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像中国人那样对自己的文化传统给以全面、深入的批判在世界历史上是令人瞩目的,也许正因为如此,晚近出现的传统文化复兴的诸多现象,也引起了相当普遍的关注。这似乎表明,近代以来的中国社会历史文化的变迁,始终与“传统”的问题结下了不解之缘。
不管人们喜欢或不喜欢孔子和儒家,事实是,在中国过去两千多年的历史上,儒家在中国社会和文化中占据了突出的地位,在中国文化的形成上起了主要的作用;以至于人们有时把儒家传统作为中国文化的代表,以孔子作为文化认同的象征。另一个事实是,20世纪的革命运动和现代化变革,给孔子和儒学的命运带来了根本的变化;在20世纪的文化运动中,对孔子和儒家思想的反省、批判可以说占了主导的地位。而跨入新的世纪以来,随着中国经济的快速增长和中国在政治、经济上在世界地位的提高,要求对孔子和儒家思想文化重新认识的呼声也不断出现。在这样一个呼唤“文化自觉”的时代,我们期待把孔子和儒家的问题放进古老文明现代发展的纵深视野,置诸全球化的现实处境,以理论思考和实践关怀相结合的态度,把对这一问题的思考推进到一个更深入的水平。
让我们先举出与“孔子与当代中国”问题有关的三种思想史的解释方式,然后尝试描述与“孔子与当代中国”问题相关的现实处境。
“孔子与当代中国”,这个题目很容易使人联想起约瑟夫·列文森40年前的名作《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尤其是,这部书中正好就有“孔子在共产主义中国的地位”一章。在这一章的结尾,列文森说:“20世纪的第一次革命浪潮真正打倒了孔子。珍贵的历史连续性、历史认同感似乎也随之被割断和湮没。许多学派试图重新将孔子与历史的延续、认同统一起来。共产主义者在寻找逝去的时光中发挥了作用,并有自己明智的策略和方法: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还孔子的真相,置孔子于历史。” 那么,什么是“置孔子于历史”?列文森的这部书中有一部分,名为“走入历史”,这意味着,在他看来,儒家思想文化在1950—1960年代的中国,已经丧失了任何现实的存在和作用,成为“过去”,而走进了历史。正如他评论当时中国的文化政策所说:“共产主义者可以使孔子民族化,使他脱离与现行社会的联系,脱离今后的历史,将他回归于过去,只把他当作一个过去的人物对待。” 与后来的“文革”不同,在1960年代初期的一个间隙,对孔子的比较平心静气的学术讨论曾一度短暂地浮现,列文森对此加以评论说:“与这些历史遗物相同,共产党也没有必要非从精神上彻底抛弃孔子不可,所以孔子也能受到一定的保护,也有存在的价值。共产党不是要剥夺他存在的意义,而是取代他的文化作用。简言之,保护孔子并不是由于共产党官方要复兴儒学,而是把他作为博物馆的历史收藏物,其目的也就是要把他从现实的文化中驱逐出去。”
孔子当然是一个过去的人物,但是,这里所谓使孔子回归过去,是要使孔子仅仅成为“一个逝去的古人”,其真正意味是使孔子的思想成为过去,使孔子思想在今天没有任何影响,使孔子及其思想成为博物馆中保存的历史遗物,在现代社会没有任何作用。这样,所谓置孔子于历史,就是“把孔子妥善地锁藏在博物馆的橱窗里”。应当承认,60年代的列文森在评论60年代的中国文化政策时,他的评论没有任何受冷战意识形态的影响的迹象,他甚至对中国当时采取的文化政策与方法有某种同情的了解,显示出历史学者平实、冷静的态度和风范。
由此也可见,列文森有名的“博物馆收藏”的比喻,其实并不是他自己的文化主张,而首先是他对1950—1960年代中国的文化政策的一种旁观的概括;其次在这种概括下也包含了他对中国社会现实的认知和判断,即儒家已经“走入历史”。而一个走入历史的孔子,应当既不受崇拜,也不受贬斥,已经不再是一个需要反击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