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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梯耶尔公寓搬了出来,跟她一起住在埃尔米塔日饭店。

一天晚上,曼特和她一起来接我。我刚吃完晚餐,便在客厅里等候。我坐在一名男子的旁边,就是脑袋酷似那种忧郁的、长毛垂耳的西班牙种猎犬的那个人。其他人开始玩卡纳斯塔纸牌。女人们正跟布法兹夫人聊天。曼特站在大门下面。他身穿一套浅粉色的西服,西服口袋里吊着一条深绿色的手绢。

他们一起朝他转过身子。

“女士们……先生们……”曼特低着头小声说道。然后,他朝我走来,身体笔挺:“我们在等您。您可以让人把您的行李拿下来。”

布法兹夫人突然问我:

“您要离开我们吗?”

我垂下了眼睛。

“夫人,这是迟早的事。”曼特以一种无可辩驳的语气回答道。

“但他起码可以提前告诉我们一下。”

我心里明白这位女人突然很恨我了。她会随便找个借口毫不迟疑地将我送到警察手里。我为此很悲伤。

“夫人,”我听见曼特在回答她,“这位年轻人在这里无事可做,他刚接到比利时王后签署的命令,肩负使命。”

大厅里的那些人手执扑克牌,愣愣地望着我们,那些经常与我同桌的人则以一种既惊奇又厌恶的神情审视着我,仿佛他们刚刚发现我不是人。人们在窃窃私语,对“比利时王后”进行影射。这时,曼特无疑是想顶住与他对抗的布法兹夫人,他环抱双臂一字一板地说道:

“夫人,您听见了吗?是‘比利时王后’……”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多,我的心被揪紧了。这时,他猛一跺脚,仰头以极快的速度说道:

“夫人,我没有把详情告诉您……我就是比利时王后……”

他的话激起了愤怒的叫喊声和愤怒的举动:大部分房客都站起身来,组成充满敌意的群体,站在我们的面前。布法兹夫人向前跨了一步,我担心她会甩曼特一记耳光,或者甩我一记耳光。我觉得后一种可能很自然:我认为自己是唯一应该负责任的人。

我很想请求这些人原谅我,或者有一根魔杖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从他们的记忆中一笔勾销。为了不被人注意而躲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我所做过的这种种努力顷刻之间都化为乌有。我甚至不敢朝大厅看最后一眼。晚饭后的那段时间如此平静,而我的心却是那样焦虑不安。有片刻工夫,我恨死了曼特。为什么要让这些有定期利息或年金的富人、这些玩卡纳斯塔牌的顾客们懊丧和惊愕呢?他们让我安心。有他们的相随,我什么危险也没有。

布法兹夫人一定很想朝我们的脸上吐满唾沫,她的嘴唇越抿越紧。我现在原谅她了。我背叛了她,可以这么说。我摇动了梯耶尔公寓这座宝贵的时钟。如果她现在还能认出我(对此我深表怀疑。首先,梯耶尔公寓已不复存在),我希望她知道,我并不是个坏小子。

该把“行李”搬下来了,下午我就打点好了。我的行李包括一个柳条柜和三只大皮箱。箱子里装着很少的几件衣服、我所有的藏书、旧皮鞋和这几年的《竞赛》、《电影世界》、《音乐厅》、《侦探》、《黑与白》杂志。这些行李十分沉重。曼特想搬动那个柳条柜,却差一点没被它压扁。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放倒。然后,我们花了近二十分钟时间把它拖过走廊,拖到楼梯平台上。柳条柜重重地压在我们身上,曼特在前面,我在后面,累得喘不过气来。曼特横躺在地板上,双臂交叉,两眼紧闭。我回到房间,好歹也摇摇晃晃地将三个大皮箱搬到了楼梯口。

电灯熄了。我摸索到电灯开关,但无论我怎么摁都是枉然,楼道依然是漆黑一团。下面,客厅半开着的门缝透出一缕朦胧的灯光,我看见半开着的门边里探出一只脑袋,我可以肯定,那是布法兹夫人。我恍然大悟,肯定是她取掉一根保险丝,迫使我们在黑暗中搬运行李。她的所作所为让我歇斯底里地疯笑了一场。

我们将柳条柜推出半截到楼梯上。柳条柜在第一级踏板上稳稳当当地停着。曼特紧紧抓住楼梯栏杆,狂怒地踢了一脚:柳条柜滑下去了,每到一级都要弹跳一下,发出可怕的声音。别人可能以为楼梯要坍塌了。布法兹夫人又从客厅半开着的门洞里侧身探出脑袋,旁边还有另外两三个人的脑袋。我听见那些尖声急叫的声音:“看看这两个卑鄙的家伙……”有人嘘声重复道:叫警察。我一只手拎着一只皮箱,开始下楼。我什么也看不见。而且,我更愿意闭上双眼,低声数数,给自己打气。一、二、三,一、二、三……假如我在楼梯上绊了一下,我就会随着皮箱一起滚到底层,摔得粉身碎骨。不可能停下了。我的锁骨快要裂开了。我又开始了那可怕的疯笑。

灯又亮了,令我目眩。我发现自己已到了底楼,傻乎乎地被夹在两只皮箱和柳条柜中间。曼特拎起另一只皮箱(那只皮箱稍轻一些,因为里面只装了一些洗漱用具),跟在我身后。我很想知道是谁赋予我力量,让我活着到了楼下。布法兹夫人把账单递给我。我结了账,不敢正眼看她。然后,她走进大厅,“咣当”一声把身后那扇大门关上了。曼特靠在柳条柜上,用卷成一团的手绢揩着脸,动作干净利落,像一个女人在脸上扑粉。

“老兄,该接着干,”他指着行李对我说道,“接着干……”

我们将柳条柜拖到台阶上。那辆道奇车停在梯耶尔公寓的大门边,我察觉到依沃娜坐在前座的身影。她在抽烟,朝我们打了个手势。我们终于把这个柜子抬到汽车的后座椅上。曼特趴在方向盘上。我回去拿另外三只放在前厅的皮箱。

一个男子一动不动地站在接待处前面:就是脑袋长得像长毛垂耳的西班牙种猎犬的那个人。他朝我走来,站在我面前。我知道他有话跟我说,但他说不出来。我以为他会汪汪乱叫,发出势必只有我能听见的拖长的轻微的呻吟声(梯耶尔公寓的房客们继续玩卡纳斯塔牌或者闲聊)。他站在那里,眉头紧锁,半张着嘴巴,费了老大的劲想跟我说话。或许,是他感到恶心却又吐不出来?他弯着腰,几乎喘不过气来。几分钟后,他恢复了平静,便低沉着声音对我说道:“您走得正是时候。再见,先生。”

他向我伸出一只手。他穿着一件粗花呢外套,一条淡褐色的裤脚翻边的长布裤。我欣赏他那双淡灰色的、胶底非常非常厚的麂皮鞋。我能肯定,我在住进梯耶尔公寓之前见过此人,这要追溯到十多年前。突然……是的,没错,穿着同样的皮鞋。这个向我伸出一只手的人也就是在我童年时代曾让我无比惊奇的人。一到星期四或星期天,他便拿着一只微型小船(依照康堤基号帆船 的模型所仿制)来到杜伊勒里花园。他看着小船拐弯穿过水塘,变换着观察哨;当小船搁浅在石头上时,他便用一根竹竿推开它,检查桅杆和船帆是否牢固。有时一群小孩甚至大人跟在他的身后,他便偷偷地看他们一眼,好像不相信他们有这样的反应。每当有人问到这只船时,他嘟嘟浓浓地说道:是的,制作一艘“康堤基”小船是一项非常漫长、非常复杂的工程。他一边说话一边抚摸着这只玩具船。接近晚上七点钟时,他拿着小船,坐在凳子上,用一条圈毛毛巾擦拭船身。随后,我看见他径直朝日沃里大街走去,他的“康堤基”被夹在腋下。从此,我时常会想起这个在黄昏时离去的身影。

我会让他回想起我们的相遇吗?无疑,他已丢失了那只小船。轮到我对他说:“再见,先生。”我牢牢地抓着两只皮箱,慢慢穿过花园。他在我身边,默默地跟着。依沃娜坐在道奇车的挡泥板上,曼特则坐在方向盘后面,头仰靠在座椅背上,双目紧闭。我将两只皮箱放在汽车尾部的行李箱里摆好。身边的那个人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当我再次穿越花园时,他走在我前面,不时地回头看看我是不是跟在后面。他拿起最后那一只皮箱,对我说道:“请允许我……”这只皮箱最重,里面放了我的高帮皮鞋。每走一段,他都要放下箱子歇一口气。每次我动手去提箱子,他总是对我说:“别客气,先生……”

他想独自一人把皮箱放在后座上。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箱子放上去,而后便站在那里。他晃着胳膊,满脸通红。他对依沃娜和曼特一点儿也不在意。他愈来愈像一条长毛垂耳的西班牙种猎犬。

“嗯,先生,”他低声道,“……祝您好运。

曼特轻轻启动马达。在汽车拐第一个弯道时,我回过头。他站在马路中间的一盏路灯下,灯光照着他那宽大的粗花呢上衣和淡褐色翻边长裤。总之,他的身上只少了那只夹在腋下的“康堤基”小船。在你生活的每一个十字路口——总有许多同样神秘的人——站在那里目送你。 yydoe21+9IMQ0Z8ahQCe8d7PyS9cAOPZvvL+A0yBeyoDdwlH0wQaOnsmhv1L/y8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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