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两个孩子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灯已经熄了。一片黑暗弥漫在她们之间,只有两张床隐约显出白色的影子。两个孩子发出轻微的呼吸声,人们简直会以为她俩已经进入梦乡了。
“喂!”一个女孩突然说道。这是那个十二岁的女孩,她轻轻地、有点担惊受怕地向黑暗里发问。“怎么了?”姐姐在另一张床上问道。她比妹妹仅仅年长一岁。
“你还醒着啊?太好了,我……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姐姐没有回答,只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姐姐用手撑着坐起来,向妹妹投去期待的目光,黑暗中,能看到她的眼睛在闪闪发光。
“你知道吗……我早就想告诉你……不过你得先跟我说一说,你不觉得我们的小姐这几天有点奇怪吗?”
另一个女孩犹豫着,思考着。“有一点,”她终于开口了,“可是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对我们没有之前那样严格了。我有两天没有做作业,她也没说什么。她还有点那样——我也说不清。总之我感觉她的心根本不在我们两个身上,她经常坐在一旁,也不跟我们一起玩了,以前她总是和我们一起玩的。”
“我能看出她很不开心,但是不愿意让别人发现。她现在连钢琴都不怎么弹了。”
两个人沉默不语。
姐姐提醒说:“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说吗?什么事?”
“是的,但是你要答应我,谁都不能告诉,真的不能告诉别人,就算是妈妈,你的小朋友也都不能告诉。”
“不告诉!我不告诉!”急迫的姐姐有些不耐烦,“究竟是什么事?”
“嗯,是这样的——就在刚才,我们上床之前,我突然想起还没向小姐道晚安呢,尽管我已经脱了鞋子,可还是跑去了她的房间。你知道,我轻轻地跑过去,想吓她一下。我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房门打开,灯开着,可是我没有看见她,还以为她不在房间里呢,可是突然我听见有哭声传来,我吓了一大跳。我看见她把头埋在枕头里,衣服穿得好好的在床上哭泣。她抽抽噎噎地哭,我吓得浑身发抖。她没有发现我。于是我又悄悄地把门关上离开了。我发抖得厉害,只好站在她的房门口镇定了一下。我在房门外还听见她在里面啜泣呢,清清楚楚的。后来我就赶紧跑了回来。”
姐妹两个又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一个女孩轻轻地说了一句:“可怜的小姐!”这句话掉落在房间里,就像一个哀婉阴郁的音符飘到了空中,片刻又复归沉寂。
“我很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哭,”妹妹说道,“最近几天她也没同什么人争吵。现在妈妈也不再没由来地挑剔她了。我们两个也没有惹她,那她到底为什么会哭成那样?”
“我倒是有点知道她哭的原因。”姐姐说。
“为什么?快告诉我,她为什么哭?”
姐姐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说:“我猜,她是恋爱了。”
“恋爱?”妹妹一愣,惊讶地问:“可是,她爱上谁了呢?”
“难道你一点都没有发现?”
“不会是奥托吧?”
“不是奥托是谁?难道奥托没有爱上她?他自从上了大学,在我们家已经住了三年,这之前他可从来没带我们出去玩过,这几个月怎么就突然每天都陪我们一起出去呢?在小姐来之前,他对你和我好吗?现在却整天围着我们转。我们跟小姐到哪儿,都能巧遇他,人民公园、城市公园和普特拉尔公园,总是能遇到他。难道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妹妹感觉很吃惊,迟疑地说道:
“嗯……是的,我也觉得有些奇怪,只是我以为……”
她的嗓音变得有些低沉,什么都不再说了。
“一开始我也以为是那样,像我们这样的女孩子都傻里傻气。不过我总算及时发现,他只是拿我们做幌子而已。”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似乎谈话已经结束。
两姐妹陷入了思考,或者已经睡着。
过了一会儿,妹妹在黑暗中无奈地又一次开口:“可是为什么她要哭呢?奥托不是很喜欢她吗?恋爱难道不是一件很美妙的事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带着一种向往的神情,姐姐思索着说道,“我之前也一直以为,恋爱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呢!”
两个女孩昏昏欲睡,在半梦半醒中一次次地惋惜道:“可怜的小姐。”
终于,两人睡着了,屋里一片寂静。
第二天早晨,姐妹两个没有再继续谈这件事,可是她们都感觉到,彼此都在想着同一件事。她们擦身而过时,相互避开,可是当她俩从侧面观察女教师时,目光又会交汇在一起。吃饭时,两个小姐妹像盯着陌生人似的观察着表兄奥托,尽管算起来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了。她们不和他交谈,但是两个人却一直低垂着眼皮,斜眼瞟过去,偷偷地看他是否在跟小姐传情达意。姐妹两个坐立不安,吃过饭后也没有去玩,在屋里窜来窜去,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她们一心要找出这里面的秘密。到了晚上,姐妹中的一个故作轻描淡写地问道:“你又发现了什么吗?”“没有。”另一个说着,然后把身子转了过去。两个人好像都有点怕谈起这件事似的。就这样,一连过了好几天。姐妹两人默默地观察,四处打听,她们终于在不安中感到一个秘密正在被逐渐揭开。
几天后,在吃饭的时候,妹妹终于发现女教师偷偷地向奥托使了一个眼色,奥托微微点头作答。妹妹不觉激动得身子一颤,她将手伸到桌子底下,悄悄碰了一下姐姐。姐姐向她转过脸来时,她立即眼神发亮地向姐姐眨了眨眼。姐姐立即明白了,接着显露出坐立不安的神情。
大家结束用餐刚刚起身,女教师就对两姐妹说:“你们先回自己的房间里玩一会儿,我头很痛,想休息半个小时。”
两个孩子垂下眼睛,小心地碰了碰对方的手,好像在提醒对方注意似的。等女教师一离开,妹妹立即跳到姐姐面前说:“看吧,奥托现在要到她的房里去了!”
“那是肯定的!所以她才找借口支开我们呢!”
“我们去她门口听听,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要是有人来了怎么办?”
“谁会来呀?”
“妈妈呀!”
妹妹心里一慌,说:“是啊,那么……”
“我有办法了!我到她的门口偷听,你待在外面走廊上,一有人来,你就给我打暗号。这样我们就不会被发现了。”
妹妹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噘起嘴说:“可是我担心你听了以后什么也不告诉我。”
“我保证全都告诉你!”
“真的?一点都不许遗漏啊!”
“说话算数!如果听见有人来,你就咳嗽一声。”
她俩在走廊里等着,紧张得要命,浑身打战。她们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会发生什么事呢?两个小姐妹紧紧地靠在一起。
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姐妹俩连忙躲开,跑进了暗处。果然,来的正是奥托。他扭了一下门把手,门开了,他走了进去,随即又迅速转身把门关上。姐姐像射出的箭一样迅速跑过去,紧贴在门上,屏住呼吸,侧耳细听。妹妹无比向往地向姐姐的方向张望,终于,她经受不住好奇心的驱使,脱离了放哨的岗位,偷偷溜了过来。姐姐恼火地一把把她推开,她只好又折回原处左顾右盼。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时间漫长得难熬极了,她急得难受,转来转去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她又急又恼,差一点哭了起来,因为姐姐什么都听到了,她却一无所知。突然,关门的声音从第三个房间传来。妹妹赶紧咳嗽一声,两人迅速慌忙跑开,躲进了自己的房间。两个人的心怦怦直跳,还上气不接下气地站了一会儿。
妹妹着急地问姐姐:“你听到什么了?快告诉我吧!”
姐姐若有所思起来,她好像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是有点弄不明白!”
“怎么啦?”
“真是奇怪。”
“到底怎么啦?”妹妹焦急地追问。于是姐姐开始努力回想,妹妹紧挨着她,唯恐漏掉一个字。
“这可真是奇怪……跟我之前所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我猜奥托走进房间之后,肯定是想拥抱她或亲吻她,因为我听见小姐对他说:别这样,我要跟你谈件正经事。”我什么都看不到,因为钥匙插在了钥匙孔里,但是我听得清清楚楚。出什么事啦?”奥托问。我从来没听过奥托这样说话,你知道,他平日里总是大吵大嚷的,讲话也粗声粗气,可是他说这句话时畏畏缩缩的,我马上意识到,他做了什么亏心事,心里有些害怕。想必小姐也看出来了,他是在故意说谎,掩饰自己的不安,因为她只是小声地说:你早就知道了。”不,我什么都不清楚。”真的吗?”小姐接着说下去,听起来悲伤极了,那你为什么突然就不理我了?已经一个星期了,你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总是躲着我,也不跟着孩子们到公园里玩了。怎么一下子我就成了陌生人?你分明知道,你现在为什么疏远我。”奥托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就要考试了,我很忙,要好好复习功课,现在没时间干别的,只能这样。”小姐这时开始哭起来,她边抽泣边讲话,语调温柔极了,非常感人:奥托,你为什么要说谎呢?你还是说实话吧,你这样骗我应该吗?我没有对你提过任何要求,可是我俩之间的事,必须要说个清楚。你明明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了。”说什么呀?”奥托犹犹豫豫地说,声音很低。然后小姐就说了……”
说到这儿,姐姐突然发起抖来,激动得快说不下去了。妹妹更紧地靠着她:“她说了什么呀?”
“小姐说:我不是怀了你的孩子吗?”
妹妹吓得一哆嗦:“孩子!天哪,这不可能!”
“她千真万确是这么说的。”
“准是你听错了!”
“没错,肯定没错!因为她又重复了一遍。奥托的反应跟你差不多,他叫道:孩子!”小姐半天没吭声,后来说:那现在怎么办呢?”然后……”
“然后怎么样?”
“然后我就听见你咳嗽,只好先逃走。”
妹妹有些不知所措,直愣愣地看着前方某个虚无的地方:“孩子!这怎么可能?她从哪儿有了一个孩子呢?”
“我也不明白。这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
“也许是在家里吧……在她到我们家之前。为了我们两个,妈妈当然不允许她把孩子带来,所以她才这样伤心。”
“得了吧,那时她还根本不认识奥托呢!”姐妹俩又沉默了,苦思冥想起来,她们非常纳闷。妹妹又说话了:“有了孩子,这根本不可能!她怎么会有孩子呢?她又没有结婚。我知道只有结了婚的人才会有孩子的。”
“也许她已经结婚了。”
“你别犯傻了!她并没有跟奥托结婚。”
“可是那为什么呢?”
姐妹俩相对无言,面面相觑。
“可怜的小姐,”其中一个女孩伤心地说道。这句话在姐妹俩的谈话中一再出现,最后化为一声同情的叹息。同时,好奇心也被激发。
“她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谁知道呢。”
“不然我去问问她……非常小心谨慎地问……你说怎么样?”
“你疯了!”
“怎么,她不是跟我们关系一直很好吗?”
“别胡思乱想了,她是不会告诉我们这些事的,她什么都瞒着我们。每次只要我们一进屋,大人们就打住话头不再说了,总跟我们杂七杂八地胡扯一通,就好像我们都是小孩子似的,可是我已经十三岁了。就算你去问她,她也只会跟我们说假话。”
“可我真的很想知道。”
“你以为我就不想知道吗?”
“其实……我最不明白的就是,奥托竟然对这件事一点都不知情。一个人有了自己的孩子,理应是知道的,就像一个人应该知道自己有父母一样。”
“这个坏蛋,他只是假装不知道罢了,他总是假装。”
“可是面对这种事他总不会这样吧,通常……通常他只有在想骗骗我们的时候,才会假装……”
这时,小姐走了进来。姐妹俩立刻安静了,假装在做作业。可是,却忍不住从旁边偷偷瞄她。她双眼通红,声音比平时低沉,还夹杂着一丝颤抖。姐妹俩更加安静了,她们突然抬起头来,用一种胆怯而又敬畏的心情望向她。“她有了一个孩子,所以才这样伤心。”这个念头在她俩的心里转来转去。慢慢地,她俩也变得伤心起来。
第二天,在吃饭的时候,姐妹俩听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奥托要离开她们家了。奥托对他的叔叔是这样说的:因为要准备考试,他必须抓紧时间复习,住在这里会受到很多干扰,所以他准备出去租个房子住一阵子,等一两个月考完试以后再回来。
姐妹俩听到这些话,很不平静。她们感觉到,奥托的离开跟昨天的谈话内容有着某种关联。凭着敏锐的直觉,她们认为奥托是在逃跑,这是一种懦弱的行径。于是,当奥托临别前跟她们道别的时候,她们扭过身去,故意不搭理他。然而,等奥托站到小姐的面前时,她们又斜眼偷偷观察。小姐的嘴唇微微颤动,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平静地向他伸出了手。
几天以来,这两个孩子完全不同以往。她们不玩耍,也没有了笑声,眼睛失去了光彩,不像从前那样兴高采烈、无忧无虑了。她们忐忑不安,对周围的人都起了疑心,也不再愿意相信别人说的话,觉得每句话里都掺杂了谎言和计谋。她俩整天窥视着周围人的一举一动,到处偷听,时刻注意别人表情和语气的细微变化。她们像影子一样,跟在别人背后,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偷听。她们竭力盼望从这些秘密的黑暗罗网中脱开,至少能透过一个网眼看看那个真实的世界。那些孩童的幼稚、无忧无虑的盲目乐观,已经离她们而去,现在,她们从压抑的气氛中预感到山雨欲来的气息,生怕错过了这个瞬间。自从她们发觉自己的身边尽是些骗人的谎言,她们就变得坚强起来,也有了心计,甚至变得狡诈和善于说谎了。
当着父母的面,她们一派孩子气,假装很乖巧,可是一转身就变得机警伶俐。她们的性格变化很大,变得疑神疑鬼、焦躁不安,在她们的眼睛里,原来会闪着宁静温柔的光,而现在却炙热地燃烧,眼神也深沉起来。她们孤立无援地不断窥探和侦察,这让两人的感情更加深切了。有时,她们会觉得自己过于无知和天真,非常希望能够得到抚慰关心,会突然热烈地拥抱,抱头大哭。看上去好像没有什么缘由,但实际上,她们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直到现在,她们才感受到许许多多受伤害的感情,其中有一种她们感受得最深刻。她们一言不发,却在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小姐这样凄惨,一定要尽可能地让她高兴。她们用功而又细心地做作业,互相帮助。她们安安静静,毫无怨言,知道小姐想要吩咐什么,就总是预先做到。可是,小姐根本就没有察觉到这一切,这让她们很难过。最近一段时间,小姐像变了一个人,有时候她们跟她说话,她就像突然从梦中惊醒似的,她的目光总是彷徨,然后再慢慢从远方收回来。她时常怔怔地望着前方出神,一坐就是几个几时。姐妹俩为了不打扰她,走路也轻手轻脚、小心翼翼的。她们隐约而又神秘地感觉到,小姐可能正在思念她远方的孩子呢。出于与生俱来的女性柔情,她们越来越爱小姐,她现在变得那么温和、充满柔情了。原来她走路是精神饱满、朝气蓬勃的,现在却老成持重、谨慎小心起来,两个孩子从这所有的变化中隐隐感到一种隐秘的、无法言说的悲哀之情。之前,她们从未见她流泪,可现在,她整天眼圈红红的。她们还发现,小姐努力地试图掩饰自己的痛苦,可她们却什么忙都帮不上,这让她们难受极了。
一次,小姐把脸转向窗户,拿起手帕偷偷擦眼睛,妹妹鼓起勇气,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说:“小姐,你最近为什么这么伤心,是我们两个惹你生气了吗?”
小姐摸着她的头,感动地望着她,说:“孩子,不关你们的事。”然后温柔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她们两个小心观察着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丁点都不放过。几天以来,她们中的一个在一次进屋的时候,突然听到父母亲说了一句话,父母看到她们立刻就住口不说了。现在,仅仅是一句话,都能引起她们无数的猜想。小女孩听见妈妈说的那句话是:“我也觉的不太对劲,我要把她叫过来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一开始,小女孩以为妈妈在说自己,吓得不轻,赶紧跑到姐姐那里求援。可是,在吃午饭的时候,她们发现父母亲的目光始终在小姐身上打转,而被打量的小姐是一副心不在焉、神情恍惚的模样。姐妹俩交换了一下眼神。
吃过饭,母亲看似不经意地对小姐说:“请您到我的房间里来一下,有事跟您谈谈。”小姐的头微微低了下去。孩子们激动起来,她们知道,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
小姐一迈进母亲的房间,姐妹俩就冲了过去,她们把耳朵紧紧贴在门上,窥探了每一个角落,对她们来说,这已经成为习以为常的事了。她们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当,也不觉得这是不恰当的行为,她们一心想要打探这个秘密。
她们极力偷听,可是只能听到一些极其轻微的窃窃私语。她们全身打战,生怕会错过了了什么。
房间里的说话声突然间变大,这是母亲的声音,她听起来特别凶狠,像是吵嘴似的。
“你以为大家的眼睛都瞎了吗?连这种事情都毫无察觉?凭你这样的思想品德,该怎么教育孩子?而我竟然如此信任地把教育孩子的责任全部交给了你!天晓得你是怎样教育我的两个女儿的……”
小姐回了一句什么话,孩子们都没听清,她的声音太轻了。
“都是借口!每一个轻佻的女人都有一大堆的借口!随便遇上哪个男人就勾搭上了,丝毫不知羞耻,到头来却要仁慈的上帝来收场。这样的人还要当教师,去教书育人,简直是笑话!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该不会还以为我会让你继续留在家里吧?”
在外偷听的孩子们禁不住打起了寒噤。这些话她们并不能真正地理解,但是听到母亲勃然大怒地叫嚷,而小姐却只用低声的言语和无法抑制的大声抽泣来回答,她们感到非常害怕。姐妹俩的眼里不由自主涌出了眼泪。然而母亲好像越来越愤怒了。
“你就知道哭!我是不会心软的,对待你这种人我是不会发善心的,你之后要怎么办跟我毫无关系。该去找谁,你心里应该清楚。我只知道,我无法容忍你的这种行为,在我的家里,你一天都不能多待!”
这之后依然是无法停止的、绝望的抽泣声。这悲伤的抽泣声使门外的孩子们像得了寒热病似的忍不住打战。自打出生以来,她们就没听过有人这样哭过。模模糊糊地,她们认为,凡是这样伤心哭泣的人,是不会有过错的。她们的母亲不再说话,沉默着,隔了一会儿突然粗暴地开口:“今天就说这些。你把东西收拾一下,明早来领余下的工钱。走吧。”
姐妹俩从门口弹开,迅速逃回自己的房间。她们觉得一切都那么突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们面色苍白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第一次,她们接触到了真实的生活,也是第一次,她们开始敢于对父母怀有愤懑的情绪。
姐姐咬着嘴唇,说道:“妈妈跟她说这样的话,真是太不应该了!”
妹妹被这句大胆的话吓了一跳,她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她到底干了什么事?我们一点都不知道。”
“小姐不可能干什么坏事的,肯定没干什么坏事。妈妈根本不了解她。”
“她哭得那么凄惨,把我吓坏了。”
“是啊,真是把人吓坏了,可是妈妈还那么大声地嚷嚷。真是不应该,太不应该了。”
姐姐很气愤,直跺脚,泪水在眼里打转。这时,小姐走了进来,看上去十分疲惫虚弱。
“孩子们,今天下午我有事要办,你们两个好好地待着,好吗?我可以相信你们吧?晚上我再来看你们。”
小姐说完就离开了,没有注意到两个孩子不安的神色。
“看见了吗?她的眼睛都哭肿了。妈妈居然这样对待她,真是让人生气。”
“可怜的小姐。”
这句话充满了同情,又一次被说了出来。姐妹俩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这时,母亲走了进来,问她们要不要乘车出去散散心。孩子们吞吞吐吐地搪塞了半天。对于母亲,她们感到既害怕又生气,小姐就要离开了,而这件事竟然一点都不透露给她们。她们宁愿在家里待着。姐妹俩就像被关在狭小笼子里的两只小燕子,在谎言与遮遮掩掩的气氛中压抑着,徒劳地拍着翅膀扑过来扑过去。她们想,是不是要到小姐的房间里去劝劝她,请她留下来,一定是母亲错怪她了。然而,她们又担心这样做会让小姐觉得难堪,再说她们也感到很羞愧:她们知道的一切全都是偷听来的。于是,她们只好继续装傻,就像两三个星期前那样一无所知。她们两个在房间里度过了一个无比漫长的下午,在那里流着泪思索,母亲冷酷、凶狠的叫嚷和小姐绝望无助的抽泣声,不断在她们的耳边回响。到了晚上,小姐匆忙地走进房间来看她们,跟她们道了晚安。孩子们看着小姐离开的背影,十分难过,很想跟她说些什么。当小姐走到门口时,突然转过身来,就好像是被孩子们未说出口的愿望唤回来的一样,她眼里闪着泪光,凄楚难言。她抱住两个孩子,孩子们立刻号啕大哭起来。最终,她再一次吻了吻她们,快步走了出去。
孩子们站在一旁,泪眼滂沱,她们意识到,这是最后的诀别。
“我们再也看不到她了!”一个女孩哭道,“明天我们放学回家的时候,她肯定已经离开了。”
“说不定以后我们能去探望她,到时候,她肯定会让我们看看她的孩子的。”
“是啊,她是多好的人啊。”
“可怜的小姐。”这已是她们对自己的命运发出的叹息了。
“她走了我们怎么办?”
“肯定会再来一个新的小姐,我是绝对不会喜欢她的。”
“我也不会喜欢。”
“谁都不会像她那样对我们这么好,而且……”
她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自从她们知道她有了孩子以后,天生的女性的感情下意识地使她们对她敬重起来。姐妹俩一直惦记着这件事,现在,她们已不再像孩子那样只是怀有单纯的好奇心,而是深受感动,满是同情之心。
一个女孩说,“听我说。”
“什么?”
“我想让小姐高兴一下,在她离开之前。好让她知道,我们两个跟妈妈不一样,是喜欢她的。你愿意吗?”
“当然,这还用得着问吗?”
“我想好了一个主意,她不是很喜欢丁香花吗?那我们就在明早上学的时候,买几支回来放到她的房间里去。”
“花什么时候送过去呢?”
“中午吃饭的时候。”
“那个时候她肯定早已经走了。我宁愿一大早就到街上把花买回来,不让任何人知道,然后偷偷把花送过去。”
“好,就这么定了,明早我们早早地起床。”
姐妹俩把自己的存钱罐拿出来,把她们所有的钱全部倒在一起。想到还能够对小姐表达她们真心和无声的爱,两人不由得高兴起来。
天刚蒙蒙亮,姐妹俩就起床了。她们拿着美丽的丁香花,用微微颤抖的手去敲小姐的房门,可是始终没人答应。她们以为小姐还在睡觉,就轻手轻脚地溜了进去,可是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一副没人睡过的样子。除了整齐的床铺,房间里凌乱不堪,几个白色的信封躺在深色的桌布上。姐妹俩大吃一惊:出了什么事吗?
“我去找妈妈。”姐姐果断地说。
姐姐挺直了身体,倔强地站在母亲面前,阴沉着脸,毫不惧怕地问:“我们的小姐去哪儿了?”
母亲感到很惊讶:“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吧。”
“她不在那里,被子也叠得好好的没人动过。她肯定是昨天晚上就走了,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们?”
母亲根本没有留意她那凶狠、挑衅的语气,她突然脸色苍白,走进内室去找父亲,父亲立即跑进小姐的房间。父亲在里面待了很久。孩子们一直用愤怒的目光注视着心慌意乱的母亲,她显得有些慌乱,也不怎么敢直视她们的眼睛。
终于,父亲出来了,他拿着一封信,脸色发灰,和母亲一起走进了房间,在里面轻声说些什么。姐妹俩就站在门外,突然没有了偷听的勇气,她们害怕父亲大发雷霆,因为她们从来没见过他有这样令人不安的神情。
母亲从房间里走出来,两眼噙着泪水,气急败坏。姐妹俩受恐惧驱使,情不自禁地迎上去,想要问个究竟。可是母亲语气生硬、不容辩驳地说:“时间不早了,快去上学吧!”
姐妹俩只好去学校上学。她们恍恍惚惚地坐在那里,一连四五个小时,就像是在梦中一样,老师的话一个字都没听进耳朵。放学时间一到,她们立刻拼命冲了回来。
家里一切如常,但大家心里好像都存有一个可怕的想法。谁都没有说什么,可是,就算是用人的眼光也都有些不同寻常。母亲朝着孩子迎了过来,好像早已经准备好将要说的话,她说:“孩子们,你们的小姐不回来了,她……”
可是她无法把准备好的话讲完。两个孩子直勾勾地看着她,眼里发出咄咄逼人的光,这让她无法当着她们的面撒谎。她急忙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到了下午,奥托出现了。是家里派人带的口信,有一封信是给他的。奥托脸色苍白,神情慌乱,无论待在哪里都坐立不安,心神不宁。没有人跟他讲话,所有人都躲着他。他看见姐妹俩缩在角落里,想去跟她们拉话,“不要碰我!”姐妹中的一个叫道,厌恶得咬牙切齿,另一个朝他吐口水。他狼狈不堪,不知所措,四处磨蹭了一会儿,就赶紧溜走了。
没有人同姐妹俩说话,她俩也互不交谈。她们迷茫无助,不知疲倦地在几个房间里走来走去,就像困在房里的小野兽,彼此遇见的时候就用哭肿的眼睛互相看看,一句话也不说。现在,她们什么都明白了。她们知道,所有人都欺骗了她们,每一个人都可能是卑鄙无耻的坏蛋。她们不再爱父母,也不再相信他们了。她们懂得,没有一个人可以相信,从现在起,她们那瘦小的肩膀就要挑起可怕的人生重担了。她们似乎一下子从安适欢乐的童年时代跌入了万丈深渊。她们目前还无法理解自己周围所发生的这一可怕事件,然而她们的思想却一直困扰于此,让她们透不过气来。她们的脸上泛起仿如热病的红晕,眼中涌出愤怒、凶狠的神色,在冰冷的孤寂中游来荡去。包括她们的父母在内,谁都不敢同她们讲话,因为她们盯住人的神情是那样可怕。内心的激动迫使她们在屋子里来回打转。两个人互相没有说明,但能感觉出对方与自己的福祸与共。沉默,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默,一种执拗的、没有哭闹和眼泪的深藏心底的痛苦,使她们对所有的人都疏远和仇视。谁都不敢接近她们,通向她们心灵深处的那条通道已经断裂,或许在往后的岁月中就永远这样下去。周围的人都感觉到,她们俩对大家怀有深深的敌意,任凭怎样也不会原谅别人了。因为自昨天起,她们就不再是单纯无知的孩童。
仿佛一个下午的时光,两个人就长大了好几岁。直到晚上,当两个人孤单单地待在漆黑的房间里时,被掩藏起来的儿童的恐惧才开始觉醒,她们害怕孤寂,害怕死者,甚至对事物都充满了恐惧的预感。全家上下都处于慌乱之中,竟然忘记给房间生火。姐妹俩搂在一起,哆哆嗦嗦地盖上同一条被子,她们伸开细瘦的手臂,紧紧地抱在一起,两个纤瘦的身子紧紧依偎在一起,像是因为害怕而彼此援助。她们一直不敢跟对方说话。终于,妹妹忍不住热泪盈眶,姐姐也忍不住放声大哭,姐妹俩紧紧拥抱在一起,痛哭起来。热泪由缓到快地流淌着,将她们的脸孔完全打湿。两人抱在一起,直哭得声嘶力竭,死去活来。黑暗中,两个人的痛苦化为一股,两个人变成一个人在悲泣。此时,她们已经不是在为失去可怜的小姐而哭泣,也不是在为失去了父母而难过,而是被一种强烈的恐惧冲击着。今天,她们第一次对这个陌生的世界进行了最初的了解,对于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她们惶恐不安。她们对于自己将要面对的人生惊恐莫名,就好像面临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阴森森的大森林,令人不敢挪动脚步,然而,她们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去穿越。所有的恐惧混杂在一起,让她们觉得十分混乱,而且越来越模糊……慢慢地,她们停止了悲伤的抽泣,两个女孩的呼吸声就像刚才的泪水一样,柔和地交融在一起,终于,她们沉沉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