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及文化传统,自然要提起爱德华·希尔斯的经典著作《论传统》。值得注意的是,其导言中曾专列一节,名曰“社会科学对于传统的无视”。他认为当代社会科学受启蒙运动的观念影响,接受了怀疑传统的态度和不能容纳传统的“社会”观念。他说:“读一下当代社会科学家对特定情况中发生的事情所作的分析,我们就会发现他们会提及参与者的金钱利益、非理性的恐惧与权力欲,他们用非理性认同或利害关系来解释群体内部的团结,他们还会提及群体领导的策略,但是他们很少提到传统与重大事情的密切关系。现实主义的社会科学家不提传统。” 他以为,社会科学坚持“现实现地”的研究,而忽视时间的“历史向度”。因此,“行动的目的和准则,接受这些目的、准则的根据和动机,以及我们称之为传统的信念、惯例和制度重复出现的倾向,往往都被认为是不成问题的问题。社会科学各分支在理论上越发达,就越不注意社会中的传统因素” 。据希尔斯分析,社会科学对传统的忽视有各式各样的原因,其中最根本的原因是社会科学家接受了进步主义的观点,于是厌恶传统把传统视为落后甚至反动,他们认为现代社会正走在一条无传统的道路上,“利害关系”和“权力”将支配人的行为。他举例说:“最伟大的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当然不是热衷于进步的人,但他持有一种普遍观点,他认为归根结底有两种社会,一种是陷于传统的社会,而在另一种社会里,行为的选择标准是理性的计算、以达到最大的利益满足。……按照这个观点推论,现代社会正在走向无传统状态,在这种状态中,行动的主要根据是借助理性来追逐利益,而传统则是与这种现代社会的风格格格不入的残余之物。马克斯·韦伯在论述现代社会时,显然没有给传统多少位置,虽然他在表达这一点时表现出特有的悲剧式的雄辩。” 希尔斯对现代社会科学的批评也许过于严厉了,在中国的社会科学领域,不少社会科学学者一直致力于与儒学传统相关的研究,如社会学、法学、心理学等,尤其是香港社会科学学者,在这方面可谓着了先鞭。但希尔斯的批评肯定是有的放矢的,直指经济学、政治学的学科习惯和“理性经济人假设”等新的社会科学教条,也很能针对当代中国社会科学多数学者的心态。事实上,人文学者和社会科学学者都应关心、思考包括传统问题在内的社会、文化问题,以及其他公共领域的问题。
在另一方面,希尔斯也指出,20世纪人们已经对现代文明加以反思,现代文明是科学的、理性的、个人主义的,也是“享乐主义”的。“人们对资产阶级社会的责难之一是,资产阶级社会使人类脱离了赋予存在的意义的秩序”,而传统正是这种意义秩序的组成部分,传统是此种秩序的保证,意义的来源,是文明质量的保证。现代社会在理性化和除魅的同时,也丧失了伟大宗教所提供的意义。由是他批评韦伯低估了传统的权威以及体现传统权威的模式和制度对现代社会这种发展的抗拒力量,在他看来,相对于现代社会的各种力量如科层化而言,对实质性传统的崇敬、对既存事物的尊重、宗教信仰、克里斯玛常规化的制度、累积的实践经验智慧、世系与血亲感、对地方和民族的归属感等,在现代社会仍有力量。他指出,实质性传统已不像从前那样独占社会中心,“然而实质性传统还继续存在,这倒不是因为它们是仍未灭绝的习惯和迷信的外部表现,而是因为,大多数人天生就需要它们,缺少了它们便不能生存下去” 。在这个视野之下,儒学当然是属于他所说的“实质性传统”。在市场经济的时代,在道德重建和社会正义的要求日益突出的时代,我们需要更严肃地考虑传统在现代社会的作用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