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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独树一帜的“诗仙”

启功在很小的时候就对古典诗词表现出很大的兴趣和天赋。在姑母的教导下,天资聪颖的小启功很早就知道汉字有平声和仄声之分。后来,祖父毓隆发现小启功对诗词表现出很大的兴趣,于是就特地教他背诵古典诗词。小启功也很争气,每每背诵诗词的时候,他都是音韵铿锵,很有节奏感,就连科举出身的祖父毓隆也感到十分震惊。渐渐的,启功对诗词的兴趣浓厚起来,也慢慢地知道了一些写诗要押韵、要讲究平仄这样一些基本的诗理。

古人云:“诗言志。”这个“志”应该是心之所至、情之所系。因此,好诗除了形式上的完美外,更重要的是抒发健康、积极的真情实感,传达独特、深切的人生感悟。多年来启功先生的床头案边经常放着记诗的小本子。虽然先生有援笔立成的功夫,但往往还是先在单片纸上拟稿、修改,然后再抄在本子上。他的诗词是“一些心声、友声的痕迹”。

一般的读者初读启功先生的诗作,会觉得他的诗非常平淡,并没有大悲大喜的情绪在里头。不过,这是由于这些读者对启功先生了解不够的缘故。启功的诗有很多是“自嘲”或戏谑之作,有些甚至是“佯狂”。读者只有读得多了,读得久了,才能渐渐品出其中的意味,渐渐体悟到启功这些诗作的深意,哪怕是一首看着不起眼的打油诗也蕴涵着他对人生的思考。品读启功的诗歌,就像在品读一种人生。与一般的诗人相比,启功看得比别人多,想得比别人多,亲身经历的比别人也多,所以诗也多。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说,启功可以算得上一位独树一帜的“诗仙”。

在说到自己的诗歌风格时,启功经常会说:“我的许多诗,都是在很难过的情形下写的。”像著名的《赌赢歌》和《痛心篇》就属于这种情形。

然后,启功又会说:“即便是打油诗,那也是化悲痛为玩笑,凡收人集子里的诗,即便是酬答之作,也都有些意思在里头,完全是应酬的,我也不收。”在启功的诗歌里,我们所看到的题材很多都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件,比如挤车、住院、患聋、失眠,还有很常见的悼亡、自嘲、咏史等题材。可以说,在诗歌创作上启功就是这么一个具备“特殊才能的人”,很擅长从普通人的生活琐事中随时随地撷取诗材,获得写诗的灵感。

请看启功先生的组诗《鹧鸪天·乘公共交通车(八首)》——

其一

乘客纷纷一字排,巴头探脑费疑猜。

东西南北车多少,不靠哨们这站台。

坐不上,我活该,愿知究竟几时来。

有人说得真精确,零点之前总会开。

其二

远见车来一串连,从头至尾距离宽。

车门无数齐开闭,百米飞奔去复还。

原地站,靠标竿,手招口喊嗓音干。

司机心似车门铁,手把轮盘眼望天。

这两首是写等车的艰难,只要是经历过公车久等不来望眼欲穿的人,读了就一定能够感同身受,发出会心的微笑。

其三

这次车来更可愁,窗中人比站前稠。

阶梯一露刚伸脚,门扇双关已碰头。

长叹息,小勾留,他车未卜此车休。

明朝誓练飞毛腿,纸马风轮任意游。

其四

铁打车箱肉做身,上班散会最艰辛。

有穷弹力无穷挤,一寸空间一寸金。

头屡动,手频伸,可怜无补费精神。

当时我是孙行者,变个驴皮影戏人。

其五

挤进车门勇莫当,前呼后拥甚堂皇。

身成板鸭干而扁,可惜无人下著尝。

头尾嵌,四边镶,千冲万撞不曾伤。

并非铁肋铜筋骨,匣里磁瓶厚布嚢。

其六

车站分明在路旁,车中腹背变城墙。

心雄志壮钻空隙,舌敞唇焦喊借光。

下不去,莫慌张,再呆两站又何妨。

这回好比笼中鸟,暂作番邦杨四郎。

其七

入站之前挤到门,前回经验要重温。

谁知背后彪形汉,直撞横冲往外奔。

门有缝,脚无跟,四肢著地眼全昏。

行人问我寻何物,近视先生看草根。

这几首是写车太挤,好不容易盼到车来了,却是挤不上,恨不得自己有飞毛腿的功夫;或是勉强挤上了,但站得十分难受,感觉自己像是干干扁扁的南京板鸭,只是没有人下筷子品尝;或是恨不得自己变成纸片似的皮影戏人偶,免得被挤得透不过气来。然后,好不容易熬到到站了,却又因为实在太挤而下不了车,只能望着车外的站牌,把自己比喻成暂落番邦的杨四郎阿Q地安慰自己:“再呆两站又何妨。”或者,虽然在正确的站台下了车,却是被人挤着推下来的,摔得鼻青脸肿。旁人还好奇地问:“你找什么呀?”启功也只好自我解嘲:“我是近视眼,在找草根呢。”

其八

昨日墙边有站牌,今朝移向哪方栽。

皱眉瞪眼搜寻遍,
地北天南不易猜。

开步走,别徘徊,
至多下站两相挨。

居然到了新车站,火箭航天又一回。

这一首是写公交公司动不动就更换站点,还不广而告之,昨天明明还有的站台,今天就杳无踪影,弄得乘客莫衷一是,只好迈开双腿一边走一边找,还一边感慨——还是最原始的“11路”最可靠啊!等找到新车站,那高兴劲儿,不啻于航天火箭发射成功呢!启功先生在这里用夸张的比喻形象地写出了老百姓乘车难、难乘车的苦恼,生动、诙谐,让人哑然失笑之余亦发出深深的喟叹。

这八首诗的创作时间从1971年始,至1980年结束,时间间隔长达10年之久。由于在这10年的时间里,启功每天上下班乘坐的都是公共汽车,因此启功对北京的交通状况,特别是对乘坐公共汽车可谓百感交集。上世纪70-80年代,北京的上班族都有挤公交车的体验,那种“等车不见车来,车来上不去,上去下不来,最后被撞下车而明日又寻不见车”的经历和见闻,使启功“文思如泉涌”,何况启功本人在乘坐公交车的时候还有过摔跤的经历,于是这组《鹧鸪天·乘公共交通车》便应运而生了。

不过,这组诗并不是简单的批评、嘲讽,而是使用了一种诙谐调笑的笔触和手法,不但将乘客们乘公交时的复杂心理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而且也让诗歌本身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晚年的启功不仅工作繁重,而且还要应酬各种各样的社会活动,身体状况是一天不如一天。当启功一次次面临病痛的折磨、死神的威胁时,他不但没有畏缩和恐惧的表现,反而还以乐观的态度谈生论死。更难能可贵的是,启功还能把自己一次次在鬼门关前徘徊逡巡的体验写成诗歌,像把玩一件艺术品一样地把玩它们,表现出非凡的乐观和豁达——在启功的诗集《启功韵语》、《启功絮语》和《启功赘语》中,有很多描写生老病死的诗作,不矫揉造作,不刻意掩饰,不虚情假意,充分表现了他最真实的人生体验。比如,他晚年重病时就曾写下两阕《泌园春·病》:

细雨清晨,透户风寒,汗出如浆。觉破房倾侧,俨然地震,板床波动,竟变弹簧。医嘱安眠,药唯镇静,睡醒西山已夕阳。无疑问,是糊涂一塌,粪土之墙。

病魔如此猖狂,算五十余年第一场。想英雄豪杰,焉能怕死,浑身难受,满口“无妨”。扶得东来,西边又倒,消息未传帖半张。详细看,似阎罗置酒,“敬候台光”。

旧病重来,依样葫芦,地覆天翻。怪非观珍宝,眼球震颤,未逢国色,魂魄拘挛。郑重要求,“病魔足下”,可否虚衷听一言?亲爱的,你何时与我,永断牵缠?

多蒙友好相邻,劝努力精心治一番。只南行半里,首都医院,纵无特效,姑且周旋。奇事惊人,大夫高叫:“现有磷酸组织胺。别害怕,虽药称剧毒,保管平安。”

启功先生晚年时患有黄疸型肝炎,一度让他命悬一线。然而启功却满不在乎。在诗中,启功竟然把“疾病”叫做“亲爱的”,而且还煞有介事地发问:“何时与我,永断牵缠?”显然,这是一种大无畏的乐观精神,令人感佩不已。

又如《渔家傲·就医》:

痼疾多年除不掉,灵丹妙药全无效。自恨老来成病号,不是泡,谁拿性命开玩笑。

牵引颈椎新上吊,又加硬领脖间套。是否病魔还会闹,天知道,今天且唱渔家傲。

还有《鹧鸪天·就医》:

浮世堪惊老已成,这番医治较关情。

一针见血瓶中药,七字成吟枕上声。

屈指算,笑平生,似无如有是虚名。

明天阔步还家去,不问前途剩几程。

这些写的都是他在接受治疗过程中的开朗乐观心态。

有一次,启功突发心脏病,被身边亲友送往医院急救。为此,他在1989年的冬天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填写诊单报病危,小车直向病房推。

鼻腔氧气徐徐送,脉管糖浆滴滴垂。

心测功能粘小饼,胃增消化灌稀糜。

遥闻低语还阳了,游戏人间又一回。

可见,启功即使是在面对死神的时候也不忘调笑戏谑,似乎浑然不在意。换言之,尽管晚年病魔缠身,但他笑傲人生,游踪遍及天下,最终以达观的人生态度而得享高寿——他是因为不怕死而许多次吓退了死神呀。这些病中诗句,真如同走黑路唱歌,是与死神抗争的肺腑之言和高昂战歌。

有一次,启功的一位老朋友患了重病,他托人去劝这位朋友:“你们应该多劝劝他,他这个人我是最清楚的了,性格太内向,如果一个人长期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被病魔给击跨了。遇见事情就想不开,耿耿于怀,你们看,那个有名的画家田世光不就是这么死的吗?”

事情也的确如启功所言。田世光在得了重病以后,整天闷闷不乐,而且还经常自言自语地说:“看来我的病是永远不会好的了。”孰料,结果真的是这样,不久他抑郁而死。

显然,生性开朗豁达的启功和田世光对待疾病的态度是完全不同的。每当有人去探望他,他都会乐呵呵地说:“我是一个乐观豁达的人,像我这样的人,一定不会有什么事的。”还有更夸张的是,有一次,启功生病住院,当大夫要给启功输液的时候,启功说道:“输液?我还要输什么液嘛,等下还有人要请我吃饭呢,据说是羊肉泡馍呢!”

正是因为启功有如此宽广的心胸,不计较功名利禄,不向病魔和死亡低头,他才能活得如此舒适和惬意,他才能纵情诗歌,豪情快慰,大有曹孟德“横槊赋诗”般儒雅英雄的气概!

有一次,启功先生夜不能寐,就起床作了几首和失眠有关的小诗——

月圆花好路平驰,七十年唯梦里知。

佛法闻来余四谛,圣心违处枉三思。

满瓶薄酒堆盘菽,入手珍图脱口诗。

昔日艰难今一遇,老怀开得莫嫌迟。

“十年人海小沧桑”,万幻全从坐后忘。

身似沐猴冠愈丑,心同枯蝶死前忙。

蛇来笔下爬成字,油入诗中打作腔。

自愧才庸无善恶,兢兢岂为计流芳。

在这两首打油诗中,启功故意拿自己七十年的坎坷人生开涮,看淡沧桑,看透名利,字里行间透露的无不是他难能可贵的真性情。

总之,启功的诗作,尤其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呈现出一种欣欣向荣的独特风貌。在治学、教书、创作诗画之余,生活中的一些人物、事件、器物、风景等总是能让启功有所感悟,然后他借机抒发情感,创作了许多生活气息浓厚、感情真切的诗句。有学者认为,启功的诗功力深厚,风格鲜明,完美地运用了古典诗词的固有形式,巧妙地运用了现代新词语、新典故以及俚语、俗语,形成了独特的风格,充分体现了新时代的特点,为古体诗如何继承与创新树立了良好的典范。而且,启功的诗作还各体兼备,风格多样,足见他在探索诗作的革新,为中国诗的发展寻求出路。

细细品读启功的诗作就会发现,他的诗在很大程度上诠释了他自己关于“继承与创新”的辩证创作观,不但对仗押韵极为整齐,格律严谨工整,而且语言典雅精美,意境深远含蓄,显现出坚实深厚的学力,具有极为浓郁的古典风韵。而且,启功的诗作还从来都不是高深艰涩、难以理解的,这是因为他始终坚持“我手写我口”的创作原则,绝不会乖乖地被困在古典诗词的“花园”之中。

启功的诗歌,追求的是一种真情实感,因此他注意在创作时贴近现实生活。当社会上出现了崭新的词汇时,他往往能自觉地进行更新,寻求遣词造句上的变化。所以,启功的诗作读上去总是那么朝气蓬勃,具有鲜明时代气息。这个特点在启功的那些带有调侃、戏谑味道的诗歌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比如前文所列举的《鹧鸪天·乘公共交通车》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

当然,启功的诗歌之所以能具有如此巨大的艺术感染力,是与他坚持自己的一套创作原则分不开的。关于诗词创作,启功有自己独特的见解:

第一,启功始终将中国古典文学看成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朵奇葩,所以他认为,既然要写古体诗词,就应该充分发挥古体诗词的优点和特色。而若要想充分发挥古体诗词的优点和特色,首先就要做好诗词的格律工作。

第二,启功一直主张要用多种表现手法来完成诗歌的创作。因为反映现实、表现生活的方式本来就是多种多样、五花八门的,所以在诗歌的表现手法上也应该如此。你看到了一个可以描写的事物或事情,可以使用就事论事、直抒胸臆的方式,也可以像《诗经》那样,使用“赋比兴”的春秋笔法。诗歌并没有严格的套路,它可以是直白的,也可以是隐喻的。

第三,启功非常强调个人的创新意识。他认为,创作诗歌就应该把继承传统和勇于创新结合起来。继承,就是在创作旧体诗时无论形式还是音韵都必须符合古典的那一套格律,否则,旧体诗也就不复为旧体诗了。创新,就是现代人写诗不要完全落人旧体诗的窠臼,要写出现代气息,要在创作风格上体现出新的特点和新的进步。

最后,我们不妨再来欣赏启功先生的一首《自作诗》:

布被制来新,轻柔稳称身。

诗酣头正盖,草熟画偏匀。

室暖晨开户,炉红夜减薪。

冰天行脚处,添得一肩云。

这首诗写于1986年3月。布被子、暖炉子……这些冬天里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用品在启功的笔下,却是那么的富有诗意。这首诗不仅内容“当代”,具有时代气息,而且还让读者品出了古典的韵味。 uQre8xBvoXlkWSprL1yYRO/dwvywm9akBzvig4tMgt/t/tnY5JjSQ6zh7b7DxtA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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