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集美中学

1937年，那时的黄永玉还叫黄永裕。因为家境贫寒，12岁的黄永玉背着小包裹一个人坐船离开了家乡，由他的父亲托亲戚帮忙，把他送进了陈嘉庚先生办的集美学校读初中。在那里，他慢慢接触到了更广阔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对他而言，一切都是新鲜的。他曾经穿着校服到照相馆里拍了一张照片，13岁的他青涩而稚嫩。他将照片寄给了家里，还不忘在后面写上字，提醒家人不要把照片弄脏划花了。

然而，黄永玉就是黄永玉。在他的身上无论如何找不到中规中矩的影子。开学第一天，他就把领到的新书全卖了，换钱买了袜子和肥皂。并不是因为他不爱书，相反，他爱书甚深。因为生活实在窘迫，小小的年纪，除了这一招，大概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好在学校有图书馆，他不必自己买书就可以投身到书堆里去，尽情享用。黄永玉在集美中学念书，三年只念到二年级，初中一共留了五次级。抗战时期的集美学校是很大的一个学校，图书馆有六层楼，他基本上把里面的书从头到尾都翻了一遍。图书馆中午关门常把他锁在里头，吃不成饭，他索性就躺在过道的地毯上读起书来。后来，也正是这广泛的阅读让黄永玉终身受用不尽——14岁那年，他已经是当时中国东南木刻协会的会员，并且开始发表作品，渐渐小有了名气。

在集美中学，黄永玉和学校里有数的几个淘气鬼还有个偶像。那人是当时读高中的一个学生，名叫李尚大。后来，黄永玉这样描述他：“他与宰相李光地是同乡，胖，力气大，脾气好，能打架，有钱，是个小资。”不要以为这个李尚大就这么简单，数十年后，这个当年的高中生李尚大，已经变成了古道热肠的华侨李尚大，声名显赫，富甲一方。

当时集美学校因为抗战内迁到安溪，李尚大的家距离学校80里，他常邀一二十个高中同学步行回家。李尚大的家是同学们想象中的“麦加”，房子又好又大，住上五六十人也不要紧。李尚大的妈妈也好，煮饭给大伙吃，从不给儿子开小灶，一住就是一两个月，像是大伙共同的妈妈。黄永玉他们也想跟着去，但李尚大不准，嫌他们初中生太小了。

又一年的暑假到了，同学们大部分回家了，学校里只剩下几个人。当时学校在安溪文庙里，一出去就是街道，就是上千亩的荔枝树、龙眼树，就是蓝湛湛的一道河流和漫无边际的沙滩，太好玩了。这么好玩，但就缺个领导人。黄永玉他们忽然听说，李尚大这个暑假不回家了。“你想我们多高兴！”李尚大胖，怕痒，初中生们一拥而上挠他的痒，他要死要活地大叫，便答应他们吃这个吃那个。黄永玉和当年的那些小毛头都是他的“兵”——想想看，又有钱，又会打架，又喜欢跟初中生在一起，脾气又好，他们怎能不服？于是“领导”出淘气的主意，“小兵们”执行，这个暑假玩疯了。

1938年，李尚大为了要给一位被警察欺负的老师打抱不平，带同学冲击了警察局。因为这件事，学校开除了三个学生，其中便有李尚大。当时的校长是陈村牧，但李尚大一点也不怨恨，反而很理解校长。不过，大家只知道陈村牧当时迫于当局压力开除了李尚大，不知道的是，陈村牧在作出开除决定后，还私下为李尚大写了封到其他学校读书的推荐信。当然，也有另一种说法：陈村牧拿了一张名片给李尚大，背后写了几行字，大约是关于这位学生是迫不得已才被开除之类的话。李尚大说，他一辈子都记得这件事——学校处理了学生，把道理讲清楚了，还给学生留了后路，他因此感激集美学校。陈村牧日后成了李尚大最尊敬的人——后来他每次回国，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陈村牧。

在集美中学读书的时候，黄永玉已被启蒙了的艺术激情越发高昂，一切新鲜事物都能引起他的兴趣，而他对这些知识的汲取也越发主动，如饥似渴。有一次，他看见吴廷标先生做的泥塑，很受感染和鼓舞。后来许其骏先生教劳作课，他便放手地做了一座女性中段。许先生当面没说什么，却悄悄告诉了黄永玉的堂叔黄毓熙，当时他正出任校董会秘书长。于是黄永玉被他的叔叔叫了去：

“你在劳作课上做了什么雕塑？”

“人体。”

“你什么时间见过人体？”

“嗯……画报上……”

“胡说什么？以后老老实实做别的！”

1939年，黄永玉已经在安溪读了一年的书，成绩欠佳，记过，留级。但黄永玉痴迷美术。当时学校延聘了一批优秀的美术老师，郭应麟、朱成淦、黄羲、许其骏、施游艺、吴廷标等都各有所长。后来黄永玉回忆道：

劳作教员许其骏先生是日本留学生，也画画，竹器编织真是了不得；编出的竹器像九层象牙那样，玲珑剔透，完全看不出所以然；一经点化，只要细心却又人人会做。……黄羲先生在杭州美专教过国画，我们一听就佩服立正。他瘦而黑，留微微上竖的西式长头发，声音温婉，约带点福建仙游地区腔调的普通话让人听来舒服。他用了不少课时讲笔墨。铺张纸在桌上，又是墨又是水的讲笔墨浓淡交错效果，浓先淡后如何，淡先浓后又如何，很抽象。除了我和另一个姓郑的同学听了入味之外，别的同学都希望他立马画个美人、鸟雀看看。……朱先生曾执教于国立艺专，住在一间小屋子里，他画油画，也跟我们大讲高剑父、高其峰。经他这么一讲，看着几本高氏的画册，一页又一页地翻了又翻，毛笔在纸上梯梯突突，有种拳打脚踢的印象。

当时在学校里，朱成淦不仅教画画，还给学生们讲木刻，介绍了陈烟桥、李桦、野夫、罗清祯、黄新波等一系列木刻家们的活动。黄羲爱惜黄永玉的绘画天赋，于是课外还给他开小灶。有一次校展，黄永玉画了一张屈原像，黄羲对人物胡须作了润色，又补加了芦苇、江波，并题写了鲁迅的两句诗：“泽畔有人吟不得，秋波渺渺失离骚。”

对于恩师这样的疼爱，黄永玉后来感慨道：“就像爹妈在客人面前的小儿子唱歌表演时忘形的帮腔。” skcGUg48IRWE6bGLLu8Dm219+N6eNpmPBRTFYQc0IWQRADrUO3YkHsFUZMBLN2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