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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红军营长鹿见喜跟国民党马步芳部二团副马鸿飞二次见面居然是在地窖里。

地窖藏在羊圈里,阴森森的,潮,且霉,一股尿臊气能把人熏死。

尽管光线很暗,两个人还是一眼认出了对方。

他奶奶的,果然在这里!二团副马鸿飞后悔死了,咋就没想到女人会挖地窖哩?挨千刀的女人,够狠!地窖里的空气陡地紧张,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鹿见喜用力扑过去,拖着一条伤腿,还没等二团副马鸿飞反应过来,一顿猛拳已捣在他脸上。“你还我兄弟,还我姚兰!”鹿见喜边打边吼,恨不得一下拧断他的脖子,替牺牲的战友报仇!

马鸿飞躲闪着,不是不敢还击,而是还击不了。女人太毒了,把他折腾得几乎不能动弹,眼睁睁看着鹿见喜把他往死里打。

“嗷、嗷、嗷嗷……”马鸿飞发出一连串号叫。

女人站在地窖口,她对鹿见喜的行为有点不满,但并没马上跳下来阻止。直等暴怒的鹿见喜双手死死卡住二团副脖子,二团副的一对眼珠子快要掉出来,女人才生气了,一个蹦子跳下去:“抓来是给你做伴的,不是让你耍威风的,有本事上外头打去呀!”

女人一把撕开鹿见喜,将他推翻在地。

鹿见喜的伤腿摔在地上,很痛!一股子血从伤口冒出来。

地窖本来就小,装两个人还凑合,女人掺进来,就人挤人了。

“你为啥不杀他!”鹿见喜吼,声音很高。

女人踹他一脚,气气地说:“你是哑巴,你给我夹嘴!”

“我要杀了他!”鹿见喜又吼了一声。

女人不客气了。拿出一根绳子,三下两下就将鹿见喜的手捆了起来,又从二团副嘴里撕扯下一块破布,堵住了鹿见喜的嘴。二团副马鸿飞终于松了口气,这下好了,你也让绑上了,绑上你还奈何得了我?

“我再跟你说一遍,你是哑巴,想死你就喊,让外头的兵听见,老娘的命也得搭进去。”

女人说完,气气地离开。一个美丽的背呈现出来,像山,又像水。昏白的光线下,女人的背几近完美,又朦胧,尤其那屁股,滚圆,紧绷绷的,弹性十足,好诱人。两个男人看傻了眼。

直到“咚”一声,石板封住了窖口。窖里眨眼漆黑一片,两个冤家对头才醒过神,互相再找对方,但只能听见气息,却不见人。

2

战斗是在红军西路军跟国民党马步芳部之间打响的。

红军要向西,马步芳不让,命令沿线各部围追堵截,绝不让一个共匪活着走过去。

鹿见喜的二营是西路军的尖刀营,从靖远过黄河时,就让马家兵打散了,跟大部队失去了联系。条山镇一战,二营又损兵过半。警工员尕五子也丢了,是死是活,不得而知。一路上鹿见喜只顾了姚兰,把受伤的尕五子给丢了,鹿见喜很懊悔。一进古浪,仗打得就越发被动,地形生不说,战士们伤的伤残的残,几乎就失去了战斗力。二团副马鸿飞以逸待劳,早早张开口袋,等着红军来钻。

刚一交手,鹿见喜就感觉到了马鸿飞的厉害。果然是狠呀,怪不得马步芳用他来对付我!新堡一场恶战,足足打了三天三夜,鹿见喜硬是没让马鸿飞占到多大便宜。不过二营也损伤惨重。从新堡突围出来,二营实在是打不动了。鹿见喜对副营长刘喜娃说:“你带上没负伤的战士从北面走,尽快找到大部队,伤病员跟我走南路。记住了,能不打尽量不打,保存实力要紧,要想尽一切办法活着出去。”

刘喜娃说:“不,营长,要死大家一块死!”

“胡扯!我们的目的是向西,不能跟马鸿飞玩命。”

就这样,副营长领着十几个战士摸到北边去了。鹿见喜要把马鸿飞引到南边来。他对三个实在走不动的重伤员说:“你们留下,就地想法子活下去,只要活着,我们就有希望。”

鹿见喜没有想到,马鸿飞的防线布得如此密,还没等伤员们缓过气,马家兵在干柴洼又堵住他们。没办法,只有硬打。但这哪能叫打呀?在马家兵强猛的火力面前,伤势过重又疲于应战的红军连抬头都很困难。鹿见喜不敢蛮战,命令道:“全部撤退,找地方藏身,能藏多久藏多久,我们不能白白送死。”就在他抱着受伤的姚兰往后撤退时,马鸿飞在后边的山头上淫笑着盯住他,冲手下马五说:“给我抓活的!记住,我要那个女共匪!”

红军营长鹿见喜几乎是从二团副马鸿飞眼皮底下逃走的!他清晰地记住了马鸿飞的模样,发誓这辈子非亲手宰了他!马家兵前有堵截后有追捕,白天他们窝在山洞里,只有到了夜里,才在夜色掩护下,向西前行。可是最终他们还是跟马鸿飞打了起来,他的二十三名伤病员在激战中全部遇难,壮烈牺牲。

他踩着战友们的尸体,抱着姚兰逃到山洞里。天快黑时姚兰要喝水,让他去找。鹿见喜摸了出去,水找回来时姚兰却不见了。当时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把山洞找了个遍,就是找不到姚兰的影子。他想,姚兰准是让马鸿飞抓走了。

鹿见喜突然改变主意,决定救出姚兰再向西。

他摸进一个叫条子沟的村庄,换了一套当地人的衣裳,开始找姚兰。马家兵几乎在各个庄子都设了据点,鹿见喜见机行事,一连端掉马家兵三个据点,还是没问到姚兰的下落。倒是让马鸿飞闻到了他的气味,命令马五全力搜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到了青石岭,天已放亮。寻眼望去,岭下是一片阔大的草原,栅栏围起的牧场上,牛羊安静地吃草。一间泥巴垒起的小屋里,炊烟正袅袅升起。望见炊烟,鹿见喜开始口渴,肚子也咕咕叫,但他没奔向小屋,他选择一个暗处,一动不动地盯住小屋。

忽然,他看见了姚兰。是姚兰!一顶旧军帽,打了补丁的上衣,腰里还系着皮带。那是营里唯一的军装啊!鹿见喜几乎是从青石岭上滚到姚兰脚下的,他从后面拦腰抱住姚兰,恨不得在草原上滚上一天一夜。可是他挨了嘴巴,软绵绵的疼。鹿见喜发现打他的女人不是姚兰,眼睛像姚兰,嘴和鼻子不像。女人打了他,然后用极像姚兰的眼睛瞪住他。

“找死呀你!”

骂声一出,鹿见喜就知道这女人不是姚兰。姚兰的声音柔柔的,像春日子的风,吹得人心里湿漉漉的甜。而这女人太凶,声音像草原上的母牛!鹿见喜疑是做梦,自个儿打了自个儿一嘴巴。很疼,不是梦。他盯住女人,不解。

“望啥望,没见过女人呀。再望,挖了你的狗眼。”

“你是谁?”鹿见喜问。

“你是谁?”女人反问。

鹿见喜刚要报大名,猛地刹住了。女人夺了姚兰的衣裳,她会是谁?

“嘿嘿,吓着了吧,不说我也知道,你是找她的。”

女人脱下军帽,指着说。

“你咋知道?”鹿见喜越发疑惑,说话间手已摸在枪上。

“已经有好几拨人找过她了。”女人复又戴上帽子,神气顿显。鹿见喜发现,女人戴了帽子立马好看许多,甚至比姚兰还耐看。

“他们人呢?”他收住神,急急地问。

“走了,又死了。”女人扔下话,不再理他。因为几只羊跑出了栅栏,女人得把它们赶进去。

鹿见喜追上女人,不满地问:“谁说他们死了?”

女人收好羊,转身瞪住他。“你是聋子呀,听不见枪声。”女人边骂边说,“前日个横梁山又打上了,逃命哩不逃,打啥?羊跟狼斗,找死呀?”

女人很生气。说出的话硬邦邦的,鹿见喜听了,心里却一阵湿软。

正说着,女人一把夺过枪。女人夺枪的动作很敏捷,连鹿见喜都没反应。他刚要反扑,女人骂:“找死呀你?”说着一纵身,跃到了泥屋前。那儿有一堆粪,眨眼间,枪钻进了牛粪堆。

女人闪身过来,也是瞬间工夫。“记住了,你是我娘家兄弟,是个哑巴。”

鹿见喜刚要发问,就见马家兵围住了草原。女人瞪他一眼,为他的迟钝而气恼。女人叮嘱道:“想活命,就要听我的,记住,你是个哑巴。”

鹿见喜想反驳,已没了机会。马五在二十多条枪的护卫下,逼了过来。

马五很兴奋,远远他就瞅见了军装!好你个女共匪,钻这儿来了!一男一女,正是要找的人。共匪不反抗,令马五放下心来。想不到这么轻松就围住了,他妈的共匪,全是软孙蛋!

明晃晃的枪下,女人说话了。

“瞎眼了,拿枪对着我干吗?有本事打共匪去呀。”见马五不睬,女人又说,“我是祁寡妇,我公公是祁满堂,我公公给你们送过羊的!”

马五傻了眼。这个女人他认识,祁保长的媳妇儿。让他馋了很久,仍吃不到口的山里红。

“奶奶的,咋是你?”马五恨恨瞪住女人,目光要把女人活吞了。

“瞪啥瞪哩?我可告诉你,你们二团副可说好过些日子娶我进城当姨太太的,你可甭动歪脑筋,小心二团副扒了你的皮!”

二团副是马五的堂兄,顶头上司。马五一定是怕二团副,他的话软了。

“唷!奶奶的,我还得叫你嫂子是不?”

“去你的,还没过门哩,你倒嘴乖,先叫上了。”女人扭了下身子,她扭身子的动作煞是好看,一扭,整个草原都动了起来。风吹过来,草原十分娇媚。

马五痴痴的,嘴边流起了口水。

“他是谁?”

马五突然用枪顶住鹿见喜的胸口。鹿见喜差点儿一闪,幸亏女人用力拧了一下他的大腿,他趁机一打战。在马五眼里,就变成害怕了。

“他呀?——你好记性,他是我娘家的哑巴兄弟,这几天狼多,我叫他过来给我壮个胆子,也顺便管一下牲口。你可别吓他,他好歹也是你们二团副的舅子呢。”

马五怀疑地瞪住鹿见喜,他不相信这个像猎狗一样机警的男人会是个哑巴。马五知道,有不少共匪为了活命,都装起了哑巴。只要一开口说话,他就能听出是不是本地人了。

“呦,大兄弟呀,我听说你媳妇让共匪给糟塌了,要不要马爷给你报仇?”马五信口开河,想诱鹿见喜开口。

鹿见喜的火“嗖嗖”蹿到头顶,恨不得一拳捣下马五两颗大龅牙来。

女人用脚踩住他,他趁机张口嗷嗷乱叫,并顺势捏住女人的胳膊,头藏在了她身后。

女人的心落了地,但后背旋即一片酥麻。女人有片刻的晕眩,随后便镇定住了。

“你说啥话呀,马爷,我家兄弟是个哑巴,谁家女子能看上他?这辈子只好跟着我过了。”

马五失望极了,不过他很快又把邪光对准了女人。

“你的衣服,哪来的?”

“你说这皮呀?”女人故做轻松地笑了笑,说,“从一个女共匪身上扒的,我穿上好看不?”

马五眼一亮:“女共匪呢?”

“死了,说不定早让野狗野狼吃了。我瞅这衣裳新鲜,剥了下来穿。”

于是,鹿见喜跟着女人,在马五的威逼下,朝姚兰走去。

顺山腰望下去,姚兰的尸体早成了具骨架。鹿见喜强忍住悲痛,不让泪水落下来。十几只乌鸦张着血腥红嘴,在姚兰上面的天空中飞旋,瞅准机会一个俯冲下去,硬是从骨头上再啄下一块肉来。

鹿见喜的心随之被啄去一块!

直到两个马家兵提着姚兰的头颅走上来,他的手都没松开过女人的胳膊,他害怕一松开,自己就会随了姚兰去。

马五胜利离开后,女人双腿一软,倒在他的怀里。

鹿见喜一把提起女人:“她咋死的,是不是你害死了她?”

女人悬着的心刚落地,让他一吓,又弹了起来。

“你会不会说人话,有你这么放屁的吗?”女人吼叫道。

“那她?她咋——?”

“她死关我屁事,放开我!好心当成驴肝肺,没见过你这号人。”

女人甩开他,恨恨地走了。鹿见喜这才意识到,自己错怪了女人。忙撵上去问:“她到底咋死的?”

“问马家兵去!”女人扔下话,走了。鹿见喜愣愣地僵在那儿,眼里是两股子火,恨不得这阵子就冲上去,跟马家兵拼了。

女人告诉鹿见喜,姚兰是让马家兵追下山崖的。那天夜里,女人听见枪响,跑出来一看,一个人影拖着条瘸腿往前跑,几个兵娃后面追,边追边开枪。她拼命给那个人招手,那人看不见,一直往悬崖上跑。跑到那儿就一头栽了下去。马家兵在山崖上放了一阵子空枪,走了。次日一早,女人跑去看,才见是个女的,怪年轻的。女人当时还想,也有女的干这个呀!她摸到半山腰,发现姚兰摔断了脖子,早没气了。她看着衣裳挺新鲜,剥了来穿,没想差点儿让马五当女红军抓了。

鹿见喜听后,狠狠擂了自个儿两拳头。说:“是我害的她呀!我要是不找水……”

女人听了就骂:“啥害不害的,她要不当红军,安安稳稳给人当媳妇生娃,马家兵能杀她吗?”

鹿见喜瞪一眼女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骂她顶啥用哩?

夜里他偷着出去一趟。女人只当没看见,因为枪她藏着,料定他会回来。天明时,鹿见喜回来了,土头土脸,一双手都烂了。女人知道他干啥去了,没吭声。只是自个儿嘀咕,想不到这人五大三粗的,还是个有心人。

3

窖门一响,鹿见喜知道是女人送饭来了。

鹿见喜本来很感激女人,她救了他的命,还把他从横梁山背了回来。现在他却气这女人。

她不但不杀马鸿飞,还把自己跟他关在一起。一想天天对着敌人,却杀不了他,营长鹿见喜就很憋气。

女人刚进地窖,他便使劲叫起来。他在心里冲女人喊,放开我,我要出去!我要杀了他——女人不理他,女人已好几天不理他了。

女人先给二团副马鸿飞喂饭。女人喂饭时手里拿着刀,谁乱叫她就敢捅进谁的肚子,才不管你是团副还是营长。二团副马鸿飞起先是不吃的,他想绝食,想表明他的决心,结果挨了女人好些打。这几天乖了,他想活着出去。出去后头一件事,不用说就是杀了这婊子!共匪头子鹿见喜他是不杀的,他会把他吊在城门上,活活饿死、晒死。

鹿见喜坚决不让女人给他喂,每次吃饭女人都要废上好大劲。女人踢他一脚:“你少给我动花花肠子,爱吃不吃,不吃拉倒。”女人堵上他的嘴,真的走了。

地窖重新暗下来,鹿见喜心里也一片漆黑。

他在地窖里待了十几天了,大部队这阵到了哪里?仗打得到底咋样?但愿他们能顺利冲过去。正想着,就听见一阵悉率声,原来二团副用脚扒拉麦草。鹿见喜火了,忍住痛用力蹬过去,估摸着踢中了二团副的肚子。我让你偷!没杀你就已经便宜你了,还敢偷我的麦草?

二团副挨了一脚,心里狠狠想,麦草又不是你的,你想一个人霸着呀?也用力蹬过去一脚,正好蹬在鹿见喜伤口上,痛得鹿见喜心里直叫。

两个人在地窖里胡乱蹬了一阵子,谁也占不到便宜,才停下来。

二团副想,好你个共匪,你死定了,我的人天天在上面搜,很快我就会出去,出去了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鹿见喜想,你个马匪,除非我死在窖里,要不,这仇我非报不可!

安静了没一会儿,二团副又耐不住了。不行,凭啥他睡在麦草上?又抢。鹿见喜哪容他这样,麦草就跟阵地一样,一根都不能落到敌人手里。

漆黑一片的地窖里,两个人较上劲了。后来鹿见喜终于踢中二团副的下面,那一脚真狠,几乎要废掉他,二团副才不敢了。

躺在湿漉漉的地上,二团副憋屈极了。他可是国民党的团副啊,又是马步芳的侄子,哪受过这罪?他在古浪城里,别说房子,姨太太就有五个,个个如花似玉。如果不是为了这女人,能落到这一步?

一想女人,二团副心里的火腾就蹿上来。

二团副马鸿飞是在保长祁满堂家吃喜酒时看上这女人的。女人顶着红红的盖头过来给他敬酒,他一掀盖头,女人粉嘟嘟、嫩生生的脸蛋儿立刻就把他的魂勾走了。荒山野岭的,竟然生出这么个美人儿,如果不是人多眼杂,二团副真想咂上她一口。

自打见过之后,二团副就一直没忘掉过。他想城里的女人再好,总是缺股味儿,不像这乡野女人,清秀中带着野味儿。后来见了几次,二团副就越发让这野味儿迷得神魂颠倒,她简直成了他心中的嫩蛋蛋,二团副发誓要把这女人弄到手。就像吃惯山珍海味,老想吃一口野菜一样。可这女人是保长祁满堂的媳妇儿,二团副一时难以下手,好不容易等她男人死了,战事又忙起来。二团副给保长祁满堂说过这话,等打完共匪他就抬女人到古浪城做六姨太。还让马五留点神,甭让祁满堂糟蹋了。好菜谁都想吃一口呀。

二团副断断没想到,他会栽在女人手上!

二团副马鸿飞想女人时,营长鹿见喜也在想这女人。

牧场里躲了两天,鹿见喜要走,女人拿出一张字条,说你们的人留下话,要是有活着的就别再西进,就地想法活下来,日后会有人来接。

鹿见喜不信,女人气气地道:“想死你只管死去,从这儿到古浪,你们的人差不多死光了,多个你也无所谓。不过我可把话说清楚,你要是连累了老娘,老娘做鬼都不饶你!”

这时候女人的儿子走出来。那是一个蹒跚学步的碎娃,刚望见鹿见喜,哇一下就哭出声来。

女人拍了碎娃一巴掌,说哭啥哭哩,进屋去!女人领碎娃进了泥巴屋,不大工夫折身出来,扔给鹿见喜一双鞋。“把鞋换了吧,瞅你那鞋,脚指头都裹不住。”

鹿见喜说:“大嫂,咋能拿你东西呢,我们红军有纪律。”

女人不屑地撂过来一句:“那是我短命男人的,死了半年了。”

鹿见喜这才明白女人是个寡妇。他默默换上鞋,对女人说:“放心吧,大嫂,我不会连累你们母子的。”

说完背起枪,消失在暮色里。

鹿见喜是要报仇!

天亮时分,鹿见喜摸进一座破庙。说是破庙,其实就是两间泥土房。一间塑个泥关公,一间像是专为过路或上香者盖的歇脚避雨的地方。鹿见喜在麦草中发现一条凝血的绷带,那是红军的绷带,从血迹上判断,这儿三天前停留过红军。

看来有人也跟他一样掉了队,不知现在是否活着走过去?

正怔想着就听有杂沓的脚步声响过来。他闪身出来,躲在庙后一片杂草中,果然见四个马家兵押着一个红军小战士朝庙这边走来。鹿见喜不认识那个小战士,他想一定是三营的,三营跟二营几乎同时进的古浪。小战士的腿受了伤,一走一瘸,血从大腿渗出来,马家兵不时用枪把子捣他,他的胳膊反绑着。

鹿见喜观察一下地形,前面不远是个山洼,那儿下手容易些。问题是他得先赶到那儿埋伏,稍有不慎让敌人发现可就糟了。他刚要动身,猛看见西边的山头上黑压压一排敌人,他想一定是马五在等这四个人。不能犹豫了,再不救就来不及了。

他猫腰摸过去,顺手拔出裤腿上的刀,躲在庙墙西边。敌人刚一闪身,他嗖地扑过去,左手卡住一个的脖子,右脚一个横扫,踢到另一个裆里。那家伙惨叫一声,刀已插进了脖子,等后面两个反应过来,这两个已经报销了。

小战士瞪大眼睛说:“你……你是鹿营长吧,我是三营的——”

还没等小战士报上姓名,敌人的枪响了。小战士一个趔趄倒下去,血从脊背上喷出来。

“狗日的!给老子偿命来——”

鹿见喜疯了,一个猛扑将两人掀翻在地,三个人在地上扭成一团。右手这个接着放了几空枪,才让他一刀了结掉性命。左手这个枪把子被他死死握在手里,怎么甩也甩不开,狗日的居然踢了他几脚,一脚差点儿踢中鹿见喜的要害。幸亏右边那个死得及时,鹿见喜的右手腾了出来,才将刀子捅进他的心脏。

鹿见喜扑向小战士,小战士用最后一丝力气说:“我一看身手,就知道你是二营长——”

西边山头的敌人听见枪声,齐齐朝这边扑过来。鹿见喜给小战士合上双眼,掉头便往回跑。

空旷的山野,跑只兔子都看得清清楚楚,鹿见喜心想今天完了,救人没救下,反倒多搭一条命。可他的腿却不敢懈怠,跑得比兔子还窜。

不远处有一村庄,跑进去或许能躲一阵,可一想敌人的残忍,鹿见喜绕开了,他不能连带无辜的村民。后面的枪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他都闻见死亡的气味了。心想与其没命地躲逃,不如掉过头拼他一场。正在这时,他看见了女人。

女人就在前面的山崖上,使劲向他招手。鹿见喜一下见着了希望,奋力朝女人奔去。女人一把拽过他,说了声跳,就拽他跳下了山崖。

山崖不高,却险。平日是断然不敢跳的。鹿见喜感觉自己筋骨都断开了,说:“大嫂,你快走,别让敌人抓住。”女人翻起身,挣扎着活动了下筋骨,说还好没摔死,便硬拉起鹿见喜,一瘸三拐地往南边沟谷里跑。

女人说他们追不上的,前面有个避雨洞,我们躲到天黑再走。

等敌人涌向沟谷时,女人已用乱草遮盖住洞口。一阵枪响过后,四周又恢复了寂静。

女人说:“他们当你跑到沟东边的村里去了。”

鹿见喜一惊:“不行,我得出去,不能让村里人受牵连。”

“他们抓的是你,不是村里人。”

“可他们?”

“闭上你的嘴!要死你早去死呀,这阵子说啥大话?”

鹿见喜让女人摁倒地上。女人手劲真大,鹿见喜不再犟了。

洞很小,女人几乎是紧挨着鹿见喜的。危险过后,女人的清香飘出来,弥漫在洞里,鹿见喜闻了一口,心就开始扑扑乱跳。

鹿见喜最闻不得这味儿,一闻见这味,他身上所有想女人的神经就都活了。如果不是打仗,鹿见喜说不定早就成了有名的采花大侠,战争使他失去了征服女人的机会,但同时也给他带来了一些燃烧女人的机遇。

比如现在,这个活生生的女人就在眼前,不,几乎是在怀里。他只要稍稍一倾,就能清晰地触到女人的身子。女人像是猜透他的心思,身子微微一仰,把一片灼热的背贴在他怀里。

鹿见喜的胸口立马热起来,不,是烧。女人像一团温火,正在慢慢点燃他,一股挟裹着百合味儿的暗香钻进他鼻子里,很快便流向全身。这是女人的身子味啊!闻惯了硝烟味的鹿见喜哪能经得住这味儿?立刻被撩拔得晕晕糊糊。这味儿真像十年前他在东家西院那厢房里闻过的味儿,湿湿的,甜甜的,还有股被窝的臊热气。更像半个月前他给姚兰疗伤后的那味,丝丝缕缕,滋润无比……

不!这味儿就是这味儿,像山野里裹着花香的热风,像泥巴屋飘出的粉红色的内裤味儿,像热腾腾的水气,像湿扑扑的热浪。浸润着他,弥漫着他,让他一次次打着颤儿,忍不住瞎想连连……

他多贪婪啊!像沙漠中奔走无数天的骆驼,突然见到绿洲,像一只孤独地在空中飞了半世的雄鹰,突然掉进雌鹰窝。恨不得一口把这味儿全吞下去。可女人的玉香缭绕不断,雾一般弥漫,水一般翻腾,他被染着、渗着、润着,渐渐就烧了起来。

女人仿佛又往紧里靠了靠,仿佛没有,但鹿见喜却觉跟女人是黏到一起了,借着乱草隙中喷薄而进的阳光,他看见女人的脖颈是那样红润,细看,像一片望不透的云彩,更像西天极美处的晚霞,惊艳无比而又不能尽收眼底。女人的红晕从脖颈处冉冉升起,向上四下散开,粉嘟嘟的脸蛋儿染上一层水彩色,轻轻一碰便会碰出水来。红晕飞过脸颊在鼻翼四周打着旋,那里便是格外的粉红,衬托得鼻梁上那颗黑痣有了万花从中一点绿的动美,仿佛瞬间活蹦乱跳起来。女人此时最红的还是耳根,尤如云彩游走了一圈后在那儿停下来。那密集的红使得女人的耳朵越发白嫩,脆生生的馋人……

女人的眼是轻合着的,它关住了里面的风情,但让女人有一份微醉。就像即将怒放的雪梅在羞答答、娇滴滴跟处子时光作别。更像走进洞房的新娘,期待着新郎掀开盖头的那一瞬……

鹿见喜彻底地沉醉了,就像一头饥饿而又被人追打的牛跳进菜地一样,满眼的黄花绿菜让牛把一切危险都丢到脑后,贪婪地享受起眼前的幸福来。

鹿见喜想,多好的女人呀,她那个短命男人咋不知道好好疼惜?孤儿寡母,那么大个牧场,空荡荡的山野,空荡荡的泥巴屋,女人真不易呀。如果不是向西,他真想留下来,像守住阵地一样守住女人。

女人也不说话,就那么微闭着眼,暖暖地靠在他的怀里。她一定是不忍打碎这份甜美,或者也掉入同样的梦里,不肯醒来。

山是静止的,风是静止的,天空也是静止的。战争瞬间远去,成为一本尘封的旧书,谁也不想打开。

唯有这洞内的惊涛骇浪,是世界上唯一的声音。

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搏杀呀,两个人谁都被另一种声音呼唤着,只要女人一转身,他们立刻会被另一场熊熊的大火焚烧。可女人没敢,男人居然也没敢,他们宁可让自己的火烧着,宁可跟自己厮杀着,也没敢连累对方。

直到夜色吞没一切。女人才从一场亘古的梦中走出来。像婴儿离开母体那般艰难,那般痛彻地从男人怀里缓缓直起身子,冲洞口深深吐了口气,方才轻轻地说,走吧。

鹿见喜仍然痴迷着,双脚钉在地上一般不肯挪动。

女人又说:“走吧,路还远着哩。”

女人伸出手,想拽,手却被牢牢捏住了。

女人情不自禁地歪过头,痴痴地贴在鹿见喜的胸口,身子震颤了一会儿,蓦地转身,走出洞口。

鹿见喜摸住胸口,仿佛摸住刚才震颤的女人。心里跳动着女人那句话,他不知女人指的是哪条路。

4

地窖没挖以前,鹿见喜躲在羊圈里。

从小山洞回来,女人突然一反常态,又变得凶起来。

“你欠我一条命,得还了再走。”女人说。

“咋还?”鹿见喜问。

“你是哑巴!谁让你说话了?”女人突然恶起声来,像是鹿见喜惹恼了她似的。

鹿见喜怔怔望住女人,一脸不解。这难道就是小山洞里那个女人?

“望啥望?没见过女人呀?小心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喂狗!我可马上要当姨太太了,你少动歪脑筋?二团副的枪子儿可不是好吃的……”

一提二团副,鹿见喜火了,腾地转起身,朝西走去。

“回来!”女人扯了声叫,见鹿见喜站住,女人又喝:“起粪去,把羊圈粪给起了。”

羊圈在离泥巴屋不远的山坡上,鹿见喜扛着铁锨走进去,机械而又重复的动作中,开始想大部队,想西边。他想的时侯,心里的泪一次次漫上来,是血泪,战士们的血,当然也有姚兰的。

僵场戒马纵横十年,想不到今儿个成了光杆司令,为活命还得装聋作哑。马家兵这帮龟儿子,等老子到西边,见了徐向前,一定要了命再杀他个回马枪。杀!杀!杀——鹿见喜一阵乱舞,手中的锨风风作响,空气被他劈得支离破碎,仿佛马鸿飞的灵魂,让他劈成了羊屎蛋。杀着,杀着,鹿见喜突然扔了铁锨,一屁股蹲羊粪上,他真是憋气!

一阵风动,女人柳一样挂在圈门上,鹿见喜没看她,他还在生女人的气,不是要当姨太太嘛!当去呀——

女人急急地说:“我公公来了,你在圈里别出来。记住了——”

风一动,羊圈门复又空荡。鹿见喜心里也旋即一片空荡。

鹿见喜终于没能在羊圈里久待。他待不住,觉得应该去泥巴屋看看。至于看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闪身出了羊圈,也是一阵风,耳朵便贴到泥巴墙上了。

“听说你娘家来了个兄弟,人呢?”保长祁满堂问。

“回去了,昨儿我把他打发了。”女人蹲地上,怀里抱着儿子。

“你娘家啥时又有了兄弟?”保长的声音有点阴邪。鹿见喜看不见保长的目光,看见了就会明白,阴邪是从目光里射出的。

“是我堂弟,你没见过。”

保长不吭声。只是盯住媳妇望。他发现媳妇儿的脸先他的脸而红,媳妇儿的胸口先他胸口而跳,就知道媳妇儿在说谎。但他不揭穿,揭穿就不是他保长了。

“最近战事乱,你得小心点。”

“知道。”

“来了外人甭搭茬,搭茬没好处。”

“知道。”

“光知道不行,得照做!条子沟刘家藏了个红军,不,共匪。让马爷知道了,你猜怎么着?”

“杀了!”

“知道就好。老少五口人,几百斤重哪——”

“……”

“二团副捎来口信,说他这阵子忙,等打完这仗,你就是他的人了。”

“……我要是不应呢!”

“那我这个保长就当不成了。你也没法过,你知道二团副的为人……”

“我死给他看!”

保长不吭声了。事实上他是多么不愿把媳妇儿送给二团副呀,他这样说,也是迫不得已。再说,他也想试探一下媳妇儿,看她心里到底是咋想的?媳妇儿刚说完,他就听到自己心落地的声音。落了地的心并不安稳,在地上怦怦乱跳。他只好蹲下身,想把心捡起来,心却骨碌碌滚进媳妇怀里,他犹豫片刻,就扑了过去。

“我的心肝肝哎……”

屋子里响起一阵复杂的声响,鹿见喜不知道该不该冲进去。他听见女人拼上命喊:“黑子,黑子快咬呀,咬这畜牲!”

鹿见喜不知道女人喊谁。荒山野岭的,除了他,哪儿还有个黑子?但他认为自己应该冲进去,尽管他不是黑子。

拔腿的一瞬,鹿见喜僵住了,因为他看见逃出来的保长。这是一个不算太老的男人,他的脸原本还算可以,这阵挂了血口子,看上去就恶心。鹿见喜的审视里,保长祁满堂一边捂着血脸一边冲泥巴屋吼:“甭以为我不知,到时我说出来,你就后悔了。”

女人腾地闪身出来,一支枪明晃晃地对准保长。鹿见喜惊了!她怎能把枪亮出来?这不是找死吗!

暗处的鹿见喜见保长逃走后,嗖地跳到女人跟前,一把夺过枪。“你想找死呀!”但他旋即发现,枪不是他的,是杆猎枪。

“谁让你出来的?滚回去!”

女人骂完,似是想进屋,愣怔了一秒,猛地掉转身扑向他,把他抱住,抱得紧紧的。女人的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流啊流,怎么也挡不住,鹿见喜的胸前湿了一大片!

鹿见喜知道,女人为啥流泪。孤儿寡母,这么多狼眼盯着,哪能不流泪,流吧。

女人平静后,猛地从鹿见喜怀里夺出身子,好像那身子是鹿见喜硬拉过去的。事实上鹿见喜像泥巴墙,直挺挺地僵着没敢动。女人抹干泪,目光便坚定如初了。见鹿见喜还像泥巴墙一样立着,女人不骂了。“起粪去呀,你这死人!白吃白喝还想白占便宜,我让二团副把你毙了!”

鹿见喜就去起粪。粪起完,女人唤他吃饭。鹿见喜不吃。骂也挨了,粪也起了,他想扯平了。夕阳下,他像狗一样蹲在羊圈边,死死地盯住西天,残阳如血,染红一路的庄稼和山梁。他想,该上路了。

女人不理鹿见喜。饭就在锅里,鹿见喜不吃,女人也不吃。碎娃吃完奶睡了。喂奶时女人很疼,是保长公公捏疼的,他的手劲真大,扑过来就发狠劲,疼啊,死男人,老不要脸的。唏嘘中,女人想起自个儿短命的男人,屋子里一下空荡荡的,心里更是空荡。女人盯着锅,眼睛的余光却一刻也没离开那死人。

真是个死人。女人骂。

夜很冷了。女人把锅端出去,声音很响地放门上,然后上炕睡了。

鹿见喜的心已很远了,身子却还留在羊圈边。听见声响,他朝泥巴屋望了望,一袭暗红,一闪不见了。小山洞里那个女人突然又真实起来,想到刚才那亮眼的红,他的心软软一动,今夜他又走不成了。

鹿见喜幸亏没有走。

红军在古浪打了恶战,仗打了三天三夜,马家兵疯狂堵截,还是让红军撕开了一道口子,向西去了。但马家兵收获颇丰,在给马步芳的电报中,马鸿飞这样写到:共匪企图西进,我部奋力围堵,歼灭共匪三千余人,击毙共匪头子军参谋长陈伯稚,25师师长、政委,27师两名政委,骑兵团长。另有残匪少许,被我围困在古浪境内。

马步芳立即下令:全力围剿共匪残余,若要活下一人,唯你部是问。

于是,二团副亲任围剿司令,一夜之间,拉开地网式搜查。有六名受伤红军被拉进古浪城,枪杀在城东的万人坑里。马家兵上千号人,把住了各个山头,按他们的话说,一只鸟都休想飞过去。

风声传到青石岭,鹿见喜心想完了,看来我只能当哑巴,窝在这山里等机会了。

马五一大早就赶来牧场,问哑巴呢?女人瞪了一眼马五,说:“哑巴让我赶回娘家了,几年不见,没成想他变得好吃懒做怕动弹。”马五的目光绕着牧场转了一圈,最后搁女人身上。

“知道吗?要是藏了共匪,咔!咔!”马五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转身走了。马五身后,五花大绑着四个红军。鹿见喜认出一个是三营营长刘铁。他的拳头咯咯作响,身子却不由得沉下去。

白天是不能露面了,他必须蹲在羊圈里。这是女人的命令,为安全起见,女人让鹿见喜在羊圈里挖了个坑,状若地窖,一听见脚步声,他就像兔子一样跳进去。如果女人不放他,他得在地窖里蹲一天。只有夜里,他才会被放出来。站在繁星闪烁的星空下,鹿见喜心如墨夜。遥远的西天,看上去就像一个梦。

女人领来一条狗,叫猛子。

猛子是邻居家牧场的猎狗。邻家牧场的男人和女人都被乱枪打死了。猛子成了丧家之犬,幸亏女人找见它,它才有了新的用武之地。

女人除了做饭,整天只专注于一件事,驯狗。尽管猛子很优秀,女人却有自己的要求,女人凡事都有自己的要求,要不她的牧场坚持不到今天。

草地上,女人带着猛子,时而狂奔,时而跃起。惊得牛羊都拿眼睛吃惊地盯她们。鹿见喜猫在羊圈里,看猛子如何在女人怀里恣意跃动。猛子跃上女人身子的一瞬,他的眼睛很疼,那是对狗的嫉恨产生的。有时女人会抱住猛子,就像那天女人抱住他一样。鹿见喜这时就会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原来做狗也很幸福。

女人驯完狗,又专注地擦猎枪。女人端起猎枪瞄准时,鹿见喜就觉女人像姚兰,但女人不是姚兰,要是姚兰该多好!女人又是擦枪,又是磨刀,鹿见喜想,女人会不会做啥事?

“吃饭!”女人说。女人端锅走进羊圈,猛子跟在她后头。它的尾巴甩得很欢,就像一个讨好女人的色鬼男人。女人蹲下身子盛饭,猛子一个虎跃跃上去,双腿搂住女人的脖子,血红的舌头在女人头发上乱舔。猛子一点不把他放在眼里,这激怒了鹿见喜。他伸出手,看上去并没怎么用力,猛子已经摔倒在草地上了。

女人暴跳起来:“打狗做啥?狗惹你了——”

“没惹。”他沉沉地说。

女人的咆哮响在羊圈里,落下来全砸在鹿见喜心上。

鹿见喜让猛子抓烂了脖子。

女人藏了他的枪,他要,女人不给,两人争起来,后来不知怎么就纠缠到了一起。鹿见喜真想这么纠缠下去,就在他和女人都要软了的一瞬,猛子忽地扑进来,跃到鹿见喜身上,两只爪子奋力用劲,鹿见喜的脖子开了花,血汩汩地淌。

猛子报了一箭之仇,很得意。女人用脚奖赏了它,那一脚很要命,即使换了鹿见喜,恐怕也得疼几天。

猛子翻了几个滚,挣扎着站起来。汪汪叫了几声,样子很委屈,它孤独地跑进羊圈。那是鹿见喜的领地,它的领地在泥巴屋。猛子一定在想,主人是要给他们打个颠倒了。

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到了夜里,确切说刚刚黄昏,泥巴屋里闷了一天的女人走出来,把两样东西放羊圈门口,抱起猛子,忧伤地回到泥巴屋。当时鹿见喜在青石岭上,他躲在那儿想了一天,最终还是在女人和向西二者之间,选择了向西。

鹿见喜背起枪,顺手提了干粮袋,望都没望一眼泥巴屋,走了。

他的身后,是四只忧伤的眼睛。

尽管是夜里,他仍没有走大道,专拣羊肠小道,蜷缩着身子,状如狡兔。

鹿见喜一上路,就知道女人的好处了。让女人调养了一阵子,他的脚步已快如疾风。穿梭在穷山恶岭之间,鹿见喜想起姚兰一句话,你这辈子怕是过不了女人这一关。鹿见喜想,自己到底还是把这关闯过来了。他有点自鸣得意,同时心里也酸楚楚的。

两束贼光从他一上路,就跟在了后面。

他不敢朝后望,他怕是一转身,就再也迈不动向西的步子了。后面的贼光笑他愚蠢,想跑?没那么容易。两个家伙是马五的人,他们一直守在村外的路口上,按马五的判断,迟早有一天,哑巴会从这儿逃走的。

两个家伙追的很吃力,他们弄不明白共匪头子吃了什么?吃草的兔子也没这么快。但他们很放心,只要到了横梁山,你就是脚上安飞轮,也跑不过去,马五正等你呢。

两个家伙正得意着,头上就重重挨了一下。咽气的一瞬,他们吃惊地想,为啥要他们命的不是枪子儿,而是牧羊人打羊的炮肚子石头?这两块奇奇怪怪的石子,又从哪里飞来?

半夜时分,鹿见喜赶到横梁山下。一股血腥味告诉他,这儿前几天发生过恶战。鹿见喜越发机警起来,他竖起耳朵,四下听了听,没听出啥异常。正想拔腿往前走,忽觉脚下软绵绵的,像是踩着了什么?双腿一用劲,腾地纵出身子。回首一看,稀薄的月光下,躺着的是位红军。鹿见喜扑过去,一眼认出自己的副营长刘喜娃。

副营长双腿都中了枪,按血迹,他死的时间不超过两天。也就是说,副营长那边也被打散了,他肯定也是掉了队,拖着两条伤腿向西,到这儿流尽了血,死了。

鹿见喜没有难过,心里更多的是仇恨,他想,不能让敌人把副营长的头提了去,他冲四下望了望,发现山坡下不远处有个黑乎乎的洞,像是雨水冲下的枯井。他抱起副营长,朝枯井走去。

掩埋了副营长,天已经拂晓。再不走,横梁山就过不去了。鹿见喜朝枯井鞠了一躬,转身又消失在黑夜里。

这时侯,马五已等得不耐烦了,他甚至想,今夜又白等了。可他不习惯白等。这些日子,他每天晚上都有收获。那些企图向西逃走的共匪,一个个钻进了他的口袋。他还意外地收获了两个财主的小老婆,跟共匪装扮成夫妻,想一起逃走。可把马五受活好了。他领的赏钱,能把两个财主的家业都买下来。奶奶的,守株待兔,这主意不错。

马五所以要等下去,是他坚信那个名叫山里红的寡妇会护送哑巴向西。他不能失去这个机会。到时侯,他可以名正言顺将寡妇据为已有,他的顶头上司二哥二团副也只能望望。他敢娶一个私通共匪的女人当姨太太吗,不敢!再说上面发了令,为激励大家抓共匪,重奖之外还多出一条,要是抓到女共匪,不用上交,谁抓的归谁。

马五就奔这个而来!

一想起山里红,马五的耐心就从脚底下升上来。

鹿见喜已摸到半山腰,离马五的枪口越来越近。巍峨的横梁山,像一个装满阴谋的刽子手,令鹿见喜气喘吁吁。他机警的耳朵,却一刻也不敢懈怠,更不敢累。从一块大石上落下来的时候,鹿见喜听到马家兵的咳嗽声。他一个兔跃,原又藏在岩石后面。两块碎石被他踩下去,滚动中发出刺耳的声音。

山头上立刻响起回声。“谁?站住——开枪啦——”

枪并没有真响。鹿见喜头上的冷汗却是真实的。他屏住呼吸,紧紧贴住岩壁。他自信敌人并没有真正发现他,但硬冲显然不行。他的后背暴露成一个巨大的目标,正被敌人盯着。

一个刚刚拉完肚子的兵娃发现了他,兴奋得几乎叫起来。就在兵娃举枪瞄准的当儿,头上重重挨了一下。这次不是炮肚子里飞出的石头,而是猎枪的枪托。但他不愧是马步芳的士兵,倒地的一瞬,他的手还是扣响了板机。

子弹擦着鹿见喜的头顶飞过,准确无误地射进山顶小便的兵娃身上。那家伙即是不死,那玩意儿也不能用了。

这下鹿见喜不能藏了,连一直跟在后面的女人和猛子也不想再藏了。

“给你枪!”女人飞身一跃,将兵娃的枪扔给鹿见喜。鹿见喜来不及惊诧,密集的子弹很快让他做出反应。他一气撂倒六个敌兵,加上女人打死的,眨眼工夫,马五就丢掉十个兵娃。

马家兵疯狂了,整个山野彻响他们歇斯底里的叫啸,枪声卷着尖啸,齐齐地扑向鹿见喜跟女人。天马上要亮,天一亮他们就无处躲藏。女人急中生智,冲猛子喊,猛子,往回跑!小牛犊一般高的猛子完全理解女人的用意,连跑带跳,极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一大堆士兵看见那个黑影,兴奋地追去了。边追边喊:“抓活的,活的五十。”

马五的身边,只剩下五个不贪图赏银的士兵。

马五至死也不明白,山里红是啥时学会玩枪的。当他一枪击中鹿见喜大腿时,他相信他是全世界最有脑子的军人。他望了望身边刚刚落气的五个兵娃,说老子拿赏银换阴国票子,给你们烧个够。他正想唤回追狗那面去的蠢货们,山里红的枪已顶在他脑门儿上。

“山里红……哦……嫂子,甭开玩笑……我是马五……”

“老娘干的就是你畜生!”

女人红了眼,她尤其不能饶恕的是,马五泄露了秘密。山里红这个名字应该是她在某个月色融融的晚上,撒着娇嗲着声儿亲口告诉男人,她还幻想过男人听到这名后会怎样的吃惊,怎样的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马五这畜生却打碎了那么一个夜晚。打碎了就该死!

——女人从不跟人讨价还价。

“去死吧!”猎枪近距离的爆发力远超过步枪。

马五死了。马五的头一如破碎的西瓜,成了那一年横梁山最好的祭品。

5

鹿见喜是女人背回来的。

追猛子的几个傻蛋士兵返回到横梁山时,女人已背他钻进十几里外的一个窑洞里。

女人放下他,她的屁股已染成一片血红。女人摸了把屁股,心想该给他止血了。她从裤腿里摸出一把刀,“哧啦”一声挑破鹿见喜的裤子,一条长满黑毛的粗壮的大腿暴露在她眼前,女人脸上禁不住飞过一片红云,很快又消失了。因为她发现子弹深嵌在大腿根部。要是稍稍偏一点,这死鬼就废了!要想取弹,就得把整个裤子扒掉。女人犹豫了一下,不是她怕,而是现在压根就没这时间。她解开外衣,“哧啦”一声,从汗衫上撕下一块布,用力箍住他的大腿。紫血像泉眼一样往外冒。女人急了,抓起一把土,摁在伤口上。鹿见喜疼得直叫,女人说:“闭上你的嘴!你是哑巴——”

女人一边扎一边问:“还走不走?”

鹿见喜咬牙说:“走!”

女人一用劲:“我让你走!我让你走!”

鹿见喜疼得要昏过去。他说我不走了行不?女人这才解了气,但她不敢停留,布条刚扎好,背起人来又走。

鹿见喜咬着牙,不敢发声了。

来时比去时艰难多了。女人不光背了鹿见喜,重要的是她还背了五六条枪。鹿见喜非常惊讶,女人哪来这么大力气啊。一开始他还想下来,自己挣扎着走,结果让女人骂了一顿,才又乖乖伏在女人背上。伏着伏着,鹿见喜心里就涌出别的东西了,哦,真美。

女人不敢停,女人的步子快极了,如此重负下,女人还能快步行走在山路上,可见,女人这双腿,多有力量。

他们是半夜时分摸进青石岭的,等回到泥巴屋时,女人的儿子已哭成最后一丝力气了。

女人抓过儿子就喂奶。鹿见喜从昏迷中醒来,一眼看见女人硕大的奶子。泛着银光的肥美的奶子立刻让他忘记了疼痛。女人伸出腿,猛地踹他一脚。“想吃奶呀!望啥望?转过去——”

鹿见喜别扭地扭过脖子,他气女人小气,望望又少不了。那么好的宝贝要是真留给二团副,可把人憋气死了。鹿见喜胡乱想着,心里却记牢了那对尤物,并在以后长久的日子里牛反刍一般反复回味!

女人奶完儿子,开始给他取枪子儿!

鹿见喜真是奇怪,这女人哪来那么多力气?比起姚兰,她可是强悍多了。他奇怪自己到现在还在想着姚兰,他感到有点对不住为自己疗伤的女人。

女人扒下鹿见喜裤子的一瞬,两个人同时吃了一惊。因为两条腿中间又多出一条腿,而且同样粗壮有力,它阻挡着女人的手,使女人无法进入想进入的那个洞口。

“你要不要脸?”女人骂。

女人的恶骂立刻使那条腿疲软下去。鹿见喜松了口气,女人眼里却涌出一层明显的失望甚至暗悔。

炉火燃烧起来,它使得两个人的脸都有了一种虚假的理由,好像是炉火让他们那样,尽管炉火只是为了烧红女人的刀子。

女人将刀子插向伤口的一瞬,又问了声:“还走不走?”

鹿见喜用力咬住牙,这次他回答得更奇怪,似乎是报复似的说:“偏走!”

女人乐了,这下她有足够的理由支撑自己把刀子从容地扎进去。我让你走,我让你走。女人一边心里骂一边手上动作,直到把那颗顽固的子弹取出来,她的手都没有发抖。那条雄壮的大腿让她弄得血肉横飞,惨不忍睹。女人甚至想,这辈子也不会对这条腿动心了。

而鹿见喜却自始自终想着姚兰。在条子沟时,他和姚兰就有过这样的一幕,姚兰受了伤,子弹钻进大腿的位置几乎跟他的一样。不同的是他没能扒光姚兰的裤子。不是他不想,是姚兰死不让。他只好从膝盖往上撕开。就这,那条美丽的大腿也够他回味一辈子了。鹿见喜对姚兰的回想帮助他挺过了这场等同于屠杀的疗伤,姚兰没叫喊,所以他也没叫喊。唯一不同的是姚兰听到肉体里的那颗子弹清脆落地的声音时说,啥都让你看到了,到了西边,你可得娶我。而他却不能重复这句,到现在他已答应过两个女人了,他不能一直这么答应下去。

“好了!是瘸是拐,全看你的造化了。”

女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想,疼痛再次燃遍了全身,一听女人咒他瘸,他突然又气起这女人来。

女人闪身出去了。居然连一句安慰话都不给,比起他对姚兰,她可真够狠心。他疗完姚兰,是抱着坐到天亮的。尽管四处硝烟弥漫,但两个人心里却是温馨一片,柔软的月光轻泻在身上,他哼着一首软软的小调,那小调让姚兰越发死死地搂住他,仿佛一松手,就再也不能在一起了。

那是多好的一个夜呀!月光,姚兰。姚兰,月光,鹿见喜沉入到无休止地冥想中去了。突然,他睁大了眼睛。一个巨大的疑惑跳出来,姚兰会不会怕拖累他才故意支开他的?

天啊——?

女人很久才回来。女人回来时,鹿见喜已被那个疑惑击倒。女人踢了他一脚,见他没反应,女人说:“该不会这么快就疼死了吧。”

女人拖着他。女人奇怪自己,逃命时连人带枪都背得动,这阵却拖都拖不动了。

女人又踢了鹿见喜一脚,你就不能轻点呀!女人是急天马上要亮,她必须在天亮以前彻底把他藏好,藏进他亲手挖的地窖里。女人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鹿见喜丢进了地窖里。失血过多又遭惊吓的鹿见喜这阵却醒了,见女人封上地窖口,他想冲女人喊句什么,猛记起自己是个哑巴,忍住了。

地窖里不知啥时已燃起了牛粪火,鹿见喜觉得很温暖。他觉得这女人其实也不错,嘴是厉害,心眼儿倒也细致,挺会疼人。天亮时分,猛子回来了。猛子就是猛子,那么多兵娃追着它,呯呯地乱放枪,居然连它一根毛也没打着。猛子一进屋,就跳进女人怀里。女人亲热地搂住猛子,说我的乖儿子,我的乖男人,你可把我想死了。

马五毙命的消息立刻像炸弹一样炸响国民党二十七团团部。

二团副马鸿飞暴跳如雷。他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古浪大捷让他在马步芳那里邀足了功。五个姨太太轮番给他铺庆功床,仍不能满足他的喜悦之情。他甚至已择好日子想去青石岭会一会祁保长,顺便把那个勾魂摄魄的猎物拉来,给他好好铺一阵子床。没想听到这样一个丧气的消息。

二团副马鸿飞亲自去了一趟横梁山,回来后就歇斯底里地冲部下吼:“这绝不是共匪单独所为。奶奶的,共匪迷惑了山民,你们知道吗?一定有人暗中帮共匪,给我搜!搜出一个,血洗一片!”

按马鸿飞的逻辑,共匪都让他们打散了,剩下的丢盔卸甲,瘸胳膊烂腿,根不成不了气候。但共匪狡猾就狡猾在迷惑人心上,这点身为二团副的马鸿飞深有体会。他担心的是,要是共匪把山民们全给迷惑住,麻烦他奶奶的可真就大了!

二团副马鸿飞绝不容许麻烦大起来,他再次亲自率队,沿途命令各乡的保安队,全力围剿残余共匪。

可以想象,当年的古浪山民遭受了怎样一场掠杀。

是在正午的时候,太阳当头照下来,给墨绿的草原染上一层金色。羊群已早早吃饱肚子,懒洋洋地躺在草坡上晒太阳。牛群显得贪婪一些,正伸着红丢丢的舌头卷草吃。肥美的草原像一对鼓满奶汁的乳房,诱惑着牛羊把嘴儿伸过来。天蓝得要死,絮状的白云一朵儿一朵儿盛开,使得蓝天更有了望头。和风轻轻掠过,拂动满山野的鲜花,把缕缕清香带给女人。女人坐在泥巴屋前,眼里是刹不住的春色。

战争的天空下,草原呈现出一幅异样的美丽的景象。一头撒野的公牛顽皮地追逐着一头漂亮的花母牛。花母牛更像个淘气的新娘,一边逗公牛一边又戏弄它,惹得公牛急了,伸长了脖子朝女人叫。仿佛只要女人吆喝一声,花母牛就会乖乖地服从于它。女人笑了。她才不管牛羊的事呢,她自己心里有事,很重。女人不自觉间,心里装下人了,不想让他走,真不想。可死鬼天天嚷着向西,呸,西边有什么好,荒蛮之地,寸草不生,听说是一眼望不尽的戈壁滩,还有卷起来能把人吓死的黄沙。

死鬼!女人恨恨骂了一声,又冲自己道:“就不让你走,看你能飞!”

猛子站在女人不远处,它弄不明白主人咋了,看上去好像是很难过,猛子想帮主人,又缺了个好主意。只好也学主人的样儿,一双眼里布满了难过。

这时间,就听草原上传来很热乎的声音。

“哎呀呀,暖,暖,太阳真暖。我也想暖,我的蛋蛋儿哎——”

女人寻声望去,说话的居然是二团副马鸿飞!

女人一惊,才知自己走神走远了,连马鸿飞带兵围了牧场,竟也没有察觉。

“干啥,你想干啥?”女人边起身边说,双手噼里啪啦,冲自个儿屁股一阵猛打,没土的屁股上愣是让她拍出一股子土尘来。

女人不怕二团副。她出嫁那天,二团副抓着她的手不放,贼鼓鼓的眼睛一直盯在她胸脯子上,那光儿,直像要把她活吞下去。后来他还耍酒风,砸场子,带着五六个兵娃跑来闹洞房,女人都没怕过。

“啥也不干,啥也不干嘛。蛋蛋儿,你说能干啥嘛,啥也干不了嘛。”嘴上说着,手却朝女人伸过来,想捏住女人红扑扑的脸蛋儿。

“走开,少欺负我!”女人喝了一声,一脚踢起躺地上的猎枪。

“我咋舍得欺负我的蛋蛋儿呢,舍不得嘛。哟嘿嘿,快放下,小心走火,怕死了。”二团副一边阴笑,一边使圆了劲,贼鼓鼓的眼珠子硬往女人衣裳里钻。天热,阳光又这么艳,女人穿得单薄。加上刚才使劲儿地想地窖里的死鬼男人,不经意地,胸脯子就撑起了衣裳,撑得很高很鼓。这下好,死鬼男人没看到,倒是便宜了这恶狼。

见马鸿飞死盯住她不放。女人生气了,冲一旁虎视眈眈的猛子喊:“猛子过来,回屋去。”

猛子虎一样扑过来,吓得兵娃们慌忙往后缩。

“慢!”二团副马鸿飞用马鞭挡住了女人。

“听说你有个哑巴兄弟?”他用马鞭在女人脸上轻轻撩。

“有!咋的了?”女人往前一站,胸脯子挺得更猛。

“人呢?”马鸿飞倒是往后缩了一小步。

“死了。挨了乱枪了。”

“说谎!”

“你说是谎你把他救活呀,没瞅见我缺帮手吗?”

“你不是缺帮手,你是缺男人!”

“我缺男人也轮不上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二团副马鸿飞见嘴上讨不到便宜,一挥马鞭,搜!

士兵们很快像狼狗一样四下散开,端着枪,嗅着鼻子,扑进泥巴屋、羊圈、牛圈,有几个甚至扑向牛粪堆。

几个士兵走进羊圈时,女人心紧了一下,很快就放松了。羊圈里已撒了几尺厚的羊粪,是女人连夜撒进去的。果然,几个士兵咋进去又咋跑了出来,只是多了一身臊臭味。

二团副马鸿飞并没有失望,他知道搜不着,只是做做样子,或者给女人一点颜色。他用马鞭继续撩拨着女人红扑扑的脸,淫笑着说:“你不说,我去问你公公,你公公会说的——”

女人想起公公威胁的话,心一下紧了。

二团副马鸿飞捕捉了女人的表情,心里淫笑一下。嘴上说:“我这就去找你公公喝酒,夜里炕铺绵软点,我会来的——”

二团副走后,女人陷入了沉思。

女人不是怕。女人从来就不怕。短命男人玩猎枪走火后,邻家牧场趁火打劫,想把牧场掳了去。还说:“一个寡妇,兵荒马乱的,看啥牧场?看好自个儿的门就行了。”女人一生气,把短命男人埋在了泥巴屋后,说怕人的只管来,怕鬼的甭来。邻家牧场偷窥了半年,到底还是没敢来。

女人是想招儿,女人想的是毒招儿,狠招儿。

这天后晌,保长祁满堂大摆酒宴。他差人从媳妇的牧场扛去两只羯羊,煮的是手抓,开了两坛陈酒。他要好好犒劳犒劳二团副。

酒一直喝到月明,二团副马鸿飞推说方便一下,离开酒桌,朝外走去。保长祁满堂忙跟了出来。

二团副打着酒嗝儿,推一把保长:“你回去,回去好好让弟兄们喝酒,我……找个地方……方便一下。”

保长躬着腰:“我领你去。”

“不用——”

“我领你去——”

两个人推搡着过了山坡,一个要送,一个偏不让送,让对方回去,马上回。僵持中,谁都望见月光下的那片牧场,那间泥巴屋。

二团副一个巴掌就把保长扇转了身。提着裤子,扬长而去。

地窖里的鹿见喜意识到上面一定出了事,他拖着伤腿,用力顶窖口的石板。石板像是长在了羊圈地上,怎么推也推不开。

他很急,女人这晚了不给他送饭,会不会是让马家兵抓了?这该咋办?女人在这时一下真实起来,要紧起来,就像他身上的一块肉,一个器官。鹿见喜这才发现,自己对女人的牵挂原来这般强烈,这般不可阻挡。一想起女人对他做的一切,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出去。

鹿见喜心急如焚的时候,女人躺在炕上,女人一直躺在炕上等。她等的姿势,很容易让人把她联想成一个坏女人、一个贼女人。女人不管这些。

等的时候,女人其实在想自己。女人原来是想做二团副姨太太的,你说怪不怪?尽管她知道二团副已有五个姨太太,但二团副没老婆,老婆很早得疾病死了。狡猾的二团副给每个姨太太都留下了希望,就是不肯把希望变成现实,所以五个姨太太都很卖力。女人曾想,我不卖力就能把她们的希望全变成灰,你信不信?女人对这一点相当有把握,就像对地窖里那个死鬼有把握一样。如果不是过红军,不是天上掉下个死鬼来,女人的今夜会很幸福。古浪城的二团副啊,了得。吃香喝辣,披金戴银,出门一大堆兵娃跟着,见谁谁低头,哟嘿嘿。女人才不计较名分呢,花轿抬进门,过不了多长日子,她就能当大,正房,真能!女人每每想起这些,就幸福,脸红心跳,胸前两团肉死胀。觉得自己真就成古浪城的马太太了。但现在不同了,天上突然掉下个死鬼来,这死鬼没怎么使力气,就把她的心给拿住了。

女人的心,天上的云,你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能被人拿住。一旦拿住,女人就没一点救了,心甘情愿,为他活为他死,为他守为他等。

女人得把身子给那死鬼留着。

月色真美,弯弯的月儿,皎洁的月儿,照得大地那么明净、那么安宁,照得草原那么美。没有枪声的夜色里,女人被一大股子幸福燃烧着、包围着。仿佛再过片刻,她就要做新娘。

哦,做他的新娘。

女人身上腾起了浪,热浪。

歪歪斜斜的脚步声响过来时,女人悸了一下。旋即,女人就镇定。她清楚那脚步是谁,为何而来。女人笑笑,女人居然能在这种时候发出笑,可见女人把什么也都想透了。

是该做了断了,不能一直这么不清不楚下去。女人这么想着,手里握了东西。

二团副马鸿飞一望见热腾腾的被窝,就扑了进去。

女人一激灵,巧妙地闪开了。还发出“咯咯”的笑声。笑声一下让二团副感到酥麻,想不到这小妖精还真浪!

“我的亲蛋蛋哎,想死我了……”二团副趴上炕,喝了酒的身子气喘吁吁。

女人在炕上逗了一阵二团副,撇嘴说:“你挂上那么大个破枪,人家害怕嘛。”女人的声音很妖,媚死了,她趁势解开衣裳,把脖颈里大片粉白露出来。二团副一阵昏眩,他已把持不住了。

“你扔了,你扔了我脱行吗?”

女人开始解裤带。见二团副痴痴的样子,又逗:“你也脱嘛,我可不帮你脱……”

女人的声音浪死了。

二团副急不可待扒光自个儿,把个赤条条的身子交给女人。

女人脱了长裤。扔在二团副头上。

“你甭偷看嘛,人家羞……”

“不看,不看,我的亲蛋蛋,你可快点……”二团副急得两只手乱抓。

“这样不好玩嘛,人家喜欢野一点,怪一点……”

女人又脱了一层长裤,扔在二团副脚上。

“都依你,亲蛋蛋哎,都依你,你说咋玩就咋玩……”

二团副早已软成一团泥,恨不能全化在女人身子里。

“我教你,你可得听话……”

“听!听!亲蛋蛋,快呀,馋死我了。”二团副尝试着扑过来。

“你先别动,我玩你,玩舒服了,你再玩我……”女人哪像个山里女人,古浪城的五个姨太太,也没这兴致没这野劲儿呀。

二团副想玩新花样,可一直玩不上,五个姨太就知道把他掏空,好让他表态,到底谁做大。可二团副不想表态,他想玩新花样。想不到在这荒山野岭,这么好的新花样等着他。二团副美死了,躺炕上,任由女人来摆布。

等觉得不对劲时,已经迟了。他的手、脚全让女人绑上了。女人两条长裤原来是两条致命的绳索!二团副想喊,嘴又让女人堵上了。那是一条沾满血的裤子。堵上嘴不说,女人还巧妙地在脖颈里打了个结,跟捆手的长裤绑在一起。手一动,二团副自己就吸不上气了。

女人大叉着腿,骑二团副身上。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扇得很用劲。边扇边问:“舒服不舒服?野不野?怪不怪?”

二团副嗷嗷直叫。他想,要是起来了,一定把这婊子大卸八块。

二团副马鸿飞做梦也想不到,他这一辈子,再也没翻起来。

二团副马鸿飞就这样被女人五花大绑着丢进了地窖。女人双手叉在腰间,冲他哈哈大笑时,二团副马鸿飞真想一头撞死。可是他撞不死,也不能死,因为他很快看见地窖里还藏着另一个人,共匪头子鹿见喜。

算来,他们真是有缘啊。

6

女人给地窖取了个天窗。

稀薄的光亮刚漏下来,鹿见喜一个激灵挪过去,抢在二团副前头,霸住了那片光。

二团副马鸿飞涩涩地开眼,就看见鹿见喜正仰起头贪婪地吸气。

多好的光啊!二团副伤心地闭上了眼。

空气这才跟着流动起来。两个人连吃带拉,地窖里早已臭气熏天。二团副觉得自己就像只臭虫,掉进屎坑里,动也动不了。他估摸着共匪鹿见喜吸便宜了,想挪过去也冲着光亮吸几口新鲜鲜气,不料却让鹿见喜一脚踹开了。

“老实待着!再动老子拧断你脖子!”鹿见喜的声音比刚进来时有力多了。

二团副一惊,他的嘴啥时取开的?女人每次喂完饭,不都要给他们堵上嘴吗?

鹿见喜自已也觉得惊奇,刚才那句话,他真是下意识喊出的。他只当嘴还是堵上的,怎么一下就说出了话?鹿见喜太惊讶了,连喊了几句,结果全喊了出来。哈哈,他冲二团副马鸿飞高叫一声,又踹他一脚。“听见没,老子能喊出声音了,哈哈,狗日的马家兵。”

二团副马鸿飞非常懊恼地扭过头去,他觉得女人不公平,太不公平,不公平又没有办法。他的手仍被捆着,四肢动弹不了,这点上女人显然是带着偏心的,就是对共匪好。他快被女人绑成一根木头了。

鹿见喜笑完,觉得奇怪,怎么嘴里没堵的东西了呢?他细细想了想,是昨儿,女人昨儿喂完饭的确没往他嘴里塞东西。天呀,一夜他都没感觉出来。接着又想,女人是疏忽了,还是有意?

嘿!这女人……

鹿见喜心里甜滋滋的。他终于明白,女人的心思是什么。

这让他一下兴奋,再也不觉待地窖有啥不好。

二团副马鸿飞心里却更加黑暗。他想不明白,堂堂国民党一个团,加上全县的保安队,咋就还找不到他呢?这都多少日子了,难道他们还不知道他被女人绑了,捆了,丢地窖了?

我不是明明奔自己六姨太来了嘛,把这个牧场翻个底朝天又能费多大事?

二团副马鸿飞真是不敢多想,要是团长不找他或找不到他,他该咋办?他可连一天都活不过去了……

二团副马鸿飞不会想到,他的失踪会在国民党军队中引起恐慌,消息传到青海马步芳那里,马步芳沉思良久,后来说:“给老子找,挖地三尺,也要找出鸿飞来!”

于是,一场比搜捕红军更为严酷的大搜捕开始了。

整个古浪山区,凡是红军路过的地方,都响起马家兵哇哇的叫声。村子里的牛棚倒了,草垛烧了,地窖里灌了水,面柜、面箱全给捣烂了。更糟糕的是女人,兵娃们趁火打劫,看见亮眼的女人就上。一时之间,女人都躲山里去了。只能躲到山里去!

二团副马鸿飞是在保长家里喝酒时失踪的,保长祁满堂便成了最大的疑犯。次日,他挨了一顿毒打,被五花大绑捆进古浪城的大牢。

保长祁满堂好生疑惑,他明明瞅见二团副是提着裤子进了媳妇儿的泥巴屋的,咋就失踪了呢?他清楚地记得,二团副钻进泥巴屋的一瞬,他的心里还很疼地响了一声,咋就……

难道媳妇儿会把他一枪崩了?

难道是那个哑巴?

种种可能都有,就是不能说。说了就完了。媳妇儿是他祁满堂的媳妇儿,孙子是他祁满堂的孙子,说了不是自个儿找死吗?

保长祁满堂发誓不说。

马家兵一面加紧搜寻,一面对保长祁满堂施以重刑。

祁满堂不怕死。说了是死,不说大不了也是一死,所以保长祁满堂只能不怕死。但祁满堂怕国民党的老虎凳。第一次他顶住了,很像共产党。第二次他又顶住了,也像共产党。狗日的马家兵又要让他坐第三次,祁满堂尿裤子了。祁满堂坚信自己把毅力都用尽了,第三次说啥也顶不过去。他索性不顶了。他说,让我想想,让我细细想想……

马家兵就让他想。

这期间马家兵又从沿途搜出了五个红军。他们不是哑巴就是聋子,但还是让马家兵识破了,识破了就得死。古浪城的万人坑又多了五个英魂。

那些窝藏了红军的山民,一个也没活下。他们让保安团当活靶子练了。

女人的牧场同样遭到盘查,二团副一丢,女人便没了靠山,再想拿二团副吓唬兵娃,连女人自己都觉得心虚。女人先是装疯卖傻,冲兵娃们骂:“哪个害了老娘的男人?老娘扒他的皮,抽他的筋。老娘都成寡妇了,你们还来问老娘,我的好男人呀,你可害苦了我呀……”女人这样,兵娃们就齐齐地哄笑,笑完背上几只羊走了。兵娃们一次次来,女人一次次演,后来兵娃们烦了,女人也烦了。不就是死吗,怕个啥,女人不怕,女人豁出了。从公公被抓走的那天,女人就做好了死的准备。她已经把干草都备好了!一旦败露,她先烧了地窖。

女人做这些的时候,很为窖里的死鬼难过了一阵子。

马家兵每次空手而来,却是实手而去。他们抓走的当然不是鹿见喜,而是羊圈里的羊。后来女人才明白,马家兵这么勤地来搜,并不是捉到了啥证据,而是闻见了羊肉味。

这帮畜牲!女人骂。

就在保长祁满堂打算抢在第三次老虎凳之前说出真相的空儿,奇迹发生了。

马家兵在条子沟抓到了真凶。这个真凶装哑巴装得真像,瞒过了马家兵的几次盘查。马家兵几乎就要放过他了,他自己却站出来找死。

马家兵像犁地一样把条子沟犁了个遍,除了抓到几只鸡和几只羊外,他们一无所获。在抓最后一只鸡时,马家兵发现了一个猎物,一个模样儿水灵,胸脯又高又软的小媳妇。当时小媳妇正在揉面,夕阳下她揉面的姿势像一幅诱惑四射的画,随着身体的一起一伏,胸前两只兔子像是跳出来又缩回去,看得兵娃们上光痴呆,涎水四射。她的哑巴男人蹲在灶火口烧火,那是一个三棍子打不出屁的软蛋,兵娃们领教过,前两天还吓唬他喝下去一泡牛尿,趴地上喝牛尿的样子傻极了。兵娃们叫他傻子。

小媳妇是条子沟刘二的丫头,原来招过女婿,死了。最近又招了这个傻子。傻子傻福,居然有那么好的一对奶子吃。兵娃们看着看着就不服气了,其中一个说:“抢傻子的奶吃,你们敢不敢?”

其他几个早就熬不住了,一听抢奶吃,说不敢是孙子!

他们根本就没把傻子当回事,齐齐扑向媳妇儿,三下两下就放倒在揉面板上。媳妇儿染成了一个面人,脸也让面染白了,很恐怖。兵娃们不管,奶子染白他们照样抢着吃。刘二跑出来,跪在院里磕头求饶,兵爷们,放过我们吧,可怜可怜我娃。兵娃们不满,朝后扔过一句:“谁可怜我们,上三十了,还没摸过个女人。摸——”

兵娃们又摸,五六双手哪!有那么多奶子吗?有个猴急的兵娃一把撕了媳妇的裤子,把一大片粉白暴露在刘二眼里,刘二惶惶地捂了眼,捶胸顿足,作孽啊,老天爷呀,你睁睁眼哪……

谁也没注意傻子的表情,那是一张脸啊,那几乎是被愤怒烧焦的一张脸,不见半丝血色,但早满脸杀气!

兵娃们正在狂摸,就听屋顶咋响一声惊雷。

“日你奶奶的!老子憋不住了——”

还没等马家兵醒过神,那个脱了裤子的兵娃已丢了命。其他的想反抗,已经来不及了。只见傻子抢过一条枪,左挑右挑,地上就是一摊血肉。领头的兵娃还算有点力气,抵挡中放了一空枪。枪声惊动村里其他兵娃,刘二家的院子很快被包围。

傻子原来是二营一连连长王铁柱。还没到古浪城,他就全认了。

马五是老子崩的,嘣!过瘾呀!马鸿飞狗日是老子杀的,老子把他剁成了肉酱,吃了。哈哈!老子够本呀……要杀要剐,你们冲老子来呀。老子是红军连长王铁柱,老子不是哑巴。哈哈!

枪杀连长王铁柱的这天,万人坑四周围满了人。少部分是自己去看热闹的,大部分却是马家兵用枪押着去的。他们要让人们看看当共匪和私藏共匪者的下场。

刘二丫头最终也没逃过劫难,她让马家兵一个排的士兵轮番糟蹋,最后死在马士兵的肚子底下。

刘二一头撞了墙。血染红了墙壁。

连长王铁柱被枪杀后,头被砍下来,挂在了城门上。

保长祁满堂回到青石岭,自己给自己摆了酒,他要压惊。

好悬呀,就差那么一丝丝。他想。

差点儿就招了,招了不就没命了,还能坐在这里喝酒?他又想。

惊险过去后,保长祁满堂开始回味。不对呀,王铁柱在条子沟,离青石岭还有几十里地,他咋知道二团副在我家喝酒?再说了,王铁柱就算会飞檐走壁,他还能飞到泥巴屋去?

祁满堂想了几天,终于明白,王铁柱是替红军揽脏,死他一个,救活一片。够种啊!

保长祁满堂决定探个究竟,探个虚实,必须探清楚。他不喝酒了,不压惊了,他要去牧场。一想牧场,保长祁满堂浑身又痒痒起来。

保长祁满堂摸进泥巴屋,一眼就瞅出了破绽。

女人正在做饭。锅是那口锅,水添的不一样。儿子活着的时候,这锅从来没添满过。今儿个却是满满一锅。一个女人领个屁大的娃,做这多的饭谁吃?

“来亲戚呀?”保长斜着嗓子问。

女人脑里一闪,情急中说:“后晌有两个买羊的要来,得给他们顿饭吃。”

“你想卖羊?”保长祁满堂不露声色。

“不卖咋养,不卖咋养吗?狼多肉少,再不卖,全入黑尻子了。”女人很生气地说。

保长听出女人是在比住箩儿骂簸箕,连他也捎带上骂哩。保长不恼,恼了就不像公公了。

“二团副让人杀了。”保长祁满堂说。

“我听说了,活该!”女人直起腰,顺手操起擀面杖,她要擀面了。

“你真信?”保长祁满堂不想让媳妇儿擀面,他想让媳妇儿跟他说话。说话多好,说话多好嘛。

“信不信都是你说的,你是公公,嘴里长着牙哩。”媳妇还了他一句,这句话有点呛人。祁满堂并没被呛住,多少年了,媳妇儿呛他的话好多,但他一次也没被呛住。

“我知道二团副去了哪里,那夜里我送他过了山梁……”

保长盯住女人,话说得很损。这时候他不想当公公。其实打女人娶进门的那一刻,他就后悔当公公了。

女人肩膀动了一下,心也动了一下,她知道接下去能听到啥话了。她瞅了瞅屋外,放开嗓子:“猛子!猛子——”

猛子虎视耽耽跃进来,伸出红红的舌头,怒瞪住保长,就像女人手上的一支箭,随时都会放出去。

保长往后退了退,他不知道媳妇儿啥时又养了条狗,他吃过狗的亏,大亏。保长祁满堂不想再吃狗的亏,仓皇夺门,一路恨恨而去。

7

鹿见喜在地窖里窝不住了。

一看见二团副,他就有杀人的心。但他又不能不看二团副。地窖就那么大,一睁眼二团副就往他眼里钻,挡都挡不住。光看见还不算,龟儿子眼里还有东西,那东西居然跟他心里想的一模一样。

鹿见喜更是管不住自己的腿。这龟儿子,也像是存心招惹他,让他乱踢!他真想扑上去,一把抠出那对眼珠子。但他扑不上去,他的腿还在流血,地窖太阴、太湿。上次中枪的地方一直出血,怎么也治不好。其实不是治不好,如果他不乱踢二团副,让腿安安稳稳放着,说不定早就好了。

女人每次包扎都骂他:“你是要腿还是踢他哩?再乱动,这条腿就废了。”

“啥都要。”他说。

女人的脸腾就红了。女人听出了别的意思。

女人再来送饭,鹿见喜说:“你放我出去!”

“放出去做啥?脖子痒痒了,想挂城门上去?”女人恨一眼鹿见喜,口气冷冰冰的。

“那你把他弄出去!”鹿见喜趁女人不注意,又踢了二团副一脚。

“往哪儿弄,弄我炕上?”女人扭身看鹿见喜踢二团副,一下火了,“他是我男人,你少碰他!再碰,我一把火烧死你们。”

鹿见喜惊瞪住女人,地窖太暗,看不清女人是说气话还是说慌话。如果不是手绑着,他想他这阵儿就能把女人摁地上。

女人不理他,开始喂饭。鹿见喜忍不住用脚摸了一下女人的屁股。女人照中出血的地方狠狠擂了一拳,骂:“又想占便宜呀,你当我是啥人了……”

女人喂二团副的时候,把一片朦胧的背递给了鹿见喜。因为蹲着,女人的屁股越发滚圆、鼓胀,很像两座急需攻打的山头。鹿见喜忽然想,山头若真让二团副占领了,自己能不能夺下?

绝不能让敌人占领!鹿见喜一咬牙,说:“你要敢给他当女人,老子阉了他!”

“你敢!”

女人声恶着,眼睛却在笑了。二团副望见了,伤心地闭上眼。因为他明白,那笑不是给他的。

女人喂鹿见喜时,鹿见喜又赌气不吃。

“给谁使性子哩?有本事这辈子都不要吃,当谁心疼你哩?不吃?腿瘸了,腿拐了,一辈子打光棍……”

女人一气骂出许多,扔下碗,走了!

二团副心里有恨,却不使出来。他想他必须搞好跟女人的关系,这是他存活的唯一一条路。所以他很配合。只是女人重新给捂上嘴时,他在心里又把女人杀了一次。

女人刚走,鹿见喜就挣扎着挪向二团副,他一脚踢过去,踢中了二团副的下颌。二团副没挪动,其实挪动也没用,地窖就那么大,鹿见喜要成心揍他,他只有死挨。

二团副只能恨恨瞪住鹿见喜,告诉鹿见喜他眼里也喷着火。

鹿见喜一连又踢出几脚,边踢边骂:“我让你瞪,我让你瞪。你这狗日的!娶了五个还不满足?我让你娶,我让你娶!”

二团副扭过脸,把脊背递给他踢。他觉得这打挨的真是冤枉,冤枉死。如果嘴能张开,他会告诉鹿见喜这个女人他说啥也不娶了。啥山里红?简直一个山里狼,山里虎!他觉得还是古浪城的姨太太好,他想她们呀!

二团副哪里知道,听说他让红军连长王铁柱杀了后,那五个姨太太一夜间抢了他的家产,给别人做姨太太去了。这阵正躺在他部下的怀里,享福哩。

鹿见喜踢累了,瘫在地窖里不想动弹。两眼盯住天窗,痴痴地朝上望。

他不知道啥时腿才能好,啥时才能离开这老鼠洞。他只是不停地跟自己说,向西!向西!再不要想女人!

鹿见喜重重地把头撞在洞壁上,才把女人撞到脑外。

他想他应该把女人撞出脑外,不然对不住死去的姚兰。

一想姚兰,鹿见喜的心就翻过了滚滚热浪。

保长祁满堂天天出现在牧场里。

他来牧场,有两项任务,一是搞好跟猛子的关系。对这一点他显得信心十足。女人曾经有过一条狗,起先也一样恨他,最终还是让他拉拢了!连国民党的团副他都能拉拢,还怕一只畜牲吗?其次是他要找到那两个男人。

对媳妇儿藏了两个男人的事实,保长祁满堂如今已坚信不疑。为此他天天夜里睡不着觉,生怕一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他后悔自已心太急,把阴谋提前暴露,所以他得设法找出来。

保长祁满堂很失望,原因是他既拉拢不了猛子又找不见男人。他蹲在草地上,样子好生惆怅。猛子是个畜牲,不理他也就罢了。可那是两个大活人呀,难道她能装进裤裆里?保长祁满堂就剩媳妇儿身上没搜了,他恨不能这阵就放倒媳妇儿,痛痛快快搜一场。

“喂,你过来!”他拿出公公的架势,冲剪羊毛的媳妇儿喊。

媳妇儿没理他。他只好悻悻走过去。猛子扑过来,挡住他挨近媳妇儿的路。

他只能站在几步之外,威严地说:“知道我找啥吗?”

“不知道。”媳妇儿好吝啬,多半个字都不给他。

“你最好说出来,这可是杀头的事。”

“我没干下杀头的事。”

“我是为你好哩,你以为不说就没人知道了?”硬的不成,保长祁满堂换成软的。

“知道了来杀啊,我又不是缩头乌龟!”

“你——”

保长祁满堂抡起了手,复又放下。猛子的眼神提醒他,如果自己扇过去,烂的肯定是自己的脸。

几个来回后,保长祁满堂终于想出办法,他要把牧场卖了。

牧场是祁家的产业,怎么经营是媳妇的事,卖还是不卖由他说了算。

说干就干,保长祁满堂这次是铁心了,要是以前也有这般铁心,事早成了,哪来这么多麻缠。不就是睡个媳妇儿嘛,世上好多的,他祁满堂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买主是女人的二公公,祁满堂的兄弟祁满川。为示郑重,祁家还摆了一桌,请有头脸的兄弟做证,说好一手交钱,一手交文书。

祁满堂当着众人说:“兵荒马乱的,媳妇儿带个娃,不方便。”

众人说:“就是,就是,早该卖了,让媳妇儿回来,好好拉扯娃。”

就在两家成交的当儿,女人来了。女人背上绑着娃,手里提杆枪,后面跟着小牛犊一般的猛子。

女人一脚踩在酒桌上,说谁敢?

保长祁满堂脸一绿:“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给我出去!”

女人拿猎枪对住公公:“牧场是我男人拿命挣下的,你一年白吃白喝白花销,现在还想断了我娘俩的活路。你敢卖,我就敢杀人!你信不信?”

祁满堂慌了。身子筛糠一般,缩进红木椅子。

“你们看,你们看,像个当小的吗?丢死人了,丢死人了……”祁满堂眼看就要尿裤子。

众人知道女人的厉害,害怕女人掉转枪口。白吃白喝了一顿,全溜了。

二公公祁满川是个好说话的人,一看火头不对,撂下一句话:“你们商量好了再找我,我先走了,先走了……”

出门他就想,白送也不要了,这女人,了得!

8

一晃,鹿见喜和国民党二团副马鸿飞已经让女人在地窖里关了两个月。

两个月后,鹿见喜不打二团副了,老打一个还不了手的俘虏让他无聊。他开始把二团副当俘虏,红军不虐待俘虏,他想起了这点。

可是不打他更无聊。

两个月没痛痛快快说过一句话,没响响亮亮放过一个屁,腰也没舒舒展展伸一下,他实在要闷死了。

他冲二团副说:“你把头伸过来,我帮你把嘴取开。”

二团副很听话,挣扎着挪动身子,把嘴递了过来。

鹿见喜正要伸过腿,忽然又说:“不行,你要乱喊咋办?”

二团副拼命摇头,那意思是说,我不喊,我真的不喊,你快帮我取开吧。

鹿见喜瞪他一眼,说:“谅你也不敢!”

鹿见喜抬起左腿,用脚指头撕开二团副嘴里的东西。二团副一下张大嘴,拼命吞吸了几口气。

“快陪我说几句话吧,说啥都行,我闷呀!”鹿见喜说。

“说个球!”二团副吸足了空气,突然骂了一句,紧跟着就大喊大叫起来:“来人呀,这里有共匪!快来人呀,我是二团副马鸿飞——”

鹿见喜一惊!

“你个狗娘养的!说好了不乱喊,你敢耍老子!”他一脚踢过去,二团副躲开了。二团副一声高过一声,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鹿见喜再想堵住他的嘴,二团副就不听话了。

窖门哗地打开,一个红影跳下来,吓得两人都闭了声。鹿见喜躲了一下,就听见女人野野地骂:“喊你爹哩,喊你妈哩。让谁救你哩!”二团副还要喊,让女人两个嘴巴封住了嘴!

鹿见喜很解气!说女人:“打,往死里打这狗日的,说好不乱喊的,一取开就喊。”

“你住嘴!谁叫你取的?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哩,没听见上头天天有人吗,没见过你这号不长脑子的!”

女人骂完,往二团副嘴里塞了一块牛粪,又用破裤子封住他的嘴。说:“再不老实,老娘活埋了你!”

鹿见喜刚想说话,就被女人怒怒瞪住了。女人手里还拿着一块干牛粪,鹿见喜赶忙摇摇头说:“我是哑巴,我哑巴还不行吗?”

女人看一眼他的左腿,恨恨踩了一脚。鹿见喜想喊,女人怒道:“你信不信,我敢把你俩都活埋了?”

女人刚收拾好羊圈,就听见杂踏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出圈门一看,天老爷呀,保长公公领着五六个兵娃,正贼头贼脑四处搜呢。

保长祁满堂又一次夜闯泥巴屋。

这一次他比往常更从容,也显得更有把握。

女人刚奶完儿子,衣襟都还没系上呢。一对颤丢丢的奶子像早晨喷薄而出的两个大太阳,挡不住往公公眼里钻。女人看祁满堂眼傻了,索性不系了,老这么藏来藏去也不是办法。

“你死了这条心吧。”女人大敞着衣襟说。

“要我死心行,你把人给我。”保长祁满堂说。

女人不知道,保长公公不是要她来的,是要她藏的两个人。新上任的二团副酒后对他说,只要能找到共匪头子鹿营长,就保他到县里去做官。古浪城里有多少女人呀,就是想要马鸿飞的姨太太,新任二团副也答应给他。至于马鸿飞,新任二团副说了,人已死了,他不想看见他活着。

保长祁满堂就是跟媳妇儿商量这事来的。

“呸!亏你说得出口,人我没见过,就是见过了也不会给你这种人!”女人听完就是一肚子气,他真是弄不明白,马家兵这是咋了?一会儿要活的,一会儿又要死的,马鸿飞还指望着让人救他哩,真是没脑子!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保长公公阴下脸说:“我白日里明明听见声音来着,我是为你好,才替你遮掩了过去,要不人早到了我手上,还犯得着商量?”

“我说没有就没有!你走不走,不走我可叫猛子了。”女人想,他要不是自个儿的公公,真想叫猛子一口咬死算了。

“你是说那畜牲啊?”保长祁满堂极阴邪地笑笑,“它正吃肉哩,畜牲就是畜牲,多喂几根骨头它就听话了,哪像你?”

“你给我出去!”女人突然抡起了猎枪,她有扣动板机的心了。

保长公公走后,女人想狠狠教训一顿猛子,等猛子来了,竟一把抱住它,摩挲它长长的毛说:“你说我咋弄呢,他天天带人来,迟早要出事的呀!”

猛子泪眼汪汪盯住女人,很久,才把头砸到女人怀里。

女人连夜下到地窖,对鹿见喜说:“往后我不能下来了,我再想法取个天窗,夜里我把饭吊下来,你们想法儿吃。”

鹿见喜不语,他知道女人的难处,带给她这么多的麻烦和危险,他还能说啥?

二团副兴灾乐祸地一笑,好像女人一下来他就有了希望。

女人扇他一个耳刮子。“让你笑!你笑个脚后跟哩。你的家完了,让马家人分光了,你五个老婆也让别人睡了,他们还让我杀掉你呢!你笑呀,你以为他们会救你?你死去吧——”

二团副的笑僵住了。他相信这是真的!以前他就这么做过,他的五姨太还是他上司的丫头哩。

他一头撞在洞壁上,眼里滚出两串豆大的泪。

二团副成了条狗,怎么踢他都没反应。终日闭着眼,眼角的眼屎积了一大堆,都懒得往下擦。

鹿见喜开始同情这个老男人,给国民党卖了半辈子命,临完落这么个下场,活该!鹿见喜想跟他说会话,用眼神说。二团副不理他,鹿见喜憋闷极了。

他开始想女人,从头一个开始,一个一个往下想。他想得很慢,又很细微,连当初的一个眼神都不放过。生怕想快了,日子就没东西打发了。

鹿见喜想的头一个女人,叫蓝妹儿。

蓝妹儿是鹿见喜东家的小老婆。十年前他杀了仇人,一路夺逃,后来让东家收留,让他做了长工。鹿见喜很感激东家,发誓要报答东家一辈子。东家娶了第五个老婆蓝妹儿后,鹿见喜动摇了。东家太老,快六十了,蓝妹儿太小,还不到二十。鹿见喜想这不公平。蓝妹儿也说不公平。他跟蓝妹儿就有了共同语言,一来二去,两个人就谁都放不下谁了。无奈东家看得紧,要不然他早就把蓝妹儿拐跑了。鹿见喜是个有胆量的男人,啥都不怕。要不,当初能杀得了仇人?那可是保安队队长啊!他强奸了鹿见喜的妹妹,鹿见喜一刀把他结了,很利落,手都没抖一下。惊得保安团那帮人渣四下逃命,连身上背着家伙都不记得了。等醒过神再去追时,鹿见喜早没了影。

东家看得再紧,还是让鹿见喜逮着了机会。

十年前鹿见喜就有了一身好功夫,是跟学武的父亲练的。他像猴子一样攀树,毫不费力就跳进西院,两条狗被他攀树时扔进来的毒肉毒昏了,无法给南院四老婆屋里的东家报信。他吱溜一声钻进做梦都想钻进去的西厢房,蓝妹儿早热腾腾地在被窝里等着他。鹿见喜趴上去,就再也不想下来了。

鹿见喜低估了东家。他跟蓝妹儿了完一桩心愿正相拥着说第二桩心愿时,东家领着七八个家丁包围了西院。通红的火把映得夜晚的西院如同白昼,东家狡猾地笑笑,天罗地网已撒下,就等鹿见喜来投。他手里的刀已咯咯作响,急不可待地想抢先一步割下鹿见喜的鸡巴,替主人洗刷这耻辱。刀得意得有些过早,它清晰地听见那个硬要长工也不要脸面的婊子喊了一声:“亲哥哥,你走哇!”就看见一条黑影闪电般闪了一下,跃过房顶就不见了。刀很泄气,它诅咒主人蠢,为啥单单要在西院屋后栽那么一棵歪脖子树呢?

七八个家丁像七八条疯狗赶着野兔一样的鹿见喜。鹿见喜很不明白,他们那么卖力干吗,偷的又不是他们的老婆。他自然不会知道,要是知道,或许他就不逃了。因为他值八个老婆!东家亲口说,抓回那畜牲我给你们一人娶一个老婆!对于一直想有个老婆而又总也娶不上老婆的穷家丁来说,鹿见喜就已不再是鹿见喜,而是他们下半辈子的热被窝。想想看,家丁能不死逼吗?

鹿见喜被逼上了绝路,因为地形不熟,他跑到了悬崖上!

往回走,无疑于死路一条,往前看,又是一条死路。家丁留给他的时间只有十几步路,来不及深思熟虑。他想,反正跟蓝妹儿睡过了,死也值!就在家丁手伸过来的一刹那,纵身一跳,跳下了悬崖。

家丁们已经抓到老婆一只脚了,一松手又变成了空气。

鹿见喜没有死,他挂在一棵树上,昏迷了几天。醒来后看见一双乌黑的眼睛正对着他,那是一双女人的眼睛,鹿见喜当时就做出了准确的判断。他对女人的眼睛有直觉。

救他的是女红军姚兰。当然姚兰只是其中一位,鹿见喜不管,他只记住了姚兰,别的男红军他一个也没记住。伤好后,姚兰问,你当不当红军?

鹿见喜说:“当红军做啥?”

“打土豪,分田地。”

“打不打保安队?”

“打!”

“那……是不是跟你一起打?”

“是。”

“我当!”

就这样,鹿见喜当了红军。他英勇善战,雄猛无比,天生是一块好料。几年下来,他高升为营长,连姚兰都归他管。脆生生地喊一声:“报告,鹿营长!”鹿见喜整个人就成了一块木头。

鹿见喜想的第二个女人,就是姚兰。等他把姚兰想完后,天又一次亮了。天一亮,天窗就让女人盖了,到了夜里才敢取开。一开始鹿见喜还能分出是白天还是夜晚,后来他也糊涂了。糊涂了就不管它是白天还是夜晚,反正都一样。地窖里黑咕隆咚的,除了二团副的呼吸声让他兴奋,再也沒有可听可看的了。

女人果然又挖了一个天窗,一大堆土落下来,又把鹿见喜砸活了。可这次的天窗是斜的,除了风能感受到,光啊啥的就只能闭上眼睛去想了。鹿见喜把自个儿的女人想了几遍,想的最细心的还是姚兰。打救他那天一直想到他去找水,姚兰的山山水水都让他想遍了。记得一次他负了伤,子弹穿过肩胛,穿出一个洞,姚兰抱住他,一个劲儿问疼不疼。当时真没疼过,姚兰给他包扎,棉条没有了,姚兰撕的是自己的衣衫。“哧啦”一声,那声音至今很清晰。布是撕下来了,可姚兰的一片粉肚皮儿也撕给了他。他当时就傻眼了,哪里还顾得了痛?他真想让姚兰那么一直给他包扎下去,直到他把那粉肚皮儿望够了。可敌人的炮火催着姚兰,还没包好姚兰就扔下他,抱着枪扑了出去。

当时他想,江山打下来,一定买好多好多的衬衫儿,让姚兰穿,穿个够。那件衬衫姚兰穿了五年啊!

后来再想,山里红这女人就细了起来,而且比姚兰更细。细得都让他惊,让他难受。鹿见喜想,我咋是这样一个男人,见一个想一个,还像个红军吗?

可不想由不得他呀!

想完自个儿的女人,鹿见喜就想听听二团副的女人,二团副前后要了六个女人,一个老婆五个姨太太。哥哥,要是全能说出来,这日子还愁打发不了?二团副这狗日,真能把人憋死,越是让他说,他越是不说!

一张嘴鼓着,像是里面又让牛粪堵死了。

难熬,真难熬啊。鹿见喜感觉活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非憋死在地窖里不成。

女人往下吊饭时,鹿见喜喊:“你让我出去吧,出去死了也甘心。”

女人这次没有骂,很久很久后才从天窗里摞下一句话:“你当我不想呀,你个死鬼!好好儿待着,哪天松了,我让你上来……”

马家兵并没有松。新上任的二团副是个比马鸿飞还野心勃勃的军官,他的志向是彻底灭掉残留的共匪,绝不让红军的火种点起来。就连女人山里红也觉得,他比二团副马鸿飞残忍百倍。

保长祁满堂更像个幽灵,为了到古浪城享福,他宁肯不睡觉,也要不时地到牧场去嗅嗅。他的鼻子越来越尖,目光越来越毒,有几次他都快要找见地方了,猛子冷不丁冒出来,一阵乱咬,才将他轰出牧场。

畜牲就是畜牲,翻脸就不认人。祁满堂恨猛子,他弄了好几块带毒药的骨头,猛子居然闻都不闻。这挨刀的,迟早要收拾掉它。

女人不敢大意,饭两天送一次,话是绝然不敢说了。女人想,能不能活着出来,全看他俩的命了。

又过了两个月,鹿见喜对二团副一点儿恨都没了。他蹬一下奄奄一息的二团副,说:“我把你放开吧,你喊也行,打我也行,只要能让我活着就行。”二团副一动不动,他连饭都懒得吃了。鹿见喜说:“我们打一架吧,打架总比等死好。”鹿见喜就在心里跟二团副打架。打了几天几夜,还分不出胜负。他说:“我们交朋友吧,我们不管他国民党还是共产党,交了朋友就是一家人。我西边也不去了,你团副也甭当了,我们种地、放牛,我们娶女人,娶好多女人,陪我们说话,生好多好多娃娃,将来让他们当红军……”

“行吗?”

“你放个屁呀!”

下雪了!冷风斜斜地刺进来,鹿见喜知道冬天到了。

他脑子里一下充满鹅毛大雪,雪下得滋润极了,覆盖住了山川覆盖住了草原,覆盖住了泥巴屋。女人奔跑在冰天雪地里,女人穿着红红的棉袄,像一团火,跑啊跑啊,他怎么也追不上……

他冷极了!

他多想让女人把他一把火点燃,那样他就可以追上女人了。

他看一眼二团副,二团副更冷,见他浑身筛糠似的乱抖,身子死命地往一起缩,鹿见喜怕了,心想他不会染上啥病吧?他把自己的棉被递过去,想给二团副添上。二团副不让。二团副的脸色难看急了,像一个将要死去的人,在做最后的挣扎。

“你不会死吧,你可不能死啊,死了,谁陪我,谁跟我斗?”

二团副不说话,继续抖。脸色铁青,嘴唇已经僵了,眼珠子快不动弹了。鹿见喜赶忙把身子底下的麦草扒拉过去,使劲挪到那边,一下子抱住二团副,用身子暖他。

好长一阵后,二团副终于不抖了,鹿见喜这才放下心。

雪花从天窗里飘下来,打到他脸上,也打在二团副脸上。雪花让他们冷,雪花又让他们兴奋。毕竟,他们在地窖里看到新的东西了啊。

雪落雪融,草枯草绿。直到第二年的夏天,马家兵搜捕的风声才小下去,女人犹豫再三,才将他放了出来。

鹿见喜费了半天劲才把眼睛睁开!天啊,睁个眼睛这么难。夺目的阳光朝他扑来,刺出他两眼清泪。山风也朝他扑来,要把他一口吞掉。他揉揉眼,张大嘴巴,用劲往肚子里吸气。美啊,真美。爽啊,真爽。奶奶的,我鹿见喜总算出来了,出来了!

等一切适应下来,鹿见喜定定地望住女人。天呀,女人变了,外面的女人跟洞里看到的女人判然不同,真的不同嘛。女人脸儿白,粉,还透着红。一双眼睛毛茸茸的,长长的睫毛扑闪着,两汪清泉里有水。鹿见喜嗓子立刻发痒,渴,真渴。目光像焦灼的兔子,不管不顾就往女人身子上扑。天啊,她,她……

女人果然穿一件红衫,红衫下裹住的,是草原,是河,是山。哦,不,是真真切切的女人!他想扑过去,一下子抱住女人。但是他却步了,一双脚颤颤地搁在地上,居然迈不开。

“你咋跟我想的一模一样啊!”半天,他说了这么一句。

女人羞羞地垂下头,说:“死鬼瞎说啥哩!”

女人还没望够,鹿见喜就急不可待地把目光投向远处,他要看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站在草坡上,鹿见喜发现天竟是那样的蓝,白云带给他飞的感觉。风是透明的,五脏六俯一下都给吹干净。脚下的草地,眼前的群山,原来是这样一种颜色,巍峨竟然是这样的壮美。鹿见喜想扑上去,把看到的一切都揽在怀里。

女人站在他身后,像看自己的儿子一样看着他。

鹿见喜展开双臂,把飞的姿势留给女人。然后就朝羊群扑去了。

这一刻,他的心里是不带战争的,打仗已被扔在了地窖里,他想到的只有自由、蓝天、白云、羊群、还有……女人!

女人望着他,心一下宽展了。宽展得如同这草原,能让他奔跑一辈子。

女人的目光后来定格在鹿见喜腿上,她不是故意的,她相信他也不是故意的,所以鹿见喜跑了一圈,扑向她时,她突然喊:“腿,你的腿?”

鹿见喜怔住了。他几乎要抱住女人了,却被她一句话猛地推开。

“我腿咋了?”他不解地甩甩腿,他发现腿还长在身上,一条也没少。可女人的目光像是告诉他,腿不是少了就是长错了地方。

“你的腿?”女人又重复一句,声音明显比刚才还恐怖。

鹿见喜这才意识到不是女人出了问题,一定是自己的腿出了问题。

于是他在原地跳几下,想证明女人阻挡他是不对的。

女人傻望住他,像是遇到了难题,一下解不开,所以她说:“不要跳,你再跑……”

鹿见喜又跑。才跑两步,他就得到了答案。他像一个提早交卷的学生,突然中止了考试。

“我的腿?”他的恐怖远远甚过女人。女人扑上来时,他已抱着自己的腿蹲下了!

“咋能?”

“咋能真……?”

鹿见喜一遍遍说着,眼里充满了巨大的问号。

女人怯怯地站他对面,不敢说出答案。后来见鹿见喜哭了,哭得像是要死去,才伸出手,一遍遍抚摸出问题的地方。

“瘸了?我的腿瘸了是吗?”鹿见喜不相信地盯住女人,他渴望女人能在这时候摇摇头,最好再骂上一句“放屁”。

女人却突然地捂了脸,肩膀抖动着,半天后用劲点点头。

“瘸了?我瘸了?真让你说准了……”鹿见喜哇哇大叫,声音似狼嚎,似鬼叫。

鹿见喜瘸了!地窖里窝了八个月的鹿见喜重新回到地窖后,颓然接受了这一现实。他怒气冲冲对仍捆绑着的二团副说:“老子瘸了!你该高兴了吧——”

二团副并没有高兴。他对鹿见喜的瘸无动于衷,连起码的一点表示都没有。

鹿见喜愤怒了,反手甩了二团副一个嘴巴:“老子瘸了,你听见没有!”

二团副木然地望了鹿见喜一眼。仿佛扇的不是他,而是别人。鹿见喜泄气了,颓然坐下,喃喃自语:“瘸了就瘸了,有什么好炫耀的。”

次日上午,女人在天窗里喊鹿见喜。女人经过一夜的思考,已完全不把他的瘸腿当回事了,她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站在天窗口,声音很脆地喊:“瘸子——出来了,外头没人,出来干活!”

鹿见喜听见喊,并没马上明白是在喊他。等第二声喊响起时,他才忽然一下联想到自己的瘸腿。斜斜地从天窗里扑上来,像只羞恼成怒的豹子,一出洞口就撕住女人。

“你刚才喊啥!”

“瘸子!”女人故意说,声音既高且重,山石一样砸到鹿见喜心上。

“你再说一遍?”鹿见喜抡圆了拳头。

“瘸——子——”女人将双手卷成个喇叭,冲山野喊。鹿见喜的拳头重重砸下来,落到自己的腿上。

女人胜利地笑:“咋?瘸了还怕人喊,怕就甭瘸呀?”

“我——”鹿见喜又抡起了拳头。

猛子忽地扑过来,英雄救美似的护住女人。

“小心,它可没瘸,咬了人可不管。”女人得意地笑。

“它敢!老子撕了它!”

“有本事撕呀,我看到底谁撕了谁?”女人粉面桃红,既可气又可爱。鹿见喜望一眼,心里的气全消了。

鹿见喜决定向西的这天,女人把自己关在泥巴屋不出来。鹿见喜想,再怎么也得跟女人打个招呼,叫魂似的在外面一直喊。女人成了聋子,女人更成了哑巴。鹿见喜喊啊喊啊,天终于让他喊黑。他望望西边,苍苍茫茫的祁连山,巍峨而又神秘,暮色下的群山峻岭,忽而充满无限伤感,忽而又激情勃勃。最后,竟幻化成西进的金戈铁马,呐喊着、呼啸着。他看见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看见战友在炮火中匍匐前行。他看见姚兰,看见警卫员尕五子,还看见……

鹿见喜热血沸腾。

他像一头憋足劲的公牛,草地上转了一圈,最后泄气在泥巴屋前。算了,不叫了,免得死拉活扯一番,又走不成。

他响亮地咳一声,算是给女人道了别。背起褡裢,用力拔开了步子。身上除长枪外,又多了两双布鞋。是女人夜里一针一线给他纳的。鹿见喜瞅见过女人纳鞋底的身影,那一刻他觉得女人像母亲。

鹿见喜自以为走得很坚定,有种义无反顾的气概。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猛子像箭一般射过来,横在他前头。猛子狡猾地看他,想逃,没那么容易!

“吱呀”一声门开了,两束强光射过来,烧得他脊背一阵灼热。又像一块巨大的磁铁,牢牢吸住了他。他不能动了,仿佛脚踩到雷区边上,再前行一步,便会粉身碎骨。

女人的声音响起来,几近歇斯底里。

“你走!你走哇——你走了我就跟他睡觉,做他的女人!”

鹿见喜头里轰一声,觉得整个青石岭压在了背上,压得他心打战腿打弯!但他仍不回头,回头就没有退路了,真的没有。他必须向西,必须!鹿见喜很坚强,坚强的鹿见喜觉得快要顶过去了。

哗——山塌下来,严严地堵住鹿见喜的路。

他扔了搭裢,恶毒地扑过来,他没扑向女人,绕过女人,三步并作两步冲进羊圈,跳进地窖,一把撕住二团副。

“我让你睡,我让你要女人。”

鹿见喜想一刀了结掉这死人,这样自己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忽然,他的手停下来。打一个手无寸铁的俘虏,算哪门子英雄?

他撕开二团副的嘴,扯上声问:“说,我走了你会不会睡她?”

二团副傻傻的,模样挺可爱。任凭鹿见喜怎么咆哮,他只有一个表情:傻笑。

“你说呀,你哑巴了?老子是哑巴,老子都敢说话,你为啥不敢?”

喊着喊着,鹿见喜心里突然一黑。他分明发现,二团副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天呀,他叫喊一声,更猛地扑向二团副。

二团副果真成了哑巴。

鹿见喜费力地把他抱出地窖,放到羊圈里,才发现他不仅哑了,连手腿都僵了。

鹿见喜使劲搓他的胳膊,搓他的腿,边搓边骂女人:“让你杀了你不杀,这下可好,当爹一样养活吧!”

女人呆呆地立在边上。女人这段日子只顾了鹿见喜,根本就把二团副忘了。好几个夜里,她都忘了地窖里还有二团副这个人,女人想不顾一切跑进地窖,跑进……有两个晚上,女人故意把天窗的盖子拿开,心里充满期盼,就等着他来。可该死的男人,真成了死鬼,居然在地窖里呼呼大睡。女人把爱和恨都给了鹿见喜,就是没想到,地窖里还有另一个男人。

这下好,这个男人瘫了,瘫了啊。

不管女人愿不愿意接受,二团副终究还是没能站起来,彻底成了瘫子。女人好后悔,只防他乱喊乱叫乱跑哩,哪知他会瘫、会哑。怎么就会瘫,怎么就会哑,不就绑了八个月嘛,这么不经绑,五个女人咋要呢?女人把绑二团副的长裤一把火烧了。骂鹿见喜:“这下你乐了,这下你心跌到腔子里了。”

鹿见喜不语。

他杀敌无数,但从没虐待过一个俘虏。再说,他还跟二团副交了朋友,是真心交的呀。大家一块儿躺着,一块儿熬煎着,怎么偏就你瘫了哑了呢?你知道,我已经不恨你了呀,我已经不拿你当国民党二团副看了呀……

鹿见喜想,他把错误犯大了。

女人又骂:“想想想,你除了打啊杀的,再就没想的?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你瘫了,哑了。”

鹿见喜望一眼给瘫子揉腿的女人,恨不得现在瘫的是自己。

鹿见喜走不成了,不但走不成,每日里还多了项工作,他得把瘫子治好。每天天不亮,他把二团副从地窖里抱出来,在山后的一块平地上活动身子。二团副又瘫又哑,耳朵却好使,鹿见喜的话多半他听得懂,听懂却说不出,听懂比听不懂更痛苦。

鹿见喜想减轻二团副的痛苦,所以尽量少跟二团副说话。

这时候,女人已经起床。站在晨曦下,女人的脸色很红润,那是做梦的结果。女人真想跑过去,把梦里的情景说给鹿见喜。想想又止住了,不能让他得意太早。女人认为,光留住他的身子不行,得把他的心留住。

女人喊:“瘸子,把牛放出来。”

鹿见喜打开牛圈门,牛一个一个走出来。

女人又喊:“瘸子,羊也放出来。”

鹿见喜打开羊圈门,羊三五成群跑下山坡。

女人等着,等着他朝泥巴屋走来。

鹿见喜望一眼西边,转身走向二团副。

女人一跺脚:“瘸子!我儿子还在炕上哩,他尿了炕,你去把炕单换了。”

鹿见喜默不作声,勾着头换炕单去了。

女人想,他真是个死人呀——

夜里,女人睡不着。草原有多空,女人心里就有多空。其实鹿见喜也睡不着,白日里女人的一举一动,全闪出来。他像牛一样反刍,回味。他开始强烈地思念女人,想她的笑,想她的骂,想她的身子。

这天夜里,鹿见喜悄悄爬出来,蹑手蹑脚溜到泥巴墙下。女人粗重的喘息声,风一般灌进他的耳朵,他的心动荡一片。他想,我是可以扑进去的,就像当年进蓝妹儿的西厢房。可女人却在屋里说话了:“你走呀,你咋不走?你以为我稀罕你?走!”

鹿见喜不知道女人是在说梦话,但他知道自已身上的火灭了,心唰地冷下来。

鹿见喜正在牛圈里起粪。

有两只羊跑出栅栏,几乎跑到沟底里。

女人喊:“瘸子,把羊赶回来。”

平日这事都是猛子的,羊跑再远,猛子都能让它们乖乖回来。女人本来是喊猛子,不知怎么就喊成了瘸子。望着鹿见喜一瘸一拐的背影,女人兀自红一下脸,叹出一口粗气。

鹿见喜走下山坡,羊正在悠闲地吃草,他见那儿的草肥美,想让羊多吃几口。他蹲下来,摸出一个烟锅,但他没抽。他已经很久不抽烟了。自从西进,队伍里物资匮乏,红军们自觉把烟戒了。但烟锅一直带在身上,而且装在贴身口袋里。

烟锅是警卫员尕五子用炮壳给他做的。

烟嘴是姚兰从一个财主家偷的。姚兰说我看着好玩,顺手拿了,那可是一支鹰嘴子呀,也只有财主能享用的起。鹿见喜笑笑,本想批评姚兰,话出口却成了就当打土豪分田地吧。

他抚弄着烟锅,心慢慢暗下来。两只羊啥时候回去的,他都不知道。等站起时,眼里已是两股清凉。

木然地走了几步,突然扑向一个坟堆,泪水再也忍不住,像脱缰的野马,狂泻而下。

他扑住的,正是姚兰的坟茔呀!一年前的那个月夜,他亲手扒开这个坟,把姚兰的白骨埋进去。当时他没敢哭,只是默默地说,等仗打完,我一定赶辆大马车把你接回去。

一年过去了,仗打到啥程度,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鹿见喜觉得没法跟姚兰交待。他只是哭,忘情地哭,唯有哭才能让姚兰听懂他的心声。后来他说话了,他觉得不能不说。

兰啊,你就怪我吧。我不知道往哪儿走……西边……一年了,我们的队伍还在西边吗?徐向前还会在西边等我这个掉队的兵吗……兰啊,我走不开呀……我让女人挡住了……你要怪就怪吧。那女人救过我呀,我走了,她咋活?还有一个俘虏,他瘫了……我虐待了俘虏呀,是我把他弄瘫的……兰啊,我哪儿也不走,我就守着你了。我就在这儿杀敌人,给你报仇!

很久,很久,鹿见喜擦干泪,站起来,他已拿定主意不走了!

一个影子挡住他。

保长祁满堂阴森森地站在他面前。

“你是谁?”祁满堂很得意,他总算没白费力气。

“我是哑巴。”鹿见喜很镇定,他再也不用装聋作哑了。

“你不是哑巴,你是红军!”

“知道你还不让开?”鹿见喜一把推开影子,朝山梁走去。

“你不怕我告密?”保长祁满堂赶上来,拦住他,一双眼睛要吃人。

保长祁满堂干咳两声,给自己壮壮胆。见鹿见喜一点儿不像怕事的人,忽一下换了口气说:“跟你商量个事,你看行不行?”

保长祁满堂开出的条件是:他可以设法让鹿见喜离开青石岭,保证不让马家兵捉住,但他只负责送出古浪。

“往后的路,你自己走,是死是活,我管不了。”

鹿见喜打量他一阵,说:“是想让我给你腾地方?”

祁满堂脸臊红到脖子里,舌头在嘴里打转转,半天后说:“你胡说啥哩,我这是帮你。”

鹿见喜脸一黑:“山里红我娶定了,今儿黑我就跟她同房!你最好赶紧告密去,迟了就来不及了。”

“你——”

鹿见喜掉转身,猛看见一张山花怒放的脸灿然地朝他扑来,他还没站稳,就被女人紧紧箍住了。一股热浪携裹着满山野的清香扑向他,他快要窒息了。

女人却不管这些。既然说了就不能反悔,用不着等天黑,天一黑你又变卦,到时我找谁去?女人不给鹿见喜反悔的机会,也不给自己错过的机会。

女人天生就这性子。

天多蓝啊,蓝得能醉死人。

草地多绵软啊,绵软得真舒服死人。

保长祁满堂眼花缭乱,耳昏目眩,转瞬之间,他的一切希望都化成泡影,望着草地上翻腾的两股热浪,他把自己都羞恨死了。

猛子一个斜刺扑上来,把保长祁满堂赶到几百米外,然后蹲在山梁上,为草丛里那两团赤条条的火把守住风浪。

鹿见喜开始昼伏夜行。

从干柴洼到古浪,马家兵一共设了五道防,号称五道铜墙铁壁。鹿见喜一一摸清了。严查密搜一年多的马家兵自信是把漏网的共匪一网打尽了,他们需要休整。夜里多半是在村庄里吃肉喝酒糟蹋女人,防哨处往往只有三五个人。

女人教会他甩炮肚子,鹿见喜一甩一个准。连女人都惊讶,说你天生一块杀人的料。

干柴洼和条子沟,鹿见喜干得比较顺利。山头站岗的敌人还没醒过神来,头就破了。他顺手捡回几条枪,国民党这玩意儿,就是好用。鹿见喜早早回来,还不过瘾,猛抱住女人,巅狂个够,才心满意足睡了。

马家兵莫名其妙丢了几条命,不敢大意了。心想莫不是又过来红军了,岗哨一严,女人拽住了鹿见喜。

白日里,他们成了一对老实的牧人,本本分分,守护着牛羊。既是遇上马家兵盘查,鹿见喜也能用一口地道的山里话做答。说放心,要是看见共匪,我连夜子跑去报信。马家兵盯住羊群,羊儿正肥,望一眼就流口水。鹿见喜明白了,说:“兵爷,想吃就吭声,甭尽望着呀,望久了羊害怕,它们胆小。”

马家兵满意地走了,有了羊怎么能不满意?鹿见喜想,又欠我两条命。

女人是个闲不住的人,鹿见喜不让她同去,她偏去。说横梁山兵多,你去了回不来咋办?鹿见喜说:“打嘴!尽放没眼儿的屁。”

这话说得好地道,完全是这一带的口音,土得掉渣,女人狠狠地在鹿见喜脸上嘬了一口。

“像,像神了,谁也听不出来。”

“真看不出啊,你还有这本事。”女人又掐了一把他的大腿。

女人把儿子交给猛子,跟他一道上了路。

麻烦出在女人身上,怪只怪她太急。鹿见喜刚摸过去,堵住敌人的退路,还没给女人给信儿,女人就先动了手。

女人冲山头上撒尿的兵娃连甩两石头,明明都击中了头,兵娃就是不倒下去。女人躁了!奶奶个龟儿子,看你有多硬。女人一个箭步蹿上去,顺手拔出刀,她要割了龟儿子的东西去喂猛子。一刀扎进去,女人傻了眼,明明是个龟儿子,咋变成了草人?

后悔果然迟了。六个兵娃这才端着枪,从山后爬出来,一步步逼近女人。女人举起双手,喊缴枪不杀俘虏。鹿见喜傻了眼,一个人挺利落,两个人反倒中了计。用枪明显来不及,枪一响,自个儿的女人就没了。他可不想这么快就没女人,他对女人才上瘾呢,不能便宜这浪货。

鹿见喜用的是长鞭,那是给东家赶大马车时练下的功夫,比枪还管用。一长鞭甩下去,六条枪齐齐落下了地。六个兵娃长这么大,哪挨过这东西呀!

鹿见喜松了口气,趴地上他就好收拾了。

等死的女人这才睁开眼,她展开双臂刚要扑过来,亲死这藏了绝活的死鬼。背后一把明晃晃的枪对准她。那是一个有点战术头脑的敌人,他所以选择单干,就是想得到最后的胜利。这下连鹿见喜也无能为力了,敌人的枪口已对准女人的后脑勺,而且他说得很清楚,再敢乱动一下,就一枪崩了女共匪!

鹿见喜喊:“别胡来,要杀杀我,甭碰我女人。”

女人等死的瞬间,心里涌出一股子热泪。

鹿见喜听到了枪声,枪声很脆、很近。完了!他叫喊一声,不顾一切扑过去,想把女人从死神手中抢过来。可是迟了,女人已软软倒在地上。

他一脚扫过去,冲女人后面的黑影致命一击。脚划过天际的当儿,鹿见喜听到一个声音:“甭动手,我是红军战士王二牛!”

女人自然没有死,她是让枪声吓晕的。替她死去的是那个有头脑的敌人,他不知道啥时又冒出一个红军战士王二牛。

回到家里,女人温柔得一塌糊涂,左一声瘸子右一声死鬼,你救了我你吃了我你用劲你……你饶了我吧……

一场热战后,女人软软地倒在鹿见喜怀里,说我不叫你瘸子了,这不吉利,可我叫你啥哩,你这个没名没姓的坏……亲亲……

鹿见喜这才想到一年了还没给女人说过自个儿的名字,不过他说:“啥顺口你就叫啥吧,我无所谓。”

“那我叫你黑子!”女人一跃而起,能想起这名儿她显然很兴奋,而且更得意。

“黑子?”鹿见喜怪怪地盯住女人。

“对,黑子,就叫黑子。”女人更加兴奋、更加得意。

直到有一日鹿见喜搞清,黑子原来是女人第一条勇猛无比机警过人跟狼群搏斗时壮烈死去的狗时,他才一下扑过去,双手撕住女人:“你敢把我当狗!”

女人激情一笑:“你简直活生生就是我那黑子呀——”

鹿见喜有了另一个名字:黑子。

时光就这样过着。鹿见喜再也不提向西,而且也向西不了。

他跟女人把日子过成了一家子,还有那个又瘫又哑的二团副。

古浪解放后的第二年,人民政府的办事员领着两个部队上的同志,到青石岭寻找流落的西路军战士。

他们一路找见十八名西路军战士,包括英雄王二牛。

后来他们见到了鹿见喜。

鹿见喜握住同志的手,像见到久别的亲人,非常激动地说:“我日日盼夜夜想,可把你们盼来了啊!”

“你叫啥名?”同志问。

“我叫黑子。”鹿见喜说。女人叫惯了,改不过口,后来他也惯了。

同志翻开花名册,细心找了几遍,说:“没个叫黑子的呀——”

鹿见喜急了:“咋能没有我呢,你好好找找,再找找。”

后来同志问:“你的红军名字叫啥?”

鹿见喜抱住脑袋,使劲想。想半天想不起来,他望女人,女人恨恨瞪他一眼说:“我咋知道,一开始你就没名没姓的……”

鹿见喜看见猛子,灵光一闪,突然跳起来说:“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姓鹿,小名狗剩子,大名鹿见喜,人们喊我鹿营长!”

同志又翻花名册,说是有个鹿见喜,可是,可是……

“鹿见喜同志已经牺牲了呀,是跟姚兰同志一块牺牲在干柴洼的。”

鹿见喜黑了脸,他的脸又老又黑,一点看不出当年的威武英俊。

“胡说!我活得好好的,咋能牺牲了呢?姚兰牺牲了……是我不好,我不该找水,可我一直守着她呀!”

同志怀疑地盯住他,说:“姚兰牺牲了,你咋会没牺牲呢?你可是跟姚兰一块牺牲的呀,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我不管!”鹿见喜恼了,“我就是没牺牲,我就是鹿见喜,鹿营长!”

两个同志很为难,为了不出差错,他们提出让鹿见喜找出证据,物啊,人啊什么的,最好能证明他就是鹿见喜。

鹿见喜问女人:“不是有张字条吗,当初我们的人留给你的?”

女人没好气地说:“我烧了,我哪知道它会有用?”

女人真是把它烧了,女人烧字条的原因,并不是想它没用,肯定有用。女人是怕有了那张字条,死鬼会走,心留不住。

鹿见喜想起姚兰,兴奋地说:“衣裳呢?那可是最好的证明。”

“烧了!”女人说。“我看你老趴在她坟上哭,我气,就把它烧了。”

“你——”

再没什么了。能用的都烧了,这女人!成心不让我回去。

鹿见喜忽然看见二团副,他正坐在推车上,傻傻地盯住鹿见喜。鹿见喜心一亮,这么个大活人,还证明不了我?

他推着二团副,又找见同志。说证据我给你推来了。

同志瞅一眼瘫子,问:“他是谁?”

“他你也不知道?他就是国民党的二团副,马步芳的侄子马鸿飞呀。”

同志瞪大眼睛说:“马鸿飞已经死了呀,他是让革命烈士王铁柱铲除的。铁柱同志是英雄呀,身陷绝境尚能英勇杀敌!了不起,太了不起,他是红军的骄傲呀……”

同志默默垂下头,为革命烈士王铁柱默哀!

“马鸿飞不是铁柱杀的,是我老婆抓的!她还枪崩了马五,崩一下,马五的头就成了西瓜。”鹿见喜做出个西瓜被打碎的手势。

鹿见喜越说越乱,同志越犯疑。后来同志明白了,这人有妄想证,他可能太想当红军了。

“老乡,你可别乱说,这样不好。你回去好好放羊吧,我们走了。”

鹿见喜不让走,说同志你得给我们说清楚……

同志安慰道:“老乡,鹿见喜同志牺牲了,这是事实,你一定要记住,王铁柱消灭了马鸿飞和马五,头被敌人挂在了城门上,这是革命历史,连国民党都这么记载。我们一定要永远记住他们……”

同志走了,他们寻找的路还很长。

鹿见喜推着二团副,默默走在山野上。他不时停下来,摸着二团副的头,喃喃自语:“你不是二团副马鸿飞,我也不是红军营长鹿见喜。你死了,我也牺牲了。我们两个到底是谁?”

鹿见喜打女人,女人不还手,还嘴。

“我让你们国共合作了多少年,由仇家变成兄弟,你还打我?你想走你走呀,看谁要你!”

女人心里很踏实,这下她再也不害怕男人走了。

鹿见喜抱住二团副,我们都让这女人坑了呀……

若干年后,鹿见喜成了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有一天他听说古浪城修了个烈士陵园,一个人跑了去。

陵园就修在万人坑西边,一块风水很好的山坡。少先队员们正排着整齐的队伍,默立在那里,举着拳头,接受爱国主义教育。

少先队员走后,鹿见喜走进陵园。一块块墓碑,仿佛向他讲述一个个凄美的故事。他看见一串串熟悉的名子,中间有团长,有政委,有革命英雄王铁柱,二营副营长刘铁娃……终于,在倒数第二排,他看见了自己和姚兰,真的看见了。姚兰的墓碑高高竖起,姚兰身边一块墓,刻着革命烈士鹿见喜!

鹿见喜跪下来,为姚兰点燃纸钱,也给自己点上一堆。

很久,他才说:“兰啊,你老了,我也老了……这样也好,我在地下陪着你,我在上面陪着她,两不耽误呀。她叫山里红,是个好女人……长得……还真像你……”

又是若干年后,女人的儿子也是鹿见喜的儿子祁红军从部队上来信说,军区要拍一部当年西路军悲壮西征的电视片,他作为政治部副主任,一同前往。

女人喊,儿子要回来了,红军要回来了,他们的副司令员也要来。

鹿见喜推着二团副默默地站在青石岭上,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群山峻岭。他仿佛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向西!向西!

女人开始摩拳擦掌,算计着时间,准备宰羊。

鹿见喜天天扶着推车,目光混沌地盯住西边。

儿子回来的这天,家里就像是过喜事。饭后,副司令员递给鹿见喜一根烟,说:“老乡,抽一根老红军的烟吧。”

鹿见喜没接。他说不习惯,顺手从怀里摸出烟锅,装了旱烟蹲在凳子上抽。

副司令员突然盯住烟锅,使劲盯半天,又盯住鹿见喜。

副司令员腾地从炕上跳下来,敬了一个礼:“报告鹿营长——”

鹿见喜唰地睁大眼睛,尔后,从凳子上跳下来,啪一个立正,敬回去一个礼。

“您是——”

“报告营长,我是警卫员尕五子!尕五子呀——” nNY+PKn9iRdFA/f8IY/WPvbWh3nocg1ThbYeD4u9AQzxfNORhhp+9S6p9/M4VvT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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