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汉语
当您穿越到唐朝以后,面临的第一大困难是什么呢?
肚子饿?不认路?恐怕不是吧,唐朝的民风还是很淳厚的,找人问个路讨点儿饭吃并不太困难。但问题是,人家听得懂你在说什么吗?
您要是不信,我们就试试。
穿越落地,您发现自己在一个黑森森的四合院里。天上一轮明月,照着院中的假山、花木、三面回廊。南边的照壁前,有一个面貌干瘪、满脸愁容的老头子,正在仰面诵读照壁上的题诗:
“枪真看袜光,泥这地涨香。嘎兜蟒仙袜,得兜思过夯——唉,太巴荒……”
这一声叹息真是绕梁三日,幽幽不绝啊……客人您怎么蚊香眼了?听不懂这老儿在说啥?咦,怎么可能呢,他读的可是中国人最熟悉、最亲切,三岁小孩子都能朗朗上口,幼童早教第一篇的那首唐诗啊!咱走近看看,墙上那一笔龙飞凤舞的行书墨字,写的到底是啥?
“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
给您擦擦眼泪,没事没事,中古人的语音是比较坑爹啦,您听不懂也情有可原……您问这老儿说的“太巴荒”是啥意思?呃,他是在叫“太白兄”……
说起来,您觉不觉得这位老人家的长相、穿戴、姿态很眼熟呢?看他这抱膝踞坐 ,四十五度角仰面望天的愁苦姿态,您的眼前不由得闪出了他肩扛卡宾枪、脚踏自行车、踩滑板、骑扫帚、打篮球、扛水桶、玩电脑、弹吉他的种种英姿……杜甫!这不就是最近在网上大红大紫,忙得不可开交的诗圣杜甫嘛!
穿越见到一个历史名人不容易啊!赶紧上去勾搭吧!要怎么勾搭呢?当然是口诵人家的作品,上去表白积攒了一千多年的仰慕之情啦。
什么?您说一时想不起来杜甫有啥名作?
提点一下吧,“两个黄鹂鸣翠柳”您总会背吧?——等等,您先别往上冲,就算会背,您这一口纯正二十一世纪普通话,人家老杜也听不懂,没准儿把您当成哪里来的蛮夷呢!本公司提供中古语音翻译的特别服务,不过要收费的哦……可以先提供一首诗的翻译试用服务,比如这首“两个黄鹂鸣翠柳”,您听好了,上去以后要对子美同志这么念:
“两嘎黄列忙翠柳,一行爸落党蹭滕。香含瑟冷岑秋雪,门爸东挪么里扔。”
看看,杜诗圣果然老脸大悦地起身相迎了吧。下面要说啥呢?——您嫌翻译服务太贵,不乐意买?也成,那您可以装成过来留学的日本新罗学生,只学了“哑巴汉语”,拿来纸笔跟诗圣笔谈吧。
您说您只会写简体字,怕杜甫看不懂?这完全不用担心,要知道我们现在应用的简体汉字,绝大部分并不是生造的,而是从古代的行书草书中选出来的,您哪怕把字写得潦草一点儿呢,只要上下文义通顺,语境清楚明白,老杜同学猜也能猜出这些字是啥。
您需要担心的反而是语法语义问题,中古汉语的某些句子结构和用词跟现代差得太多……
比如说这用词吧,最明显的就是对各类名物的称呼不同。假设您给诗圣写个“我爸爸喜欢您”,老杜大概会一边蚊香眼,一边“白头搔更短” ——“喜”“欢”两个字连用,他勉强可以猜出啥意思,“您”字虽然是金元才出现的尊称,但是和“你”字长得这么像,他应该也可以猜对字义,但是“爸爸”……在唐朝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这么称呼父亲,当时人一般是叫“阿爷”“耶耶” 甚至“哥哥”,“爸”这个字虽然已经出现,但只局限于山坳海沿子的方言才用,于是老杜看这六个字看了半天,最后怒而掀桌——你这是考量老子的生僻字词汇量呢!
不光是名词有这个问题,动词也有。比如您再写一句“我请您喝酒”,就见老杜又开始眼晕晕了——“喝”在唐代只有“呼喊”的意思,类似于“吆喝”的用法。您要叫杜诗圣去“喝酒”,他琢磨半天,一起身开始以张大导演的风格扯着嗓子高喊“酒!酒!酒!”所以不能说“喝酒”,要说“饮酒”或者“吃酒”啦。
以此类推,形容词、副词、介词、代词……各个词类的古今语义都有不同。再说个现在使用频率最高的汉字——“的”吧。您给诗圣写一句“我喜欢你的诗”,老杜盯着五个字琢磨,“我”“喜”“你”“靶子”“诗”啥意思啊?这小子到底是从哪个爪哇国偷渡来我大唐的?
因为“的”在唐朝只有“射箭靶子”的意思,想想成语“一举中的”,“的”是一个纯粹的名词,而不是现代汉语里的助词。您在唐朝说话,如果习惯性地想用“的”,大部分情况下可以直接省了,把前面的形容词、代词什么的跟后面的名词硬捏在一起,“我喜欢你的诗”写成“我爱君诗”,老杜就能看明白,笑眯眯了。
如果“的”字的前后部分比较复杂,不用字连起来特别不舒服,那一般可以用“之”来代替,比如“李世民得天下的原因”就要写成“李世民得天下之因由”。
最后说说这个语法差异……唉,客人您已经听晕了?我也快讲哭了啊,语法问题比前面说的语音、语义问题还要复杂得多呢……咱就挑个最简单的说一下吧,动补式。
您来一句“您写了几十年诗啊”,老杜又不懂了,于是咱换成“公作诗数十载”——留意到这两句的结构有啥不同没?关键是在于“诗”和“几十年”(数十载)这两部分的前后位置。
现代人说汉语,“几十年”这种补语,是放在“诗”这种宾语前面的,主语+谓语+补语+宾语。而唐朝人说话,补语要放到宾语后头,是主语+谓语+宾语+补语的结构。
不能说“我想死你了”,要说“吾忆汝欲死”;“我吃完饭了”是错误的,要说“我吃饭毕”;“李世民射死李建成”也不对哦,要说“李世民射李建成死”……
咦,客人,您怎么又哭了?算啦,算啦,实在不行,您就在纸上写个——注意,从右到左竖着写——“仰慕杜公已久求教唐音”,然后扯着他给您读诗吧。您看,这院里的墙壁上,褪了色的廊柱上,甚至稍平整一点儿的山石面上,到处都是诗句啊。趁着今天月亮好,让老杜多念几首,回头旅行结束回家,跟朋友们炫耀您的中古唐音是诗圣亲自教的,多有面子的事!
话又说回来,客人您不觉得奇怪吗,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院子里墙上到处都是题诗?白天进来猛一看,以为进了啥啥论坛呢,这一篇篇长长短短的帖子哟……
念头刚转到这里,大概是刚才您跟诗圣的一番折腾,动静不小,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三个男人举着灯烛走进来,先客气地跟杜工部打个招呼,再把灯烛往您脸上照一照,为首的就开腔了:“敢问足下尊姓大名?驿牒何在?”
驿——嗯,没错,您正在一座驿站里面。进来的为首这位,是“驿将”或者“驿长”,就是这个驿站的负责人。他正管您要住店证明呢。
住驿站还要证明信吗?那当然!驿站在古代一直是官方,甚至军方机构专门用来接待公务人员的,可不是谁有两个钱都能住进去。唐朝明文规定,只有军务紧急报告、在京诸司须用、诸州急速大事须汇报、国事活动时各州的奉表祝贺、诸道租庸调附送驿务 、在外科举人员进京应考、政府要员过往迎送、政府官员因公去世家口还乡照顾等十三种情况下,才能够动用或住宿驿站。
这些住驿站或者在驿站之间传递公文的人员,他们还要从主管机构先领出凭证来,才能上路。如果是在京城领证,那么要去尚书省兵部下属的“驾部郎中”那里申报领取;在地方的话,要从州政府兵曹的“司兵参军”手里领。
根据驿人的身份和任务不同,凭证也分四种:第一种叫“银牌”,由门下省统一发给,是一种宽两寸半,长五寸的银制牌子,上有隶书“敕走马银牌”五个字;第二种叫“角符”;第三种叫“券”;第四种叫“传符”。券和传符都是纸质的,上面也写着字,大致是说明携带人的身份和任务等。
您摸摸身上的口袋,一片纸都没有,显然您进驿站属于非法入侵……这个驿将还算客气,见您和杜工部谈得不错,没好意思翻脸拿人,只叫您速速出驿,休得延误。
这没办法,跟诗圣依依惜别,赶紧走吧。要知道“骚扰驿站”在历朝历代都算个不大不小的罪名呢。
您又问了,公家招待所不让住,我们去哪儿过夜?三更半夜的,难道要露宿不成?这个您别担心,我们不是在荒郊野岭,而是在天下最繁忙的两京(长安和洛阳)驿道上。这条康庄大道,行人众多,几乎每座官府驿站旁边,都有几家私人经营的“逆旅”“客舍”,只要有钱,半夜去砸门,人家也欢迎。
您还可以跟诗圣定个约会,明天如果人家有空,去附近逆旅找找您,继续教您念诗——进了那些私人旅馆您就知道了,跟驿站的情形差不多,私旅的院墙上、屋壁上,也到处都题着诗。那些手欠的唐朝文人,就见不得有一块干干净净的空白地方,会作诗的写诗,会写文章的刷文章,实在啥都不会,大笔一挥也要写个“某年月某乡某官某人到此一游”……
在两京驿路上,或者天下任何比较繁华、惨遭大群文化人路过的地方,不光是客店被涂鸦了,连寺庙、酒馆、旗亭、城墙、山石……凡是能提笔写字的,大都难逃一劫。想想也能理解,当时的文人没网络、没论坛、没QQ、没博客,连活字印刷术都没发明,雕版出个书也费死劲了,有啥作品也只好用这种方式来传播。毕竟,与泡青楼教妓女诵诗唱词相比,乱写乱画的成本要低很多嘛……
臧嵘.中国古代驿站与邮传.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9
石毓智,李讷.汉语语法化的历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东方语言学( http://www.eastling.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