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年,太宗问魏徵曰:“何谓为明君暗君?”徵曰:“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诗》云:‘先人有言,询于刍荛。’昔唐、虞之理,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是以圣无不照,故共、鲧之徒,不能塞也;靖言庸回,不能惑也。秦二世则隐藏其身,捐隔疏贱而偏信赵高,及天下溃叛,不得闻也。梁武帝偏信朱异,而侯景举兵向阙,竟不得知也。隋炀帝偏信虞世基,而诸贼攻城剽邑,亦不得知也。是故人君兼听纳下,则贵臣不得壅蔽,而下情必得上通也。”太宗甚善其言。
贞观十年,太宗谓侍臣曰:“帝王之业,草创与守成孰难?”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对曰:“天地草昧,群雄竞起,攻破乃降,战胜乃克。由此言之,草创为难。”魏徵对曰:“帝王之起,必承衰乱,覆彼昏狡,百姓乐推,四海归命,天授人与,乃不为难。然既得之后,志趣骄逸,百姓欲静而徭役不休,百姓凋残而侈务不息,国之衰弊,恒由此起。以斯而言,守成则难。”太宗曰:“玄龄昔从我定天下,备尝艰苦,出万死而遇一生,所以见草创之难也。魏徵与我安天下,虑生骄逸之端,必践危亡之地,所以见守成之难也。今草创之难既已往矣,守成之难者,当思与公等慎之。”
1“先人有言”二句:原作:“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出自《诗经•大雅•板》,唐人避太宗李世民讳而改“民”为“人”。全句意 为古人传下名言训导,要向割草砍柴的人请教。
2唐、虞:即唐尧和虞舜,传说中上古圣明君主。理:治。古人将政令有序、天下太平的状态称为“治”,与“乱”相对。唐人为避高宗李治名讳而以“理”代称。《贞观政要》作于玄宗朝,因此避讳,事实上太宗与魏徵的对话不可能避“治”字讳。
3共、鲧:即共工和鲧,传说中上古恶人。共工以筑堤堵塞法治水不成,与颛顼相争不胜,怒触不周山,天地为之倾斜。另一说法是共工为舜帝设立的官职,主管工程筑堤和矿冶等事务。鲧是禹的父亲,用堵塞法治水失败,被杀于羽山,化为黄熊。部分学者认为共工即鲧,是一个人。
4朱异(483-549):字彦和,南朝梁武帝萧衍在位时为文学侍臣,长期受梁武帝宠信,担任中书通事舍人,虽富有才华而善阿谀奉承,侯景叛乱前他一直阻塞消息不让萧衍知道。侯景起兵以诛杀朱异为名,称其祸国害民,朱异忧惊发病而卒。
5侯景(503—552):北齐高欢手下将领,为人反复残忍,先后投靠西魏及梁,发动兵变将梁武帝困死在台城,后被王僧辩、陈霸先击溃败死。
6虞世基(?—618):南朝旧臣,入隋后受重用,对炀帝隐瞒天下起义实情,江都兵变中与炀帝一同被害。
7尚书左仆射(yè):官名,尚书令的副职,有左右两名仆射。由于李世民即位前曾任尚书令,因此尚书令在唐前期基本空缺,尚书左、右仆射成为贞观朝实际最高行政长官。房玄龄(579—648):名乔,字玄龄,唐初著名宰相,玄武门之变功臣之首,与杜如晦合称“房杜”。
8践:踩到,引申为走向、导致。
贞观二年,太宗问魏徵说:“怎样才称得上是圣明君主,怎样又算昏聩君主呢?”魏徵答道:“君王之所以圣明,在于能够听取各方面的不同意见;之所以昏聩,是因为偏听偏信。《诗经》说:‘老祖宗教诲我们要多向割草砍柴的人请教。’当初唐尧、虞舜治理天下,广求贤才,开阔视听,从而使得国君无所不知,所以像共工、鲧这样的恶人不能蒙蔽他,巧言令色的小人也不能迷惑他。至于秦二世,则把自己藏于深宫,远离朝臣百姓,偏信赵高一人,等到天下分崩离析,自己还不知道。梁武帝专听朱异的话,结果侯景起兵直指朝廷都不知道。隋炀帝偏信虞世基,各路义军攻克城池洗劫县邑,他也不知道。因此君王要能够听取各种意见,了解基层情况,这样权贵之臣就不会闭塞他的视听,而下面的情况也自然可以反映上去了。”太宗很认可他的回答。
贞观十年,太宗问各位侍臣道:“帝王的基业,创业与守成哪个更难?”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回答道:“天地秩序本来处于混沌无序,各路英雄竞相起兵,攻破城池敌人才肯投降,战胜对方才能获得统治。从这个角度来讲,创业要更难。”魏徵回答道:“帝王必然是应乱世而生,颠覆前朝昏暗统治,百姓一心拥戴,天下都来归附,既是天运授予,又是百姓拥护,没什么难的。可是得到政权以后,心志骄傲,渐喜安逸,老百姓想要过几天太平日子,结果却徭役征发不断,民力早已不堪,大役却接连不断,国家的衰败弊政,基本都是因为这样而产生的。从这个角度来讲,守成更难。”太宗说:“玄龄当初跟着我平定天下,历尽艰苦,九死一生,所以他看到了创业的艰辛。魏徵辅佐我治理天下,担心产生骄傲安逸的端倪,而走向危亡境地,因此看到了守成的困难。现在创业的困难已经过去,至于守成之难,我要和你们共同警惕啊!”
我们今天将李渊称为唐朝的开国皇帝,这个观念在唐前期并不是很清晰。当时从朝廷到民间,更为追慕的其实是太宗文皇帝李世民的贞观时期,并倾向于将李世民定为开国皇帝。所以一直到安史之乱爆发之后,诗圣杜甫还要无比向往地写下“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的诗句。贞观一朝与其说是政权继承,毋宁说是制度初创,这也使得唐太宗比此前任何帝王都更为重视“君道”。所谓君道,就是为君之道,换句话讲,即怎样做一个合格的帝王。在君天下的时代,优秀的皇帝可以缔造盛世强国,而昏庸者却足以断送江山祖业。唐太宗关于为君之道的认识,成为唐代以后历任君主遵行不替的准则。太宗少年起兵征战四方,即位后又能虚心纳谏志于守业,这与他丰富的人生经历、高度的政治使命、严格的自我要求都有关系。虽然他在晚年也表现出好大喜功等特点,但总的来说,他的一生是勤于政治奋发图强的,无愧于中国古代最杰出的政治家的称号。
《左传》说“无偏无党,王道荡荡”,统治者处理问题必须持中庸之道,切忌意气用事。这里讲一个发生在太宗朝的故事。贞观十年六月,文德皇后长孙氏去世,百官披麻戴孝参加追悼大会。其实这种大型宫廷活动也是官员彼此交流的一种途径,因为一些致仕的官员平日里并不一定经常露面。哀乐声中百官依次入场,当时的太子率更令、年届七旬的欧阳询也出现在人群中。欧阳询在唐初是绝对的大人物,他官阶不高但资历很老,是高祖李渊的老朋友。欧体字笔力险劲,允成一家,不仅盛誉当时,更流传千古,武德年间曾有高丽使者专门入朝求欧阳询的字。据说当时高祖感慨道:“不意询之书名,远播夷狄,彼观其迹,固谓其形魁梧耶!”为什么这样说?欧阳询是潭州临湘人,身材短小,形容猥琐,高祖拿老朋友开玩笑,说高丽那边光看字,估计还以为爱卿你身形魁梧呢!到了贞观十年,高祖已经去世了,欧阳询也俨然老翁,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这时就有眼尖的人窃窃耳语,说你看你看欧阳先生。许敬宗也没见过这位书法圣手,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配着哀乐顿觉滑稽,当下笑出了声。这一笑不得了,越想忍越忍不住,最后大笑起来。顿时百官侧目,须知这是长孙皇后的葬礼!太宗深敬长孙皇后,皇后葬礼又是国之大礼,而许敬宗之才也值得爱惜,权衡再三,他还是将许敬宗贬官到洪州都督府作司马了。许敬宗后来说是外贬,其实不降反升。洪州是上都督府,司马位从四品下,而他此前担任的中书舍人才是正五品上。之所以说是贬官,是因为中书舍人负责草拟诏书,是绝对的实权大权,号称“文士之极任,朝廷之盛选”。放到洪州作司马,权是小了很多,但品阶反而上了一级,明显是为了暂避风头。中国政治自古讲究德才之辨,君王必须适当驾驭以求平衡。太宗在这件事的处理上拿捏得当,体现出一个明君的智慧。
人无完人,统治者同样会犯这样那样的错误,因此才要兼听各种意见,平衡多方力量,这样才能做到上下沟通顺畅,确保政令的有效实行和执政的公平允当。同时,对于马上取天下的创业者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平稳实现执政理念的转变,从攻城略地、戎马倥偬的军事领袖过渡到治国安邦、垂教四民的治世君主。破旧虽难,毕竟只是一时,创立百代法则方是最终目的。综观太宗一生,基本兑现了当初他对魏徵的承诺,比如在处理许敬宗这件事上,不以个人好恶为主导,在政治实践中能够行中庸之道,照顾多方感受,体现出他不一般的胸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