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参同契》在中国学术史上,具有其重要的历史地位和影响。然在探讨此问题前,我们先要思考一个关于在《周易参同契》研究上的学术难题:即在东汉中后期,《周易参同契》确立了丹道的解易系统,为什么进入魏晋南北朝之后,此书却似乎相对沉寂,没有得到更进一步地阐发,原因何在?
我们认为,《周易参同契》作为汉代黄老思想的一个重要代表,其兴与寂也应与汉代黄老思想的兴衰联系起来考察。东汉前期,光武中兴,统治者面临着繁重的战后重建问题,通过休养生息来恢复、发展被战乱严重破坏的生产力,故此时黄老思想有着较好的发展空间。至东汉后期,黄老思想成为反抗腐朽、黑暗的宦官和外戚专权的重要武器,这从汉末的黄巾大起义可以得到证明。黄巾起义被镇压后,统治者深惧之,故带有黄老思想特色的《周易参同契》可能在当时也受到压制,乃至进入魏晋南北朝之后,一直处于相对沉寂的状态,没有得到更进一步地阐发。
另外,从易学发展史来看,由于汉代象数易学的日渐繁琐和神秘化,至魏晋时期,汉代象数易学走向了它的反面,被玄学所取代。这种取代,不仅是学风由繁琐趋向简易的变化,其所讨论的理论话题亦有大的改变,此时的理论界逐渐抛弃了对汉代天人感应问题的讨论,进而将关注点转向了探讨现实之后的本体问题。这个学术的转向,有其内在的社会、政治原因:从东汉中后期开始,一直到三国两晋南北朝,中国的社会政治生活总是处于动荡和不稳定中,要探究造成社会动荡和不稳定的原因,离不开对现实的社会政治制度的检讨;制度的好与坏,当然必须通过社会的实践来评判,但对于一项制度形成的根据和原因的探讨也很重要,一项好的制度,其形成原因和机制是什么,一项不好的制度,为什么它是不好的,对于这些问题的思考,必然引导人们去探讨现象和事物背后的决定性的因素是否存在、如何存在、它究竟是什么等问题。魏晋玄学适应此时代的需要,对有无、本末、名教与自然等进行重点思考,玄学的话语系统得以成为当时的主流文化。在这种大的学术背景之下,《周易参同契》不合时宜的汉易象数学话语系统不为时代所重,故不能不相对沉寂。
魏晋隋唐以来,重玄学侧重关注道教形上本体问题的讨论,深化了道教的义理;但由此也产生了一个消极的影响,许多教徒在修持上耽于对“虚无”本体的直接把握,在习学上偏于名辞、概念的剖析,从而导致对“人”本身存在的忽视,以及由人之天宗教实践的弱化。《周易参同契》强调法天地之道而修丹,人通过对天道规律的把握,就能修成金丹,从而自做主宰,超越人生的不完善,达成与本体之道相等同的境界,这恰能有针对性地解决上述诸问题,故唐、五代以来,《周易参同契》渐成道门中的显学。
《周易参同契》无论在道教史上还是在易学史上,都有其重要的历史地位和意义:
第一,就丹道而言,《周易参同契》在隋、唐之后,渐有“丹经之祖”、“万古丹中王”的美誉。
南宋陈显微《周易参同契解·后叙》谓:“丹经、紫书行于世者多矣,惟魏伯阳依《金碧龙虎经》,托《易》象作《参同契》,敷叙丹法最为精详。吕真人之《歌》尝曰‘金碧参同不计年,妙中妙兮玄中玄’,高象先《诗》亦云‘金碧龙虎参同契,留为万古丹中王’,盖美其至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亦认为,《周易参同契》“后来言炉火者皆以是书为鼻祖”。
应该说,炼丹技术当然是炼丹过程中需要重点关注的问题,然对炼丹进行理论的论证却是更为重要的关注点。《周易参同契》合大易、黄老、炉火言丹道之理,天道与丹道的同一,使得道教炼丹的过程成为和天地造化同途的过程,炼丹的意义不仅是求得长生不老,更重要的是求得人与天道的合一。由于《周易参同契》并不是单纯地讲道教的炼丹技术,更重要的是探究道教炼丹背后深层次的天道理论依据的哲学问题,其将丹道的修炼节序等同于天地造化、生人生物的节序,《周易》卦爻符号的变化被用来表征天道阴阳消息进退的信号,修丹之人法此就能炼成金丹,达到与天地合、与大道通的境界。这种宏观的思考使《周易参同契》超越于一般单纯讲技术的丹书之上,能把握住丹道发展的根本,正因为如此,其方能获得“万古丹经之王”的美誉。
第二,对于易学史而言,《周易参同契》开启了有宋一代图书易学的学术流派,丰富了宋易的内容,促进了中国哲学的发展。
正如朱熹所说:“伯阳《参同契》恐希夷之学,有些自其源流”;“邵子发明先天图,图传自希夷,希夷又自有所传,盖方士技术,用以修炼,《参同契》所言是也”;“先天图与纳音相应,蔡季通言与《参同契》合”。从易学史的角度看,《参同契》启发宋儒之图书易学,开辟了易学研究的新方向。如五代、北宋道士陈抟的易龙图理论,颇受《周易参同契》的启发;宋明理学开山祖周敦颐,北宋五子之一的邵雍,还有刘牧、李觏等一批学者或创新、或批判,使图书易学一时蔚为大观;金元时期全真七子之一的郝大通,宋末元初道士雷思齐、学者俞琰等均曾以易图的方式表达对宇宙生成问题的看法,这就开启了宋易发展的一个新方向,在宋明学术史上有其重要价值。
中华书局基于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考虑,将《周易参同契》纳入“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丛书”系列,并建议由我来做此书的译注工作。2011年,我曾以“道教易学研究”申请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并获得通过;考虑到《周易参同契》与“道教易学”有密切关联,故不揣鄙陋,答应承担此艰巨任务。关于《周易参同契》,古今有许多学者作过注解、整理,如明《道藏》中收有:托名汉阴长生注本、容字号无名氏注本、映字号无名氏注本、彭晓《分章通真义》本、朱熹《考异》本、陈显微解本、储华谷注本、俞琰《发挥》本等;明清以来,蒋一彪注、王文禄注、徐渭注、陆西星注、陶素耜注、仇兆鳌注、李光地注、朱元育注、刘吴龙注、袁仁林注、董德宁注、刘一明注等,皆富有特色;今人陈撄宁先生有《周易参同契讲义》,孟乃昌、孟庆轩辑编《万古丹经王周易参同契三十四家注释集萃》,任法融道长有《周易参同契释义》,潘雨廷、孟乃昌著《周易参同契考证》,萧汉明、郭东升著《周易参同契研究》等等,对《周易参同契》的研究、解释取得了新的成绩。这次译注,我以《道藏》所收彭晓《周易参同契分章通真义》经文为底本,并参校其他版本;对很多前辈、同道等所取得之注《契》成果多有借鉴,在此表示衷心感谢并致以诚挚敬意!《周易参同契》“词韵皆古,奥雅难通”,向来以艰涩难读而著称,加上丹书常用譬喻,一些经文很难直译,故只能退而求其次,以意译代之;又因历史上既有以“外丹”注《契》者,又有以“内丹”注《契》者,故此次译注,我对很多经文皆分别从内、外丹不同之角度作出解释。由于本人才疏学浅,译注中一定存在不少错误,敬请诸位同道、先进多多批评、教正。
章伟文
2014年5月
于北京师范大学
本章是《周易参同契》全书的纲领。乾坤门户,在丹道为炉鼎;坎离匡郭,在丹道为药物。
以《易》言之,乾、坤为纯体之卦,乾阳而坤阴,乾、坤错杂,乃生震、坎、艮、巽、离、兑六子卦,合乾、坤父母卦与六子卦,则为《易》之“八经卦”;而《周易》六十四“别卦”,皆由“八经卦”重卦而得。因众卦皆出于乾、坤,故以乾、坤为《易》之门户,众卦之父母。
《周易参同契》言“乾坤者易之门户”,别有其意。以外丹言之,乾为上釜之鼎,坤为下釜之炉,炉鼎为炼丹之神室;欲炼还丹,先设乾鼎、坤炉为神室,神室既设,变化就会在其中生成,非神室无以成丹,犹如非乾、坤则无以见《易》。乾鼎、坤炉既设,投铅、汞等药物于其中,铅取象于坎,汞取象于离,故经文所说之坎、离是为药物。坎、离药物在乾、坤鼎炉中烹炼,发生种种变化,乃至铅、汞合体,凝而至坚,化成丹宝,是谓变易。以此之故,也可以说,乾、坤为易之门户,众卦之父母。又,坎为水,离为火,火燃于器外,各种矿金置于器中,得火烹炼,熔而为水,水火气交,然后通达其情,化金水成丹。因坎水、离火二气相互含受,取象城郭之匡方、周正,即所谓“坎离匡郭”。炼丹之时,火性常动,水性常静,静以比轴,动以比毂,其运转犹如车之毂与轴,故又有“运毂正轴”之说。
以内丹言之,人之一身,法天象地,与天地同一阴阳。乾、坤既奠,阴阳自交,乾下交坤而为坎,坤上交乾而为离。就人而言,乾阳为首在上,坤阴为腹在下,丹道所谓坎,可以喻指人身中的精与炁,它关乎人之身与命;其所谓离,可以喻指人之神,它关乎人之心与性,人身之坎、离变化,实指人身当中精、炁、神的变化。坎、离匡郭、相交,喻指人之神、炁相抱、性命双修,丹家谓之“取坎填离”。易学之后天八卦,以坎、离冠首;先天八卦,以乾、坤冠首。丹家以“先天”代表人处于其性、命之真的理想状态,“后天”则喻指人本真之性、命处于异化的状态。坎中之阳填入离中之阴后,坎、离变而为乾、坤,则人可以从所谓的“后天”返回到“先天”。经文中之“毂”,可喻人之身;“轴”,可喻人之心;欲“毂”之运,必正其“轴”;同理,修内丹者,必正其心,方能修其身,从而由“凡”变易成“仙”,由“后天”返回“先天”,此则为丹道之“易”。
乾、坤者①,《易》之门户②,众卦之父母③。坎离匡郭④,运毂正轴⑤。
①乾、坤:狭义地讲,为《周易》开篇起首的两卦,其中,乾为纯阳之卦,坤为纯阴之卦。广义地讲,乾为阳的代表,坤为阴的代表,乾、坤为宇宙天地间阴、阳两气之总称。
②易:狭义指《易经》。广义地讲,则凡宇宙天地间所有的阴阳变化,皆可谓“易”。门户:单扇为门,双扇为户,人之出入,皆从门户,故门户有“枢纽”、“开关”之义。因乾卦之阳爻与坤卦之阴爻相互作用,成《易经》六十四卦,故乾阳、坤阴为《易经》之“门户”、枢纽。引而申之,乾阳、坤阴实乃宇宙天地间所有变化的枢机、门户。《周易参同契》此说,源自《周易·系辞》:“子曰:‘乾、坤,其《易》之门邪?’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又:“乾、坤,其《易》之缊邪?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乾、坤毁,则无以见《易》”。
③众卦:有两层意思:一是指乾、坤两卦所生之震、坎、艮、巽、离、兑六子卦。其中,坤得乾之初爻,为长男震卦;得乾之中爻,为中男坎卦;得乾之上爻,为少男艮卦;而乾得坤之初爻,则为长女巽卦;得坤之中爻,为中女离卦;得坤之上爻,为少女兑卦。此说源于《周易·说卦》:“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震一索而得男,故谓之长男。巽一索而得女,故谓之长女。坎再索而得男,故谓之中男。离再索而得女,故谓之中女。艮三索而得男,故谓之少男。兑三索而得女,故谓之少女。”另一层意思是指乾、坤父母与六子卦,构成《周易》之“八经卦”,“八经卦”为三爻之卦,“八经卦”相互重叠,而有《周易》六十四“别卦”,“别卦”皆六爻之卦,六十四“别卦”,亦皆由乾之阳爻与坤之阴爻所构成,故“众卦”亦可代指整个《周易》六十四“别卦”。父母:此处指乾阳、坤阴。凡《周易》众卦之阳爻,皆得于乾之阳;众卦之阴爻,皆得于坤之阴,故乾阳、坤阴,所以为“众卦之父母”。
④坎、离:狭义地讲,为《周易》上经结尾之两卦,或谓“八经卦”中的坎、离两卦。广义地讲,坎卦阴中有阳,可以取象水、月亮、铅金等;离卦阳中有阴,可以取象火、太阳、流汞等。坎、离,通常被丹道喻为“药物”。匡郭:匡,同“筐”;郭,即城郭。坎,一阳陷在两阴之中;离,一阴陷于两阳之中,坎藏于坤,离藏于乾,犹如筐中藏物,郭中藏城,即所谓“坎离匡郭”。或谓坎、离两卦相抱于外,其内空虚,合内虚与外实而成匡郭之状,如北宋周敦颐“太极图”第二圈之“坎离相抱图”所示。又,《周易参同契》以《周易》乾、坤、坎、离四卦建构了一个宇宙模型,其以乾为天、坤为地,坎为月、离为日,乾天、坤地定上下之位,坎月、离日列东、西之门,乾、坤、坎、离四卦之结构,犹如城市、垣郭之四方匡正;日、月升降于天地之间,循环而无穷,犹如城郭之垣墙首尾相联、贯通,此亦可谓“坎离匡郭”。《周易参同契》于此提出乾、坤、坎、离四正卦之说,其与汉易卦气说以坎、离、震、兑为四正卦的说法有所不同,开后来宋代图书易学先天、后天之说的先河。从外丹的角度,则坎是铅金,离是流汞,以铅、汞二宝为丹,置于鼎中,上安水,下安火,用水火“匡郭”上下釜,使鼎受水火之气,伏汞为丹。其所谓“匡”为辅之义,“郭”则为鼎器。
⑤毂(ɡǔ):指车轮之心,外实而持辐,内空以受轴。轴:为车下之横木,其两头贯毂而承车之体。坎月、离日于天地间升降,其象如车轴之贯毂以运车轮,一下而一上。此说源出于《道德经》:“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十一章)《周易参同契》认为,乾、坤设位,坎、离成能,欲使坎、离之毂运转不偏、不倚,须得乾、坤之轴居于其正位。
乾为纯阳、象天,坤为纯阴、象地,这两卦实乃《易》之门户,众卦之父母。坎卦象月,阴中有阳;离卦象日,阳中有阴;坎藏于坤,离藏于乾,犹如筐中藏物、郭中藏城,欲得坎月、离日交替、往来,升降于乾天、坤地之间,应该法车轮运转之理,必正其轴,方能运其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