追求那些随处可见的南方美人?你知道我想听什么。为什么你就是绝口不提呢?

星期二下午4点27分

亲爱的朱蒂:

我已于2分钟前收到你的电报。

谢谢你,我会在周四下午5点49分抵达。那天晚上请你什么都别安排,我一定要跟你和理事长聊聊约翰·格里尔之家的事,我打算一直聊到半夜呢。

周五、周六和周一我都要去购物。啊,没错,你说得对,对于一只笼中鸟来说,我的衣服足够了,但是当春天到来的时候,我总得换换羽毛呀。所以,我每天晚上都穿着晚礼服,目的就是要把它穿破——不,也不全是为了这个,还有就是为了让自己相信,虽然你将我推进了如此不平凡的生活,但我仍然是个平凡的女孩子。

昨天赛琉斯先生碰见我穿着一件浅绿色的绉纱礼服(这是简的杰作,不过看起来很有巴黎的风味),他很奇怪我干嘛穿成这样,又不是去参加舞会。我邀请他留下来共进晚餐,他居然接受了!我们相处得十分融洽。他不挑食,食物好像也很对他的胃口。如果纽约现在还有萧伯纳的剧目上演,我想周六下午大概可以匀出一两个小时去看看。萧伯纳的对白跟赛琉斯阁下无聊的言谈相比,肯定是天壤之别。

没有必要再写了,我要和你当面说。

回见。

莎莉

又及:

我的天哪!我刚刚开始在“苏格兰人”身上发现闪光点,他就又发脾气了,而且这次闹得特别凶。孤儿院有5个孩子不幸得了疟疾,在那个人看来,好像是我和史奈斯小姐为了给他找麻烦才故意让孩子染上疟疾的。我常常希望有朝一日能收到医生递来的辞呈。

星期三

亲爱的敌人:

您昨日那封简短而独特的信函今已寄达。我还从来没碰到过文笔风格跟说话语气这么一致的人呢。

假如我去掉“敌人”这个荒谬的称呼,您会表示感激吗?只要您改掉您那蛮横的脾气,不再为偶然的纰漏而暴跳如雷,我就会去掉“敌人”这个荒谬的称呼。

我将于明日下午前往纽约,4天后回来。

您真诚的,
莎莉·麦克布莱德
纽约 彭德尔顿府上

亲爱的敌人:

相信您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心情会比上次见我时好了很多。我再强调一遍,新增的两起疟疾,并非由于孤儿院院长疏于职守,而是因为孤儿院的老式结构难以对这种传染病进行有效的隔离。

昨天上午我临行之前,您未曾屈尊来访,因此我无法进行部署。于是我写信给您,请您将挑剔的目光投向玛咪·普劳特。她全身都起了小红疹,有可能是疟疾,但愿不是。玛咪很容易起疹子。

我将于下周一6点钟重返监狱。

您真诚的,
莎莉·麦克布莱德

又及:

相信您一定会原谅我的冒昧直言。您不是我崇拜的那类医生。我喜欢胖乎乎、笑眯眯的医生。

约翰·格里尔之家莉
6月9日

亲爱的朱蒂:

对于一个容易动摇的年轻女子而言,去你家拜访简直太危险了。在目睹了彭德尔顿其乐融融的家庭景象之后,我还怎么收回心思,平静地回归孤儿院生活呢?

在回程的火车上,我无心阅读那2本小说和4本杂志,也没有心思吃你丈夫特地准备的那盒巧克力。我仔细回忆我所认识的年轻男子,想找出一个跟杰维斯一样出色的人。我找到了!(感觉比杰维斯还要更好一点呢。)从今天起,我就要锁定这个猎物,他命中注定会落到我的手里。

然而我也心系孤儿院,不想撒手不管,除非你把孤儿院迁至首府,否则势必难以两全。

火车严重误点。我们的车冒着烟,停在了岔道上,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两辆客车和一辆货车呼啸而过。我觉得肯定有什么东西坏掉了,也许是引擎需要修理。列车长在安慰乘客,但是没有太大的效果。

7点半我才下车,在这个小车站下车的只有我一个。天已经黑透了,还下起了雨,没有伞不说,我头上还戴着可爱的新帽子呢。没有车子来接我,就连出租车也没有。当然,我并没有拍电报说明确切的到站时间,但我还是觉得被大家遗忘了。我还指望113个孩子全体列队站在月台上,撒着花瓣、唱着歌迎接我回来呢。我跟站务员商量,请他跑步去街角打电话,帮我叫辆车来,我则替他看着电报机。正在这时,街角闪出两道车灯的强光,直冲着我来了。车子在距离我9英寸的地方停下来,我听见了“苏格兰人”的声音:

“好了,好了,莎莉·麦克布莱德小姐!我想着你也该回来收拾这摊麻烦了。”

因为无法确认火车到站的时间,他已经往火车站跑了3趟。他把我的新帽子、提包、书本、巧克力和我一股脑儿塞到防水布下面,在雨中疾驰而去。真的,我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回家了,而且一想到将要离开这里,就不免感到难过。不过你是知道的,在心理上,我早就辞职走人了。不确定以后的人生将在哪里度过,就会让你产生强烈的不安定感。因此“试婚”并不可行。只有当你感到局面已不可逆转时,你才能安下心来,一心一意地把事情做成。

4天里居然能发生这么多事,真叫我大吃一惊。只怪“苏格兰人”不能说得更快,让我一下子就了解所有的事情。我听说萨迪·凯特在病房待了两天,据医生诊断,她之所以消化不良是因为吃了半罐醋栗果酱,天知道还有多少个甜甜圈。我不在的时候,她的工作换成了在职员餐室洗碗,看到那么多稀奇好吃的东西,她脆弱的意志力当然抵挡不住。

还有,我们的黑人厨娘莎莉和黑人厨工诺安展开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导火索只是一点小摩擦:莎莉从窗口往外倒热水,女人做这种事一般都是随手一泼,没有特定目标,不巧却殃及了诺安。你看看,孤儿院院长是个什么人物,非得同时拥有保姆和法官的能耐不可。

车子开到孤儿院的时候,医生才讲了一半。他来回跑了3趟,还没有吃饭,我就邀请他留在约翰·格里尔之家用餐。我要叫贝齐和威特斯布恩先生过来,召开行政会议,把我们忽视的问题统统处理掉。

“苏格兰人”一口答应下来。他喜欢在外面吃饭,不喜欢家里那个冰窖。

可不巧的是,我发现贝齐有事赶回家了,因为她的祖父母来了;帕西也没回来,在镇上玩桥牌。这小伙子晚上都不怎么出门,他能有一些娱乐活动我还挺高兴的。

于是就只有医生和我两个人了,晚餐准备得很仓促,平时我们6点半开始用餐,今天快8点才吃上饭。但无论如何,这顿晚饭肯定比麦格克太太给他做的美味得多。莎莉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特地做了最拿手的南部菜肴。吃完晚饭,我们回到我那间蓝色的书房,舒舒服服地坐在壁炉边啜着咖啡,外面狂风肆虐,吹得百叶窗砰砰作响。

我们促膝恳谈,度过了一个美好的晚上。我对这个男人有了全新的看法,这还是我们相识以来的头一遭。一旦你了解他了,就会发现他身上真的有一些迷人之处。可是要想了解他,就需要时间和策略。他是个难以揣摩的人。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性情。与他交谈的时候,我始终觉得在那线条刚毅的嘴唇和低垂的双眼后面燃烧着熊熊火焰。你确定他没犯过罪吗?他其实完全有能力表达出内心美妙的情感呀。

我一定得补充一句,如果他自己乐意的话,他其实是个不错的聊天对象。他能讲出整部苏格兰文学史。

狂风将一阵雨点猛地泼到窗户上,医生随口念道:“老妻安坐炉火旁,山风掠谷来敲窗。”听起来真好,是不是?虽然我根本听不懂。告诉你吧,他在喝咖啡的间隙(身为敏锐的医疗工作者,他喝咖啡喝得太凶了)偶然提起,他家跟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家族有私交,他曾经在赫律特17号 吃过晚饭!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一直用诸如“你有没有见过雪莱?他有没有跟你讲话?”的问题缠着他。

我提笔写这封信的时候,并没有打算通篇描述罗宾·麦克雷身上流露出的魅力,写下这些只是出于悔恨和歉意。他是个多好的人啊。昨晚他的言谈举止非常和蔼可亲,而我之前一直在你们面前残忍地拿他取笑;一想到这个,我就禁不住满心抱歉。我以前说过的那些不礼貌的话统统不算数。这个男人大约每月会有一次温和可爱、令人着迷的表现。

“拳手”刚刚过来问好,在此期间,他丢失了三只1英寸长的蟾蜍。萨迪·凯特在书架下面找到一只,另外两只却不见了。我担心它们会躲到我的床底下!我真希望老鼠、蛇、蟾蜍和毛毛虫这类东西能长大一点,不方便随身携带。你永远不知道一个看上去干净体面的小孩子,会从口袋里掏出什么鬼玩意来。

我在彭德尔顿宅的几日非常愉快。别忘了,你答应很快就会过来的。

你一如既往的,
莎莉

又及:

我把一双浅蓝色的拖鞋忘在床下了。请让玛丽把鞋子包起来寄给我好吗?请你手把手地教她写地址。之前她在席次牌上把我的姓氏拼成了“马克不来德”。

星期二

亲爱的敌人:

之前对你提起过,我已向纽约职业介绍所申请招一名专业的保育员。

招保育员一名!腿上能坐得下17个小婴儿。

今天下午她来了,这是我给她画的小像!

我们得用安全别针把婴儿牢牢地别在她的大腿上,这样他才不至滑下来。

请将那本杂志交给萨迪·凯特。我今晚就读,明天还给你。

还有比我更温顺、更听话的徒弟吗?

莎莉·麦克布莱德
星期四

亲爱的朱蒂:

3天以来,我一直忙于实施那些我们在纽约商定的革新方案,你的话乃是金科玉律,公共的饼干罐子已经摆出来了。

80个玩具箱也已经下单。这个主意实在太妙了,让每个小孩都能拥有存放宝贝的私人储物箱。他们有权对自己那些小物件做主,这样能帮助他们成长为有责任感的公民。我自己理应考虑到这点,但是居然没有想到。可怜的朱蒂!他们的内心企盼着什么,你全懂得,就算我费尽心思去体会,也永远不及你。

我们尽量不用什么条条框框去管理孤儿院,但就那些储物箱而言,有一条原则我决不会让步:孩子们不可以在里面放老鼠、癞蛤蟆还有蚯蚓之类。

要给贝齐涨薪水一事让我打心眼里高兴,这样就能一直留住她了。但是赛琉斯阁下对此表示强烈反对,质问个不停,他认为她的家人可以将她照顾得很好,不必拿什么薪水。

“你也不是免费提供法律咨询,”我反驳道,“她为什么就要用所学的知识无偿为别人服务呢?”

“这可是慈善事业。”

“如此说来,为个人温饱而工作就该领薪水,为了公众利益就一个子儿也不该拿?”

“一派胡言!”他说,“她是个女人,她家里就应该养着她。”

我才不愿和赛琉斯阁下扯一场口水战,于是我就向他请教,门前那段斜坡是铺一层货真价实的草坪好呢,还是铺上干草好。他乐于充当顾问,我便在所有无关紧要的小事上让他高兴。你瞧,我听取了“苏格兰人”的忠告:“理事就像提琴的琴弦,不能把他们绷得太紧。脸面上该迎合就迎合,脚底下走好自己的路。”在孤儿院工作有助于我学习处世之道!日后我便可以做个政客的贤内助了。

星期四晚上

你听了肯定感兴趣,我将“拳手”暂时托付给两位迷人的老姑娘照顾,她们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收养个小孩。上周两个人终于来了,她们说想试养一个月,看看感觉如何。

她们当然想要个漂亮的乖宝贝,打扮得粉嫩白净,最好是乘坐“五月花号”来的第一代移民的子孙。我跟她们讲,任何人都能将英国清教徒的后代培养成材,但是真正伟大的,是抚养意大利街头手风琴师和爱尔兰洗衣妇的儿子。我紧接着介绍了“拳手”,他遗传了那不勒斯的文化潜质,从艺术上考虑,只要环境适宜,清除杂草后,他就能蜕变成一件华丽的艺术品了。

我提议跟她们打个赌,二人也饶有兴趣。她们答应照顾他一个月,尽最大的能力去教育他,这样一来就会有正派人家愿意收养他。她们俩性格开朗幽默,否则我是不敢这样提议的。我确信这样安排会使我们的小暴君变得驯服。她们会对他百般宠爱、万般关怀,几经磨难的小生命可从未品尝过这些。

她们的住所是一栋有意大利花园的迷人老宅,屋中陈设着从世界各地搜集而来的装饰品。任由这个破坏力极强的小孩住进一屋的奇珍异宝中,简直就是一种亵渎,但是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破坏东西了,我相信,流淌着意大利血液的他生来就会被美的事物所触动。

我事先提醒她们,那张漂亮的小嘴巴里会冒出肮脏的咒骂,可千万不能被吓住。

昨晚他坐上豪华轿车离开了,或许我是有些舍不得同这个顽劣的小孩告别!毕竟他让我费尽了心血。

星期五

今早收到了你送的吊坠,十分感谢!但是你千万别再这么做了,做女主人的没必要逐一赔偿粗心客人遗落的物品,何况这个坠子比我的项链漂亮得多。我正琢磨要不要穿个鼻洞,像锡兰人的风俗那样戴上坠子,如此一来就能让别人看得清清楚楚。

告诉你吧,帕西正在进行几项对孤儿院大有裨益的工作,他成立了约翰·格里尔银行,又极其专业有效地解决了所有细节问题,而我对那些数学概念完全摸不着头脑。大一点的孩子都拿到了正式印刷的支票簿,只要尽到诸如好好上学、认真写作业这些义务,每周就能收到5美元。之后他们再向孤儿院支付食宿和服装等费用(用上支票),共计5美元。这看起来似乎是个无聊的加减,实际上却富有教育意义。在步入唯利是图的俗世之前,他们就可以体会到金钱的价值。功课出众或做事利落的孩子可获得额外的奖励。管账一事令我不胜烦恼,对帕西而言却根本不在话下,于是这些全都交给这位数学冠军,教小孩学习信托业务也全靠他了。如果杰维斯听说有哪家银行缺人手,记得要告诉我,一年后我们就会有一批优秀的银行行长、出纳员和收银员在等差事了。

星期六

我们的医生不喜欢被称作“敌人”,说这伤害了他的感情或者自尊或者类似什么的,但我坚持这样称呼他,无视他的抗议。最后,他回敬了我一个绰号:“莎莉露甜饼小姐”,并且还对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表示沾沾自喜。

我俩发明了一种新游戏:他用苏格兰语说话,我则用爱尔兰语作答。我们的对话是这样展开的:

“下午好,大夫。您今儿好吗?”

“很好,很好,孩子们挺好的?”

“个个精神呢。”

“好得很。潮湿的天气很难熬,镇子里尽是病倒了的。”

“上帝保佑!我们这儿还好。坐会儿吧大夫,别客气呀,喝口茶吧?”

“呀!多有叨扰,那恭敬不如从命,有劳了。”

“哪儿的话!没什么麻烦的。”

或许你觉得这种晕头晕脑的消遣没什么不妥,但我向你保证,对于像“苏格兰人”如此死板的个性,这绝对是一种有益的放纵。自从我回来以后,这个男人就一直很温柔,从无半句指责。我认为我可以如改造“拳手”一样去改造他了。

连你也会认为这封信够长吧,3天以来,每次我正巧路过书桌时就坐下写一点。

你一如既往的,
莎莉

又及:

你吹嘘的生发药方可不怎么样,不知道是药剂师把药配错了,还是简没有好好涂,今早起床时我被粘在枕头上了。

约翰·格里尔之家莉
星期六

亲爱的高登:

看完你周四的来信,我觉得太荒谬了。我当然不是在婉拒你,这根本不是我的行事风格。如果我要拒绝你,一定是斩钉截铁,让你毫无防备。可我的确没有意识到已经3周没给你写信了。请你见谅!

亲爱的先生,我也要你做出解释。上周你明明在纽约,却不来探望我们。你自以为不会被发现,可我们还是听说了——并且倍感冷落。

你想知道我一天大致的活动吗?为理事会议起草月报,审核账目,为州立慈善扶助会举办午餐招待会,制定孩子们10天的食谱,口述5封给收养家庭的信,去看智力低下的小洛蕾塔·希金斯(请原谅,我知道你不想听到关于智障儿的事),她被一个好人家接走了,正在学习自食其力。回来后我喝杯茶缓缓神,再和医生商议将患了结核的孩子送去疗养院,阅读一篇对比孤儿独栋木屋和集体宿舍系统的文章。(我们真的很需要独栋木屋!但愿你能寄来几座充当圣诞礼物。)晚上9点过后,我强打着精神提笔写信给你。你在社交界认识的年轻小姐里能有几个过得如此充实呢?

哦,对了,今早我还从账目核对中腾出10分钟,任命了一个新厨子。莎莉·华盛顿-约翰顿煮的饭很合小天使们的口味,但她的脾气真是糟透了,可怜的诺安差点被她吓得辞工不干。诺安是个非常出色的炉火工,没有他可不行,他对孤儿院的贡献比院长本人大得多,所以我只能请莎莉·华盛顿-约翰顿走人。

我问新厨子叫什么,她答道:“俺叫苏珊妮·埃斯特尔,可朋友们都管俺叫宝贝。”宝贝煮了今天的晚餐,可她的烹饪水平远逊于莎莉。真遗憾啊,莎莉在的时候你没来看过我们,否则你一定会大大称赞我的持家之道。

前面写着写着我就睡着了,现在提笔已经是两天之后。

被忽视了的高登真可怜呀!我刚刚才记起来,还没有感谢你两周前送来的手工粘土玩具呢,选这个当礼物实在是聪明绝顶,我真该拍封电报表达感激之情。我打开盒盖,看到那些可爱的粘土时,当即就坐下来捏了个辛加波的泥像。孩子们很喜欢,这能激发他们动手的兴趣。

仔细钻研了美国的历史后,我得出一个结论:要想培养出一位未来的总统,最好的方法是让孩子从小就去履行一项不可推脱的义务——家务。

因此,我已将孤儿院的日常工作分成100个小项目,让孩子们每周轮流承担一项。他们起初什么都做不好也是理所当然:才刚学会这个,又要去做另一个。要是沿用李皮特夫人有悖人性的老规矩,只让孩子们没完没了地只干一种家务活儿,当然会省心不少,可是偷懒的念头刚一冒出来,我就会想起弗洛伦丝·亨蒂,她把孤儿院里所有的黄铜门把擦了整整7年,她的这番悲惨遭遇使我横下心来,坚决放手让孩子们去尝试。

每次我一想到李皮特夫人,气就不打一处来,她与坦慕尼协会 的那些腐败官员有什么两样,连一点服务公众的意识都没有,她只想借约翰·格里尔之家为自己捞油水。

星期三

你知道我为孤儿们开设了一门什么课程吗?餐桌礼仪!

我从未想过教小孩用餐竟会如此困难。他们最喜欢把嘴伸进碗里,像小猫似的舔牛奶。我认为举止合宜并非李皮特夫人所讲究的是要去附庸风雅,而是在自律的同时体贴他人,我的孩子们非上这一课不可。

以前那个女人不容许他们吃饭的时候讲半个字,现在我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听到让人难以忍受的窃窃低语。因此我带头创风气之先河,让全体职员和孩子们一同坐在餐桌前,引导他们轻松快乐地交谈。我还专设了一个小餐桌用于强化训练,宝贝们要挨个儿在这里上一周课。以下就是我们愉快的桌边交谈:

“是的,汤姆,拿破仑·波拿巴是位伟人——胳膊肘不要放在桌上——他拥有惊人的力量,能专注于任何他渴望达成的事情上,而这就是成功的秘诀——别抢,苏珊,要礼貌地请别人帮你拿面包,卡丽就会递给你——同时他也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不顾别人的死活,最终走向了灭亡,在——汤姆!嚼东西的时候要闭上嘴巴——在滑铁卢之战后——别拿萨迪的饼干——他一败涂地,因为——萨迪·凯特,你要离开餐桌,不管他做了什么,不管你怎么生气,淑女都不能赏别人一记耳光。”

两天又过去了,我给朱蒂写信也是这样零零碎碎的。我亲爱的先生啊,起码你不能再抱怨我这周没有惦记你!我知道你很反感听到的全是关于孤儿院的事,但我也没办法啊,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我每天连5分钟读报的时间都没有。花花世界已离我远去,我所关心的全在这间小小的铁笼之中了。

现任的约翰·格里尔院长,
莎莉·麦克布莱德

亲爱的敌人:

“时间只是我垂钓的溪流。” 这个明智通达、超然物外的声音仿佛是万物之主发出来的,是不是?这句话是梭罗说的,我最近正埋头于他的书中。你看,我已经抛开你的书,回到自己的喜好了。前两日的傍晚我都沉浸在《瓦尔登湖》中,从照顾孤儿的杂乱事务中暂时抽身出来。

你读过亨利·戴维·梭罗的书吗?你应该去读一读,你会发现你与他的性情是多么相投。听听这一句:“社会通常是鄙陋的。我们见面的时间太少,来不及认识别人的新的价值,居住的地方要一平方英里才好,像我现在的住处就是这样。” 想必他是个胸襟开阔、愉快友善的男人!他或多或少令我想到了你这位“苏格兰人”。

这封信原本是想告诉你,有个寄养家庭的中介人来到我们这里。她将给4个小孩找到归宿,包括托马斯·凯霍。你意下如何?该不该冒这个险?她可以安排他去康涅狄格州禁酒区的某个农场,他在那里可以勤奋工作,还可以睡在农夫家里。听上去倒是个很不错的主意,我们也不能永远把他留在孤儿院啊,迟早有一天他会进入一个威士忌随处可见的世界。

抱歉,打扰你阅读那本《精神分裂症状》的兴致了,不过我希望你8点能过来与中介人见个面,感激不尽。

一如往昔的,
莎莉·麦克布莱德
6月17日

亲爱的朱蒂:

贝齐同一对收养父母耍了一个极大的把戏。他们驾驶旅行车从俄亥俄州出发,在东部地区旅行,目的有两个:一来是探访祖国的河山,二来是要收养一个女儿。他们称得上是当地的大人物,但我一时想不起那个城镇的名字了,总之是个重镇,生产电灯并出产天然气,这位大人物在上述两种行业里都持有控股。他手指动一动,就能让整个城镇陷入黑暗。好在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就算民众没有选他连任市长,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他住在一栋砖房里,石板铺就的屋顶上耸立着两座塔楼,庭院内绿树成荫,一头鹿在喷泉边嬉戏(他随身带着家里的照片)。夫妇二人天性敦厚、慷慨善良又和蔼可亲,微微有些发福,看来是一对再理想不过的父母了。

孤儿院的确有他们想收养的女孩,不过由于他们事先没跟我们打招呼,这个合适的人选当时正穿着法兰绒睡衣,脸蛋也脏兮兮的。他们打量了一下卡洛琳,并不怎么满意,不过他们还是彬彬有礼地向我们道谢,说要考虑一下,等他们去过纽约孤儿院之后再做决定。但我们心里都明白,如果他们看到了打扮一新的女孩,可怜的小卡洛琳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贝齐心生一计,她立即亲切地邀请他们去她家喝下午茶,顺便去看一个前去探望她小侄女的孤儿。夫妇俩在东部的熟人不多,还未收到过正式的邀请,所以他们很期待参加一些社交活动,便毫不知情地答应下来。趁他们去旅馆退掉午餐的工夫,贝齐急忙叫来了汽车,把卡洛琳送到她家。她给卡洛琳穿上侄女最好的那件粉白相间的绣花裙,又借来爱尔兰蕾丝帽、粉红的长筒袜和白色便鞋,然后把她带到郁郁葱葱的山毛榉树下,坐在青翠欲滴的草坪中,看上去宛如一张生动可爱的画。系着白围裙的保姆(也是从侄女那里借过来)喂给卡洛琳面包和牛奶,陪她开心地玩彩色玩具。准父母到达时,我们的卡洛琳已经吃得心满意足,奶声奶气地迎向他们。他们一见到她,目光就被牢牢粘住了,浑然不知这个甜甜的小可爱和今早见到的是同一个小孩。几个简单的手续办完之后,宝贝卡洛琳就可以住进塔楼里,成长为一个举足轻重的公民了。

当务之急是女孩们的穿衣打扮,我必须马上着手,不能再拖了。

致以最高的敬意,我是
亲爱的夫人
你最驯服、谦恭的仆人,
莎莉·麦克布莱德
6月19日

亲爱的朱蒂:

听听这项有史以来最让人欢欣鼓舞的改革吧,一定会让你大喜过望。

再也不会有蓝色条格制服了!

近来我频繁出入镇上的社交圈,因为我意识到附近的大庄园主都有可能会对孤儿院解囊相助。昨天的午餐会上,我发现一位迷人的美貌寡妇身穿自己设计的曳地长裙。她向我透露,如果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而是衔着一根针的话,她一定会去做个女装裁缝。她还说要是看见哪个漂亮姑娘穿得土里土气,就会本能地想要把她变成白天鹅。你听过这么一拍即合的事吗?自打她一开口,我就在心里盘算起来。

“我能让你一次见到59个土里土气的姑娘,”我对她说,“你真该跟我回去看看,给她们设计服装,让她们每个人都能变成美丽的白天鹅。”

她想推辞也是白费力气,我一把拉她上了汽车,对司机说声“约翰·格里尔之家”。我们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萨迪·凯特,她活像刚从蜜糖罐里捞上来似的,那副模样会让任何一个具有审美能力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何止是一身黏黏乎乎,她的一只长筒袜滑了下来,小围裙的纽扣乱系一通,一个发带也不知去向。但是她和往常一样毫不在意,一见到我们就绽开了笑容,还将黏黏的小手递给了那位女士。

“这下,”我洋洋得意地说,“你明白我们有多需要你了吧。你怎么才能让萨迪·凯特焕然一新呢?”

“先给她洗个澡。”利弗莫尔夫人开口说道。

萨迪·凯特被带到了我的浴室,一番梳洗下来,辫子扎紧了,长筒袜也穿好了,我打量了一下她,现在她又变回往常的那个小孤儿了。利弗莫尔夫人把她左看看右看看,仔细观察了一会儿。

萨迪·凯特其实是一个美人胚子,一个野性未驯、深色皮肤的吉普赛姑娘,她就像刚从康内马拉被风吹拂的荒原上走来一样。可我们竟然用这身丑陋的制服将她的天生丽质抹杀了!

沉思了5分钟后,利弗莫尔夫人抬眼望着我。

“没错,亲爱的,你们需要我。”

我们当场就制定出一套方案。她设立了服装委员会,找来3个朋友帮忙,加上这里手艺最好的24个女孩以及我们的缝纫教师,以及5台缝纫机,齐心协力要让孤儿院的旧貌披上新颜。慈善机构向我们提供了全面的援助,我们让利弗莫尔夫人的天分得到充分的展示。我能找到像她这样的人才,是不是很能干?今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就醒了,依然为此雀跃不已!

还有不少好消息,我回头再接着写,先让威特斯布恩先生把这封信带到镇上的邮局吧,他穿着深黑色的高领礼服,要到乡镇俱乐部去跳谷仓舞。我让他留意一下哪些舞伴特别亲切,带回来给我的孩子们讲故事。

我变得愈发长袖善舞,这真可怕。如今在同别人聊天时,我都在暗自思忖:“你会对我的孤儿院有哪些用处呢?”

目前的事态异常危急,现任院长会越来越沉湎于工作,压根就不想卸任。有时我的脑海中会闪现出这样的画面:她已经白发苍苍,只能坐着轮椅满大楼转悠,然而面对第4代孤儿,她依旧不愿撒手。

恳请你务必在那日到来之前将其革职!

你的,

莎莉
星期五

亲爱的朱蒂:

昨天早上,从车站来的一辆马车毫无端由地停在了门口,在台阶那里扔下了两个男人和一对小男孩、一个女婴,还有摇摇木马和泰迪熊,马车随即扬长而去。

原来这两个男人都是艺术家,孩子们是另一个艺术家的儿女,那人在3个礼拜前去世了。他们之所以要把小孩交到我们手里,是因为“约翰·格里尔”这个名字听上去既可靠又可敬,不像那些公立的孤儿院一样。他们的头脑中没有什么世俗观念,从没想过将小孩托付给孤儿院需要办什么正式手续。

我向他们解释这里已经住满了,他们听了以后显得不知所措。我请他们坐下来,给他们出主意。孩子们被送到婴儿室,喂些牛奶和面包。我则留了下来,听二人讲述孩子们的身世。或许是被艺术家坎坷的命运所打动,或许只是因为那个女婴的笑声,总之,他们还没有讲完,我们就决定留下孩子。

我从没见过比阿莱格拉更快活的小东西(无论是这个奇特的名字,还是这个可爱的小孩,我们都不常遇到)。她才3岁大,刚刚开始咿咿呀呀地说话,还时常发出咯咯的可爱笑声。之前那场悲惨的遭遇丝毫没有影响到她,不过唐和克利福德已经是身体结实的小男子汉了,他俩一个5岁、一个7岁,严肃的目光中流露出对无情命运的深深恐惧。

孩子的妈妈是幼儿园教师,嫁给了财产只有一腔热忱和几支颜料管的穷画家。他的朋友说他很有天赋,可他为了支付牛奶钱,不得不放弃他的艺术天分。他们在一间快要散架的工作室中勉强度日,在帘子后面煮饭,小家伙们都要睡在隔板上面。

然而这样的生活却自有其欢乐——他们的生活充满了爱和友情,朋友们虽然都不太宽裕,可他们都是些艺术造诣很深、思想高尚且意气相投的人。两个男孩的举手投足都显示出他们曾经受过良好的家教,他们自小培养出的气质正是孤儿院的孩子所缺乏的,无论我怎么进行礼节训练,也都无法补救。

生下阿莱格拉后不久,母亲就死在了医院,父亲两年来都在艰难中挣扎,含辛茹苦地抚养3个儿女。他发疯似地画画,连广告也愿意画,只为能让孩子们吃饱穿暖。

3个星期前的圣文森特节那天,他去世了,死于过度工作、焦虑不安,还有肺炎。他的朋友们聚集在一起,将工作室里能变卖的都卖掉,付清了债务,为孩子四处寻找最好的孤儿院。最终,老天保佑,他们找到了这儿!

我留两个艺术家吃了点东西(两位好人的软帽和温莎领结都磨损得很厉害),然后他们就安心回纽约去了,因为我答应他们会像父母一样竭力呵护三兄妹。

孩子们安顿了下来,小丫头留在婴儿室,哥哥住进了幼儿房,塞满油画的4大捆纸箱被搬进地下室,挪到贮藏间的行李箱全是孩子父母的信件。除此之外,孩子们神情中某种无法言说的气质,也是从父母那里继承下来的。

他们的身影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整个晚上我都在谋划这些孩子的未来。男孩子好办一些,可以在平莱顿先生的资助下念完大学,谋求体面的职位。可阿莱格拉呢,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要为她做些什么呢。当然了,对于这么个玲珑剔透的小女孩,我所能做的就是找到一对善良的夫妇,代替被厄运夺去的生身父母去宠爱她。可如此一来就会使兄妹骨肉分离,这实在太残忍了,哥哥对妹妹的疼爱看着都叫人心碎,因为是他们把她一手带大的。只有小妹妹做了什么滑稽事时,我才能听到两个哥哥发出笑声。可怜的男孩们异常思念父亲,我看到5岁大的唐昨晚在床上啜泣,因为他再也无法和“爹地”道晚安了。

然而阿莱格拉却人如其名,这位年轻小姐显得十分快活。可怜的父亲为她辛苦操劳,但是没良心的小丫头早已忘记他不在人世了。

我还能为这些孩子做些什么呢?我想啊想啊,脑子里都是他们。我找不到合适的收养人家,可让他们留在这里又太可怜了。无论怎么改进,我们说到底只是一家孤儿院,住的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们无法享受到普通孩子拥有的母爱。

我原本是想告诉你近来发生的许多趣事,但是新添的家庭成员将我的心思全都占据了。

养儿育女确为乐趣,可也实属不易。

你永远的,
莎莉

又及:

下周你说要来看望我的,不要忘了。

再及:

医生向来严肃认真,如今也被阿莱格拉迷住了,他都没怎么检查小丫头的扁桃体就一把将她抱起来,不愿放开。哦,这个小巫女!她长大会变成什么样呢?

6月22日

亲爱的朱蒂:

我要告诉你一声,无须担心这里的防火设施,医生和威特斯布恩先生一向重视此事,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个游戏比防火演习更有趣,也更具破坏力。

孩子们都回到床上假装睡着了,一听到火警拉响,他们就会从床上跳起来,穿上鞋,抓起毯子裹在身上,装作里面只穿了件睡衣的样子,排着队跑到大厅和楼梯。

婴儿房里的17个小宝贝由印第安人每人负责一个,小宝宝被抱起来时都兴奋地尖叫。其他印第安人一旦确保屋顶不会塌下来,就会赶去抢救财产。首场演习交由帕西指挥,一箱箱衣服被倒在床单里,从窗口扔了出去。幸亏我及时夺权,枕头和床垫才幸免于难。我们又花了好几个小时将衣物放回原处,而帕西和医生却对此失去了兴趣,叼着烟斗溜溜达达地回营地了。

日后的演习绝不会这么逼真了,不过我仍然高兴地向你宣布,在消防长官威特斯布恩的英明指挥下,我们只用了6分28秒就全部撤离了大楼。

阿莱格拉身上一定流淌着精灵之血,除了杰维斯和我都认识的那个女孩之外,孤儿院还从没有过这样一个小孩呢。她彻底征服了医生,使他不去尽医生的本分,反而同阿莱格拉手牵手来到我的书房,每次都要玩上半个钟头。他在地毯上爬来爬去,装成大马让小娃娃又蹬又踢地骑在背上。

我正琢磨着往医生的报纸里夹张卡片,写上:

性情大变。

——莎莉·麦克布莱德

“苏格兰人”前天晚上来了一趟,与我和贝齐聊了会儿,他可真清闲呐。他先是讲了3个笑话,接着便坐到了钢琴边,弹唱了几首苏格兰老歌:“我的爱人像一枝红红的玫瑰,”,还有“让我拥你入怀”,然后是“什么在窗边?是什么啊是什么?”,净是些没有教育意义的歌词,这还不算,他最后竟然跳了几步苏格兰斯特拉斯贝舞!

我坐下来,微笑着欣赏自己的这番杰作。他的转变如此之巨大,完全归功于我对他性格的潜移默化,还有我让他阅读的书目,以及介绍他认识像吉米、帕西和高登·哈洛克这样开朗的朋友。再过几个月,我就能让他回归正常人之列了。经过我委婉地建议,他就不再系紫色领带了,还换上一套灰色西装,别提有多适合他了。只要我能想个法子让他别再把口袋塞得鼓鼓囊囊了,他的外表其实还是相当出众的。

就此搁笔了,记得我们等你周五过来。

莎莉

又及:

附上一张阿莱格拉的照片,是威特斯布恩先生给她拍的。瞧她多招人疼啊,是不是?这身衣服没能衬托出她的美,但是不出几个星期,她就会换上一件粉红的绣花裙了。

6月24日星期三上午10点

平莱顿夫人:

来信已收到,您声称本周五将不能如约抵达,理由是您的丈夫因生意缠身要留在城里。简直胡说八道!离开他两天会这么费劲吗?

113个小家伙都没耽误我去看望您,我也看不出一个丈夫可以成为您无法成行的理由。周五我将如约前往站台迎接伯克郡列车。

莎莉·麦克布莱德
6月30日

亲爱的朱蒂:

你这次真是行色匆匆啊,但是你的体贴入微让我们不胜感激。我十分高兴孤儿院的进展能让你满意,我也等不及看到杰维斯带着建筑师来这里热火朝天地大干一场。

在你来访期间,我一直纳闷极了。简直难以置信,我亲爱的出类拔萃的朱蒂竟然是在这家孤儿院里长大的,并且还对孤儿们的渴望了若指掌。有时我想到你悲惨的童年遭遇,就难抑心中的忿忿不平,恨不得卷起袖子向全世界宣战,势必要把世界变成孩子的天堂。看来,我体内苏格兰同爱尔兰的热血让我斗志昂扬。

假如你一开始交给我的是一家新型孤儿院,有整洁卫生的小木屋,处处井然有序,我反而不能忍受像时钟一样精确单调的生活。正是由于众多事务伸长脖子等待我去处置,我才觉得有必要留在这里。然而在某些时刻,比如,清晨我一觉醒来,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嘈杂的声音,空气中充满了孤儿院的气味,坦白地讲,那时我真渴望回到自己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

你这个迷人的女巫对我施了咒,让我晕头晕脑地来到此地,可是一到午夜时分,你的咒语变弱了,我就心急火燎地想要逃离约翰·格里尔城堡。但是我压下了这个念头,打算熬到转天早餐以后再行动。然而当我来到走廊上,一个惹人怜爱的小宝贝向我扑来,羞涩地将紧攥的温暖小拳头放入我的手掌,同时睁大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我,默默地乞求一点母爱,我立刻把他抱了起来,紧紧搂在怀中。越过孩子的肩膀,我看到其余那些无助的孤儿们,我多么想把113个孩子全都搂进怀中,爱抚他们,逗他们开心。和孩子在一起仿佛是受了催眠,无论你怎么挣脱,最后还是无法自拔。

你的此次到访让我沉浸在壮阔的形而上的思考之中,不过我还是有几个实实在在的消息要告诉你。新衣服还在赶制当中,做好以后必定会非常漂亮!你带来的各色棉布让利弗莫尔夫人爱不释手,你该亲眼看看我们的缝衣间,到处是摊开的布料,置身其中仿佛就能看到60个小女孩身穿粉红、浅蓝、嫩黄和淡紫的衣裙,在明媚阳光下的草地奔跑嬉闹,叫人眼花缭乱,我认为有必要向参观人士提供墨镜。你也知道鲜艳的布料容易褪色又不怎么结实,但是利弗莫尔夫人和你一样,根本不在乎这些。如果需要的话,她就去做第二套、第三套。坚决打倒条格制服!

我很高兴得知你喜欢医生。我们怎么说他闲话都可以,要是别人也拿他取笑,我们的感情就会受到深深的伤害。

我们俩依然在监督对方看书。上周他带来赫伯特·斯宾塞的《心理学原理》,我愉快地接受了,随即回敬了他一本《玛丽·巴什克采夫的日记》 。你还记得吗?我们在大学的日常交谈中常常引用玛丽的话。“苏格兰人”把这本书拿回家从头到尾研究了一番。

“没错,”今天他过来交流阅读感受时说,“这是一部以自我为本位的病态人格的真实记录,可悲的是现实中的确存在这种人。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想要阅读这类书籍,谢天谢地,‘莎莉露甜饼小姐’,你和这个巴瘆一点都不像。”

这是他对我的评语中最接近褒奖的一句话,我听了真是受宠若惊。至于可怜的玛丽,他干脆称她为“巴瘆”,理由是他不会发那个音,也不屑去尝试。

我们这儿有个歌舞女郎的女儿,她极其自负又自私,而且还爱慕虚荣、装腔作势、谎话连篇、举止怪异又朝三暮四,可她有一对长长的睫毛!“苏格兰人”对她最为反感。自从读了这本玛丽日记,他便发明一个新词来概括这个小孩身上的所有恶习,他管她叫巴瘆人,之后干脆不再提她。

先写到这儿,欢迎再来。

莎莉

又及:

孩子们的表现令我忧心忡忡,他们要将全部财产都消耗在糖果上面了。

星期二晚上

亲爱的朱蒂:

你猜猜“苏格兰人”在做什么?大约一个月前,有家精神病院的院长来我们这里做客,现在他乐颠颠地跑去回访他们。有谁能跟他一样?简直被疯子迷住了,非要去招惹他们。

临行前,我向他征询医嘱,他答道:

“感冒的就让他多吃,肚子疼的就不要喂,别信其他医生的鬼话。”

他扔下这道指示和几瓶鱼肝油就走了,剩下的全靠我们自己拿主意。如今我自由自在,胆子也大了起来。恐怕你得尽快再来一趟,脱离了“苏格兰人”的势力范围,我一高兴就不晓得要捅出什么娄子来呢。

莎莉
约翰·格里尔之家莉
星期五

亲爱的敌人:

我在这儿忙得不可开交,你却东奔西走地和疯子一道玩耍。我还以为自己已经让你摆脱了对精神病院的狂热嗜好了呢。你太令我失望了!最近你明明已经变回正常人了呀。

我想问问你打算再待多久?我只准了你两天的假,可你已经离开4天了。昨天查利·马丁从一株樱桃树上跌了下来,头上划开一道口子,我们开车从外面请回一个大夫,给他缝了5针。虽说病人现在好多了,但是我们不乐意把小孩交给陌生人。假如你是去做正经事情,我什么话都不会说,可你心里也清楚,和那些抑郁的病患相处一周,你就会变成一副让人看着揪心的消沉模样,那时候你说什么都不肯相信世间尚存一线仁慈,而我又要想尽办法让你重拾欢笑了。

别再管那些疯子了,就让他们留在自我幻觉中吧。回到约翰·格里尔之家,这里需要你。

你最诚挚的
朋友和仆人,
莎莉·麦克布莱德

又及:

上面那个富有诗意的结尾会博得你的赏识吗?引用的是罗伯特·彭斯的诗,我正攻读他的作品,借此来讨一位苏格兰朋友的欢心。

7月6日

亲爱的朱蒂:

那个当医生的至今未归,并且音信皆无、不知所踪。我不清楚他还回不回来,不过就算没有他,我们也一样过得欢天喜地。

昨天我应邀前往那两位好心的女士家里用午餐,“拳手”已经叫她们牵肠挂心了。小家伙看起来毫不拘谨,他竭尽地主之谊,拉着我的手去参观花园,又为我摘下我喜欢的蓝色风铃花。到了吃饭的时间,英国管家将小家伙抱上椅子并围好餐巾,仿佛在服侍一位血统高贵的王子。这位管家是不久前从杜伦伯爵家请来的,而“拳手”出生在休斯顿大街的一个地窖里。这样的场景真叫人欢欣鼓舞。

之后女主人给我讲了这两周用餐时的几段笑谈。(我很好奇管家会没有留意,不过他看上去很值得尊敬。)即使没有别的好处,“拳手”起码会让她们的后半生充满欢乐。她们当中的一位甚至在考虑写本书。“至少,”她擦拭着眼角激动的泪水,“我们真正活了一回。”

昨晚6:30赛琉斯先生不请自来,正好撞见我穿着晚礼服准备去赴利弗莫尔夫人家的晚宴。他慈祥地教导我说,李皮特夫人十分敬业,从不曾巴望着在社交圈游走。你清楚我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可每次一看见他,我就打心眼里盼望此人能沉到池塘的最深处,并且牢牢地栓在锚上,不然又会突然从水面冒出来。

辛加波向你致敬,它很庆幸你看不见它现在这幅模样。一场惨不忍睹的灾难降临到了它英俊的面孔上。有个捣蛋鬼——我认为不是男孩——把它的毛剪得左秃一块儿、右缺一撮儿,活像被虫子咬剩的棋盘,把它弄成了癞皮狗。没人知道是谁下的毒手。萨迪·凯特擅长使用剪刀,同时她也很善于制造不在场证明!在剪毛案发生的推断时间内,她正面朝墙壁地坐在教室角落的板凳上,28个小孩都可以作证。不管真相如何,现在萨迪·凯特每天要用你的生发水给辛加波上药。

你一如既往的,
莎莉

又及:

这是赛琉斯阁下近日的生活肖像,从某些方面讲,此人是个引人入胜的谈话高手,他能用鼻子表情达意。

星期四傍晚

亲爱的朱蒂:

“苏格兰人”失踪10天之后回来了——没有一句解释——深深地陷入忧郁之中。他对我们试图让他振作的努力抱以怨恨的态度,除了阿莱格拉之外他谁都不理。他今晚把她带到家里吃饭,7点半才送她回来,和一位3岁的年轻小姐独处这么久实在太不像话了。我不明白医生是怎么了,他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相较之下,帕西如今成为了一位胸襟开阔、值得信赖的年轻人,他刚刚与我共进晚餐(他非常拘礼),话题始终围绕着一个底特律姑娘。帕西很孤独,想找人聊一聊她,他用以描述姑娘的话语是那么热烈动人!希望这位底特律小姐能配得上这份美好的感情,然而我不免有些怀疑。他从西装背心的内层摸索出一个皮革小盒,虔诚地打开了两层纸帕,把里面一张蠢丫头的照片拿给我看,除了一双眼睛、一对耳环、一头卷发,我实在看不出别的了。我竭力向他表示祝贺,可又不禁暗自替这个可怜小伙子的将来感到担忧。

为什么忠厚的男人往往娶了个刁妇,而温柔的女子嫁的尽是些赖汉,这是不是很奇怪?我猜是由于他们过于善良随和的性格,让他们变得盲目和轻信了。

世上最有趣的工作莫过于识人。我相信自己天生就是要做小说家的,各种性格的人都让我着迷——我非要把他们研究透彻不可。帕西和医生正是两个极端,你随时都能了解那个为人亲切的年轻人在想什么,他活像一本粗大字体印刷的启蒙读物,上面全是单音节的词。可这个医生呢!他倒也是用清晰的字体印刷而成,只不过书里全是中国字,一个也看不懂。你听说过双重性格吧,“苏格兰人”就是三重性格。通常情况下他为人严谨务实,做事坚定不移,可有时又不免引得我去猜测:他不苟言笑的外表下其实暗藏一颗多愁善感的心。有那么几天,他会表现得非常耐心,为人和气又肯帮忙,突然间,一个野人无端地从他体内蹦了出来,紧接着——老天啊!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种人。

我常常琢磨,从前他一定是遭到过什么无情的打击,至今仍旧沉浸在痛苦的回忆里。每次他在讲一件事时,你总会觉得不那么自在,仿佛他心底同时在想着另一件事。或许这只是我想得太多了,我在为一个世间少见、喜怒无常的怪人虚构身世。反正不管是哪种情况,他总是叫人揣摩不透。

我们一个星期以来都在企盼一个轻风吹拂的下午,今天总算等到了。孩子们都很喜欢“风筝日”,这是一种从日本传过来的游戏。所有大一点的男孩和大部分年纪稍长的女孩都跑到“诺丁”牧场(东边与我们相邻的牧羊场,海拔很高,岩石遍布),去放他们亲手做的风筝。

这片土地属于一个脾气暴躁的老先生,我费了好一阵口舌才获得他的许可。他说他不喜欢孤儿,一旦点头允许孤儿们踏入一步,这片土地就要永久遭受他们的肆虐了。听他的口气,你准会以为他是在谈论一群害虫。

我滔滔不绝地磨了他半个小时,老先生终于不情不愿地答应让我们在牧羊场玩两个小时,可是不准逾越到另一边的牧牛场,时间一到就得立即走人。为了保卫牧牛场这片圣地,“诺丁”老先生出动了家中的园丁、司机以及两个马夫,我们放风筝时,他们就在边界上巡逻。尽管如此,孩子们还是玩得十分尽兴,他们让风筝借风力越飞越高,有时几个人的线都缠在了一起。等他们气喘吁吁地回来后,发现还有一份惊喜:姜糖饼干和柠檬汽水。

这群可怜的少年个个都像小老头儿!让他们充满朝气可真难啊,但我相信自己正在帮他们改变。为了幸福的世界而做些积极的努力,这种感觉是如此的美妙。假如我不再奋力抵抗,你就要如愿把我塑造成有用之才了。现在看来,比起照料113个生龙活虎的小孤儿,伍斯特的社交生活简直无聊透顶。

爱你的,
莎莉

又及:

确切地说,今天下午我有107个小孩。

亲爱的朱蒂:

今天是个令人愉悦的礼拜天,微风拂面,花香弥漫。我坐在窗边,膝头摊开一本《神经系统保健学》(这是“苏格兰人”对我智力发育的最新贡献),但我根本没有在看。“谢天谢地!”我心想,“幸亏孤儿院的视野还算开阔,即使被铁笼子关了起来,至少我们还能向外瞅上几眼。”

我一直有种被牢牢锁住的感觉,仿佛进了监牢,也成了孤儿;于是我自作主张,去户外进行一次探险,给自己的神经系统一些新鲜空气。窗外,一条小路笔直地通往山谷,然后蜿蜒爬升,直到山丘的另一侧,看上去犹如一道白色的缎带。自从来到这里,我总想沿着这条路翻越群山,一探究竟。可怜的朱蒂!我敢说你的整个童年都对此心心念念。如果有个小宝贝站在窗前默默地眺望山谷,然后遥指群山问道:“那边是什么?”我会立刻打电话叫辆车来。

然而,小家伙们今天都在虔诚地做礼拜,我是这里唯一一个心旌荡漾的人。我一边脱掉丝质礼服,换了套家常便装,一边盘算着如何到达山顶。

随后我走到电话旁,厚着脸皮接通了“505”。

“下午好,麦格克太太,”我甜甜地说,“我可以同麦克雷医生通话吗?”

“等着。”她简短地回了一句。

“下午好,医生,”我说,“你会不会碰巧有个垂死挣扎的病人住在山那边?”

“碰巧没有,感谢基督!”

“太叫人遗憾了,”我很失望,“那么你今天打算做什么?”

“我正在读《物种起源》。”

“把书合上吧,这本书可不适合礼拜天读。快告诉我,你的汽车在不在,可以出发吗?”

“随时效劳。是要我带几个孤儿去兜风吗?”

“只有一个,她正饱受神经系统的折磨,非要去山顶不可。”

“我的车爬坡性能很出色。15分钟就——”

“等一下!”我打断他,“带上一个小平底锅,够两个人用的。这里的厨房不论什么东西都比车轮大。别忘了再告诉麦格克太太一声,你要留在外面吃晚饭。”

我往野餐篮里装了一盒培根、几个鸡蛋、一些小松饼和姜糖饼,又往保温壶里倒了热咖啡,然后就去台阶上等,“苏格兰人”带着锅突突地驶了过来。

这次探险令人心旷神怡,原来他和我一样喜欢奔跑。我成功地阻止了他的念头回到疯子上面,一直引他去远望壮阔的青翠牧场,凝视起伏的群山前一排排修剪过的柳林,大口大口地呼吸清新的空气,侧耳倾听那鸦啼声声、牛铃阵阵、水声淙淙。我们谈论着——哦,简直无话不谈,除了孤儿院。我叫他忘掉科学家的身份,重新做回一个男孩子。你几乎不会相信,他真的做到了,或者说,勉强算是做到了。他果然耍了一两个孩子气的把戏。“苏格兰人”也只是三十来岁,上帝发发慈悲吧,他还远远没到老气横秋的年纪。

我们选了一处看得见风景的山坡野餐,捡了些树枝,生起篝火,做出一顿无比美味的晚餐——火星窜到了煎蛋上,好在碳是无害的。等“苏格兰人”抽罢烟斗,转眼间“夕阳西沉”,我们收拾停当,下山回家了。

他说自己多少年都没有这样打发惬意的午后了,这个被科学蛊惑了的可怜人儿,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他那灰绿的房子多么沉闷乏味,毫无舒适可言,为了摆脱忧愁,他便埋头于书本。一旦能找到称心如意的女管家,我就会暗中辞掉玛吉·麦格克,不过我能想到她会比斯特里还难打发。

请不要就此推断我对脾气暴躁的医生有种特别的关心,事实并非如此。只不过是看到他的生活过得太不称心了,我有时便很想上前去拍拍他,劝他振作起来;世界洒满了阳光,其中必定有一束会落在他的肩头——这就如同我渴望去抚慰107个孤儿一样,你不要多想。

我一定有些想说还没说的话,可现在全忘到脑后了,偷闲了半日,我早就昏昏欲睡。现在已经是9点半了,祝你晚安。

莎莉

又及:

高登·哈洛克消失了,3个星期没有只言片语,也没有送来什么糖果、玩具之类的。你说那个殷勤的年轻人到底怎么了?

7月13日

最亲爱的朱蒂:

听听这个喜讯!

今天是“拳手”试养期满,我致电两位女监护人,按照合同约定到了要接他回来的时候,然而,我得到的是忿忿不平的拒绝。她们马上就要将他训练得不再喷火了,这时却叫她们放弃这座听话的小火山?她们被我这个不知感激的要求激怒了。“拳手”已经接受邀请,要和她们共度一个夏天。

赶制新衣的工作还在进行之中,你真该听听缝纫室里轰轰嗡嗡的机器声,夹杂着唧唧喳喳的说笑声。就连最自卑、最冷漠、最没精神的小孩,当她听说可以完全拥有三套裙子并且颜色随自己挑选时,也会欢天喜地,重新燃起对生活的热情。这样大大激发了她们的缝纫才能,就连那些10岁的小丫头也摇身变成女裁缝了。但愿我能有法子让他们对烹饪也产生兴趣,可我们的厨艺课是不折不扣的填鸭式教育,一次要削完一整筐土豆,兴致也就所剩无几了。

你曾听我提起过吧,假如有10间别致的小木屋,我想把孩子们分成10个温馨的小家庭,每个家都由一位温柔细心的妈妈负责。前面的院子栽满花草,后院养小兔、小猫、小狗和小鸡。这样一来,我们就能成为一家像模像样的孤儿院,不必在来访的慈善组织专员面前抬不起头了。

星期四

3天前我就开始写这封信,中途被叫去和一个可能提供赞助的慈善家谈话(他有50张马戏团门票),之后就一直无暇提笔。贝齐在费城住了3日,去给一个性情乖戾的表亲当伴娘。但愿她的家人都不要惦记结婚了,她这一走让约翰·格里尔之家异常苦恼。

在费城期间,她还调查了一个申请领养孤儿的家庭。目前我们的确尚未建立起完善的调查机制,可是一旦有家庭把权力交到我们手上,我们将很乐意为他们挑选子女。通常我们都是与州立慈善促进会合作。他们拥有大量训练有素的中介人,奔忙于各州之间,同那些想要收养孤儿的家庭以及寻找收养家庭的孤儿院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既然他们愿意牵线搭桥,我们就用不着下工夫自己去兜售小宝宝了。我恨不得把孩子都送出去,因为我坚信正常的家庭才是儿童最好的归宿,当然前提是收养的家庭要经过细致的筛选。我并不要求养父母如何富有,但他们必须是善良、慈爱、充满智慧的人。这一次,我想贝齐是遇到了一个难得的家庭。不过小宝贝尚未送出,收养文件上也没签字,中间总会存在风险,也许他们突然就不想要了,然后一切又都泡汤了。

向杰维斯打听一下,是否听说过费城的J.F.布雷特兰,他似乎涉足于金融界。我头一回知道有这么个人,是通过“致约翰·格里尔之家院长先生”的来信,这是一封由打字机打出的商业信函,内容简明扼要,一看便知是出自一个效率极高的律师之手,他说他的妻子决定收养一个女婴,要求在2到3岁之间,体貌端正,纯正的美国血统,家世无可指摘,并且无亲无故,他问我是否可以按照上述条件提供一个,落款为“您真挚的布雷特兰”。

他提到了“布拉德斯特里特”作为参考。你听说过这么好笑的事吗?你还以为他是在育婴园开个赊购的户头,并附上一张筛选幼苗的订单呢。

我们开始依照惯例,寄了张调查表给J.F.布先生所在的日耳曼敦的教区牧师。

他是否有一定的资产?

他是否付清账单?

他是否善待动物?

他是否去教堂?

他是否与妻子吵嘴?

还有一堆诸如此类纠缠不休的问题。

收信的显然是一位风趣的牧师。他没有费神去回答通篇的问题,只在表格上龙飞凤舞地写下:“真希望我能被他们收养!”

听起来大有希望,因此贝齐·金德里德等婚礼早餐一结束,就急切地冲到日耳曼敦。凭借她那非比寻常的侦察天赋,只要登门拜访过一次,她就能通过桌椅板凳观察出一个家族的全部品质。

从日耳曼敦一回来,她就兴致勃勃地讲了起来。

J.F.布雷特兰先生是个兼具财富和影响力的公民,他深受朋友们的爱戴,同时也让他的仇人恨得牙根痒痒(被辞退的员工断然形容其为极度冷酷之人)。他不怎么去教堂,但是他经常捐款;他的妻子似乎每礼拜都去。

他的妻子是位优雅温柔、修养极好的夫人,由于她的神经非常衰弱,现在刚刚从疗养院调养了一年回家,医生说她需要精神上的寄托,建议他们收养个小孩。她一直想要个孩子,可是做丈夫的相当固执,说什么都不同意。不过,最终还是温柔坚定的妻子说服了执拗的丈夫,他像往常一样举手投降了。他写道,虽然他自己偏爱男孩,不过还是按照前面所说的吧,只要是个蓝眼睛的女孩就行。

布雷特兰太太非常渴望有个小孩,多年以来她已经把有关婴儿营养的书读了个遍,这方面就没有她不清楚的。她还布置出一间洒满阳光的育儿室,西南朝向,壁橱堆满了暗中收集的娃娃!娃娃的衣服是她亲手缝制的——她极为自豪地拿给贝齐看——体会得出她迫切地想要女儿的心情了。

她得知有个专业的英国保姆正在找工作,但是她还没有想好,是不是应该先找一个法国保姆呢,这样可以让小孩在声带定型前学会法语的发音。当她听说贝齐念过大学时,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是否要送孩子去上大学呢,她一直思前想后、难以抉择,所以想请贝齐给出一个中肯的建议。假如贝齐自己有女儿的话,会送她去接受高等教育吗?

这个故事不禁让人哑然失笑,不过事情本身却令人唏嘘。这幅画面一直在我脑中盘旋:孤独的女人为未知的女儿一针一线缝制出成打的衣服,然而,她连能否拥有这个女儿都不确定。多年前,她曾两度失去腹中的胎儿,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存活过,所以她其实也从未拥有过他们。

不难看出,这是一个多么理想的家庭,浓浓的母爱正在祈盼一个幼小的生命,这点可比万贯家财重要得多,何况他们也相当富有。

首先是找到合格的人选,不过这并不容易,布雷特兰夫妇的限制太多,真叫人生气。我们倒是有符合条件的男孩,可面对满满一柜子的娃娃,他铁定就没戏了。小弗洛伦丝不符合,因为双亲之一尚在人世。我们还有各种各样的外国小孩,长着水汪汪的棕色眼睛,却派不上用场。布雷特兰太太是个金发碧眼的女人,所以女儿必须长得像她才行。还有几个乖巧的小丫头,可是来历不明,布雷特兰夫妇想要祖辈六代都是虔诚教徒的小孩,推算到头说不定还得是个殖民地长官呢。我这儿还有个非常可爱的卷毛头女孩(一头卷发越来越美),然而她是个私生女,虽然一样是小孩,可这一点却是收养家庭的大忌。当太太的不愿接受,布雷特兰家坚决要求孩子的父母须有一纸婚书。

如今只有1个孩子在107个当中脱颖而出,我们的小苏菲,她的父母在火车事故中双双去世,她因为喉咙要做脓肿切除手术而被留在了医院。她是个地道的美国小孩,来自不错的家庭,各方面都无可挑剔,但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她是个面色苍白、无精打采的小孩,总是嘟嘟囔囔的。医生爱用鱼肝油和菠菜给孩子补充营养,可怎么喂也无法让她精神起来。

不过,父爱和母爱可以使孤儿身上出现奇迹,也许几个月后她就会变成美丽独特、含苞待放的蓓蕾了。于是昨天我给J.F.布雷特兰写了封热情洋溢的信,报告了她完美无瑕的家庭史,并准备将她送到日耳曼敦去。

今天早上,我收到J.F.布雷特兰的电报。绝对不行!他可不打算收养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儿。他将于下周三3点亲自过来检验。

天哪,如果他不喜欢这个孩子怎么办!我们现在正竭力把小孩装扮得漂漂亮亮——就像在为狗展而打扮爱犬。你觉得我如果往她的小脸蛋上涂些胭脂会不会太过分?她还太小,不该染上臭美的毛病。

老天!瞧瞧这封信写的!洋洋洒洒,一口气写了这么多。你能看出我的心思都放在哪儿了吧。我就像小苏菲的亲生母亲一样,热切盼望她的生活从此能有了着落。

向理事长致以崇敬的问候。

莎莉·麦克布莱德

亲爱的高登:

4个星期你没有写来半句鼓励,并把这归为一段日子以来饱受压力的缘故,这套把戏太拙劣、太令人不齿了;我最多也就3个星期没给你写信。实际上我已经开始担心,怕你一失足掉到波多马克河 里去了。孩子们会非常怀念你的,他们很爱他们的高登叔叔。请不要忘了你曾答应要送他们一头驴。

也请你不要忘了,我比你忙多了,管理约翰·格里尔可比管理众议院困难得多,何况你还有那么多得力的帮手。

不要以为这是一纸鸿雁,这可是一封愤怒的抗议书。我明天会写信给你——或者后天。

莎莉

又及:

又读了一遍你的信,我稍稍消了些气,不过别以为我信了你那些花言巧语。我清楚得很,你信誓旦旦讲出来的,无非是些漂亮话罢了。

7月17日

亲爱的朱蒂:

我要把这件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记得上回我提到过的周三吗,今天两点半刚过,苏菲就换上了精致的亚麻衣服,梳洗打扮一新,由一个可靠的孤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防止她弄脏自己。

我从没见过像J.F.布雷特兰这样的人,行事严谨得令人不安。3点30分整,一辆价值不菲的进口汽车来到了孤儿院的门前。一个宽肩膀、方下巴的人走了下来,精心修剪的胡髭,不耐烦的举止,一看便知是个大人物,3分钟后,此人出现在了我的书房门外。他简单地问了声好,称我为“麦克石莱德小姐”,经我温和的纠正后,他便改口称我为“麦可米莱德小姐”。我请他坐在那张最舒适的扶手椅上,问他行程劳顿是否需要茶点。他只要了一杯水(我向来欣赏有节制的家长),然后就不耐烦地想要尽快结束这桩买卖。我摇了摇铃,叫人把小苏菲带下来。

“等一等,麦科吉莱德小姐!”他拦住我,“我更愿意去她那儿。我和你一起去看她,她在游戏室还是在围栏床里,反正就是那些你们保管小孩的地方。”

于是我领他去婴儿房,十三四个小不点穿着条格纹的连裤衣,在地板的垫子上爬来滚去。唯独苏菲穿得像个闪闪发光的小淑女,正在被一个穿蓝色条格制服的大孩子紧紧搂住,那个孩子显然已经感到非常无聊了。小苏菲扭来扭去,想要从她的手中挣脱出来,优雅的小衬裙已经滑了上去,紧紧缠到脖子上。我把她抱起来,给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又擦了擦鼻子,把那位先生指给她看。

孩子未来的命运就全看她这5分钟的心情了,可她非但没有展颜一笑,反而尖声哭闹起来!

布雷特兰先生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她的手,像对小狗似的唧唧咕咕地和她说话。苏菲压根不理他,她转过身,把脸埋在我的脖领中。他耸了耸肩,说他们可以收养试试,或许她合他太太的心思,至于他本人,怎么都不想要小孩。我们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出去。

恰在此时,一个小不点摇摇晃晃地从他面前经过,正是阳光小可爱阿莱格拉!偏巧她在布雷特兰先生的面前绊了一跤,手臂张开得像个风车,向前跌了个四脚朝地。他极灵敏地跳到一旁,以免踩到她,然后他将小丫头拎起来,扶她站好。她抱着他的腿,抬起头来瞅他,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爹地!抱抱宝贝!”

几个星期以来,他是小孩除医生之外见过的第一个男人,很明显,他的某些地方让她突然记起了那位被忘到脑后的父亲。

J.F.布雷特兰一把将她抱起来,轻巧地抛到空中,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每天都这么跟她玩耍,阿莱格拉兴奋地尖叫着。当他想把小丫头放下时,她就去抓他的耳朵,揪他的鼻子,两只小脚好似鼓槌一般,不停地踢他的肚子。没有人会认为阿莱格拉缺乏活力。

J.F.布雷特兰拉开她亲热的小手,头发已经被抓乱了,但是下巴的线条依然刚硬。他虽然将小丫头放在了地上,可没有松开她的小拳头。

“我就要她,”他说道,“没必要再看别的小孩了。”

我解释说我们不能把阿莱格拉兄妹分开,可我越反对,他就越不肯让步。我们回到书房,为此争论了半个小时。

他同情她的身世,他中意她的长相,他偏爱她的性格,他就是喜欢她。如果非要他接受一个女儿,他只想要个充满活力的小姑娘。要是硬塞给他一个哭哭啼啼的小东西,他就会撒手不管,反正不是他亲生的。不过,若是我将阿莱格拉交给他,他就会视如己出,抚养她长大,保证她一生富足无忧。他问我有什么权利剥夺她的前途,难道就因为这些多愁善感的无稽之谈吗?这个家庭本来就破碎了,我所能做的就是为他们各自打算。

“3个都带走。”我厚着脸皮说。

不行,绝对不行,他连考虑都不会考虑。他的太太有病在身,一个小孩就够她操心的了。

我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对这个孩子来说,的确是个难得的机会,可要把她从深爱她的两个哥哥身边硬生生地拉走,又太过残忍了。我心里很清楚,一旦布雷特兰夫妇正式收养她,他们就会不遗余力地让她和往事断绝关系,孩子还太小,很快就会像忘记亲生父亲一样,把哥哥们也忘得一干二净。

那一刻,我想到了你,朱蒂,过去常常听你苦涩地提到曾经有个家庭想要收养你,可孤儿院硬是不放。你常常说原本你也可以像其他小孩一样,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可那个李皮特夫人把这些都夺走了。或许我也在夺去小阿莱格拉的家?这些对两个哥哥来说并不一样,他们可以接受教育,然后靠自己谋生。可是对于一个女孩,完整的家庭就意味着一切。自打阿莱格拉来到这里,我总觉得她就是曾经的那个小朱蒂,她天资聪慧、灵气十足。我们得想方设法给她提供良机,她也理应享有世间的幸福美好,因为她的秉性使她能够感悟得到。但是有哪家孤儿院能够给予她这些呢?我站在那里思来想去,布雷特兰先生在一旁不耐烦地踱着步。

“你叫那两个男孩下来,我亲自跟他们说。”布雷特兰先生坚持道,“只要他们稍稍替她着想,就会高高兴兴地让她跟我走。”

我派人去叫他们,但心中却如灌铅一般。他们至今还在思念逝去的父亲,此刻又要夺走他们的宝贝妹妹,这未免太无情了。

他俩手拉手来了,这两个结实漂亮的小家伙站得笔直,注意到那位陌生的先生时,都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盯着他。

“过来,孩子。我想和你们谈谈。”他一手拉住一个小孩说,“我的家里没有小孩,所以我和我的太太决定上这儿来,这里的孩子都没有爸爸妈妈,我们要把其中一个当成自己的孩子带回家。她会住在漂亮的房子里,拥有很多玩具,一生都会幸福快乐——比在这里快乐得多。我相信你们知道后一定会非常高兴,你们的妹妹已经被我选中了。

“我们会不会再也见不到她了?”克利福德问。

“嗯,不,有时会。”

克利福德看看我,又看看布雷特兰先生,两颗大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他一把甩开布雷特兰先生的手,扑到我的怀里。

“别让他把她带走!求你!求你!让他走!”

“把他们都带走吧!”我恳求道。

可他不为所动。

“我不是来收养整个孤儿院的。”他简短地回了一句。

这时唐也在一旁抽泣起来。突然有个人闯进这场混乱的局面当中,原来是麦克雷医生,怀里还抱着小阿莱格拉。

我把他们互相介绍一下,又解释了当前的情况。布雷特兰先生伸手去抱小孩,可“苏格兰人”却紧紧搂住了她。

“办不到。”“苏格兰人”斩钉截铁地说,“从麦克布莱德小姐那里,你会了解到这家孤儿院的一条原则,绝不拆散家庭。”

“麦克布莱德小姐已经做出了决定,”J.F.布雷特兰生硬地反驳,“这个问题我们充分讨论过了。”

“你肯定是误会了。”医生说道,苏格兰人的本性展露无余,他转向我,“你一定没打算做这么残忍的事,对不对?”

所罗门断案的一幕重新上演,面对天底下最顽固的两个男人,连仁慈的上帝也只能将可怜的小阿莱格拉劈成两半了。

我慌忙将3个小孩送回房间,再返回来加入到这场争吵之中。我们激烈地高声争论,最后,J.F.布雷特兰说出了5个月以来我心中也时常冒出的疑问:“这家孤儿院谁说了算,主管院长还是访问医生?”

我对医生十分恼火,他让我在那个男人面前陷入了窘境,可是我不能当着外人的面跟他翻脸。于是我最终向布雷特兰先生宣布,此事已成定局,收养阿莱格拉是不可能的,他是否可以重新考虑一下苏菲?

坚决不行,要让他重新考虑苏菲真是活见鬼了,除了阿莱格拉之外他谁都不要。他希望我能认识到,这个孩子的前途全被我的软弱毁掉了。临走时,他边往门口走边扔下一句:“麦克雷小姐,麦克布莱德医生,再见。”然后对我们各鞠一躬,转身走了。

门刚一合上,我和“苏格兰人”立刻吵了起来。他说任何声称对儿童保护这门学科具有现代眼光并且秉持仁慈观念的人,都会对自己有过——哪怕只有片刻——拆散家庭的念头感到无地自容;我则指出他纯粹是为了一己之私而留住她,因为他自己喜欢这个孩子,不愿意失去她(这一点我很有把握,他就是这么想的)。我们又激烈地争辩起各自的职责,结果他也走了,比之前J.F.布雷特兰的举止还要生硬,还要彬彬有礼。

夹在这两人中间真叫我疲惫不堪,仿佛被那台新买的轧布机碾了一遭。贝齐回来后听到这个结果,不住埋怨我把孤儿院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人家给赶跑了。

以上就是我们花费一周辛苦折腾的结局,最终苏菲和阿莱格拉谁都没能离开孤儿院。啊!天哪!请让“苏格兰人”另谋高就吧,给我换一个德国人、法国人、中国人,随便你找哪国人——只要不是苏格兰人就行。

你心力交瘁的,
莎莉

又及:

我敢说“苏格兰人”一晚也忙着写信要求撤换我。如果你要这么做,我绝不反对。我烦透孤儿院了。

亲爱的高登:

你这个又爱找茬又爱挑剔又爱抬杠又爱发牢骚的讨厌家伙,真是吹毛求疵!你非要问为什么我的信中常有苏格兰语吗?我的姓氏可是以“麦克”开头的。

约翰·格里尔之家当然欢迎你下周四大驾光临,不光是因为那头毛驴,还因为你本人亲切活泼的身影将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准备给你写一公里长的信,用来弥补以往的不足,可这又有什么用?我明天早上就能见到你了,只要看见你,我悲伤的心就能得到安慰。

你不要因为我用了苏格兰语而生气。我的祖先来自苏格兰高地。

麦克布莱德

亲爱的朱蒂:

约翰·格里尔这里一切都好——除了一个孩子断了颗牙齿,一个扭伤手腕,一个蹭破了膝盖,还有一个得了红眼病。

我和贝齐两人对医生非常客气,也非常冷淡。令人恼火的是他更加冷淡,走到他的跟前,别人会以为气温都骤然下降了呢。他用那种较真的、不近人情的方式处理事务,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可总透着几分冷漠。

不管怎么样,反正目前医生是不会让我们心烦了。我们正在准备迎接一个远比“苏格兰人”有魅力的人。众议院又休会了,高登可以外出度假,于是他打算到布兰特伍德旅馆住两天。

我很高兴你如此喜欢海边,并且考虑到这附近来避暑。好几幢豪宅都离约翰·格里尔仅仅几公里之遥,让杰维斯只在周末回趟家,这也是个不错的转变。几日短暂的两地分隔、各自忙碌也很好啊,你们不断会有新鲜的见闻告诉彼此了。

眼下我没空再对婚姻生活发表看法了,我还得去重温一下门罗主义以及其他一两个政治话题。

我翘首以盼8月的来临,到时就能和你待上整整3个月啦。

一如往昔的,
莎莉
周五

亲爱的敌人:

上周那次火山爆发似的争吵过后,本人仍不计前嫌,邀你参加晚宴。不要计较了,请务必赏光。你还记得我们那位很有爱心的朋友哈洛克先生吧?他送过我们花生、金鱼以及多得吃不完的蛋糕。今晚他与我们一同用餐,你可以借此机会引导他继续施行善举,让孤儿院变得更卫生、更有益。

我们7点开始。

一如往常的,
莎莉·麦克布莱德

亲爱的敌人:

您应该生活在古人类时代,一人住一个山洞,每个山洞在不同的山上。

莎莉·麦克布莱德
星期五6:30

亲爱的朱蒂:

高登来了,对孤儿院的态度大为改变。他意识到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要想赢得母亲的心,就要去夸赞其子女。于是他没做别的,就把我的107个孩子挨个儿夸了一遍。即使是洛蕾塔·希金斯他也找到了可夸之处,他认为幸好她没长一对斗鸡眼。

下午他陪我去镇上购物,还帮我为24个女孩选择发带。他恳求让他为萨迪·凯特挑选,踌躇了很久,他挑了一条橘红色的给她系一根辫子,翠绿色系另一根。

正当我们全神贯注地挑选发带时,我发觉旁边有个顾客在偷瞄我们,还竖起耳朵听我们闲谈。

她戴了一顶很大的遮阳帽,斑点面纱放了下来,颈上绕着翎毛围脖,手里还攥着一把颇具现代风格的阳伞,我完全没有认出她,直到我一眼瞥见她目光中闪烁出的那道熟悉的敌意。她僵硬地弯了弯腰,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我也点头回了个礼。原来她是一身外出打扮的玛吉·麦格克太太!

画中的表情比她本人要愉快得多,嘴角的笑容是因为我的笔滑了一下。

庸俗的麦格克太太无法理解异性间的交往会带来什么精神乐趣,她怀疑我想嫁给任何一个刚刚认识的单身汉。起初她觉得我想抢走医生,如今看到我和高登在一起,便认定我是一个犯了重婚罪的恶人,妄想同时得到两个男人。

回头再聊,有客人来了。

晚上11点30分

我刚和高登用过晚餐,贝齐、利弗莫尔夫人和威特斯布恩先生也都来了。我很有风度地邀请了医生,可他甩下一句没有社交心情,当场就回绝了。我们这位“苏格兰人”绝对不会客套委婉地拒绝!

毫无疑问,高登的一举一动都透出潇洒,他长相帅气、性格随和、彬彬有礼又十分风趣,举止上也无可挑剔——他是个绝佳的丈夫人选!可是毕竟你需要的只是同丈夫一起过平常日子,而不是为了拿到晚宴和茶会上显摆。

今天晚上他表现得格外殷勤,贝齐和利弗莫尔太太对他很着迷——我被晾到了一边。他为了博取我们欢心,就以猴子爪哇的幸福为题,当场为我们发表了一篇演说。为了给这只猴子找到睡觉的地方,我们费了不少周折。高登以无懈可击的逻辑证明道,既然它是吉米送的,而帕西是吉米的朋友,那么它就应该和帕西睡在一起。他是个天生的演说家,周围的观众更让他陶醉其中。他无比动情地讲着猴子的故事,仿佛在讲述盖世英雄是如何为祖国抛洒热血的。

他形容了有天晚上看见爪哇孤伶伶地坐在煤窖里的模样,在遥远的地方,它的兄弟正在丛林中欢闹嬉耍,听得我不禁流下了眼泪。

一个说话滔滔不绝的人,想必会有大好前程。我一点都不怀疑,20年后我会为他的总统竞选投上一票。

我们这3个小时过得非常惬意,全然忘记了身边甜甜入睡的107个孤儿。我当然很爱这些小宝贝,但偶尔能从他们的生活中逃离一小会儿,感觉也相当不错。

10点钟,客人们都走了,此时肯定已经到了午夜,这已经是第8天了,我的钟又停了,简每到周五总忘记上发条。不过我知道现在已经很晚了,作为女人,应该去睡觉以保持容光焕发,特别是身边还有个合格的年轻追求者。

明天继续写。晚安。

星期六

今天早上高登陪孤儿院的孩子们玩耍,他打算日后精心挑选一些礼物送给我们。3根精美的图腾柱一定会为我们的印第安帐篷增色不少。他还要送我们3打粉红色的婴儿连裤衣,极度厌倦了蓝色的院长对粉红色赞赏不已!这位慷慨的朋友还考虑送我们一对配了鞍的毛驴,再添一辆小红马车,他对自己这个主意感到洋洋得意。高登的父亲为儿子提供了丰厚的财产,而高登本人对慈善事业出手阔绰,这样不是很好吗?此刻他正在旅馆与帕西一起用午餐,我相信在慈善方面,他又冒出了许多新点子。

或许你会认为我不喜欢单调的孤儿院生活被人打断!我亲爱的平莱顿夫人,你只管尽情地说我把你的孤儿院管理得如何井井有条,可另一方面,一成不变的生活并不适合我,我常常需要一些改变。这就是为什么高登的乐天派头和小孩子脾气会令我开心,特别是对照了医生之后。

星期天早上

我要给你讲讲高登来访的结局。他本来打算4点离开,可是那一刻我不知搭错了哪根筋,恳求他留到9:30再走。昨天下午,我俩带着辛加波在乡村的田间漫步了许久,几乎连孤儿院的屋顶都看不到了,之后我们在路边一间可爱的小饭馆前停下脚步,享用了一顿火腿鸡蛋搭配甘蓝的美味晚餐。辛加波不害臊地吃到肚子快要撑破了,在这之后它一直走得慢吞吞的。

散步以及所有的一切都让人非常开心,我枯燥的生活有了一些愉快的变化。如果不是接下来发生了一件极度令人不快的事,前面这些事情会让我心满意足好几个星期呢。我们原本有一个阳光和煦、无忧无虑的美妙下午,然而全被搅乱了,现在我的心里特别难受。回来的路上,我们不怎么浪漫地搭上一辆手推车,并在9点之前赶回了约翰·格里尔,刚好够他赶往车站的时间。于是我没有请他进屋,就在门廊下亲切地祝他旅途愉快。

一辆轿车停在路旁的阴影处,我认出了那是医生的车,他一定是和威特斯布恩先生一起待在屋子里(他俩晚上经常在实验室)。可高登呢,即将分别的那一刻,突然中邪似地请求我抛开孤儿院的管理工作,去接手一个私人住宅。

你听过有谁像这样求婚吗?有一下午的时间、几十里广阔的草地供他选择,可他非挑孤儿院的门槛问我这个问题!

我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我只希望不着痕迹地转换话题,便催他去搭火车。他却不肯罢休,往柱子上一靠,非要跟我把话说清楚。我知道他快要误了火车,而且孤儿院的每扇窗户都敞开着。可男人们从不考虑有人可能正竖起耳朵听着,向来都是女人较为谨慎。

我急于脱身,嘴里冒出来的话想必非常唐突。他有些冒火,突然又瞥见那辆车,也认出它属于医生。出于魔鬼般的冲动,他开始拿医生取乐,叫他“老瞪眼珠子”,“苏格兰白痴”,一堆连珠炮似的粗鲁无礼的蠢话!

我急切地向他保证,发誓我根本不在乎他讲医生的坏话,我认为医生为人古怪、不可理喻。突然,医生从车里出来了,并朝我们走过来。

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能悄无声息地钻进地缝中!

“苏格兰人”显然很愤怒,那些话谁听了都会发火,但他极力克制住自己。而高登却为面前这个假想的情敌情绪激动起来。这个荒唐突兀的场面实在叫人措手不及,我当时已经被吓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苏格兰人”礼貌地向我道歉,说他并非有意偷听,接着他转向高登,语气生硬地请他坐自己的车赶往车站。

我求他不要去,我不愿他俩因为我而发生争斗。但他们谁都没搭理我,径直钻进车里扬长而去,只留下我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门槛边。

我一进屋就倒在床上,睁着眼躺了许久,希望听到——我也不知道自己希望听到什么。现在已经11点了,医生没有出现。假如他出现了,我又该如何面对他呢。也许我该藏到衣橱里。

你见过这样愚蠢又无聊的事吗?我想我跟高登已经有了龃龉——却不懂是因为什么——我同医生的关系无疑也闹僵了。我讲了他很多坏话——其实你了解我说话不经大脑——我根本没有那个意思。

如果能回到昨天的这个时候该有多好,我一定会让高登下午4点就离开。

莎莉
星期日下午

亲爱的麦克雷医生:

昨天晚上发生了一件让人反感、愚不可及的事,可事到如今你也应该了解我的性格,我一向都有口无心。我说话不经大脑,嘴巴说得比脑子转得快。当然,你一定会认为我忘恩负义,对于这份我并不熟悉的工作,你一直都在竭力帮助我,又这么有耐心(虽说只是偶尔有耐心)。

其实我是心怀感激的,假如没有你在背后鼎力相助,我绝无可能独自管理好孤儿院;可你也清楚你自己有时多么没有耐心、脾气多么暴躁又多么难相处,但我从来没揪住你的弱点不放,昨晚的话并非出自我的本意,千万不要当真。请原谅我的冒失无礼吧。要是失去你这位朋友,我必定会万分悔恨的。我们还是朋友,对吧?我希望如此。

莎莉·麦克布莱德

亲爱的朱蒂:

我实在不确定我和医生之间是否冰释前嫌了。我给他写了封措辞恭谨的道歉信,到了他那儿却石沉大海。直到今天下午他才出现,绝口不提我们之间的那场尴尬。我们只聊了聊用以治疗婴儿头皮湿疹的鱼油药膏。后来萨迪·凯特来了,话题转到了小猫上面。医生的马耳他猫生了4只猫宝宝,萨迪·凯特吵着要去看。我想到没想就说明天下午4点带她去看那几只可爱的猫咪。

于是医生礼貌而冷淡地鞠了个躬,转身离开了。事情似乎就这样收场了。

收到你周日的便条,我真高兴你们买下了那所房子,我们能做很久的邻居,这太好了。有你和理事长在身边,孤儿院的改造就可以继续下去。可你还要拖到8月7号才来,你觉得现在城里的空气对健康有益处吗?我从没见过如此深爱丈夫的妻子。

向理事长转达我的敬意。

莎莉·麦克布莱德
7月22日

亲爱的朱蒂:

请你听听这件事情!

4点我带着萨迪·凯特到医生家看小猫,可就在20分钟前,弗兰迪·霍兰下楼时摔了一跤。于是医生赶去霍兰家为他诊治锁骨,临走时留了话,让我们坐下来等他,他很快就会回来。

麦格克太太领我们进了书房,可是她似乎不愿把我们单独留下,随后就借口要擦铜器,又进了书房。我真不明白她在提防什么!也许担心我们会夹着鹈鹕标本溜掉吧。

我只管坐下看《百年》杂志中一篇有关中国形势的文章,萨迪·凯特遛来遛去,无论发现什么都仔细端详一番,活像一只好奇心重的小猫鼬。

她从医生的火烈鸟标本开始发问,想知道它为什么这么高又这么红,它会不会吃青蛙呢,它的另一只脚受伤了吗。她就像上足了发条的钟摆,没完没了地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

我埋头阅读杂志,让麦格克太太自己去应付萨迪。擦到屋子中间的时候,她走到一个皮革制的相框前,里面镶着一个女孩的照片,就摆在医生的书桌中央。照片上的孩子有种淘气而古怪的美,和阿莱格拉像极了,简直就是5年后的她。一天晚上我们和医生共进晚餐时,我就注意到了,还想问问这是他的哪位小病人。现在想想,幸好当时没有问!

“她是谁?”萨迪·凯特问,把相框抓了起来。

“医生的小女儿。”

“她在哪儿?”

“很远的地方,和祖母一起住。”

“他从哪儿得到她的?”

“他太太给的。”

我触电似的从杂志里抬起头。

“他太太!”我不觉提高了嗓音。

接着我就对自己这样大呼小叫感到气愤,但在听到这话之前,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麦格克太太直起身子,不容分说地一口气讲下去。

“他从没向您提起过她吗?他的太太6年前疯了,因为留她在家里不安全,他只好把她送走,而这几乎将他击垮。我从没见过像她那样美丽的女人。整整一年他的脸上都没再露出笑容。我真纳闷他竟然什么都没对您说,我还以为你们是很要好的朋友哩!”

“他不愿提起此事也是人之常情。”我干巴巴地回了一句,转开话题问她用的是哪一种黄铜增光剂。

然后我带萨迪·凯特去了车库,找到那窝小猫。在医生回来之前,我们就及时离开了他家。

现在请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杰维斯知道他结婚了吗?这简直是我所听过的最离谱的事。就像麦格克太太暗示我的那样,肯定是“苏格兰人”无意将疯人院妻子一事告诉我。

不消说,这必然是一场可怕的悲剧,我猜他根本不愿触及此事。直到现在我才恍然大悟,他为何对遗传问题这么忧心忡忡——他一定是在担心自己的女儿。一想到从前我总在这个问题上跟他开玩笑,我就僵住了,我当时一定伤透了他,我生自己的气,可又生他的气。

我好像再也不想见到这个男人了。求主发发慈悲!你知不知道我们陷入了怎样的乱局啊?

你的,
莎莉

又及:

汤姆·麦克姆把玛咪·普劳特推到了瓦匠用的水泥里,她被灼伤了。我只好派人去请医生。

7月24日

亲爱的夫人:

我要向你报告一桩有关约翰·格里尔院长的惊人丑闻,请不要让此事见诸报端。不难想象,在她因“虐待儿童”而被革职之前,她必须接受多少残酷的调查。

今早的阳光很好,我坐在窗前阅读福禄贝尔 的书,有关儿童教育的理论:不可发怒,对儿童说话总要轻声细语。尽管他们的行为看起来很恶劣,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很可能是由于他们不舒服,或是感到无聊。不要处罚,只需要将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读到此处,我的心中涌起了对孩子们无尽的母爱与信心,正想着,我的注意力突然被窗下一群男孩吸引了过去。

“啊——强尼——别伤害它!”

“放了它吧!”

“快弄死它!”

他们的七嘴八舌中夹杂着某种动物极度痛苦的尖叫。我立刻丢开福禄贝尔往楼下跑,穿过侧门来到他们跟前。他们见到是我,便让到两旁,我一眼看到强尼·科布登正在折磨一只老鼠。那些让你头皮发麻的细节我就不讲了。我叫过一个男孩把这只可怜的动物尽快淹死!至于强尼,我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一路拖向厨房,他不停地挣扎反抗,对着厨房门连蹬带踢。这个13岁的高个儿男孩壮得像只小老虎,每经过一根立柱、门框什么的,他都死死抓着不放。若在平日,我很怀疑自己能不能制服他,但此刻我那十六分之一来自爱尔兰祖先的血液都冲到头顶,我真是气疯了。我把他拽进厨房,四下里寻找惩治他的法子。煎饼铲第一个进入我的视线,我抄起铲子,用尽全身力气揍这个小孩,直打得他缩成一团,哭喊着连声求饶,再不见4分钟前的蛮横霸道。

突然,有人冲进这个乱成一团的场面,是麦克雷医生!他震惊得面无表情,大步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走煎饼铲,又去把男孩扶起来。强尼躲到他背后,紧紧抓住他!我已经气得说不话来,拼命含住了眼泪。

“我们带他到楼上的办公室吧。”医生只说了这一句。我们一起走出了厨房,强尼远远躲开我,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我们将他留在办公室,进到书房并关上了门。

“那个孩子到底做了什么?”他问。

这一刻我终于伏在桌面啜泣起来!只觉得身心俱疲,用煎饼铲打完他,我几乎没剩多少气力了。

我哭着讲述了所有血腥的细节,医生让我不要再想了,老鼠现在已经死了。然后他给我倒了杯水,让我继续哭出来,直到哭累为止,说这样对我有益。他好像还轻轻拍了拍我的头!我不能确定,可就算拍了,也是出于医生对病人的治疗方式,我曾多次见他这样治疗突发癔症的孤儿。这也是一个礼拜以来我们除了客套的“早上好”之外第一次交谈!

最后我坐直了身子,破涕为笑,用揉皱的手绢擦了擦眼泪,便开始与医生一同回顾强尼的情况。这个男孩有施虐的遗传因素,可能还存在轻度智障,“苏格兰人”分析道,我们必须像对待其他疾病一样处理这个问题。即使是正常的男孩,也会出现残忍的行为,13岁小孩还没有形成完整的道德观。

说完他建议我用热水敷眼,恢复尊严,我照做了。强尼被叫了进来,站在那里不肯坐下——直到谈话结束。医生对他讲明道理,语气是那么温柔、那么宽厚!强尼分辨说老鼠是讨厌的害虫,应该被弄死。医生告诉他,人类牺牲了许多动物的生命不是出于憎恨,而是为了自身利益,所以要尽量使动物们的痛苦降到最低。他讲解了老鼠的神经系统,而且这可怜的小东西根本无力自保,肆意伤害它乃是懦夫所为。他告诉强尼,要学会站在对方的处境设想,即使对方是一只小小的老鼠。然后他走到书架旁,取下我那本彭斯诗集,向男孩解释这是怎样一位了不起的诗人,苏格兰人民如何缅怀他。

“而这就是他笔下的老鼠。”“苏格兰人”说着,一面翻到“这只敏捷的小动物,惊慌失措、止不住颤抖” ,他边朗读边向小孩解释,只有真正的苏格兰人才能做到这点。

强尼满心愧疚地离开了,医生的目光又转向我。他说我太疲惫了,需要调整,建议我去阿第伦达克山脉 旅行一周,他和贝齐、威特斯布恩先生会共同照看孤儿院。

你最了解我内心对度假的渴望了!我需要转换头脑,到弥散松树香气的地方走一走。我的家人上周去露营了,他们都抱怨我不能同去。他们不会明白,一旦你接受了这份工作,你不可能想不干就不干,不过短短几天我还是可以安排的,孤儿院像个上好了发条的摆钟,直到下周一4点我乘火车返回之前,还是可以照常运转的。度假之后,我就会心满意足地等着迎接你,再也不会有出格的念头了。

这期间小霸王强尼愉快地接受了对他的惩罚,我怀疑“苏格兰人”的道德感化之所以有效,其实是因为我的煎饼铲在此前做了一番铺垫!不过有一点我很清楚:如今我一踏入厨房,苏珊妮·埃斯特尔总是一副受惊的表情。今早我去厨房提醒她前一天晚餐的汤太咸了,无意中拿起了土豆捣碎器,她哧溜一下躲到柴房门后面去了。

明天9点,我就要出发去旅行了,之前我一连发了5封电报安排行程。哦,你不晓得我有多么渴望摇身变成男人,重新做回无忧无虑的年轻人——在湖上泛舟,在林中漫步,在俱乐部里跳舞。我整晚都在期待这次度假。我以前真的没有意识到,孤儿院的生活已经让我筋疲力尽了。

“苏格兰人”对我说:“你需要让自己放松,再做些冒傻气的事。”

他的诊断极其明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做点傻事更能叫我放松了。我回来后就会精力充沛,准备好了迎接你和一个忙碌的夏天。

一如既往的,
莎莉

又及:

吉米和高登都会去。多么希望你也能来!丈夫真是个累赘啊。

麦克布莱德家的帐篷
7月29日

亲爱的朱蒂:

我想告诉你,这里的群山比往日巍峨,树木愈发翠绿,湖水比天空还要明澈透蓝。

人们今年来得要晚些,哈里曼家是湖那头唯一来度假的。俱乐部里男伴不够,但是我们的客人——一位乐于助人的青年政客喜欢跳舞,因此我不愁没有舞伴。

我们在湖光山色的美景中划着小船,岸边生长着百合花,无论是国家大事还是抚育孤儿的重任都被抛到脑后。我真希望时针可以慢些指向下周一的早上7:56,那时我就要辞别山林,打道回府了。度假有个缺点:刚刚玩得起兴,就要忧愁这欢愉的时光太过短暂。

我听见有人在走廊上打听莎莉在不在。

再见啦!

莎莉
8月3日

亲爱的朱蒂:

我已重返约翰·格里尔之家,挑起教育下一代的重担。一回来我就看见了强尼·科布登,他还对煎饼铲的滋味记忆犹新。他的袖子上别着一枚徽章,我拿来看了看,上面刻着烫金的“动物保护协会”。原来医生在我度假期间成立了一个反对虐待动物的分支机构,由强尼出任会长。

我还听说昨天他阻止建造农舍的工人打地基,痛斥他们鞭打那些在坡上运货的马匹!只有我为这事感到好笑。

还有许多新鲜事,可是既然你4天后就到了,我又何必在信上说呢?不过有一件愉快的事我要留到最后告诉你。所以请忍耐到最后一页吧,也许会让你激动不已。萨迪·凯特此刻正在放声尖叫!简在给她剪头发呢,以后不会再有扎得紧紧的麻花辫了。

孤儿院的少女们将来都会打扮成这样:

“她们的辫子看着就烦。”简说。

你看,她现在的发型又漂亮又时髦。一定会有家庭愿意收养她,不过萨迪·凯特是个独立、颇有男子气的小丫头,她生来就能照顾好自己。我还是把那些收养家庭留给需要被照顾的孤儿吧。

看看我们的新衣服!我迫不及待想把这些脱胎换骨的小花朵们推到你面前。要是你能看到就好了,那些穿惯了蓝条格的女孩把衣服接过来时,眼睛里闪闪发亮——每个女孩都有3套不同颜色的衣服,完全属于她们,名字缝在衣领里,不会被洗掉。李皮特夫人制定规章时如此偷懒,她竟然让小孩每周随便拿一件洗好的衣服穿上,完全扼杀了女孩子的天性。

萨迪·凯特像猪仔一样尖叫起来。我必须过去看看是不是简失手剪了她的耳朵。

简根本没碰到她的耳朵,萨迪漂亮的耳朵完整无缺,她只是觉得剪发时就应该大叫,如同坐到了牙医诊疗椅上一样,下一秒肯定就要痛了。

除了自己这件事,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要说,所以我现在要告诉你,希望你听了会高兴。

我订婚了。

爱你们俩,
莎莉
约翰·格里尔之家莉
11月5日

亲爱的朱蒂:

我和贝齐坐着新买的车回来,车款是通过银行转账支付的,一辆车无疑会给孤儿院的生活增添不少乐趣。我还没回过神来,车子就开到了长山路,停在隐泉别墅的门口。大门用铁链牢牢锁住,百叶窗全放了下来,整个宅子显得阴沉沉的,荒凉极了。它似乎一点都不欢迎有人到来,完全不像从前那些好客的午后,亲切地敞开怀抱迎接我。

我们共度的美妙夏日已经结束,叫人万分懊恼。而我生命的一个阶段似乎也就这样落幕了,不知会有什么样的未来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我满心希望能将婚礼推迟6个月,可是又担心发了急的高登会疑神疑鬼,和我争论不休。你可不要认为我的心思摇摆不定,其实我已经拿定了主意,只是莫名其妙地想要再多考虑些日子,可是离明年3月越来越近。我当然清楚这是个最为明智的决定,男女双方门当户对又彼此相爱,结合在一起是再幸福不过的了。只是,唉呀!我真厌恶生活发生改变,而且还是无休止的改变!有时一天工作下来,我已经困顿至极,根本没有心力去面对这些。

特别是如今你又买下了隐泉别墅,每年都会来此避暑,我就更不想离开此地了。明年我身在远方时,肯定会害上思乡病的,昼思夜想,回忆在约翰·格里尔既忙碌又快乐的岁月。你、贝齐、帕西以及我们这位唠叨的“苏格兰人”会在一起愉快地工作,只有我一人身在异乡。有什么能弥补一颗失去了107个孩子的母亲的心呢?

我想小朱蒂在回城途中也没有哭闹,她一贯是那么恬静。我要送她一份小礼物,有一部分是我亲手做的,不过主要是简做的,可你不知道,还有两排针脚是医生的功劳。“苏格兰人”深藏不露,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慢慢了解。与这个男人相处10个月后,我才发现他很会编织,这是他小时候在苏格兰荒原上跟一位牧羊老人学到的手艺。

3天前他来了,还留下来和我一起喝茶聊天,几乎变得像过去一样友善了。可是不一会儿,他又变回了你我夏天看到的那个花岗岩似的男人。我已经放弃邀他外出的努力。不管怎么说,若是有个住在疯人院的妻子,我想此人总归会有些消沉的。我多么希望他能主动谈及此事,如果心中总有一处挥之不去的阴云,也从不向人吐露,该有多么痛苦啊。

我知道信里没有一个字会让你开心,可现在是11月间阴冷的傍晚,我的心情极其烦闷。我很怕自己会变得喜怒无常,谁知道高登能否让家庭充满温暖与和睦!要是我不再冷静、乐观,我们的婚姻港湾是否能风平浪静呢。

你真的决定跟杰维斯一起南下吗?我理解你不愿同丈夫分隔千里的痴情(也许我对此了解得不多),可我还是觉得,有这么小的女儿在身边,去热带实在有点冒险。

孩子们正在走廊里捉迷藏。我也要去和他们玩一会儿,再提笔时也许心情就会开朗了。

一会儿见!

莎莉

又及:

11月的夜晚冷极了,我们准备把帐篷挪到屋里来。小印第安人如今备受娇宠,我们发给他们每人双份的毛毯和热水壶。帐篷的功劳很大,现在要把它们都拆掉可不怎么让人开心。这些小野人搬进来以后也许要像加拿大猎人一样处处设置陷阱了。

11月20日

亲爱的朱蒂:

你深切的母爱令人动容,我上一封信并不是在质疑什么。带小朱蒂去热带国家当然很安全,那里是加勒比海环绕的大陆,气候宜人。只要你不把她撂到赤道线上,她一定会出落成水灵灵的大姑娘。你们的海边别墅周围棕榈摇曳、海风轻拂,后院放着制冰机,跨过海湾就是一位英国医生的家,完全是个养儿育女的天堂。

我之所以提出异议完全出于一个自私的动机:要是这个冬天你不在的话,我和约翰·格里尔之家都会感到万分寂寞。我真切地体会到,若有一个投身于开创性事业的丈夫是多么令人着迷,比方说,为热带国家的铁路建设进行筹资,开发沥青湖、橡胶园和红树林等。我真希望高登会到那些如诗如画的国家去生活,这样我就会对未来多几分期许。与洪都拉斯、尼加拉瓜还有加勒比岛屿相比,华盛顿实在太无趣了。

我将不无沮丧地挥手作别。

再见!

莎莉
11月24日

亲爱的高登:

朱蒂已经返城,下周即将乘船去牙买加,并在那里旅居一些时日,而杰维斯要去沿海地区进行有趣的探险。你不想去南美洲游历一番吗?假如你要做一番浪漫而冒险的事业,我会离开孤儿院,高高兴兴地追随你。你要是穿上白色的亚麻衣服会是多么英俊啊!我无比坚信自己将永远依恋一个穿白衣的男子。

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思念朱蒂。她的离开给我的午后留下无法填补的惆怅。你可否尽快抽出一个周末?近来我感到心情极其低落,但是你一露面就会让我振作起来。你可知道,亲爱的高登,我更喜欢你本人活泼泼地出现,而不是叫我在远方思念你。我相信你拥有催眠的魔力。有时你很久都不到我的身边来,魔力就会逐渐减弱,只要你一出现,魔咒又会自动显灵。如今你已经好久没来了,所以,快点来对我催眠吧!

莎莉
12月2日

亲爱的朱蒂:

你是否还记得,大学时我们俩常在一起憧憬未来,而每次我们都会同时向南方眺望吗?梦想竟变成了现实,此时你就在那里,穿梭在那些热带小岛之间!除了那些跟杰维斯有关的时刻,你可曾在某个瞬间感到灵魂一震?当你在拂晓时分走上甲板,发现自己正停泊在金斯敦的海湾,眼前是透蓝的大海、浓绿的棕榈树和细白如银的沙滩。

我忘不了第一次在那个海湾醒来时,仿佛自己化身为大歌剧 中的女主角,站在如梦似幻的舞台布景之中。虽然我曾四次游历欧洲,但是都抵不上七年前在牙买加度过的震撼而陶醉的三个星期,奇异的风景、独特的味道以及新鲜的气息暖洋洋地交织在一起。打那以后,我一直盼着重游故地。每每想到那时,我就对眼前这些千篇一律的饮食失去了胃口,真希望能享用到咖喱、玉米卷和芒果啊。有趣的是,你曾以为我体内一定掺有克里奥尔人、西班牙人或者其他热带人种的血液,可我其实是英格兰、爱尔兰和苏格兰冷冰冰的混血。大概这也解释了为何我总是想去南方,因为“棕榈做梦都想化作松树,松树却盼望成为棕榈。”

送你离开后,我回到纽约,心中迫切渴望去旅行。我多想立刻出门,戴着新买的蓝色帽子,穿着崭新的蓝色大衣,手里还捧着一大束紫罗兰。一时之间我甚至在想,要是能自在地游遍世界,我会很乐意同可怜的高登道别。我猜你听到这话时一定在想,高登和外面的世界,这两者之间并无冲突啊。但我似乎也不能理解你对丈夫的认识。我认为婚姻是一种美好、合理且司空见惯的制度,是个体的义务,同时也限制了个人自由。不知为什么,一旦你结了婚,生活便失去了刺激感,再也不会有什么浪漫的惊喜守候在街角的转弯处了。

说来有些可耻,事实上一个男子无法满足我对爱情和婚姻的全部期待。我向往不同的感觉,而这些感觉你却从一个完美的男子身上全都得到了。也许是因为我年轻爱玩乐,要让我安心当个主妇怕是不太容易。

我又在信笔由缰了。回到刚才所说的,我目送你离开后,就坐上渡船回了纽约,一路上空落落的。我们在一起住了3个月,亲密无间,无话不说,如今却要让我对着大海彼端诉说苦闷,怎会不叫人感伤呢。我乘坐小船刚好驶到你的轮船下面,清楚地看到你和杰维斯正倚在栏杆上。我拼命向你挥手,可你没有往我这边看,只是将目光依依不舍地停在伍尔沃斯的那片屋顶上。

我一回到纽约就去百货公司购物。当我推开旋转门时,恰好有人也从里面走出来,竟然是海伦·布鲁克斯!在旋转门那里相遇可够捉弄人的,我要转回去找她,而她也朝我转了回来,我还以为要永远转个不停呢。终于我们还是碰面了,手也握在一起,接下来她就热心地帮我选了15打长筒袜、50顶帽子、200件连衣裤还有毛衣,我俩一路说笑着来到了第五十二大街,在大学女子俱乐部里共进午餐。

我一向很喜欢海伦。虽说她并不怎么引人注目,但是为人沉稳可靠。你记得吗?当初玛德瑞将毕业典礼组委会搞得一团糟,还是海伦接手并且组织得有声有色,令人印象十分深刻。请她来做我的下一任如何?尽管一想到继任者,我就满心嫉妒,可我不能不正视此事啊。

“你上次见到朱蒂·阿博特是什么时候?”海伦开口就问起你。

“一刻钟前,”我说,“她启程去了拉丁美洲,和她的丈夫、女儿一起,还有护士、女仆、男仆,和一只狗。”

“她的丈夫很不错吧?”

“没有比他更好的男人了。”

“她还爱着他吗?”

“从没见过如此恩爱的一对。”

我惊讶地注意到海伦流露出几分黯淡,这才猛然想起去年夏天玛尔蒂·基恩告诉我们的那些传闻,便匆忙转向不至尴尬的话题,比如孤儿。

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就主动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我,态度颇为洒脱,语气仿佛是在描述书中的某个人物,而非她的亲身经历。她一直独自住在城里,几乎不与人来往,心情似乎很压抑,如今想要对我一吐为快。可怜的海伦好像把日子过得很糟糕,还没有一个人在这样短的时间内遭遇了这么多事。她一毕业就结婚了,怀上宝宝却又夭折了,和丈夫离婚之后,又和家人闹翻了,于是只身来到城里自食其力。目前她在为一家出版社通读手稿。

在一般人看来,她没有任何离婚的理由,不过是因为婚姻不和睦,两人之间无话可说。假如他是个女人,她同他交谈不会超过半小时;假如她是个男人,那他也只会撂下一句“你好,认识你很高兴”就抬腿离开。这样的两个人却结为了夫妻,蒙眼的爱神难不成随意挑选一对男女就捏在一起?这太可怕了。

妇女的天职是操持家务,她从小就被灌输了这样的训诫。因此,大学毕业后,她自然一心想找个男人嫁了,此时哈利出现了。家人对他从头到脚审查一番,发现他在各方面都堪称完美——家境优渥、事业有成、道德高尚又仪表堂堂,海伦便爱上了他。她的婚礼豪华隆重,置备的新衣已经塞不进衣橱,还有许多嫁妆。一切都是那么称心如意。

然而随着二人相互了解,他们发现彼此喜欢的书不同,喜欢的笑料不同,朋友圈以及消遣方式全都不同。他既开朗又风趣,喜欢热闹,而她正好相反。起初他们只是感到无聊,然后就是恼怒。她的井井有条惹得他颇不耐烦,他的杂乱无章也让她气得发疯。她会花上一整天把衣橱和抽屉收拾利落,可不出5分钟他就能全部弄乱。他把衣服随处一丢,留给她去收拾,毛巾也随手扔在浴室的地板上,而且从来都不擦浴盆。她呢,反应迟钝又容易发火——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最主要的是,她对他讲的笑话毫无反应。

我想大部分传统的老派人士都会认为,为了这点小事就离婚,简直不可理喻。以前我也这么想,但她将一件件小事列举出来,虽然单看哪一件都无足轻重,然而密密麻麻地堆积成山时,我便同意了海伦的观点,这样的婚姻的确无法再维持下去了。这不是命中注定的姻缘,而是错点了鸳鸯。

终于有一天,当他们边吃早餐边商量去哪里避暑时,她轻描淡写地说,她要去南部的某个州住一阵子,在那儿找个什么体面的理由就能离婚。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赞成了她的意见。

你想象得出,她那个维多利亚式的守旧家庭是多么震怒。这个家庭自移民美国以来,上下七代都清清白白,族谱上从来没有离婚的污点。他们认为这全都归咎于送她念大学,她就是被那些邪恶的时髦人物蛊惑了,比如爱伦·凯 和萧伯纳。

“要是他喝醉了揪我的头发,”海伦哭道,“离婚就说得通,可是我们并没有往对方身上掷东西,大家就觉得我们不该离婚。”

整件事情的可悲之处就在于,她和哈利都能让别人开心,可彼此之间就是合不来。两个不合适的人走在一起,就算举行了世界上最豪华的婚礼,也无法阻止他们分道扬镳。

星期六早上

两天前我就想寄走这封信的,但是我还有好多话要告诉你,所以就没有寄出去。

我们正蜷缩在酷寒之中,晚上钻进被窝如同是跌入了冰窖,在四下漆黑寂静中醒来时,才感到暖和了些,却又被厚重的毛毯压得透不过气。我起身掀掉几层毯子,又把枕头拍拍松,心满意足地再次躺下,却忽然想到开着窗的婴儿室里还有14个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婴儿。值夜班的保姆睡得死死的,下一个要被辞退的就是她。想到这里,我又起来为他们重新整理了毛毯,做完这一切,我就睡不着了。我几乎不会失眠,可一失眠就会去思考人生。真是不可思议,当你在黑暗中异常清醒时,大脑竟会变得如此敏锐。

我想到了海伦·布鲁克斯,从头开始审视她的人生轨迹,她的悲惨经历不知为何令我如此感同身受、唏嘘不已,这个令人沮丧的故事的确值得订了婚的女孩深思。我一直在问自己,假如高登和我真正了解了彼此,还会衷肠不改吗?忧虑紧紧抓住我,抽紧了我的心。我要嫁给他的理由除了感情之外没有别的。我没有一点野心,无论是他的地位还是他的财富,我都不在乎。我当然也不是为了不用工作而嫁人,一旦结了婚,我还不得不放弃自己热爱的工作。我的确非常喜欢目前的工作,为每个小宝贝的将来细心谋划,仿佛在建设这个国家的未来。有了这段丰富的经历,我变得善于生活了,相信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变化,我都能应对自如。孤儿院教会了我仁慈和人道,这些都是弥足珍贵的体验。每天我都在接受各种新鲜事物,到了周六的晚上,我回头看看,就不由得对自己上一周的无知感到诧异。

如今我的性情古板得连自己都觉得好笑,我开始讨厌改变,讨厌生活的规律被搅乱。过去我常钟情于火山般的激情,而今却流连于高原的风景。这里的一切都令我自在,书桌、壁橱乃至抽屉用起来得心应手。明年不知会有怎样的剧变降临到我头上,一想到这些,我就莫名地感到恐惧!请不要以为我不爱我的未婚夫高登。并不是我对他的爱有所减少,而是我对孤儿们的感情愈发深厚了。

几分钟前我在婴儿室看到了医生,他正在一丝不苟地做例行检查,如今阿莱格拉是整个孤儿院里唯一能博他欢心的人。从我身边经过时,他停下来客套地聊了聊突变的天气,随后便说希望我在信里替他问候平莱顿夫人。

这封信太伤感了,没有一个字是你想听的。山上光秃秃的小孤儿院与你那里的棕榈树、橘子林、蜥蜴和狼蛛比起来,一定无聊极了。

祝你开心,别忘了约翰·格里尔,还有

莎莉。
12月11日

亲爱的朱蒂:

收到你从牙买加写来的信,得知小朱蒂很喜欢旅行,我非常开心。告诉我你新居的每一处细节吧,或者给我寄几张照片,让我看看你在那儿的样子。驾驶私人小船在美丽的大海上航行,真是惬意极了!你是不是把18条白裙子都穿了个遍呢?我让你到了金斯顿再买巴拿马草帽,现在你知道是多么正确了吧?

我们这里一切如常,没什么可以载入史册的大事。还记得小梅贝尔·福勒吧?歌舞女郎的女儿,医生对她极其反感。我们把她送走了。我本想让那位夫人收养海蒂——那个“偷”了圣杯的文静女孩——但是不行!梅贝尔凭借她的睫毛脱颖而出。毕竟就像可怜的玛丽·巴什克采夫说的,最紧要的是长相俊俏。生活的一切均以相貌为准。

上周从纽约回来后,我向孩子们发表了简短的演说。我告诉他们我刚刚送朱蒂阿姨上了一艘大船,结果让人很难为情:孩子们的注意力——至少是男孩子的注意力——立即集中在船的问题上,而将朱蒂阿姨抛到一边。它每天要烧多少吨煤?有没有马车房到印第安帐篷那么长?船上有没有枪?能经得住海盗攻击吗?船长是不是可以枪毙任何叛变的人,上岸以后他自己会不会被吊死?我颜面扫地,不得不向“苏格兰人”求助。这时我才明白,就算是世界上最博学的女性,也回答不出13岁男孩脑子里冒出的稀奇古怪的问题。

为了满足他们对航海的好奇,医生出了个主意:带7个机灵的大男孩跟他去纽约转一天,亲眼见识见识远洋客轮。他们昨天早上5点起床,搭7点半的火车,7个小孩开始了一次永生难忘的冒险。他们先去参观一艘巨型客轮(医生认识造船的苏格兰工程师),从舱底到瞭望台都看了个遍,然后在甲板上吃了顿午餐。饭后他们去游览水族馆,登上了胜家大楼 的楼顶,接着乘上行地铁去郊区的鸟类栖息地待了1个小时。“苏格兰人”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他们从自然历史博物馆带走,总算没误了6:15的火车。晚饭是在餐车上解决的。他们详细地询问了价钱,得知无论吃多少都一样时,男孩们都深吸了一口气,安静地坐下吃了起来。列车上没有宴会,周围桌子的乘客都停下来看他们。有位乘客问医生是不是一所英式寄宿学校的负责人,孩子们平日所受的礼仪训练可见一斑。我无意自吹自擂,但是李皮特夫人在任时,人家是不会这样问的,也许只会问一句:“他们是不是从少年劳教所出来的?”

晚上10点一行人才回来,兴奋地简直停不了嘴,叽叽喳喳地叨咕着什么往复式复合引擎、防水隔离壁、魔鬼鱼、摩天大楼和极乐鸟。我还以为永远都不能把他们赶到床上去了呢。这一天他们确实玩得非常尽兴!我希望能常常安排这样的活动,这会让他们对生活产生新的认识,也让他们越来越像普通的小孩。“苏格兰人”真是心地善良,不过,当我要向他表示感谢时,他的态度实在不怎么样。我话说一半,他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转向史奈斯小姐咆哮,问她能不能少用碳酸,整个孤儿院闻起来简直像医院一样。

“拳手”又回来了,举止变得很有教养。我正在为他寻找寄养家庭。原本希望那两位聪明的老姑娘能正式收养他,可她们打算去旅行,而他会让她们寸步难行。随信附上“拳手”刚刚完成的一副彩色铅笔画,是你们乘坐的那艘轮船的速写。船的航向有些说不准,好像是要开回布鲁克林了。由于蓝色铅笔找不到了,我们的国旗被涂成意大利国旗的颜色。

驾驶室上站着的3个人分别是杰维斯、你还有小宝宝。我痛心疾首地看到你提着你女儿的后脖颈,就像拎着一只小猫,我们约翰·格里尔之家是不会如此对待婴儿的。还有,这位画家充分表现了杰维斯的一双长腿。我问“拳手”船长在做什么,他说船长在里面,正往火里铲煤。得知轮船每天要烧300车煤后,他吓了一大跳,这也难怪,他肯定是在琢磨所有人都应该去帮忙烧锅炉。

汪!汪!

这是辛加波的叫声。我告诉它我正在给你写信,它立刻响应了起来。

我们都爱你。

你的,
莎莉
约翰·格里尔之家莉
星期六

亲爱的敌人:

昨晚您的表现实在很过分,您让孩子们痛快地玩了一天,却不给我任何表达感激之情的机会。

您这位“苏格兰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您以前还算和蔼可亲——经常如此,可最近这三四个月,你对其他人都很和气,唯独对我例外。

我们从一开始就误解不断、矛盾重重,可每次冲突过后,我们对彼此的理解就加深了一层,我一度认为我们之间的友谊已经相当坚固,能够经受各种考验。

直到去年6月那个倒霉的晚上,不巧你听到了一些愚蠢无礼的话,可那些根本不是我的心里话,从那以后你就渐渐疏远了我。其实那件事一直让我很不好受,我总想找个机会向你赔礼道歉,可你的态度却让我退避三舍。我不是在找借口为自己辩解,真的不是。你知道的,我有时既可笑又爱冒傻气,可你也应该清楚,不管我表面上看起来有多么轻浮、鲁莽、一无是处,其实我还是很值得信赖的人,所以你能否对我宽厚一些。平莱顿夫妇很早就了解这些,否则也不会让我到这里来。我一心想做好这份工作,部分原因是我想证明他们的选择很明智,我要让这些可怜的孩子得到幸福,可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想向你证明,你一开始瞧不起我是没有根据的。请你彻底忘掉去年6月在门廊下那不愉快的15分钟,只记住我在《柯克里克家族》中埋头苦读的15个小时,好吗?

非常希望我们仍是朋友。

莎莉·麦克布莱德
约翰·格里尔之家莉
星期日

亲爱的麦克雷医生:

我已收到您的名片以及附在背面11个字的回复。我无意烦扰您。您要怎么想、怎么做,我一点也不在乎。您就尽管无礼吧。

莎莉·麦克布莱德
12月14日

亲爱的朱蒂:

请将你的信上贴满邮票,里外都要,因为我的家中有30个集邮爱好者。自从你出门后,每天快到邮差送信的时候,一群小孩就挤在门口你争我抢,翻找来自国外的信件,信交到我手里时,差不多就成了碎片。请让杰维斯从洪都拉斯给我们多寄来一些紫松邮票,还有危地马拉的绿鹦鹉。寄一箱来吧,我都能用完!

把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小孩培养成狂热的爱好者,这种感觉太棒了。我的孩子们越来越像普通的儿童了。B区的寝室昨晚挑起了一场枕头大战,尽管这很消耗我们库存吃紧的布料,我还是笑呵呵地站在一旁观战,最后还亲手扔了一个枕头。

上周六帕西带来了两个可爱的伙伴,他们仨整个下午都陪着男孩子玩。他们还带来了3支步枪,每人统领一组小印第安人进行射瓶子比赛,赢家将获得战利品——一块绘有狰狞的印第安人头颅的皮革,是他们随身带来的。多么恐怖的品味,可男人们觉得这个妙极了,所以我只得竭尽全力地表示赞赏。

比赛结束后,我用饼干和热巧克力款待了他们,让他们暖和起来。我暗自寻思这3个男人其实和男孩子们一样,玩得十分尽兴,总之比我热衷于这种游戏,我总是忍不住嘀咕,担心玩枪会受伤。可我也明白,不可能将24个小印第安人拴在我的围裙边,何况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他们更有爱心、乐意陪孩子玩的男人了。

想一想我们眼皮底下浪费掉了多少健健康康、生机勃勃的志愿者啊!我敢说邻里之中有一大批可用之才,我要以此为己任,把他们一个个都挖出来。

我迫切想找到8位美丽善良、聪颖伶俐的年轻姑娘,让她们每周来一个晚上,在壁炉前给吃着爆米花的女孩子讲故事。我希望能找到一些愿意来陪陪孩子们的志愿者。因为我想起了你的童年,朱蒂,于是就很想努力弥补在这些孩子身上。

上周的理事会议进行得非常顺利。新来的女理事帮了大忙,男理事也都十分亲切。我非常愉快地向你宣布,赛琉斯先生去斯克兰顿看望他出嫁的女儿,希望她能邀请自己的父亲一直在那儿住下去。

星期三

我现在正跟医生乱发小孩子脾气,也说不清是什么缘由。他始终是一副不偏不向、不冷不热的态度,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漠不关心。这几个月来我忍受的怠慢比一生加起来都多,我心里不断积蓄着报复的情绪。一闲下来我就在盘算,如果他受了什么伤害而需要我的援手,我只会铁石心肠地耸耸肩,掉头离去。我已经变得器量狭窄、心理阴暗,不再是你熟悉的那个年轻人了。

傍晚时分

你知道吗?我现在算是未成年人教育方面的权威了。明天我要和其他几位权威人士一起参观位于欢乐谷的希伯来关爱与保护协会下属的孤儿院(瞧这长长的名字!)。旅途会异常艰辛,要一大早起来,坐两次火车再转一次汽车。如果我想成为权威,就必须名副其实。我很期待去别的孤儿院走走看看,尽可能为我们明年的改良激发灵感。这家欢乐谷的孤儿院在建筑方面堪称典范。

冷静思考后,我承认我们是应该将孤儿院的扩建项目推迟到明年夏季。我当然很失落,因为这意味着我无法亲自指挥这项工程了,可我多么希望尽一份力啊!但是不管怎样,即使我辞去院长一职,你也会听取我的建议吧?大楼两处竣工的建筑细节都相当不错。新洗衣房的设施越来越完备,以前那股潮味已经没有了。下周农舍终于可以准备好了,现在只差刷一层油漆,再装上门把手。

但是,天哪!天哪!又出事了!唐费尔太太虽然身体灵活,笑容又爽朗,却讨厌孩子们四处乱跑,这样会令她神经紧张。至于唐费尔先生本人,手脚勤快,做事井井有条,是个优秀的园丁,可是他的头脑却不让我满意。他刚来的时候,我允许他在图书馆随便借阅。他从近门书架上那套37册的潘西文集开始借阅,读了4个月的潘西以后,我建议他换换口味,让他带了一本《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回家。但是他几天后就摇着头把书还了回来,说他读过潘西的书以后,觉得其他人写的都无聊透顶。恐怕我应该找个积极点的人。不过话又说回来,和斯特里比起来,唐费尔算是饱学之士了。

提起斯特里,他前几天恰好来拜访过,一副心灵受尽折磨的样子。似乎那个“有钱的城里大哥”的房子已经用不着他了,斯特里慷慨地表示要回来这里,让每个孩子都拥有一个梦寐以求的小花园,被我诚恳地谢绝了。

周五

我昨晚从欢乐谷回来,心中充满羡慕。拜托,理事长先生,我想要几间灰色泥墙的小屋,墙上有卢卡·德拉·罗比亚 的装饰浮雕。他们有将近700个孩子,而且全是青少年,跟我们很不一样。我们的孩子从婴儿到少年年纪不等,但他们的院长还是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我要将孩子们分成哥哥姐姐和弟弟妹妹,一个大的要照顾一个小的,领着他(她)玩,还要为他(她)挺身而出。比如大姐姐萨迪·凯特要关照小妹妹格拉迪拉,帮她扎小辫、穿袜子,辅导她做功课,要疼她宠她、跟她分糖吃。格拉迪拉很开心,萨迪·凯特更是会从锻炼中得到成长。

我还打算发动年长的孩子进行自我管理,就像我们在大学里那样,等他们进入社会后,就能很快适应社会并克制自身的行为。我们现在的做法不是很恶毒吗?孩子一到16岁,就把他们丢到偌大的世界。有5个孩子到了即将被推出家门的年龄,可我不能赶走他们。我没有忘记自己年轻时多么不懂事,又不负责任,假如让我16岁就出去工作的话,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得下次再给你写了,现在我必须给我那位远在华盛顿的政治家写一封情意绵绵的信。这件事真叫人头疼。写什么才能打动一位政治家呢?我也写不出什么,只能叨咕几句养育小孩的琐碎,但是就算哪个小孩被风刮离了地球,也触动不了他的心。唉,我想他还是会在乎的!我怎么能这样中伤他呢。婴儿——至少是男婴——早晚要成为选民的啊。

再见,

莎莉

亲爱的朱蒂:

如果你拆信时,期待看到一封兴高采烈的信,就请不要往下看了。人生乃是一条风雪交加的路,迷雾、暴雪、雷雨、泥泞、严寒之后又是严寒——尽是这种天气!而你却在阳光下的牙买加,橘子花开得漫山遍野!

我们这里开始流行百日咳,从车站一出来,2英里以外都能听见孤儿院的咳嗽声。我们不晓得是怎么传染的,也许是集体生活的一项专属“福利”。厨子走了,趁天黑离开的,“苏格兰人”管这个叫“月下潜行”。不知道她是怎么把行李拖走的,反正东西都不在了。厨房的火熄掉了,管子也结了冰。管道工来了,把厨房的地板全撬坏了。还有一匹马患上了跗节内肿。光这些还不够,我们机灵快活的帕西也陷入了绝望。这三天我们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他去自杀。底特律的那个女孩——我就知道她是个薄情寡义的轻佻女子——连戒指都没有退还,就跑去嫁给一个有两辆汽车和一艘游艇的男人。对帕西而言,这是再好不过,但要等到很久以后,他才能认清这一点。

24个小印第安人已经搬回屋了。我真不想放他们进来,可简陋的帐篷里根本无法过冬。我必须找个地方妥善安置他们,幸亏新建的火灾逃生口周围有一条围着铁栏杆的宽敞走廊。杰维斯的主意妙极了:给走廊里安装玻璃,就能供人睡觉休息了。婴儿房旁边新增的阳光起居室也极其有益,这下就能清楚地看见宝宝们在充足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里茁壮成长。

小印第安人已经回归到文明世界,如此一来,帕西的工作也就随之结束了,他本来应该搬回旅馆去住,可他并不愿意搬走。他说他已经习惯同孤儿们一起生活,要是离开的话,肯定会非常想念他们。我想他其实是因为被未婚妻抛弃而痛苦不已,害怕一个人独处,他需要把银行上班以外的时间填得满满的。当然啦,我们很开心能留住他!他和男孩打交道很有一套,而那些男孩也需要男人的指引。可我们要怎么安置他呢?夏天的时候你也看到了,偌大的孤儿院竟然没有一间空闲的客房。最后,他在实验室找到了安身之处,医生的药品被搬到了楼下大厅的橱柜里。他和医生两人商量好了,如果他们俩都不嫌麻烦,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万幸!我刚刚扫了一眼日历,今天已经18号了,离圣诞节只剩一个礼拜!我们怎样才能在一周之内完成所有计划啊?女孩们正悄悄为彼此准备礼物,不断有秘密飘进我的耳朵里。

昨晚下了场雪。男孩子整个早上都在树林里捡拾松枝,收集在一起用雪橇拉回家,20个女孩一下午都待在洗衣房里,编织挂在窗户上的常青花环。我不知道这周我们要怎么洗衣服。虽然我们打算将圣诞树一事暂时保密,可是足足有50个小孩踮高脚尖,在马车房的窗外窥探过了,恐怕这消息已经在另外50个小孩里传开了。

由于你的极力主张,我们一直刻意向他们传扬圣诞老人的故事,可小孩子都不相信。“他从前为什么没有来过?”萨迪·凯特一脸怀疑。但是今年圣诞老人一定会来。出于礼貌,我征询医生,可否在圣诞树下扮演重要角色,心想他肯定会拒绝,我早已安排帕西练习。可这个“苏格兰人”真是没个准,居然兴高采烈地应承下来,我只好私底下换走了帕西!

星期二

你觉得可不可笑,有些俗不可耐的人偏要说些心灵秩序被搅乱之类的话。他们就算没有小道消息可聊,也不会去朴实地谈谈天气。

我之所以大发感慨,全是由于今天的访客。有个女人把姐姐的小孩送了过来——她的姐姐因为肺痨住进了疗养院,我们要照顾这个孩子,直到那位母亲病愈出院,可我非常担心,据我所知,那位母亲已经没有康复的希望了。不管怎么说,一切都安排妥当,那个女人把小女孩交给了我们,她也可以离开了。可是离下一班火车还有几个钟头,她表示想要到处走走,因此我领她去看了看安置莉莉的幼儿室和栏杆床,又带她参观了有小兔图案的明黄色餐厅,好叫她对可怜的姐姐有所交待,让做母亲的心里高兴。转了一圈后,我看她有些累了,就礼貌地请她去休息室喝茶。恰好麦克雷医生也在,看上去饥肠辘辘(他这样子倒很少见,现在他一个月仅屈尊两次,跟孤儿院的工作人员一起喝喝茶),我们三个人便一起坐了一会儿。

这女人似乎认为有责任挑起话头,于是就说了起来。她告诉我们,她的丈夫爱上了一个在街头买拉片票的女孩(一个浓妆艳抹、枯黄头发、像母牛一样不停地大嚼口香糖的女人,她就是这样形容那个妖妇的),为了那样一个人,他把积蓄花得一个子儿都不剩,只有喝醉了才回家。后来他更是变本加厉,开始砸起家具来。家里有她母亲的一幅画像,她结婚前就一直带着,可他将画像一把抓过来砸在地上,只为听个响。最后她决心求死,就喝了一瓶威士忌,因为她听人说一口气喝光的话就跟毒药一样。然而,她并没有死,只是大病了一场。他回来以后说,如果她再胆敢以这种方式对付他,他就掐死她,于是她心想,他一定还是有些在乎她的。她搅动手中的茶,漫不经心地讲着。

我想接她的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苏格兰人”却非常绅士地控制住了局面,他沉稳地柔声抚慰她,让她在临走前重新振作了起来。如果这位“苏格兰人”愿意的话,他会异常体贴,特别是对那些陌生人。我猜这是因为职业操守,医生的职责不就是既治其身体又医其灵魂吗?其实世上许多人都更需要精神上的医治呢。客人走了,留给我一番深思。我在想,如果我嫁给一个为了嚼口香糖的女孩而抛弃我的男人,而且这个男人回到家就乱砸一气,我又该如何应对。从这个冬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可以看出,这种事谁都可能遇到,尤其是在上流社会中。

你应该庆幸自己嫁给了杰维斯,像他那样的男人必定会从一而终。我年岁愈增,就愈发认定性情才是唯一靠得住的东西。可究竟怎样才能识得准呢?男人们个个擅长甜言蜜语!

再见,祝杰维斯和大、小朱蒂圣诞快乐!

莎·麦

又及:

如果你能快一点回信,我会非常高兴。

约翰·格里尔之家莉
12月29日

亲爱的朱蒂:

萨迪·凯特这周一直埋头给你写一封圣诞节的长信,没有什么新鲜事可以由我来告诉你了。这个圣诞节,我们过得非常开心!除了礼物、游戏和各种食物外,我们还玩了干草雪橇、滑冰大会和拉糖条 。我不知道这些玩疯了的小孩还能不能收回心,回到日常的生活。

很感谢你送给我的6份礼物,我都非常喜欢,尤其是小朱蒂的照片,一颗嫩牙给她的笑容更添了几分萌态。

有个好消息,你听了一定很高兴,我已经为海蒂·希菲找到了一个牧师家庭,这一家人很可敬,我说了圣餐杯的事,可他们眼睛都没眨一下。他们将她视为天赐的圣诞礼物,她也快快乐乐地跟他们回家了,走时还紧紧拉着新爸爸的手呢!

我不多写了,50个小孩正在给你写感谢信,这周船一靠岸,可怜的朱蒂阿姨就要被邮件埋起来了。

我爱平莱顿一家。

莎·麦

又及:

辛加波向多哥致意,咬了多哥的耳朵,它觉得万分惭愧。

约翰·格里尔之家莉
11月30日

哦,天哪,高登,我刚刚读完了一本世上最令人扫兴的书!

前几天我想用法语对话,可说得不怎么好,于是我决定随时练习,免得全忘光了。我们的那个苏格兰医生大发慈悲,放弃对我进行科学教育了,所以我勉强得了些空闲。偏巧我选了本都德的《努马·卢梅斯当》,让一个和政客订了婚的女孩阅读此书,实在令她大为不安。你也读一读吧,亲爱的高登,可是,千万别学努马。这是一个令众生倾倒的政客的故事(和你一样),认识他的人都爱慕他(和你一样),他拥有最能打动人心的口才,发表一通演讲就能让所有人着迷(又和你一样)。人人都崇拜他,并一再对他的太太说:“您和这么出类拔萃的人物在一起,生活是多么美满啊!”

实际上,他只有在面对观众们的欢呼声时才极力表现自己,一回到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在路上遇到哪个熟人都会开怀畅饮、纵情欢笑又滔滔不绝,可一回到家,他就垂头丧气、郁郁不乐且少言寡语了。“出外欢声笑语,回家落落寡欢” 就是故事的主旨。

昨天晚上我一口气读到12点,老实说,我心慌得睡不着。我知道你会生气,但是高登,亲爱的,这本书说得实在入情入理,将问题暴露无遗。我不是想要重提8月20日那天发生的种种不快,我们已经把事情说开了,但是你也清楚,你以后要多注意点。我不喜欢七上八下的感觉。我想对我要嫁的男人有稳妥的信心,我不能抱着忧虑的心情等他回家。

你也读一读这本书吧,那么你就能从女性的角度进行审视。我自己既不温驯也不坚忍,因而有些担心,如果换作是我,一旦被激怒会做出什么事来。我需要把心放到一个可靠之处,哦,我多么希望我们的结合是幸福的呀!

请原谅我写了这些话。我并不是说你会变成一个“出外欢声笑语,回家落落寡欢”的人。只是我昨晚无法入睡,现在觉得脑袋里似乎一片空白。

但愿新的一年带给我们两人明智、幸福和安稳!

一如既往的,
莎莉
1月1日

亲爱的朱蒂:

发生一件莫名其妙的事,确切地说,我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发生过,或者说我希望它发生过。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不过你读完之后最好把信烧掉,不要让杰维斯看到。

你记得我给你讲过托马斯·凯霍的事吗?去年6月我们将他送走了。他的双亲全都酗酒,在他婴儿时期,他们喂给他的似乎就不是牛奶,而是啤酒。9岁那年,他被送进了约翰·格里尔之家,记录显示他已经喝醉过两次,第一次是从工匠那儿偷来的啤酒,第二次灌下了烹饪用的白兰地(当时他醉得不省人事)。把他送走的时候,我们都有些提心吊胆,不过我们已经事先告知那家人了(他们都是勤劳克己的农民),只有祈祷诸事顺利。

昨天那家人发了封电报说他们不能再收留他了,让我6点去车站接他。唐费尔去了,没见到人。我便拍了封夜间电报说人没有来,问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昨夜,我上床的时间比平常略晚了些。我整理了书桌,然后——为了新的一年梳理心情。将近12点时,我才惊觉时间不早了,并且感到精疲力竭,就准备去睡了。正在这时,大门那边突然传来“砰”的一声,我吓了一跳,急忙把头探出窗外,问是谁在那儿。

“托马斯·凯霍。”一个虚弱的声音应道。

我下楼打开门,这个仅仅16岁的男孩一下子昏倒在地,不省人事。感谢上帝!幸而帕西·威特斯布恩就睡在不远处的印第安帐篷里。我叫醒他,合力将托马斯搀进客房,孤儿院只有那儿不会让其他人听到。我紧接着给医生打电话,而我心里清楚他已经累了一整天。他赶来了,我们忙了整整一夜。后来才知道这个孩子从雇主那里随手拿了瓶皮肤药水塞进行李,药水里一半是酒精,一半是金缕梅酊剂。一路上托马斯就用它来提神!

他的健康状况极为糟糕,我认为医好他的希望不大——而且我也不指望他会康复。如果我是个医生,从大众利益的角度上考虑,我会让这类病人自生自灭。可是,你真该瞧瞧“苏格兰人”是怎么做的!他救死扶伤的本能展露无遗,为了抢救病人,他简直是要拼尽最后一分气力。

我煮了黑咖啡,从旁揽过所有我能做的,可其中有些事情不大方便,我便交给两个男人去处理,自己回到了房间。但是我并没有去睡,恐怕他们还需要我。快到凌晨4点时,“苏格兰人”走进我的书房,告诉我那孩子醒了,帕西搬了张小床和病人睡在一起。可怜的“苏格兰人”面色灰白、形容憔悴,看起来是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我望着他,想到他如何奋力地将病人从死神手中拖回来,然而他却无法拯救自己,想到他那所死气沉沉的房子,没有一丝欢乐,想到他曾经经历的那令人绝望的悲剧。想到这些,我心中所有的积怨忽地散去,取而代之的只有对他的体谅与同情。我把手伸向他,他握住了我的手。刹那间,我有些恍惚,仿佛心被电流击中。下一刻我们已经在对方的怀中了。他松开我的手,把我放在扶手椅中,“天啊!莎莉,你以为我是铁石心肠吗?”说完这句,他就离开了。我坐在椅子里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简正惊慌失措地站在一旁。

上午11点他回来了,看我的眼神很冷淡,睫毛都没闪一下,他对我说托马斯每两个钟头要喂一次热牛奶,还有玛姬·皮特斯喉咙上的斑点需要密切观察。

我们又和从前一样了,所以昨夜的片刻是否只是一场梦呢,我弄不清楚。

可如果那一幕的确发生了,我和苏格兰医生发觉我们双双坠入爱河,而他有一位住在疯人院的美貌妻子,我有一个远在华盛顿的恼羞成怒的未婚夫,这种情形是不是太混乱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是否应该立即辞职回家, 像其他品行端正的订婚女孩一样,安安静静地在桌布上绣几个月“莎莉”。

我坚决重申一遍,这封信不要让杰维斯看到。请把信撕成碎片,撒进加勒比海。

莎莉
1月3日

亲爱的高登:

你有权发火。我知道我写的情书不能使你满意。我只浏览过勃朗宁夫妇的书信集,深知自己温和诚恳的情书风格不可能达到标准。但是你已经知道——从很早以前就知道—— 我不是一个情感细腻的人。我想我应该多写一些像“只要醒着,我都在想你”,“亲爱的人啊,只有近在你身侧,我才被注入生命”之类的句子。可这都不切实际啊。你并没有占据我的全部心思,107个孤儿让我根本无暇他顾。而且,不管你在不在我身边,我都生活得既充实又舒适。我不想矫揉造作,你肯定也不希望我装出凄惨的样子吧。但我确实很想见你,你清楚这一点,当你来不了的时候,我感到失望极了。我很欣赏你那令人心醉的个性,但是,亲爱的人呵,我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满纸愁肠呀。我常会想象这种情景:女服务员把你随手放在旅馆书桌上的信拿起来读着。不要说什么你总是将我的信贴放在胸口,因为我非常清楚你没有那样做。

如果上一封信伤了你的心,请原谅我。自从来到孤儿院,酗酒的问题就一直让我很容易动气。你要是见到相同情形,也会大动肝火的。有好几个小孩都是被酒鬼父母带到这个世上来的,和别的孩子比起来,他们的人生永远少了一个公平的机会。看到这些,你不能不感到“世间的酸楚”。

恐怕你是对的,女人常常摆出一副原谅男人的架势,可又不让他知道原谅的背后是什么,这些都是女人耍的手段。可是高登啊,我实在不懂“原谅”的真正含义。“原谅”中并不包含“遗忘”,因为“遗忘”是一个生理过程,而非意志的产物。我们都有许多乐于丢弃的记忆,但它们就是不肯消散。如果“原谅”的意思只是答应从此不提某事,我绝对可以做到。然而,将不愉快的记忆闷在心底,并不见得是明智之举。它会不断生长,犹如毒药一般扩散。

天啊!我真的不想说这些。我是想变成讨你喜欢的那个女孩,那个活泼开朗、无忧无虑(还有些轻浮)的莎莉。可从去年起,我接触到了很多现实,恐怕不再是那个你曾经心仪的女孩了,我不再是一个无法无天、年少轻狂、无知浅薄的女子。我现在彻底认清了这点,也就是说,我不能总是吃吃傻笑了。

我知道这又是一封让人极其不快的信——和上封信一样糟,也许更糟——可如果你了解我们刚刚经历了什么,也许会谅解吧!一个男孩,只有16岁,父母亲都让人不齿,而他差点用酒精和金缕梅酊剂的混合液将自己毒死。我们看护了他整整3天,现在刚刚确定他能够康复,不过从遗传上看,他还会喝得不省人事!“世界终究是美好的,然而荆棘遍布。”

原谅我用了苏格兰语,不知不觉就冒出来了。请原谅所有这一切。

莎莉
1月11日

亲爱的朱蒂:

希望前两封越洋电报没有让你大惊失色。我本来打算写信告诉你更为详尽的情形,没想要拍电报,可我又担心寄信慢了些,你就会从别的途径获悉此事。整个过程确实很可怕,不过,虽然这是一场严重的事故,万幸的是,没人因此送命。想到可能引发的恶果,我们都不禁冒出了冷汗,这座失火的建筑中可是有100多个熟睡的孩子啊。新的逃生口完全没起作用,风是朝着它刮的,火借风势,很快就将它吞没了。我们只有靠中央楼梯才救出孩子——我还是从头说起,告诉你事情的全部经过吧。

周五那天一直在下雨,感谢仁慈的上帝,这样一来屋顶全湿透了。傍晚时分,天气更加寒冷,雨点也变成了冰雹。晚上10点,我准备入睡时,屋外的西北风一阵紧过一阵,整个建筑的玻璃门窗都被刮得呯嘭作响。大约在2点钟,我忽然惊醒了,有一片光亮刺入我的眼睛。我跳下床,奔到窗前,只见马车房上火光冲天,铺天盖地的火星直扑向大楼的东翼。我跑进浴室,向窗外探出身去,我看到火舌已经将婴儿房的一半屋顶吞没了。

上帝啊,那一刻我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17个婴儿正躺在燃烧的屋顶下面啊。我几乎要窒息了。最后,我勉强迈开颤抖的双腿,抓起一件长外套,冲向大厅。

我拼命敲着贝齐、马修小姐和史奈斯小姐的房门,这时威特斯布恩先生也被火光惊醒了,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边跑边急急忙忙地穿外套。

“快带所有孩子去餐厅,先抱婴儿。”我喘着粗气,“我去拉警报。”

他立即冲到3楼,我跑到电话旁——哦,我还以为接线员永远不会拿起听筒了!她似乎还没睡醒。

“约翰·格里尔孤儿院失火了!快拉警报,把镇里人都叫醒。给我接505。”我喊道。

医生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那头。我或许不想听见他沉着冷静的语气!

“这里起火了!”我嚷了起来,“快点过来,带上所有人!”

“我15分钟就到。所有澡盆都灌满水,把毛毯扔到里面。”电话挂了。

我又冲回大厅,贝齐在敲火警钟,帕西已经把小印第安人带到了B室和C室。

当务之急不是灭火,而是将孩子们带到安全的地方。从G室开始,我们一床挨一床将婴儿连同毛毯一起抱起来,冲到门外,把他们交给小印第安人,由他们把婴儿抱到楼下。G室和F室已经烟雾弥漫了,可孩子们睡得香极了,我们都没能叫醒他们。

事后我多少次感念上苍——还有帕西·威特斯布恩——每周让我们进行乱哄哄的火警演习。24个最大的男孩在帕西的指挥下,丝毫没有乱了阵脚。他们分成4组,像训练有素的小战士一样坚守岗位。两组人在帮忙清理房间,照顾受到惊吓的小孩。一组人在消防员赶来之前把水管从贮水塔中拖了过来,剩下的人负责把东西从楼里搬出来。他们将床单铺在地板上,把橱柜和抽屉里的东西全都倒在床单上,捆起来扔到楼下。所有的衣物包括孩子们身上穿的,还有工作人员的大部分物品都被抢救出来。不过G室和F室的物品除外,当最后一个小孩被抱出来时,两个房间已经充满了烟雾,不能再让人进去了。

等到医生带着勒维林和两个邻居赶来,我们已经把最后一间屋子的物品搬到了厨房,这间屋子离失火现场最远。可怜的宝贝们大都光着脚丫,裹着毛毯。我们叫醒他们时,让他们带上自己的衣服,可小孩受了惊吓,只顾跑出来了。

此时此刻,走廊已经被浓烟裹住了,我们被呛得几乎无法呼吸。看起来整座大楼都将面临灭顶之灾,不过风没有让火舌继续伸向楼的西侧。

另一辆车很快也赶到了,车上载满了诺丁家的仆人,他们立即跳下车来扑救。10分钟后消防队才赶来,他们离这儿有3英里远,路上十分颠簸,而且只能骑马过来。当晚天气异常恶劣,酷寒难挡,狂风裹挟着雨雪呼啸而过,吹得人站立不稳。为了防滑,这些男人脱掉鞋子,只穿了长袜沿墙壁爬上屋顶。男人们用湿毯子扑打火苗,劈开一条通路,然后拉过水管沿路浇灭火焰,他们是真正的英雄。

同时,医生负责照顾孩子。我们打算把他们先转移到孤儿院以外的地方,他们身上只有薄薄的睡衣和毛毯,要是整幢大楼都支撑不住了,我们不能让他们在屋外吹风淋雨啊。这时又有几辆车开到了,我们就让孩子们钻进车里。

“诺丁”老先生家周末举办了庆祝他67岁寿辰的家庭聚会。老先生早早赶了过来,并向我们提供他家里的房间。那是离孤儿院最近的避难场所,我们立刻接受了他的好意,将20个最小的孩子抱上车,送到他家里。衣着光鲜的客人们热心地接待了孩子们,让他们睡在自己床上。如此一来,所有的房间都占满了,不过赖默尔先生(这才是“诺丁”老先生的姓氏)还有一座新盖的灰泥谷仓,空间很是宽敞,他把谷仓连同后面的车库都烘暖,好让我们住进来。

安顿好了小宝贝们,热心肠的客人便起来收拾谷仓,等着迎接下一批孩子。他们在地上堆满干草,上面铺开毛毯和油毡,30个小孩像小牛犊似的分成几排躺下。马修小姐和一个保姆跟着过去,前前后后忙着喂他们喝热牛奶,不出半个小时,孩子们都像躺在平日的小床上一样安然入梦了。

然而此刻,留在火灾现场的人们却慌了神。医生自从赶到火场后第一次向我发问:“你确认过孩子的人数了吗?你确定他们都脱险了?”

“我们查看了每个房间,孩子都抱出来了。”我答道。

混乱当中根本无法挨个儿点数,差不多20个大男孩留在房中,在帕西·威特斯布恩的指挥下抢救财物,年长的女孩在修鞋子,好让年幼的小孩穿上——他们正光着脚,边跑边不停地抽泣。

我们把孩子一批批送走,大约7趟车后,突然,医生喊了起来:

“阿莱格拉去哪儿了?”

无人做声。没有人见过她。只见史奈斯小姐猛地起身,失声惊叫起来,贝齐抓住她的肩膀摇晃,让她把话说清楚。

原来,她见阿莱格拉咳嗽不止,为了能治好她的感冒,就把她的床从通风的婴儿房搬到了贮藏室,过后却忘记了此事。

老天啊,你也知道贮藏室的位置!我们面面相觑,脸色刷白。此时的东楼已完全被烧毁,三楼也笼罩在熊熊烈火中。看来那个孩子已经生机渺茫了。医生首先反应过来,从地上抓起一条湿毛毯,几步冲上了楼梯。我们拼命呼喊,叫他快点回来,这样做几乎是去送死,但是他不加理会,很快就消失在烟雾之中。我冲到门外,向屋顶上的消防员大声呼救。可是贮藏室的窗口太小,成年人无法从外面进入,并且空气会令火势更猛,他们也不敢把窗户砸开。

我无法描述那10分钟是多么难捱。随着一声巨响,三楼塌了,我看见医生冲过去的时候,身上着了火。我们还以为会失去他时,草坪上有人大叫了一声,他的身影在阁楼的窗前出现了,示意消防队员搭起救生梯。接着他又不见了,在我们看来,消防队员似乎总是没把梯子放对位置,最后梯子终于搭好了,有两个人爬上去。窗户一打开,空气立即流动起来,大量涌出的浓烟几乎把他们呛坏。仿佛等了一个世纪之久,医生才重新出现,怀里抱着一团白色的包裹。他把包裹交到消防队员手里,身体摇晃着向后倒下去,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我无法弄清接下来的几分钟发生了什么,我转过身子,闭上了眼睛。他们最后还是设法把他救了出来,扶他下到梯子的中途,就让他滑下来。要知道,由于吸入太多的浓烟,他已经神志不清,而梯子结了冰,又滑又不稳当。总之,我再次看到他时,他已经毫无知觉地倒在了地上,人们都奔向他,有人喊着让他呼吸些新鲜空气。他们起先都以为他不行了。不过,镇里的麦考夫医生检查后说他只是断了一条腿和两根肋骨,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其它外伤。人们将他抬到两张抢救出来的褥垫上时,他依然昏迷不醒,于是他们用运梯子的手推车把他送回家了。

其余的人留下来,继续后面的工作,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发生灾难时的蹊跷之处就在于,你要四处奔走劳碌,容不得一刻去思考,直到事后你才能理清此中深意。医生冒死解救阿莱格拉时没有半点犹豫,这是我所见过的最英勇的行为,可这个行为在那个漫长的可怕夜晚只占去一刻钟,当时也仅仅是众多灾难中的一个。

他救了阿莱格拉。她从毯子里伸出了乱糟糟的小脑袋,显然对新的躲猫猫游戏又惊又喜,格格格地笑了起来!这孩子能够得救完全是个奇迹。火从离她3英尺的地方烧起,幸好风是朝反向吹的。假如史奈斯小姐相信新鲜空气的好处而将窗户敞开,火舌就会舔进屋来。所幸史奈斯小姐根本不信新鲜空气的那套鬼话,小孩也因此安然无恙。要是阿莱格拉死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当初不让布雷特兰家收养她,可我知道“苏格兰人”不会这么想。

虽然损失惨重,可一想到我们避免了两个可怕的悲剧,我就感到一阵欣慰。医生困在3楼烈火中的那7分钟里,我一度绝望地以为他俩都葬身火海了,时至今日,我还会从可怕的梦中惊醒。

我要尽可能写下其后发生的所有事情。消防队员和所有的志愿者——特别是诺丁家的司机和马车夫——整夜都在奋力扑救。新来的黑人厨娘像女英雄一样坚守着岗位,她主动去洗衣房点了火,煮了滚烫的咖啡。等到救火的人轮流歇息时,没在前线工作的人就送去咖啡,这起了很大的作用。

我们把其余的孩子安顿到许多热心人家里,那些年长的男孩留下来,和其他大人一样不眠不休地抢救了一夜。眼见整个城镇的人都赶来帮忙,让人精神一振。连从没听说过这家孤儿院的人也都连夜赶来,给我们提供落脚之处。他们把孩子接回家,洗了热水澡,喝下热乎乎的汤,然后让孩子上床睡觉。如今我确定无疑,107个小孩没有一个因为光脚走在湿滑的地面而受伤,患了百日咳的小病号也都得到了妥善的照顾。

火情得到了控制,天也开始放亮,这时我们清楚地看到一夜扑救的成果。我住的侧楼毫发无损,只留下一些烟熏的痕迹,走廊到正门的楼梯也没有多大损失。到处都是斑驳的焦黑,不断往下滴水。东楼已经烧毁,屋顶也烧没了。亲爱的朱蒂,你一向痛恨的F室已被烧得片瓦不存,从地球上完全消失了,我希望你也能从脑海中将它一笔抹去。无论是大楼本身,还是其精神实质,旧的约翰·格里尔都不复存在了。

告诉你几件有意思的事吧,我从没见过一晚同时发生这么多趣事。几乎所有人都穿着便装,大多数人要么穿睡衣,要么罩了件没领子的大衣,赛琉斯·怀科夫阁下很晚才露面,穿了身出外喝下午茶的衣服,还别了珍珠胸针,套了白色鞋罩!话虽如此,他还是帮了很多忙。他不光交出整座房子供我们使用,而且在我请他安抚情绪激动的史奈斯小姐后,他就一直忙着照顾她,一晚上都没来碍我们的事。

我现在不能再写了,我从没如此匆忙过。我向你保证,没有任何理由需要你缩短行程。周六一早5名理事就全来了,我们正通力合作,让一切恢复运转。目前孤儿院可以说是分布在全镇,可你不必焦虑,孩子们在哪儿,我们都一清二楚,没有一个是不知去向的。以前我不知道陌生人会如此慷慨,这件事让我对人类的信心增强了。

我还没有见到医生。他们给纽约发电报,请了一个外科医生过来治疗他的腿伤,据说骨折非常严重,需要一段时间恢复。虽说他摔得很重,不过他们认为没有造成内伤。一旦我们获准探望,我就会告诉你病人的详情。如果我还想趁明天出港的轮船把信寄给你,我真的要停笔了。

再见,不要担心。乌云背后总有金色的阳光,我明天再写。

莎莉

天啊!一辆车开过来,里面坐着J.F.布雷特兰!

约翰·格里尔之家莉
1月14日

亲爱的朱蒂:

听听这个!J.F.布雷特兰在纽约的报纸上看到了火灾的消息(我想他们在新闻里没少添油加醋)。他心急如焚,连忙赶了过来,劈头就问:“阿莱格拉没出事吧?”还差点被烧焦的门槛绊了一跤。

“没有。”我说。

“感谢上帝!”他大叫了一声,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这里不适合小孩生活,”他厉声道,“我要接她回家,还有两个男孩,”我还没来得及出声,他就匆匆往下说道,“我妻子和我商量过了,既然下决心要收养,一个和三个是一样的。”

我领他去书房,火灾后我们就暂时住在这里。10分钟之后,我被叫去和理事们开会,留下J.F.布雷特兰先生和膝上新得的千金,身旁还各依偎着一个儿子,他成了美国最自豪的一位父亲。

你瞧,火灾成就了一桩好事:那3个孩子从此将获得家庭的温暖。这点足能弥补全部的损失。

我还没告诉你这场火是如何引起的。其实还有许多事来不及讲给你听,可我的手已经写得酸疼了。后来发现,斯特里每周末都不请自来,就藏身在我们这里。晚上他在“杰克领地”酒吧喝到烂醉,然后来到马车房,顺着窗户爬进去,点了根蜡烛,舒舒服服地倒头睡着了。他肯定忘了把蜡烛掐灭,总之,火就这么着了起来。斯特里本人逃过一劫,如今正躺在镇上的医院,全身涂满了烫伤油,为自己闯下的大祸悔恨不已。

所幸这次事故是在保险理赔的范围内,财产损失不会太大。至于其他损失,可以说完全没有!实际上,除了可怜的医生受伤之外,我们可谓是因祸得福了。每个人都那么善良勇敢,我以前并不了解人性中蕴藏的仁慈与友爱。从前我讲过理事们的坏话吗?现在我要收回。火灾转天,4位理事一早就从纽约赶来,所有本地人都向我们伸出了援手。就连赛琉斯先生也一直忙着对5个住在他家的孤儿进行道德说教,一点都没给我们惹麻烦。

火灾发生在星期六的凌晨,主日那天,所有教堂的牧师都号召大家接一两个孩子到家里住3个星期,直到孤儿院恢复正常运作。

人们都积极响应。不到半个小时,所有孩子都被接走了。此举将给日后带来非凡的意义:那些家庭从现在起会对这所孤儿院的孤儿产生兴趣。对孩子们来说,意义同样重大,他们会了解到真正的家庭生活,很多孩子还是第一次进入私人住宅。

你再来听听这些帮助我们度过寒冬的长期计划。乡镇俱乐部有一间球童用的屋子,冬天是空置的,他们便将屋子交由我们使用。这间屋子紧邻孤儿院后院,我们打算让14个小孩搬进去,由马修小姐负责。孤儿院的餐厅和厨房都完好无损,他们可以回来吃饭和学习,晚上回去只用走上半英里,我们管那里叫做“沙汀上的孤亭”。

那位像母亲一样的威尔逊夫人是医生的邻居,她懂得如何照顾好小洛蕾塔,现在她答应再收留5个孩子,每周的工资只要4元钱。我会请她指导几个年纪稍长的女孩,她们都颇有家政天赋,也很乐意学几道拿手菜。威尔逊太太和丈夫是一对令人羡慕的夫妇,他们俩勤劳节俭、单纯朴实,一直都相敬如宾。我相信女孩子可以从他们的婚姻中学到很多东西,包括如何成为贤良的妻子!

我向你提过吧,东边诺丁牧场的人将47个小孩带离火场,整个家庭宴会摇身变成了对孤儿的紧急救援。第二天我们接回了36个孩子,还有11个留在那儿。以前我有没有宣称“诺丁”老先生是一个暴躁的老守财奴呢?我现在收回这句话,并请他多加包涵。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脾气像羊羔一般温柔。在我们需要帮助时,你知道这位大好人是怎么做的吗?他腾出一个房间做我们的婴儿房,还出钱请了英国的专业保姆负责照看,给小孩喂的都是自家出产的上好牛奶。他说几年以来他都在考虑该怎么处置这些牛奶。他可卖不起牛奶,毎卖一夸脱,他就会损失4美分!

我把A室的12个高年级女孩安排在新盖的农舍,可怜唐费尔夫妇只住进去两天,现在又被挤到镇里去住了。其实夫妇二人根本不会从孩子身上获得任何好处,反而还要让出自家的房子。这些女孩中有三四个因难以管教被寄养家庭送了回来,她们需要更有效的引导。那么接下来你猜猜我做了什么?我给海伦·布鲁克斯拍了封电报,让她辞掉出版社的工作,过来帮我管教这些女孩。你也知道,她对付她们很有一套,她答应暂时接受这份工作。苦闷的海伦早已受够了没完没了的稿件合同,渴望去尝试生活中的新鲜事物。

更有好运落在那些大男孩身上,我们从J.F.布雷特兰先生那里收到一份谢礼。他专程跑来感谢医生对阿莱格拉的救命之恩,他们俩就孤儿院的需求做了一番长谈,J.F.布雷特兰回去后就给我寄来一张3000美金的支票,用于建造坚固的印第安帐篷。他和帕西以及镇上的建筑师一起草拟了方案,两个星期之内,这些印第安部落就有望迁入过冬的帐篷。

假如我的107个孩子全都葬身火海了,他们如何能感受像天堂一样的人间呢?

星期五

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不提医生。因为我无法告诉你直接的消息,他根本不见我。应该说,除我之外,他谁都见过了——贝齐、阿莱格拉、利弗莫尔夫人、布雷特兰先生、帕西、诸位理事;他们都说他的伤情在逐渐好转,毕竟是折了两根肋骨和一根腓骨——此专业术语应该是指摔断的腿骨。他不喜欢被一帮大惊小怪的人围住,更不想被奉为英雄。我身为这家孤儿院的一院之长,为了感谢他舍己救人的壮举,三番五次登门造访,可始终被挡在门外,传话说他正在休息,不让人打扰。前两次我都相信了麦格克太太的说辞,后来再去——我想我是非常了解这位医生的!因此,当尚不知事的小丫头去跟救命恩人奶声奶气地道别时,我就让贝齐领她去了。

我实在搞不懂这个男人究竟在想什么。上周他还很友善,而如今但凡要向他请教,我就只好派帕西去。我确信他肯和以院长身份出现的我见面,哪怕他不希望我们私底下有什么交情。这点毋庸置疑,他可是个苏格兰人!

稍晚

尽管寄信到牙买加要贴不少邮票,但我还是想让你了解所有的情况,这家孤儿院自1876年成立以来,从没有过这么多令人高兴的事。大火让我们震惊之余,也让我们更加珍惜往后的生活。我想所有机构每隔25年都应该用一把大火把陈旧的设备和腐朽的观念通通烧掉。现在我感到十分欣慰,幸好去年夏天没有动用杰维斯的捐款,要是那笔钱被付之一炬,就太令人痛心了。我倒不怎么为创办人约翰·格里尔感到惋惜,他靠药品发了家,据说其中还包括鸦片。

对于火灾后的建筑,我们已经用木板封住破损的地方,铺上防潮的柏油纸,把大楼分隔成几个房间,住起来很舒服。房间足够工作人员居住,还有孩子们的餐厅和厨房,而长期的重建计划也在酝酿之中。

你觉察到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了吗?仁慈的上帝倾听了我的祷告,约翰·格里尔之家要有独栋木屋了。

我是
赤道以北最忙碌的人,
莎莉·麦克布莱德
约翰·格里尔之家莉
1月16日

亲爱的高登:

求求你,请你控制好自己,不要火上浇油,把事情搞得更加棘手。此时让我放手孤儿院,这绝对办不到。你应该明白,我不能在孩子们最需要我的时候抛弃他们。我也没有准备好抛下你口中这份“该死的慈善”。(看看你写的这些!)

你无须担心任何事,我并没有过度操劳,相反,我觉得乐在其中,生活从未如此充实过。报纸上描述的火灾是言过其实的,那张我腋下各夹一个小孩从屋顶往下跳的画太夸张了。虽说一两个小孩觉得喉咙痛,可怜的医生打上了石膏,但是感谢上帝!我们都还活着,每个人都在好转,没有人会留下创伤。

我现在没空多写了,我忙得要死。不用来看我——求你了!请你暂时忍耐一下,等这里情况都稳定了,你我必须好好谈一谈我俩的事,但先给我些时间考虑考虑。

莎莉
1月21日

亲爱的朱蒂:

海伦·布鲁克斯手段高明地调教了14个惹是生非的女孩。这可以说是我所委派的最棘手的工作,可她很喜欢。她必定会成为孤儿院的重要成员。

我还忘了告诉你“拳手”的近况。火灾发生时,夏天收养他的两位女士正要登上开往加利福尼亚的火车。她们几乎是一把搂过他,和行李一起带走了。因此“拳手”会在帕萨迪纳 过冬,我猜他将永远属于她们了。你知道对于这一切我有多么得意吗?

稍晚

失恋的帕西刚刚和我聊了一个晚上,他认为我了解他的苦闷。为什么我就应该了解每个人的苦闷?要从本来就空洞的心中再倒出同情,实在叫人疲惫极了。可怜的男孩目前还很沮丧,可我很有把握,在贝齐的帮助下,他会重拾往日的笑容。他再往前跨一步,就会爱上贝齐,只是他自己还没搞清楚。他正处在沉湎于自身痛苦的阶段,感觉自己犹如悲剧的男主人公,一个被深深伤害的人。不过我注意到了,只要贝齐在场,不管做什么他总会兴高采烈地上前帮忙。

今天接到高登的电报说他明天就到。他这一来让我十分苦恼,因为我知道我们见面一定会争吵起来。火灾转天他就给我写了封信,求我“甩掉孤儿院”,立即和他结婚,这次他就是来与我争论此事的。他怎么都无法理解,这份工作和100多个小孩的幸福休戚相关,不能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甩掉就甩掉。我尽力阻止他过来,可是他跟其他男人一样顽固。天哪,不晓得我俩见面会变成什么样!但愿我能窥见来年的生活,哪怕一眼也好啊。

医生仍旧打着石膏,我听说尽管他一直在抱怨,可恢复得还不错。他每天可以坐起来一会儿,接待几位经过精心挑拣的访客。麦格克太太在大门口将客人分门别类,把那些她不喜欢的人都轰走。

再见。我很想多写几句,可是我实在太困了,眼睛要把我合起来了(这是萨迪·凯特的口头语)。我要去睡了,明天好有精神对付107个小麻烦。

向平莱顿一家致以我的爱,
莎莉·麦克布莱德
1月22日

亲爱的朱蒂:

这封信与约翰·格里尔之家无关,仅仅是莎莉·麦克布莱德的私事。

你记得我们在大学四年级时读过赫胥黎的书信集吗?那本书里有一句话,我至今仍牢记于心,“人的一生中总会迎头遇上合恩角 ,要么安然渡过,要么就此沉沦。”这句话对极了,但糟糕的是,合恩角出现在你眼前时,你却不一定能辨认出来。海上航行有时会遇到弥漫的浓雾,回过神之前,你就已经触礁沉没了。

近来我逐渐领悟到自己正迎头遭遇人生的合恩角。一开始我和高登订婚是发自真心,也抱有很大期望,可是后来,我对日后的生活渐生疑虑。我发现他所爱的并非是我想要成为的那个女孩,他爱的其实是我去年努力想摆脱的原先的自己,我也不清楚那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我,不过高登认为那就是莎莉。不管怎么说,那个莎莉已经一去不复返,所以对我们俩都公平的做法只有一个:取消婚约。

我们不再有共同的爱好,也不再是朋友了。可他并没有领会到这一层,他一口咬定我是在无理取闹,说我只要对他的生活产生兴趣,一切就皆大欢喜了。他在我身边时,我当然兴致很高。我谈论那些让他感兴趣的话题,可他却不知道我多半是在迎合他,换句话说,我对那些丝毫不感兴趣。在他面前,我无法表现真实的自己,一旦我们住在同一屋檐下,每天都要交流,那么我一辈子都要假扮成别的人了。他希望我看着他的脸色,他笑我也要笑,他皱眉我得跟着皱眉。他意识不到我同样是独特的个体。

我对社会有所贡献,我的衣着光鲜亮丽,我可以引人注目,我会成为一个政客娶回家中的理想夫人——所以他喜欢我。

话说回来,我突然感到眼前一片清晰:再这样下去,几年后我就会变得跟海伦·布鲁克斯一样了。亲爱的朱蒂,眼下对我来说,她的婚姻生活反倒比你的更值得我深思。像你们这样的天作之合其实对社会构成了威胁,你看起来那么幸福知足,与杰维斯相知相守,引得毫无准备的旁观者立刻掉头四下搜寻,要把碰到的第一个男人抢到手——却往往不是合适的人。

总之,高登和我最终还是大吵了一架。我不希望我们以吵闹分手,可是由于他的脾气秉性,当然我必须承认还有我自己的脾气作怪,我们还是爆发了一场火药味十足的争吵。尽管我写信叫他别来,可他昨天下午硬是跑来了,我们一起穿过诺丁牧场。三个半小时后,我们走了回来,又继续朝前走,直走到寒风凛冽的荒野,找了处低洼避风的地方继续讨论我们之间的问题。没有人能说我们是因误解而分手的!

高登走了,不会再回头了。我站在原地,望着他走上山尖,又从那里一点一点消失,我意识到自己重获自由,又成为自己的主人,朱蒂你可知道,我只觉得喜不自禁,因解脱而长舒一口气!我无法让你了解,我想婚姻美满的人都不会了解,回归单身的心情是多么轻松畅快!我真想张开手臂,去拥抱突然属于我的世界,这也许是我期待已久的。哦,如今解决了此事,仿佛卸去千斤重担!在那一晚的大火中,当我目睹旧的孤儿院被付之一炬,我知道将有一个崭新的约翰·格里尔之家取而代之,然而我却不能参与其中,难以压制的嫉妒抽紧了我的心。我没办法撒手不管,还有,当我痛苦地以为将永远失去医生时,我忽然领悟到他的存在意味着什么,他要比高登重要多少。那一瞬间我觉察到,我不能离开他,我必须继续奋斗,把那些我们曾经一起拟定的计划付诸实现。

我讲得东一句西一句,因为我的心乱成了一团麻,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我只想说啊,说啊,不停地说,好让自己理清思绪的线头。无论怎样,我独自站在冬日的黄昏里,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气,了却一桩心事,浑身都舒畅自在。于是我又跑又跳,从山上滑了下来,穿过草场奔回我们的小铁笼,一边还放声歌唱。这样做确实很不体面,一般而言,我应该表现得伤心欲绝。可我却完全没有顾虑到遭遇背叛的高登正怀揣一颗破碎受伤的心走向车站。

我回到孤儿院,迎面而来的是一片欢乐的喧闹景象,孩子们正聚在屋里吃晚饭。突然之间,他们又都属于我了,而就在不久前,当命运转折的时刻步步逼近时,他们似乎都渐渐远离,变成毫不相干的小人儿。我搂过离我最近的3个小孩,紧紧抱住他们,顿时我觉得仿佛受洗后重获新生,仿佛从牢笼中释放出来,恢复了自由。我感到——哦,不能再写下去了——我只是想让你了解我的心里话。别给杰维斯读这封信,选一种适当、缓和、忧伤的方式让他知道就可以了。

此刻已是午夜,我不知道能否睡得着觉。不用嫁给一个不想嫁的人真是太好了,我为这些孩子们高兴,为海伦·布鲁克斯高兴,也为这场火灾高兴,因为所有这些都擦亮了我的眼睛。我的家族不会有人离婚了,他们肯定接受不了这个。

我清楚自己是多么讨厌、任性,多么自私自利,我应该为受了打击的高登考虑一下,为他破碎的心感到难过。可如果我装成一副忧伤的样子,其实就是在做戏了。他会找到另外一个红头发女孩来当称心的女主人,她不会被任何可恶的公共服务和妇女使命所驱使,也不会受到其他令现代妇女沉溺的愚蠢思想的影响。(我已经将这位年轻男人心碎后的发言改动过了,听起来语气缓和得多。)

再见,亲爱的人。我多么希望能与你并肩站在沙滩上,眺望碧蓝无际的大海!向南美致意。

再见!

莎莉
1月27日

亲爱的麦克雷医生:

不知道这张便条能否有幸在你醒着的时候送到。也许你不知道,我已四度登门拜访,想以最诚挚的礼仪向你致上谢意和慰问。据说麦格克太太一直忙着收礼,不断有教区里慕名而来的年轻姑娘手捧鲜花、果酱和肉汤上门,想和裹在石膏里愤世嫉俗的大英雄见上一面,我听到这些深受感动。我知道你会认为手织的帽子要比罩头的光环受用得多,可我在想,你也许会把我和那些兴奋激动的年轻姑娘区别对待。我们曾经是朋友(虽然时断时续),尽管在从前的相处过程中有一二件小事最好能抹去,可是何必让这一二件小事破坏我们所有的友谊呢。我们能不能理智地忘掉不快呢?

这场大火带来了许多未曾预料的仁心善举,我期待你也会有一些改变。你瞧,“苏格兰人”,我对你知之甚深。也许你要对整个世界摆出一副生硬、简慢、无礼、冷冰冰、不近人情——简而言之,苏格兰式的面孔,但你无法逃过我的眼睛。我近来练就的一双洞察人心的眼睛,注视了你10个月之久,我还用上了比内测试。我发现,其实你心地善良、富于同情、智慧超群、仁慈友善、宽宏大量,所以下次我前去拜访时,请你务必在家,我们共同对时光做一回外科手术,摘除其中的5个月。

你是否还记得我们出游的那个周日午后,是否还记起那段你我共度的美妙时光?此刻紧连着彼时。

莎莉·麦克布莱德

又及:

假如我再度躬身登门,请你屈尊接见我吧,因为我向你保证,不会再试第二回!我也向你保证,不会在你的床头抹泪,也不会去亲吻你的手——像我听说的一位满怀崇拜的女士那样。

约翰·格里尔之家莉
星期四

亲爱的敌人:

如今我感到你又变得十分友善了。当我称呼你“麦克雷”时,我并不喜欢你,可叫你“敌人”时,我就很喜欢你了。

萨迪·凯特事后送来了你的便条。对于一个只能用左手写字的人来说,写得令人称道,我乍看之下以为是“拳手”写的。

明天下午4点我将如约拜访,届时请务必醒着等我!你说我们还是朋友,我听了非常高兴。我诚心诚意地觉得自己找回了因粗心大意而遗失的珍宝。

莎莉·麦克布莱德

又及:

爪哇在火灾当晚患上了感冒,现在牙痛得很厉害。它托着腮帮坐在那儿,活像个可怜巴巴的小朋友。

亲爱的朱蒂:

上周我急躁地写了10页信给你,写得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你有没有依照我的意愿把信销毁呢?我不应该介意让这样的信出现在我的通信集中。我清楚自己的内心可耻粗鄙、不值一哂,然而一个人内心的真情实感是无法控制的。订婚通常会让人喜不自禁,但是,婚约解除之后这种无拘无束、欢乐轻松、自由自在的感觉简直无与伦比!过去几个月里我一直心绪不宁,如今终于安下心来了。没人会比我更盼着恢复独身了。

我越发相信,这场火灾是上天降下的福音,为约翰·格里尔的新生清除了障碍。我们已经投入到独栋木屋的建设中。我喜欢灰泥房,贝齐倾向于砖房,帕西认为砖木比较好。我不知道可怜的医生会选哪一种,也许橄榄绿配上倾斜屋顶能投其所好。

这样一来,就会有10间厨房供烹饪学习,我们的孩子怎么能学不会做饭呢!我已经在寻找10位负责管理的爱心母亲。实际上,我琢磨着该找11位,给“苏格兰人”也找一位才对。他像孤儿一样需要母爱,每晚回到家中都是由麦格克太太安排衣食起居,想想就让人沮丧极了。

我真是烦透那个女人了!她已经4次得意洋洋地向我宣称医生此刻在休息,不宜被打扰。到目前为止,我还一次都没有见过他,我决定不能再这样礼貌下去了。不过,我还是会把最终的判断推迟到明日下午4点之后。这次见面是他自己安排的,倘若她再告诉我医生正在睡觉,我就会轻轻一推,把她推倒在地(她非常胖,很容易推倒),然后稳稳当当地踩着她的肚皮,大摇大摆地走进屋里,一直走上楼。勒维林以前当过司机、旅馆服务员和园丁,现在已经是正式的保姆了。我很想见到他戴白帽、系白围裙的模样。

邮差刚刚来过,交给我一封布雷特兰太太写来的信,信上述说着有了那几个小孩之后他们是如何的幸福。她还附上了第一张全家福——全家人都坐在小马车里,克利福德骄傲地握住缰绳,马夫站在一侧。3个从约翰·格里尔孤儿院走出去的孩子竟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想到他们将前途无量,我打心眼里替他们高兴,同时又想起他们可怜的亲生父亲,难免有一丝悲凉,他为了抚养这3个孩子劳累而死,可他们都要把他忘在脑后了。布雷特兰夫妇一定会竭尽全力让他们忘记过去,因为新父母希望孩子能完全属于自己,不再受过往的影响。怎么说呢,我觉得自然生长是最好的方式——每个家庭培养出的小孩都有自己独特的气质。

星期五

今天我见到了医生。他的样子可怜之极,几乎还是裹满了绷带。我们一见面就冰释前嫌了,也说不上为什么。两个口齿还算伶俐的人,居然没能传达出对彼此的心意,是不是挺糟糕的啊?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察觉出他的冷脸热心,他也同样不了解我的个性。我们北方人都信奉为人要庄重,感情不可轻易外露!也许应该采用南方人那种好冲动的行事风格,将情感适度表露出来。

另外,朱蒂,还有一件可怕的事——你记得吧,去年他去某个精神病院待了10天,我还为此大呼小叫的。天哪,真不敢相信我做下了这等事,他是去参加他妻子的葬礼!她在那家精神病院里去世了。麦格克太太知道得一清二楚,原本可以跟我全盘托出,但她只说了个开头。

他把妻子的事从头到尾告诉了我,语气极其温柔。这个痛苦的男人,长年累月地生活在令人惊恐的遗传阴影中,她的死可谓是一种幸福的解脱。他承认,当初自己就知道不该娶她。他很清楚她的精神不太稳定,可他觉得既然自己是医生,就一定会有办法战胜疾病,而且她又美得摄人心魄!为了她,他放弃在城里行医,来到了乡下。然而在诞下一名女婴后,她的精神就彻底崩溃了,用麦格克太太的话说,他只好“将她藏起来”。他们的女儿现在6岁,长得可爱漂亮,但是从他的话里听得出,她也有精神不稳定的迹象。他请了一名专业保姆长期照顾她,不离左右。所有的不幸其实都深埋在这位善良又坚忍的可怜医生的心中,正因为他具有无比坚韧的耐心,所以全然不计较自己是否被当作天下最没耐心的人!

多谢杰维斯的来信!医生是个好人,看他渐渐走出低谷,我真为他高兴。等你回到隐泉别墅,我们重聚在一起该有多快乐啊,那时我们将一起建造全新的约翰·格里尔!我觉得自己在过去的一年里好像一直都在学习,现在刚刚做好准备要大干一场。我们要把这里变成世上最好的孤儿院。我一大早就爬起来,心底仿佛涌动着清泉。想到灿烂光明的前景,我就无缘无故地兴奋起来,一边在内心轻哼小曲,一边斗志昂扬地开展一天的工作。

约翰·格里尔之家谨向二位挚友献上最美好的祝福!

再见!

莎莉
约翰·格里尔之家莉
周六早上6点30分!

我最亲爱的敌人:

“某些日子里很快就要发生美妙的事情。”

清早睁开双眼,脑海中忽然闪现出这句话,你是否会觉得惊讶呢?我便是如此!有那么2分钟,我几乎想不起来是什么令我这般喜悦。

天还没亮,我就完全清醒了,实在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便坐起来给你写信。我应该派第一个出现在我面前的值得信赖的小孩去送这张便条,那么它就可以出现在你早餐桌的燕麦粥旁了!

今天下午4点我会赶到你那里。照你看来,若是没有孤儿的陪同,我能否和你单独相处两个小时呢?麦格克太太会允许这样的丑事发生吗?

“苏格兰人”,我曾言之凿凿地向你保证,绝不会去吻你的手,或是在你的床头落泪,但恐怕这两样我都做了——也许更过分!直到进门之前,我还不知道自己竟然那么在乎你。我看见你背靠枕头坐着,全身缠满了绷带,烧焦的头发显得异常凌乱,那副模样既滑稽又叫人心碎!如果我现在爱上的是一个披着病号服、三分之一被熟石膏覆盖的人,你就不难想象,我将怎样爱着那个坚硬外壳之下温暖赤诚的人啊!

但是我最最亲爱的罗宾,你多傻呀!我怎么能够想到,这几个月来你一直很在乎我。你那苏格兰式的为人处世多么招人厌,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认为你的举止透露出绵绵爱意。但愿你曾给过我一点暗示,这样我俩都会少一些心痛。

可是我们无法追悔过去,只有满心感激地展望前路。人生的两大幸事都降临在我们头上:始于友情的婚姻和出于热爱的工作。

昨天与你分开后,我神思昏沉地走回孤儿院,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上一会儿,却忘了事先已经邀请过贝齐、帕西还有利弗莫尔太太共进晚餐,之后我们还要下楼去和孩子交谈,因为周五晚上是社交之夜。他们拿来了很多新唱片,唱片机是利弗莫尔太太捐赠的,出于礼貌,我只得坐下来与他们一起聆听音乐。最后一首曲子居然是《约翰·安德森,我的爱人》 ,亲爱的,你一定会笑话我,听着听着,我突然发觉自己流下了眼泪!我只得拉过身旁的小孩,紧紧搂在怀里,将脸埋在她的颈间,避免让其他人察觉到我的心事。

约翰·安德森,我的爱人,

我们一起翻越山岗,

那天多甜蜜啊,我的约翰,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如今我们相搀下了山,我的约翰,

手握着手,从未分离,

一同长眠山脚下,

约翰·安德森,我的爱人。

我想,当我们老了,背也驼了,步履蹒跚,那时回望来路,你我能否无悔于“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相守?能够充满希望地直视前路真好啊,与心上人相濡以沫、厮守一生,共同劳作、欢笑,每日都有新奇的经历。我不再对前路感到畏惧,“苏格兰人”,也不怕与你一起白首,“时间只是我垂钓的溪流。”

我越来越爱这些孤儿,因为他们需要我,这也是为什么——至少是原因之一——我一天比一天更爱你。你这个惹人怜惜的家伙,既然你不会好好照顾自己,亲爱的,就应该有人来好好照顾你。

我们应该在邻近孤儿院的山坡上建一栋房子——米黄色的意大利式别墅合你心意吗,或者粉红色更好?哪种颜色都好,我们决不能刷成绿色,也不要倾斜屋顶。我们要有一间敞亮明快的起居室,壁炉、明亮的窗户和窗外的风景一应俱全,但绝对不要麦格克!可怜的人!谁知道她会不会乱发脾气,连顿像样的晚饭都不给你吃!不过我们要等到很久以后才会让她知道——其他人也是。我自己撕毁婚约,又迅速爱上了别人,外人难免说三道四。我昨晚写信给朱蒂,控制了半天才没漏出蛛丝马迹。我也变得越来越像“苏格兰人”了!

“苏格兰人”,我说在进门之前都不清楚自己有多么在乎你,这句并不完全是实话。我想,在约翰·格里尔被大火笼罩的那天夜里,我就已经恍然大悟。你爬上烧着的屋顶,在那半个小时里生死未卜,你不知道我当时受了怎样的折磨。我觉得,要是你就此死去,我将终生无法释怀,就像一位知己怀着深深的误解离开了人世,所以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你一面,把5个月来积在心底的话对你吐露。可是你却将我拒之门外,你自己心里明白,你下达了多么严苛的口谕。你的做法深深地刺痛了我。我怎么可能知道你最想见到的人其实是我呢?你之所以在感情上退却,都是源于可恶的苏格兰式的道德感。“苏格兰人”,你真是个优秀的演员。可是亲爱的,我们要向彼此保证,如果日后再发生什么误解,哪怕是一小朵微不足道的乌云,也要让对方知道,绝不要藏在心里。

昨晚,他们走了以后(自从孩子们不住在这里,我第一次这样高兴他们都早早离开),我上楼写完给朱蒂的信,转头看着电话机犹豫了许久。我多想拨通505,对你道声晚安。可我不敢这么做,我还要极力矜持,维持体面!既然无法与你通话,我所能做的便只有取出彭斯的诗集,读上一个小时,在苏格兰的抒情民谣中沉沉睡去。我在破晓时分醒来,给你写下这些话。

再见,罗宾。亲爱的人,我深爱着你。

莎莉 2ypw7pDP5UbOBIHH725BQJFIOmoszZFzSF0tLWKqlfuPvsMsha0dgqkqusAHXRu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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