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进化的过程中,人们逐渐发现自己在宇宙中的孤立以及生存机会的渺茫,于是建立起一套神话和信仰体系,把宇宙中无秩序的破坏力转化成可控制或至少是可理解的模式。任何文化的主要功能就是保护其子民不受混沌之扰,同时灌输给他们一个信念:自我很重要,并且个人终究能成功。不论是爱斯基摩人、亚马孙盆地的猎人、中国人、印第安人,还是澳洲土著、纽约市民,都自以为身居宇宙的中心,拥有美好的未来。倘若少了这份自信,真不知道他们如何面对生存中的重重难关。
以上只是理想的状况。然而有时一个人过分相信宇宙的友善与安全,也是一种危机。盲目信赖文化编织的神话,失败时会产生同样极端的幻灭感。但只有极少数特别幸运的文明才会有自信过度膨胀的问题,在长期征服自然界以后,他们开始以上帝的“选民”自居,不再为可能降临的挫败预作心理准备。统治地中海数世纪之久的罗马人就属此类。
这种自以为能指挥宇宙的文化傲慢,通常会招来麻烦,而不切实际的安全感早晚会化为泡影。当人们相信进步是必然的,生活理应轻松愉快时,就很容易丧失面对困顿的勇气与决心。一旦他们发现从前相信的一切不尽可靠,往往会一股脑儿把所有信念抛弃。没有文化价值观的支持,人们就陷入了焦虑与冷漠的泥淖。
现在我们周遭不乏这些幻灭的例子。最明显的是,到处弥漫着无精打采的氛围,真正快乐的人十分罕见。在你认识的人当中,有多少人热爱自己的工作,满意自己的运气,不追悔过去,对前途满怀信心呢?2 300年前,古希腊哲人狄奥根尼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一个诚实的人,今天要找到一个幸福的人,恐怕更加困难。
这种普遍的“病态”并非直接由外界因素引起。我们不能像现在许多国家那样,把问题归咎于环境恶劣、贫穷或外国侵略者的压迫。不满的根源存乎一心,自己的问题唯有依靠自己解决。文化后盾曾经发生过作用,宗教、爱国主义、民族传统及社会阶级塑造的习俗也曾提供过秩序,但当越来越多的人陷入残酷的混沌时,一切都失效了。
内在秩序的缺失,表现在某些人所谓的存在焦虑或存在恐惧等主观状况上。基本上,它是一种对生存的恐惧,一种生命没有意义、不值得继续的感觉。几十年以来,核战争的阴影对人类的希望构成了前所未有的威胁,人类的努力也不再有意义。我们只是漂浮在太虚中的被遗忘的点点尘埃,宇宙的混沌在大众心目中一年比一年扩大。
人渐渐长大,从满怀希望的无知少年,长成冷静沉稳的大人,他们早晚会面临一个疑问:“这就是一切吗?”童年或许令人痛苦,青春期或许令人困惑,但对大多数人而言,痛苦与困惑的背后,至少还有个长大后一切会好转的希望,而这种希望使目标变得有意义。然而不可避免的是,浴室的镜子照出了第一根白发,多出的那几磅赘肉再也减不掉了,视力开始衰退,全身上下也冒出莫名其妙的疼痛。各种老化的迹象明白地告诉你:“你的时间快到了,准备动身吧!”但难得有人这时候就已准备妥当。他们会反诘:“等一下!不可能是我吧?我还没有开始生活呢!我该赚的那些钱在哪儿呢?我该享受的那些好时光呢?”
可想而知,这番觉悟会造成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从小我们就被灌输:慈悲的命运会为我们安排好一切。至少我们出生在一个富裕的法治国家,享受到有史以来最先进的科技所提供的一切便利,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的幸运。由此推论,我们的生活也该比过去的人更丰富、更有意义。如果我们的祖父辈生活在那么原始的条件下都能满足,那么现在的我们该觉得多么幸福啊!科学家这么告诉我们,教堂宣讲的道理如此,不计其数的称颂美好生活的电视广告重复的也是同样一套话。尽管如此,我们早晚会有所觉悟,发现这个富裕、科学昌明的复杂世界,根本不可能把幸福拱手奉上。
觉悟来临时,每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面对。有些人试着忘记它的存在,继续努力争取更多一般人认为能使生活更美好的东西—更名贵的汽车,更舒适的洋房,工作岗位上更大的权力,更多姿多彩的生活方式。他们奋斗不辍,不得到尚未到手的誓不罢休。有时这种方法也会奏效,因为一个人沉溺于竞争中,就没有时间去研究离目标究竟有没有更近一些。只要他抽出时间来反省,幻灭感就会油然而生:每次的成功只是证明,金钱、权力、地位、财富,都不见得能提升生活品质。
有些人则选择直接对症下药。如果身材变形是第一个警讯,他们会开始节食,加入健身俱乐部,跳有氧舞蹈,买一套健身器材或做整形手术;如果问题在于得不到别人的注意,他们就会买如何扩张权力或结交朋友的书来看,或参加强化自信的课程或权贵人士的午餐聚会等。但不久他们就会看出,这些零星的解决方案发挥不了作用。不论下多少工夫,老化的定律不会因此而改写;提升了自信,无形中却疏远了朋友;花太多时间结交新朋友,很可能就忽略了配偶与家人。你会发现,堤坝有太多缺口濒临溃决,根本来不及一一抢救。
在无法同时满足太多要求的挫折之下,有些人干脆投降认输,躲进自己的小天地。他们可能会培养一种高雅的嗜好,如搜集抽象画或陶瓷人像,甚至也会沉溺于酒精或麻醉品筑构的迷幻堡垒里。异国情调的娱乐和所费不赀的消遣活动纵然能使人暂时忘记根本的疑问:“这就是一切吗?”却不能提供答案。
在传统意义上,宗教最能直接触及存在的问题,也有越来越多心灵空虚无助的人纷纷求助于宗教,然而宗教只能暂时化解生命的荒诞,却不是永恒的解答。历史上某些时期,宗教确实令人信服地说明了人类生存的问题,并提出了答案。如公元4~8世纪,基督教横扫欧洲,伊斯兰教在中东兴起,佛教则征服了亚洲。数百年来,这些宗教为人类树立了值得毕生追求的目标,但今天却很难再把它们奉为圭臬。宗教呈现它们所谓真理的方式—神话、启示、经典—在讲求科学理性的今天,尽管真理的本质未改,说服力却大不如前。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会出现一种充满活力的新宗教,但目前向既有宗教寻求慰藉的人,往往不得不把有关这个世界的许多知识抛在脑后,以换取心灵的宁静。
上述这些解决方案都不再管用,证据确凿、不容反驳。我们生存的社会,物质享受虽已至巅峰,却受种种疑难杂症所苦。毒品泛滥养肥了谋杀犯和恐怖分子,依目前贩毒集团势力不断扩张、守法公民的权益日渐萎缩的态势来看,毒贩头子有朝一日会统治整个社会也不无可能。在性观念方面,人们逐渐摆脱“伪善”的道德约束,以致致命的病毒到处肆虐。
为什么在缔造了许多过去连做梦也想不到的进步“奇迹”后,却会面临这种窘境呢?我们在面对人生时,似乎表现得比生活简约的老祖宗都不如。很明显,尽管人类的物质力量增强了几千倍,但在改善体验的内涵上却不见得有何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