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博格斯(Carl Boggs)指出的,随着知识分子被吸收进入大公司、政党、利益集团、教育体系、国家机构的现代体制网络,他们成为大规模的科学管理的成员,他们的作用越来越工具化了。职业性愈来愈重要,而公共性愈来愈弱化,知识分子的这种状态与现代性所产生的新意识形态“技术理性宰制”相适应,专业主义成了知识分子现代生存必须适应的环境 。知识分子不仅受技术理性的制约,由于大众媒介受私人公司和政府权力的控制的程度越来越深,而大众媒介又是知识分子表达公共意见的主要渠道,因此知识分子公共性的表达受到控制财富和权力的集团的限制。这种财富和权力对公共性的腐蚀虽然无关乎知识分子的意向心态,但也会造成公共知识分子生态的恶化。
另一方面,像传统的费边主义者(Fabians)所期望的,科学技术、文化学术的知识分子仍能在现代社会扮演公共良心的角色,这一点不仅由以上所说的现代性技术理性宰制和财富权力腐蚀造成巨大限制,而且,更极端者如古德纳(Alvin Gouldner)等人则认为现代知识分子已经是独立的阶级,而不可能作公共的良心,知识分子与资本家的不同在于,他们占有的是文化资本,他们在公共领域提出的只是这一阶级的特殊利益。其实,这种看法难脱庸俗唯物论之讥,比起孟子“无恒产而有恒心”的观念对于知识分子的理解,尚逊一筹。
但是,在提倡知识分子公共角色的学者看来,造成知识分子公共性丧失危险的主要方面来自专业化,来自专业化给知识分子自我确认带来的内伤。现代性以技术和大规模组织、专业主义标准等形式把社会领域格式化,而大学就是这种形式的集中体现。现代性产生了理性化形式的教育制度,而大学和教育在现代社会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对现代化影响的感觉,没有什么地方比在高等教育体系内更为强烈的了。在高等教育体系中,作为古典学者、哲学家、牧师或文人学士的传统知识分子,已经被技术专家治国型知识分子所取代,他们的工作与知识产业、经济、国家和军队有机地联系在一起。”
“结果是相互分离的、各不相干的学科和亚学科的大量繁殖,就它们的专业化的学术网络控制而言,它们是科层化的,这一网络拥有自己狭隘的主题、行话和社会集团。” 强烈批评专业化的学者担心,科层化的专业性发展导致专家代替了传统的知识分子,即投身人类社会的政治主题、文化主题、社会主题的知识分子,富有创见和批判性的讨论逐渐消逝,人文领域的学术性问题变得日益狭隘化。他们认为,由于相信通向知识之路存在于耐心和无偏见的数据积累之中,学术问题力争向更严格、更客观的方向发展;于是对意义和观点的追求,哲学的反思,“不可避免地迷失在专业技能和经验性资料的困境之中”,反而模糊了战争、和平、革命、善恶这样的大问题。 雅科比(Jacoby)认为,当知识分子成为大学教授时,他们不需要写公共文章,他们不写,最终也不会写。 从而,知识分子的学术化不仅不能提出有创见的学问,更使这个专业化阶层与大学外的历史和社会相脱离。所有以上这些观点都表现出具有人文精神的忧患意识,也是对现代性的深度反省,值得“现代化中社会”的知识分子加以警惕。
不过,“公共知识分子”并不是一个道德的符号,公共知识分子并不享有道德的权力。如萨义德也指出,在大众媒体面前会产生媚俗的公共知识分子,宋儒程伊川亦云:“虽公天下之事,若用私意为之,便是私。” 波斯纳(Richard A.Posner)在其关于公共知识分子的著作中指出,1970年以前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可以成为公共知识分子,而如今已经很难。在现代知识的专业化和职业化时代,如今一个领域的天才进入公共领域去发表其他方面的意见时,很可能错误百出,大说外行话。这使得公共知识分子所提供的,“公共”多于“知识”。这位前联邦法官尖锐地指出,当今美国公共知识分子在传播信息、提供意见方面表现很差,判断错误屡见不鲜,对改善公众的理解贡献不大,对重大问题的事实只有极为表面的理解。
从另一方面看,立足于中国现实的社会发展,专业化不是太多了,反而可能是还很不够。因此对于中国而言,决不能把公共化与专业化相对立,而是应当在大力推进专业化的前提下倡导文科知识分子以其专业为背景的公共化。(甚至将来可能的发展是,公共知识分子的主体不再是学院知识分子的业余活动,而成为独立于专业学者的独立行当。)公共化并不是学院知识分子的必然义务,更没有必要提倡自然科学家向公共知识分子的方面发展。如波斯纳不把罗尔斯(John Rawls)包括在公共知识分子之中,因为罗尔斯从不有意识地为大众写作,可是谁能无视罗尔斯对于整个美国乃至世界学术界(无论人文科学或社会科学)的巨大影响力,及其对知识界、文化界的巨大影响?面对中国加速现代化进程中出现的对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广泛需求,和国际化的学术竞争与学科发展,我们现在太需要在各个学科中出现罗尔斯式的学者,而我们的传统使我们一向不缺少公共性的写作者(文学专业出身的青年知识分子尤其如此),而现代市场化的发展使得甘心长年坐冷板凳的有体系成就的专业学者更难出现。成为对照的则是,媒体的大规模扩张,为具有商业性的以及非商业性的公共化(大众化)的写作和表达提供了致命的诱惑和广泛的市场,媚俗的知识分子应运而生。因此用公共性写作来回避专业工作的艰苦工夫,与用专业化工作消解社会关怀或公共参与,对人文社会学者而言,同样是要加以警醒的。 当然,在另一方面,中国的大众传播业正在急速发展和扩张,从而产生了大量的关于媒体知识分子的社会需求,而如何定位媒体知识分子和专业学者的关系,也仍然是一个未加澄清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