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很多国家的人民都享有旅行的自由,几乎可在地球的任何一个地方游玩。如果是在自己的国家里,当然没有限制,即使要跨越国界,进入另一个国家,也不必事先通报,只要拿出护照给海关检查就行了(见图34),顶多必须在出发前申请签证,进入之后就可畅行无阻。一般在路上行走或是走进公共的土地都无须提出申请,有些国家甚至允许你进入私人土地。例如在瑞典,土地所有人可禁止外人进入他的田地和花园,却不得阻止别人进入他的林地。每天,我们可能遇见几千个陌生人,对此也已习以为常。不管是自由旅行还是遇见陌生人,对我们而言都是理所当然的,然而这些只是现代社会才有的现象,对过去的人类社会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直到今天,依然还有一些社群与世隔绝,活在自己的小天地之中。我将在本章以我自己深入新几内亚一个山间村落的经历,说明在传统社群的土地上出入的情况。我希望借由这些描述架设一个舞台,让读者了解传统社群的各个层面,如战争与和平、儿童与老人的生活,以及这个社群的人会面临什么样的危险。这些层面我会在本书其他章节深入探讨。
我来到这个山村是因为要调查研究附近山上的鸟类。村子南边有座巍然耸立的高山。我到达这个村子的第二天,几个村民即自愿当我的向导,带我沿着小路走上山脊的顶端。我将在那里选定一个营地,进行观察和调查。我们从村子出发沿着小路爬上去,经过一个菜园即进入高耸入云的原始林区。我们在陡峭的步道上走了一个半小时左右,就在山脊线的正下方,发现一个小小的、杂草丛生的园圃,当中有一个废弃的小屋。再往上,山路即向左右两边延伸成为T字形。往右的小路还算好走,可沿着山脊继续前进。
我往右走了几百米,瞥见山脊北边有个营地,与我朋友住的山村同一个方向。另一个方向,也就是山脊南边,坡度较缓,那里也有一片高耸的森林,当中有条溪流,水声潺潺。我想,能在这么一个风景绝美、出入方便的高海拔之处扎营真是太棒了。我不但有机会看到高山的鸟类,附近还有水源供我饮用、做饭、洗衣服和洗澡。第二天,我随即告诉我的同伴,我打算在北边那个营地住几晚,并找两个人陪我。他们不但可帮我照看营地,还可以充当我的鸟类顾问。
我的朋友一边听我说,一边点头,但是一听到我要找两个人作陪就猛摇头。他们说,那里很危险,如果我要在那里扎营,只有两个人根本不够,非得找一群人当保镖不可,还要带着武器。这么大的阵势还如何赏鸟?人多嘴杂,鸟儿不被吓跑才怪。我问,这里的森林看起来既美丽又宁静,哪有什么危险?
朋友立刻答道:住在山脊南边的都是坏人,那些人就是河族,是我们山族的敌人。河族的人虽然不会公然用武器杀人,但常下毒或用巫术杀害山族的人。山族有个年轻人的曾祖父在离村子不远的自家园圃里睡觉,就被河族的人用暗箭杀害。与我交谈的这些朋友中最年长的一个还记得这件事,他说,当时他只是个孩子,亲眼看到那个年轻人的曾祖父被人抬回村子,身上还插着箭,村子里的人围着死者哭号。至今,他仍无法忘却那种恐惧。
我问,我们有“权利”在山脊上扎营吗?山族的朋友告诉我,山脊线是山族与河族的自然界线,他们的土地在山脊线以北,而河族则在山脊线以南。尽管如此,河族的人宣称山脊线以北有一些土地是他们的。他们问我,是否还记得在山脊线正下方有个废弃的小屋和杂草丛生的园圃?他们说,小屋和园圃都属于河族人,借以宣示土地的所有权。
过去我在新几内亚经过部落边界曾遭遇过一些麻烦,我想我最好听朋友的忠告。尽管我认为此地安全无虑,山族的朋友不可能让我在没有多人保护的情况下在山脊上扎营。他们认为至少要有12个人陪我,我则说7个就够了。最后,我们在7个和12个之间“妥协”。营地搭建好之后,我数了一下,营地共有20个壮汉,每个人都带着弓箭,还有一些女人来帮忙做饭、取水和拾木。此外,他们还警告我,千万不可沿着和缓的山坡,走进山脊线南边那片森林。那森林虽美,却是河族人的地盘,只要踏入一步,被他们逮到,就会有很大的麻烦,即使只是赏鸟也一样。山族的女人也不会到南坡取水,因为此举不只是入侵敌人的地盘,还涉及窃取对方宝贵的资源。如果真这么做,一定要赔偿对方的损失,不然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因此,山族的女人每天都得走回自己的村子取水,扛着20升的水,往上爬500米左右,才能到达我们的营地。
我在营地度过的第二个早上就碰到了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事件,我因而领教了山族和河族间土地关系的复杂,不是井水不犯河水那么简单。山族的一个朋友陪我到T形小路,沿着山脊线往左,清理杂草丛生的旧路。我的朋友似乎一点儿都不担心。我想,我们只要不走到另一边,即使被河族的人发现,应该也没关系。但我们突然听到从南边传来的人声。糟了!是河族的人!如果他们继续往上走,走上山脊线,走到T形小路,看到刚清理过的痕迹,就会发现我们的踪迹。他们或许会以为我们图谋不轨,想要侵入他们的地盘,接下来必然会采取行动对付我们。
我满心焦急,仔细听他们的脚步声,想要估算他们走到哪里。他们的确往山脊线的方向前进,现在走到T形小路了。他们眼尖得很,绝不会没注意到小路刚刚清理过。他们会追过来吗?我发觉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此时,他们的声音变小了。他们打算往南走,回到自己的村子吗?不对,他们继续往北走,往山族的村子前进!我实在不敢相信在我眼前上演的这一幕。河族人想要入侵山族人的家园吗?我细听,发现这群河族人似乎只有两三个人,而且都是大嗓门。如果是偷袭,他们应该不会这样大声嚷嚷。
我的山族朋友说,别担心,不会有事的。他说,我们山族人同意河族人从小路经过我们的村子到海岸边做买卖,再回到他们自己的村子。他们只能利用小路通行,不得在我们的地盘猎食或砍柴火。再说,有两个河族男人娶山族女人为妻,从此在山族的村子落脚。因此,河族和山族并非真的水火不容,只是互不侵犯。有些事是可以做的,有些则不行,双方已有共识,然而还是免不了有些纷争(如山脊线附近那个废弃小屋和园圃的所有权之争)。
我们平静地过了两天,没再听到河族人接近的声音。至此,我没见过任何一个河族人,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但他们的村子很近,有一次我听到他们在南方水边打鼓的声音,同时我也可以听到山族人从北方水域传来的喊叫声。我和我的向导一起走回营地。我们开玩笑说,如果我们逮到河族人入侵要如何给他们好看。我们沿着小路前进,转了个弯,正要进入营地,我的向导突然闭嘴,举起手来捂住自己的嘴巴,在我耳边说悄悄话:“嘘!河族人来了!”
进入我们的营地后,我们发现几个山族的朋友正在和6个陌生人说话:三男二女,还有一个小孩。原来他们就是让我害怕的河族人!但他们不像我所想象的怪兽,充满危险。他们就像一般新几内亚人,与我的山族朋友没什么两样。河族女人和那个孩子看起来很和善。那三个河族男人虽然携弓带箭(山族男人未尝不是如此),但身穿T恤,如果要作战,不会穿这样的衣服吧。我的山族友人和这些河族人似乎相谈甚欢,没有剑拔弩张之势。这群河族人因为要到山族的海岸边,路过此地,于是上门拜访,也许是要让山族人放心,他们只是路过,没有任何不良企图,请我们不要攻击他们。
对山族人而言,河族人的拜访显然只是两族复杂关系的一部分。这样的关系包含各种行为:极少有突袭、杀戮的事件,以毒药或巫术置人于死地之类的传闻则很多;给予对方做某些事情的权利(如允许对方通过自己的地盘,也接受对方的拜访),有些则是禁忌(例如在对方土地上采集食物、砍柴火或取水);双方也还有一些纷争(如前述小屋和园圃的所有权),有时可能演变成暴力冲突;谋杀和通婚的事例皆有,但一样罕见。在我看来,这两族的外表没有差别,他们说的语言不同,但属于同一语族,也能听得懂对方说的话,然而常以邪恶、鄙视的说法来形容对方,视对方为最可怕的敌人。
理论上,相邻传统社群的空间关系可能有多种结果。最极端的两种情况: 一是有明显边界,无可共享,互不侵扰;二是没有任何可以辨识的边界,任何人都可自由进出。其他情况则介于两者之间。也许没有任何一个社群属于上述两种极端,但有些则接近第一种。例如前面描述的我的山族朋友,他们与河族有清楚的界限,会时时巡逻,提防对方入侵、独占自己地盘上的资源,但允许外人通行,偶尔也可见到异族通婚之例。
其他类似上述极端的社群包括新几内亚西部高地巴里姆山谷的达尼族(见图1)、阿拉斯加西北部的因纽特人、日本北部的阿伊努人、澳大利亚西北阿纳姆地的雍古族、加州欧文斯山谷的肖肖尼印第安人,以及巴西、委内瑞拉的雅诺马莫印第安人。例如,达尼族在自己的园圃灌溉、种植作物,园圃四周则是荒芜的土地。每一个达尼族部落都会在园圃边缘兴建一座高达9米的守望塔。塔上有一个平台(见图13),可让人坐下。族人轮流爬上守望塔当守卫,同伴则坐在塔下保护守望塔和守卫。守卫居高临下,很容易看到是否有人偷偷接近,必要时出其不意予以痛击。
另外如阿拉斯加的因纽特人(见图9),约有10群,每一群都有自己的地盘。如果有人在未得到允许的情况下侵入另一群人的土地,除非证明自己是对方的亲戚,否则都会被杀死。侵入另一群人的土地最常见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为了捕猎驯鹿,不知不觉闯入别人的土地;二是在冰架(靠沿海的冰床部分或海湾结冰处)上追猎海豹,冰架断裂成冰山在海上漂移。尽管冰山最后得以漂回岸边,有可能踏上另一群人的土地,还是难逃一死。在我们看来,因纽特人似乎野蛮、冷血:猎人在冰架上捕捉海豹已经很危险了,不幸冰架断裂,可能溺死或落水,好不容易才随着断裂的冰山漂流回岸边,没有任何入侵他人土地的企图,最后还是惨遭杀害。这就是因纽特人的生存法则。然而,因纽特人并非绝对排外,偶尔也会允许外人进入自己的土地,如参加夏季贸易展,或在事前申请通行以造访或攻击另一群人。
我们从一些边界严明到近乎极端的例子(如我的新几内亚山族友人、达尼族和因纽特人)中,了解到四个条件:第一,要捍卫地盘,人口必须够多、够密集,才有人专门负责在边界巡逻,其他的人则不必一边觅食,一边注意是否有外人闯入;第二,社群必须居住在有生产力、稳定且可预测的环境中,拥有大多数生活所需的资源,因此可自给自足,无须向外界求助;第三,在社群拥有的土地上必须有宝贵、固定的资源,使他们过着富足的生活,这样的土地才值得他们誓死捍卫,如肥沃的园圃或果林、水产丰富的鱼塘,或是原住民花费心血营建、维护的灌溉沟渠;第四,社群成员必须无大范围的流动,除了少数通婚的特例(通常是未婚年轻女性嫁到外地),与邻近社群互不往来。
上述严格捍卫地盘的社群都符合上面的四个条件。以我的新几内亚山族友人为例,他们的园圃一年到头都可长出作物,他们也养猪,加上森林资源,因此生活所需并不匮乏。虽然清理林地和种菜很辛苦,但对达尼族而言,挖掘、维护灌溉沟渠也不是易事。北美的因纽特人和日本的阿伊努人因地利之便拥有丰富的海洋资源,如海鱼、海豹、鲸鱼、海鸟、淡水鱼和水鸟,也可在内陆捕猎哺乳动物。澳大利亚西北阿纳姆地雍古族人口稠密,也拥有珍贵的海岸和内陆资源。在加州欧文斯山谷,以狩猎——采集为生的肖肖尼印第安人有足够的水源可以灌溉土地,因此有很多可食的野草种子,吃不完的松子还可储藏起来,可喂养很多人,人口密度相当可观。食物、松林和灌溉系统等于是肖肖尼印第安人的命脉,他们人数也多,可派专人守护自己的地盘。又如南美的雅诺马莫印第安人,他们种了很多富含蛋白质的桃椰子和蕉树。这些果树是他们的主要食物,他们当然会努力保护。
在人口数量庞大、人口稠密的地区,如达尼族和苏丹的努尔族,不只会细分出好几个社群,还有阶层之分(分为三个或者更多的阶层)。这种土地、人与政治控制的阶级组织其实与现代国家的社会颇为相似,基层是个人的房舍,上面依次是城市、郡县、州,乃至国家政府。以努尔族为例(见图7),他们的土地约有77 000平方公里,人口总数则是20万人左右,分为若干个部落,每个部落少则7 000人,最多可达42 000人,依大小又可再细分为三种次部落,每个次部落各有50~700人,相距8~32公里。一般而言,规模越小、阶层越低的部落,越不会因为争地盘而与其他部落发生冲突。即使有任何争端,双方亲友都希望事件尽快和平解决,最好不要大动干戈。例如,努尔族常欺负邻近的丁卡族,经常侵入丁卡族的地盘,烧杀劫掠,抢走丁卡族的财物、牲畜,杀死丁卡族的男人,就连妇孺都不放过,没杀死的则带回家当俘虏。但努尔族对同族的人就客气多了,极少抢夺同族其他部落的牛或杀害同族男人,不会绑架同族的女人和孩子,更不会杀害他们。
与边界分明相反的另一个极端则是几乎无排他性。第一种情况是人口稀少,当地居民无法抽出人力专门负责巡逻边界,他们发现有人入侵时通常是在做其他事情时碰巧看到的。例如一个社群如果只包含一个家庭,则只有一个成年男子,这个男人必须养家糊口,不可能一整天都坐在守望塔上监视,看四面八方有何动静。第二种情况是当地环境属边缘之地,资源稀少且不可预测、无生产力又多变化,居民因此必须定期到其他社群的土地寻找资源。第三种情况是如果一地资源贫乏,就不值得誓死捍卫,即使遭到攻击,大不了拱手让人,到另一个地方重起炉灶。第四种情况是,如果社群成员流动性强,常会到其他社群居住之地,也不容易拥有固定边界。反之,如果一个社群中的成员有半数是外来的,也没有必要把外来者都赶出去。
然而,在这些情况下,并非完全没有领土划分,不是每个人都可为所欲为。每个社群还是会在一个核心区域生活,只是没有明显的边界,离核心地带越远,就越难判断土地的所有人是谁。此外,相邻的两个社群允许彼此的成员进入自己的领土,甚至愿意在旱季或荒年与其他社群分享食物和水。只要你有需要,就可踏入邻居的领土,因此双方的关系基本上是互惠互利的。
我们可以卡拉哈里沙漠奈奈保护区生活的昆族人(见图6)为例来看无排他性的土地使用。科学家在20世纪50年代研究这个狩猎——采集族群,发现共有19个队群,每一队群各有8~42个人,也有自己的领土,即昆族语中的“诺尔”(n!ore),领土范围是260~650平方公里。然而,领土间的边界并不清楚。当人类学家与当地向导从一个营地走到另一个时,即使是当地人也无法确认边界,只要离开领土的核心区域,就不知自己究竟在哪个队群的领土上了,甚至各有各的意见。当地没有守望塔、山脊线小路等可划分领土的边界。
昆族因生存需要加上必须分享资源,所以他们的土地并无排他性。由于卡拉哈里沙漠水资源匮乏,所有的队群必须待在水坑附近,才不会渴死。然而,每年降雨变化不可预测,到了旱季,很多水坑都干涸了。在研究期间,只有2个水坑一直有水,另外3个虽然一年到头通常都有水,然而有几年干旱特别严重则一样没水;还有5个在旱季偶尔有水;另外50个则只在多雨的时节有水,其他时候都是干的。因此,在旱季,约有200个来自不同队群的人会聚集在一直都有水的水坑附近,此举当然是主人允许的。若其他领土拥有丰富的资源,其他队群也会和水坑的主人分享。由于水源必须共享,昆族人的土地也就不会排外。如果他们独占某一处水源,有朝一日,水源枯竭时,即使独占也没有用。反之,某些植物因为季节的关系盛产,如果占为己有,把其他人都赶走也没有多大意义,毕竟产量极大,自己人也吃不完,像一种名叫“mongongo”的坚果盛产时期则可作为主食,其他如野豆或甜瓜也一样。
在奈奈保护区,任何一个队群、任何人不仅可在自己队群的领土上打猎,也可跑到其他队群的地盘追捕猎物。如果你在其他队群的土地上捕猎动物,碰到其他队群的人,就该分给他们一些肉。然而,如果是远方的队群则没有这样的权力。一般而言,相邻的昆族队群可到对方土地上取水,采集果实、豆子和甜瓜等,然而还是必须事先征得主人的同意,而且允许主人日后到自己土地上造访,以作为回报。若不事先征得主人的允许,擅自闯入,就可能引发争端。来自远方的队群必须更小心,不可轻举妄动,同时要有分寸,注意在一地停留的时间不可过长,而且人数不可过多。如果没有任何亲族或婚姻关系,则无法进入另一队群的领土。因此,即使是无排他性的土地也不是任何人都可自由来去的。
使用土地与资源的权利不管是否有排他性都涉及所有权的问题。对昆族队群的领土而言,谁才是拥有者?答案是该队群的“卡乌西”(k’ausi),即长老组成的核心团体或是当地最古老家族出身的长老。但是队群成员的流动性很强,每天都有变动,族人常到其他领土拜访亲友、在旱季去有水坑的地方,或是去其他地方寻找盛产的果实,不会永远在一地停留。又如男子婚后可能带着一家老小(如父母或前妻生的子女)跟着老婆的队群一起过日子。也许再过10年,老婆生了几个孩子,这一家人又会迁移到别处。因此,昆族有很多人住在外地的时间反而更长。每年,平均有13% 的人会永远迁移到别处,而有35% 的人则分住在两地或三地。在这种情况下,一个队群中总有一部分人是从外地来的,他们不是坏人,而是本地人的亲戚,就像我的新几内亚山族友人。由于那些外地人可能是你的手足、表亲、孩子或是你年迈的双亲,你不可能独占本地资源不分享给他们。
对无排他性的领土而言,另一个有趣的例子是北美大盆地的肖肖尼印第安人。他们与欧文斯山谷的肖肖尼印第安人属于同一个语族,但后者却不与外地人分享土地和资源。这样的差异完全是环境造成的。欧文斯山谷水源充沛,适合灌溉,有防御价值,大盆地则是枯槁、干燥的沙漠,冬天严寒,资源稀少且不可预期,几乎没有多余的食物可以储存。大盆地人口密度约每41平方公里才有1人,当地的印第安人家庭平时各自生活,到了冬天则5~10个家庭聚集在有泉水和松林的地方,以松子为食。如果要捕猎羚羊和兔子,甚至可能15个家庭一起行动。这里的地盘虽然没有清楚划分,但每个家庭各有各的松林,外人要入内采摘松子,必须经过主人的同意,否则就会惨遭石头猛攻,只得落荒而逃。其他植物和动物资源的分享则比较有弹性。
秘鲁马奇根加族和玻利维亚热带雨林区的西里奥诺印第安人几乎不划分地盘,也不在土地上巡逻。人类学家研究这两个族群时发现,马奇根加族住在人烟稀少的地方,以种菜为生。人口稀少的原因可能是欧洲人带来了传染病,农作物收成不佳,或者欧洲人为了夺取丰富的橡胶资源杀害当地的原住民。马奇根加族会随着季节四处迁移,以寻找野生食物。他们施行刀耕火种的原始农业,几年后土壤肥力下降,产量减少,又得转往别处,不会为土地而战。马奇根加族没有划分地盘的措施:理论上,所有的资源(包括森林和河流)都属于马奇根加所有的族人。实际上,几个家庭组成的队群自成一体,和其他家庭保持一定的距离。人类学家艾伦·霍姆伯格(Allan Holmberg)研究的西里奥诺印第安人则以狩猎——采集为生,偶尔也从事农业,过着60~80人组成的队群生活,并没有刻意占领某个地盘。然而,如果一个队群在狩猎中途经另一个队群打猎的路线则会避开。大家都遵守这个互相规避的原则。
因此,传统社群的土地划分方式各有不同,从界限分明、严禁外人进入到几乎毫无设限,有的则是互相保持距离、互不侵犯。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传统社群像现在欧美国家的人们可在美国或欧盟国家范围内自由进出,或是到其他许多的国家,只要在边境出示有效护照和签证给海关官员检查即可。(当然,自从2001年9月11日纽约世界贸易中心遭到恐怖袭击之后,美国对外来的陌生人就提高了警惕,旅客不像过去那么自由,不但机场安全检查变得严格,他们还拟定了保密的禁飞名单,阻止嫌疑恐怖分子登机。)有人认为现代社会的人们在各国之间通行的权利和限制其实和传统社群有点儿相似,只是升级到更高的层次。传统社群的成员一般只有几百人,只要有亲友在另一个社群,而且得到亲友的许可,就可前往对方居住的地方。但我们的社会动辄有几千万人,甚至几亿人,除了在自己的国家内可自由居住、旅行,如果要到外国,则必须经过“友邦”的许可,以正式取得的护照和签证作为通行证。在此,“关系”的定义不再是传统社会中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关系,而是提高到国与国的层次。
行动限制使得小型社群分为三种人:朋友、敌人与陌生人。朋友是指与你同属一个队群的人或同一个村子的人,也包括友好的邻近队群或邻村居民。敌人则是与你的队群交恶的邻近队群或邻村居民。不管是敌是友,你大概都知道他们是谁,也知道他们的长相,因为你听过他们的名字、曾经面对面交涉要求赔偿、曾合作过,或是他们与你同一队群的人通婚。例如,新几内亚有两个河族男人就娶了山族女人,婚后则一起住在山族人的村子里。
最后一种则是陌生人,通常是指来自远方的队群,你的队群几乎未曾接触过的人。小型社群的人极少或从未与陌生人相遇,因为你只要踏入一个陌生之地,就没有人认识你,也没有人与你有任何亲戚关系,你可能被视为危险人物而遭到杀害。即使你在自己的地盘上看到陌生人,你也必须假设这个人有不良企图,才会冒着生命危险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也许是想伺机劫掠、杀戮,或是来这里捕猎、偷窃,也有可能是要绑架你们队群里的女人。
如果你在一个数几百人的小型社群,你应该知道每个人的名字、样貌和成员之间的关系(父子、夫妻或收养关系等),以及你和其他人的关系。然而,如果你把友好的邻近队群加入朋友之列,你的朋友可能多达上千人。你或许听过很多人的名字但不曾见过他们。因此,你要是离开自己队群的核心活动范围,一个人走到队群地盘边缘,就可能碰到不认识的人。要是对方有好几个人,而你只有一个人,那就“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反之对方落单,你和好几个亲友在一起,人多势众,对方则会落荒而逃。如果是在一对一的情况下,你们俩远远地互看一眼,发现势均力敌(两边都是成年男子,而非一边是男人,另一边是妇人或小孩),双方还是都溜走了,避免正面交锋。但如果你走到一个角落,突然碰到一个人,这时要逃已经来不及了,你该怎么办?一种可能是双方都坐下来,然后报上自己和亲友的名字,看双方是否有任何关系。如果有共同的亲友,就可确认彼此的关系,用不着互相攻击。然而,如果谈了几个小时依然没有结果,你不可能说“很高兴见到你,再见”,然后转身离去。这时,你或他,又或者两人一定会怀疑对方是入侵者,有不良企图,于是可能开始追逐或打斗。
在奈奈保护区中央昆族的方言中,通常以“jũ/wãsi”来称呼彼此,“jũ”是指人,“si”代表复数,而“wã”的意思是“真正的、良善的、诚实的、干净的、无害的”。由于奈奈保护区的昆族人往来频繁,19个队群加起来上千人,都彼此相识,因此都是“jũ/wãsi”。和“jũ/wãsi”相反的则是“jũ/dole”(“dole”意指“坏的、陌生的、有害的”),所有的白人、班图黑人都是“jũ/dole”。即使同属昆族,说同一种方言,但住在远处,与他们没有亲友关系,也是“jũ/dole”。昆族与其他小型社群一样,对陌生人深怀戒心。平时,他们碰到的每个昆族人几乎都是亲友关系,如果碰到一个陌生的昆族人,双方详述所有亲友的名字之后仍毫无交集,就该把那个陌生人驱逐或杀死。
例如,人类学家洛娜·马歇尔(Lorna Marshall)拜托一个名叫阿高的昆族人帮他去奈奈保护区北边不远的哈达姆(Khadum)办事。阿高没去过哈达姆,其实在奈奈保护区几乎没有几个昆族人去过那里。哈达姆的昆族人一开始叫阿高“jũ/dole”,对他很冷淡,认为他可能会带来麻烦。阿高随即表示,哈达姆有一个人和他父亲同名,还有一个人的兄弟也叫阿高,跟他自己的名字一样。哈达姆的昆族人于是对阿高说:“原来你是阿高(指我们的阿高)的 !gun!a(亲戚)。”阿高这才被当地人接受,和他们一同坐在篝火旁吃饭。
巴拉圭的阿齐族对不同的人也有类似的分类(见图10)。欧洲人与阿齐族和平接触时,阿齐族约有700人,过着队群生活,每一队群有15~70人。有几个队群关系特别亲密,这样的团体约有4群,成员总数最少为30人,最多则有550人左右。他们称同一队群的人为“irondy”(意为“我们的人”或“我们的弟兄”),其他队群的人则为“irolla”(也就是指“不是我们的人”)。
至于现代大型社会中的人们,不但可在自己的国家自由旅行,足迹甚至可达世界的各个角落。只要有缘就是朋友,并非我们所属的团体要有关系才能建立友好的情谊。有些毕生的好友可能是从小和我们一起长大的朋友或是老同学,然而有些则是我们在旅途中碰到的人。若是彼此吸引,志同道合,就能结为好友,与双方所属的团体是否结盟无关。在我的概念中,友谊就是这么自然,直到我在新几内亚研究多年之后,才发现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新几内亚传统小型社群对友谊的看法和西方人大相径庭。
话说我在新几内亚认识一个叫雅布的朋友,他住的那个村子在中央高地,村民一直过着传统的生活,直到10年前部落战争结束,才接受地方政府的管辖。我在西南高地营区进行鸟类研究时,就请雅布担任我的助理。每隔几天,那里有个来自英国的教师吉姆就会来拜访我们。雅布和吉姆一拍即合,每每聊到忘了时间,常一起开玩笑,并述说过去的点点滴滴。两人显然已成莫逆之交。吉姆任教的学校在中央高地,离雅布的村子只有几十公里。我们完成在西南高地的研究后,雅布准备搭机到吉姆住的那个城镇,然后步行回家。吉姆来向我们告别时,邀请雅布顺道去他住的地方。在我看来,这似乎再自然不过。
几天后,吉姆就离开了。我问雅布,他会不会顺道去拜访吉姆。雅布听了这个建议,不但惊讶,还有点儿生气,认为去看吉姆只是浪费时间。当时,我们是用新几内亚的通用语巴布亚皮钦语交谈。雅布说:“去找他?为什么?如果他要我为他工作,并且愿意付钱,那我就去。但他哪有什么工作可以给我做?我才不会为了友情去拜访他!”雅布的反应让我非常惊讶。我这才知道传统社群的有些观念与做法和西方人截然不同。
当然,传统小型社群里的人也有自己的好恶,特别喜欢跟某些人在一起,离某些人远远的。然而,当传统小型社群变大或是受到外界的影响时,他们的观念也会改变,包括对友谊的看法。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从吉姆的邀请和雅布的反应,看出大型社会与小型社群的友谊观的确有相当大的差异。表面上看,雅布对欧洲人的反应和对新几内亚人有所不同,但这其实牵涉更深层的文化差异。有位熟悉西方社会和新几内亚传统社会的友人向我解释:“我们新几内亚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去拜访别人都是有目的的。如果你在路上碰到某人,跟这个人相处了一个星期,并不代表你们已经成为朋友。”反之,在西方的大型社会中,我们经常跑到别的地方,友谊多建立在人与人之间的联结上,至于传统社会的人际关系则大抵建立在亲属关系、婚姻和地缘上。
以大型、阶级化的社会而言,几十亿人共同生活在同一个王国或国家之中,常会碰到陌生人,然而并不会因此有生命危险。例如,每次我走过加州大学校园,或是在洛杉矶的街道上漫步,总是可能碰到几百个我未曾见过、以后也不会再碰面的人,尽管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也非姻亲,我并不会因此害怕或面临危险。小型社群人数多到某个程度时,对陌生人的态度便会有所转变。以苏丹的努尔人为例,其人口总数约20万,从村落到部落分成几个阶层。显然,没有任何一个努尔人认识其他199 999人。他们的政治组织势力薄弱:村长只是象征性的首领,没有实权(见第二章),然而正如人类学家爱德华·埃文斯–普里查德(E. E. Evans–Pritchard)所言:“若是两个努尔人相遇,不管他们从哪里来,即使双方是未曾谋面的陌生人,都能立即建立友好的关系。只要同是努尔人,说同样的语言,有相同的价值观,能够沟通,便都是朋友。然而如果碰上丁卡人或希卢克人,由于非本族人,态度就大不相同。他们不但瞧不起异族人,如果狭路相逢,总会准备厮杀一番。”
因此,与其他小型社群相比,努尔人对陌生人没有敌意,甚至可能表现出友善的态度,但前提是必须同是努尔人。如果是非努尔人的陌生人(如丁卡人),将会受到努尔人的攻击或鄙视。反之,拥有市场经济的大型社会则对陌生人以礼相待,因为他们可能是商业伙伴、顾客、供货商或雇主。
传统小型社群对世界的认识完全来自当地,因此把世界划分为朋友、邻近的族群、邻近的敌人,以及远方的陌生人。他们只熟知自己的核心区域或地盘,只有因为互惠关系与邻近地区的人来往,视野才能扩展到邻近的地区(第一层),然而还是无法认识更远的地方(第二层)。万一和第一层的人交恶,也就无法跨越第一层到第二层。有时,你与第一层的人友好,但他们与第二层的人为敌,你同样到不了第二层。
就算你在和平时期进入邻近的地区( 第一层),也可能有危险。你也许不知道你的邻居正和你的盟友交战,他们也把你当成了敌人。你在邻近地区的主人或亲戚可能不愿保护你,或无力援助你。例如人类学家卡尔·海德(Karl Heider)、扬·布洛克胡伊瑟(Jan Broekhuijse)和彼得·马西森(Peter Matthiessen)曾描述1961年8月25日发生于新几内亚西部高地巴里姆山谷的一个事件。那里的达尼族分成几十个联盟,其中的古帖鲁联盟和维达亚联盟为杜姑姆一带的土地争战不休。附近还有一个阿苏克——巴雷克联盟则是由古帖鲁联盟分出去的,这个联盟的人放弃原来的土地,战后藏身于巴里姆山谷,以求活命。与维达亚联盟友好的四个阿苏克——巴雷克人前往古帖鲁的一个小村——阿布罗帕克,因为这四人中有两人的亲戚住在这个村子。但这几个阿苏克——巴雷克人不知道维达亚人最近杀了两个古帖鲁人,而古帖鲁人因为此仇未报而怀恨在心。当时的形势可谓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那几个阿苏克——巴雷克人傻傻地来到阿布罗帕克村,没想到自己会卷入这样的风波,殊不知因为他们是维达亚的盟友,正好成为古帖鲁人复仇的目标: 即使无法杀掉维达亚人,找阿苏克——巴雷克人下手,或多或少也算出了一口气。那两个有亲戚在阿布罗帕克村的阿苏克——巴雷克人逃过一劫,但是另外两个则遭到攻击。有一个幸运脱逃,另一个则躲在一栋小屋楼上的卧室,结果被拖出来用箭射伤。阿布罗帕克村的古帖鲁人因此欢欣鼓舞,沿着一条泥泞的小路把那个奄奄一息的阿苏克——巴雷克人拖到他们跳舞的地方。阿布罗帕克村民那晚围着死尸狂舞,最后把尸体丢到灌溉沟渠内,使之沉没,再用草叶覆盖起来。翌日早晨,他们才允许那两个逃过死劫的阿苏克——巴雷克人把尸体抬回去。这个事件显示传统社群如果远行必须小心谨慎到近乎偏执的地步。我将在第七章深入探讨这一点。
在人口密度大、环境稳定的地区,当地社群出行的范围比较小,而在人口稀疏、环境变化大的地区,当地社群出行的范围则比较大。新几内亚高地由于人口密集、环境稳定,对地理环境的认识则仅限于当地。然而,如果是像新几内亚低地或俾格米族居住的非洲雨林地区这样人口密度小但环境稳定的地区,居民出行的范围和对地理环境的认识都比较广。若是人口稀少,环境变化又大,出行范围以及对地理环境的认识则更大(如沙漠区和北极内陆区)。例如,安达曼岛人只知道30公里内的安达曼部落。对杜姑姆达尼族而言,他们所知的世界完全局限于巴里姆山谷。他们只要站在山顶,就可把这个世界纳入眼底。然而,他们活动的范围也只限于山谷的一部分,剩下的部分则是其他部落的地盘,除非找死,否则不得越雷池一步。曾经有人拿一张列了70个地名的清单问俾格米族的人知道几个地方,结果,33公里范围内的地方,他们只知半数,67公里范围内的地方,他们则只知道其中1/4的地方。其实,这种情况就像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英国。那时,很多英国乡下人终其一生几乎都待在自己的村子,或许只有参加第一次或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人才会踏上外国的土地。
因此,传统小型社群认识的世界不会超过邻近第一层或第二层。例如,在人口稠密的新几内亚山地,尽管与海洋的距离只有80~190公里,但没有人看过海或听过海浪的声音。新几内亚高地居民虽然曾通过交易取得贝壳,在欧洲人上岸之后也曾得到宝贵的铁斧,但是贝壳也好,斧头也罢,都是通过很多次的交易,经过很多人的手,辗转从海岸传到高地。就像小孩排成一列玩打电话的游戏:第一个跟第二个说悄悄话,依次传下去,最后一个小孩听到的已和第一个孩子说的完全不同。贝壳和斧头也是,尽管已经传到高地,相关的环境知识已在传递的过程中丧失了。
因此,很多传统小型社群的居民都如井底之蛙,以为自己生活的区域就是全世界,直到所谓“第一次接触”,也就是与来自欧洲的殖民者、探险家、商人和传教士等接触,他们才知道外面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直到今天,未曾与外界接触过的原住民非常稀少,只有在新几内亚和南美热带地区的边陲地带才看得到。但是这些原住民至少可从头顶上飞过的飞机,或从已和外界接触过的邻近部落得知外面还有一个世界。(我所谓的“接触”,是指原住民和来自远方的外人接触,如欧洲人和印度尼西亚人。当然,上述未曾与外人接触的族群,几千年以来,都曾经与其他新几内亚人或南美印第安人接触过,并非未曾与人接触。)例如,20世纪90年代,我在新几内亚的西部山区做研究,接待我的主人几十年前就曾与荷兰人接触过。他告诉我,他们北边有一个部落未曾与外人接触过,即未曾见过传教士等欧洲人。(如果传教士想要探访一个陌生的地方,通常会从该地已与外人接触过的邻近族群挑选一人作为使者,代为询问是否欢迎传教士来访。如未经询问,也未告知即贸然前去,等于自寻死路。)然而,那些山地原住民即使未曾与外人接触过,应该已经从和外界接触过的邻近部落得知欧洲人和印度尼西亚人。此外,我在新几内亚的西部山区曾看过飞机从我头顶上飞过,那些未与外人接触过的原住民多年来也该看过不少类似的景象。因此,至今仍未与外界接触过的原住民应该知道外面还有一个世界。
自欧洲人1492年开始向外扩张,到飞机飞过新几内亚上空,情况已有很大的改变。史上原始部落与欧洲人最大规模的第一次接触发生在20世纪30~50年代的新几内亚高地地区。那时,不只澳大利亚与荷兰政府和军方派遣侦察人员来到这里,还有淘金者以及来此进行生态考察的研究人员。这群西方人在此“发现”庞大的原始族群,约有100万人。尽管400年前欧洲人已踏上新几内亚的海岸,但那些高山原住民仍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反之,欧洲人也不知新几内亚高山地区别有洞天。直到20世纪30年代,欧洲人经由陆路和河流在新几内亚高山地区探勘,与当地人有了第一次接触,当地人才亲眼看到欧洲人的模样。自20世纪30年代开始,飞越新几内亚高地上空的飞机越来越多,高地居民这才知道外面还有一个他们不知道的新世界。例如,1938年6月23日,一架飞机飞过新几内亚的高山地区。这趟飞行是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与荷兰殖民政府共同合作的探勘计划,以探察新几内亚的动植物。带领这支探险队的是石油大亨理查德·阿奇博尔德(Richard Archbold),他也是这个计划的投资人。阿奇博尔德及其队友本来以为新几内亚山区皆是郁郁葱葱的丛林,地形险恶,不宜人类居住,没想到发现其中有一片空旷、平坦的谷地,人头攒动,预估约有10万人在此定居,还有棋盘状的灌溉沟渠,远远望去如人口稠密的荷兰村庄。
我们可从下面精彩的三本专著窥见这历史性的一刻。第一本是鲍勃·康诺利(Bob Connolly)与罗宾·安德森(Robin Anderson)合著的《第一次接触》( First Contact )。作者描述了第一批欧洲人迈克尔·莱希(Michael Leahy)、迈克尔·德怀尔(Michael Dwyer)与丹尼尔·莱希(Daniel Leahy)1930~1935年在新几内亚东部高山谷地的淘金之旅。(其实,欧洲传教士在20世纪20年代的足迹已至高地东部边缘。)第二本是迈克尔·莱希自己写的《1930~1935年新几内亚高地的探险之旅》( Explorations into Highland New Guinea , 1930~1935 )。第三本则是比尔·甘米奇(Bill Gammage)的《天行者》( The Sky Travelers )。作者在书中描述了吉姆·泰勒(Jim Taylor)与约翰·布雷克(John Black)领军的澳大利亚探险队在1938年和1939年在新几内亚高地西部的探察。这些欧洲探险家都拍了不少照片,迈克尔·莱希还拍摄了几段影片。照片捕捉了新几内亚人惊恐不已的表情,可见这第一次接触带给他们的震撼不是任何文字可以形容的(见图30、图31)。
上述第一本与第三本书记录了第一次接触时双方的印象。这两本书的作者都在20世纪80年代访问了经历过第一次接触的新几内亚人。尽管那已是50年前的事,那些新几内亚老人一想起当年的事件仍有历历在目之感,就像老一辈的美国人永远忘不了现代美国史上最伤痛的三大惨案: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袭珍珠港,1963年11月22日肯尼迪总统遇刺身亡,以及发生在2001年9月11日的恐怖袭击事件。那些在儿时看到迈克尔·莱希和德怀尔等白人的新几内亚人到了20世纪80年代已经60多岁了,回忆当年的事件仍记忆犹新。有一个新几内亚人如此描述:“这两个人(指旁边两个人)现在已经老了,但那时他们年纪还小,还没结婚,甚至还没长胡子。我们看到白人来了……我吓坏了,脑子一片空白,不停地哭泣。我爸爸抓住我的手,拉我到草丛里躲起来。后来,才站起来,偷看那些白人……白人走了之后,我们坐下来谈论此事。我们没去过远方,不知道这个世界有白皮肤的人。这个山区就是我们世界的全部,我们以为这里只有我们,没有别人。我们相信,一个人死后,皮肤会变成白的,跨越世界的边缘,去另一个地方,也就是死者的国度。最后我们的结论是:‘啊,那些人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们一定是死掉之后回来看我们的亲戚,才会变成白皮肤,还是别杀他们吧。’”
新几内亚高地人初次见到欧洲人时,企图把这些长相怪异的陌生人纳入他们的世界观中。新几内亚人问自己的问题包括:他们是人吗?为什么来到这里?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新几内亚人常常把白人当作“天行者”,就像新几内亚人一样,本来是以天空为家的人,也像新几内亚人一样会交易、做爱或作战,只是他们是不朽的——可能是鬼魂,或是偶尔化身为人的天神,变成白皮肤或红皮肤降临到世间。在第一次接触时,新几内亚人仔细观察欧洲人的行为,以及他们遗留在营地的东西,寻找证据,以判断他们到底是人、是神,还是鬼。新几内亚人发现了两件事,终于相信那些欧洲人是人:一是他们留在营地茅坑的粪便,看起来就跟一般人(即新几内亚人)的粪便一样;二是根据献给欧洲人泄欲的新几内亚少女所说,欧洲男人的性器官与新几内亚男人无异,性交的方式也差不多。
邻近社群之间的关系除了捍卫疆界、分享资源、兵戎相见,就是互通有无了,也就是交易买卖。我在新几内亚东北勇士号海峡上的16个岛屿进行鸟类调查研究时,当地传统社群交易之复杂让我大开眼界。这些小岛大多为森林覆盖,上面只有几个村落。村落的房子相隔约有几米,面向宽阔的公共空间。但是,我踏上一个名叫玛拉的小岛,感觉像是突然空降到一个迷你版的曼哈顿,惊讶得目瞪口呆。这里就像纽约一样,两旁都是两层高的楼房,和勇士号海峡其他小岛的建筑相比,有如摩天大楼。玛拉岛的海滩停放着一艘艘巨大的独木舟,那里就像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出租船只的船坞。房子前面还有人挤人的奇景——我从未在勇士号海峡上的其他岛屿看到过这么多人。根据1963年在玛拉岛上进行的人口普查,岛上共有448人,土地面积只有0.82平方公里,人口密度多达每平方公里546人,高于欧洲任何一个城市。以欧洲人口最稠密的荷兰来说,人口密度每平方公里只有390人。
住在这个聚落的人就是以做买卖闻名的锡亚西人。他们乘坐独木舟,船上载着猪、狗、壶、珠子、黑曜石等生活必需品和奢侈品,不畏惊涛骇浪,到四五百公里外的地方,通过以物易物的方式致富,回报率高达900%。例如,他们载着一头猪从玛拉岛出发,在第一站安博伊岛用这头猪换了10袋西米,到了第二站新几内亚岛上的席欧村,则把10袋西米换成100个壶,来到下一站新不列颠岛,把100个壶换成10头猪,最后带回玛拉岛。凯旋回乡之后,即在庆典上享用猪肉大餐。由于传统社群没有现金,因此不用现金交易。锡亚西人的双桅独木舟工艺精湛,长达18米,吃水深度1.5米,可载重约2吨(见图32)。
考古证据显示,我们的祖先在冰河时期已做了几万年的交易。在此后的欧洲内陆,克鲁马努人的遗址有来自波罗的海的琥珀、地中海的贝壳,还有黑曜石、燧石、碧石等特别适合用来制造石器的石头——这些都是从几百公里甚至1 000多公里外运来的。在现代,只有少数几个传统社群得以自给自足,几乎不需要与外地人做买卖,如在西伯利亚养驯鹿的恩加纳桑人、玻利维亚的西里奥诺印第安人,他们都是人类学家艾伦·霍姆伯格的研究对象。大多数传统社群也像所有已被开发的社会一样必须进口物资。即使是能够自给自足的传统社群,有些东西虽然可以自己生产,他们通常还是希望通过交易来获得。
传统小型社群通常只与邻近社群交易,如需长途跋涉会经过其他族群的土地,加上各族群之间时有战事,因此危险重重。即使是乘独木舟到远方做买卖的锡亚西人,也只敢去几个已与其建立贸易关系的村落。万一船只被风吹得偏离航道或被迫停靠在陌生的海岸,当地人恐怕不会以礼相待,欢迎他们再度光临,一般而言会把他们当作入侵者并杀害,劫走牲畜、货物。
传统社群做买卖的方式和现代社会不同。我们通常是亲自接触商家,以现金付款后拿走货品,无法想象有人去汽车经销商那里说要买车,就直接把车开走而不付款,也不签买卖合同,而是改天再送来同等价值的礼物。然而,这正是传统社群的交易模式。不过,传统社群交易的某些特征是现代社会的人所熟悉的。我们会花很多钱购买没有实际用处的奢侈品,如珠宝或设计师品牌的服装,以彰显自己的身份或地位。传统社群也会通过交易获取昂贵的奢侈品。然而,传统社群的人与外界有了第一次接触之后,现代社会中利用现金交易的市场经济会带给他们什么样的惊奇与文化震撼?
那些高地人发现现代市场经济的第一个特点应该是大多数东西都要用钱来交易(见图33),而非以物易物。在传统社群,钱本身没有任何价值,不是美丽的奢侈品,像是珠宝或锡亚西人交易的木碗,也不能作为身份、地位的象征。钱只有一个用途,也就是用来消费,以换得其他东西。此外,钱无法任意制造,只能由政府发行,不像锡亚西人的木碗,凡手艺精巧的村民都可以雕刻。第一世界国家的人即使有印刷机和卓越的印钞技术也不能自行印刷钞票,否则会因触犯法律被判刑、入狱。
传统交易通常采用以物易物的方式。有一个人想要另一个人的东西,就拿出一样东西面对面交易,不涉及金钱和第三方。然而,有些传统社群也会利用具有象征价值的物品来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这种行为已接近现代社会居民用钱购买商品。例如新不列颠岛的高隆族会用金蝶贝来交易物品,而密克罗尼西亚雅浦岛的人则用扁平如碟的石头;新几内亚高地人用的是子安贝,而勇士号海峡群岛上的居民则以雕刻的木碗来交易,如某个岛上的居民要娶新娘,给予新娘的家人下列物品:若干贝壳、若干个木碗,加上其他东西。然而,即使是有象征价值的贝壳、石头或木碗,也只能用来交换某些东西,他们不会用来交换甘薯,以免得不偿失。传统社群也会把上述有价值的东西当作奢侈品,向人炫耀。反之,美国人总是把百元大钞好好藏在钱包里,需要购物的时候再拿出来,所谓“有钱不露白”,不会把一沓钞票串起来,像项链般挂在脖子上展示。现代市场经济的第二个特点也许会让很多传统社群的人惊讶,也就是交易是为了获取卖方的东西,买方付款之后即完成交易,从来就不是互相赠予。通常买方在取得物品时就必须付款,至少也得同意分期付款。例如购买新车,卖方同意买方分期付款,买方就有付款的责任,不能不付款,日后再拿礼物报答。现代社会的人无法想象汽车销售人员会赠送顾客一部新车,期待顾客将来再以礼物回报。然而,很多传统社群的确采用这种礼尚往来的交易模式。
现代市场经济的第三个特点是在买卖双方之间还有一个专业的第三方(也就是销售员),在特定的地方(商店)为老板和顾客服务,不会在顾客或老板的住宅附近进行交易。当然,现代交易方式可能是买方与卖方直接接触,譬如卖方在自家房子外高挂“出售”的牌子,或在报纸分类广告或拍卖网站张贴出售的信息,买方看到之后径自接洽。这是比较简单的交易模式。最复杂的模式如政府与政府间的石油或军火交易,双方必须各派代表进行洽谈,签订交易合约。
虽然现代社会市场交易有各种形式,卖方通常不认识买方,双方的关系也仅限于当次交易,双方只在意是否银货两讫,不会以建立关系为目的。即使买卖双方交易次数很多,如某个顾客每周都会去农贸市场从某个小贩处购买果蔬,交易本身还是最重要的,友好的关系则是其次。这就是市场经济的基本现实。我们或许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但对传统小型社群的居民则不然。传统小型社群买卖双方的关系是持续的,交易的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借由交易建立友好的关系。
现代市场经济的第四个特点与前一个特点有关:大多数市场都是经常或定期开放。例如商店每天营业,只有周日休息,还有每周固定一天出来摆摊的集市(如每周三早上)。相比之下,大多数传统小型社群交易次数很少且不固定,如一年或好几年才有一次。
现代市场经济的第五个特点则和传统小型社群的交易颇为相似,也就是交易的物品从生活必需品到没什么实际用途的奢侈品都有。一端的生活必需品是生存的重要物资,例如食物、保暖的衣物、工具和机器;另一端的非生活必需品则包括奢侈品和装饰品,或用来娱乐,或彰显地位,如珠宝或电视机。在这两端之间的物品或多或少还算有用,虽是同类物品,有相同的功用,但有的很便宜,有的则比较昂贵。例如,一个约10美元的合成皮女包和价值2 000美元的真皮古驰女包一样都是可用来装东西的包,但后者可以彰显持有者的身份,前者则不能。因此,我们不能说奢侈品是完全没有用的东西,持有者可能因此获得巨大的利益,如做生意的机会或可以钓到金龟婿或千金女。我们也可从考古学的记录得知在人类文明之初,人类交易的物品一样从奢侈品到生活必需品都有。例如,几万年前克鲁马努人交易的东西包括黑曜石做的矛形刀尖、贝壳、装饰用的琥珀,以及用透明石英精心磨制而成的刀尖。黑曜石做的刀尖是打猎用的,透明石英磨制的刀尖恐怕很容易毁损,实用价值不大,就像我们不会用昂贵的古驰包来装在市场买的海鲜。
现代市场经济第六个特点就是我们购物是基于自己的需要,不是要与卖方建立关系,而且我们买的东西通常自己无法生产或制造,必须依赖卖方。例如,一般消费者如果不是农民,很少有人会种果树,想吃苹果则必须向种苹果的农民或商店购买。而种苹果的农民如果生病,必须找医生看病,需要法律方面的服务则必须去找律师。种苹果的农民之间不会互相买卖苹果以建立友谊。在传统小型社群,由于某些物品只在某个地区生产,也可以看到这种互通有无的现象。但是小型社群的人为了维系良好的关系,也常用双方都能生产的东西来交易。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从传统社群的角度审视了交易以及现代社会的市场经济让他们惊异之处。接着,我们将探讨传统交易的机制。前面提过,传统社群虽然不使用现金,但会利用有象征价值的东西进行交易,如子安贝,就像我们使用金钱一样。现在,我们就来看看传统交易有哪些特点。
传统社群的交易有时是同时的,也就是双方同时把东西交给对方,有时则是一方先把东西当作礼物交给另一方,另一方则必须在日后回赠价值相当的礼物。安达曼岛人(见图4)的交易方式就是双方同时把礼物交给对方。例如,一群人邀请另一群人来参加为期数日的祭祀典礼。客人带来的礼物可能包括弓、箭、手斧、篮子和陶土,主人不但不得拒绝客人带来的礼物,还必须回赠价值相当的东西给客人。如果回赠的礼物不满足客人的期待,客人或许会因此生气。有时,客人在送礼时会表明希望收到什么样的回礼,但这种情况很罕见。南美雅诺马莫印第安人(见图12)也会在祭祀典礼时邀请客人前来同庆。与安达曼岛人不同的是,客人赠送礼物之后,主人在下一次前往客人家拜访时才回赠礼物。雅诺马莫印第安人收到礼物总会一直牢记,直到下次见面再回礼给对方。回礼时间的延迟使相邻部落不得不保持互相往来的友好关系。
阿拉斯加西北部的因纽特人、菲律宾的阿埃塔人(见图3)、基里维纳群岛的居民和昆族都会与特定的贸易伙伴交换礼物。每个因纽特人交易的对象可能是1~6人,阿埃塔人会与其他菲律宾农民交易,非洲的俾格米族则会与班图族的农民交易,而且这样的交易关系会代代相传。基里维纳群岛的居民往往乘着独木舟送礼给其他岛屿的居民,来年再度造访则可得到价值相当的回礼。每个昆族人则可有几十个贸易伙伴,先送礼的一方通常会在几个月后或几年后得到回礼。
进行交易的是什么样的人?他们的交易是在什么情况下进行?多久见一次面?在传统小型社群,每个人都会与其他人交易。然而,根据四五千年前近东地区的文字记录,如果是在大型酋邦或是早期的国家,则有专门从事交易的人,他们的角色等于是现代社会的商人。我们发现有些传统社群的全体成员都精于交易。勇士号海峡上那个面积不到1平方公里的玛拉岛就是很好的例子。这个岛太小,无法供给全岛居民所需的食物,于是岛上每个人都成了精明的商人,用独木舟把岛上生产的器皿和牲畜载到邻近的岛屿交易,获得极大的利润。玛拉岛可以说是现代新加坡的原型。
传统社群交易的形式很多,交易频率也有高有低。最简单的如昆族和达尼族到邻近队群或小村子交易。新几内亚东北海岸席欧村与内陆村的交易就像现在的跳蚤市场,买卖双方各有几十个人,面对面排坐在一起。内陆村村民把一袋装了5~15公斤的芋头、甘薯推到席欧村村民那边。坐在对面的席欧村村民则根据食物的多寡给予差不多等值的陶罐和椰子。基里维纳群岛的居民也会乘坐独木舟到附近的岛屿进行类似的交易,以获取一些实用的物品(如食物、陶罐、木碗和石头),他们和贸易伙伴也会交换一些奢侈品(如贝壳项链和手环)。
安达曼群岛上的队群和雅诺马莫印第安人会不定期到邻近村落参加为期数日的祭祀典礼,以交换礼物。阿拉斯加东北的因纽特人的不同部落之间常会杀红了眼,但在夏季的商展和冬季的祭祀典礼那一两周却能化敌为友,开开心心做生意。乘独木舟到邻近岛屿交易的族群,如锡亚西岛、基里维纳群岛及新几内亚东南迈鲁岛的居民,每年都会派人渡海,到几百公里甚至几千公里外的地方交易。印度尼西亚的马克撒人同样如此,他们先到澳大利亚北部获取干海参,然后卖给中国人炖汤。
传统社群交易的物品大抵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实用物品(如食物、工具),另一类则是奢侈品(如子安贝和钻石戒指)。但是我们会发现,一到实际运用,这种分类法就出现问题了,因为不少东西都处于难以归类的灰色地带。正如经济学家弗兰克·奈特(Frank Knight)所言:“在所有引发经济和社会辩论的谬论当中……最糟糕的莫过于关于以生物或生存的需求来解释实用价值。”例如,宝马牌汽车毋庸置疑是一种奢侈品,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有利于达成交易或找对象,但你也可以开着这辆车去杂货店买东西。又如锡亚西人的精美木雕碗,不但可在祭祀典礼上装蔬菜,也是勇士号海峡地区的地位象征,可用来娶老婆。至于猪,那可是新几内亚最重要的地位象征。托马斯·哈丁(Thomas Harding)因而有感而发:“猪的用途很多,最不重要的一点就是用于宰杀食用。”
如果我们看到一张交易列表上面列了59项物品,可能会加以分类,而不会杂七杂八地列成一长串。因此,表1–1把13个传统小型社群的交易物品分成三类:第一类是生活必需品,这类物品又可细分为原料和制造的物品;第二类是奢侈品或装饰品,这类物品可谓可有可无,即使没有也无碍于生存;第三类虽然一样是可用的物品,但除了实用,还有其他价值(如克什米尔羊毛织的外套与合成纤维做的外套相比,虽然两者尺寸相同,也同样保暖,但价格差别很大)。
表1–1 社群交易物品举例
必需品 | 灰色地带的物品 | 奢侈品 | ||
原料 | 制造的物品 | |||
克鲁马努人(冰河时期) | 石头 | 贝壳、赭石、玛瑙 | ||
达瑞比族(新几内亚) | 盐 | 磨石斧头 | 鸟羽 | |
达尼族(新几内亚) | 盐、石头、木头 | 斧头与扁斧斧刃、树皮纤维 | 、彩网、带有装饰的箭 | 贝壳 |
恩加族(新几内亚) | 盐、石头、木头竹子 | 树皮做的绳子 | 猪 | 贝壳、鸟羽、手杖、树油、赭石、鼓 |
基里维纳群岛居民(新几内亚) | 石头、鱼、山药 | 西米 | 陶罐、雕刻木碗 | 贝壳项链、贝壳手链 |
锡亚西岛居民(新几内亚) | 黑曜石、芋头 | 西米、网袋、弓和箭、独木舟 | 陶罐、木碗猪、狗、草席 | 猪牙、狗牙、涂、料、赭石、珠子、槟榔、烟草 |
卡鲁萨印第安人(北美洲) | 陶罐、海豹肉鲸鱼肉 | 贝壳、鲨鱼牙 | ||
堪察加人(西伯利亚) | 肉、香菇、皮毛动物的筋、兽皮 | |||
俾格米族(非洲) | 肉、香菇、铁、蜂蜜、园艺作物 | 网、弓、铁制矛形刀尖 | 陶罐 | 烟草、酒 |
昆族(非洲) | 肉、香菇、铁、毛皮、兽皮 | 铁陶、陶罐 | 箭、衣服 | 烟草、项链、烟斗、珠子 |
安达曼岛人(亚洲) | 铁、木头、蜂蜜可做罐子的陶土 | 扁斧、绳索、弓和箭、篮子 | 贝壳、颜料、槟榔 | |
雍古族(澳大利亚) | 金属斧头、刀鱼钩、钉子、矛独木舟、布、苏铁坚果做的面包 | 海参 | 贝壳、龟壳、烟草、酒 | |
北坡因纽特人(阿拉斯加) | 石头、毛皮、漂流木、海豹油、鲸鱼皮鲸脂、沥青 | 木制容器、船架干肉饼 | 木制品、石制品、袋子 | 海象牙 |
表1–1显示了某些有用的原料已是全世界很多社群的交易物品,特别是可制造工具和武器的石头和金属,其他物品如盐、食物、木头、动物皮革、毛皮、用来制造罐子的陶土和防水、防漏用的沥青。各地社群制造的交易物品包括磨制的工具、武器、篮子等容器、可供编织的纤维、袋子、网、绳索、布、衣物,以及加工制造的食品,如面包、西米、干肉饼。奢侈品和装饰品也有不少,有时则当原料交易,但通常会再加工、制造,如鸟羽和可制成项链与手环的贝壳、龟壳,其他如玛瑙、狗、猪、鲨鱼的牙齿、象牙、海象牙、珠子、树油、可当涂料和底漆的赭石和黑色的一氧化锰,以及烟草、酒、槟榔。例如,2 000年前来自亚洲的商人会把新几内亚天堂鸟的羽毛带到中国,这些羽毛再通过交易卖到波斯和土耳其。最后,交易物品还包括一些既有用又奢侈之物,包括猪、干海参、香料等昂贵的食材(就像今日的鱼子酱),另外还有一些则是美丽的工艺品,如陶罐、木碗、弓和箭、装饰精美的袋子、衣服和草席。
表1–1和此前的讨论都忽略了不算交易物品的两个重要类别,也就是劳动力和配偶。非洲雨林的俾格米族有时会为邻近的班图农民工作、菲律宾阿埃塔森林的矮黑人则为菲律宾农民服务,某些昆族人近来也会为班图牧民效劳。其他狩猎——采集社群也会为邻近的食物生产者工作,或提供猎物、野生植物,以取得铁、园圃作物、牛奶等。大多数的邻近社群也会通婚,他们的嫁娶有时如同交易(例如,你的妹妹嫁给我,我的妹妹嫁给你),有时则有时间差(你妹妹先当我的新娘,等我的妹妹初经来潮,她就嫁给你)。然而,非洲雨林的俾格米族(见图8)和邻近班图农民的通婚只是单向的,也就是俾格米族女人嫁给班图族男人,班图族女人不会嫁给俾格米族男人。
上述是传统社群交易的主要类别。至于谁与谁交易、交易了什么,以新几内亚的达瑞比族而言,他们居住在高地边缘,人口稀少,由于当地森林有很多天堂鸟,就把鸟羽送到高地交换盐和石斧。非洲雨林的俾格米族会用森林里的蜂蜜、猎物的肉和香菇等,与班图农民交换作物、罐子、铁、烟草和酒。勇士号海峡地区的居民则用岛上的猪獠牙、狗、西米、槟榔、草席、珠子、黑曜石、赭石,与新几内亚本岛上的居民交换猪、狗牙、芋头、烟草、陶罐、网袋、弓和箭以及黑漆。住在阿拉斯加北坡海岸边和内陆的因纽特人也会互相交易,海边的人能提供的大抵是来自海洋哺乳动物的物品,如可用来做燃料和食物的海豹油、海豹皮和海象皮、鲸脂、海象牙、漂流木、木制容器,加上自己做的陶器和袋子。至于内陆居民提供的可交易之物则为驯鹿的皮和腿、鹿角、狼的毛皮等来自内陆哺乳动物的物品,以及防水堵缝用的沥青、干肉饼和莓果等。
我们现代人会认为上述交易的模式理所当然,因为今天的交易也几乎如此,也就是拿出自己有的东西或已做好的物品与这方面欠缺的贸易伙伴交易。原料以及用以制造成品的技能在全球各地区的分布并不平均。例如,美国是世界主要农产品和飞机的输出国,因为美国生产的农产品和飞机有剩余。但美国的石油产量供不应求,因此必须从其他石油生产国(如沙特阿拉伯)进口。这种原料和技能的分布不均也是传统社群交易的主要特点。由于原料的分布不均,住在不同地区的邻近社群常会互相交易,以弥补自身的不足,例如住在海边与内陆的人就常互通有无。就像前面所述的阿拉斯加因纽特人,住在海边的部落拥有海洋和海岸资源,如海洋哺乳动物、鱼和贝壳,而住在内陆的部落则能获取猎物、园圃作物和森林等陆地资源。
另一种常见的交易模式则涉及不为某一地区居民独占的原料,例如盐和石头。比如杜姑姆达尼族所需的盐都来自伊乌凯玛(Iluekaima)盐池,而他们制造斧头需要的石头都来自诺古罗盆地(Nogolo Basin)的采石场。至于西南太平洋地区所需的黑曜石(源于火山喷发出来的天然玻璃,可制造出最锐利的石头工艺品),大部分来自新不列颠岛塔拉塞亚附近的采石场。塔拉塞亚的黑曜石通过交易传到西边相距3 200公里的婆罗洲,以及东边相距3 200公里的斐济。
另外,邻近社群因生存策略不同,会以不同的原料进行交易。狩猎——采集族群会以从森林中获得的肉、蜂蜜、树脂等和邻近村落的农民交换作物。例如美国西南平原的野牛猎人会与印第安村落的农民交易;马来西亚塞芒族的猎人不但会以猎物与马来西亚的农民交换农产品,也会和印度其他狩猎——采集族群交易,此外如前所述,非洲的俾格米族猎人会与班图族的农民交易,阿埃塔人也会与其他菲律宾农民交易。在亚洲和非洲地区也常见牧民与农民之间进行交易,而非洲也有不少牧民与狩猎——采集族群交换物资。
传统社群的交易有如今日的贸易,通常涉及技术分布不均。如根据人类学家布罗尼斯拉夫·马林诺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的研究,新几内亚东南迈鲁岛的人特别会制造陶器和独木舟。虽然附近的新几内亚本岛居民也会制造陶器,但迈鲁岛的居民由于能够大量制造出更薄、更精细、风格独特的陶器,他们的陶器远近闻名。不只制造陶器的迈鲁岛居民因而获利,使用陶器的顾客也得到很大的好处。首先,因为陶器薄,不用那么多的陶土,制造者得以生产更多的陶器,同时也可缩短干燥陶器的时间,用火加热也不易碎裂。而使用者爱用迈鲁岛制作的陶器则是因为陶器薄,容易加热,可节省燃料。此外,迈鲁岛居民打造的独木舟复杂精细,是远洋航行的利器,一般简单的独木舟只能用于短程航行。中国制造的瓷器和纸在1 000年前也是独步世界。在现代,工业间谍无孔不入加上知识的不断传播,要拥有某种技术的独家专利已越来越难,然而美国还是曾经短暂(4年)拥有过制造原子弹的专门技术,另外大型商业客机的市场今天依然由美国和欧洲国家主宰。
传统社群交易最后一种形式在今日很少见,也就是所谓的“约定专卖”。以某样物品而言,虽然进行交易的双方都可以取得或生产,但是一方却选择依赖另一方供给,以维持双方的友好关系。例如,杜姑姆达尼族会从贾雷摩(Jalemo)地区取得装饰精美的木箭,以及艳丽的兰花纤维织成的网袋。虽然达尼族也会制造简单、没有装饰的箭和袋子,如有心学习,也做得出一样美丽的木箭和网袋,但达尼族还是从贾雷摩地区取得木箭、网袋,以及贾雷摩森林盛产之物。达尼族和贾雷摩地区的“约定专卖”因供需关系稳定,可实现双方互利。反之,贾雷摩地区所需的盐则来自达尼族,即使其森林产物减少,暂时不能提供给达尼族,达尼族还是愿意为贾雷摩人提供所需的盐。
巴西和委内瑞拉的雅诺马莫印第安人和巴西的兴古印第安人也常见“约定专卖”的交易模式。虽然每个雅诺马莫印第安村落都可自给自足,但他们宁可利用交易来维持与邻近村落的友谊也不自己生产。于是,每个村落都专门制造某种物品或饲养某种动物来供给邻近村落,如箭矢、箭杆、篮子、弓、陶罐、棉线、狗、迷幻药、吊床。同样,兴古印第安人也会挑某种物品来生产、专卖,如弓、陶器、盐、贝壳做的腰带、矛。你要是以为雅诺马莫印第安村落大都不会制造陶器,连最简单、没有装饰的陶罐都不会,那你就错了。例如,雅诺马莫有一个村子叫莫马里包维–泰瑞需要的陶罐一向来自友好的邻村莫瓦拉巴–泰瑞村。莫马里包维–泰瑞村的村民说他们不会制造陶罐,即使以前知道怎么做,也早就忘了,而且他们那个地区的陶土不佳,于是不如委托莫瓦拉巴–泰瑞村的人制造。没想到,有一天这两个村子发生冲突,莫马里包维–泰瑞村的人不能从莫瓦拉巴–泰瑞村那里拿到陶罐了。令人惊奇的是,莫马里包维–泰瑞村的村民突然想起该如何制造陶罐,也发现他们村子的陶土没那么糟,也挺适合做陶罐。可见,莫马里包维–泰瑞村的人不是因为需求才去莫瓦拉巴–泰瑞村拿陶罐,而是选择的结果,即为了维持友好的关系。
非洲昆族的箭也是如此。昆族每个人都会制造箭,也会互相交易。人类学家理查德·李(Richard Lee)问4个昆族人,他们的箭筒里各有13~19支箭都来自哪里?这4个人中只有一个人 [来自寇培拉·马斯韦(Kopela Maswe)部落] 只用自己做的箭,另一个人 [来自那乌(/N! au)部落] 的箭当中有11支出自其他4个人之手,只有2支箭是自己做的,另外两个人 [分别来自嘉斯克(/Gaske)与内西(N!eishi)] 则没有一支箭是自己做的,而是出自其他6个人之手。
在习惯于互通有无的西方人眼中,上述“约定专卖”和以箭易箭的交易方式似乎没什么意义,但对传统社群而言,这种交易具有社会、政治和经济方面的功能:他们不只是为了需要而进行交易,而是怀抱社会和政治目的去创造交易机会,加强彼此的关系,希望在有需要时对方能助一臂之力。如阿拉斯加西北部的因纽特人就会尽贸易伙伴之责,在有需要的时候帮助对方。若是你居住的地区出现饥荒,你就可以到另一地区的贸易伙伴家里去住。阿埃塔族猎人间的交易或与菲律宾农民的交易也是满足生活的基本需求,而非供需的交易。他们认为每个贸易伙伴在不同时期总有盈余或不足,你帮我,我帮你,长久下来,谁都不吃亏,因此不必过于计较。任何一个伙伴要举办婚礼、葬礼,或是碰上风灾、歉收、饥荒,其他伙伴都会大力相助。至于交战不断的雅诺马莫印第安人,通过交易来巩固与邻近部落的关系尤其重要,这等于是攸关生存的大事,但他们不会公然说出交易的真正目的。
有些交易网络和典礼则成为一个社群对其他社群炫耀的方式,如基里维纳群岛的库拉圈与新几内亚高地恩加族的礼物交换典礼。前面提到的玛拉岛的锡亚西人乘风破浪,经过危险的海域,到远方进行交易,只为了在年终之时举办盛宴,把交易得来的猪全部宰杀食用。其实现代美国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有人辛苦工作只为了购买珠宝或名车向他人炫耀。
过去的传统社群一直遗世独立,直到现代,无异于迷你国家。它们有自己的疆界或核心区域,只与一些国家的人往来,有时也和现代国家一样努力捍卫自己的土地。然而,他们对外界了解很少,远不如现代国家经常看电视、用手机和上网的居民。对他们来说,这个世界的人不是朋友,便是敌人和陌生人,封闭的程度比朝鲜更甚。他们有时会与其他国家的人通婚,也会互相交易,然而不是单纯为了互通有无,而是有政治与社会目的。在接下来的三章,我们再来看看这些迷你国家如何维系和平,又是如何卷入战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