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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周有光坐着古代的独轮车,来到圣约翰大学报到,感受到跨时代、跨国界的巨大冲击。这所旧上海声名显赫的教会大学建成于1879年,是中国最早的西式院校,享有“东方的哈佛”等美誉。在新生典礼上,年近六旬的卜舫济校长,金发碧眼,声如洪钟。这位生于纽约、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的美国人,热爱古老的中国文化,24岁就担当了圣约翰大学校长的重职。每天清晨,当曙光抹上圣约翰的校舍,师生们汇集一堂,感怀上帝的恩泽。卜校长在庄严的仪式后,照例是一番训导。多年后想起,他高大的身影在宿舍舍监的陪同下,散发着温和、谨严的气息,像圣诞老人一样把关爱播撒给每一位学子,把品格教育的理想播撒到每个人心里面。
圣约翰首开西方教学风格之先河,一年级不分文理班,注重基础课程,同时注重课外活动对造就人才的影响。学校印有一本小册子,是介绍圣约翰教学理念的,表明本大学不是培养专家,而是培养完美人格的,由此才可以发展成为专家。这与常州中学的教学方针颇为契合,周有光很快便融入了校园生活。课堂上,每位老师都会布置大量的课外阅读材料,这种拓展阅读使思维像触角一样伸向各个领域。碰到问题的时候,老师便让大家去查百科全书,以此鼓励自学。
学校要求学生每天看英文报。周有光中学毕业时英语已不在话下,因此看起来很是轻松,当然看完也就一扔了事。这样看了一段时间,却引出一个如何看报的大问题。这天上课,洋老师先笑眯眯地问大家:“你们天天看报,是怎么看的?”大家七嘴八舌地,很多学生都认为“看报就看报,没怎么样”。老师的目光投向周有光,周有光也跟大家一样耸耸肩。安静下来后,洋老师若有所思地说道:“其实看报和吃饭一样,如果看了就了事,跟肠道没有吸收营养一个道理。要使自己每天看报都吸收到营养,看完后要问自己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今天消息哪一条最重要,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这条消息最重要,第三个问题是这条消息的背景自己知道不知道。如果不知道的话,那就赶快去查书,查书首先查百科全书。”大家一听如醍醐灌顶,马上按照老师的方法去看报,不仅兴趣提高了,分析问题的能力也提高了。从此,周有光爱上了百科全书,甚至后来得了一个“周百科”的绰号。
在中学啃惯英文原版教科书的周有光,在圣约翰如鱼得水,看、读、听、说、写的英语语境,让他恍如置身于国外。26个英文字母简简单单,却有无数种排列的可能,这让大一新生周有光对语言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伴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兴起,比照有着几千年文化传承的中国方块字,文化精英们在20世纪初有着极端的呐喊。早在1918年,钱玄同在《新青年》杂志发表文章说:“中国文字论其字形,则非拼音而为象形文字之末流,不便于识,不便于写;论其字义,则意义含糊,文法极不精密……此种文字,断断不能适用于二十世纪之新时代。”鲁迅、胡适等也高举废除汉字的旗帜。中学时期的双语学习,使得周有光对语言的看法更为理性和科学。他喜欢这种简便、自如的语言环境,学校用字母来管理的方法大大让周有光开了眼界,为他日后研究语言做了很好的铺垫。
学校的课外活动很丰富,学生组织很多,如定期举行戏剧表演、中英文演讲、体育比赛等等,大家非常活跃。而校报《约翰声》开创了高校学生自编校刊的风气,诸多新思想散发着翰墨芳香,伴着周有光度过了许多个夜晚。自由活动的间隙,周有光最喜欢徜徉于花园般的校园。圣约翰的校园至纯至美,原是英国商人霍格在上海西郊的私家花园,后来霍格将花园北半部靠近苏州河的部分卖给了美国圣公会,圣公会在那里创办了圣约翰书院,后来才发展成圣约翰大学(华东政法大学现址)。
校园一幢幢红墙或灰砖的别致小楼,西式拱门配着中式的飞檐,带有浓浓的思念和寄托,化为一颗颗感怀的心。教学楼怀施堂是圣约翰的标志性建筑,19世纪末为纪念学校创始人施约瑟而建。内部则是一座中式四合院,绵长的回廊,青灰的砖墙,深红的地板。每次走到这里,周有光都习惯性地抬眼望望,好似感受上帝的光芒。正门的塔楼上悬有一口大钟,钟声悠扬而沉静,仿佛久远的关切,给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学子们,留下了多少校园的记忆。这里,走出了政界要人、商界巨子、学界名流和外交界元老,如创办三联书店的邹韬奋,学贯中西的文学大师林语堂,著名外交家施肇基和顾维钧,还有宋子文、荣毅仁等。
“光与真理”的校训令所有师生激动而铭记——光即知识,真理为基督,这也是它的建校初衷。而孔子《论语》名言“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也是它独具中国特色的校训。刚入学时,周有光和同学一起去找寻所镌刻的校训,前者刻在怀施堂前面的纪念坊背面的横额上,是1929年为了纪念圣约翰建校五十周年而建的;后者刻在西门堂大门的那块基石旁,边上盛开着一丛鲜艳的玫瑰。
无数个清晨和黄昏,周有光握着书本,沉浸在校园美景之中。春夏秋冬,阴晴雨雪,钟声伴随着日出日落,祈祷声和读书声声声入耳。当丽日的夕阳伴着校园里隐约的歌声,慢慢地从郁郁葱葱的树梢西沉时,苏州河已美得入画了。依傍着美丽的苏州河,夜深人静时的桨声灯影,让周有光思念起豁达的母亲,娴静的姐妹,家乡的美食,院子里海棠的身影。古河道散发着宁静的力量,临窗观河,似乎伸手就可触到温润的水花。河水绿而稠,在灯影下泛着清丽的光泽,只有河边少年的叹息声,轻轻地惊扰它沉静的心。
还有那些高大挺拔的樱花树,每到春天,满树如云彩般烂漫,映衬得两旁古朴的建筑生机勃勃。每到夏天,阳光透过法国梧桐树的叶片,筛得满地迷离。秋天的银杏树叶,则如千万只黄色蝴蝶停泊于半空。高耸入云的树木述说着悠久的岁月。在那些高大的树阴下,多少学生曾经得到它的庇护,糙糙的树皮触及周有光内心最柔软的一面。生活就像眼前的绿树、流水,沉静而低调,绵延千年。圣约翰美如童话般的校园生活,让周有光暂时忘却现实世界,忘却母亲的操劳和白发。周日学校放假的时候,他有时会重新坐上独轮车,去看望在上海教书的姐姐。周有光心里很清楚,在这座象牙塔读书来之不易,幸得全家人的支持,所以格外勤奋。如果没有那一声枪响,宁静的校园生活将会继续到戴上方帽子的那一天。
如果俯看当时的中国地图,上海和很多大都市一样,已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1925年5月,上海日本纱厂枪杀中国工人顾正红等,激起上海各界人民群众的极大愤慨,纷纷集会抗议,遭到帝国主义分子的血腥镇压,酿成震惊全国的五卅惨案,中国人民纷起反抗,掀起了大规模的爱国反帝运动。五卅惨案的枪声回荡在上海的天空,火速漫延到各大校园。就在英国巡捕血洗南京路那天的黄昏,有位学生亲眼目睹真相后,狂奔几十里地来到圣约翰,此事在全校顿时炸开了锅。
圣约翰大学的师生们义愤填膺,当晚通宵印传单、写标语,并决定第二天早晨不按惯例去学校教堂做早祷,而是去思颜堂开会。风华正茂的孟宪承首当其冲,组织学生游行等事项。这下可急坏了卜舫济校长,面对自己器重孟宪承,都急红了鼻子,一再劝说:“你们在校内开会都可以,就是不要出去,太危险了!”面对恩师,孟宪承据理力争,坚决支持学生的爱国行动。圣约翰的老师大半是外籍的,只有少数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面对如火如荼的运动,此情此义外人是无法理解的,最终中国师生与校方无法达成一致的意愿。周有光和同学们都紧紧跟随孟老师,个个都熬红双眼,紧握双拳。这块燃烧的热土再也等不了了,老师和学生都不顾个人前途和后果,最终毅然宣布脱离圣约翰,走到热火朝天的上海街头。这一天,正是6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