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光小学坐落在沱江旁边的岩脑坡,离黄永玉的家很近。校舍古旧,周围还有许多寺庙。在清晨上学的路上,黄永玉从北门出发,经道门口,转南门,登石级,过小桥,一路上都会看到淘洗朱砂、车铣玉器、切制烟丝等各种各样的手工作坊,这些奇特的工艺在他充满好奇的脑海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文光小学为学生订了很多杂志,其中让黄永玉最感兴趣的是《时代漫画》和《上海漫画》。他入迷地模仿里面的作品,经过改头换面,班级的壁报上也出现了他讽刺凤凰社会、调侃学校事物的漫画习作。有一次,他甚至将自己一幅名为《坦途》的漫画作品贴到了母亲任教的女子小学的门口。后来,全国推广陶行知先生的“小先生制”,黄永玉就找了个画友在文星街“创办”了一所“美术学院”,黄永玉自任校长。由于没有小孩“上钩”,于是黄永玉就想了个法子——他买了些豆腐,放上辣椒和猪肉炒炒,谁来就给谁一小碗吃。结果,一下子来了许多小孩。可是上了三四天课以后,这些“生源”就又没了。
12岁的时候,黄永玉收到一份父亲送的儿童节礼物,那就是张光宇、张正宇合著的《漫画小事典》。黄永玉后来回忆道:
这包罗万象的万宝全书教会我如何动手、如何构想,把身边的人物和事情变成漫画。我一边欣赏,一边模仿,找到了表达力量。学着把身边的事物纳入《漫画小事典》的模式里来,仿佛真感觉到是自己创作的东西。我知道世界上有伟大的张光宇、张正宇、叶浅予、张乐平……一口气能背出二三十个这样的“伟人”。……“王先生”、“小陈”开阔了我们对上海社会生活的眼界,“王先生”的老婆很像南门外丝烟铺费老板的老婆刘玉洗。越看越像,简直笑死人!“王先生”和“小陈”骂人“妈特皮”,我们也一起认真研究过,究竟跟本地用的“妈个卖麻皮”是不是一样的东西。……“三毛”跟我们完全一样。人欺侮人,穷,冷,热,累,打架,他成天卷在里头混,我们也成天卷在里头混。他头发虽然少了点,关系不大的。他比我们长得好!他可爱!……你别瞧“三毛”三笔两笔,临摹容易,自己画起来特别难,不信你试试看!这不是学的,是修炼出来的。左边、右边、正面、侧面、上边、下边,怎么看都是他。又没有这么一个真人让你写写生,完全靠自己凝神定位。
这本书真的成了黄永玉与小画友们的精神盛宴,引领他逐渐走近日后他为之欢欣痴狂的艺术殿堂。
不过,他对画、对艺术的痴迷并没有得到家里所有人的支持与赞扬。这一年的夏天,因为家境日渐衰落,黄永玉遵从母亲的叮嘱去远在四五十里以外的得胜营外婆家告穷,也就是寻求接济。他顺便带了些《水浒》人物画,这些作品曾经得到过父亲及画友们的赞许。却不料,舅舅看到这些黄永玉的苦心之作却大发雷霆,斥他为黄玉书(黄永玉的父亲)第二,说是“画画音乐了一辈子,老婆儿子都养不活”。
其实,黄永玉的父亲黄玉书可谓多才多艺,有一次他用自己在当地颇有名气的拿手杰作通草刻花作品去参加了“巴拿马赛会”,得了个铜牌。他气得要命,因为他以为是可以拿金牌的。虽然期望太高,失望蛮大,但这铜牌毕竟也是个不错的安慰奖,不由得增长了他怀才不遇的骄傲快感。其实早在1934年,黄玉书就已经因受排挤而赋闲在家。好在他这个人一直自得其乐,常常弹起家里的风琴,闭着眼睛品尝音乐带给他的快感。以后许多潦倒的时光,他都是靠风琴里的和弦与闭着眼睛度过的。每天大清早卷起长衫的白衣袖,潇洒地踩着他的破风琴,品尝自度的嘲讽印度落后社会的曲子:“佛本传自印度国,泥也,木也,无声息,呜呼!”黄永玉的祖母极不爱听这些声音,尤其不爱看黄玉书那副与世无争的神气,所以一经过风琴旁边就嘟嘟囔囔,说这个家就是让这架风琴弄败的。
父亲失业在家的时候,母亲还在一心一意地做女校校长,也兼上美术和音乐课。黄永玉说:“从专业上说,她比爸爸差多了,但人很能干,精力尤其旺盛。每个月都能从上海、北京收到许多美术、音乐教材。她教的舞蹈是很出色而大胆的,记得因为舞蹈是否有伤风化的问题还和当地的行政长官狠狠地干过几仗,而都是以她的胜利告终。她第一个剪短发,第一个穿短裙,也鼓励她的学生们这么做,在当时的确是颇有胆识的。”
然而,其乐融融的平静并没有维持多久,随着黄永玉父母事业的逐渐衰落,整个家庭的经济压力逐渐加重,全家人的生活重担都压在黄永玉母亲一个人的身上,他的父亲便再也坐不住了。
1936年,黄玉书在表弟沈荃(沈从文的三弟)的激励与劝说下,前往长沙谋职。在长沙,黄玉书找到了自己当年的小学同学,时任国民党师长的顾家齐。靠着这个小学同学的帮助,黄玉书被安排在陆军128师长沙办事处挂了个“参议”的头衔,算是暂时落下脚来。黄永玉的母亲杨光蕙则带着四个儿子,陪着婆婆守在家乡的古椿书屋艰难度日,“天天伸长脖子在幺门口等邮局先生送汇票来”。
也就是在这一年,黄永玉小学毕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