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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乡土情结

位于长江下游的江苏小城镇江,民国时期是著名的水陆码头。这里酒楼茶馆,歌女清唱,车水马龙,船只往来,熙熙攘攘,一片繁华……

1923年,范用出生在这座小城的一个小商人家庭。他是独生子,被全家视为掌上明珠。十岁以前,范用是外婆带的。外婆家在柴炭巷,与其说那是一条巷子,不如说是条小街。这条连接西门大街的小街不长,但是好多铺子都开在这条街上,非常热闹。小街东头的“众善救火会”和天升茶楼是最热闹的地方,然而,在柴炭巷里,范用最感兴趣的地方只有三个,一个是裱画店,一个是石印局,再一个就是自家对门的小印刷铺子。

小范用总是会用好奇而充满稚气的眼光寻找着童年的乐趣——在裱画店里,裱画匠在一个红漆大案上用排刷一遍又一遍细细地刷糨糊,然后揭起来贴在墙上,这些画儿深深吸引着小范用。石印局的店铺是两开间门面的,虽不十分大,在范用看来却十分神气,店堂里放着两部石印机,两块大石头,用油墨辊子在上面轻轻滚动几下,一张张白纸就神奇般地变成了商店的广告、包装纸,变成了大舞台的京剧戏码单。石印店门口还有个刻字摊,刻字的是个戴着老花眼镜的老先生,他见范用站在那里看他刻字,总会朝小范用笑一笑,十分和善。外婆家对门的那家印刷铺子也是范用常常光顾的场所。在这里,听着印刷机发出的清脆响声,看着工人们不停地用机器印东西,他常常出了神。他还喜欢捡印刷铺印坏的纸片和地上的铅字、花边,捡来拼好,用线扎好,蘸上印泥,盖在一张张纸上送人。尽管这些字还拼不成一句话,但他自己印的东西总是显得格外珍贵。那时候,范用的理想就是长大后要到印刷厂当一名工人。那时的他已经开始认方块字了,他将红纸裁成一小块一小块,用毛笔端端正正地写上“人”、“天”、“大”、“小”……范用与文字的结缘,就源于此。

在家族成员中,从小对范用影响最大的是外婆和父亲。

外婆是一个在旧社会不太多见的妇女,她坚强能干,有主见,有魄力,很会做生意。外婆年轻的时候就跟丈夫到了镇江,在洋浮桥开过豆腐坊,挣了钱后,又开锡箔店、酒店、染坊,后来在西门大街开百货店。她还有几部缝纫机,用来做洋服和学生装。生意越做越好,外婆交友也越来越广泛,从银楼、酱园老板到自来水厂老板,从茶楼跑堂、锡箔庄师父到讨饭的,不论身份差别、地位高下,全都成了外婆的朋友。在小范用眼中,外婆不但会做生意,还很擅长交友,这令小范用很是佩服,因此他和外婆的关系格外亲密,晚上睡觉总会用自己的身体给她焐脚。后来,长大成人的范用在遇到困难或是失意的时候,总会想起坚强乐观的外婆,于是决心要做一个像外婆那样坚强的人。

● 范用与外婆、母亲

父亲的性格和外婆完全相反,他没什么主见,也没什么过人的本事,既不会做生意,也不擅长交际,是个典型的老实人。父亲从小就到镇江当学徒,外婆见他为人善良、老实,就要他做了上门女婿,还让他当了百货店的老板。尽管他很努力地经营店铺,规规矩矩,童叟无欺,但还是年年亏本,最后竟把本钱也蚀光了。大概父亲天生不是做生意的料吧。生意失败后,还欠下了不少债,强烈的自尊和羞耻感使得父亲觉得自己一事无成,愧对外婆,两次自杀未遂——一次跳江,一次吞鸦片,虽死里逃生,但终于一病不起,撒手人寰,那年,范用才十四岁,小学还没毕业。给父亲看病的是宁波名医叶子丹大夫,范用从他口中得知父亲大概是“急死的”。失去父亲的不幸,给范用幼小的心灵以沉痛的打击,也给这个家蒙上了一层忧伤的阴影。半夜,面对父亲的尸体,小范用一点也不害怕,他摸摸父亲的胸口,冰凉冰凉的,可有谁知道,他是多么希望自己还能感觉到父亲胸口的热气啊。

在范用的记忆中,父亲虽然是个性格软弱的失败商人,却也是个有文化的关心子女的慈父。他粗通笔墨,会记账写信,最令范用高兴的是,父亲有一个嗜好,那就是喜欢看小说,李涵秋、张恨水的章回小说是他的最爱。范用喜欢看小说正是受了父亲的影响。

父亲自己也是念过私塾的人,因此他送范用去念了两年私塾。那是个家塾,一户开酱园店的人家,家里有四五个孩子,就请了个先生在家里讲课。范家和这家人是宁波同乡,于是朝先生拜了三拜后,也进了家塾,算是陪公子念书。塾师给范用起了个学名:范鹤镛。这三个字笔画多,写起来费劲,着实让小范用伤脑筋。父亲非常关心范用的学业,对其督促甚严。他每个月请先生上茶馆吃一回早茶,有时,范用也陪着吃早茶,吃干丝、肴肉和汤面,父亲总是不忘问:“小伢子学得好不好?”听先生频频说“好!好!好!”后,平时不十分爱笑的父亲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

● 范用与父亲

事实上,小范用的确是个学习上进、钟情于读书的孩子。先生除了教《百家姓》《三字经》《论语》外,还教做对子,范用总是一学就会。先生说:“下雨。”范用对:“天热。”先生说:“路滑。”范用急中生智:“汗臭。”先生再考:“行人少。”范用立马对上:“蚊子多。”先生对范用的反应很是满意,常常捻着一嘴白胡子称赞道:“不错。”

范用虽然出生在江苏镇江,但他父母是浙江宁波人,老家在一个叫范家市的小村落。十岁那年,父亲曾经带一家人回老家看望年迈的祖母和祭拜死去的祖父。他们先从镇江坐火车到上海,然后坐大轮船到宁波,再坐小火轮到镇海,又换坐脚划乌篷船才到家。路途漫漫,一路颠簸,然而欣赏着一路的风景,目睹着一路的奇观,小范用毫无倦意,一脸兴奋。在他看来,一切都是那么新鲜,这真是令人终生难忘的最愉快的旅行啊。

祖屋就坐落在那个不十分惹人注意的小村子里。屋后是一片茂密的竹林,郁郁葱葱的,春天,雨后春笋争先恐后般第冒了出来。范用喜欢吃竹笋,用咸菜卤煮了盛在碗里空口当饭吃,十分美味。村头是一爿小杂货店,范用只记得店里柜台上有个大玻璃瓶,里面有圆圆的红的绿的黄的糖果,叫“弹子糖”。祖母非常疼爱小孙子,常给范用铜板,范用就拿去买糖吃——当时,用一个铜板就能买到三颗弹子糖。

祖母成天躺在床上,懂事的范用坐在床上陪她,听她唠叨。从祖母的神情中,小范用看得出来,守了大半生寡的她内心依然充满幸福和温馨之感,只是还有些许遗憾和孤独,大概因为祖父早逝,而儿孙又没能在家陪伴吧。祖父的坟头长满了一种叫茅针的野草,细细的,剥开来,将淡绿色的软针放在嘴里嚼嚼,甜甜的。

柴炭巷、印刷铺、老家、外婆、父亲、祖母……这些乡土人事、旧物场景,伴随着坟头草甜甜的味道和悦耳的印刷机转动声在范用的梦中久久地挥之不去。范用在《最初的梦》一文中写道:“惟有童年,才是我的圣洁之地,白纸一张,尚未污染,最可怀念。” SfQugoxqv8Hir+JfovY3Lf5IIFezMFXhodywyOo4/2hD6ruiCEWnKnOLHin1yP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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