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于午夜时分从纽约开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远洋客轮上,此刻正是一片繁忙景象——船员们忙着做好解缆起航的准备;岸上的人挤来挤去地给远航的朋友送行;属于电报局的投递员歪戴着帽子,在各个休息室内大声喊着旅客的姓名;陌生人手拿鲜花和行李匆匆上船,几个孩子沿着梯子上下嬉闹,船上的演出乐队也一直在甲板上卖力地演奏着。为了避开拥挤不堪的人群,我和朋友走到供旅客散步的甲板上闲聊。忽然,镁光灯在我们身边闪了几下,大概是有哪个名人也乘坐这艘船,记者赶在起航前进行最后的采访。我的朋友张望了一眼,笑着说:“嘿!这船上可有个罕见的人物——琴多维奇。”
我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人是谁。他接着解释说:
“是米尔柯·琴多维奇啊!那位象棋冠军。他刚刚通过一系列的比赛从东到西征服了整个美国,现在乘船前往阿根廷。”
经他一提醒,我也立即想起了这位年轻的世界冠军,以及他一举成名的一些流传甚广的逸事。我的朋友读报比较仔细,所以他栩栩如生地补充了不少关于这个传奇人物的趣闻。
大约一年以前,琴多维奇一下子就成功地跻身于世界名将之列,同棋坛名手阿廖辛、卡帕布兰卡、塔尔塔柯威尔、拉斯克、波哥留勃夫等齐名。 自从1922年纽约循环赛上七岁的神童雷舍夫斯基 闯入群星的光荣队伍,引起众人注目以来,还从来没有人引起如此大的轰动。因为从琴多维奇的智商来看,谁都不会想到他会取得这么辉煌的成绩。不久,就流传一个秘密:这位世界冠军无论用哪一种文字书写,哪怕仅仅写一句话,都一定会出错的,就像他的某个对手所攻击的那样:“他在任何领域都惊人的无知。”
琴多维奇的父亲是在多瑙河上谋生计的一名极其贫苦的南斯拉夫族船夫,一天夜里,父亲的小船被一艘运载粮食的货船撞沉了。父亲去世以后,生活在那个偏僻村落的神父出于同情,收养了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孤儿。善良的神父极尽所能地想教给他一些他在乡村学校里没能学会的知识。
然而一切都徒劳无功。这个前额宽阔、沉默寡言的孩子却表现得那么迟钝,他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字母,却什么都搞不清楚,虽说已经给他解释了上百次,但他始终觉得非常陌生;即便是课堂上讲解的最最简单的东西,他也记不住。已经到了十四岁,他还只能像孩子那样扳着指头算数,读书看报更别提有多费劲了。但是,无论怎样,米尔柯也算是个乖孩子,不能说他脾气乖张或倔头倔脑。别人只要吩咐他做什么事,他就乖乖地去做:担水、劈柴、下地干活、收拾厨房,样样都行。他办事也很可靠,别人托付给他的事情,他一定能够完成,尽管速度慢得教人想发火。其实,最让善良的神父恼火的,是这个头脑愚笨的少年好像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要是没有人吩咐他做事,他就一整天什么都不干。他从来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总是问“为什么”,也从来不和别的孩子一起玩耍,只要不明确地给他一个指示,他就绝对不会给自己找事做。干完了家务活,米尔柯就坐在房间里发呆,两眼呆滞无神,像极了在草地上傻乎乎埋头吃草的绵羊,对周围发生了什么漠不关心。每天晚上,神父都要一边吸着乡下的那种长烟袋,一边和警察局的巡官下三盘象棋。每当这个时候,米尔柯这个淡黄色头发的小子就一声不吭地蹲在旁边,耷拉着无力的眼皮,似睡非睡地瞅着画满格子的棋盘。
一个冬日的夜晚,同往常一样,两个老朋友正沉湎于棋戏之中,街上突然传来了雪橇的铃声。一架雪橇正沿着街道飞快地驶来,片刻,一个帽子上落满雪花的农民急匆匆地跑进屋来,恳求神父尽快出发,好给他生命垂危的母亲举行临终涂油礼。神父毫不迟疑,即刻便跟他起程。这时巡官还没有喝完他的啤酒,于是他慢悠悠地又点燃了一袋烟,才准备回家。在他往脚上套高筒毛皮靴的时候,他忽然发现总是不讲话的米尔柯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那上面是他和神父未下完的残局。
“怎么?难道你想和我下完这盘棋?”巡官开玩笑地问道。他相信这个迷迷糊糊的孩子根本连棋子的走法都不知道。没想到那个孩子怯生生地抬头看了看他,然后点点头,便走到神父的位置上坐下。十四步棋之后,巡官就败了,而且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失败决不是偶然失手。第二盘,巡官又被杀败了。
“巴兰的驴子说话了!” 神父回家以后惊奇地叫了起来。他向不大熟悉《圣经》故事的巡宫解释,一次类似的奇迹曾在两千年前发生过,一个不会说话的动物不但突然说起话来,而且还充满智慧。抵挡不住内心的好奇,神父不顾时间已晚,非要同他这个几乎不识字的学生下一盘。结果还是一样,米尔柯轻而易举地赢了他。米尔柯那前额宽阔的脑袋始终埋在棋盘上不起来,但他下得稳当、顽强、坚定、毫无破绽,尽管速度十分缓慢。一连几天,无论神父还是巡官,谁都没能胜过他一盘。神父比谁都清楚这个孩子的智商在其他方面的表现是何等差劲,于是他很想知道,像他这种在某一方面很强的古怪天才能否经受住更加严峻的考验。神父找到乡村理发师,请他把米尔柯乱蓬蓬的浅黄色头发修剪了一番,让他看起来稍微像点样子,然后带着他乘雪橇一起来到了邻近的小城。神父知道,该城当地的象棋迷主要聚集在广场的咖啡馆,他认为这些人要比他高明得多。这个黄头发、脸红红的十五岁少年被神父推进了咖啡馆,让那里的常客们着实惊讶了一把。这个少年套着一件翻毛羊皮大衣,脚上穿着一双沉重的高筒皮靴。走进咖啡馆后,他怯生生地低垂着双眼,一个劲儿地盯着地面,呆呆地站在角落。过了一会儿,有人叫他到一张棋桌跟前去。第一盘,米尔柯战败了,因为从善良的神父那里,他根本不知道所谓的西西里开棋法。但是第二盘,他就和那个城里最好的棋手打成了平局。第三盘、第四盘起,米尔柯便开始逐一打败了咖啡馆里所有的棋手。
在南斯拉夫的外省小城市里,具有爆炸性的新闻事件是很少发生的。因此,对于聚集在咖啡馆里的那些可爱的人来说,乡村冠军的初露锋芒立即成了耸人听闻的事件。当下,大家便一致决定,必须要让这个象棋天才待到明天,以便召集象棋俱乐部的其他成员参与比赛,尤其要通知住在附近城堡里的老伯爵西姆奇茨,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棋迷。此时,神父端详着自己的养子,得意之感油然而生。看见一个象棋天才正在诞生,他固然满心欢喜,可是身为神父的责任感提醒他,他必须赶回村里去做主日弥撒 。最后,他只好同意把米尔柯留下,以接受进一步的考验。热情的棋手们出钱把年轻的琴多维奇安顿在旅馆住下,这天晚上,琴多维奇生平第一次见识了抽水马桶的神奇。第二天是星期日,午饭后,棋室里挤满了人,水泄不通。米尔柯一动不动地坐在棋盘边,一连四个小时,既不发言也不抬头,闷声不响地一个接一个击败了所有的对手。最后,有人建议大伙儿跟他来一次车轮战。人们费了很大功夫才让这个反应迟缓的小伙子弄明白什么是车轮战:就是他要同时跟几个对手对弈。但是他一旦弄清楚这种下法的规则,就立即按照人们吩咐的去办,他慢慢吞吞地拖着沉重的的皮靴,咯吱咯吱地从一张桌子走向另一张桌子。最终的结果是:八盘中他赢了七盘。
这件事以后,象棋俱乐部立即开始了认真讨论的流程。虽然从严格意义上讲,这位天才冠军并非本城人士,可是,本乡本土的民族自豪感已经被激起,大家都幻想着,没准这个在地图上都未必能够查到名字的名不见经传的小城,竟能破天荒地获得“名人故乡”这样的荣誉。一个平时专给军营的歌舞场介绍演唱歌女和女歌唱家的名叫柯勒尔的经纪人这时表示,只要有人能够提供一年的资费,他就能够安排这个少年到维也纳去,到那里找一位他熟识的某位象棋名家去学习专业的象棋棋艺。老棋迷西姆奇茨伯爵六十年来天天下棋,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这样天才,于是他当即捐出了这笔款项。就在这一天,这个贫困的船夫之子惊人的飞黄腾达就此拉开了序幕。
半年之后,米尔柯洞悉了象棋的全部奥秘,当然,他并不是十全十美,他有一个十分特别的弱点——这个弱点日后被许多行家里手注意并取笑——琴多维奇不能单凭大脑记忆来下棋,哪怕下一盘也不行,也就是说,他不会杀盲棋。以想象力在无限空间中再现棋盘的能力,他丝毫不具备,在他眼前必须始终放有一个画了六十四个黑白方格的真正棋盘和三十二颗实实在在的棋子。即便是成了世界闻名的棋手之后,他还是随身带着一副可以折叠的袖珍象棋。这样,当他要是想复制他所需要的典型棋局或者想要解决他感兴趣的问题之时,就能立刻以直观的方式将其展现在眼前。虽然这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小瑕疵,但它依然暴露出他想象力的贫乏,对此,象棋爱好者的圈子里议论纷纷。这就像在音乐界,如果卓越的演奏家或指挥家被人发现不用乐谱就不能演奏或指挥一样,定会引起各式猜测和闲话。当然,这个缺点并没有妨碍米尔柯赢得任何比赛、取得惊人的成绩。他十七岁时就赢了十多次各种各样的锦标赛,十八岁成为匈牙利的全国冠军,到二十岁时,终于赢得了世界冠军的称号。尽管很多厉害的棋手在智力和想象力上都大大超过他,但是一遇到他那坚韧冷酷的逻辑,就不得不一一败下阵来,正如拿破仑败在笨重迟钝的库图佐夫手里,汉尼拔敌不过费边·孔克塔托尔一样,根据李维的记载,孔克塔托尔在童年时代就表现出淡漠和呆笨的特点。象棋手本应兼哲学家的精于思考和数学家的缜密思维于一身,本应具有超强的想象能力等创造性的特质,然而这一次,在象棋名手的行列里,居然破天荒地混进来一个如此与众不同的人物——一个沉默寡言、行动迟缓的乡下青年。要知道,即使是最最机灵的记者也无法从他嘴里找出一句能够登报公开发表的话。虽然琴多维奇不能向报纸提供什么妙语箴言以供发表,但是种种关于他的趣事逸闻在这方面给予了很多补偿。例如,在棋桌旁的琴多维奇是个众人景仰的大师,可是一离开棋桌,他就无可救药地变成一个滑稽可笑的人物。尽管他身着笔挺的黑礼服,系着华丽的领带,领带上还别着一枚镶嵌珍珠的别针,指甲也修剪得十分干净,但是,从他的言行举止看来,他依然流露出呆头呆脑的乡下少年的气质,让人时不时地想起他不久前还在村子里给神父打扫厨房。他利用自己的才华和所获得的荣誉竭尽所能地赚钱,一副贪得无厌的模样。他捞起钱来也笨手笨脚,简直愚蠢得不行,这引起了同行们的嘲笑和愤慨。他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总是住最便宜的旅馆。只要有人出钱,他就为任何一个象棋俱乐部下棋,而不管那个俱乐部多么寒碜。他允许自己的肖像出现在肥皂广告上,甚至出售自己的名字,同意署名出版一本叫作《象棋哲学》的书,可想而知这惹来多少竞争者并非善意的嘲笑,因为他们十分清楚,他根本都写不出三个连续的句子。实际上,这本书是加里西尼亚的一个穷大学生为精明的出版商所撰写的。说起来,如同性格坚韧的人一样,琴多维奇其实也不懂什么叫作可笑。自从他成了世界冠军,他就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了。在他的思想中,那些聪明、杰出的演说家和作者也都被他击败了,这种意识,加上他挣的钱比他们还多这一具体事实,促使他从一个手足无措的少年,变成了一个冷漠、愚蠢地目空一切的人。
“话说回来,在如此短的时间就取得了这么多的荣誉,这个空虚的大脑肯定很容易就昏了头。”我的朋友在举了几个例子之后——以说明琴多维奇实际上就是带着一种孩子气的虚荣来炫耀自己,接着说道:“只要在棋盘上挪动挪动棋子,就可以在一个星期内赚到一大笔钱,这对于一个来自巴拿特的二十一岁的农家青年来说,简直是难以想象的,更何况,他轻而易举就能赚到比全村人一年内砍伐木材的所得还多,你说他怎么能不染上虚荣的毛病呢?再说,一个人的脑子里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曾有伦勃朗、贝多芬、但丁和拿破仑这样的伟大的人存在,或许,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才叫作真正的伟大,他怎么能不认为自己就是一个伟大的人呢?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他一直不停地在赢棋,而且,他根本想不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象棋和金钱更有价值,所以他有充分的理由陷入自我陶醉之中。”
我的好奇心被朋友的这番话激发起来。对于各种有偏执倾向的人,即囿于某种单一的思想中无法自拔的人,我向来都充满浓厚的兴趣。因为一个人自我局限的范围越狭小,在一定意义上他就越接近于无限。正是这种看起来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人,才像白蚁一样顽强地使用他们特殊的材料去构建自己奇怪的、然而对他们来说却是独一无二的小世界。于是,我非常直接地表达了自己的意图:在去里约热内卢的十二天的旅程中,我要尽可能认真地观察这个智力片面发展的奇怪样品。
我的朋友提醒我说:“据我所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能从琴多维奇的嘴里掏出一点有助于心理分析的材料,我看您也未必能做到这一点,这个看起来智力低下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乡下人,暗地里却十分狡猾,他从不暴露自己的弱点。琴多维奇的办法很简单:除了在廉价旅馆里遇到的和他出身相仿的同乡之外,他避免跟其他任何人接触和交谈。他一发觉他面对的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就像警觉的蜗牛一样马上缩进壳中,因此,谁也没有证据说曾经听到他说了什么蠢话,或者亲身体验了他那惊人的无知。”
事实证明我朋友的话是正确的。在旅行的最初几天,我发现如果不厚着脸皮硬凑上去,是根本没办法接近琴多维奇的。而我当然不能这样做。我看到他有时走到上层甲板来散步,神情高傲,将双手背在身后,一边走一边专心致志地沉思着,那模样活像名画上的拿破仑。另外,他散步时总是脚步匆匆,如果想要跟他搭讪,就不得不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追。而除了散步以外,他又从来不去休息室、酒吧间和吸烟室等地。我悄悄向侍者打听他的行踪,据说,他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坐在自己的舱里,独自面对着一个大棋盘研究棋局,或者重演之前出现过的局面。就这样过了三天,我可真的生了气,看来琴多维奇的防御策略实在很巧妙,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机会去结识一位象棋名手。现在,我越是想了解这一种类型的人,就越觉得让人的大脑穷其一生只在一个划成六十四个黑白方格的小空间里转来转去,是难以想象、不可思议的。对于被称为“国王的游戏”的象棋所具有的诱惑力,我是十分清楚的,因为在人类发明的各式游戏中,只有这种游戏的胜负是凭借脑力、而不取决于任何刁钻、突发的偶然因素,它只给更有智慧的一方戴上胜利的桂冠,或者确切些说,它是给智力天赋的一种特殊形式戴上桂冠。但是,仅仅把象棋说成是一种“游戏”,这不是一种不恰当的限制吗?它不也是一种科学、一种艺术吗?或者是一种介乎这二者之间的、飘忽不定的东西,就像穆罕默德的棺材介乎天地之间一样。象棋本身就是一种包含着各种矛盾的混合体——这种游戏既古老又新鲜,它的基础是制式的、机械的,却又只能依靠想象力使其大放异彩;呆板的几何空间限制了它,可它又有无数种神奇的组合方式;它处于不断发展的过程,却又没有任何成果;它是没有结果的思想,没有答案的数学,没有作品的艺术,没有实体的建筑。然而尽管如此,这种游戏也早已被证明,它比人类的一切书本和作品更好地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它是唯一一个既属于一切民族又属于一切时代的游戏,而且究竟是哪一位神明把它带到这个世界上用于消愁解闷、鼓舞人心、磨练心智的,人们也无从知晓。它起源何地?又将在哪里终结?即便是一个孩子也能轻而易举地学会那简单的规则,每一个生手都可以去尝试,同时,在那亘古不变的狭窄格子里,也能产生出能力非凡的象棋能手。这种能力是独特的,在这些象棋能手身上,想象力、忍耐力和高超的技巧就像在数学家、诗人和作曲家身上一样地发生着奇妙的作用,只不过表现的方式不同罢了。在过去颅相学研究盛行的时代,那位姓加尔 的德国医生也许会想办法把这种象棋大师的头部解剖、研究一下,以观察这种象棋天才的大脑是否和常人一样,看他们大脑里的灰色物质是否有着某种特殊的脑纹,是否有某种特别的象棋肌或象棋瘤。像琴多维奇这种类型的人,将会对一位颅相学家有多么大的吸引力啊!在他的身上,在智力的灰色地带,竟然如此奇妙地迸发出这种特殊的才能,就如同一缕金矿脉隐藏在一大块矿石之中,在等着人去发现和挖掘。从原则上来讲,我十分清楚这种天才的游戏必然会产生令人敬佩的勇士,但我还是始终感到无法理解,甚至难以想象,一个头脑活跃的人竟然会把自己的天地局限于一小块一小块的黑白格之中,而且将自己的毕生事业建立于此——在这前后、左右移动三十二颗棋子之上。对于这样的一个人,我无法想象,在他看来英勇的壮举是开棋的时候先走马而不是先走卒,他眼中的不朽是在象棋指南的某个位置占有小小的一席之地;我无法想象,一个有着聪明脑瓜的人,竟然能够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乃至四十年之中将他的全部精力都献给一种被外人视为荒诞的事情——想尽一切办法把木头棋子国王赶到木板棋盘的角落——而自己却没有发狂发痴。
如今,我头一次遇到这样一个古怪的天才、一个神秘的傻瓜,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他离我如此之近——在同一条船上,仅仅相隔六个舱位——而我这个笨蛋居然想不出同他接近的方法。对于智力方面的各种事情我一直都十分好奇,当遇到这种好奇心得不到满足的境况,往往会激起我更强烈的热情。于是我绞尽脑汁想出了种种荒谬的计策:一会儿打算从他的虚荣心入手,想假装成一家很有影响力的报社记者对他进行采访,一会儿又想利用他的贪念,建议他到苏格兰各地去进行一次大有收益的巡回赛。最后,我终于想到了猎人使用的屡试不爽的策略:想要引诱山鸡,就要模仿山鸡发情的叫声。想要引起象棋名手的注意,还有什么比下象棋更有效的方法呢?
其实我从来没有认真研究过象棋的技法,因为对我来说,下象棋只是纯粹的消遣。我有时候也会与人对弈个把小时,但那完全不是为了锻炼脑力,而是为了在紧张的脑力劳动之后舒展神经。我完全是本着“游戏”这个词的本义来下象棋的,而真正的棋手下棋却是在“当真”。 不知是否可以这样形容:下象棋就像男女谈恋爱一样,必须要有一个对手。由于我当时不知道船上是否还有别的象棋爱好者,为了吸引他们出现,我在吸烟室里设了一个小小的陷阱。我同我的妻子一起坐在棋桌旁捉对厮杀,殊不知我妻子的棋艺非常差。果然,我们刚刚开始,还走了不到六步棋,就有一位旅客停下来站在我们旁边,接着,又有第二位出现了,并请求我们允许他观战。最后,我们终于如愿以偿,找到了一个主动向我挑战的对手,要我同他对弈一局。这位挑战者名叫麦克柯诺尔,是一位苏格兰采矿工程师,据说他在加利福尼亚钻探石油赚了很大一笔钱。麦克柯诺尔中等身材,肌肉粗壮结实,颔骨方正,牙齿坚固有力,他的脸红得发紫,看上去气色很好的样子,我猜这多多少少同他喝威士忌太多有关。这家伙的肩膀比常人要宽,显得孔武有力,一眼看上去简直就像古代的竞技者。麦克柯诺尔先生在下棋的时候也表现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因为他即使在最无足轻重、最不重要的比赛中也会把成败看得过重,甚至认为失败是降低了自己的身份,他就是这种人。这个大块头在生活中习惯于死拼硬闯,并靠着这一点取得了成功,于是在心里充满了特殊的优越感,甚至把任何阻力都看成是对自己的不敬和反抗。他输了第一盘,就开始不耐烦,态度生硬并且唠唠叨叨地辩解,说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一时疏忽,这盘棋根本不会输。等到输了第三盘,他就开始迁怒于隔壁客厅的太过吵闹。每输一次,他会紧接着要求再来一盘。一开始,我还觉得他那股好胜劲儿很有趣,可是慢慢地我开始觉得无法忍受,然而我却不得不极力忍耐这位先生的并不讨人喜欢的做派,因为我很想按照原定计划把那位世界冠军吸引到这边来。
到了第三天,我的计划奏效了,可是只成功了一半。当时,琴多维奇也许是通过上层甲板的舷窗看见我们在下象棋,也许只是临时起意到吸烟室转一转,总之,当他发现有人聚在一起比赛棋艺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地靠近了一步,他在合理的范围内远远地向棋盘投来一瞥。此时麦克柯诺尔正巧走了一步棋,仅仅靠这一步,琴多维奇就马上判断出了我们的水准——对于他这样一位大师来说,我们这种外行的比赛根本不值得他多看一眼。这就像我们在书店里遇到有人推销蹩脚的侦探小说一样,是连书都懒得翻的,随手撂下了事。这位世界冠军也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开,走了出去。“看来他掂了掂我们的分量,觉得没什么意思。”我琢磨着,但他那种冷淡、不屑的目光多少让我有些不快,心中压制不下的怒气令我对麦克柯诺尔抱怨说:
“看来,世界冠军似乎并不十分欣赏您这一步棋呢。”
“世界冠军?”
我向他解释道,刚才世界象棋冠军琴多维奇从我们身边走过,就是那位不以为然地看了一眼我们下棋的先生,我又补充说,即便是被他看不起,我们也不要难受,既然我们是“穷人”,那就粗茶淡饭将就过日子吧。我没想到自己随口的抱怨居然对麦克柯诺尔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影响:他竟然变得情绪激动,把我们正在下棋的事完全抛在了脑后。他的脑子里立即开始活动起沽名钓誉的念头来,他说自己根本不知道琴多维奇跟我们共乘一艘船,现在既然知道了,那么无论如何也要跟他下盘棋,因为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跟一位世界冠军下过棋呢,他最激烈的一次比赛是同另外四十个人下过一盘车轮战,而这次车轮战也是下得十分紧张,他本人还差点赢了呢。麦克柯诺尔问我是否认识这位冠军,我摇了摇头。他又问我愿不愿意跟冠军表示一下亲近,请他来同我们下盘棋呢?我拒绝了,说:“据我所知,琴多维奇是不大喜欢结识新朋友的,再说,跟我们这些三流棋手下棋又有什么意思呢?”
看来,对于麦克柯诺尔这种自尊心高于一切的人,我是不应该使用诸如“三流棋手”之类的词汇的,他生气地把背往椅子上一靠,说他简直不能相信,琴多维奇会拒绝一位绅士礼貌的邀请,他还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会想办法邀请到世界冠军先生的。于是我便简单地向他描述了一下冠军先生的为人及行事风格,听完,麦克柯诺尔便急不可耐地跑到上层甲板上去追琴多维奇。见此情景,我又一次感到,这位壮硕的先生想要干什么事,那是怎么都拦不住的。
我紧张地等待着。十分钟以后,麦克柯诺尔回来了,看起来他的心情不是很好。
“如何?”我问。
“您说得对,这位世界冠军并不是一位友善的先生。”麦克柯诺尔悻悻地回答,“我向他做了自我介绍,可是他竟然都不同我握一下手。我试着向他表示说,如果他乐于跟我们船上的旅客进行一盘车轮战的话,那么大家都将感到十分自豪和荣幸,可是他态度生硬地回答说,很遗憾,他同他的经纪人签有合同,规定他在旅行期间只能进行有报酬的表演赛,即便是最低的酬金,每盘也要二百五十美元。”
我哈哈大笑:“我可从来没有想到过,仅仅是从白方格到黑方格动动棋子,竟是一条生财之路。然后呢?你就客客气气地告别了吧?”
麦克柯诺尔一本正经地说:“比赛定于明天下午三点在吸烟室举行,就是这里。我希望我们不要轻易地被他打败。”
我惊讶地叫了起来:“您答应给他二百五十美元?”
“为什么不?这是他的职业! 假如我现在牙疼,而船上恰巧又有一位牙科医生,我也不能要求别人白白给我拔牙不是吗?这位先生没有做错,的确应该大敲竹杠。无论是哪个行业的专家,他也都应该是最精明的生意人。对于生意,我是主张越光明磊落越好的。所以我宁愿付钱给琴多维奇,也不愿向他乞求恩典,否则到最后还得千恩万谢。再说我平时在俱乐部下棋,一个晚上还不止输掉二百五十美元,而且对手还不是世界冠军呢!三流棋手输给琴多维奇没什么可难为情的。”
我暗自觉得好笑,实际上我说“三流棋手”纯粹是无心之语,也毫无恶意,没想到居然严重地刺伤了麦克柯诺尔的自尊心。但是,既然他打算为这种昂贵的娱乐付钱,那也没必要对他的这种虚荣心多加议论。再说,也多亏了他的虚荣心,才让我有机会认识一下那个引发我好奇心的人物。我们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四五个自称是象棋爱好者的先生们,并指示他们将比赛场地周围的邻桌也全部预订下来,以便尽可能地避免其他过往旅客的干扰。
第二天,在指定的时间内,我们这伙人全部准时到场。冠军正对面的位置当然让给麦克柯诺尔。看得出他心情很激动,不但一支接一支地猛抽烈性雪茄,还时不时焦灼地抬手看看时间。果然不出所料,这位世界冠军让大家足足等候了十分钟,根据我朋友讲的那些故事,我早已想到他会有如此举动,因为这样一来,他的出场就会显得格外隆重。他从容地走到桌旁,也不向大家做一番自我介绍,就马上用例行公事般的语气开始讲话。这种无礼的举动背后隐藏的意义是:“我是谁,你们大家都是知道的,而你们是谁,我丝毫不感兴趣。”他干巴巴地说了一番话,大意是因为船上没有足够多的棋盘,没法进行车轮战,所以他建议我们大家可以一起同他对弈:他走一步,就会退到房间的另一端,以免影响我们互相商量;而我们走出一步之后,就用茶匙敲敲茶杯,代替用手摇铃。如果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的话,那么他建议每走一步双方最多有十分钟的考虑时间。我们一群人像规规矩矩的小学生一样,怯生生地接受了他的建议。琴多维奇选择了黑子,他站着走了一步棋,就立即转过身去,走到他刚刚提议的地点等候。他躺在安乐椅里,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心不在焉地随手翻阅身边的画报。
详细解说这盘棋没有多大意思,最终的结果毫无悬念,以我们的惨败而告终,且一共只走了二十四步棋,世界冠军轻而易举地将半打三流棋手全面击溃。但是,琴多维奇倨傲的态度引起了大家的强烈反感,他故意让我们觉得,他对付我们简直是小菜一碟,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他每一次走到棋桌旁,都刻意地用一种毫不在意的眼光扫一眼棋盘了事,对我们更是视而不见,就好像我们也是没有生命的木头棋子似的。当人们把一块骨头扔给一只癞皮狗时,连看都懒得去看它一眼,那种态度同他的很相似。假如他稍微知道一点分寸,完全可以提醒我们一两次,或者说些友好的话以示鼓励。可是,直到这盘棋完全结束,这个缺乏人性的象棋机器人也没有说一句话。他说了一句“你们死了”,就一动不动地站在桌旁,显然是想知道我们是否还要再下一盘。对于这种无礼、迟钝的人,人们通常不想再多废话。对我来说这笔交易了结之后,我们愉快的相识便随之告终,于是我从座位上站起来,正准备举手示意,可是就在此时,让我大为恼火的是,我旁边的大块头麦克柯诺尔先生用沙哑的声音说:“再来一盘!”
麦克柯诺尔挑衅的口吻着实让我吃了一惊,他此时就像一个随时准备挥拳战斗的拳击手,而不是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也许是琴多维奇高傲轻蔑的态度激怒了他,也许是他病态的自尊心受到了刺激,总之,麦克柯诺尔完全变了样子。他涨红了脸,鼻翼由于激动张得大大的,豆大的汗珠从额上一滴滴冒出,一条深深的皱纹从紧咬着的嘴唇向气势汹汹往前突出的下巴延伸过去。我不安地感觉到了他那股无法遏制的怒火,通常这种怒火只出现在赌台旁赌徒的眼中,就好像他所需要的牌在成倍地加注后却接连六七次都不出现。这时我知道,这个好胜心强的狂热分子将会不断要求“再来一盘”,或不断地加注,直到他至少赢了琴多维奇一盘,哪怕会输光他的全部财产。如果琴多维奇一直下下去,那么麦克柯诺尔就会变成他的财宝库,在这艘船到达布宜诺斯艾利斯之前,他从这个宝库里挖出几千美元是完全不成问题的。
和第一盘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第二盘时我们这边的人数略有增加,因为又有几个好奇的观众参与进来,而且表现得非常活跃。麦克柯诺尔好像要以他必胜的意志去感化棋子似的,双眼死死盯着棋盘,我猜,如果能向我们倨傲的敌手愉快地大喊一声“将死了”,他宁愿一下子掏出一千美元。不知不觉地,他那种阴郁的激动情绪感染了大家,现在,每走一步棋大家都要进行激烈的讨论,我们要一直争论到最后一秒钟,才会做出决定,让琴多维奇回到桌边来。慢慢地,我们进行到了第十七步,这时,出现了一个极为有利的局面:c线上的卒子已经被我们成功地推进到倒数第二格c 2 的位置上,现在,只要我们把它推进到c 1 的位置,我们就可以赢第二个后了。这让我们十分惊讶,担心这个取胜的良机过于明显,我们觉得很不放心,大家都有点怀疑,这个看似赢棋的好机遇,是琴多维奇给我们设下的陷阱吗?他不是能比我们多看出好几步吗?尽管我们尽力研究和讨论,仍然看不出他设的圈套究竟是什么。最后,我们决心冒险走这一步。此时,麦克柯诺尔已经拿起卒子,想把它放进那个我们认定的方格里,忽然,有一个人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臂,小声但急促地说道:“千万不能那么走!”
大家循着声音转过头去,发现我们身后站着一个大概四十五岁的男人,他脸型瘦削,之前在散步时我就被它的异常苍白而吸引了注意力。他大概是几分钟前在我们激烈地讨论时走进来的。他见一下子引来这么多的关注,便急匆匆地补充说:“您如果把卒子变成后,那他就立即用象来把它吞掉,而您再用马把他的象吃掉。在这期间,他就会把他那个不受任何牵制的卒子进上来,从而使您的车受到威胁。您即使用马来将军,这一盘您最终还是要输棋的——顶多再走九步或者十步,您就会被将死。因为,现在这个阵势几乎同1922年阿廖辛在彼斯吉仁循环赛上同波哥尔留勃夫对弈时一模一样。”
麦克柯诺尔震惊了,他慢慢将手中的棋子放下,同我们一起惊讶万分地直盯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守护天使。一个人能够预想到十步之后,想必是一个一流的高手,也许是个和琴多维奇不相上下的冠军争夺者也说不定,难道两人是去参加同一个比赛?此人在如此关键的时刻突然参战,对我们来说这简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一个绝好的消息。麦克柯诺尔最先回过神来,激动地小声地问:“那么,您建议下一步怎么走呢?”
“我想应该先暂且避开,不要进卒,要先把王从危险的区域撤出来,也就是说,从g 8 走到h 7 。这样,对方大概会改变计划去进攻另一翼,这时您可以用车去抵挡一番。这样一来他就要多走两步棋,并且损失一个卒,从而也就失去了所有优势。于是你们双方都有卒子互相对垒。我们只要防守得当,这一盘还是有希望战成平局的。不过,也只能这样了,别的您也不能再做奢望。”
他计算得如此准确和迅速,令我们大吃一惊,因为他就好像是照着棋谱念出来的一般。由于有他的加入,我们居然能和世界冠军下成平局,这个结局既出人意料又十分具有诱惑力。不约而同地,我们全都退到一边,好给他让出空间更清楚地看清局势。麦克柯诺尔又一次确认道:“按照您的说法,把王从g 8 走到h 7 ?”
“是的,现在最要紧的是避开。”
麦克柯诺尔听从了他的意见,我们敲了敲玻璃杯,示意琴多维奇可以过来了。
世界冠军依然漫不经心地踱了过来,对着棋盘瞥了一眼,之后,他把王翼的卒子从h 2 移到了h 4 的位置上,这完全符合了那位突然出现的帮手的预言。这个人又激动地低声说起来:“进车,进车,从c 8 走到c 4 ,这样就逼迫他不得不去保卒子了。不要管他的底线卒子,你必须全力出击,把马从c 3 走到d 5 ,这样才能势均力敌。必须全力冲过去,不要再守了!”
实际上,我们根本不太理解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说的话在我们听来都是令人费解的中国话。不过,大家已然投入,麦克柯诺尔不假思索地照办他的指示。我们又敲响玻璃杯,让琴多维奇过来。这一次,琴多维奇第一次不马上走棋,而是紧张地盯着棋盘看。之后他果然又走了一步已被料中的棋。就在他转身要走离开的时候,他做了一个令我们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举动:他抬起眼仔细环顾一下我们这些人,很显然,他是想弄清楚,究竟是我们中间的哪一个人对他进行了如此顽强的抵抗。
就是这一个举动,让我们的心情激动得难以形容。因为在此之前,我们根本没有抱什么取胜的希望,但是现在,我们能够针对琴多维奇的高傲冷漠予以反击,这让大家顿时热血沸腾、情绪高涨起来。我们的新朋友又指出了下一步的走法,我便示意琴多维奇过来,用茶匙敲玻璃杯的时候,激动得手指都微微颤抖。我们好像已经取得了初步的胜利,因为琴多维奇之前一直是站着下棋的,现在他犹豫再三,终于迟疑地坐到了棋桌旁。看到他缓慢、沉重地坐到椅子上,我们知道,他的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势已经被我们给打破了。我们终于迫使他和我们处于平等地位,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棋盘,思考了很久,他的眼皮沉重地耷拉着,无法看见眼珠的转动。由于紧张地思考,他的嘴无意识地张开,这使他那张圆圆的脸显得有些愚蠢。终于,琴多维奇考走了一步,然后站起身离开。我们的新朋友立刻低声说道:
“他这一步棋是在拖延时间!下得真好!不过不用管它,逼他同我们拼个子儿,一定要拼!拼过以后就是和棋了,谁都无力回天了!”
麦克柯诺尔依言照办。我们大家早以沦为纯粹的旁观者。双方棋手接下来的布局和走法,对于我们来说简直可以说是一头雾水。七八步之后,琴多维奇沉默了好半天,然后抬起头说:“和棋。”
那一瞬间,突然一片寂静,只有海浪的翻滚声,隔壁收音机播放的爵士乐曲声,人们在上层甲板散步的脚步声,以及从窗户吹进来的风声。一切都发生得过于突然,所有人被这难以置信的事情给惊呆了,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这位从天而降的陌生人竟然能够主导世界冠军的行为,而且是从已经输掉一半的棋开始。麦克柯诺尔长出了一口气,后背往椅子上一靠,同时得意地“啊”了一声。在走最后几步棋的时候,我又仔细地观察了一下琴多维奇,我觉得他的脸色似乎变得苍白了一些。但是,世界冠军很善于控制自己,他极力保持着一副木然的神情,用一只平稳的手把棋盘上的棋子推到一旁,慢悠悠地问:
“还要来第三盘吗,先生们?”
他是用一种极其平淡、就事论事的语气提出了这个问题,但奇怪的是,冠军根本没有看麦克柯诺尔,而是死死地盯住我们的那位新朋友的眼睛。想必琴多维奇从最后几步棋里看出,他实际上面对的真正对手是谁,就像一匹马从坚定的骑姿中能够认出哪一位才是更为高明的骑手一样。我们也随着琴多维奇的眼光好奇地看着这位陌生人,期待他的答案。但是,还来不及这个人进行任何的思考,那自尊心极强、容易情绪激动的麦克柯诺尔已经抢先喊了起来:
“当然!不过这一盘您得单独跟琴多维奇先生对弈!”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完全出乎大家预料,这位陌生人表情奇怪且十分紧张地盯着棋盘,他感觉到大家都在望着他,并且听到麦克柯诺尔如此自作主张,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他立刻显得十分慌乱。
“先生们,绝对不行。”他开始结结巴巴,“这根本不行……不可能……我已经超过二十年……二十五年没有下棋了。我现在才发现,未经诸位允许就参与你们的比赛是多么无礼的行为,请原谅。我不愿再继续打扰诸位了。”还未等我们反应过来,他已经转身走出了吸烟室。
“这怎么可能?!”容易激动的麦克柯诺尔一拳砸在桌子上,大声叫道:“这位先生说他二十五年没下过棋,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不是可以提前五六步就算出每一步棋和每一个对策吗?这种事情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是不是?”
麦克柯诺尔自然而然、无意识地向琴多维奇问出上面的问题,但是世界冠军面无表情地说:
“这我无法判断。不过无论如何,这位先生下棋下得不一般,很有趣,所以我故意给他一个略占上风的机会。”
之后他懒洋洋地站起来,用一贯漫不经心的语气补充说:“如果这位先生或者诸位明天还想继续比赛,那么我从三点起听凭诸位吩咐。”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忍不住微笑起来。大家都非常清楚,这绝不是琴多维奇故意给我们的那位不知名的帮手一个机会的,他这样说无非是为了掩饰自己失败的尴尬。
因此,我们更加强烈地想要看到这个傲慢无礼的人败北,一下子,我们这些生性平和、平时懒散生活的普通旅客突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战斗欲望。在这艘船上,在这一望无际的大海上,世界冠军将成为我们的手下败将,届时,这一历史性的时刻将由各大通讯社向全世界播发。这个想法诱惑、刺激着我们,使我们陷入幻想之中。此外,在关键时刻,我们的救星恰好出乎意料降临到我们面前,这更增添了些神秘的气息,而且,同世界冠军得意扬扬的自负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他竟然有着近乎羞怯的谦逊。这个陌生人究竟是谁呢?莫非在我们眼前又偶然出现了一位至今尚不为人所知的天才?或者,由于种种原因,这其实是一位隐姓埋名的著名象棋大师?我们激动地讨论着,试图列举出所有的可能性,即便是最天马行空的想象我们都觉得极有可能就是事实。他那神秘莫测的胆怯和令人震惊的自白,令人深深觉得这一切同他卓越的棋艺极其不协调。但是,有一点我们大家的意见是完全一致的,那就是绝对不能放弃这个再次跟世界冠军对弈的机会。于是,我们决定想尽一切办法说服我们的帮手参与这场战斗。麦克柯诺尔承诺承担这次比赛物质方面的风险,而根据我们从侍者那里打听的消息——这位神秘的象棋高手是奥地利人,我作为陌生人的同胞被全权委托向他转达我们的请求。
我没费多少力气就在上层甲板上找到了这个匆匆离开的陌生人,我发现他的时候,他正躺在躺椅上看书。而在我走过去之前,趁机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他。他看上去有些疲劳,尖削的脑袋仰靠在枕头上。让我惊讶的是,他已两鬓斑白,可是脸看起来还算年轻,只是脸上看起来苍白得不同寻常。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觉得他一定是突然变老的。我刚一走近他,他就礼貌地站起来同我打招呼。他自我介绍时所说的姓氏,我一听就很熟悉,这是奥地利一个古老名门望族。我记得这个家族中有一个成员是舒伯特的至交,还有一位是老皇帝的御医。当我说明原委,请求这位B博士接受琴多维奇的挑战时,他显得十分震惊。原来他根本不知道他刚才是在同鼎鼎大名的世界冠军下棋,而且下得非常好。也许是因为这个消息过于令人震惊,他一再反复问我是否确信他的对手真的是世界冠军。看到这一情况,我很快明白我的任务完成起来并不会非常困难。在聊天的过程中,我感觉到我是在同一位非常周到、极有教养的人打交道,所以,如果他输了将由麦克柯诺尔承担损失一事,我决定暂且不提。犹豫良久,B博士才同意参加比赛,但他请我向朋友们事先说清楚,请大家不要对他寄予过高的期望。
他带着一种梦幻般的微笑补充说:“因为我确实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下好棋。请您一定要相信我说的,我的确是从中学时代起,也就是二十多年来没有摸过棋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而并不是我虚伪的谦逊。而且,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也只是个平平庸庸的普通棋手而已,并不出众。”
他说得如此自然,我对他的真诚也深信不疑。可是,能够准确地记住各位大师下过的棋局,对这一点我表示了由衷的钦佩。我说,不管怎么说,想必他至少在理论上对棋艺进行过大量而透彻的研究吧。
奇怪的、梦幻似的微笑又从B博士的脸上掠过。
“大量而透彻的研究?天知道!大概可以这样形容吧,我的确是曾经对象棋进行过大量的研究,只是那是在一种极其特殊的情况下发生的。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故事,如果您愿意忍耐半个小时的话,我倒是可以把它讲出来,以向您说明我们这个美妙的伟大时代。”
说着,他用手示意我旁边的躺椅,我欣然接受他的邀请。周围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B博士将他看书时戴的花镜摘下,放在一旁,开始讲了起来:
“刚才您客气地提到,作为一个维也纳人,您熟悉我们家族的姓氏。但是我想,您却未必听说过由我和父亲创办、后来由我主持的律师事务所。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它的存在,因为类似报纸上公开议论的案件等等,我们根本不受理,并且原则上避免接受新的当事人的委托。事实上,我们从事的不是普通的律师业务,而是只限于充当法律顾问和替一些大修道院管理财产。我父亲曾经是天主教政党的议员,同这些修道院关系密切。此外,如今帝制已经取消,我们公开谈论下面这件事情想来也没有什么关系——我们还受托管理皇室某些成员的资产。我们家族同皇帝以及教会的联系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前两代——我的一个叔叔是皇帝的御医,另一个是寨滕希特顿修道院的院长,因此,到了我们这一辈,只要将这些联系保持下去就行了。委托人对我们的信任是从老一辈那里沿袭下来的,而出于信任,他们的那些不为人所知的工作也就落到我们身上。这些工作对我们最大的要求实际上就是忠诚可靠和严守保密,我的父亲充分具备这两种可贵的品质。由于经验老到,且行事谨慎周全,他在那个通货膨胀的年代经历改朝换代的动荡,成功地为我们的委托人保全了数额可观的财产。后来,希特勒在德国上台,开始蓄意侵吞教会和修道院的财产,于是,由我们经手同国外进行一些谈判和交易,目的是能够挽救一些动产,使之免遭没收。对于皇室和教廷所进行的某些秘密交易,我们父子二人所知道的远远超过外界。我们之所以很少遭受那些好管闲事之人的询问,是因为我们的事务所长久以来刻意不惹人注目,门上连个招牌都没挂,同时我们时刻小心谨慎,我父亲和我尽力避免和保皇派来往。在那个年代里,奥地利当局无论如何也无法料到,在我们这个坐落在五层楼上的不显眼的事务所里,皇室的秘密信使一直在投递或者领取特别重要的信件。
“众所周知,在纳粹军队武装进攻全世界之前,他们就在与德国毗邻的所有国家开始建立一支由被损害、被轻视和被侮辱的人组成的队伍,一支训练有素且极为危险的大军。他们所谓的基层组织监视着每一个企业、每一间办公室,他们的间谍和奸细无处不在,甚至包括陶尔斐斯和舒什尼格的私人府邸。在我们那个简陋的事务所里也有他们的密探,可惜当我知道时为时已晚。这个密探是由一位神父介绍来的,看起来他只是一个可怜而无能的办事员,为了使我们的事务所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正常的办事机构,我们雇用了他。我们交给他的工作任务,无非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外差,比如接接电话、整理整理无关痛痒、毫不重要的文件。外来的信件是不允许他拆看的。所有重要的信件都由我亲自在打字机上打出来,而且只打一份。每一份重要的文件也都是由我亲自带回家,秘密会见及谈判则是在修道院院长或我叔叔的御医办公室进行。由于采取了这种种措施,防范工作做得不错,密探无法发现任何实质性的东西。直到有一天,偶然发生了一件事,使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起了疑心,我们暗地里所做的事情引起了他的好奇。可能源于一次我不在的时候,一位信使不小心顺口说了一句陛下”,而没有用贝恩男爵”替代。于是这个流氓就采用非法的手段偷偷拆看了我们的信件——这一切都在我怀疑他之前,因为他早已经从慕尼黑或者柏林得到了监视我们的命令。直到我被捕入狱,我才想起他刚到事务所的时候是那样懒散,而在后来的几个月中突然变得十分积极卖力,甚至有好几次他卖力得过火,非要亲自把我的信件送到邮局去。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一些疏忽大意,可是不能不说,我们那个时代有多少杰出的外交家和军人遭受过这群希特勒匪徒卑鄙的暗算?我早已引起了盖世太保的注意,这可以从下述事实得到力证——在希特勒进入维也纳的前一天,也就是舒什尼格宣布辞职的当晚,我就被党卫军逮捕了。万幸的是,我一从收音机里听到舒什尼格的辞职演说,就立刻把一些重要文件全都烧毁,还有一些文件,我将它们藏在一个装脏衣服的篮子里,请我年老忠实的女管家带到我叔父那里,这些装在篮子里的文件是证明两位大公爵和一些修道院将资产存放于国外的重要凭据。赶在纳粹分子闯进我家前的最后一分钟,我将这些事做完了。
B博士点燃了一支雪茄,停了下来。在火柴擦亮的瞬间,我看见他的右嘴角神经质地抽动了几下。我之前就注意到,这种不受控制的痉挛,隔几分钟就要出现一次。这轻微的抽动转瞬即逝,不注意几乎难以发现,可是,却让他的脸显得十分不安。
片刻,他接着说道:“您大概以为我接下来要讲述被关在集中营里的奥地利人的故事,以及我在集中营里所受的屈辱、拷打和折磨吧?实际上,那些并没有发生在我身上。纳粹分子用尽一切办法严刑拷打的人、将无耻的愤怒发泄到他们身上的那些可怜的人,我并没有同他们囚禁在一起,我被他们列入另外一种囚犯之中。这种囚犯数目很少,纳粹们指望能从他们身上敲诈出巨额的金钱,或者能够审讯出重要的情报。对于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盖世太保根本不感兴趣,只是他们大概得知,我们是他们最大敌人的财产委托人、监护人,并且同他们的敌人过从甚密。他们想从我这里取得一些可以用来向修道院提出公诉的罪证,以证明其隐瞒资产。他们还可以用这些材料来对付皇室以及在奥地利为皇室而奋斗牺牲的人们。他们猜测——事实上也有一些根据——我们经手的大部分基金还隐藏得很好,而他们很难侵占。正是因为这样,他们第一天就把我逮捕,想要用他们屡试不爽的方法将我的秘密拿去。由于这个原因,我们并没有被送到集中营去,而是受到一种特殊的待遇。您大概记得,我们的首相以及罗斯柴尔德 男爵都没有被关进围着铁丝网的集中营(纳粹分子希望从他的亲戚那里诈取几百万元),而是看似优待地被关进了大都会饭店,那是盖世太保的总部。现在,连我这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也获得了这种优待,被关进一个单独的房间。
“在大旅馆里住单间,听起来十分人道,对吧?但是,请您一定要相信我,我们这些所谓的要人”没有被塞进二十几人挤在一起的寒冷木棚,而是住在还算暖和的单间,实际上这并不是什么人道的待遇,而是一种十分阴险的手段。他们不是采用严刑拷打的方式来从我们这里获得材料”,而是使用能够想到的最恶毒、最险恶的酷刑——把一个人彻底地孤立起来。表面上看,他们并没有把我们怎么样,他们所做的只是把我们安置在彻彻底底的虚无之中。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世界上最能够折磨人的心灵的东西,就是虚无。我们每一个人都被分别关进一间和外界完全隔绝的空房间里,那是一个个完完全全的真空瓶。他们不通过鞭笞和严寒从外部施压,而是从内部为我们制造压力,以迫使我们经受不住折磨而开口。看起来,我所住的房间似乎没有什么令人不舒服的地方:有一张床,有一个小沙发,还有一个洗脸盆和一扇带栅格的窗户。只不过房门是被整日整夜锁起来的,桌子上也没有任何书报、笔和纸张,窗外只能看到一堵防火的高墙——我的周围和我的身上,全都空空如也。我所有的东西都被拿走了:表——以免我知道时间,铅笔——让我无法写字,小刀——怕我自杀,甚至香烟——这样极小的慰藉也被拒绝。除了看守,我再也看不到第二个人。然而,看守是不允许同我讲话的,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任何人的声音。从早到晚,从黑夜到黎明,我的眼睛、耳朵以及其他感官都无法接收到任何信息。我整日形单影只,孤单而绝望地守着四五件死气沉沉的物品,桌子、床、窗户、洗脸盆,我就如同困在潜水球里的潜水员一样,空虚地置身于漆黑死寂的大海中,我甚至模糊地觉得,逃往外界的救生缆索已经被扯断,我再也无法离开无声的大海深处了。我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看。我仿佛掉入了一个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虚无之境,每一天、每一刻都是如此。你困在房间里,焦躁得走来走去,你的思想也跟着走来走去,没有一刻停歇。要知道,即使是无实无形的思想,也是需要一个支撑点的,否则它们就会毫无意义地到处乱窜,找不到出口,这空无一物的虚无之境,连思想也会受困于此。从日出到日落,你总是处于期待之中,可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日复一日,就这样期待着、什么也没有发生。……不断地等,不断地想,直到大脑又涨又痛。什么都不发生,永远独自一人,独自一人。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两个星期,这两个星期我仿佛置身于时间与空间之外,不知道是如何活过来的。我想,假如当时爆发了一场战争,我也不会知道;桌子、门、床、洗脸盆、小沙发、窗户和墙壁之间,构成了我的全世界。我长久地凝视着同一面墙上的同一张糊墙纸,以至于糊墙纸上锯齿形图案的每一根线条都深深地刻在我的脑中。终于,审讯开始了。我突然被叫了出去,都不清楚当时是白天还是黑夜。之后,我恍恍惚惚地穿过几条走廊,不知道要去哪里;再后来,又恍恍惚惚地在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等着,直到突然被带到了一张桌子前。桌旁坐着几个身着军装的人,桌子上放着一卷档案,不知道里面写些什么。我接受了一场奇怪的审问,那些问题真假难辨,或直接,或刁钻,或是设有圈套。当你在回答问题时,他们用恶毒的手指翻动文件,而你对里面所记载的内容毫无所知;他们还用恶毒的手书写着,而你根本不知道在记录什么。”
在这些审讯中,对我来说,我永远也猜不出,盖世太保对于我的事务所办理的业务究竟知道多少?他们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哪些信息?这是最可怕的。我之前已经说过,在被捕前的最后一刻,我已经把一些可以构成罪证的文件或烧掉,或通过女管家转移到叔父那里,但是他究竟收到了没有?混进事务所的密探究竟泄露了哪些秘密?到底有多少信件被他们截留?到目前为止,他们从那些由我们代理业务的德国修道院里,是否已欺骗了某个笨拙的神父,诈出不少线索?他们持续不断地反复盘问:我为某某修道院买过哪些有价证券?我同哪些银行有业务往来?我是否认识某某先生?我从瑞士以及其他地方是否收到过信?由于我无法得知他们究竟已掌握多少信息,所以,我的每一个回答都有可能产生极其严重的后果。如果我承认了某件他们还不知道或者还不确定的事,那么我就可能会使无辜的人受到牵连;而如果我什么都不回答,结果就会害了自己。
“然而,最糟糕的并不是审讯,而是审讯之后我又回到那个虚无的房间里去——依然是同一张桌子,同一张床,同一个洗脸盆,同样的糊墙纸。只要我一独处,就一边努力回想审讯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场景,一边思考下一次该如何回答,怎样才能打消他们的种种疑虑。我反复思考,来回斟酌口供中的每一句话,仔细回想他们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和我做出的每一个回答。我想推测出他们究竟将哪些话作为重点内容记录了下来,但心里十分清楚,这种事是我永远都无法揣测准确的。但是,一旦出现这种想法和意愿,只要走近那个空房间,我的脑子里就不停地盘旋着这个问题,是这样吗?还是那样?无数想法涌现在脑中,睡也睡不好。盖世太保每一次审讯之后,我的思想就漫天飞驰,脑子里反复出现这些盘问、追究的苦刑,饱受无情的折磨。实际上,这比经受令人精神紧张的审讯还更加残忍。因为在一个小时之内,审讯无论如何都是会结束的,而我脑子里的审讯和盘问却永无休止。在我的身边没有任何使人分心的东西,没有书和报纸,没有新来的人,没有可以写点什么的铅笔,甚至连一根可以拿在手里把玩的火柴棒都没有,什么也没有……一成不变的,只是桌子、柜子、床、糊墙纸、窗户。直到那时我才发现,把人单独囚禁在空荡荡的房间,这是多么恶毒的方法,它让人感到蚀骨般的难受。在充满苦难的集中营,也许你直到双手鲜血淋漓,也不能停止用手推车去推石头,你的脚也会被冻伤;也许你必须住在阴冷潮湿的斗室中,还要和二十多个人挤在一起,然而,除了身体遭受痛苦,在那儿却可以看见很多人,那里还有田野,有星星,有树木,有手推车,有些移动的、活的东西可以瞧一瞧。可是这里,你身边的东西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我的注意力无法转移,一直困于疯狂的想象和病态的重复之中。而这个结果,恰好就是他们想要达到的目的——他们企图在精神上折磨我,令我觉得窒息,直到喘不过气来,到了那时,我就只好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们,以换取自由。除此以外,别无出路。”
“在这片虚无的、可怕的压力之下,我渐渐感到自己神经开始松弛。我意识到这十分危险,于是竭尽全力绷紧神经,甚至濒临绷断的边缘,我拼命去找事情来做,或极力想象一些事情来松弛神经。为了使自己有事可做,我就试着回想过去曾经背熟的东西,再把它们朗诵出来,例如民歌、儿歌、中学时学的荷马史诗,甚至民法法典的条文……后来,我又试着在脑子里算数学题,我将两个数字任意相加或者相除,然而我的记忆力在一片空虚之中什么都抓不住。我的思想无法集中,想着想着就会冒出同一个问题,而且总是反复出现:他们到底知道些什么?昨天审讯时我说了些什么?下一次我该说什么?
“这种难以言说的痛苦状况整整持续了四个月。啊,四个月——写起来真是容易,不过才短短三个字!说起来也十分容易:四个月,一共才几个音节。用嘴发出这几个音,只需四分之一秒的时间!但是谁都无法描绘、衡量,并且说清楚,在没有空间和时间的概念之下,一段时间究竟会被拉成多长。这种状态是你向任何人都描述不清,甚至自己都难以说服自己的。你的周围一片空虚,空虚一片,眼前老是桌子、床、脸盆、糊墙纸,身边始终寂静无声,看着你的也老是那个看都不看你一眼的看守,他做的唯一与你相关的事就是把饭塞进来。就是如此,在虚无之中,你的脑子里总是盘旋着同样的思想,直到你崩溃、发疯。
“你无法解释清楚,这一切是如何使我崩溃乃至毁灭的。从某些细微之处,我敏感而不安地意识到自己的头脑已经陷入混乱状态。刚开始,我在被提审的时候,头脑还能正常地思考,我可以泰然自若地回答问题,可以经过深思熟虑再开口,那种双重的思路还在起着作用,能够清醒地意识到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而现在,即便是最简单的句子,我也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出来,因为我在被审讯录口供的时候,我就如同着了魔一般,眼睛不由自主地死死盯着那支记录口供的笔,眼珠跟随着它在在纸上滑来滑去,好像我必须要紧紧跟上它似的。我感觉到,我马上就要支持不住了,这一刻很快就要来临,它正在向我逼近。为了救我自己,我将把我所知道的一切,也许更多的东西都说出来,为了从这令人窒息、压抑的虚无中逃脱出来,我将出卖十二个人,讲出他们的全部秘密,而我自己,也仅仅能得到片刻的休息而已。有一天晚上,的确已经到了如此可怕的地步:在我感到自己就要被憋死的瞬间,看守恰好给我送饭来了,于是我不管不顾地冲着他的背影大喊大叫:快带我去受审!我什么都说!什么都交代!我什么都不隐瞒,我要告诉他们文件和钱在哪里!”不过幸好他保持了一贯的风格,对我理都不理。说不定他其实也不想听。
“就在这严峻的危急关头,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正是这件事拯救了我,至少,在一段时间令我得到了解脱。那是七月底的一个下雨天,天色阴沉。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每一个小细节,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被带去受审的时候路过走廊,我看见雨水正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户。我在审讯室的前厅里无聊地等候着,每次提审都要这样等,这也是他们的手段之一——突然提审你,趁你半夜睡得正熟的时候冷不丁地把你带走,先让你绷紧神经,做好受审的思想准备,调动起所有的理智和意志准备进行抵抗,当你这样做了之后,他们又让你开始无尽的等待,一直等,一等就是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让你身心俱疲,心力交瘁。这一天是七月二十七日,星期四,他们让我等了特别长的时间。我在前厅里足足站了两个小时;能够将日期记得这么清楚是有特别的原因的,我在这个前厅里站了两个小时——当然,怎么能够允许我坐下?——直站得我两腿不住打战,而在前厅恰好挂了一个日历,我没法向你解释,当时是如何如饥似渴地想看到一切印刷的东西,想看到任何可以读的文字,所以,我盯着日历上七月二十七日”这短短的几个字,读了一遍又一遍,简直恨不得将它们一口吞下,刻在我的脑子里。之后我又等待了漫长的时间,我盯着房门,看它什么时候会突然打开,同时我又一直在考虑审判官这一次会问我一些什么问题,而我心里十分清楚,他们问我的问题和我准备回答的问题将是完全不同的。然而,这可能令人无法理解,就是这种等待和站立的折磨实际上也是一种幸福,一种快乐。因为不管怎么说,这间屋子和我住的那间是有区别的,它比较宽敞明亮,有两扇窗户,而我的房间只有一扇,而且这里没有床,也没有脸盆。窗台也和我那里的不一样,这个窗台没有那道特别的裂缝,要知道,我观察那个裂缝已经不下千百万次。门上的漆颜色也不同,靠墙放着的是一张小沙发,左边是一个档案柜,还有一个装着衣钩的衣架,衣钩上挂着三四件被雨淋湿了的军大衣,看来是那些折磨我的浑蛋的大衣。在这里,我有一点不同的、新鲜的东西可以看了,我那饥渴的眼睛终于可以看点别的东西了,我贪婪地扫过每一处细小的角落。我仔细观察这些挂在衣架上的大衣,不放过它的每一个皱褶,比如,我注意到有一个水珠正挂在一件大衣的湿领子上。您听起这些话来可能感到十分可笑,可是,我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激动心情在等待着,看这颗水珠是如何与万有引力相抵抗,是在衣领上多停留一会儿,还是最终顺着皱褶流下来——天哪,我一连几分钟不敢大口喘气,死死地盯着这滴水珠,仿佛我的生命就由它来决定一般。终于,等到这滴水珠滚落之后,我又去数大衣上的钮扣,第一件大衣有八颗纽扣,第二件也是八颗,第三件上面有十颗;然后,我又去比较这几件大衣的翻领,看看有什么相同或不同之处——我那眼睛极度饥渴,以无法想象的贪婪去抚摩、玩弄这些毫无意义的琐碎细节。突然,一样东西抓住了我的目光。我发现有一件大衣一侧的口袋鼓鼓囊囊的,好像塞了什么东西。我悄悄挪近一点,看出那个鼓鼓囊囊的东西呈长方形,这里面藏的是什么呢?是一本书!我的双腿开始哆嗦起来——一本书!足足四个多月,我没有碰过一本书,要知道,一本书里可以有排成一行行的字,有很多行,很多页,很多张!在一本书里,可以读到我所不知道的、新奇的、能让人解闷的各种思想,可以顺着这些思想去思考,可以把它们都记在脑子里,单单想象一下,就已经使人陶醉、飘飘欲仙了。我疯狂地盯着那处凸起的地方,这是那本书在口袋里形成的形状。我一眨不眨地望着这个极不显眼的地方,眼睛都快喷出火来了,它们所发出的炙热的光几乎可以在大衣上烧个洞出来。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不由自主地挪得越来越近。哪怕仅仅是隔着口袋,在衣服外面摸一摸这本书也好,仅仅是这个念头,就让我感到手指一直到指甲的神经都苏醒、激动了起来。我几乎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离墙壁越来越近。幸好我这个一看就古怪的动作没有引起看守的怀疑,可能他也觉得,一个人就那么直挺挺地站了两个小时,想在墙壁上靠一下是十分正常的事。后来,我离开大衣已经非常之近,为了在不被人看到的情况下摸到大衣,我故意把两手放到背后。我用手碰了碰大衣的呢料,透过呢料,的确感觉到有一个长方形的东西,这个东西一碰就会发出轻微的窸窸窣窣声——千真万确,这是一本书!一本书!一个念头闪电般地在我脑子里闪过:我要把这本书偷来!如果能够偷到手,那么我就可以把它藏在囚室里,慢慢地、慢慢地读,啊,终于又能读到书了!这个念头方一出现,便像烈性毒药一般轰地发生作用:我的耳朵立即开始嗡嗡作响,我的心脏开始扑通扑通直跳,我的双手凉得吓人,都不听使唤了。但是在最初的一阵眩晕之后,我就镇定了一些,开始不动声色地、巧妙地去接近那件大衣。我一面偷偷观察着看守,一面用背在身后的双手把那本书往上托,越托越高……然后,轻轻地、小心地抓住一角往外一抽——那本不算厚的小书便突然掉到了我的手中。这时,我才反应过来,被自己的所作所为吓了一跳。然而已经没有退路,那么,把它藏在哪里呢?我把这本书塞到背后裤子系腰带的地方,然后又慢慢地把它向前推到腰部,这样我在走路的时候,只要用军人的那种姿态,把手紧紧贴着裤缝就可以把书夹住,而不会滑落。现在得尝试一下看看能够行得通。于是,我从衣架旁小心地挪走,一步、两步、三步。好,非常顺利。这样,只要我用手夹紧腰带,在走路的时候书就不会掉了。
“接着就是审讯了。这次审讯令我消耗了前所未有的精力,因为在回答问题的时候,我的注意力并没有在口供上,而是将全部精神集中在如何夹住这本书而不引起别人注意上。所幸这次审讯并没有持续很长的时间,我顺顺利利地把书带到了自己的房间——一些更加琐碎的细节我就不加赘述,以免耽搁您太长时间,然而有一下危险极了,我们刚走了走廊的一半路程,这本书就从裤腰向下滑落,我就只好假装咳嗽得厉害,弯下腰去,把书又推回腰带下方。最后,当我带着这本书回到我的那个地狱,终于独自一人,然而又再也不是孤零零一人的时候,是多么幸福、多么难忘的一瞬间啊!
“您一定认为,我回到房间后肯定会一把抓起书来,贪婪地读起来,是不是?实际上,完全不是这样!首先,我得详尽而充分地体会一下身边有了一本书的快乐之情,我故意延长这认真体会的时间,延长这使我的神经兴奋起来的喜悦,我先想,这一本究竟是什么类型的书呢?最要紧的是最好印得密密麻麻,一个字挤着另一个字,有很多很多、数不清的字,书页最好很薄很薄,因为这样书页就会多些,我也就能多读一些时间。然后我希望,这是一本能够使我的精神紧张起来的著作,不是浅薄轻松的休闲读物,而是可以学习、研究和背诵的东西,是诗歌就再好不过了,最好是——啊,这是何等大胆的梦想啊!——歌德或者荷马的经典著作。到了最后,我终于控制不住我的欲望和好奇心,于是我到床上躺平,这样一来,倘若看守突然把门打开,我就把书藏到身下,看守就不会看出破绽,——然后,我缓慢地、哆哆嗦嗦地把书从我的腰带底下抽了出来。
“我看了一眼就大失所望,甚至大为光火。我冒着巨大的危险偷来的这本书,我怀着那么热切的期待忍到现在才舍得瞟一眼的书,竟然是一本棋谱,一本一百五十盘名家棋局的集子。若不是窗户关得严丝合缝,外面还加上了铁栅栏,我在盛怒之下恨不得把这书从窗户里扔出去。我拿这无聊的东西干什么?我拿它有什么用?我虽然在中学时期也像大多数学生一样,出于无聊偶尔跟同学朋友对弈几局,可是这是一本讲象棋理论的书,我拿它怎么办?下象棋是需要对手的,更何况怎么能没有棋子和棋盘?我愤怒地把这本书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期盼着从里面能找到一些其他可读的东西,比如序言啊、阅读指导啊等东西,可是除了画得方方正正的著名棋局的示意图之外,我一无所获。示意图下面也尽是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符号,像是a 2 —a 3 ,sf 1 —g 3 等等,所有这一切都让我觉得是一种我解不出的数学题。后来,我才慢慢弄明白,a、b、c这些字母代表的是竖行,1到8的数字则代表了横线,合在一起就显示了每一颗棋子所在的位置。这样一理解,这些图解式的示意图就变成了一种语言。于是,我就开始琢磨在囚室里画出一个棋盘,然后就可以按照棋谱把这些棋局演练一遍。好像是上天的眷顾,我的床单恰巧是大方格图案的,如果花点心思叠一叠,一定可以弄出六十四个方格来。我把书藏在褥子底下,撕下书的第一页。然后我就开始每餐省下一些面包来,用它们来捏王啊、后啊以及其他棋子,当然,这些棋子的模样十分滑稽,看起来很丑。费了好大的劲儿,最后我总算可以在大方格床单上按照棋谱上标明的位置把棋子摆起来了。我把一部分灰土混进面包,把一半棋子的颜色弄得深一些,以和另一半棋子区别开来。可是,当我第一次试图按照棋谱下一盘棋时,我彻底失败了。刚开始,我不知不觉就乱了套。于是不得不五次、十次、二十次地一再把同一盘棋从头下起。然而,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像我这样有充足的时间呢?要知道,我的时间既毫无用处又不知如何使用。再说,这个世界上谁又拥有那么多无法估量的贪欲和耐心呢?过了六天,第一盘棋我已经可以一步不差地下完了。又过了八天,甚至都不用将棋子摆在床单上,我仅凭脑子就能把棋子所在的位置想象了出来。再过八天,我连床单做成的棋盘都不需要了,书上那些抽象的符号在我的脑子里全部自动转化成具体的位置。我知道,我成功地完成了这种过程的转化:棋盘和棋子都已反射到我的脑子里,甚至单凭符号我就能把整个棋局的变化再现在眼前,就像是一个训练有素、经验丰富的音乐家,只要看一眼总谱,就能听见各个声部的声音以及它们的和声一样。又过了两个星期,书上的每一盘棋都印在了我的脑子里,我可以毫不费劲地全部背出,用棋手的行话来讲就是:杀盲棋。直到现在我才开始懂得,我那次胆大包天的偷窃为自己带来了多么大的幸福,因为我一下子有事情做了——如果您愿意的话,也可以说它是一种没有意义、没有目的的活计,但是它毕竟是一种活计,我生活中的所有虚无都被它消除干净。自从有了这一百五十盘棋的棋谱,我就好像拥有了一件神奇的威力强大的武器,足以抵御那令人透不过气来的一成不变。为了令这个新鲜活动的魅力长久地保持下去,我把每天的时间仔细划分了一下:早上两盘,下午两盘,晚上再复习一遍。在此之前,我每天的日子过得乱七八糟,晕晕乎乎,就像黏在一起的胶皮冻一般,整日混混沌沌。而现在我每天的时间都安排得满满当当。我充实极了,也丝毫不觉疲劳。因为下象棋的优点十分明显——它可以让你将全部脑力集中在一个被限定了的范围内,哪怕是拼命思考,也不会让人的大脑萎缩,反而会越来越灵活。开始的时候,我只不过是机械地模仿名家的棋局,后来随着逐渐深入,我也开始对棋艺产生了一种艺术般的、愉快的理解。我领会到了进攻与防御的美妙之处,发现了其中的计谋和绝招,也学会了预见棋势发展、在几步之前就早做安排,再突然发起反攻之类的技巧。又过了一段时间,我能够准确无误地分辨出每一个象棋大师的个人特点,就像读诗人的诗,只需要看几行就能从风格上断定作者是谁一样。在最开始,下棋只不过是为了打发令人恐惧的时间,而现在则变成了一种享受,阿廖辛、拉斯克、波哥留勃夫、塔尔塔柯威尔这些伟大的象棋大师,他们走进了我孤独的世界,我感到他们都是我亲爱的朋友。有了这奥妙无穷的调剂品,我死气沉沉的囚室每天都充满了生机。正因为我极有规律地练习下棋,使我那原来已面临崩溃的思维能力又恢复了正常。我感到我的脑子又活了起来,甚至在经过这不断的思维训练之后变得更加灵活机敏了。这一点在审讯的时候体现得十分明显,我的思路十分清晰流畅,注意力也更为集中。抵御虚张声势的威胁和粉碎暗藏的奸计,无意之中,我在棋盘上已将这种本领练得日臻纯熟。从这时起,我在受审的时候再也不露丝毫破绽,我有时觉得,这些盖世太保甚至开始带着某种敬意来看我。他们也许背地里感到不可思议:在他们面前,有那么多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垮了下去,而我是如何这般百折不挠,难以摧残呢?究竟是因何种力量使然?
“我把书上的一百五十盘棋照着棋谱下了一盘又下一盘,有系统而日复一日地练习,然而,这段无比幸福的时间只延续了大概两个半月到三个月,我就又达到了一个死点,一片虚无重又出现在我眼前。因为在我把每盘棋下了二三十遍之后,这些烂熟于心的棋局就渐渐失去了魔力,它们不再令人感到出人意料,不再令人兴奋,那些令我激动的源泉枯竭了。我早已经将这些棋局的每一步都背得滚瓜烂熟,再一个劲儿地下个没完又有什么意思呢?我刚走出第一步棋,之后所有的情节便自动在我的脑子里展开,再也没有什么出人意料、扣人心弦、令人沉迷的东西了。为了让我自己有事可做,为了给自己找回那早已不可或缺的忙碌和充实,我迫切需要一本新的棋谱。这当然是不可实现的,那么我只好自己想办法走出这种难受的境地——我开始自己发明一些新的棋局。也就是说,我不得不想方设法自己和自己下棋,或者描述得更准确些,我把自己当成了对手。
“我不知道您对于这种游戏中的游戏”的状况是否理解?其实只要稍微想一下就可以明白,下棋是一种纯粹的思维游戏,丝毫没有偶然的因素在内。因此,自己把自己当成是对手来下棋,想必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但是,象棋的魅力之处,不就在于双方的战略是在两个不同的脑子里,按照不同的思路分别发展起来的吗?在这场斗智斗勇的过程中,黑方对白方将要采取的军事动作一无所知,因此会持续地想方设法去猜测、破坏白方的作战意图,而与此同时,白方也想抢占先机,采取相应的措施抵御黑方的秘密意图。那么,如果现在黑方和白方是同一个人,就会出现了一种非正常、纠结的情况,也就是说,同一个人的脑子里,既要知道这件事,又要不知道这件事。这个脑子作为白方的时候,要能够将它在一分钟之前作为黑方所想要达到的目的和所想做的事情完全抛到一边。这样一种双重的思考方式,实际上是以人的意识的彻底分裂作为前提的,它要求人的脑子要像一部机械的仪表一样,能够做到随心所欲地打开或者关上。所以说,想自己和自己下棋,就像想从自己的影子上跳过一样的不合乎情理。
“现在我简练点说吧,这种荒谬的、不合乎情理的事情,我竟然在绝望之中尝试了好几个月。我除了去做这种有悖常理的事情之外,别无选择,因为我必须使自己远离智力完全衰竭的境地,只有如此才不至于完全发疯。为了避免被那可怕的虚无压垮,我逼迫自己尝试着把我分裂成黑方我和白方我。”
说到这里,B博士往躺椅上一靠,闭上眼睛达一分钟之久。他似乎努力在把一种令人不舒服、不愉快的回忆强压下去。我注意到,在他的左嘴角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抽搐,他没有控制住它的出现。片刻,他在躺椅里又直起了身子。
“好了,到目前为止,我觉得已经向您解释清楚了这一切。可是令人感到遗憾的是,我自己也不确信,是否能把以后所发生的事也同样清楚详细地描述给您听。由于这种新发明的活动要求大脑彻底紧张起来,这就导致它不能同时进行自我控制。我刚才已经跟您说过,按照我个人的看法,自己把自己当作对手来下棋,这根本就行不通,是胡闹。但是,如果在你的面前真有摆放这样一个棋盘,那么做这种荒谬的事至少还有一点可能性,因为这个棋盘能够让人产生一种在物质上互相隔离的感觉。如果坐在一张真正的棋盘前面,上面摆着实实在在的真正的棋子,你至少可以合理安排思考的时间,你可以一会儿坐在桌子的这一边,一会儿又坐在桌子的那一边,以便一会儿从黑方的立场思考,一会儿再从白方的立场上来观察。但是,像我这样被迫让自己同自己的搏斗,在脑子里想象出来,我也就需要被迫在脑子里把六十四个格子里的每一步棋都记得清清楚楚,也就是说,不仅要记住已经下过的棋,还要算出双方各自将要走的棋——的确,这听起来是多么的不可思议——我要双倍、三倍地设想,不,六倍、八倍、十二倍地设想,为了每一个我,即黑子我和白子我,都要事先设想好四至五步棋来。请您设想一下这种疯狂的事,啊,请原谅,我竟然要求您做出这种荒唐的设想——当我在幻想空间中如此下棋的时候,作为白方的棋手,我必须事先算出四五步棋,同时,作为黑方的棋手,我也必须这样做。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必须把随着棋局的变化而相应产生的一步步变化,提前用两个脑子联想完成,白方的脑子和黑方的脑子同时在想。但是,实际上,最危险的事情并不是这种莫名其妙、自我分裂的试验,而是我这样仅靠冥思苦想,结果导致脚下失去了可以踩踏的实地,一下子就陷入了无底的深渊。因为如果仅仅是把名家的棋局重新演练一遍,就像前一段时间我一直做的那样,说到底,那只不过是一个复制的过程,纯粹是把已知的东西重复一遍,这样做其实并不比背诵诗歌或法律条文更费劲。这是一种按部就班的脑力活动,因而算是一种不错的脑力练习。上午和下午各下两盘棋,变成了我的习惯,我可以毫不费劲地就完成。它们成为我每天固定的正常活动,更何况,一旦我在某一盘棋或某一步走错或走不下去的时候,总还有实际的书本作为我的参考依据。正是因为上述的原因,这种活动才对我那受过伤害、濒临崩溃的神经有很大的益处,甚至可以说是起到了镇静的效果。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始终是依照着棋谱来下棋,而并没有自己去冒风险。所以,无论是黑方取胜,还是白方取胜,我都觉得无所谓,在那里争夺冠军的不是阿廖辛或波哥留勃夫吗?而我,我的理智和我的灵魂,仅仅是作为一个观局者参与其中,或者是作为一个行家在那里欣赏精彩棋局的惨烈厮杀和智慧的美妙。可是,自从我开始试图自己同自己对弈开始,我就不知不觉卷入对自己的挑战当中。两个我当中的每一个我,黑子我和白子我,都想赢得战争,每一方都野心勃勃,想要成为冠军。作为黑子我,每下一步棋,我都拼命在想,白子我将采取什么措施。两个我当中的每一个我只要另一个我走错一步棋,就兴高采烈,欣喜若狂,而同时对于自己的失手怒气冲冲、大发雷霆。”
“看上去这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事实上,这样一种人为的精神分裂,它可能引起危险的后果,在通常情况下和正常人的身上是难以想象的。但是请您不要忘记,我已经被人以一种粗暴的方式从正常的状态中拖了出来,这几个月以来,我一直被人挖空心思地折磨着,作为一个无辜遭受监禁的囚徒,我早就想把郁积在心里的怨恨发泄出来。此时我什么都不能做,只有这种荒唐的把自我当成对手的棋戏,于是,我的愤怒和报复心便不可抑制地全部倾注到这个游戏中了。在我心中,始终埋藏了一个想法:想要证明自己是正确的。这个游戏恰恰为我提供了一个作战的机会,所以我简直是在以一种疯狂的、狂热的激动情绪在下棋。一开始,我还能够心平气和、深思熟虑地进行思考,在两盘棋之间我还稍事休息,舒缓一下大脑,松口气;但是随着棋子的移动,我那激动的神经几乎无法控制。刚走一步白子,黑子就已经在拼命抢着走了。刚刚结束一盘,我就急不可耐地向自己继续挑战,下另一盘。因为每一盘棋下棋的两个我中总有一个被另一个战胜,于是便要再来一盘一雪前耻。我无法描述清楚,连粗略的解说都做不到。被关在囚室的最后几个月里,被这种疯狂的贪得无厌的情绪所控制,我不知道和自己究竟下了多少盘棋,可能达到上千盘,也许还要更多。我无法抵御和停止这种狂热,从早到晚我什么都不想,脑子里充斥着象、卒、车、王、a、b、c、将死和移位——我将全部身心都投入这些小方格中去了。从此,乐趣变成了下热情,变成了癖好,变成了疯狂,我不仅在醒着的时候受它的纠缠,甚至睡梦中也受到它的侵扰。我的脑子里只能想着象棋,只能思考棋子的各式走法。有时我大汗淋漓地醒过来,发现自己在睡梦中也在激烈地下棋,如果我梦见人,那么这些人也会像车、象一样移动,也跳着马步或进或退,甚至当再被提审的时候,我也不再能头脑清醒地想到自己的责任。在最后几次审讯中,我想我一定说话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因为审判官们经常听不懂我在讲什么,会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当他们在盘问我或者互相商量的时候,我简直坐立不安,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期盼着他们赶快把我带回囚室去,这样我就能够继续下棋,下我那疯狂的棋,再下一盘,再下一盘。下棋的过程中,每一次中断我都觉得是莫大的干扰,甚至看守来给我打扫囚室的那一刻钟,他给我送来饭菜的那两分钟,都让我备受折磨,感到躁郁难耐。有时候,直到晚饭时分,我的午餐还一动不动地摆在那里,我下棋下得连吃饭都忘记了,那个时候,我的肉体上唯一能够感觉到不适就是干渴,不停地思索、不断地下棋让我口干舌燥,我总是三口两口就把水瓶里的水全部喝干,逼着看守给我多打点水,可是隔了不长时间,我又会觉得口渴难忍。最后,从早到晚我什么事都不想了,除了下棋。我下棋的时候,情绪激动到无法安静待上片刻的地步,我一面在脑中思考,一面不停地踱来踱去,越是到了快要分出胜负的时候,我就走得越快。渐渐地,赢棋、把我自己打败的欲望变成一种狂躁的怒气。我浑身哆嗦,因为我身上的一方总嫌另一方走得太慢,就急不可耐地催促。您也许会觉得这种情形非常可笑:要是一个我觉得另一个我下棋的速度不够快,我就会忍无可忍地骂起来了:快点!”或者走啊!”——此时我已经十分清楚,在我身上发生的这种状况已经完全是一种精神上过分紧张的病症,我想不到恰当的名字来描述,就自己给它起了“医学术语”——象棋中毒。最后,这种偏执不仅开始侵袭我的头脑,也开始侵袭我的身体。我睡眠质量太差,噩梦连连,日益消瘦;每次我都要挣扎着张开铅一般沉重的眼皮,才能醒过来。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虚弱到了极点,手不停地哆嗦,连杯子都端不起来,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把杯子送到嘴边;但是,只要一开始下棋,我就不知道从哪里涌出一股疯狂的力量:双手绞在一起,不停地在屋里转来转去。有时,我仿佛能够听到我自己的声音,如同隔着一层浓雾一般,只听见它沙哑地恶狠狠地冲着自己大喊:将军!”或者将死了!”
“我也不知道这种毛骨悚然、难以形容的状况是如何变成危机的,我只记得,有一天早上,当我醒来时,感觉和平时不太一样。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和已和自己脱离了,我软绵绵地躺着,感觉舒服极了。几个月以来,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惬意的疲劳感轻柔而沉重地压在我的眼皮上,温暖极了,也舒服极了,我一时竟下不了决心、不舍得把眼睛睁开。我又继续躺了几分钟,想再享受一下这种感官愉快、毫无知觉的麻木状态,懒洋洋地躺在那里不想动弹。然而我突然发现,身后好像有声音传来——有人在我的身旁说话。您没法想象我的喜悦,因为几个月以来,近一年以来,我除了从审判席上听到生硬、刺耳、凶狠的训话以外,没有听到任何其他人说话。我告诉自己:你正在梦中,千万不要睁开眼睛!让这个梦再延长一会儿,要不然你一睁开眼睛,又要看见那该死的囚室、椅子、洗脸架、桌子和那花纹永远不变的糊墙纸。你是在做梦——就这样继续做下去吧!”
“但是,过了一会儿,这种幻觉依然没有消失,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眼睛睁开,梦中的一切竟然奇迹般地变成了现实——我的的确确正躺在另外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比我旅馆里的那间囚室面积大很多,宽敞很多。窗户上也没有任何铁栏杆,阳光可以肆无忌惮、畅通无阻地照射进来,窗外,也不再是一堵死气沉沉的隔火的砖墙,透过窗户,我可以看见翠绿的树木在迎风轻摆,墙壁光滑雪白,头上的天花板又白又高——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正躺在一张陌生的崭新的床上,有人在我的床后小声讨论着什么,这的确不是一场梦!处于无法想象的惊讶之中,我想必是不由自主地猛烈动弹了一下,因为马上我就听见有脚步声走近我的床头。一个女人步履轻盈地走了过来,一顶白色的帽子扣在她的头发上,我看得十分清楚,她是一个护士。一阵喜悦的痉挛透遍我的全身,整整一年我都没有看见过任何女人了。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个清秀的身影,想必我的眼中透出狂野和兴奋的神色,因为我听到走过来的女护士一直在安慰我:冷静,请您冷静一点!”我竖起耳朵,仔细听她的声音——这真的是一个人在对我说话吗?难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不审问我、不折磨我的人吗?而且,这竟然还是一个温暖、柔和的女人的声音——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贪婪、充满渴望地望着她一张一合的嘴,经过这一年的地狱般的生活,我几乎觉得,一个人能够跟另一个人如此和蔼可亲地说话,这简直是不应当、不可能发生的事。那个护士冲我微笑——是的,她在微笑,世界上还有人会亲切地对我微笑——然后她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安静下来,不要出声,又轻手轻脚地转身离开了。可是我无法老老实实地听从她的指令,这个奇迹我还没有瞧够呢!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想再看看她,再看看这个和蔼可亲的人。但是,我正准备支起身子,却怎么也支不起来,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手指和手腕处被人用绷带厚厚地包扎了起来。看着这厚厚的绷带,我有些莫名其妙,然后开始慢慢明白我身在何处,并开始冥思苦想,难道我遭遇了什么不幸吗?肯定是那些坏蛋把我打伤了,或者我自己把手弄伤了,不然我现在怎么会躺在医院里呢?
“中午的时候,医生来了,他是一位和和气气、慈眉善目的老先生。他知道我们家族的姓氏,并且在提到我那个当御医的叔叔时还满怀敬意,根据他的态度,我立刻感觉到,他对我充满善意。在之后的谈话过程中,他问了我各式各样的问题,其中之一使我十分惊讶:他问我是数学家还是化学家,我回答说都不是。
“那就奇怪了,”他嘟囔着说,您在昏迷的时候总是大喊着一些我们全都听不懂的奇怪公式,c 3 ,c 4 之类的。”
“我便询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住进医院。他异样地微微一笑。
“并不是特别严重的问题,无非是某种精神上的急性错乱。”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环顾一下四周,低声补充道: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非常可以理解的。在三月十三日 之后,是不是?”
我点点头。
“用这种方法对待人,怎么能不错乱呢?”他小声嘀咕道,您并不是第一位出现这种症状的患者,不过您不用担心。”
从他低声耳语安慰我的样子,和他那温暖抚慰的目光,我明白,在他这里,我是十分安全的。
“两天以后,这位善良的医生告诉了我事情的经过。看守听见我在囚室里发疯一般大叫大嚷,他以为有人闯进了我的囚室,而我正在跟那人争吵。可是等他刚一出现在门口,我就向他猛扑过去,发疯般地大喊大叫,语无伦次:你倒是走啊,走一步啊,你这个坏蛋,真是个胆小的家伙!”一边嚷,我还一边伸出手去掐住他的脖子。由于我已经进入疯狂状态,对他的攻击简直像野兽一样凶猛,他招架不住,只好大喊救命。在狂怒的状况下,我被他们拖进了医务室,然而趁他们不备,我竟然突然挣脱,一下子扑向了走廊的窗户,一拳把窗玻璃砸碎,割破了手——您瞧,这里还留有深深的伤疤。在医院的前几天,我是在发烧昏迷的状态下度过的,过了几天,他才觉得我恢复了神智,清醒过来。当然,”好心的医生轻声补充说,这一点我最好还是不要向那些老爷报告为妙,不然他们又会把您关进囚室。您大可放心,我将尽力而为。”
“我不知道这位好心肠的医生究竟怎样向那些折磨我的人报告的,总之到最后他达到了想要达到的目的——把我无罪释放。也许他说我早已精神失常,是疯子一个。另一个原因,我估计在这期间,盖世太保已经不太把我当回事,我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因为希特勒已经占领了波希米亚 ,这样一来,对他而言关于奥地利的问题已经彻底了结了。所以我只需签字保证在两星期内离开我的祖国。在这两个星期内,我忙着办理各种手续,说是上千个也毫不夸张,这是今天 一个从前的世界公民出国旅行所必须办理的,比如军事机关的证明、警察局的证明、缴税证明、护照、出境签证、健康证明……事情琐碎杂乱,让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仔细琢磨往事。由此可见,在我们的脑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默默起着调节的作用,它自动地把那些对我们的心灵有害、危险的东西予以清除,因为每次我想回忆在囚室中度过的那段时间,我的脑子就变得糊里糊涂,很难集中起精神。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了好几个星期,真正说起来是上了这艘船之后,我才重新找到了勇气去回忆和思考自己所遭遇的事情。
“现在您应该可以理解,为什么在您的朋友们面前,我会出现如此不恰当的行为举止,甚至令人感到莫名其妙。我只是无聊闲逛,碰巧走进吸烟室,看见您的朋友们坐在棋盘前下棋。您知道吗?当时我不由自主地感到,由于惊讶和害怕,我的脚好像生了根似的钉在那里,挪不动脚步。因为我看到,人们居然可以坐在一张真正的棋盘前面,使用真正的棋子下棋;居然可以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活生生地面对面坐着下棋。出现在我眼前的这一幕景象,是我早已忘得干干净净的。我千真万确是花了好几分钟才终于意识到,这些棋手坐在那里所做的事,正是我在那一片虚无之中所做的事,是持续了几个月之久,我自己把自己当成对手所进行的那个游戏。在我那艰苦卓绝的练习中,在脑中盘旋的字母和数字,实际上只不过是一些替代符号,真正的实体正是这些棋子。我很惊讶地发现,棋子在棋盘上的移动跟我脑中想象的棋子移动是一回事。我想,这种惊讶大概和天文学家的惊讶十分类似——天文学家运用极其复杂的方法在纸上计算出了一颗新的行星的位置,结果抬头一看,天上果然有一颗闪闪发光的实实在在存在的星星。我像被牢牢地吸引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棋盘,仿佛看见了我脑中的示意图——马啊、象啊、王啊、后啊,卒啊,它们站在那里,全部变成了真正的木头棋子。为了更好地了解全局,我必须先把这些棋子从数目字代替的抽象棋盘转换到这灵活的、有真正棋子在来回移动的真正棋盘上来。我无法克制自己强烈的好奇心,想亲眼看一看这样一盘真正有两个棋手在对垒的棋戏。于是才会发生那件不得体的事情:我竟然忘记了应有的礼貌,出口干预你们的棋局,只因为您的朋友走错的那步棋令我十分难受,就好像有一把刀刺进了我的心脏,令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我拦住他,纯粹是出于本能的驱使,是一时的冲动,就像别人看见一个小孩俯身趴在栏杆上,会不假思索地一把把他抓住一样。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如此冒昧,简直太失礼了。”
我连忙向B博士保证,能够经过这次偶然事件和他结识,我们大家的心里别提有多么高兴了,而且对我来说,在听了他刚才向我讲述的这一段经历,如果能够在明天这场临时决定的比赛中看见他下棋,那将是十分有趣且值得一看的比赛。B博士听后,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请您千万不要这样,不要对我指望太多。实际上,对我来说,这次比赛只不过是一个试验……我想试试看,我究竟……究竟能不能真正地下一盘正常的棋,一盘在真正的棋盘上用具体的棋子跟一个活人对弈的棋……因为我现在越来越怀疑,我下过的那几百盘、几千盘棋,是否真的合乎那些约定俗成的规矩,而不仅仅是一种梦中象棋、热病象棋,一种发疯时所进行的游戏。因为在这之前,我在进行这种游戏时都恍如置身梦中,有很多中间阶段都是一带而过的。但愿您不是当真这样要求我,让我不自量力地、狂妄地认为自己可以向一位著名的象棋大师,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世界冠军的种子选手挑战。真正引发我兴趣的、深深吸引我的,只是一种事后的好奇心。我只是想断定一下,当时我在囚室里所做的事,究竟是在下象棋,还是只是一种疯狂的无意义的行为。我当时是正好处在危险的暗礁前面,还是已经越过了这个危险的暗礁。先生,我没有其他任何目的,仅此而已。”
这时,船尾响起了开饭的锣声,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了。到现在为止,我们大概聊了近两个小时。在实际的叙述中,B博士把他的身世讲得要比我在这里概括的详尽得多。听到锣声之后,我向他衷心地表示感谢,然后告辞。可是我沿着甲板刚走几步,他就追了上来,显得焦躁不安,结结巴巴地对我补充说:
“先生,还有一件事,请您务必事先同那些先生打好招呼,最好讲清楚,免得到时候我显得有些失礼:我只下一盘棋……下这盘棋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把那些恼人的旧账一笔勾销,我想,这是对往事的一种彻底了结,而不是重新开始。……对于象棋的那种疯狂的迷恋,我不想再一次经历,也不愿再一次陷入其中,因为我现在回想起来,对那段日子依然感到不寒而栗……而且……而且当时医生也警告过我……十分明确清楚地警告过我:每一个患过偏执狂的人,就是永远受到伤害了,所以说,中过象棋的毒的人,即便当下已经没有任何症状,已经治好了,以后最好也不要靠近棋盘……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就下这一盘,为自己做个试验,再也不多下,仅此一盘。”
第二天下午三点钟,一到约定的时间,我们大家都准时在吸烟室里集合。在我们这群人中,又有两位棋艺爱好者加入进来,这两位是船上的军官,为了观看这次比赛,他们特地向长官请了假不去上班。琴多维奇也准时出现,没有像前一天那样姗姗来迟。按照规定挑选了棋子的颜色之后,这场无名之辈 对大名鼎鼎的世界冠军的具有纪念意义的比赛便正式拉开了序幕。这盘棋的观众仅仅是我们这些完全没有判断力的人,令我感到十分可惜,整个棋局的进展过程之于象棋年鉴,就像是贝多芬的钢琴即兴曲之于音乐编年史,就这样令人惋惜地永远散失了。尽管在之后的几个下午,我们大家凑在一起设法根据回忆来重现这盘棋,却是白费力气,也许是因为在整个比赛的过程中,我们将更多的热情倾注到了两个棋手身上,而忽略了棋局本身。因为在棋局进展的过程中,这两个对手在举止仪态上所体现出的那种智力上的差异,逐渐变得越来越明显。琴多维奇是一位久经沙场的名手,在整个比赛期间,他一动不动,就像一块呆板坚硬的岩石,两只眼皮始终耷拉着,全神贯注地、死死地盯着棋盘;在他身上,沉思似乎是肉体在使劲,迫使他将全部器官都高度集中起来。B博士则恰恰相反,他明显落落大方,举重若轻,看起来轻松潇洒。从业余爱好者(Dilettant)这个词的最优美的含义来说,游戏的时候是应该得到dilett ,应该是要从中得到快乐的,所以作为一位真正的业余爱好者,B博士的身体完全放松,在刚开始的几步,他轻快地点燃一支香烟,趁着间歇,一边和我们说着话,一边做出恰当的解释,只有在轮到他走的时候才往棋盘上看一分钟。他给人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是:仿佛对方所走的每一步棋都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开局例行的几步棋走得非常快,一直到第七步或者第八步棋的时候,我们才刚刚看出一点眉目,就好像有一个预定的计划在顺利向我们展开似的。随着琴多维奇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们这些看客终于知道,真正的战斗开始了。但是说实话,局势的逐渐演变就像每次真正比赛中的棋局一样,对我们这些外行来说,是令人相当失望的事情,因为各颗棋子互相交错,形成某种越来越不规则的图案,对于其中的激烈程度,我们不得而知,真正的局势如何,我们也越来越难以参透。我们既看不出这个对手的意图,也看不出另一个对手的目的,甚至连这两个对手当中究竟是谁真正处于有利地位,谁处于下风,我们都弄不清楚。我们仅仅能够看出,个别的棋子像撬杠似的一步一步向前移动,都想在对方的阵线上打开一个缺口。但是,究竟为何走来走去,为何如此布局,他们的战略意图是什么,我们都无法理解,因为当这些高手在下棋的时候,他们在每走一步之前,就已经预先看出好几步棋了。此外,一种缓慢滞重的疲劳感渐渐袭来,这主要是因为琴多维奇考虑的时间越来越长,简直没完没了,显然,他的这一举动也开始使B博士恼火起来。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注意到琴多维奇拖延的时间越长,B博士就越坐立不安,在椅子上动来动去,一会儿神经质地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会儿随便抓起一支铅笔写点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要求喝水,不明所以地急慌慌地一杯接一杯地把水灌进喉咙——显然,他对棋局的联想和掌控比琴多维奇快上百倍。每次琴多维奇在经过没完没了地考虑,下定决心,用他笨拙的手把其中的某颗棋子往前挪一步之后,我们的朋友便微微一笑,仿佛这个举动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一样,然后他马上就会紧接着走一步棋。可见,他的脑子转得飞快,早就把琴多维奇下一步将要进行的每一种可能性都预先估计到了。因此,在这种状况下,琴多维奇考虑一步棋的时间拖得越长,B博士就越感到不耐烦。当他等待的时候,他的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显出一副生气的、充满敌意的神情。然而琴多维奇却一点都不着急,他一声不吭,以他特有的耐力顽强地思索着,随着棋盘上的棋子越变越少,他停顿的时间也就越来越长。走到第四十二步棋的时候,已经足足过了两个小时四十五分钟,围在棋桌旁边的我们已经疲劳不堪,甚至对棋局的进展都有点无动于衷了。其中一个船上的军官已经离开,另外一个拿了一本书在一旁看,只有当双方有人移动棋子的时候他才抬一下眼睛,瞥上一眼。正在这时,琴多维奇走了一步棋,突然,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B博士一看见琴多维奇拿起了马,准备往前跳一步,就像猫在要跃起之前那样蜷缩起身子,仿佛蓄势待发——他就开始全身哆嗦。琴多维奇的马一跳完,他立即猛地把自己的后往前一推,喜不自胜地大声说道:“好!这下完了!”说着轻松地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双臂环抱在胸前,用挑衅的眼光盯着琴多维奇,在他的瞳孔里,可以看见有炙热的光芒在熊熊燃烧。
大家一听,立即情不自禁地全部弯下身去查看那棋盘,想弄明白他是究竟为何如此扬扬得意地做出宣告。我们齐刷刷地望去,却看不出什么直接的威胁,由此可见,B博士的这句话一定是指棋局接下来的走向,而这些是我们这些脑子迟缓的业余爱好者无法预知的事情。在棋盘周围的人当中,只有一个人听了那句挑衅性的宣告一动不动,那就是琴多维奇。他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那里,仿佛他根本没有听到那句“这下完了”这句略显侮辱人的话,只是木然地呆坐着,毫无反应。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静待接下来的发展,只有放在桌上计时用的怀表发出机械的的嘀嗒声。三分钟过去了,七分钟、八分钟——琴多维奇依然纹丝不动。可是我敏感地觉察到,他那厚厚的鼻孔张得更大了,好有一种内在的紧张感在压迫着他。看起来,B博士也跟我们一样,觉得这种沉闷的等待十分难挨。突然,他猛地站起身来,在吸烟室里踱来踱去,开始走得很慢,渐渐加快了速度,越来越快。见此情景,大家都略带惊讶地望着他,然而谁都没有我这般紧张不安,因为我注意到,尽管他的步子很急,可总是在限定的范围内来来回回地行走,就仿佛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有一堵看不见的墙把他围住了似的,迫使他仅走几步就转换一个方向。接着,我毛骨悚然地发现,他实际上在不知不觉中画出了他之前所在的囚室的大小——在他被囚禁的那段时间里,他一定也是这般缩着肩膀、两只手不断抽搐,像个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一样东奔西跑。在那里,他一定无数次地这样犹如困兽般转来转去,因为在他那直愣愣的眼中,恨不得喷出疯狂的红色火焰来。然而他的大脑和思维能力似乎尚未受到伤害,因为他还会时不时地把脸转向棋桌,看看琴多维奇在这段时间里是不是已经做出决定。过了九分钟、十分钟,终于一件任我们谁也没有料到的事发生了——只见琴多维奇缓缓地举起他那笨拙而沉重的手,这只手原本是一动不动地一直放在桌上的,我们大家都紧张地注视着他,看他将做出什么样的决定——琴多维奇没有走动任何一颗棋子,而是慢慢翻过手来,用手背果断地一下子把棋盘上的所有棋子横扫了出去。时间停滞了几秒,我们才反应过来——原来,琴多维奇放弃了这盘棋。为了不至于在我们面前直接展示被人将死的情形,他举手投降了。这个世界冠军、无数次国际锦标赛的获奖者,在一个无名小辈、一个二十年或者二十五年没有摸过棋盘的人面前,降下了他的旗帜——难以置信的奇迹终于发生了!我们的朋友B博士,这位隐姓埋名的陌生人,在一场公开的战斗中将世界上最厉害的象棋名手打败了!
我们此时才注意到,大家在激动之余不由自主地全都一个个站起身来。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这种感觉,必须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来表达和宣泄一下我们的惊喜的心情。只有琴多维奇一个人始终冷静地端坐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慢地抬起头来,用呆滞的眼光望着B博士。
“再来一盘吗?”琴多维奇问道。
“当然了!”B博士兴高采烈地回答道。我听了却感到很不安,但没有来得及提醒他,明明是他自己有言在先:只下一盘,绝不多下,可是他已经坐了下来,急匆匆地迅速把棋子重新摆好。他显得如此激动,动作也很猛烈,以至于有一个卒子两次从他发抖的手里滑落。看见他这种不同寻常的状态,我在开始的时候感到心里很难过,为这个可怜的人感到痛心,而此刻这种心情却转化成了一种担惊受怕。因为这个原本如此安静、安详的人,此时已经明显地表现得极度兴奋,他的嘴角抽搐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频繁,身体也好像患上了严重的疾病,不停地簌簌发抖。
“先生,别下了!”我附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现在停下来,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这对您来说太吃力了。”
“吃力?哈哈!”他大声地笑着,同时恶狠狠地说道:“如果不是这么磨磨蹭蹭,在这段时间里我都可以下十七盘了!我唯一觉得吃力的便是,用如此慢的速度下棋,得想办法让自己不要睡着呢!——好!先生请您开棋吧!”
最后这几句话,他几乎是用一种粗鲁狂暴的口吻对琴多维奇说的,琴多维奇看似心平气和、不慌不忙地瞥了他一眼,然而那呆滞的目光却像一只紧紧握住的拳头。此时,一种新的东西一下子在两位棋手之间滋长起来——那是一种带有危险性质的紧张气氛,一种强烈的仇恨。他俩已不再抱着简单的炫耀一下本事的想法,也不再打算以游戏似的心态进行,而是演变成了两个发誓要把对方消灭的仇敌。在走出第一步之前,琴多维奇犹豫了很长时间,我明显地发觉,他是故意如此拖拖拉拉的。很显然,这位训练有素的战略家已经发现,要对付他的敌人,通过缓慢的出棋方式,令对方精疲力竭、火冒三丈,是个不错的战术。所以,他花了起码四分钟的时间,才用最普通、最简单的方式把棋局展开,那就是把国王前的士兵按照通常的走法往前挪了两格。B博士立刻急不可耐地把他的士兵推上前,迎了过去,但琴多维奇接着又没完没了地停顿下来,简直教人难以忍受。这种感觉就像在经过一道强烈的闪电过后,大家心惊肉跳地等着霹雳打来,可是霹雳却仿佛停止了一般,始终不来。琴多维奇一如既往地纹丝不动,他考虑再三,安静又缓慢,我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他慢得十分刻意且非常恶毒。可是这样一来,我就有足够的时间去观察B博士。B博士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已灌下第三杯水,我不禁想起他曾告诉过我,他在囚室里自己同自己下棋时,就像发烧似的口干舌燥。在他的身上,我已经明显地看出一些反常的征兆——他的额头沁出了密密的汗珠,手上的伤疤变得触目惊心,比原来更红、更深了。但此时,他还能控制住自己。直到第四步棋,琴多维奇还是这般无止境地考虑,B博士失去了耐心,变得无法自制,他突然冲着琴多维奇嚷了起来:
“您倒是走啊!”
琴多维奇抬起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先生,据我所知,我们是有约在先的,每一步棋的思考时间是十分钟。原则上,我不用更短的时间走下一步棋。”
B博士咬住嘴唇,强忍住自己的怒气,我随即发现,他的脚后跟在桌子底下不停地一下一下敲打着地板,越来越焦躁不安。我也不由地跟着变得更加神经质,我有一种预感,十分担心在他身上会发生什么荒唐或出人意料的事。果然,下到第八步的时候,小小的风波再一次发生。B博士等着等着,越来越无法自制,他再也没法缓解自己内心的紧张情绪,便坐在椅子上摇来晃去,不自觉地用手指关节一下一下地敲起桌子来。见状,琴多维奇又一次抬起他那沉重的脑袋。
“请您别敲桌子,可以吗?您的这一举动妨碍了我,这样我是没法下棋的。”
“哈!”B博士短促地笑了一声。“当然,大家都看见了这一点。”
琴多维奇一下子涨红了脸,接着他尖锐而凶狠地问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B博士又一次短促而恶毒地笑了笑:“没什么,我只不过是想说,显然,您十分神经质。”
琴多维奇忍住没说话,把头低了下去。
一直过了七分钟,他才走了下一步棋,就这样,这盘棋以这种无比缓慢的速度拖拖拉拉地进行着。琴多维奇几乎变成一尊不会动的石像,他总是要将规定的思考时间全部用完,才决定要走一步棋。从一个十分钟的间歇到另一个十分钟,B博士的举止变得越来越古怪。看起来他的心思似乎早已不在这盘棋上,而是在思考着完全与此无关的另外一件事情。他也不再坐立不安地踱来踱去,而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眼光直直地注视着前方,甚至透出一丝迷惘。他的嘴里喃喃自语,一刻不停地说些莫名其妙的让人听不懂的话。要么他是沉浸在无穷无尽的棋局联想之中,要么——这是我的怀疑——他就在构想另外的一些棋局,因为,每一次当琴多维奇终于走出一步棋之后,总得要有人提醒他,才能把他从神游太空的状态中拉回来。然后他总是只花一分钟左右的时间,来重新辨明局势;我越来越怀疑,他的精神分裂已经以这种不动声色、不太引人注意的形式发作了,也许,在他的脑中,早就把琴多维奇和我们大家都忘了,我十分担心这种精神分裂会突然以某种激烈的形式爆发出来。果然,下到第十九步棋的时候,他爆发了。琴多维奇刚缓慢地挪动完他的棋子,B博士仅仅是粗略地往棋盘上瞧一眼,便突然把他的象往前进了三格,然后兴奋地大叫起来,把我们大家都吓了一跳。
“将军!”
我们都以为他走了一步绝棋,立刻全都认真注视着棋盘。但是一分钟之后,发生了我们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琴多维奇非常、非常缓慢地抬起头来,挨个看了一遍我们这群人的脸——在此之前,这种眼光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的眼中,他也从未这样打量过我们,好像他在充分享受着什么东西,因为我看到一个心满意足、带有嘲讽意味的微笑慢慢地在他的嘴唇上泛开,直到他慢悠悠地把那个我们仍然莫名其妙的胜利充分享受了之后,才以一种虚伪做作的礼貌口吻冲着我们说道:
“可是,很遗憾——我始终不明白是怎么将军”的?诸位先生当中有谁看出我的王被将军了吗?可否指点一下?”
大家看了看棋盘,然后又忐忑不安地看了看B博士,棋盘上的状况任一个孩子都看得出来,琴多维奇的国王有一个卒子保护着,丝毫不受象的威胁,所以,他的王不可能被将军。一下子,大家开始不安,难道我们的这位朋友一个不注意走偏了一颗棋子?走得远了一格还是近了一格?众人的沉默引起了B博士的注意,他也重新注视着棋盘,片刻,他开始激动地结结巴巴地说道:
“国王应该在这个格子上面啊……它的位子错了,彻底错了。先生,您走错棋了!这个棋盘上所有的棋子都站错位子了……这个卒应该……这完全是另外一盘棋……不是刚才的那个……”
他突然不再说话了。我使劲抓住他的胳膊,实际上,我是狠狠地掐了一下他的胳膊。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在疯狂的慌乱之中还会感觉到我。他转过脸来看着我,像个梦游者一般茫然无措。
“您……有事吗?”
我什么都没说,只说了一个词“记住” !同时用手轻轻碰了碰他手上的伤疤。他无意识地跟着我重复这个动作,目光呆滞地望着那条血红的伤痕……突然,他开始颤抖起来,打了一个冷战。
“我的天啊,”他嘴唇失去了血色,低声叫道,“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蠢话?或者干了什么蠢事……难道我……”
“先生,没有,”我低声向他耳语,“但是您必须立即停止,不要下这盘棋了,现在已经到了关键时刻。请记住医生嘱咐您的话!”
B博士猛地一下子站起身来。“请原谅我愚蠢的错误,”他又恢复了原来那彬彬有礼、态度谦恭的模样,并且向琴多维奇礼貌地鞠了一躬。“我刚才所说的话纯粹是胡言乱语。毫无疑问,您赢了这盘棋。”然后,他又转向我们说道,“诸位先生,我也必须请求你们的原谅,我已经事先提醒过你们,不要对我指望过多。请诸位原谅我出丑——这是我最后一次下象棋了。”
他对大家鞠了一躬,就转身离开了,跟他最初出现的时候一样,态度谦虚,又充满神秘气息。这群人中,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为什么这个象棋高手说他这辈子再也不会去摸棋盘,而其余的人都有些精神恍惚地站在原地不动,可能大家心里都隐约感觉到,刚才差一点发生一个极不愉快的事件。“这个该死的笨蛋!”在深深的失望之余,麦克柯诺尔小声地骂了一句。琴多维奇又是最后一个从椅子上站起来的人,并且,他还向那盘没有下完的残棋瞥了一眼。
“真是可惜,”他显得颇为宽容地说道:“看起来这个进攻计划安排得很不错啊。作为一名业余爱好者来说,我想,这位先生确实是个不一般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