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有自己的理想。
也许因为儒家“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古训,任继愈在探索为弱势群体寻找出路的同时,也学习了一些中医知识,甚至学过针灸的具体针法。只是令任继愈没有想到日后“文革”时在干校锻炼期间,他竟然成了乡村里有名的“赤脚医生”。
高中毕业之后,18岁的任继愈仍然选择了哲学作为自己主攻的目标。他很清楚,哲学是出了名的难学,而且毕业后的出路也很窄——事实上,与任继愈一起入学的北大哲学系同学,毕业时只剩下3人。任继愈所在中学的国文老师中,有不少是北大哲学系毕业的。就连大名鼎鼎的朱自清,也出自北大哲学系,毕业后则从事文学写作和教学。然而,出于打小养成的对世界和宇宙间终极性问题“寻根问底”的习惯,任继愈经过深思熟虑,最终坚持了自己的理想。
1934年,任继愈如愿考上了北京大学哲学系,研究西方哲学。这是他最想读的学校和最理想的一个系。当时北大的学生习惯于个人单独活动,宿舍里几平方米左右的地盘,也往往用布幔隔开,形成自己的独立空间。任继愈在北大的西斋住校,也有一个单独活动的小天地。虽然住宿的空间不大,但任继愈却感觉很快乐,他的心情每天都随着天上的白云和飞鸟一起飞翔。
北大的图书馆尤其给任继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北大图书馆设在沙滩松公府的一个四合院里,夏季时,寂若空谷,静如古刹,但冬季则阴冷潮湿,凉气直冒。后来建了新馆后,条件才大为改善。新馆采用钢门窗结构,宽敞明亮,一扫旧馆沉闷幽暗的气氛。中文阅览室里常用书、工具书如《四部丛刊》、《二十四史》、《通典》等,沿墙排列一周,随手查阅,十分方便。
当时北大校门任人出入,教室任人听课,图书馆阅览室任人阅读。不管是不是北大的师生,都可以走进来,坐下就看书,无人干涉。自由出入图书馆的外来人员,除了不能从书库借书外,实际享有查阅中西文开架书刊文献的一切方便,与北大正式人员并无不同。说来也奇怪,在这种极端开放,几乎无人干预的情况下,没有听说图书丢失的事件。
任继愈还回忆到,当时北大图书馆允许学生凭一张借书证,进到书库里去看书。他认为这样大有裨益。因为在书库里,亲手翻一翻,看一看,与查阅书目得来的印象大不相同。而且,研究者无心翻阅到的资料,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或许,正是在北大图书馆的学习生活,让任继愈对图书馆的开设和运行有了亲身的感触。这一经历,让他在后来担任国家图书馆馆长期间,也厉行革新,推行了不少方便公众、方便研究的措施。
这期间,任继愈师从汤用彤、熊十力、贺麟、钱穆等哲学研究大家,为他今后的学术研究和知识结构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汤用彤是学贯中西的大儒,赴美留学期间曾与陈寅恪、吴宓并称“哈佛三杰”。其代表作《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至今还是研究中国佛教史的经典著作。1946年,正是他力邀季羡林回国,到北大任教。他对任继愈的学习和生活都非常关心,后来成为任继愈的硕士研究生阶段导师,还与罗常培一起为任继愈的婚事牵线搭桥。
与老师贺麟
贺麟是中国现代新儒学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后来担任过任继愈硕士研究生阶段的副导师,他对黑格尔、斯宾诺莎等人的研究颇深。任继愈的座右铭:“为真理而死不容易,为真理而活着就更难”,即是出自斯宾诺莎。
而被中国学术界尊称为“一代宗师”的钱穆,最高文凭仅为高中(尚未毕业),完全是自学成才。他讲课的讲义编成《国史大纲》,将考古学、人类学、文献资料结合起来讲,新义迭出,创见尤多,被定为全国大学用书,且一直风行。
在当时几任校长的坚持下,北大不仅秉承了深厚的历史积淀,而且在学术思想上兼容并包,在用人上不拘一格:有的教师如汤用彤、贺麟等都不是北大毕业;有的如熊十力、钱穆,虽没有高学历,却有真才实学;有的如卞之琳、钱学熙,未到国外却是外语专家。曾任北大校长的蔡元培说过,“大学者,囊括大典,网络众家之学府也”。北大的“大”,不是校舍恢弘,规模巨大,而是学术气度广大,能容纳不同的学术观点。北大学生长期生活在视野开阔、群星灿烂的学术环境中,对其学业和性格的养成都大有裨益。
任继愈最不能忘记的是熊十力先生。
任继愈大学时期的照片
1934年,任继愈刚入北京大学,听高年级同学介绍北大的老师,其中一位先生就让他非常感兴趣:这位先生不在课堂上课,而在他家里上课,且是北大唯一一位在家里上课的老师。原来,熊十力受不了上下课时间的约束,认为如果按照这个时间上课的话,听者得不到实际的益处。于是,他就给选他课的同学们写了一封信,信中说“师生蚁聚一堂,究竟有何受益”?学生们都深以为然,于是就把信贴到了哲学系办公室。
这以后,熊十力的家就成了他们的教室。
熊十力冬天室内不生炉火。听课的学生全副武装,坐着听讲。当然,熊十力先生与比他年轻许多的同学们冷暖与共,并无不同。他开的课,虽每次两个课时,但一讲起来就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每次讲课不下三四个小时,而且中间不休息。熊十力喜欢站在屋子中间,不爱坐着讲。在他看来,坐着讲课,既不提气,也显得对讲授的内容不太虔诚。
熊十力还喜欢在听讲者面前指指画画,讲到高兴时,或者认为重要的地方,随手在听讲者的头上或者肩上拍一巴掌,然后哈哈大笑,声震堂宇。
熊十力是非常坚持原则的一个人,从不依附权贵,光明磊落。当时的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很尊敬他,请他来教书。但他只愿意教自己擅长的一门课,所以一直就只能当个讲师。因为按照规定,只有讲三门课的老师才能当教授。但熊十力不为名利所动,他虽是个讲师,但在任何教授面前屹然而立。不论什么人来访,他从不和人家谈论天气,一谈,就是学问。
任继愈觉得,听熊十力讲课,既在学知识,又在学做人。比如他讲“新唯识论”、“佛家名相通释”的时候,往往大骂蒋介石致东北沦陷,不抵抗,投降卖国。可以说,熊十力不仅是以他的知识教育人,他那种不媚俗、疾恶如仇的品格,也感染了包括任继愈在内的绝大部分学生。“从熊十力和许多良师益友身上,我懂得了应当走的路,和如何去走人生之路。”任继愈如是说。
任继愈认为,在熊十力的生命深处,埋藏着一个高远的理想,为了这个理想,他百折不回,精进不已,勇往直前,义无反顾。他在北平的寓所里挂了一副手书的对联:“道之将废也,文不在兹乎”,充分表明了他的理想。他孜孜不倦,开门授徒,著书立说,就是要让人们重新拾起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精髓。无论如何艰难,如何繁重,为了这个理想,他以对中华文化的深切热爱,以铁骨铮铮之躯,以拳拳赤子之心,披荆斩棘,不断前行。
这种理想、这种情怀,与中华几千年来的儒家传统精神何其类似!这种深挚而悲苦的责任感是20世纪多灾多难的中国知识分子所特有的。不仅熊十力,还有一批这样的仁人志士,尤其是以探索终极真理为目标的哲学家,更有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他们“浩荡为学,高尚做人”的品格,一直深深影响着任继愈。日后,他也像老师们一样,逐渐意识到并担负起了这种责任感。
任继愈和熊十力,师生间还有一段故事。任继愈虽然师从熊十力,但后来随着自己对事物的不断学习、认识和思考,加上贺麟、冯友兰的影响,他对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和方法越来越认同。1956年,任继愈给熊十力写信说:我已决定放弃儒学研究,相信马列主义学说是真理。“所信虽有不同,师生之谊长在”。熊十力则回信,说任继愈“诚信不欺,有古人风”。此后,师生二人虽书信往来,却再不探讨学问了。任继愈说,之所以写信给老师,就是觉得不应该欺瞒老师,要实话实说。正如亚里士多德对老师柏拉图所说的“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一样,任继愈说:“我从小就形成了这种世界观、价值观,觉得这样做心里踏实。”
任继愈在北大的同学中也出了不少知名人士,如后来任北京大学校长的陆平、曾任新华社社长的朱穆之,原国务院副总理姚依林、原清华大学校长蒋南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