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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实秋

有一天,我会老

John Anderson, My Jo

John Anderson, my jo,John,
When we were first acquaint,
Your locks were like the raven,
Your bonnie brow was brent;
But now your brow is bald,John,
Your locks are like the snow,
But blessings on your frosty pow,
John Anderson, my jo!
John Anderson, my Jo,John,
We climb the hill together,
And many a canty day,John,
We’ve had with one another;
Now we must totter down,John,
And hand in hand we’ll go,
And sleep together at the foot,
John Anderson, my jo!

约翰·安德森,我的约翰
By英国诗人彭斯(Robert Burns)

约翰·安德森,我的约翰,
当初我们俩刚刚相识的时候,
你的头发黑的像是乌鸦一般,
你的美丽的前额光光溜溜;
但是如今你的头秃了,约翰,
你的头发白得像雪一般,
但愿上天降福在你的白头上面,
约翰·安德森,我的约翰!
约翰·安德森,我的约翰,
我们俩一同爬上山去,
很多快乐的日子,约翰,
我们是在一起过的;
如今我们必须蹒跚地下去,约翰,
我们要手拉着手地走下山去,
在山脚下长眠在一起,
约翰·安德森,我的约翰!

这是梁实秋和程季淑最爱的一首诗

有一天,北京大雾,中午有一点儿昏黄的阳光照进房间,我和人谈完工作后,心烦得很,就看书。看梁实秋的《槐园梦忆》。

梁实秋和父亲梁咸熙

两个人的一生,写进79页发黄的纸里,道尽繁华若梦,人生流离,心之易碎。

“两个人拉着手走下山,一个突然倒下去,另一个只好踉踉跄跄地独自继续他的旅程!”

唉,看着看着,心酸不已,想到他已离世,去和她团聚,心里竟然觉得安慰。

合上书,我仿佛能看到,在梁实秋的妻子程季淑去世以后的那几年,一个暮年的老人是如何徘徊在那个叫“槐园”的墓地。

槐园芳草萋萋,树木葱郁,步履蹒跚的梁实秋,经常一个人去那里,“徘徊不忍去……”他把带去的鲜花插进半埋在土里的金属瓶子里,然后在里面灌上清水,低声喊她几声,生怕惊扰了她。然后他会在那里和她说话,说距离上次来看她的时间里,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有时候,他也会沉默不语,50多年的往事,如梦如幻,出现在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的回忆里……

谁说提亲做媒就没有浪漫的爱情呢?

梁实秋和程季淑就是通过别人提亲做媒认识的,介绍人是程季淑的好朋友黄淑贞。她写了一张红纸条,送到梁家,上面写着:

摄于清华求学时期

“程季淑,安徽绩溪人,年二十岁,1901年2月27日寅时生。”

在清华大学念书的梁实秋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他的母亲和大姐接到纸条后,就结伴去黄家看程小姐。大姐对程小姐的印象非常好:“满斯文的,双眼皮,大眼睛,身材不高,腰身很细,一头乌发,挽成一个发髻堆在脑后……”

程小姐梳了一个厚厚的刘海,就像一个大大的篷子一样盖住了额头。梁实秋的大姐生怕那个大篷下面掩盖着疤痕什么的,就故作亲热地走上去,一边用女人间谈话常用的语气说:“哎呀,你的头发梳得真好看呀!”一边很自然地掀起她的刘海来看。

后来,知道了此事的梁实秋听大姐讲到这里,着急地问大姐:“那你看到什么了吗?”

大姐说:“什么也没有。”

他如释重负地笑了。

在那个时代,很多年轻人都是听凭父母的安排结婚的。

五四运动以后,受了新思想影响的梁实秋决定不再让家长管这件事情,他写了一封信给程小姐,问她“愿不愿意和我做个朋友”。

这封信有去无回。

梁实秋以为程小姐对他没有意思,就断了继续联系她的念头。

有一天,他意外收到了一封英文信,上面告诉了他程小姐的电话号码,让他打电话过去。

梁实秋鼓起勇气,拨了一个电话给素未谋面的程小姐。

程小姐接听了电话,当她听梁实秋报上姓名后,吃了一惊,半天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梁实秋直截了当地要求和她见面。

程小姐支支吾吾地答应了。

挂了电话,梁实秋高兴得不得了,因为在电话里,程小姐的声音听起来柔和清脆:“用‘珠圆玉润’四字,实在是非常恰当。”

他们约在了某个星期六的午后。

到了那天,梁实秋从清华园坐人力车到西直门,然后换车到宣武门,那真是漫漫路程。

花了近两个小时,他终于在一个荒凉深长的巷子里找到了那个女子职业学校。

介绍人黄淑贞见梁实秋来了,就找借口要走,程季淑着急地喊:“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梁实秋觉得她这副慌张的样子好可爱。

梁实秋那天穿的是蓝呢长袍,挽着袖口,胸前挂着清华的校徽。

好多年以后,程季淑告诉他,她喜欢他那天的装束。

程季淑呢,穿的是一件灰蓝色的棉袄,一条黑裙子。

梁实秋到了老,仍然记得她那天穿着的细节:

“我偷眼往桌下一看,发现她穿着一双黑绒面的棉毛窝,上面凿了许多孔,系着黑带子,又暖和又舒服的样子。衣服、裙子、毛窝,显然全是自己缝制的。她是百分之百的一个朴素的女学生。”

那一次见面,程小姐有几分矜持,“但她并不羞涩”。

等梁实秋起身告辞的时候,他“没有忘记在分手之前先约好下次会面的时间和地点”。


第二次见面,他们约在了中央公园。

梁实秋提前15分钟就到了那里。

“等人是最令人心焦的事,一分一秒地耗着,不知看多少次手表,可是等你所期待的人远远地姗姗而来,你有多少烦闷也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后来,他们就经常在太庙里相会,两个人在那里聊天,或者“看着太庙里的灰鹤出神”。

他们也去逛北海、看电影,在那个时代里,两个年轻男女,在公园里并肩前行,是要被人吹口哨的。但是吹就吹吧,虽然她是家庭管教很严的大家闺秀,但是与梁实秋的约会,她从来没有爽约过!

他们约会了两年之后,1932年6月,梁实秋于清华毕业了,即将去美国留学。

他并不想去,因为觉得学中国文学就应该留在中国,但是程季淑劝他打消这个想法,要他出国去。

他们约定,等梁实秋留洋3年以后,回来就结婚。

梁实秋去钟表店买了一只手表送给她,亲自给她戴上。

那可能是他第一次握她的手。

几十年以后,梁实秋都还记得给她戴手表的那一瞬间,他的感觉:“你的手腕好细,真的,不盈一握!”

程季淑送给梁实秋一幅她亲自绣的“平湖秋月图”。

临行前,他们一起去看了一场戏,两个人在黑暗的戏院里坐了两个小时,可是谁也没有看进去。

从戏院出来,下起了雨。

“园里的电灯全亮了起来,照得雨湿的地上闪闪发光。”

他们走进了一家餐馆,从来不喝酒的程季淑,斟满一杯葡萄酒:

“祝你一帆风顺,请饮尽这一杯!”

梁实秋泪水盈眶,他们举起杯子,相对一饮而尽!

“我们就这样开始了我们的三年别离。”

梁实秋在美国留学期间,程季淑也进了美院学习油画。

后来,他在美国进入哈佛研究院,程季淑却因为美院停办而终止了学习。

那三年里,他们写了很多的信。

那时候的信,要在海上漂流20多天才能到达。但是他们不会嫌慢,因为经常写,每隔三两天,他们就会收到信。

三年很快过去了。梁实秋回到了中国。

久别重逢,她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好像瘦了一些。”

回国以后,梁实秋去了南京教书。

他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房子,开始自己粉刷墙壁,购置家具,足足忙了几个月,一切都安顿好了,他给程季淑写信说:

“新房布置一切俱全,只欠新娘。”

他召唤,她就去了南京。

“南京冬天也相当冷,屋里没有取暖的设备。季淑用蓝色毛绳线给我织了一条内裤,由邮寄来。一排四颗黑扣子,上面的图案是双喜字。我穿在身上说不出的温暖,一直穿了几十年。”

梁实秋与程季淑的结婚照

1927年2月11日,梁实秋和程季淑在北京的南河沿欧美同学会举行了结婚仪式。

婚礼非常简单,程季淑戴着茉莉花冠,穿了一双高跟鞋,娇小玲珑,梁实秋一看见她,就想起了一首彭斯的诗:

她是一个媚人的小东西
她是一个漂亮的小东西
她是一个可爱的小东西
我这亲爱的小娇妻!

因为太紧张,在婚礼上,梁实秋把手指上的戒指都甩掉了。

大家有点儿尴尬。

程季淑安慰他说:“没关系,我们不需要这个。”

婚礼之后的十几天,时局起了变化,梁实秋的父亲把他叫到书房,要他立刻带着程季淑离开。

“我观察这几天,季淑很贤惠而能干,她必定会成为你的贤内助,你运气好,能娶到这样的一个女子,男儿志在四方,你去吧!”

父亲说到这里,眼眶都红了。

梁实秋从父亲的书房里出来,就去找季淑商量。季淑是一个有决断的女人,马上脱掉鲜艳的衣服,换上朴素的粗布褂,和他一起离开家,一路坐火车,坐汽车、马车,再换轮船,颠沛流离,到了上海。

他们在上海的生活非常艰苦,但他们却非常快乐。对他们而言,不管这个世界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不管是在任何地方,一个人,只要能和相爱的人住在自己的家,就很舒适、很幸福。

梁实秋在一个报社找了份工作,每天晚上要加班发稿。每一次,等他忙完赶回家的时候,程季淑总是在床头看着书等他。

她问:“你上楼的时候,是不是一步跨上两级楼梯?”

他问:“你怎么知道?”

她说:“我听着你通通响的脚步声,数着响声的次数,和楼梯的级数不符合。”

可想,每一天,梁实秋想回家的心情有多么急切!

他像个孩子一样可爱地说:

“我根本不想离开我的房屋,吾爱吾庐!”

到了上海不久,程季淑生下了女儿文茜。

第二年,程季淑生了第二个女儿。

第三年,他们的儿子文骐出生了。

照顾三个孩子,是很不容易的事情,爱美的程季淑把留了多年的长发剪掉了。

家里人口多了,开销大,她也不再去外面买衣服穿了,都是买布回来自己剪裁,自己做。

有一天,他们的朋友徐志摩跑来,悄悄对梁实秋说:“有人请我们去吃花酒,你和你夫人商量商量,能去就去,不能去就算了。”

梁实秋上楼去问程季淑。

程季淑笑嘻嘻地说:“去嘛,见识见识。”

梁实秋高兴地扭头就走。

程季淑喊他:“喂!什么时候回来?”

“当然是,吃完饭就回来!”

酒席之后,梁实秋回到家里。程季淑问他感想怎么样。

他告诉她:“买笑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1930年夏天,梁实秋经人邀请,去了青岛教书。她带着孩子们也跟了去。

他们在海滩附近租了一栋房子,程季淑很喜欢那里,经常带着孩子们去海滩上玩耍。

梁实秋在那个时候开始了翻译莎士比亚作品的工作。

1933年,他们的第四个孩子文蔷出生了,可是没过多久,四个孩子同时感染了猩红热,第二个女儿不幸夭折。程季淑非常伤心,孩子葬礼那天,她连门都出不了。

梁实秋独自埋葬了小小的孩子。

翻译莎士比亚的作品是非常辛苦的事情,季淑怕他劳累过度,一年只允许他翻译两本。

他们计划用20年完成这个工作。

但实际上,完成它,梁实秋整整用去了30年的时间!

1934年7月,应胡适的邀请,梁实秋又带着家人离开了青岛,去了北京,在北京大学教书。

离开青岛,他们很不舍。

“季淑在离去之前,把房屋打扫整洁一尘不染,这以后成了我们的惯例,无论走到哪里,临去必定大扫除。”

梁实秋与胡适在台湾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北平陷落。

有朋友暗示,他已经上了日军的“黑名单”。

梁实秋写下遗嘱,逃离北平。

他去了南京。这一去就是6年。

在这6年里,他颠沛流离,贫病交加。

季淑在家照顾老人和孩子。

物资贫乏的时候,孩子们饿得直喊,季淑无以为应,只能肝肠寸断。

战争快要结束了,季淑带着三个孩子、11件行李,开始上路,去找梁实秋。在黄土飞扬的路上缓缓前行。

终于,他们全家在四川团圆了!

抗战胜利以后,他们一家又从四川迁徙到了南京。

然后,又从南京,回到了阔别8年的北京。

回到家的时候,门前的野草都有一人高了。

程季淑带着孩子们拔草,整理庭院,家里又焕然一新!

可是,稳定的日子还是没有过多久。

1948年,北平城内再次炮声隆隆。

他们一家人在逃难中,四分五散。

最终,又在广州得以重逢。

然后,又辗转去了台湾。

梁实秋和逃难的学生在船上留影

已经中年的他们,又慢慢地在台湾置办出一个家。

1963年12月18日,程季淑正在厨房做午饭。突然听见客厅一阵骚乱。她冲进客厅,发现一个盗贼正拿着枪对着梁实秋。

程季淑非常冷静,问盗贼:“你有什么要求,尽管直说,我们都答应你。”

这时门铃响了。

盗贼一阵慌乱,举着枪大喊:“你们要是敢乱动一下,就和你们同归于尽。”

与程季淑在台北安东街寓所

程季淑安抚他说:“你们坐下来,我去应门,你放心,不管是谁,我都不会让他进来的。”

最后,盗贼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还抢走了他们的手表和首饰。

多亏程季淑临危不乱,才使他幸免于难。

后来,盗贼被抓到,并被判处极刑。

善良的程季淑前去为他说情,但是没有效果。

盗贼被处决那天,她流下了眼泪。

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们越来越大。梁实秋的发际线,开始往后退,程季淑也开始丰腴发胖。

有一天,他们去散步,邻居一个小女孩,用小手指着程季淑说:“你老啦,你的头发都白啦!”

当时他们都笑童言无忌。

但是回到家,程季淑就对梁实秋说:“我要去染头发了。”

但是,梁实秋说:“你不要去染,我爱你现在这个样子,头发白不白,没有关系。我们老了。”

这个时候,他们的孩子,大多数都已经去了美国定居。

经过儿女的劝说,他们终于又一次卖掉台湾的房子,迁移到美国去。

“美国不是一个适于老年人居住的地方,一棵大树,从土里挖出来,移植到另外一个地方去,都不容易活,何况人?”

岁月不饶人,他们已经是两个垂暮老人了。

有时候,程季淑会抚摸着他的头发说:“看你的头发已经变得又细又软了,还记得好多年前,我给你理发。你的头发又多又粗,硬得像是板刷,一剪子下去,头发楂儿蹦得到处都是……”

梁实秋也笑她,说她的腿脚已经不灵便,要爬楼,只能四肢着地爬上去。那时候的程季淑经常穿一件毛茸茸的外套,所以,在爬楼的时候,梁实秋对她轻喊:“黑熊,爬上去!”——季淑毫不介意,反倒掉转头,对他吼一声,做出要咬他的样子。

他们老了,对于死的话题,他们毫不忌讳。关于谁先死好,谁后死好,他们经常争论,都想死在后头,因为都想替对方来承担那份失去的痛苦。

尽管经常谈论,但梁实秋以为,离那样的日子一定还有些时间,所以,他们还商量好了什么时候回中国看一看,然后,再过两年,就是结婚50周年了,到时候要好好庆祝一下。

“谁知道这两个期望都落了空!”

有一天,两个老人手拉手去超市买一些食物。

超市门口的梯子突然倒下,砸中了程季淑。

在把季淑送往手术室的路上,梁实秋一路小跑,老泪纵横。

她伸出手给他,一再对他说:“你不要着急,你不要着急……”

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直到最后还是不放心我,她没有顾虑到她自己。”

在手术室门口,梁实秋让她不要紧张,“最好笑一下”。

她真的笑了。

她一生跟着他颠沛流离,含辛茹苦,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在自己极为痛苦的时候,也不愿意让他难过,对他做出了最后一个微笑。

程季淑进了手术室以后,就再没能醒来。

“我说这是命运,因为我想不出别的任何理由可以解释。我问天,天不语。……我像一棵树,突然一声霹雳,电火殛毁了半劈的树干,还剩下半株,有枝有叶,还活着,但是生意尽矣。两个人手拉着手地走下山,一个突然倒下去,另一个只好踉踉跄跄地独自继续他的旅程!”

1987年11月3日,梁实秋病逝于台北。

梁实秋旅居四川时写的一篇文章

雅舍

到四川来,觉得此地人建造房屋最是经济。火烧过的砖,常常用来做柱子,孤零零地砌起四根砖柱,上面盖上一个木头架子,看上去瘦骨嶙嶙,单薄得可怜;但是顶上铺了瓦,四面编了竹篦墙,墙上敷了泥灰,远远地看过去,没有人能说不像是座房子。我现在住的“雅舍”正是这样一座典型的房子。不消说,这房子有砖柱,有竹篦墙,一切特点都应有尽有。

讲到住房,我的经验不算少,什么“上支下摘”,“前廊后厦”,“一楼一底”,“三上三下”,“亭子间”,“茅草棚”,“琼楼玉宇”和“摩天大厦”各式各样,我都尝试过。我不论住在哪里,只要住得稍久,对那房子便发生感情,非不得已我还舍不得搬。这“雅舍”,我初来时仅求其能蔽风雨,并不敢存奢望,现在住了两个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虽然我已渐渐感觉它是并不能蔽风雨,因为有窗而无玻璃,风来则洞若凉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来则渗如滴漏。纵然不能蔽风雨,“雅舍”还是自有它的个性。有个性就可爱。

“雅舍”的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马路约有七八十层的土阶。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远望过去是几抹葱翠的远山,旁边有高粱地,有竹林,有水池,有粪坑,后面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若说地点荒凉,则月明之夕,或风雨之日,亦常有客到,大抵好友不嫌路远,路远乃见情谊。客来则先爬几十级的土阶,进得屋来仍须上坡,因为屋内地板乃依山势而铺,一面高,一面低,坡度甚大,客来无不惊叹,我则久而安之,每日由书房走到饭厅是上坡,饭后鼓腹而出是下坡,亦不觉有大不便处。

“雅舍”共是六间,我居其二。篦墙不固,门窗不严,故我与邻人彼此均可互通声息。邻人轰饮作乐,咿唔诗章,喁喁细语,以及鼾声,喷嚏声,吮汤声,撕纸声,脱皮鞋声,均随时由门窗户壁的隙处荡漾而来,破我岑寂。入夜则鼠子瞰灯,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动,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顺坡而下,或吸灯油而推翻烛台,或攀援而上帐顶,或在门框桌脚上磨牙,使得人不得安枕。但是对于鼠子,我很惭愧地承认,我“没有法子”。“没有法子”一语是被外国人常常引用着的,以为这话最足代表中国人的懒惰隐忍的态度。其实我的对付鼠子并不懒惰。窗上糊纸,纸一戳就破;门户关紧,而相鼠有牙,一阵咬便是一个洞洞。试问还有什么法子?洋鬼子住到“雅舍”里,不也是“没有法子”?比鼠子更骚扰的是蚊子。“雅舍”的蚊虱之盛,是我前所未见的。“聚蚊成雷”真有其事!每当黄昏时候,满屋里磕头碰脑的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骼都像是硬的。在别处蚊子早已肃清的时候,在“雅舍”则格外猖獗,来客偶不留心,则两腿伤处累累隆起如玉蜀黍,但是我仍安之。冬天一到,蚊子自然绝迹,明年夏天——谁知道我还是住在“雅舍”!

“雅舍”最宜月夜——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舍前有两株梨树,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上阴影斑斓,此时尤为幽绝。直到兴阑人散,归房就寝,月光仍然逼进窗来,助我凄凉。细雨蒙蒙之际,“雅舍”亦复有趣。推窗展望,俨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雾,一片弥漫。但若大雨滂沱,我就又惶悚不安了,屋顶湿印到处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扩大如盆,继则滴水乃不绝,终乃屋顶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绽,素然一声而泥水下注,此刻满室狼藉,抢救无及。此种经验,已数见不鲜。“雅舍”之陈设,只当得简朴二字,但洒扫拂拭,不使有纤尘。我非显要,故名公巨卿之照片不得入我室;我非牙医,故无博士文凭张挂壁间;我不业理发,故丝织西湖十景以及电影明星之照片亦均不能张我四壁。我有一几一椅一榻,酣睡写读,均已有着,我亦不复他求。但是陈设虽简,我却喜欢翻新布置。西人常常讥笑妇人喜欢变更桌椅位置,以为这是妇人天性喜变之一征。诬否且不论,我是喜欢改变的。中国旧式家庭,陈设千篇一律,正厅上是一条案,前面一张八仙桌,一旁一把靠椅,两旁是两把靠椅夹一只茶几。我以为陈设宜求疏落参差之致,最忌排偶。“雅舍”所有,毫无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布置俱不从俗。人入我室,即知此是我室。笠翁《闲情偶寄》之所论,正合我意。

“雅舍”非我所有,我仅是房客之一。但思“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本来如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有,至少此一日“雅舍”所能给予之苦辣酸甜我实躬受亲尝。刘克庄词:“客里似家家似寄。”我此时此刻卜居“雅舍”,“雅舍”即似我家。其实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清。

长日无俚,写作自遣,随想随写,不拘篇章,冠以“雅舍小品”四字,以示写作所在,且志因缘。

梁实秋
1903.1.6~1987.11.3

号均默,原名梁治华、梁秋实,字实秋,笔名子佳、秋郎、程淑等,祖籍浙江,出生于北京。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散文家、学者、文学批评家、翻译家,国内第一个研究莎士比亚的权威,曾与鲁迅等左翼作家笔战不断。一生给中国文坛留下了两千多万字的创作,其散文集创造了中国现代散文著作出版的最高纪录。代表作《雅舍小品》《英国文学史》《莎士比亚全集》。 rY9EV1+vCoy+K5jZwA2Rb7WJyDkf8vjmaaHGMrU05MTzjaKREFcAq8VeQHxLtRf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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