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最牛
西安到武当山,距离四百多公里,开车也只需几个小时。走南闯北居无定所,注定是千门中人的生活方式,就连最晚入行的陆钟也早已习惯。大概是跟汪锦保的交道打得太顺利,大家心情都不错,一路上谈笑风生。
不知是武当山的水土特别好,还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就连老韩的咳嗽声也少了些,这让大家的心情轻松了不少。
无非子的祝由之术的确了得。不过陆钟不会忘记,那年在杭州楼外楼上这位前辈也曾说过,老韩的身体最多只能维持三年。可老韩对于自己的身体也颇不爱惜,依然每天雪茄不离,听天由命。陆钟的机敏足以应付任何突发事件,也能设计出完美无缺的骗局,唯独对师父,不知如何是好。看着他老人家吞云吐雾,陆钟有些心疼。
司徒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屏幕上赫然显示着老韩的头像,原来是备忘录里预存的生日提醒。司徒颖赶紧挽着老韩的手,撒起娇来,“瞧我这记性,今天是您生日。”
“不打紧,生日过一次少一次,还是不过的好。”老韩拍拍司徒颖的手,欣慰地笑道。
“师父,跟您这么些年,您还跟当年我第一次见您时那样,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一点儿也不见老。说真的,我还不知道您老今年高寿呢!”梁融边开着车,边笑嘻嘻地回过头来问道。
“混小子,什么叫高寿,我有那么老吗?”老韩却不领情,假装训斥。
“马屁拍到蹄子上去了吧?”单子凯小声偷笑。
“瞧我这嘴,真该打。”梁融知道师父是跟自己开玩笑,马上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其实年纪不算什么,像我这样活得痛痛快快,又有你们这帮杰出青年陪在身边,吃香喝辣游山玩水,就算是皇帝也没我这么快活。”老韩说的是心里话,看着车里的四位高徒,这几年来又一直顺顺当当,除了那个深埋心底多年的愿望外,他已别无所求。
“干爹,话虽这么说,但您还是得赏我们个请您吃大餐的机会吧,都跑了一整天了,肚子也饿了。”司徒颖说完,看了看车窗外红得正艳的夕阳,还有路边越来越繁华的景色,距离西安城已经不远了。
“可不能让我的乖女儿饿着,一会儿到了地方我带你们去个好地方,尝尝最正宗的葫芦鸡。”老韩一说起吃的,马上精神抖擞。
“葫芦鸡,把鸡肉塞在葫芦里煮吗?”单子凯忍不住插了一句。
“当然不是,是把鸡用绳子捆好,先蒸再煮最后油炸,做出来的鸡是葫芦形状。吃到嘴里就知道了,香醇酥嫩,天下第一。”老韩不仅是个绝顶的千门高手,也是个一流的美食家。
“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咱们为了赶路,中午吃的那点方便面早就消化光了。”梁融咽咽口水,加大了油门。
“正好,陆钟也做了四回主,设过四次局了。干爹,不如一会儿咱们借着吃饭的机会,再来比试比试吧,就比这个吃免单餐吧。咱们吃完大餐还可以吃饭后甜点,吃完甜点还可以去酒吧和茶馆坐坐,我们四个每个人想办法免一次单,您根据综合表现打分,好不?”司徒颖关心的,却不仅仅是吃,她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地瞟了瞟陆钟的反映。可陆钟却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好像根本没听见她的话。
“你这丫头,好胜心太强,小心嫁不出去。”老韩也看出陆钟的反映,教训小女孩似的戳了一下司徒颖的额头。
“我乐意,嫁不出去才好,我呀,一辈子陪着您。要不咱们就这么定了,今晚就开始比试,早点比完,我们也好早点去找那位姓禾的相士。”大小姐的撒娇和撒泼都是无人能敌,世界上拗得过她的人屈指可数,不过现在,她心里还是惦记着干爹惦记的事。距离上次在北京司徒家大宅听到柳喜荫柳前辈说起的那事,已经相隔了数月。江湖中人朝不保夕,谁知道那位姓禾的相士是否还在西安,甚至,他是否还活着。
陆钟回过头来,视线跟司徒颖碰了一下,一路上他都没怎么说话,也是在担心这个。
“咱们先吃了再说,让我先打个盹,养足了精神才好开吃。”老韩说完就不再说话,闭目养神。岁月不饶人,一天的奔波着实令人疲惫,更何况他还是个病人。同行的都是年轻人,他只得强打起精神来,才能不拖大家的后腿。时日无多,他必须抢在死神的前面,完成那件最最重要的事情。
租来的黑色欧宝车,朝着落日的光辉安静驶去,渐渐溶入天边刚刚亮起的灿烂灯光。
一家国营老字号饭庄里高朋满座,包厢更是早早订出。座无虚席的大厅中,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四位出众的青年男女和一位风度翩翩的帅老头,五个盛满了美酒的玻璃杯清脆地碰在一起,引得旁边的人们不住地朝这边看过来。
今儿大家高兴,老韩点了一瓶陕西名酒西凤酒。这西凤酒有两千多年历史,酒香独特,就连盛酒的容器也相当特别,是用荆条编制的篓子,内里贴上麻纸,涂上猪血菜籽油和蜂蜡蛋清制成的涂料,晾干后不渗不漏,很适合酒的熟化。老韩走遍大江南北,对于吃喝从来不忌口,走到哪儿就吃哪儿。
“祝师父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四个徒弟们齐声贺道。
“来来来,尝尝招牌葫芦鸡,这道菜可是有典故的。”老韩为自己夹了一大筷子鸡肉塞进嘴里,满足地嚼上两口,细细回味着嘴里的滋味。再美美地呡上一口酒,脸竟有些红了,“不服老不行了,酒量越来越不中用了。”
“干爹,趁您还没醉,给我们讲讲典故吧。”司徒颖乖巧地为老韩再斟上一杯酒。
“这第一个典故,是关于这菜的。”老韩放下筷子,娓娓道来。
“唐朝有个很讲究饮食的尚书,他家的厨子有好几个,某天他心血来潮想吃鸡,下令让厨子们各自烹制,标准只有一个:酥嫩。谁做的好重重有赏,谁要做得不合他胃口则有重罚。第一个厨子先蒸再炸,这位尚书嫌肉太老,叫人把厨子活活打死。第二个厨子总结第一个厨子的经验,先煮后蒸再油炸,保持了肉的酥嫩。可因为下了三回锅,骨肉都分离了,尚书以为厨子偷吃,火更大了,再次把厨子打死。第三个厨子很聪明,为了保持鸡肉的完整他想了个办法,下锅前用细绳把鸡肉给捆起来,按照第二个厨子的烹饪顺序料理,最后做出来的鸡美味酥嫩很得尚书欢心,那鸡因为捆绑过而形似葫芦,就这么着有了葫芦鸡。”
“师父,您要是做档美食节目,准火。”单子凯乖巧地举起杯跟老韩碰了一下。
“不行了,现在的观众要看帅哥美女,谁喜欢老人家。”老韩说完这句话,自己也觉得奇怪,居然认老了,这在以前可是从没有过的,也许是武当山的山居岁月让他第一次正视自己的年龄。
“才不呢,干爹您是师奶杀手妇女之友。”司徒颖打趣道。
“要不咱们做个组合,您和大小姐做搭档,我负责造型服装什么的全部后台工作,凯子哥做外景主持人,六哥嘛,帮我们弄点广告赞助,每集也卖个一两百万的,没准还能把版权卖到外国,哈哈。”梁融也开起了玩笑。
“不跟你们闹了,接着说第二个典故。其实也算不得典故,只是我小时候的事。虽然我自小就在上海滩混,但我并不是上海人,我甚至不记得我爹娘的模样了。那还是解放前,世道乱得厉害,我坐在一个伯伯的箩筐里,一路逃难逃到的上海。”老韩又往嘴里塞了几口。
“那伯伯倒好心,愿意带您逃难。”梁融插了一句。
“那年头大家自己都顾不过来,好心人可不多。那伯伯跟我没有亲戚关系,是家里穷得没饭吃,爹妈把我卖给了他,他又打算把我转卖给大户人家,赚点钱。伯伯认为全中国最有钱的人都在北京和上海,于是这两个地方就是目的地。我也不记得一路走了多少个地方,只记得一起床就赶路,一直走到天黑。还没到上海,伯伯就累了,不想再走了,把我换了两袋白米。买我的是一对陕西夫妇,开小饭馆,我还记得他们身上有股洗都洗不掉的羊肉味,他们还说我乖得很。”说到这里,老韩模仿着关中腔说“乖滴恨”,口音很地道,大家都笑了。
“后来呢,您过得好吗?开饭馆的人家一定不缺吃的吧。”司徒颖心急地追问,陆钟却默默地为师父碗里添了个鸡腿。
“是不缺吃,羊肉泡馍、胡辣汤、裤带面每天都有,招牌菜就是葫芦鸡。但招牌菜不是每天都有,我只有到他家的第一天,吃了个鸡腿。一路上都是吃的干粮,好不容易吃上肉,还是那么香的肉,我当时就觉得马上死了都愿意。”老韩拿起鸡腿来深深一嗅,颇有些感慨,“后来兵荒马乱的,这老两口死了,我跟着邻居家的孩子继续逃难,跟着难民们到处乱走,最后走到了上海,在那儿落下脚。这辈子什么河南道口烧鸡、安徽符离集烧鸡、山东德州扒鸡、扬州草鸡、童子鸡、叫花鸡、新疆大盘鸡,我全都吃过,唯独这葫芦鸡,怎么也忘不掉。”
大家都看出老韩有些伤感,不愿师父想起自己的病情,一个个想尽办法逗老韩开心。梁融说笑话,单子凯说要帮师父找个漂亮师母,司徒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陆钟变出一支小蜡烛,点上。
烛光里,老韩眼中有泪光闪烁,不知想起了什么。一辈子活得痛快,可不能在徒弟们面前流泪,老韩假装被蜡烛熏了,张嘴就要去吹灭蜡烛,揉眼擦去泪水。
“先别吹,您得先许个愿。”司徒颖赶紧把蛋糕推开。
“又不是小孩子,还许什么愿。”老韩哭笑不得,大家把他当成孩子哄。
“您就许一回吧,肯定会灵的。”司徒颖撒娇地拉着干爹的手摇了起来,大家也跟着说师父得许个愿。
“好好好,听你们的。”老韩不得不闭上眼,知道徒弟们是爱惜自己,望他许愿早日康复。可他心里想的却是希望此次西安之旅能不虚此行,早日寻到“军马篇”,陆钟早日振兴江相派。小小的一团烛光,被老韩一口气吹灭,大家鼓起掌来。羊肉泡,迷你肉夹馍,紫薯塔,三文鱼凉皮,各色菜肴渐渐上齐,大家也吃得不亦乐乎。酒足饭饱,老韩心情大好,却已有了几分醉意。“没喝过瘾,咱找个地方接着喝,今晚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是不可能的,车里的五个人都是海量,很难喝醉,老韩只想找个地方坐坐,不想太早去酒店。人老了,愈发爱热闹,生怕被朝气蓬勃的时代给抛弃。
“好好好,咱们一会儿去喝酒,不过干爹,你得给我们点时间去买生日礼物。”司徒颖一边说一边摆弄着车载GPS,寻找附近的百货公司。
“不用搞那些名堂了。”老韩摇摇头,蛋糕虽小但也油腻,不适合那副老肠胃,他更想尽快弄点喝的润润肠胃。
“那怎么行,好不容易有机会孝敬您,我们一定会好好表现。”单子凯把车开往了高级购物区的方向。
老韩拗不过大家,车也不是他在开,只能点头。
一个小时后,大家并没有去酒吧,而是坐在了大唐不夜城的一家茶馆里。穿着古装的侍女在表演茶艺,古香古色的盛唐风景,坐在木质太师椅上,喝着香浓的普洱,霓虹灯闪烁迷离,人是清醒的,却有了几分醉意。
徒弟们心疼老韩的身体,不愿让他再多喝酒,把寿星连拉带拽地弄来喝茶了。清茶也同样解油腻,又是热的,寒意渐深的夜里,老韩的肠胃妥帖多了。徒弟们按照老规矩,给师父敬茶奉礼:单子凯送一对黑曜石袖扣,品味独具;梁融送一条爱马仕皮带,经典百搭款;司徒颖送一条限量款真丝领带,相当贴心;陆钟的礼最重,一块外表朴素低调,其实机芯镶钻的白金表。
“几十万的东西,我不能收。”老韩很乐意地收下了其他人的礼物,唯独这块表,他摇了头。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算起来咱们也是不知多少辈子的父子关系了,不过是一块表,不算什么。”陆钟屈膝半跪在老韩面前,很有点师父不收他就不起来的架势。
“我只是把你领进门而已,没教过你太多,你有今天的成绩,全凭你自己。”老韩对陆钟的好是有目共睹的,他的确是老韩遇到过最好的苗子。
“您带我入行,没有您就没有我,孝敬您是应该的,就算是全副身价都给您,我也愿意。”
老韩还是摇头。
“干爹,干吗不收,留着将来做传家宝也好啊。您总说我嫁不出去,万一将来真有人要我了,您也得帮干闺女置办点嫁妆不是。我帮您做主,收了。”司徒颖一把拿过那块表,套在老韩的手腕上。
“那我就替你先收着,万一将来你结婚了,陆钟不送礼,我就替他送了。”老韩看看司徒颖那满心欢喜的小模样,当然明白干女儿的心思,却不想成全。
“干爹,您这是说什么呢。”司徒颖娇嗔一句,她并不了解老韩对陆钟的重望,只当他老人家讲的老规矩,队伍里的人不能谈恋爱,“刚才陆钟露了一手,这回换我来吧。”
老韩拍拍陆钟的肩膀,表示可以开车了,看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们,眼底有几分说不出的落寞,“天色已晚,今天就不用再比试了,这些都是雕虫小技,不值一提。你们四个,就算身上没有一分钱,也不会沦落到没饭吃的地步。刚才喝茶时我想到一件事,其实还有个最基本的本事没教过你们。按照江相派的老规矩,原本这是入行就要过的第一关,必上的一课。也不知怎么回事,我居然漏下了,这样吧,明天重新比过,就比这入行第一关。”
“您说了半天,我都没听明白这第一关是什么,也从没听您提过。”单子凯不解。
“这第一关就是比乞讨。叫花子,谁都见过,但你们谁都没玩过。当老千是个招人怨恨的行当,没有不得罪人的时候,万一有一天,遭难了,背时了,身无分文又万不得已的时候,要想活下去,就必须用这一招。明天早上,你们一分钱也不许带,也不能带手机,记住,只许做与乞讨有关的事,这是唯一的规则。到了晚上,谁收入最多谁就赢,老规矩,赢的人可以担当四次正将。”老韩收起笑容,正色道。
“好!这么刺激的还没玩过呢。”司徒颖小时候幻想过很多次离家出走,万一没饭吃了就去当小叫花子,现在终于可以实现童年的梦想了。
“我也需要一天时间去找找那个叫老禾的相士,今晚也吃饱喝足了,都早点休息,明天亮出点真本事给我看看。”老韩布置完功课,车厢内原本的轻松立刻变得沉重了些,大家都在想,明天要当个怎样的乞丐呢?
清晨的第一道曙光刚刚投射在六朝古都西安的鼓楼上,这古老的建筑还是明朝建起来的,位于古都东西南北四条大街的交汇处。时间还早,可公交车和的士已经开始工作,四周围也渐渐有了些声响,整个城市像个刚刚苏醒的老人,迷蒙着睡眼打了个哈欠,但距离真正起床还有好一会儿工夫。
这里是老韩安排的起点站,四个年轻人从这里出发,朝着四个不同的方向走去。四个人身上没有带一分钱,也没带手机,就连肚子也是空的,一切从零开始。
上午九点半,有人发现天桥下躺着一个女人,破破烂烂的棉被裹着身子,只露出一颗头发凌乱的脑袋。那头发……说来只是乱,细看却是咖啡色,而且并不脏,不像某些流浪汉因为太久不洗头而结成一缕缕。
好发色吸引了不少路人的注意,女人身边的水泥地面上用粉笔写着,她是个被拐卖的女大学生,刚从山里逃出来,现身无分文,身份证也被人贩子带走了,缺衣少食且正在发烧,请过路的好心人资助点钱去看病。女人虽然躺着,但也能从破棉被下看出隐约的轮廓,她很瘦,一定是病得厉害,好半天都没动一下身子。
粉笔字旁有个不算小的饭盆,盆里盆外零零碎碎地有不少毛票和硬币,也有不少十块的。路人们大多动了恻隐之心,留下怜悯的目光和口袋里的零钱。
坐在街对面的另一个职业乞丐跪在地上,此人还是个少年,身板也小,面容灰暗头发污糟,面前摆着个学生证,还有一张真假难辨的身份证,他的身上背着个求学费的纸牌子,可惜路过的人看都不看他一眼。生意不好,男乞丐的视线一直在关注同行,这女人居然躺了一个小时动都不动一下,一定是病得快不行了。他本就恼火这个新来的女人不懂规矩,抢了他的最佳财位,眼见女人身边没有其他人照应,不由得动了抢钱的念头。
现实社会虽然没有武侠小说中势力天下第一大的丐帮,但不少乞丐还是有组织的,一个有能耐的头儿手里少说有十个八个乞丐,多则二三十个,乞丐们要回的钱里有一大半都落在头儿的口袋里。头儿手里的残疾人和小孩,甚至可以像货物一样转让或者买卖,随意抛弃。还有更狠的,在偷来抢来的孩子身上,用细绳绑紧发育期的手脚,血气阻滞渐渐坏死。人为制造畸形,只因残疾程度越严重的小孩越可能引起人们的同情心,多赚些钱。
男乞丐不是第一天出来混了,当然知道规矩,在弄清对方身份背景前,他不敢轻举妄动,看着越来越多的零钱堆积在女人面前,只好继续羡慕嫉妒恨。
大概又过了半个钟头,路人少了些,一个胖子飞快地走近女人身边,蹲在地上捡起那些钱。男乞丐的注意力马上被吸引,还好刚才没轻举妄动,原来那个女人有同伙。那个胖子收好钱后,又留下几个毛票做“引子”,帮女人整理了一下被子,很快离开了。
男乞丐眼巴巴地看着那个胖子带走了大部分的钱,心里活动开了,要是刚才摆在女人面前的那一大堆钱是自己的,该有多好。他长叹一口气,唉,没想到世道这么艰难,这一行越来越不好混了。
“兄弟,生意好吗?”好听的男声从身边传来。
“你是……”男乞丐抬起头,男人的脸正处于逆光的状态,看起来他周身都有金色的光芒围绕,那是电影里耶稣佛祖外星人出现时才会有的效果。
“今天下午,在这个地方有一堂特别的讲座。”男人说完从怀里掏出张广告,指着上面的小地图说,“不收钱,是公益事业。深圳最赚钱的乞丐,月入两万的乞丐之王亲自任教,并一对一专人指导,只要认真学习,保证学成后日薪不低于两百块。”
男乞丐以为自己听错了,眯起眼睛盯着来人,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他的鼻梁上甚至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身上穿的不知道是不是名牌,但比起自己身上这一套脏兮兮的中学校服,要顺眼多了。最让他奇怪的是此人的微笑,他半眯着的眼睛并不大,几丝清浅的鱼尾纹,却有种仿佛催眠般的神奇力量,让人不能转移视线。
“来看看吧,工会欢迎你。”男人留下那张广告,微微一笑,转身走入背后的阳光里。
工会?男乞丐觉得自己听错了,他看了看男人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这张广告纸,下方的落款处写着两行黑色的大字:全国乞讨者从业委员会,乞者工会。
时近中午,繁华的大学城里,年轻的学子们下课了,人流朝着宿舍区的食堂涌去。上了一上午的课大家早就饿了,食堂里人满为患,还得排上好一阵子的队才能买上饭。但是今天,在全校区规模最大的五食堂门口,不少人端着饭盆却站在食堂门口不走了。
这人是谁?穿一身黑西装加白衬衣,还戴着一双白手套,头顶毡帽。地上摆着个小小的音响,正播放着杰克逊的名曲《颤栗》。在这人面前,还摆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旅行袋和一个打开的吉他盒,上面有块小牌子,工整地写着几行字:赴京选秀,西安转车,遭遇小偷,身无分文,急需上路,卖艺赚钱。恳请诸位同学,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这小牌子写得有些不伦不类,但意思大家一看就明白了,他是要去参加选秀,路上遇上坏人了,所以一身行头还是置办得不错。
还没开始,此人模特般的完美身材和英俊的面孔,已经吸引了绝大部分经过食堂女生的注意。许多人宁可晚些吃饭,也不想错过帅哥的现场秀。等到他一动作,大家简直要屏住呼吸,太空步,机器手,抓跨的动作让女生们脸红心热,每一个舞步都刚好踩在拍子上,通常高个子的人手长脚长跳舞不好看,可这位帅哥简直就像MJ附身。
一曲终了,帅哥的动作定格在最后一拍,他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看得出他很卖力。有女生大声叫好,朝着吉他盒扔钱,也有其他男女同学交头接耳,讨论着动作,但是没有一个人的目光从他身上转移。
“谢谢,谢谢亲爱的同学们。”帅哥擦了把汗,又抱起了吉他,顺便把地上的钱捡了起来,“谢谢大家的支持,我再给大家唱首歌吧,这首歌是打算在预赛时唱的,请多多指点。”
帅哥唱的是郑钧的《灰姑娘》,一开嗓子大家又再度惊艳,歌唱得也直逼原唱,一曲终了,又接着唱《路漫漫》。帅哥的吉他弹得相当地道,仅仅是一段过门就引得更多同学停下了脚步,原本就多的围观人群简直里三层外三层,就连路过的教授也停下了脚步,还扔了十块钱。帅哥冲教授笑笑,这一笑,那双天生的桃花眼惹得在场的女生们心如小鹿,失控尖叫。有胆大些的姑娘冲上去找帅哥合影。有了第一个,很快就有了第二个,没过多久,帅哥身边就有人排队合影了。
帅哥不急不躁不闹不怒,跟人合影都很配合地把摆姿势,照完后,还伸手冲吉他盒里指指。姑娘们立刻掏钱包,用实际行动表示支持。吉他盒里的钱很快多了起来,合过影的女生们不好意思再给毛票,虽然大家还是学生,五块十块的还是给得起,吉他盒里的钱迅速充实起来。
饭点过了,食堂附近的人流渐渐变少,帅哥收拾起家当和钱,冲恋恋不舍的观众们挥挥手,“如果我进入了决赛,请发短信支持!”
“一定,我们一定支持你!”人群中两个可爱的小女生喊出了声,使劲地冲帅哥挥手。
单子凯看着这两位可爱的小女生,还真有点希望自己此番是去北京,他停下了脚步,迟疑了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问道:“你们吃饭了吗?”
半个小时后,单子凯走出教工食堂,跟两位可爱小女生道别,这不是他第一次被女生请吃饭,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他没有丝毫不适应。吃饱喝足,摸一把鼓鼓囊囊的钱包,里面的零碎钞票太多了,多到他懒得数。他并不是特别有上进心的人,反而更愿意享受当老千的乐趣,能不能当正将他不在意,反正这些钱足够让他在PK中不丢面子,不过还有一下午的时间,闲着也挺无聊的,不如换个阵地,再玩一把现场秀。
一个小时后,单子凯出现在咸阳国际机场,他拎着吉他盒,准备找个不容易被机场巡警发现的好地方开张。没想到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司徒颖。大小姐手里端着个空的星巴克咖啡杯,拘谨地站在两个老外面前,嘴里叽哩咕噜地说着英语,还不时地点点头。
到底就是大小姐,出手不凡,讨个钱也走国际化路线,单子凯不由得暗自赞叹,学好英语就是好啊,不论干哪行起点都比别人高。没过多久,那两个老外便掏出了钱包,每人给司徒颖手里的空咖啡杯里塞进一张粉红色的人民币。
司徒颖感激不尽地道谢,九十度大鞠躬,最后还冒出一句日语的“撒哟那拉”,反倒弄得那两个给了钱的老外有些不好意思了。大小姐收好钱,赶紧转移阵地。
“不错啊,代表咱中国丐帮加入WTO了,还演了回日本友人吧。”单子凯在拐角处鼓起掌来,路过的司徒颖差点吓一跳。
“要死了你,也来机场混,别跟我抢啊,这次我一定要赢过陆钟。”司徒颖好胜心切,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急功近利。
“姐,我怎么敢跟你对着干,我帮你吧,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单子凯宁可自己少赚点钱也不敢得罪大小姐。
“这还差不多,来,咱俩合作,一会儿你就扮智障弟弟,我去借个轮椅来推你。你这块牌子翻过来,用左手写几个中文字求助,我们还是假扮日本人,就算穿帮也是丢日本人的脸。”司徒颖下完命令,马上扔下单子凯找轮椅去了。
看着大小姐风风火火的背影,单子凯知道这个下午因大小姐的出现而充满诸多可能,不过他更想知道陆钟在干什么。
小礼堂里座无虚席,在座的却都是蓬头垢面千奇百怪的乞丐们。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臭味,那气味混合了汗酸、臭鞋、太久没有清洁的头发,还有变质的食物和香臭难辨的腌菜味。
这小礼堂其实是濒临倒闭的榨菜厂里的旧仓库,陆钟找到守仓库的老头,说自己是社工,想租借一下午场地为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们上一堂励志课,租金五十块,下课后支付。看仓库的老头难得有机会赚点外快,看陆钟的样子挺靠谱,马上答应了下来,乐呵呵地去门口下棋了,根本不管仓库里的事。
“诸位同行,大家好。”一个中等身材长得还挺忠厚的男人抬抬手,示意大家坐下来,讲座马上开始了。
男人做了个自我介绍,他自称是全国乞者工会的负责人和发起人,也是深圳收入最高的乞丐,现在他已经有了百万身家,在深圳买了房子和铺子,收入稳定,已经不用乞讨,光是收租都能养活一家子人,不过日子虽然好了,他还是希望能为全国的同行们做点事情。
男人话还没说完,台底下的人都把头要得跟拨浪鼓似的,这小子穿得实在是太白领了,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讨过钱要过饭,还工会,没准就是自封的主席。这帮来听讲座的,大多是没有跟头儿混的散兵游勇,流动性比较强,平日里被城管和各地的地头蛇们赶得到处走。今天大家会来,也是看到广告上说有个工会,主要是奔工会来的,想找个组织。
“我知道诸位不信,毕竟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大家对我的身份有所怀疑也是应该的。都是吃江湖饭的,亮得出招子才是真本事。”男人似乎料到在座的各位会有这种反应,不废话,直接开始说起了关于乞讨里的名堂。
“乞讨是一门学问,也是一门艺术。一个好的乞丐,应该是心理学家、化妆师、行为艺术大师,这是一门靠反复实践得出的经验汇总而成的行为艺术。”男人拽了两句文的做开场白,马上进入具体操作部分,从行乞的装备,到目标对象的选择,再到行乞的理由,同情心指数分析,每一条都分析得详细,滔滔不绝的专业词汇把在场的所有人都给唬住了。干着行的大多没受过高等教育,但并不代表大家不需要受教育,在场的人都能听出这个年轻人真的肚里有货,虽然他说的东西还没有完全消化和理解,但今天这趟绝对没白来。
讲完理论,在座的诸位职业乞丐,已经认定眼前这位绝对是大师级的人物了。这位大师随即还做了场个人案例分析,出于时间关系,他只能为六位同行做个人分析和实际指导。
这个案例分析还真是有意思,一位须发皆白的河南老丐,平时都是穿一套打满补丁的旧衣服,挎着个破包,举着个搪瓷杯,在火车站一代转悠。因同行竞争激烈,而且人们对同类乞丐审美疲劳,日均收入不超过五十块。专家支招可以置办一套特别的“工作服”,打扮成财神模样,慈眉善目笑脸盈盈,一手捧着财神排位,一手捧着聚财钵。衣服一定得干干净净,不用多说什么话,只要往那些铺子门前一站,哪位老板还会舍得把财神赶出去?做生意的人大多讲点小迷信,就算图个兆头,也不会让财神空手而回。
除此之外,大师还分析出什么倚老卖老型,死缠烂打型,坐地告状型,赴京上访型,自残自伤博关注型,街头卖艺型,甚至还有假道姑假和尚等诸多类型,这些常见的乞讨类型在大师的嘴里全都能变出新的花招,大家听完都忍不住交口称赞,真是好点子啊,为什么自己就想不到呢?
现场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上百位职业乞丐纷纷加入讨论,不过谈不了多久,大师便说今天时间不够了,他还要去机场接个人,和他一起在深圳当乞丐的同行,收入比他还高的大师兄,工会的正主席。至于来听讲座的各位,如果有兴趣加入工会的话,可以马上填表登记,所有同行都可以成为会员,享受工会高层人士一对一的技术指导。另外,工会正在筹划组织会员们集体购买三险的保险,集体买算团购,可以跟保险公司砍价,人越多价钱越优惠,今后什么养老保险,大病互助,还有住房公积金什么的,都会逐步实现。
“不过呢,咱们工会运作也是需要一点资金的,这笔钱光靠我们工会的几个发起人来负担有些不合理,毕竟大家都会得到实惠。所以呢,入会的时候可能要收取一点会员费,不多,每人五十,这个是终身的,交一次就行。明天还是这个地方,我们会把办好的会员证给大家带来,以后凭着这个证,大家可以在全国任何一个城市行乞,不用怕人欺负了,咱们每个城市都有工会!”
这一个接一个的好消息,让在场的上百位乞丐们激动不已热泪盈眶,今天可真是没白来,立马一个个交款登记,大师一个人忙不过来,会写字的乞丐们主动帮忙,收钱的收钱,登记的登记,天色渐暗,这臭气熏天的仓库里却热热闹闹好不欢乐。
“大师,您看看,这里一共是一百二十六个人的名单,这里是六千三百块钱,您收好,明天还是这个点来吗?怎么预约一对一的个人指导?”穿着旧校服的年轻乞丐把钱交到大师手上,看待大师的眼神中充满了敬意,就在今天上午,他还在为自己的好位置被人给占了而懊恼,现在,他却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谢谢你,小兄弟。”大师把钱揣进了怀里,然后冲他微微一笑,那是一双不容置疑的眼睛,让人看了安心。大师转过头告诉所有人:“明天晚上,八点半,大家收工以后来这里集合,领取会员证,记得带上一寸的证照,我会来为大家加盖钢印。”
一听还有钢印,大家更是觉得工会靠谱,对于工会更无丝毫怀疑。大师抬手看了看表,已经五点半了,赶紧让大家趁着这个下班高峰期的黄金时段,实践一下今天下午学到的理论。众人一听也是,刚刚交了五十块,可得赶紧把这钱给讨回来,仓库大门一开,大家作鸟兽散,如同一缕浑浊的脏水迅速分流,消失在城市的大街小巷。
陆钟走出仓库,深深地吸了口新鲜空气,塞给看门大爷五十块钱,扬长而去。
半个小时后,鼓楼下,司徒颖单子凯和陆钟围在老韩身边,唯独不见梁融。
“这小子怎么回事,平时最早到的都是他,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单子凯不无担心地四下张望着。
“胖子做事还是稳妥的,还有半分钟,再等等。”司徒颖看了看时间,很有信心。
“我来了,终于赶上了。”一辆的士在不远处的街口停下,梁融急冲冲地冲下来,连司机招呼他拿后备箱里的东西都顾不上了,挥挥手,“不要了,你带走吧。”
那司机却不领情,嘴里嘟囔着我要你的东西作甚,自己下车把后备箱里的东西给扔了出来。不扔不知道,一扔吓一跳,原来那是一大堆发廊用来练盘头的女模特头。
一颗颗人头滴溜溜地滚在地上,把路人吓了一跳,老韩也惊,“这些都是什么?”
“本来还想做个弊的,没想到没算准时间还是暴露了。”梁融不好意思地把模特头捡起来,解释道:“这些是我从美发店‘借’出来的,当然,是不打算还了。我把这些头包上破棉被,放在路边,每个小时去收一次钱。真让我去‘讨’有点抹不开面子,所以我就想出了这个办法,希望没丢您老人家的脸。”
“亏你想得出,用假模特去讨钱,被人抓了也不是你,不被人发现钱就是你的,基本上零风险。好了,看在这法子还算不错的份上,就不计较你的模特和破棉被是从哪儿弄来的了,说说,一共赚了多少?”老韩听完梁融的话,眼中露出欣赏的神色。
“不敢跟大家比,我跑来跑去忙了一整天到手才五百多,刨掉车费和饭钱,净挣五百。”梁融不好意思地把模特头往身后挪挪,拎出一个大号垃圾袋,里面塞满了零零碎碎的各色钞票。
“不错,好多人一礼拜也挣不来五百。大家都汇报一下成绩吧。”老韩满意地点点头,把视线转移到其他三位徒弟身上。
“我在机场,假扮日本人专跟老外周旋,说自己钱包被偷,到手一千二。下午碰上凯子哥也来机场混,我俩合作,又到手一千八,平均一下就算下午赚了九百吧,一共两千一。”司徒颖颇为不满地报出这个数,上午一个人混比下午两个人还赚得多,她有些后悔了不该找搭档。
“我中午在大学食堂门口卖艺,人最多的时候又唱又跳玩了半个小时,到手三百二。加上下午跟大小姐一起赚的,就算九百,一共一千两百二。”单子凯说得有点心虚,如果不是跟大小姐混了一下午,他的成绩铁定垫底。
“我得先做个检讨,我以丐帮工会的名义开了个培训班,收了笔会员费,没有真的上街乞讨。”陆钟不等师父怪罪,先掏出了怀里的钱来,厚厚的一扎,最小面额的也是五元起,“这里是六千两百块,原本是六千三百块,我付完了场地费和回来的的士费后,所有钱都在这里了。”
“不公平不公平,他走捷径,他骗人!”司徒颖大声抗议,但抗议无效,现实摆在面前,陆钟领先好几千,差距实在太大。
“我是骗人了,但我也真的教了他们很多东西,只要真的按我说的做,他们今后多赚的钱一定比五十块多得多。”陆钟心平气和地解释道。
“我今早上说,必须跟乞讨有关。算起来,这也不算坏规矩,这次比赛,还是他赢。”老韩没理会司徒颖的小脾气,再次宣布陆钟继续担任四次正将,在此期间,大家都要听他的安排。
搞定正事,大家都问起那位老禾相士的下落,这关乎未来几天的行程安排。可老韩叹了口气,看着熙熙攘攘的陌生大街感慨道:“我有上十年没来西安了,没想到那帮老家伙大都先我而去,还剩下两个本地老友没有联系上,恐怕这次要多待几天了,大家放个小假休息休息,等我找到人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