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自远一行的目的地是——马兰科学城。
马兰科学城位于试验场西北,在两条干线公路交汇点附近是主要指挥所和技术人员居住区。核试验在试验场东南方距马兰不远的戈壁滩沙漠中进行。中央分区在马兰分区和东南分区之间,是地下核试验场。中央分区又分为3个地下核试验区。南部试验区在大山中,1969年9月22日第一次地下核试验就在此进行。这次试验后,平洞核试验转移到西部进行深竖井地下试验,这个试验区的核试验都是低当量的,在试验的同时也检验了地震武器的试验数据和核试场的安全性、合理性。中子弹的原理性试验和首次试爆都是在此进行的。东部试验区是西山之间的一块低斜坡地,进行1975年10月27日的第二次深竖井地下核试验。这个核试验基地后来承担了中国数次核试验。然而,在当年,欧阳自远率领他的“219”小组为地下核试验选址时,却历尽险难。
欧阳自远一行人到达马兰科学城后,向他们下达具体任务的,是负责地下核试验的程开甲教授。程开甲1918年出生于江苏吴江市,1941年毕业于浙江大学物理系,1946年赴英国爱丁堡大学留学、工作,1948年获博士学位后任英国皇家化学工业研究所研究员。1950年回国。程开甲是我国第一颗原子弹试验的开拓者之一,我国核武器试验事业的创始人之一,是核武器技术专家、中国科学院院士、“两弹一星”元勋。
程开甲当时任核试验研究所所长。1964年我国成功爆炸的第一颗原子弹,就是根据他的建议,否定了原先由苏联专家提出的“空爆”方案,改为“塔爆”;也是他提议,核试验应由“地面爆”及时转为“地下爆”。程开甲教授对于“地下爆”的选址要求是:第一,别掀顶,如果把山顶掀开了,将会造成很大的事故;第二,核物质不能从坑道中冲出来,冲出来也是大事故;第三,不能泄漏,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之所以由“地面爆”转为“地下爆”,就是要避免大气污染;第四,附近有一条孔雀河,起码要确保30年内河水不会遭污染;此外,还有一个要求,即整个核爆炸过程在地下是个什么样的图像,最后要描绘出来。
地下核爆炸的选址被圈定在一定范围内,大约面积有几百平方千米。欧阳自远率领的“219”小组的任务,就是在这几百平方千米内,选出适合地下核爆炸的确切地址。
茫茫戈壁,满目黄沙。因为附近没有人烟,欧阳自远和他的小组每次出去都要在包里装上好几个馒头,带上一壶水,饿了就在野外啃干馒头吃,渴了就喝几口水,不知道有多少汗水流进了黄沙。半年后,通过科学的分析论证,他们初步选定了试验区,并系统提交了地下核试验场区的各类研究报告。这其中付出的努力是常人无法想象的,遇到的困难也一个接一个。
从地质要求上说,石灰岩不利于地下核爆炸,美国都是在硅酸盐岩石中做地下核试验的,如火山凝灰岩、沙岩和花岗岩,这些岩石的二氧化硅含量都在60%以上。硅有一个特点,就是爆炸后会变成玻璃,自然把那些放射性物质裹在里面,如果遭遇地下水浸泡,也不会溶解造成放射性污染。而石灰岩在核爆炸后,只能烧成石灰,遇水马上溶解,势必会泄漏出来。而“219”小组选中的核爆炸地址就只有巨厚的石灰岩层,符合地下核试验的地形、地貌、结构、地下水等条件。为了让石灰岩爆炸后变成玻璃,“219”小组先后用了两年时间。
如何确定被选定的山不被核爆炸掀顶,不会有核物质泄漏出去,必须要先进行精细的研究。因为山体很大,每次欧阳自远爬上山顶都需要小半天时间,常常是早晨出发,到达山顶已经是中午了。但更繁杂琐重的工作还等着他和“219”小组的组员们。他们必须走遍山上的每一个峰谷和角落,把山上的每一条裂缝和断层都发现、测量,并记录。而山上那数千条裂缝,每一条都需要进行详细准确的测量记录,每一条裂缝是怎么个方向,裂缝的宽度是多少,延伸有多长,气体是怎样沿着裂缝窜出来的……每一项都马虎不得,每一项都要一丝不苟,一一测量,一一记录,一一分析,然后经过严密的计算,以确定每一条裂缝既不会成为大山掀顶的决口,也不会有放射性物质跑出来。
测量分析防止水污染问题,一样需要极强的责任心和坚韧力。这一片地质构造是什么岩层?地下水流向上各处岩层的厚薄多少?地下水怎么流过去?在各处的流速多大?如果有放射性物质,岩石本身能不能吸附一部分?如果不能,是否能加点什么东西,起化学反应后将其锁住?还有,怎样可以保证河水30年不污染,不到30年有没有可能出现污染?一切都需要反复勘探,并对每一种放射性核素被地下水携带的搬运方向、搬运速度和搬运量做大量的模拟实验。
披肝沥胆、披星戴月、殚精竭虑……似乎没有哪个词汇可以详尽地描述出欧阳自远那段时间的艰辛。
欧阳自远记忆深刻的一件事情是,一位上校找到他,问他需要什么仪器,开个单子。欧阳自远按照所需开了长长的一个单子,递给上校。上校接过单子,问欧阳自远需要多长时间内把仪器买到。
在“219”小组需要的诸多仪器里,只有少数国内可以生产,多数只能买自国外。如能谱仪、原子吸收光谱仪,以及各种物理力学的试验机等等,都出自美、英、法等西方国家,因为大多具有敏感色彩,去国外订货时,要经过不可预知的谈判,而且当时的新中国还没有和这些国家有直接贸易,购买需要通过香港中介……即便这些都可以解决,仅国内的审批就需要耗费许多时日。欧阳自远深知其中的重重关山,他说道:“越快越好,这些仪器现在就出现在实验室才好呢。如果能在半年之内都买来再好不过了。”上校听了,说道:“三个月,我保证把所有的仪器都搬到你的实验室,一个不少,决不耽误你一天。”上校掷地有声地说完,拿着单子走了,欧阳自远暗想:别说三个月,如果半年之内能把这些仪器都搬到实验室已经是奇迹了。
仪器匮缺,但各种实验不能停。欧阳自远并没有丝毫懈怠,仍日日夜夜奔走在大山之中。
三个月的时限,最后一天终于到了。那天一大早,上校找到欧阳自远,对他说:“你要的仪器,都已经放到实验室了,一样不少,你看看吧!”看着实验室里那些自己日夜盼望的仪器,欧阳自远连声感叹着:“奇迹!奇迹!”
欧阳自远不知道上校是用什么力量,通过什么途径,买到这么多先进仪器的。但他隐约地感觉到自己身上被寄予的期望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中国的原子弹正式起步研制,开始于1959年下半年,因为正值“三年困难时期”,科研人员一样没能得到特别照顾,一样需要和饿肚子抗争。一天、两天的吃不饱,大多数人都可以忍受过去,但是,每天都吃不饱,忍受就变得异常痛苦和艰难了。大多时候,在食堂吃饭之后两个小时左右,肚子就会开始咕咕叫,提出抗议。这时候,人们便会各自将私藏拿出来充饥。所谓的私藏实际很简单,有的人是纸包裹的一小包白糖,打开后,用小勺小心翼翼地挖一点放到杯子里,然后冲成一杯糖水;有的人拿出来的东西是现在人无法理解的,一瓶酱油,小心又小心地倒几滴到杯子里,然后用开水冲成一杯汤;大多数人什么都没有,就干脆倒一杯白开水喝……
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物质条件极其艰苦,然而专家也好,教授也好,普通的工作人员也好,却因为对祖国的热爱,对祖国发展强盛的憧憬,毫无怨言,殚精竭虑地工作着。
“219”小组进入时,虽然吃饱饭已经不成问题,但是只有面食,没有米饭。由于高原地区水烧不开,米饭煮不熟。不过,常常可以吃到肉,当然都是肉罐头,还有脱去水分保存下来的干菜。因为工作现场不固定,每天出发去选址、勘探测量时,欧阳自远都会和“219”小组的成员们一样,在地质包里带上午饭。所谓的午饭实际常常只是两个馒头、一壶水。午间,到了开饭时间,大家围坐在一起,在附近找来一些枯树枝,烧一堆火,将馒头用火烤一烤就吃。欧阳自远有晕车的毛病,一颠就吐,吐的时候常常感觉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等到吃东西时就变得异常辛苦。但是,不吃东西就没有体力,就无法更好地去工作。所以,每次吃饭都成为欧阳自远的一场战斗,他总是紧咬着双唇,强迫自己吞咽着那干硬的馒头……
“219”小组最后选定的试验现场距离马兰科学城有很长一段距离,从马兰到现场是一望无际的茫茫戈壁滩,每天勘探测量回到暂时居住的帐篷,欧阳自远和他的小组成员都是满身满脸的黄沙。
因为基地建设和日常用品都是从外地运来的,条件也很有限,在住宿和吃饭上,都按级别安排。马兰基地共有8幢楼房。将军楼都是套间,每个将军一个套间。校官楼是一人一间,每个校官一间。尉官楼4个人一间,战士则睡通铺。吃饭方面也规定严格,将军是小灶,四菜一汤。校官是中灶,三菜一汤。其余的人依此类推。非军事人员,也按照一定级别来。欧阳自远住的是校官楼,吃饭却被派去吃小灶。显然,这表明上级十分清楚他的价值,也表明对他领导的“219”小组寄予的厚望。
洗澡更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一个月大约能有一次。每次都会让欧阳自远感觉到难得的舒服和轻松。这样的“享受”,就足以让欧阳自远更加精神焕发地投入到工作之中。
最难的不是这些,而是和妻子的分离和对工作内容的“隐瞒”。
核爆炸的一切工作和任务都属于高级机密,欧阳自远离开家时只是告诉邓筱兰自己要出差,邓筱兰随口问他出差去哪里,他想了想,觉得不能说,只好应付道:“有些事情不能和你说,就是出差。”邓筱兰在部队的时候接受过保密教育,她知道,但凡别人不愿多说的话,不愿告诉的事情,自己决不要问。她意识到欧阳自远的“出差”可能涉及保密工作,虽然不方便问,但她不免会在心里猜想,欧阳自远究竟是去哪里呢?欧阳自远离开家后,所办公室主任间隔一段时间就会到欧阳自远家中,告诉邓筱兰,欧阳自远在外面出差挺好的,问她有没有什么事情?要不要写信给欧阳自远?并叮嘱邓筱兰,如果写信,写好后不要封口。每次,邓筱兰都回答说不用写信,只要带话给欧阳自远,家里都挺好的,他不要挂念。但是,对方走了之后,邓筱兰仍旧会猜想,欧阳自远到底出差去了哪里?到底在做什么工作呢?为什么连通信都要受限制?所有对丈夫的担心和牵挂,邓筱兰只能默默放在心里。
有一次,欧阳自远回北京开会,看着变得更加黑瘦的丈夫,邓筱兰又开心又心疼。当她看到欧阳自远带回来的葡萄干和哈密瓜,她恍然大悟,脱口问道:“是在新疆吗?”欧阳自远点点头,就不再多说一句。但是,这一次,让邓筱兰心里有了底,她确信,欧阳自远“出差”一定是在做着一项光荣和骄傲的事情。当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的消息传来,她自然地将欧阳自远的“出差”和其联系到了一起,但她一个字也没问丈夫。
作为夫妻,因为不能以实相告,因为只能让妻子担心牵挂,欧阳自远深觉没有尽到做丈夫的责任,很是愧疚,但又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