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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来狂人

一九一二年三月,在那不勒斯的码头,一艘远洋巨轮在卸货时,发生了一个引人注目的离奇事件,各大报纸分别进行了详细报道,不免添枝加叶。我当时也是“海洋号”的乘客,同其他人一样,没能亲眼目睹那一场意外事故,因为这场事故发生在夜间装煤卸货的时候,为了避开嘈杂的喧闹,大家都离船登岸,去咖啡厅和剧院打发时光。然而,我总认为,当时我并没公开说出的一些推测,倒是可以很好地说明那个耸人听闻的场面,如今斗转星移,我也可以使用当时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的内容,这次谈话就发生在那次离奇事件之前。

我的行程安排是乘坐“海洋号”返回欧洲。但是,当我去加尔各答的船票代购处订票的时候,售票员耸了耸肩表示遗憾。他不能确定能否给我保留一个舱位,因为雨季马上就要到来,船票总是在澳大利亚就卖得差不多了,他只能等新加坡的电报。令我欣慰的是,第二天他就通知我,可以给我预约一个舱位,但是这个舱位位于船的中部,是甲板下面一个不那么舒适的位置。我急切地想回去,因此丝毫没有犹豫,请他定下了这个舱位。

果然,售票员描述的情况属实,船上拥挤不堪,舱位环境很差,是个又窄又小、靠近蒸汽机的方形角落,只有一点微弱的亮光透过一扇圆窗射进来。浑浊的空气散发出一股发霉的味道。老旧的电风扇像一只发了疯的铁蝙蝠,在头顶呼呼地转个不停,简直让人一刻都无法逃避。脚下的地板下面不断传来咯噔咯噔的声音,好像有一个运煤工人喘着粗气永无休止地在爬楼梯。头顶又不断传来人们在甲板上散步时所发出的那种拖沓的脚步声。我把手中的皮箱往那个灰色横栏围成的发霉发臭的行李架上一塞,就马上跑到甲板上去。甘美的和风从陆地越过海面吹来,我好似面对龙涎香一样,深深而又痛快地吸了一大口。

然而能够走动的甲板非常狭窄,拥挤不堪,人们在这里吵吵嚷嚷,骚乱不宁,随着船的晃动而悠悠忽忽。人们上了船,无所事事,烦躁不安,便不停地乱窜。女人们叽叽喳喳地嬉笑逗趣,人们在狭窄的甲板通道上来回走动,人群发出嗡嗡的闲聊声,一拨又一拨的人从甲板上的椅子前面涌过,来回碰撞着。看着这一切,我觉得很不舒服。我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许多画面迅速交融在一起,一幅一幅地映入我的眼帘,进入我的脑海。我想要对这些事物进行整理、分类和思考,并重新加以塑造,可是在这拥挤的过道上根本别想得到一分钟的安宁。书上的字句随着闲聊过往的人群而晃动,最终模糊成一片。想要在这没有阻拦的、人来人往的过道里独身静处,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的。

一连三天,我试图独处一隅,却只能无可奈何、徒劳叹气。最后只好看着人群,放眼大海,大海始终是深蓝一片,辽阔广袤,只有到了日落时分才会被泼上各种色彩。经过了三天三夜,我渐渐熟悉了船上同行的这些人,每一张脸都不再陌生,但女人们那尖利刺耳的笑声令人厌烦,邻座的两名荷兰军官橐橐的靴声也令人心生怒火,因此只好逃避,可是船舱里非常闷热,几个过分活泼的英国姑娘又在大厅里笨拙地弹奏钢琴,难听的华尔兹舞曲时断时续。最后,我只好果断更改自己的作息时间,把日夜颠倒过来——一到下午我就早早地灌上几杯啤酒,喝得昏昏沉沉,然后钻进船舱倒头便睡,一直睡到晚饭和舞会之后。

当我一觉醒来,我那棺材似的狭小舱房已经漆黑一片,空气也很沉闷。由于风扇被我关掉,到处都是油腻和潮湿的空气,太阳穴也涨痛难受。我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地过了好几分钟,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在哪里,大概是什么时间。此刻已经过了午夜,因为既没有恼人的音乐声传来,也听不到那令人心烦的脚步声,只有机器房,这个海怪跳动的心脏,正气喘吁吁地把这艘船送向难辨方向的远方。

我摸索着登上甲板,这里已经空无一人。我抬起头,望向那黑乎乎、阴森森的高大烟囱和闪着幽灵似的微光的桅杆,突然天空在我眼前闪出了神奇的亮光。跟天际晶晶闪亮的星星相比,夜空自然显得十分昏暗,可是不然,实际上夜空也在闪光,仿佛有一块天鹅绒帷幔遮住了满天强烈的亮光,好似光芒四射的群星是从天窗和缝隙里漏出的美丽亮光。

此前我还从未见过像那天晚上的天空,那么湛蓝,那么清冷,那闪烁的微光像是来自那被遮挡着的星月倾泻下的亮光,又好像在神秘的天庭内部燃烧着。用白漆涂过的轮船边缘,在月光的照耀下十分显眼,尤其是映衬在天鹅绒般的深色海面上,更加夺人眼目。缆绳、帆桁等所有狭长的东西,它们的轮廓全都在这动荡的微光之中消融。桅杆上的灯光和瞭望塔上的窗眼,就好像是悬挂在空中一样,我们这些人世的昏黄灯光同天上的群星混成一片。神奇的南十字星座就在我的头顶,它如同那闪光的钻石,钉在渺茫的夜空之上,当轮船轻轻晃动,似乎天上的群星也跟着一起飘荡。巨大的轮船微微颤动着,喘着气,随着海水时起时伏,像巨大的潜水者一般努力穿过阵阵海浪,向前挺进。我站在甲板上仰望星空,感觉像在沐浴一般,一股温水兜头浇下,舒适极了,只不过它不是水,它是光,它洁白而温和地喷洒在我的身上,轻柔地拥抱我的头和肩,似乎要渗入我的体内,令我心中的郁闷霎时全都消失。我愉快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忽然间,我感到嘴唇碰到一股气流,就如同清凉饮料一般无比舒适,这股气流送来了水果的芳香和远方海岛上的清香,又是那么的温柔,令人深深陶醉。自从上船后,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梦境般的神奇欢乐,仿佛还夹杂着某种性感的欢愉,于是我想将自己的肉身投入四周的柔情之中。我想就这样躺下来,遥遥凝视着夜空中那由点点星光组成的白色的古埃及象形文字。可是我发现那些白天用于休憩的扶手椅和帆布躺椅全都被搬走了,甲板上空空荡荡,我找不到任何地方可以坐下来沉思冥想。

于是我摸索着前行,慢慢来到船的前部,刺眼的灯光从某个物体上散发出来,强烈的光线直直地射向我。这刺眼的灯光使我感到非常难受,我希望赶快躲到一个隐蔽的地方,摊开四肢躺到一张草席上,星光照到我的上方,就像人们从那黑暗的房间向外观看景色似的。终于,磕磕绊绊地,我越过缆索,绕过铁绞盘,一直走到龙骨附近,俯身下望,只见船头义无反顾地冲向黑沉沉的大海,飞溅着泡沫,将那与海水融为一体的月光劈开,流向两边。这架铁犁威猛地插进了那翻滚的黑土地中,令我体会到了在自然中被征服的痛苦,也体会到在这场游戏中所获得的欢乐。我凝视着、沉思着,忘记了时间。我究竟在这里站了多久?是一个小时,还是只有几分钟?轮船如同一只巨大的摇篮,上上下下、忽左忽右地晃动着,使我忘记了时间。一种疲惫感涌来,可是,这种疲惫也令人觉得愉悦。我想躺下去沉睡,可是又无法挪动脚步离开这里,无法迈进那棺材一般的船舱。我无意识地一伸脚,碰到了一堆缆绳,于是我坐在上面,将双眼紧闭,那银白的光辉映照在我的眼前、我的身上,所以眼前并非漆黑一片。我感觉到头顶的这个奇妙的世界如同一个巨大的银白色水流,无声无息地流淌。下方轻微的海涛声传入我的耳朵,这声响缓缓融入我的血液,我已分不清楚,这呼吸声究竟是我自己的心跳,还是轮船的心脏在远远地跳动,我忘情于这午夜的世界,随波逐流。

突然,在我身旁有人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咳嗽,这可吓了我一大跳。我正要进入缥缈的梦境,却被惊醒了。我的双眼一直紧闭,当睁开眼四处查看时,发现在船舷的阴影处有个闪闪发光的东西,看起来像是眼镜的反光,接着又出现一团火星,那是点燃的烟斗。原来,当我坐下来时,只是一味俯视着浪花飞溅的船头,或抬头仰望那南边的十字星座,并没有发觉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正坐着一个人,想必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这里已经很长时间了。我有些恍惚,下意识地用德语说了句:“请原谅!”“啊,哪里……”那人自暗处用德语回答了我。

看不见对方,却在这黑暗中与之默默地相邻而坐,这种极少出现的情形令我心生不安。毫无来由地,我觉得这个人好像在紧盯着我,就像我紧盯着他一样,我们头顶上方的白色月光虽然毫无顾忌地倾泻而下,可是谁都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轮廓。我们沉默着,只听到他轻微的呼吸声和他吸烟斗的咝咝声。

尴尬的氛围令人难以忍受,我甚至想立刻走开,但这样做又会显得过于唐突、不懂礼貌。为了缓解心中的不安,我取出一支香烟,嗤一声擦燃了火柴,这狭小的空间短暂地被火光照亮了,我看到了一张躲在眼镜后面的陌生面孔——自上船这几日以来,我还从未在这艘船上看见过这张脸,无论是在用餐时,还是在过道走动时,都从未见到过他。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扭曲,显得阴沉可怕,甚至有些不像人类,这到底是因为突如其来的火光刺痛了我的双眼,还是仅仅是在黑暗中产生的幻觉?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五官,黑暗就又吞噬了那被匆匆照亮的脸庞,我眼前仍旧只剩一个轮廓,他重新躲进了暗处。时而,我也会看到有一圈烟斗的红光闪现。我们谁都没说话,这种沉默实在沉重压抑,就像热带地区滞重的空气一样,令人透不过气来。

终于,我不能再忍受了。我站了起来,客气地说了声“再见”。

“再见。”一声生硬的回应从黑暗处发了出来,声音嘶哑。

我重又磕磕绊绊艰难地返回,穿过索具,绕过一些柱子,这时,我的身后响起一阵匆忙而踉跄的脚步声——刚刚坐在我身旁的那个陌生人追了过来。我停下脚步,但他并没有靠得很近。从那慌乱而紧张的脚步声中,我感觉到他有些惶恐和压抑。

“请原谅,”他连忙说道,“我想请求您一件事。我……我……”他紧张得结巴起来,由于窘迫而无法畅快地说下去。“我是出于一些私人的……纯粹私人的原因而躲到这里……总之是一件伤心事……我尽量避免跟船上的乘客打交道……啊,我并不是说您……总之,我只是请求……您是否能够答应我,不同船上的任何人提起,在这里看到过我的事……只是由于一些私人的原因,我不能和人们交往……如果……倘若您向人谈起,晚上有人待在这里……我会感到十分难堪,我……”他突然停止了说话,卡住了。我连忙向他保证,我绝不向人提起,请他不必担心。之后我们握了握手,我便就回到了自己的舱房,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还做了许多稀奇古怪、乱七八糟的梦。

我遵守自己的诺言,没有向船上的任何人提起这次发生在深夜的奇怪邂逅,尽管想要倾诉的愿望如此强烈。因为在枯燥的海上航行中,即便是最小的事情,比如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帆影,或一只逐浪的海豚,或一段新发现的艳遇,或一个普通的笑话,都会成为被人关注的大事件。而我又因此陷入了深深的好奇,想尽可能多地获得这个怪异乘客的信息。我甚至查看了旅客名单,揣度着这其中哪一个可能是他的名字,观察着其他的乘客,猜测谁会跟他有某种联系。整个白天我都烦躁不安,只盼望着夜晚早点来临,我能否还能再碰到他呢?谜一般的心理现象向来对我有着某种致命的诱惑力,使我坐立不安,总想弄清楚一切,这种难耐的欲望激得我血液沸腾,每当遇到此类奇特的人,都会激发起我想要了解他们的欲望,这种欲望几乎不亚于想要占有一个女人时所怀有的那种激情。长日漫漫,我百无聊赖地打发时光,于是我早早地上床睡觉,因为我知道,到了午夜我就会醒来,心事会将我唤醒。

果然,我醒了过来,而且几乎就是昨天的同一时刻。我看了看夜光表,发亮的长短针交叠成一条线。我连忙走出闷热的舱房,走进更加闷热的黑夜。

星光如同昨日一样灿烂,星星点点的亮光洒在行进的船上,南十字星座在顶空高照,一切都同昨天一样。在赤道地带,这白天和黑夜与我们的家乡更像是孪生兄弟,不过,昨天那种柔情满怀、朦朦胧胧的感觉并没有再次出现,我的心被某些东西牵引,它使我困惑不安。我知道我要去向何方,我要绕过那堆黑漆漆的绞盘,看那个神秘的人是否还会一声不吭地坐在附近。船上的钟声在头顶响起,这钟声分明在呼唤着我向前走去。我一步一步地走着,心中既有排斥,又被吸引。还没有走到船舷旁,就突然发现有一个红点在那儿闪闪发光,在黑夜的映衬下,就像一只红色的眼睛。啊,那是烟斗,他就坐在那里。

我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几步,可终于还是站定了。可能再过一会儿我就要走开了。这时那边的黑暗处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动,他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突然,我听他在我面前压低了嗓门,谦卑有礼地说:

“请原谅,”他说,“显然您是想坐回到您的老位子上去,我觉得您是看见了我才退回去的。请您到那里去坐吧,我正要走了。”

我连忙请他留下,并解释说我之所以退回,是因为怕打扰了他。“您没有打扰我,”他说,感觉带有一丝愁苦的滋味,“其实,我反而很开心可以不用独自一人待在这里。十多天来,我几乎没有说过话……事实上应该是好几年都没有说话了……可真是不好过,也许正因为要把所有的事都吞进肚子里……我快要憋闷死了。我在舱房里待不下去,我无法忍受……那口棺材……我也无法忍受那些人,他们整天聒噪不休……我实在无法忍受那些笑声……我在船舱里听到这种笑声,就拼命堵住自己的耳朵……当然,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给别人带来的困扰……但即便他们知道,这跟他们这些陌生的乘客又有何干……”

他停住了,可是又匆忙说道:“我不想给您添麻烦……请原谅我的唠叨。”

他欠了欠身,想要离开。可是我急忙申辩:“你丝毫不会麻烦我,其实我也很开心,能在这里安静地说上几句话……您抽烟吗?”

说着我递给他一支烟。他接了过去,我顺势给他点上火。火柴发出亮光,这张隐没在黑暗中的面孔又一次被映照出来,此刻正面向着我,镜片后的一双眼睛正仔细打量着我,神情急切,而且透出一股疯狂劲儿。我感到很紧张,觉得这个人好像想要倾吐些什么,而且非说不可。我知道,为了让他说下去,我必须保持沉默。

我们又坐了下来。他那儿还有一把椅子,他让我坐了下去。黑暗中,我们的纸烟忽明忽暗地闪着火光,他的烟头在嘴唇前方不安地颤动着,我看到他的手在发抖。我默不作声,他也一声不吭。片刻,他突然低声问道:“您累了吗?”

“不,一点儿都不累。”

他的声音犹豫着从暗处传来,“我想向您请教一些事……我是说,我想告诉您一些事。我知道,这听起来十分荒唐:我碰上一个陌生人,就要讲一些事情给他听,可是……可是我此刻正处于一种可怕的心理状态中……如果我不跟某人倾诉一下……恐怕我就要走向崩溃……啊,请您一定要理解这一点,倘若我刚才对你说……我知道,你其实也帮不了我什么忙……可是我这样终日沉默,憋得快要发疯了……我知道,在旁人看来,一个快要发疯的病人总是非常可笑的……”

听完他的话,我打断了他,请他不要如此自我折磨,如果有话想跟我说……当然,我不可能向他承诺什么,但当人们看到某人陷于困境之时,都是有义务提供帮助的……

“有义务……提供帮助……有义务帮助别人……这么说,您也认为,人们是有义务……有义务,帮助别人的……”

这句话他一连重复了三次。听到这种看似迟钝的、固执的重复,我感到有些紧张和害怕。这个人是不是个疯子?他是不是喝醉了?

就好像我已经大声地说出了自己的推测一样,他突然转过头,用另一种声调对我说:“你或许认为我疯了或者喝醉了,但并非如此,我不是疯子——至少现在不是。只是你刚刚说的这句话触动了我……非常奇怪,因为此时正在折磨着我,就是这句话,人们是否有义务……有义务……”

他开始结巴起来,说不下去。于是他干脆住口,振作了一下继续说道:

“我是一名医生,因此经常遇到一些情况,一些危险的情况……就算是我们说的极端情况吧,遇到此类情况,其实人们往往不清楚自己是否有义务……不仅对别人有义务,而且对自己、对国家、对科学的义务……医生理所应当去帮助人,当然,人们活着就是为了帮助他人……可是这种准则一向只是停留在理论上……那么助人为乐究竟应该进行到何种程度……您是一个陌生人,我跟您素昧平生,我请求您,不要告诉别人在此见过我……好,您守口如瓶,保持沉默,您尽了义务……我请求您跟我谈谈,因为我压抑得快要死去……您要好好听我说……好……可是要知道,尽这些义务并不难……但倘若我请求您把我捆绑起来,推到海里去……那么到那个时刻,您的助人为乐恐怕就走到了尽头了……是啊,凡事都是有个尽头的……只要是牵连到自己的生命,牵连到自己的责任……那么,一切都结束了,这种义务迟早都有个尽头的……所以,难道这种义务的尽头在医生身上就不能出现吗?难道仅仅只是因为他有一纸拉丁文的医学文凭,他就一定得是众人的救世主,得是一个拯救苍生的救星吗?要是有一个女人……有一个人跑过来,希望他成为一个高贵的人,心地善良而又乐于助人,那么他就必须得抛弃自己的生命,变成一个心无杂念的人吗?是啊,义务总是有个限度……在力不从心的时候,就在这时……”

他停了下来,使劲儿打起精神。

“请原谅……我一下子就激动起来……可是我并没喝醉……没有醉……我老实承认,现在的我的确会经常喝个烂醉,尤其是在面临难熬的寂寞的时候……您可以想一下,足足有七年,我几乎完全在土著和野兽当中生活……弄得现在简直无法正常讲话了,只要一开口,就滔滔不绝,没完没了……嗯,说到哪里了,请稍等一下……嗯,好,我想起来了……刚才我想问问您,想告诉您一件事,人是否有义务去帮助他人……就像天使那样纯洁而纯粹地助人,人是否……我这样恐怕说来话长。您是否已经疲倦?”

“不累,一点都不累。”

“我……我真的很感谢你……你不想喝点儿东西吗?”

他伸手向背后摸索了一下,有什么东西发出碰撞的声音,叮当作响,那是放在他身边的两三个、甚至若干个酒瓶。他递给我一瓶威士忌,我轻轻抿了一口,他却一口气灌下一大口。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这时钟声响起:午夜十二点半。

“好吧……我向您讲一件事。请您假设,有一个医生,在一座很小的城市里……或者说那根本就是乡下……一个医生,他,一个医生……”

他又停住了,然后他突然把椅子向我身边挪动了一下。“这样不行。看来我必须要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都告诉您,从头开始讲起,否则您不能够清楚地了解情况……这件事,这件事不能打比方,也不能空洞地谈论……我必须告诉您实情,不能遮遮掩掩……人们为了健康,在我面前将自己脱个精光,把他们身上的癣、疥疮和排泄物给我查看……若想得到正确的医治,就不能有任何隐瞒……所以,我跟您讲的不是一个虚构的医生的故事……我将自己剥个精光,向您坦诚地说,我……在这痛苦的、难挨的孤寂之中,在这个让人诅咒的国度里,我已经不知道害羞为何物了。这个该死的国度吞噬了人的灵魂,吸尽了人的骨髓。”

我可能是无意中做了一个什么动作,因为他又停住没再说了。

“啊,您表示抗议……这我理解,印度的神庙和棕榈树会让您兴致盎然,为期两个月的旅行让您感到心醉神迷,因为一切都是那么的具有浪漫风情。当然,当人们乘坐火车、汽车和人力车到处漫游时,那些热带风光确实十分吸引人。七年前我第一次来到印度时,我的感受也是如此。我梦想着去做所有的事情,我要学习语言,阅读神典原文,研究地方疾病,进行科学研究,调查土著人的心理状况,像人们用欧洲俗语所说的那样,去做一个传播人道和文明的传教士。到这个地方来的人全都怀揣了同样的梦想。可是在这座透明的、看不见的玻璃房子里,一个人到最后总会被折磨得精疲力竭,无论人们吞食多少奎宁,还会得寒热病。这种病魔侵入人的骨髓,人就变得软弱无力,疲惫懒散,就像脱力的水母。欧洲人离开繁华的大城市,来到某个该死的小镇,不知怎么回事,就会变得判若两人,同之前大相径庭——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沾染上一些恶习,有的酗酒,有的则沾染上毒品,还有的则变成不可理喻的野兽,到处打架斗殴。人们向往着回到欧洲,梦想着有一天又能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漫步,同白种人一起坐在宽敞明亮的房屋里。他们每天都在梦想,年复一年,可是一旦等到有机会休假的时候,竟又变得懒散懈怠,哪里都不想去了。他们知道,在大洋彼岸,自己早已被人遗忘,他们仿佛在这个世界随风飘摇,就像人们脚下踩着的大海边的贝壳。于是他们便留在了这酷热的热带森林中,干脆过起沉沦颓丧的日子。说起来,那可真是个该被诅咒的日子,就是我把自己出卖给这个贫穷的地方的那一天……”

“事实上,我这样做也并非完全出于自愿。我在德国学习医学,成为了一个优秀的、医术高明的医生,在莱比锡医院里曾谋得一个职位。在一个被人遗忘的医学报刊上,某一年曾大肆宣扬一种新的针剂,而第一个研制出这种针剂的人便是我。就在此时,我爱上了一个女人。她是我在医院里认识的,她的情人被她折磨得疯疯癫癫,后来竟开枪向她射击。没过多久,我也像她的那个情人一样变得疯狂起来。她摆出一副高傲和冷漠的态度,这令我神魂颠倒。我总是受那些惯于颐指气使、厚颜无耻的女人的控制。这个女人竟将我完全掌控,令我对她百依百顺。我——唉,这件事已经过去七年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受到她的蛊惑,我挪用了医院的公款。事情败露之后,平静的生活没有了,所有的一切都被搅得天翻地覆。幸亏有一位叔叔暗中帮忙打点,事态才没有进一步恶化,可是我的大好前程也就此烟消云散。当时我恰好得到消息说,荷兰政府准备招募一批医生到殖民地去,并会提供给应招者一笔经费。我当时立即想到,这肯定不是什么好差事,否则怎么会如此大方地提前预付经费?我知道,在那些寒热病肆虐的种植园里,坟墓上的十字架成倍增长,几乎是我们这里的三倍之多,可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总以为那些寒热病和死亡是别人的事,与自己无关。何况当时我也没有太多可供选择的机会,便乘车前往鹿特凡,签了一份为期十年的合约,得到了一大笔钞票。我将一半的钞票汇给了帮我各处打点的叔叔,还有一半在港口地区被一个女人给骗走了,不仅如此,她还骗走了我所有的东西,只因为她跟那条该死的母狗长得十分相似。”

“我身无分文,怀表也弄丢了,正好干干脆脆地扬帆远行,离开欧洲。当我离开港口的时候,并没有感到特别忧伤。后来,我就像您那样坐在甲板上,望着天上的南十字星座和远处的棕榈树,一下子觉得心胸开阔起来——啊,森林,孤寂,宁静,我梦想着!——然而,孤寂的生活可让我品尝个够。我并没有被派到贝塔维亚或泗水去,没有被派到任何一个有人、有俱乐部、有高尔夫、有书籍和报纸的地方,而是——唉,地名和整件事无关,不提也罢——被派到一个偏僻的小镇上,那里距离最近的城市有大概两天的路程。在那里,有几个无聊又健康状况不佳的官员,还有几个欧亚混血儿,我的交际圈仅限于此。除此之外,生活中就只剩下森林、种植园和沼泽了。”

“刚开始的日子还算过得去。我敦促自己进行各种各样的研究。一次,副总督的车在视察途中翻倒,压断了他一条腿,在没有任何助手的情况下,我给他进行了一次十分成功的手术,此事被人们传颂了好一阵子。我还搜集当地土著的毒药和武器,进行研究分析,我逼迫自己从事各种琐碎繁杂的事务,让自己保持上进。可是从欧洲带来的力量还没有耗尽的时候,所有这一切都还行,但是没过多久我就萎靡了。这里仅有的几个欧洲人十分令人反感,于是我跟他们断绝了交往。我闲来无事就饮酒作乐,胡思乱想。只要再熬三年,我就可以领到一笔养老金,重新返回欧洲,开始新的生活。那些日子里,我就在无所事事的等待中度过,只是等待。如果她……如果不发生这件事的话,现在的我应该还是坐在那儿等待着呢。”

黑暗中,他不再说话,烟斗也熄灭了。四下一片寂静,我一下子又听到海水拍打船体浪花飞溅的声音,以及机房遥远而低沉的心脏跳动声。我很想再点燃一支香烟,可又怕突然亮起的火柴照亮他的脸孔。他一动不动地沉默着。我不知道他是已经说完,还是睡着了。他的沉默显得无比深沉。

这时,船上的钟有力地敲了一下,一点钟了。他悚然一惊,我听到玻璃瓶相互碰撞的声音,显然他又伸手去摸威士忌。咕嘟一声,他喝了一口酒,又继续说起来,可是他的声音听起来更加紧张了,情绪也更加激动。

“没错……请您等一等……是的,情况正是如此。我就坐在那该死的小窝里,像一只缩在网里的蜘蛛,一连几个月都不动一下。雨季刚刚过去,雨水一直噼里啪啦拍打着屋顶,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星期。没有一个人来过,没有一个欧洲人,我每天枯坐在屋子里,喝着我的上等威士忌,同那些黄皮肤的女仆们做伴。当时我的心情很糟,日夜思念欧洲。每当我在小说里读到宽阔的街道和白皮肤女人,我就激动得手指颤抖。这种情况我没法向您详尽描述,这是一种思乡病,是一种非常厉害的、让人无精打采的病症。记得当时我正坐着端详一张地图,梦想着各种精彩的旅行。这时有人咚咚咚地敲门。一个听差的男仆和一个女仆站在门外,他们瞪大眼睛,比手画脚地向我解释:来了一位女士,是位太太,是个白种女人。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可是我刚才并没听到车子驶来的声音。一个白种女人吗?到这个蛮荒世界来?

“我刚要下楼,可是又立即止步,退了回来。我匆忙地照了一下镜子,稍稍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感觉心烦意乱,焦躁不安,被一种不愉快的预感折磨,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会有人出于友好来看望我。终于,我走下楼去。

“一位女士正在前厅等候,她一看见我就立刻迎了上来。一张厚厚的、乘车时使用的防尘面纱遮住了她的脸。我正要问好,可她先于我开口道:您好,医生。”她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接下来的话她说得过于流畅自如,就好像是事先背诵好的似的——我知道我是个不速之客,请您原谅。我们刚巧在镇子上,汽车还停在那边”——她说到这里,我脑中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为什么她不直接把车子开到我的门前?——这时我突然想起,您就住在这里。我已经听到很多关于您的情况,您为副都督做的手术很成功,真是医术高明,他的腿现在已经恢复正常,非常健康,已经能同过去一样打高尔夫了。是啊,我们还一直在谈论这件事呢,所以我们不想要我们那里的脾气很坏的外科医生和另外两名大夫,而换成您到我们那里去。况且,为什么总是看不到您在城里露面呢?您简直在过一种苦行僧的生活……”

“她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而且越说越急切,我根本插不进话。她没完没了地讲话,能看出她的内心十分慌乱,见她如此心神不宁,我也变得不安起来,暗自思索:她为什么要没完没了地唠叨?为什么她不进行一下自我介绍?为什么始终不摘去面纱呢?她在发烧吗?她疯了吗?我越发烦躁不安,同时也感到十分可笑,我就这样一声不吭地站在她面前,听凭她没完没了地说些没有意义的废话,这情形多少有些滑稽。最后她终于停了一下,这时我找到机会客气地请她上楼。她对听差的男仆挥了一下手,意思是让他待在原地,然后走在我的前面,迈上楼梯。

“您这儿真漂亮啊,”她一边说话,一边在我房里向四处张望。啊,这么多漂亮的书!我真想把它们全都读上一遍!”她走到书架旁,仔细察看书名。自她到来直到现在,她还是第一次保持了大概一分钟的安静。

“您要喝杯茶吗?”我问道。

“但她只是认真地看书名,并不转身。不,谢谢您,医生……我们马上就会离开……我没有多少时间逗留……这只不过是一次不太远的郊游……啊,您也读福楼拜的书,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作家……太好了,真是好极了,这本《情感教育》……我发现,您也读法文呢……您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嗯,是的,德国人在学校里什么都学……真了不起啊,您精通那么多种语言!副总督对您的医术非常有信心,他总是说,您是他唯一信得过的医生……而我们那里的那位可怜的好心医生只能陪他玩玩桥牌……另外,您知道吗……”(她一直面对着书架,没有转过身来),今天我突然想起,我本应向您请教一下……由于我们刚巧从您这里路过,我想……啊呀,您现在正忙着吧……那么,那么我还是下次再来拜访吧!”

“有什么事您还不如直截了当地直说呢!”我思忖着。可表面上我仍不动声色,并让她相信,现在或者任何时候,只要她想,我都十分乐意为她效劳。

“‘其实也不是什么严重的病,’她说着,侧过身来。同时,她伸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阅着,‘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小毛病……妇科病……头晕、无力。今天早晨,在汽车拐弯时我突然晕倒了,一下子昏死过去……听差只好扶着我坐在车里,给我拿来了水……可能是司机开得太快了……您觉得呢,医生?’”

“仅凭这些我无法判断。您经常这样吗?”

“不……啊,近来是的……只是在最近一段时期……是的……眩晕恶心!”

“她又转过身去,把手上的书放了回去,然后又抽出另外一本,随意翻着。这很奇怪,她总是这样心不在焉地翻书……为什么如此烦躁呢?为什么她始终不拿下面纱呢?我依然保持沉默,让她就这样等着,我觉得很有趣。终于,她又开口了,还是那么唠唠叨叨,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不是什么严重的病,医生,是不是?不是热带病……不是什么可怕的病……”

“我首先要检查一下您是否发烧。我可以摸一下您的脉吗?”

“我向她走去,可她竟往旁边闪避了一下。”

“不用的,不用的,我没有发烧……我肯定没有发烧……自从出现这种眩晕的情况后,我每天都会量体温。从来没有发过烧,体温很正常,总是三十六度四。我也没有胃病。”

“我迟疑了片刻。在这段时间里,我心中一直存有一个疑团。我感觉到这个女人想要寻求我的帮助,因为像她这样一位夫人,来到如此蛮荒之地,总不会是来跟我讨论福楼拜的作品吧?沉默了一两分钟,我直截了当地说道:请您原谅,我可以坦率地问您几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医生,您是医生嘛,”她回答着,可是又转过身去翻弄书本,用后背对着我。

“您生过孩子吗?”

“是的,我有一个儿子。”

“您……你以前……我是说您生孩子以前,有过类似的情况吗?”

“有过。”

“她的声音突然变了,变得非常清晰了,而且语气也变得十分肯定,不再是那种唠唠叨叨、心烦意乱的语气。”

“请您原谅,我还要提一个问题……有没有可能您现在又处于同样的情形了呢?”

“有可能。”

“她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像刀子一样锋利,毫不含糊。她转过去的头,丝毫也不颤动。”

“夫人,我认为最好还是让我给您检查一下身体……请您到另一间屋子里,可以吗?”

“这时,她突然坚定地转过身来。隔着面纱,我感到她的目光冷酷而坚毅。”

“不……没这必要……我对自己的情况非常清楚。”

他迟疑了一下,斟满酒的杯子在黑暗中闪着亮光。

“那么,请您继续往下听吧……可是需要您先花费几分钟的时间把这件事好好想一想。像我这样一个男人,在异国他乡正过着寂寞的生活,这个时候突然闯进来一个女人。要知道,几年以来,第一次有白种女人踏进我的房间……突然之间,我感到这房间里充斥着某种不祥的东西,弥漫着一种危险的气息。这使我不寒而栗。这个女人那钢铁般的果敢令我不安,她走进来的时候滔滔不绝,接着又一下子提出要求,就像突然拔出匕首一般坚定。这时我已经明白了,她想要我帮忙的究竟是什么事——很多女人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来寻求我的帮助,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是她们来的时候要么羞愧万分,要么苦苦哀求,甚至会流着泪乞求。然而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是啊,这位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具有男人般果敢坚定的女人……从第一秒钟我就感觉到,这个女人比我坚强……只要她想,就可以做到让我屈服于她……可是……可是……也有一些恶的东西存在于我的内心深处……我体内的男子汉在抗拒,有一种被压制的怨气,因为……我刚才已经说过……从第一秒起,我就感到这个女人是对手,是敌人。”

“我保持着沉默,固执而倔强地沉默着。我能感觉到,隔着面纱,她在逼视着我,带着挑战的神气,她想迫使我先开口。可是我并不会轻易屈服。我开始说话,可是,顾左右而言他……是啊,我无意识地模仿起她刚才那种唠唠叨叨、漫不经心的语气。我假装没有领会她的意思,因为我想要逼迫她明确地表明自己的意图——我并不知道您是否能够理解这种心态——我不想主动凑上去,而是想让她来乞求我……尤其是她,因为她是那么的专横霸道,那么的盛气凌人……因为我知道,正是女人的这种傲慢的态度令我觉得低她们一头。”

“于是我开始东拉西扯,说根本不用担心,这种情况是妇女常有的现象,而且未必就是坏事,因为它还有可能保证良好的健康发育。我广为引证医学杂志上所刊登的病例……我一直说,说得轻描淡写,随随便便,一直把她的情况看成是寻常小事……我也在等待着她来打断我的话。我知道,她是无法忍受我这么说的。”

“果然,她毫不客气地插话了,而且还做出停止的手势,仿佛要把这些安慰人的鬼话全都一下子抹掉一般。”

“医生,实际上这种情况令我非常不安。我生我儿子的时候,我的健康状况是比较好的……可是现在,我觉得我的身体很差了……我的心脏有问题……”

“‘啊,心脏病,’我重复着,故意做出不安的姿态,‘那我得立刻给您做个检查。我做出立即起身去取听诊器的样子。’”

“她立即插话了。她的声音很坚决,声调也变得尖锐起来,就像是在下命令。”

“我的心脏不健康,医生,您必须相信我的话。我不想浪费不必要的时间去进行检查——我认为,您应该对我更加信任,因为至少,我已向您表明了足够的信任。”

“现在战斗已经打响,这是公开的挑战。我必须应战。”

“信任的前提是坦诚,毫无保留地坦诚。请您说得明确一些,我是医生。首先请您将面纱取下,请您不要翻书了,不要再拐弯抹角。没有人戴着面纱找医生看病。”

“她盯着我,身体挺得直直的,十分高傲。她犹豫了,过了一会儿,她坐了下来,掀起了脸上的面纱。我看见了她的脸,正如我所担心的那样,这是一张无法令人一眼看透的面孔,老练、沉着、镇定自若,她的脸上有一种不受年龄影响的美,那对英国人的灰色眼珠看起来非常平静,但是我知道,在这眼睛后面,藏着各种各样热烈的激情。她的嘴抿得紧紧的,只要她自己不想开口,任何秘密都不会泄露的。我们互相对视,大概有一分钟之久。她的眼里含有命令,又好像是在询问,显露出冷酷而残忍的表情。我不由得把视线移开,她占了下风。”

“她用手指关节轻轻敲打着桌面,显得很不耐烦。接着她突然开口说:‘医生,您是知道我找您做什么,还是不知道?’”

“我想我知道。但还是不要转弯抹角,让我们摊开来说吧。您打算结束您目前的状况……您是想通过我使您摆脱眩晕和恶心,办法是彻底消除病根,是这样吗?”

“是的。”就像是刑斧斩落。她干脆地吐出这两个字。

“那么您是否知道,这样做是十分危险的……而且您我双方都有危险……”

“知道。”

“法津是禁止我这样做的。”

“有些情况例外,法律非但不禁止,反而还认为很有必要。”

“但是这需要提供一份医生的诊断书。”

“您就是医生,您会弄到诊断书的。”

“她说这句话时,眼睛死死地盯住我,一动不动。这是一道真真切切的命令,我这个懦弱无能的人全身打战,对她那魔鬼般的专横跋扈感到由衷钦佩。但我还在挣扎,还想较量一下,我不愿意让她知道我已经被她踩在脚下——不要太快让步!要制造点障碍,迫使她来乞求你。”这种充满欲望的念头在我脑里一闪。

“这种事一向并不取决于医生的主观愿望,可是我准备同医院里的一位同事……”

“我不需要您的同事……我是来找您的。”

“那么可以问一个问题吗?为什么偏偏找我?”

“她面无表情,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妨直说了吧,因为您住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因为您并不认识我,因为您医术高明,因为……”这时她犹豫了一下,您大概不会在这个地方待很久,特别是……当您能够带一大笔钱回家的时候。”

“我感到浑身发冷。”

这种精明的盘算和生硬的生意,震得我头晕目眩。直到现在她也一直没开口央求过我。因为一切都是早就算计好的,首先是对我进行详细的侦查,然后一下子抓住我的要害。她那魔鬼般的意志逼迫着我,显示出咄咄逼人的气势,可是我已满腔怒火,我要进行反抗。我再一次逼迫自己采取冷酷淡然的态度,几乎变成了嘲讽。

“那么,您的意思是打算……打算让我支配那一大笔钱?”

“这是对您的帮助表示感谢,同时也是为了让您能够即刻动身。”

“您知道吗,这样一来我就别想领到养老金了。”

“我会给您补偿的。”

“您的意思我非常清楚……可是我还需要您说得更明确。这一大笔钱的数额究竟是多少呢?”

“一万二千盾,凭支票在阿姆斯特丹银行兑款。”

“出于愤怒,我浑身哆嗦……当然,也是出于赞赏。她全都计划好了,她掂量了我的分量,然后给出了金额和支付的方式,这样我就会老老实实地被她收买了,她早就用她的意志在支配我了。我愤怒了,恨不得给她一记耳光……可是我颤抖着站起来时,她也跟着站了起来,我们四目相对,狠狠地逼视对方。我看到她那紧紧闭着的、始终不肯央求的小嘴,看到她那昂起的高傲的头颅,我突然产生了一种粗暴的念头。她一定对此有所察觉,因为她把眉毛扬了一下,就像人们在想轰走某个讨厌的家伙时那样。我们之间的仇恨一下子赤裸裸地展现出来。我知道她恨我,因为她需要我,我也恨她,是因为……因为她始终盛气凌人,始终不肯开口求我。这短暂的沉默显然是我们两个首次开诚布公地相互交谈。接着,我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就像是被一条爬虫咬了似的,我对她说……说……”

“可是,先生您要等一下,否则您会对我所做的事情产生误解……嗯,是我说的话……我必须得先向您解释一下,我是……我是如何产生这个荒唐、疯狂的念头的……”

黑暗中又传来酒瓶叮当作响的声音。他说话的声音变得更加激动了。

“我并不是要为自己开脱,为自己辩解,洗刷自己的罪恶……可是如果不解释,您是无法了解情况的……我不知道我曾经是否算是一个好人,不过……我想,我是一贯都乐于助人的……在那糟糕透了的生活中,我唯一的欢乐就是利用所学到的一点科学知识来救助他人,对我来说,能够救人一命是一种莫大的欢乐……”

确实如此,我最美好的时刻就是,一个脸色吓得铁青的黄皮肤小伙子向我跑来,他被蛇咬了一口,脚肿得老高,他拼命叫喊,请求我不要把他的腿锯掉,而我通过一番奋战,终于挽救了他的生命。倘若一个女人发着高烧,病得无法起床,我会开车跑上一个小时的路程去出诊——同这个女人找我所办的事一样,在欧洲的医院里,我就曾帮过同样的忙。可是在当时,您至少觉得这个人是需要你的,您也知道自己是从死亡中将他拉了回来,或者是使某个人不再面临绝望的境地。在帮助别人的时候,尤其需要这种被人所需的感觉。

“可是这个女人——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够清晰地向您表达——她彻底激怒了我,她好像闲逛似的到我这里来,她的傲气十足引起了我的反感——该怎么说才好呢——正是她的这种态度,将我身上所有被压抑着的、所有隐藏起来的、所有恶毒的东西都激发了出来,去拼命同她抵抗。她来到我这里,耍着贵妇人的派头,不可接近,冷酷无情,将生死攸关的事当成交易,我被激怒了……更何况……何况……说到底她肯定不是因为打高尔夫球才把肚子弄大的……我突然一下子就生出一个念头,说不定也是头脑清晰思考出的结果,这个冷漠的、高傲的、冷酷的女人,当我看着她的时候,哪怕稍微带点对抗、拒绝的样子,她就会扬起灰色眼睛上的那两道眉毛,可就在两三个月之前,她却在跟一个男人在床上,像个畜生般赤身裸体,说不定玩得兴起,淫声大作,两个身体合成一体,就像两个胶在一起热吻的嘴唇。而此刻她对我居高临下,傲气十足,摆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活像一个英国军官站在那里上下打量着我,这让我的脑中出现一个灼人的念头……我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我产生了这个念头,我一心想要占有她、凌辱她……就在这一瞬间,我的双眼穿透她的衣服,看到了她赤裸的身躯……从这一瞬间起,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把她占有,要迫使她那紧闭的嘴唇发出一声呻吟,像那个男人,那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一样,在销魂蚀骨之际摸遍这个冷酷、傲慢的女人全身。这一点……我要向您说明……尽管我在此地是如此颓废、堕落,可是作为医生,我从未试图乘人之危……但是这一次……这一次并非是出于性欲,真的不是……如果是,我会毫不犹豫地承认的……这只是出于一种征服的欲望,我只想作为一个男子汉煞一煞她的傲气……我之前对您说过,高傲的、冷若冰霜的女人一向对我具有某种威力……再加上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七年,而这七年当中我从没有接触到一个白种女人,我的抵抗力几乎没有了……因为本地的姑娘,这些吵闹不休纤小秀气的鸟儿,只要有一个白种“老爷”需要她们,她们就会因敬畏而浑身哆嗦,低眉顺眼地委身相从,她们时刻准备好敞开自己的胸怀,用咯咯的笑声来侍候你……可恰恰是这种卑躬屈膝和顺从的奴性令人扫兴……现在您能理解这件事了吗?在这种背景之下,突然出现一个女人,高傲至极,满腔仇恨,身上的每一处甚至十个指尖都包得严严实实,同时又故作神秘,蕴藏着过去的激情……这样一个大胆的女人走进一个如我一般孤寂饥渴、与世隔绝的男人的世界里,您是否明白这将会对我产生何种影响?这一点……我之所以解释这一点,是为了让您更好地了解下面的事情。因此……我怀着某种邪恶的贪欲,想象着她一丝不挂、娇媚性感、寻欢作乐的场景,觉得精神为之一振。但是我却假装若无其事,冷漠地说:一万二千盾?不行,我不会为了这点钱去做这件事的。”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脸色开始有些苍白。她大概已经意识到,我如此拒绝,恐怕并非只是贪图钱财。可是她问:那么,您想要什么呢?”

“我不再用冷漠的口气说话了。我们干脆直说吧!我不是什么生意人……我也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里面那个可怜的药剂师,为了一点昧良心的贿金而售卖他的毒药……也许,我反而同生意人恰恰相反……您应该明白,使用这种方法,您的目的是无法实现的!”

“难道您不愿意?”

“钱无法收买我。”

“在我们两人之间出现了一片寂静。如此寂静,以至于我都听到了她一起一伏的呼吸声。”

“那么,除此之外,您还有什么其他的愿望呢?”

“这时我觉得自己失控了。”

“首先,我希望您……不要像对待一个小贩似的跟我说话,而是要像对待一个正常的人那样,既然您前来寻求帮助,那么就请您不要一上来就搬出您那可耻的金钱……您应该请求……我这个人去帮助您……我不仅仅是一名医生,我也不只是有看病的时间……我还有别的时间……或许您可以选择在这样的时间到我这里来……”

“她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的嘴微微一撇,颤动了一下,用很快的速度说道:‘这么说,如果我乞求您……您就会做这件事了,对吗?’”

“瞧,您立刻又想做一笔交易了——只有在我先答应您的情况下,您才会开口请求。可是您首先必须央求我,然后我才能给您回答。”

她立刻把头高高昂起,就像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她怒气冲冲地直盯着我。

“不!我不会求您的,我宁愿死去也不会求您!”

“我怒火中烧,一股炽热的莫名怒火升腾而起。”

“既然您不愿意求我,那么我就自己来提出要求吧。我想,我没有必要直接说出口了吧?您知道我希望从您那里得到些什么。在那之后,我就会帮助您做那件事。”

“她一动不动地瞪了我一会儿。然后——啊,我没法……没法描述出这有多么可怕——她接着就绷紧了脸,然后一下子大笑起来……她用一种无法形容的轻蔑态度冲着我哈哈大笑……她令我感到羞愧……可同时又令我心醉神迷……这轻蔑的笑声像惊雷一般,突然爆发出来,是那么的突然,被一股巨大无比的力量有力地触发了出来,我……是啊,我简直想立刻跪倒在她脚边,去亲吻着她的双脚。前后不过一秒钟的时间……犹如一道闪电,我觉得自己仿佛被点燃了一般……这时,她已经迅速转过身,快步向门口走去。”

“我想立刻追上去……向她致歉……求她原谅……我已彻底被瓦解了……可是她再一次扭过头来说……不,她是在下达命令:‘我警告您,千万不要胆大包天地想跟踪我……您会后悔的。’”

“接着,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说到这里,他又迟疑了,我们又陷入了沉默……我又听见水流动的哗哗声,好像月光在流淌似的。终于,他又开口了。

“房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了……可我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的那道命令似乎将我催眠了……我听到她走下楼梯的声音,听到她关上大门的声音……我什么都听到了,我一心只想追上她……我不知道自己是想把她找回来,还是想要揍她、掐死她……反正我只想要追上她……追上她……可是我却挪动不了自己的身体,我的四肢如同触了电一般,全都麻痹了……她目光中射出的那道专横的闪电把我击中了,而且痛入骨髓……我知道,这是无法解释、无法叙述的……听上去很可笑,但我确实是一直呆若木鸡地傻站着,一直站着……过了许久,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是十分钟,我才从原地挪动了一下……”

可是我刚刚能够挪动一步,就立刻向楼下跑去……

她可能才将通向小镇的那条马路走完……我冲进车棚去取自行车,发现忘了带车棚钥匙,于是我拼命扳开竹编的棚门,弄得劈啪作响,折断了一地的竹子……终于,我跳上自行车,奋力骑着去追赶她……我必须追上她,在她到达自己的小汽车之前……我必须……必须要跟她谈谈……

“马路在我身旁扬起灰尘,一掠而过……这时我才发现,刚才我在楼上呆立了多久……因为我看到她已经走到小镇口的森林拐弯处,她正直挺挺地迈着僵硬的步伐匆忙赶路,听差在一旁陪同……她肯定是发现了我,因为她跟听差说完话后,他就停了下来,只让她一个人继续往前走……她想要干什么?为什么要把听差留下?……难道她想跟我谈话而把他支开吗?……我拼命蹬着自行车……这时,突然有人从马路一侧横着向我冲过来……是那个听差……我刚来得及把自行车向路边一拐……就一下子摔倒在地……

“我一边痛骂一边爬了起来……忍不住举起了拳头,想要给这个笨蛋狠狠一击,可是他灵活地跳向一旁……我扶起了自行车,想重新上车……可是这个蠢货又迅速跳到我的前面,一把抓住了自行车,用他那蹩脚的英语说道:您就待在这里。”

“您没有在那种热带地区生活过……您不知道,这样一个黄种浑蛋竟然敢抓住白种老爷”的自行车不放,还堂而皇之地命令他待在原地,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狂妄放肆的行为。

“我不答他的话,只是挥出拳头砸向他的脸……他踉跄了一下,但仍然紧紧抓住我的自行车不放……他睁大了两只怯生生的眼睛,留露出奴性十足的恐惧神色……即便如此,他也仍然死死抓住车把不放……您就待在这里,”他又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遍。幸好当时我没有随身携带手枪,否则我肯定会忍不住一枪把他打死。滚开,您这个无赖!”我愤怒地大吼。他缩着脖子盯着我看,显出害怕的样子,然而并没放开车把,我再次挥拳打向他的脑门,他依旧没有松手。这可激怒了我……我眼睁睁看着她走远,也许已经溜掉了……于是我用真正的拳击打法击向他的下颚,他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现在他松开了自行车……可是我跳上车,却发现根本骑不动……刚才两个人抢来抢去,已经把自行车的钢丝弄弯了……我急得双手颤抖,哆嗦着想把钢丝扳直……可是不行……于是我一把把自行车扔在路的中间,就横在那个无赖的身边。他满头是血,从地上爬了起来,赶紧闪到一旁……然后,啊,您可能无法体会,一个欧洲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是如此狼狈,这是多么可笑……我几乎失去清醒的意识,脑袋混沌一片,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有一个想法:跟上她,追上她……我拔脚狂奔起来,就像一个失去理智的疯子。我沿着马路一直向前跑去,那些黄种人纷纷从道路两侧的茅屋里走出来,他们惊讶地看着我——一个医生,一个白种人在那里狂奔。

“我大汗淋漓地跑到镇上……开口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小轿车停在哪里?……刚刚开走……镇上的人们惊讶地望着我——我像一个疯子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满头大汗,满身尘土,脚步还未站稳,就大声询问……我看到那辆小轿车屁股后面喷出烟雾,迅速地开走了……她成功了……她成功地逃跑了,正如她那精密的计划,精密到残忍地步的盘算任何细节并获得成功一样。”

“可是就算是逃跑了,又有什么用呢?……在这个热带地区,欧洲人当中是没有秘密可言的……大家几乎全都互相认识,所有的事都会引人注目……她的司机并没白白地在镇公所待上一个小时……几分钟之后我就得到了很多信息……我知道了她是谁……她住在城里……住在首府,距离这里有八个小时的火车行程……这么说吧,她是一个大商人的太太,家财万贯,十分富有,是一个英国女人……我还听说,她的丈夫在美国已经停留了五个多月,再过几天就要回来,然后带她一起去欧洲……可是她——这个想法像血管中被注射了毒药似的灼烧着我——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充其量只能维持两三个月……

“到此为止所发生的所有事情,我想我还能够让您明白……而之所以能够让您明白,也许就是因为到那时为止,我还算了解自己……作为一名医生,我一直能够正确诊断出自己的健康状况。可是从看到她远去的那一刻起,我就像发高烧的病人一般……我无法控制自己……这就意味着,我很明白,我所做的一切是多么的荒唐,可是我又控制不住自己……连我自己都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无法理解……我像是发了疯似的向前奔去,跑向我的目标……请您等一等……也许我还能让您了解得更进一步……您知道马来狂是怎样一回事吗?

“马来狂?……我能想起……我记得是在马来人当中流行的一种癫狂症……”

“这是一种疯病,一种狂犬病……是一种失去理智的、凶残的偏执狂发作,这种病的严重程度使得任何一种酒精中毒都显得极其小儿科……我逗留当地时,曾亲自研究过几个病例——您知道,从旁人的角度进行观察,人们总是会聪明、冷静而且客观——

“可是我并没有发现这种疯病的疾病起源……但无论如何这都与气候有些关系,这沉闷、压抑的气氛就像暴风雨压迫人的神经一样,使人最终精神崩溃……马来狂……是啊,马来狂就是这样:一个马来人,一个非常普通、非常善良的马来人,他会喝着自己酿制的饮料……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神情麻木,没精打采……就像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呆一样……然而突然间,他就会猛地跳起,随便抓起一把匕首就冲到大街上……一直向前冲……不知道究竟要跑向何方……一旦遇到拦住他去路的什么东西,无论是人还是野兽,他就不假思索地举起匕首把他们捅倒,这种嗜血的刺激只会使他更加激动、更加暴烈……他一面狂奔,口吐白沫,一面疯狂地号叫……他跑啊,跑啊,一直向前跑,他不会四下张望,只是一面狂叫,一面奔跑,手中握着滴血的匕首,笔直地向前冲去……村庄上的人都知道,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一个马来狂人……因此,只要有个狂人跑来,大家就大声相互警告:马来狂人!马来狂人!”人们四散奔逃……可是他却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一个劲儿地向前跑,遇到什么就捅什么……直到人们像对待一条疯狗似的将他击毙,他这才扑通一声倒地死去。

“有一次我从平房的窗口正好看到这一幕……真是震惊极了,令人毛骨悚然……就是因为我曾见到过这一情景,我才了解自己那几天偏执的行径……就是这样,我可怕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既不左顾也不右盼,就那样疯狂次地直冲出去……向那个女人冲去……事情究竟如何发生,我已经记不太清,总之一切全在疯狂的奔跑中,我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前飞奔……在我知道这个女人的名字、住处和大概情况之后,在十分钟之内,不,五分钟,不,两分钟之内……我就骑上了一辆当场借来的自行车,我赶回住处,随便扔一套衣服在箱子里,取了一些钱,就乘着一辆汽车去了火车站……我就这样上了火车——没有向镇政府官员请假,没有找人接替我的工作,任凭自己的房门敞开着……受到惊吓的仆人们围在我的周围,女佣们连连发问,我既不回答也不理会……我到了火车站,搭乘下一班车到城里去……在这个女人踏入我房间后的一个小时之内,我就把自己的全部生活抛到脑后,如马来狂人一般奔向未知……

“我笔直地往前跑,用我的头去撞墙壁……我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是晚上六点……六点十分我就找到了她的家,请门房向她通报……您知道……这是我所做的最缺乏理智、最愚蠢的事了……可是马来狂人在向前奔跑时根本没有意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将要跑向何处……几分钟后,彬彬有礼的仆人出来了……以冷淡的态度告诉我……夫人身体不适,无法见客。

“我步履不稳地走出大门……绕着这所房子转了一个小时,竟还怀抱着荒唐的希望:说不定她还会来找我……后来,我在海滨酒店定了一间房,带了两瓶威士忌到房间……在两瓶酒和双倍剂量的安眠药的作用下……我终于睡着了……这昏昏沉沉的一觉是我在生与死之间奔跑的唯一的休息。”

船上的钟有力地敲了两下,那饱满浑厚的声音在如同死水般的沉闷空气中继续颤动,然后消失在龙骨下那不断轻轻溅起的水花声中,海水的响声始终执拗地伴着这个人激动的谈话声。黑暗中,这个坐在我对面的人想必是被突然响起的钟声吓了一跳,立刻止住了话头。我听到他又伸手去摸酒瓶,那轻微的咕噜咕噜的喝酒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之后他好像平静了许多,用一种坚定的语气继续说道:

“从这一刻起,我无法向您叙述准确的时间。我当时肯定在发烧,反正我一直处于一种亢奋状态,几近疯狂。就同我跟您描述的一样,是一个马来狂人。请您不要忘记,我到达城里的时间是星期二的晚上,而之后我听说,她的丈夫在星期六就要乘伊比利亚半岛及东方航运公司”的客轮从横滨到达这里。这就意味着她只剩下三天的时间,就必须做出决断和找人帮忙。我知道,我必须立即帮助她,可是却无法再得到跟她说话的机会。我想为我可笑的、荒谬的举止向她道歉,请她原谅,正是这一想法驱使着我去找她。我知道这个时候时间很珍贵,我知道这关系到她的性命,可是我没有办法接近她,哪怕只是悄悄跟她说句话,或者还是做一个简单手势的机会都没有。我知道,正是因为我疯子般的追赶才让她更为恐慌。这件事……啊,您等一等……这就好像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穷追不舍,目的是想向他发出警告,有一个凶手要加害于他,可是被追的人反而将他视为想要行凶的人,于是他就继续跑,直到毁灭……她把我当成了马来狂人,因为我对她穷追不舍,使她受到屈辱,可是我……问题就在这里……我早已经不再去打那个荒谬的主意了……我已经筋疲力尽,我只想帮助她,帮她脱离困境……为了帮助她,我可以做一名凶手,我可以犯罪……可是,她对此毫无所知。我在第二天早上醒了过来,立刻又向她的住宅跑去,听差站在门前,就是那个跟我打了一架的听差,他远远地就看见了我,难道他在等我?但他一闪身就躲进门里。他如此这般,或许是悄悄进去向夫人禀报?或许……啊,真是令人捉摸不透,她现在这样冷酷地折磨我……也许她已经做好了接见我的准备……可是我一看到那个听差,就想起了自己的耻辱,我几乎不敢去询问关于这个女人的事……我的腿直打哆嗦。我走到门前,又转身离开了……是的,我离开了,而这时,她也许也在忐忑而备受折磨地等待着我。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可做,在我的脚下的这座城市,此刻像被烈火燃烧了一般炽热、发烫……我突然灵光一现,便叫来一辆车子,出发去见副总督。正是这个人,我曾在镇上成功地帮他恢复了健康,我请仆人给我通报……我想,从我的外表来看,想必已经发生了某些变化,而使人感到惊讶、陌生,因为同副总督见面时,他上下打量我的目光暗含恐惧,尽管他彬彬有礼,但明显透露着不安……或许他已经看出我是一个马来狂人了……我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请求他帮助我调回城里工作,在那野蛮的乡下我实在待不下去了……无论如何,我都想要立即调换一个地方……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无法形容,他看我时的那副神气……就像医生看待病人那般……精神崩溃,亲爱的医生,”他说,对于这种情况我很熟悉。好吧,这事我可以帮忙,可您得耐心地等上一段……因为要先找一个人接替你的工作,等四个星期应该就差不多了……”一天也不能等了,我等不及了。”我急切地回答着。他投来了奇怪的目光。可是,医生,势必要如此才行啊。”他严肃地说,那个镇上总不能没有医生啊。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你,那么我今天就会着手办理此事。”我咬紧牙关站在那里,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我是别人花钱买来的,同奴隶没什么两样。我振作起精神,准备进行全力的反抗,可是这位老练圆滑的长官抢先说道:医生,你长期离群索居,这样下去是要得病的。你闲暇时从未到城里来过,也从不休假,事实上,我们都感到很惊讶。你需要多与人接触,需要更多的兴奋刺激,那么,今晚我们在政府大楼举办的招待会,你无论如何都要来,到时你会见到很多的朋友,有些人早就想结识你了,经常问起你,盼望着你能到城里来。”

“最后一句话令我精神为之一振。有人问起过我?难道是她吗?立刻,我就变成另外一副模样:我彬彬有礼地感谢他的邀请,并保证准时到达。我的确准时到达了,非常准时,我必须告诉您,我心急如焚,是第一个到达政府大楼的宾客。我的周围全是黄皮肤的仆人,大家都沉默不语,光着脚急急忙忙地跑来跑去——处于敏感而困惑中的我甚至觉得——他们在背后偷偷嘲笑我。足足有一刻钟之久,仆人们无声无息地进行准备时,只有我这唯一的一个欧洲人孤零零地坐在这里,我是那么的孤独,甚至都能听到背心口袋里怀表的滴答声。后来,终于有政府官员携带着他们的家眷到来了,最后总督也来了,他热情而长时间的同我谈话,我认为自己的应答十分得体,直到……直到我突然感到有一种莫名的烦躁,我一下子失去了灵活,变得笨拙起来,开始结结巴巴、张口结舌。”

“尽管我背对着大门,可我一下子就感觉到——她进来了,她一定已经在大厅里了。我无法向你说清楚,为什么这种突然产生的确信使我不知所措、慌乱不安,可是我在跟总督说话的时候,虽然他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回响,我却感到她就站在我背后的某处。幸好总督同我的谈话马上结束了,否则,我知道自己会猛然转身的,我的神经是如此莫名地紧张,我的情欲被撩拨得如此强烈。果然,我一转身就看到她恰恰站在我感觉中她所在的地方。她穿着一袭黄裙,瘦削的肩膀性感地裸露着,如同洁白的象牙般散发诱人的光芒。她站在那里,同一群人闲聊着。她的脸上带着微笑,可是隐约显露出紧张的神色。我慢慢走近她,她没有看见我,或许是故意视而不见?我凝视着她,大方得体的微笑在她薄薄的唇边漾起,这微笑重又令我心醉神迷,因为……唉,我知道,这全都是她的谎言和故作的伎俩,这是她出色的伪装的本事。我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三,而她的丈夫星期六就要乘船到达了……她怎么还笑得出来,还如此……如此的满不在乎,如此的无忧无虑,她若无其事地摆弄着手中的扇子,仿佛惶惶不安与忧心忡忡与她绝缘,仿佛她已将它们撕得粉碎。而我……我这个局外人……在两天以来为那个时刻而忧心不已……我这个局外人……在替她担惊受怕……而她,却依然来参加热闹的舞会,并且始终微笑着,微笑着……”

“音乐响了起来,舞会开始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军官邀请她跳舞,她向刚刚聊天的人礼貌地欠了欠身,就挽着那个军官的胳膊走向另一个大厅。他们正好经过我的身边,她一看到我,就立刻紧张起来,然而这份紧张也仅仅持续了一秒钟,然后像是认出了我一般,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就像对一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熟人一样,说:“晚上好,医生。”而我正在是否要同她打招呼之间犹疑不定,她就飘然离去了。谁都无法知道那双灰色的眼睛里藏着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要打招呼?为什么她又表现得认出了我?这是出于自我保护,还是想要与我接近?或者仅仅是为了化解因出乎意料而感到的尴尬呢?我无法说清楚。我在那个舞会当中,心情非常激动,我内心的激情全部被激发起来了,全都压到了我的心上,随时都会爆炸开来。我瞧见她慵懒地偎依着军官,无忧无虑地跳着华尔兹的舞步,冷漠的额头在灯光下闪着光,我知道,她……她一定像我一样想着……想着同一件事……在这个地方,我们两人共同拥有一个可怕的秘密……而她却跳着华尔兹……在短短的时间内,我的恐惧、我的贪欲和我的钦佩之情,胜过以往任何时候。我不知道是否有人注意到我,但我可以肯定,我的行为举止充分暴露了自己,这种暴露远远大于她的掩盖——是啊,我一直盯着她,视线无法移到别处……我站在远处,仔细捕捉她那戴着面具的脸,看她的面具是否会有一秒钟落下来。想必她察觉到了我凝视的目光,这令她不舒服。在她挽着舞伴的胳膊走回座位时,她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像是对我发出一道严厉的命令,要挥手把我驱逐似的。那傲气十足的小纹路又出现在她的额头上,我上次就看见过这类似的小纹路。

“可是……可是……我对你说过……我是马来狂,我不东张西望,不左顾右盼,只是直直地盯着她。接收到她的目光,我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在说:别太显眼了!你要克制自己!我知道,她……我该怎么说才清楚呢……她要求我在公众场合检点一下自己的行为……我明白,倘若我现在就回去,明天我一定会受到她接待……她现在只希望我能避免这种亲昵的态度,这令她十分担心,感到害怕——这种担心是很有道理的——由于我的笨拙可能会闹出事来……您看……我什么都知道,我完全知道这道命令式的灰色目光所隐含的意义,可是……可是内心的情绪太过激动,我觉得我必须跟她谈谈。于是我跌跌撞撞地向那群人走去,她正站在他们当中闲谈,尽管我并不认识几个人,但还是向那个松散的圈子凑过去,我只是想听听她说话,可又提心吊胆,就像一条挨了打的狗,蜷缩着害怕她的目光。当她的双眼冷冷地从我身上扫过时,我感觉自己就是身旁的布门帘中的一条,或者只是一缕轻轻流动的气流。我就站在那里,渴望着她能跟我说话,渴望着她给我一个默契的暗示,我直愣愣地站在这群闲聊的人当中,就像一块笨重的石头。这情景想必极易引人侧目,因为谁都没有跟我搭讪,我就可笑地站着,她的心理一定遭受到一些折磨。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站了多久,好像站了一辈子……这种意志的魔力控制了我,使我无法摆脱。也正是我的这股疯狂劲儿导致自己浑身麻痹……她不能再忍受了……因为她突然以优美轻盈的姿态对在场的先生们说:我有些累了……今天我想早点儿休息……晚安!”……接着,她向我点一点头——这是在交际场合极少见的——就从我身边走开了……我先是看到她额上那条小纹路,接着又看到她那挺直的、冷冰冰的脊背。过了有一秒钟,我才意识到她这是离开了……这个晚上,这最后的、救命的一个晚上,我不能再见到她了,也不可能再跟她说话了……我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直直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于是……于是……

“可是,请您等一等……请您等一等……否则您将无法理解我的行为有多么愚蠢和荒唐……我首先向您描述一下整个房间……这是当地政府大楼的大厅,那里宽敞明亮,灯光通明,由于人们或者跳舞,或者参加赌钱游戏,显得空空荡荡……只是几拨人在角落里窃窃私语……正是由于这个大厅的空旷,所以任何动作都能被他人一目了然地看见,在刺眼的灯光下更是看得清清楚楚……她修长高挑,迈着高贵而轻盈的步伐穿过整个大厅,不时用她那难以描述的神情向左右致意……她那冷漠、优美、尊贵和安详的气质使我陶醉……我……我没有动,我对您说过,当我反应过来时,她已经离开了,而我仿佛被抽空了一般瘫软了……等我明白过来,她已经走到大厅的另一端,马上就要走出大门……这时——啊,即使是现在回想起这些,我依然感到羞惭莫名——我突然一个激灵,拔腿就跑。您瞧瞧,我是跑了起来……不是走,在那样空空荡荡的大厅,我穿着皮鞋跑了起来,脚步落在地上响起了很大的回声……我穿过大厅,跟在她后面……我听到了自己刺耳的脚步声……我感受到大家向我投来惊诧的眼光……我羞愧极了……当我跑起来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可是我……我无法回头……我在门口追上了她……她转过身来……眼睛像两把尖利的匕首直插进我的身体,由于恼怒,她的鼻翼剧烈地一张一翕……我结结巴巴地正要开口说话……她……她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声音很大,无所顾忌,发自肺腑,并且大声说……声音是如此的大,大家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啊,医生,您现在才想起给我的孩子开药方……您们这些从事科学的先生啊……”站在附近的几个人会意地发出善良的笑声……我领会了她的意思,她技巧高超地控制了整个局面,我发自内心地表示钦佩……我把手伸进公文包,从处方簿上撕下一张空白的处方纸,她漫不经心地接了过去,然后她……再次冷冷地微笑表示谢意……转身而去……最初的一刹那我感到十分轻松……她将因我的失态而导致的失控局面扭转了过来……可我立刻明白,一切全完了,这个女人一定恨我入骨,因为我竟然干出如此愚蠢惹人生气的事……现在,就算我成百上千次地登门求见,她也会像撵走一条狗似的把我赶走。

“我跌跌撞撞地穿过大厅……我发觉大家都在看我……我肯定看起来很诡异……我走向酒柜,一口气灌了三四杯法国白兰地下去……酒精的兴奋使我不至于立刻倒地……但我的神经再也支持不住,像是断裂了一般……我悄悄从侧门溜了出去,偷偷摸摸像个罪犯……我想,即使把世界上的某个王国给我,我也不愿再次穿过那个四壁回荡着她尖锐笑声的大厅……我向前走去……不知道究竟要往哪里去……我拐进几家小酒店,喝得酩酊大醉……就像是借酒消愁的人那样……可是我在思想上并没完全糊涂……她的笑声依旧在耳边回响,尖锐而凶狠……这笑声,这该死的笑声,无论怎样都挥之不去……我在港口边四处乱窜……如果不是把左轮手枪丢在了家里,我肯定会开枪自杀。我在回家的路上,只是想着……想着我的左轮手枪就在抽屉左边的盒子里……我只想着这一件事。

“后来,我之所以没有自杀……我向您发誓,这绝非出于胆怯……事实上,如果只需扣动一下上了膛的手枪的冰凉扳机,就能够了断一切的话,这对我其实是一种解脱……可是该如何向您解释呢……我始终觉得自己还得尽一个义务,是啊,帮助人的义务,那该死的义务……她也许会需要我,她需要我,这一想法令我难以控制自己……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星期四的清晨了,我对您说过……星期六船就到了,这个傲慢的女人,她在她的丈夫、在众人面前,是无法忍受这样的羞辱的,她肯定不会活下去,这一点我十分清楚……啊,我被这个想法折磨着,我各种荒唐的举动毫无意义地浪费了宝贵的时间,没有及时地帮助她……我发誓,一连几个小时,是啊,一连几个小时,我都急得在房间里乱转,我绞尽脑汁,想尽各种办法,想着如何才能接近她,如何才能补偿这一切……可是她再也不会允许我踏入她的家门,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她的笑声又在我耳边回荡,仿佛看到了她愤怒时抽动的鼻翼……好几个小时,我都在那间狭小房间里走来走去,仿佛被困住的野兽……天终于亮了,已经是上午了……

“突然,我念头一转,向一旁的桌子扑去……我抽出一叠信笺,开始给她写信……我把我所有真实的想法全都写了出来……我写了一封像狗一样摇尾乞怜的信,我请求她的原谅,我把自己说成是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罪犯……我请求她,请她相信我……我发誓,下一个钟头我就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城市,这个殖民地,只要她愿意,我可以离开这个世界……我乞求她的宽恕,请她信任我,在这最后的时刻、这最后的一个小时,让我帮助她……我内心激动,一口气写了二十页纸……这是一封难以形容的信,写满了疯疯癫癫的话,当我写完站起来时,衣服已经全部被汗水打湿……我恍恍惚惚,感觉整个房间都在晃动,我喝了一杯冰水让自己清醒一下……然后才能再审阅一遍这封信,可是,仅仅读了开头几句,我就感到莫名惶恐……我颤抖着双手折好信,摸到一个信封……突然我又闪过一个念头,我一下子明白了那句真正关键的话,我再一次用拇指和食指抓起钢笔,在最后一页写道:我在海滨饭店等待您一句宽恕的话。倘若七点钟我还得不到您任何回音,我将开枪自杀!”

“然后我按铃叫来一个侍者,请他把这封信送去。终于把所有的话都说了,全都说了!”

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在我们身旁响起。他由于动作太猛,将威士忌酒瓶碰倒了。我听到他伸出手在地上摸索着寻找酒瓶,突然,他一把抓起一只酒瓶,一甩手把它扔出甲板,抛到了海里。沉默了几分钟,他兴奋地接着说了下去,语气比刚才更加激动。

“我已经不再是虔诚的基督徒了……对我来说,没有天堂与地狱之分……倘若真的有地狱存在,那么我也对它毫不畏惧,因为不会再有任何东西比我从上午直到晚上所度过的那段时光更为可怕……您想一想,在一个很小的房间,阳光炙热地直射下来,午间的太阳简直像火烤一般令人难受……在一个很小的房间,里面只有桌子、椅子和简单的床……桌子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只怀表和一支左轮手枪,床前站着一个人……这个人什么事都不做,只是呆呆地看着桌上,盯着怀表的秒针……这个人不吃不喝,也不抽烟,一动不动地站着……这个人一直……您听着,一直保持这个姿势达三个小时之久……目不转睛地盯着怀表的白色表面,盯着那根小针,看它转圈,听它嘀嗒嘀嗒作响……就这样……就这样我度过了这一天,只是等待着,等待着,始终在等待着……就像马来狂人那样,我毫无意义地、残暴疯狂地、顽强执拗地等待着。

“啊……我还是不向您描述这些时刻了……这是无法描绘的……连我自己也搞不明白,面临如此可怕的事情,人为什么竟然不会发疯……后来……到了三点二十二分,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我正注视着怀表……突然有人笃笃地敲门……我一跃而起……像老虎扑向猎物,一下子穿过房间奔向门口,一把拉开房门……一个惊慌失措的中国小男孩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张折叠起来的字条,在我一把抓住纸条时,那个小孩吓得转身溜掉了,一下子就不见踪影。我连忙打开纸条,想阅读上面的字句……可我无法看清楚……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一片红色,而且不停地晃动……请您想象一下我的痛苦,终于——我——终于收到了她的只言片语……这字条在我眼前一个劲地晃动……于是,我把脑袋浸入凉水中……打了一个激灵,我清醒了一些……我再次拿起字条,读着:太晚了!不过还是请您在家等着,或许我还会找您!”

“这张字条皱皱巴巴的,纸是不知从哪张旧广告上撕下来的一条,上面也没有签名……从潦草的铅笔字迹来看,可以想象原先这笔迹应该是十分稳重老练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内心因这张字条而剧烈震颤着……它的上面带有一些恐怖与神秘的气息,好像是在逃亡途中匆忙写就的,也许是站在窗台旁,也许是在一辆正在行驶的车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慌乱与惊讶,冷冰冰地侵袭着我的灵魂……可是……然而,我还是很高兴:她给我写信了,我还用不着去死,我还可以帮助她……也许……我还可以……啊,我完全沉浸在不切实际的推测和希望之中……我一遍一遍地反复读这张小小的字条,亲吻着它……翻来覆去地仔细琢磨,看看是不是有哪一个字被不小心遗忘或忽略……我在梦幻之中陷得越来越深,大脑变得越来越乱,这是一种不着边际的白日梦一般的情形……一种介乎沉睡与清醒之间的麻木状态,它既麻木呆滞却又十分灵活。也许是过了十五分钟,也许是过了十二个小时……

“不知道过了过久,我突然惊醒了……好像有人在敲门?……我屏住呼吸……等待着,过了一分钟,两分钟……又有轻微的声音传来,像是老鼠在挠门,紧接着,就是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我一跃而起,感到有些眩晕,但我还是一下子冲过去把门打开——门外站着她的听差,就是那个在街上曾被我挥拳猛击的听差……他的脸像死人那样灰白,慌乱的眼神隐藏着未知的灾难……我立刻被恐惧攫住……怎么……发生什么事了?”我结结巴巴地问。请快点来!”他说……只有这一句,其他什么话都没说……我立即飞奔下楼,他紧紧跟在我后面……我们上了早已准备好的一辆小轿车……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追问……他看着我,浑身发抖,但紧闭着嘴唇一声不吭……我再次问了一遍,他还是不吭声……我恨不得再照着他的脸来上一拳,可是……他对她的忠诚感动了我……我就忍住没再追问下去……小轿车加速穿过嘈杂的街道,人们一面躲避一面骂骂咧咧,车子离开了海滨附近的欧洲人聚居区,进入了下城,再继续向前,驶进了嘈杂的中国人住宅区……最后开进了一条偏僻、狭窄的巷弄……在一所低矮的房子前面停了下来……这所房子脏乱不堪,门前上着排门,点着一支蜡烛……是典型的里面藏着鸦片馆和妓院的破烂房子……听差使劲拍打房门……门里面有人悄声地再三盘问……我再也忍受不住,从车座上跳起,一下子撞开虚掩的房门……一个上了年纪的中国女人尖叫一声,向里面逃去……听差跟在我的身后,指引我穿过过道……打开另一扇门……从这扇门进入了一个黑乎乎的房间,里面弥漫着烧酒和凝固了的血腥味道,里面还传来一阵阵虚弱的呻吟声……我摸索着走了进去……”

他又闭口不言。后来再开口时,已经难掩激动,边啜泣边讲话。

“我……我摸索着走了进去……在那里……有一个肮脏不堪的破草席,席上躺着……一个由于疼痛而蜷缩成一团的……一个止不住呻吟的人……正是她……

“我的双眼一下子无法适应黑暗……在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我只能伸出手摸索着向前走……我摸到了她的手,很烫……她在发高烧……我一个激灵……立刻就明白了……她找到这个地方来,是为了逃避我……她宁愿让一个不专业的中国老太婆将她任意宰割,只是因为她希望能够保守秘密……她宁愿让一个魔鬼般的巫婆把她折磨死,也不愿相信我……只因为我是个疯子……我没有尊重她,没有在最佳时刻给予帮助……可以说,她害怕我胜过害怕死亡……

“我大喊大叫,叫他们把灯点上。听差跳了过来。那个可怕的中国女人捧出一盏冒着烟的煤油灯……我极力控制自己,不然我会冲过去掐住那个巫婆的脖子……她把灯放到桌上……那被痛苦折磨的身体在昏黄灯光的笼罩之下……突然……突然我所有的杂念都消失不见了,所有的愤怒、苦闷,所有的情欲与肮脏的邪念……这个时候,我恢复到一名医生的身份,恢复成一名济世、善意、渊博的医生……我浑然忘我……我要头脑冷静地去争取,从可怕的死神手中将她夺回……我触碰着那具令我朝思暮想的赤裸的身体,却没有一丝杂念,我只是将她当作……该怎么形容才好……当作一种物质,当作一个有机体……我觉得自己碰触的不是她,而是一个在跟死神搏斗的生命,是遭受极度痛苦而蜷缩成一团的人……她的血,她那神圣的血流了我满手,可是我无喜无悲……我只是医生……我只看到她所承受的痛苦……看到……

“我当即判断出,一切全都……除非出现奇迹……那只笨拙的、罪恶的中国女人的手,令她受伤了,她已经流血过多濒临死亡……在这污秽不堪的破房间里,我没带任何药品,这里连干净的水都没有……我所接触到的一切,都非常肮脏……

“必须立即送她去医院。”我说。可是话音刚落,那个备受折磨的躯体却挣扎着硬要起来,不……不……我宁可死去……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谁也别想知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我明白了……为了保守秘密,为了顾全名誉,她才如此不顾性命地挣扎……而不是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于是,我服从了。听差找来一个担架……我们把她扶了上去……就这样……她发着高烧,虚弱不堪,就像是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我们两个抬着她,穿过黑夜……回到她的家……她的用人们吓坏了,围着我们问个不停,我们只好把她们驱散……然后做贼般地把她抬进了她的房间……将房门紧紧关上……然后……然后……就开始跟死神较量,展开了一场惨烈的斗争……”

突然,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我又惊又痛,差一点叫出声来。这张脸在黑暗中突然凑近我,如同鬼怪一般,我看到他的白牙因愤怒而露了出来,看到在乳白色的月光下,他的眼镜像两只巨大的猫眼折射出两道光。现在,他不再说话了——他被一阵狂暴的怒气所震撼,他对着我大叫了起来:

“您这个陌生人,您懒洋洋地坐在甲板的椅子上漫游世界,您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吗?你知道那是怎样一番情景吗?您见过这样的场面吗?您见过,躯体是如何向上拱起,发青的指甲是如何伸向空中乱抓,喉咙是如何痰喘有声,四肢是如何抽搐挣扎,每一根手指都在拼命抗拒,眼睛在恐怖之中瞪得老大,您可曾见过吗?您这个无忧无虑的人,您周游世界,您在这里轻松地谈起帮助别人,把这看成是自己的义务。可是,你可曾亲身经历过这一切?我作为医生,经常遇到死亡,我把这看成是临床病例,看成是科学事实……并对此进行所谓的研究——可是,亲身经历人的死只有这一次,只有在那个可怕的夜晚……我坐在那里,想尽办法,想找到某样东西,想发现什么东西,能够让那不断流淌的血停下来,能够将高烧退去,她马上就要被折磨而死……我想找到什么东西对抗死神,它已经来了,可我无法把它赶走……您知道吗?作为医生,自以为通晓科学——正如您所说的,有义务去帮助别人——可是我坐在这个奄奄一息的人身边,一筹莫展,明明知道她即将死去,却无计可施……我只知道情势可怕,哪怕我把身上的每一根血管切开,也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鲜活的躯体因失血过多而受尽折磨,最终只能死去。我摸了一下她的脉搏,跳得很快,同时脉息也越来越弱……就在我的手指下方,脉息越来越弱,直至消失……而作为医生,我却毫无办法……只是干坐着,就像教堂里的一名衰老的老太婆,徒劳地念着祷词乞求,却又攥紧拳头,冲着可怜的上帝发狠,因为她的内心十分清楚,根本就没有什么上帝存在……您知道吗?您能理解吗?……我只有一件事不明白,就是为什么人们不跟着她一同死去……为什么别人能够第二天早晨又从沉睡中醒来,起床,刷牙,系好领带……为什么别人也经历了我所感受到的一切情况,居然还能够继续活下去……我感到,这个我为之与死亡搏斗的第一个人,这个我拼尽全力都想要保住的第一个人……她的呼吸慢慢微弱下去,终于,她从我的手中溜走了……不知道要溜向何方……一分钟接着一分钟,溜得越来越快。我的大脑又热又昏,竟怎么也想不出办法留住这个人……

“此外,为了使我的痛苦加倍,为了减轻她的痛苦……我坐在她的床边,为她注射了吗啡。我看见她躺在那里,两颊发烫,面色苍白,是啊……我就这样呆呆地坐在旁边。我感到背后有两只眼睛,紧张而的可怕地直盯着我……是那个听差,他蹲在地板上,轻轻地念着祷词……当我的目光遇到他的目光时……啊,不,我没法形容……在他那家犬般忠诚的目光里,流露出令人难过的乞求,还有一种……一种感激,他向我举起双手,好像他在求我挽救她的生命……您明白吗?他向我举起双手,就像我是上帝一样……我……我这个没用的懦夫,心中比谁都要清楚——一切都完了……

“我坐在这里,就像地上的一只蚂蚁一样毫无用处……啊,这目光使我难受,它深深地折磨着我,这个听差,他还依然对我的医术抱有强烈的希望……我几乎要崩溃喊叫,要用脚去踢他……可是我感觉到,我们两人共同关心着她、爱着她……由于共同知晓这一秘密……我们相互依靠……他像一头潜伏在一旁的野兽,蜷缩成一团,坐在我的身后……只要我有任何要求,他就会赤着脚一跃而起,以最快的速度悄无声息、小心翼翼地把东西递给我……仿佛那是救命的药……是救星……我知道,只要能救她的命,他甚至可以割开自己的血管……这个女人就是这样,她就是有如此的力量让别人受她支配……而我……却没有力量能救活她……啊,这一夜啊,这可怕的一夜,这生与死拼命较量的漫漫长夜!

“凌晨,她又醒了过来……她睁开双眼……现在,这双眼睛再也没有傲慢和冷漠了……她环顾了一下房间,仿佛很陌生似的,眼里闪着湿润的光,我一看就知道她是因高烧而恍惚……然后她看到了我,她凝视着我,似乎在思考、回忆……突然……我看出……她想起来了……因为在她的脸上,出现了惶恐和抗拒的神色……还有……还有敌视和害怕……她握紧双手,拼力挪动自己的手臂,好像她要逃跑似的……想要远远地躲开我……我看得出,她想起了那件事……想起面对我的那个时刻……可是接着她……可能又想到了别的,平静了一些,她望着我,艰难而沉重地呼吸着……我知道,她想说话,想对我说点什么……她的两只手又开始挥动起来……她想撑起身子,然而太虚弱了……我想安慰她,向她俯下身子……这时,她久久地注视着我,用一种痛楚的目光……她的嘴唇微微颤抖了几下……她要说的话正是她最后的声音……

“不会有人知道吧?……不会有人知道,是不是?”

“不会的,”我竭尽全力,颇有说服力地说着。我向您保证。”

“可是她的双眼还是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她用发烧的嘴唇,含糊不清地说:您向我发誓,谁都不会知道……您发誓!”我举起手指,指天发誓。她望着我……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这里面带有温暖,充满了感激之情……是的,充满了感激……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却无法讲出话来,她太虚弱了。她挺直了身体,一动不动地躺着,双眼紧闭,整个人处于虚脱状态。然后,那可怕的事情就发生了……从开始到结束,她又苦苦地挣扎、抗争了整整一个小时。直到早晨,她才离开这个世界……”

他沉默了很久。直到甲板上的钟声当、当、当敲了三下,三点钟了,我才发现他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月光变得愈发暗淡,可是另外一种黄色的光线在空中开始躁动不安,清凉的海风时而吹过,再过半个小时,天就亮了。到那时,在明亮的阳光之下,所有的恐惧都会慢慢消散。随着天色渐亮,他脸部的轮廓渐渐清晰地出现在我面前,在我们所在的这个角落,阴影不再那么浓烈。他摘下了头上的帽子,我看见在光秃的头颅上,那张因痛苦而显得略微有些扭曲的面庞看起来十分可怕。可是那闪光的眼镜片又总是对着我,他打起精神,用一种讥讽、尖刻的语气对我讲话。

“现在她结束了,可是我还没有结束。我一个人守着她的尸体,一个人待在那个陌生的房间,一个人在这座难以掩盖秘密的城市里,我……我必须要去掩盖这个秘密……啊,请您想一想当时的情形吧:一个出身于殖民地上流社会的太太,身体健康,前一天晚上还好好地参加在政府举办的舞会,而现在却突然死在自己的床上……一个陌生的医生守在她的身边,据说这个医生是她的用人找来的……白天没有人看到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来自哪里……他们夜里用一副担架把她抬回自己的家,紧闭房门……而到了第二天早上,她就死了……在所有最糟糕的事情都发生之后,人们才把仆人们喊来,屋子里一下子哭声震天。邻居们,甚至全城的人马上就会得知所有的情况……而理应将这一切解释清楚的,就是唯一在场的那个人——就是我,一个来自遥远的小镇上的陌生医生……这种境况不是令人玩味吗?

“我十分清楚自己将面临怎样的情况。幸好那个听差在我身边,这个小伙子真是好样的,他能够领会我眼神中的每一个暗示,这个大脑迟钝的、黄皮肤的家伙也懂得,即将要迎接一场恶仗。我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太太希望,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用他那家犬似的目光坚定地看着我,说:是的,先生。”此外就再没有吐露一个字。他把地板上的血迹全部擦去,把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正是他的这种坚定促使我变得沉稳有力。

“我知道,在我的一生中,第一次有着如此旺盛的精力,恐怕也是最后一次。当一个人失去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时,他会像一个身处绝境的人为最后一件事而拼命。这最后的一件事就是她留下的遗言,就是那个秘密。我平静地接待了各路人马,向他们讲述着相同的故事,比如她派听差去找医生,却偶然在路上遇见了我。可是,我一面在平静地叙述编造而成的虚假故事,一面在提心吊胆地等待……一直在等待着那最后的、决断的一刻——我们必须等验尸法医的到来,完成他的职责,之后才能把她连同她的秘密一同装进棺材……您不要忘了,这一天是星期四,她的丈夫星期六就会到达……

“上午九点,我终于听到通报:法医来了。我教人请他进来,从级别说,他是我的上级,同时还是我的对手。她曾轻蔑地对我谈起的,正是这个医生,而且显然,他已经得知我向副总督提出了调动工作。从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感觉到:这个人对我怀有敌意。然而,恰恰是由于这种敌意,逼迫我努力振作起精神。

“刚踏入前厅,他就开口问道:某某夫人,”他说出她的名字,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早晨六点钟。”

“那么她什么时候派人去找您的?”

“晚上十一点钟。”

“我是她的私人医生,您知道吗?”

“我知道,可是当时情况十分紧急……而且……死者明确表示要我来为她诊断,她不愿找别的医生。”

“他死死地盯着我,我能感觉到,他的火气上来了,因为在他那苍白而有些肥胖的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晕。这正是我期望的。我身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到一起,希望能够速战速决,因为我知道自己是无法坚持很久的。他本打算用几句带刺的话回敬我,结果却显得满不在乎地说道:您既然认为用不着我,可是我的职责让我有责任证实她确已死亡……以及她的致死原因。”

“我没有回答,让他走在我的前面。等他一踏进那个房间,我就猛地转身把房门反锁,拔下钥匙丢到桌上。他惊讶地扬起眉毛问:怎么回事?”

“我走到他的面前,尽可能地神色淡然。

“这里的问题不是要找到死亡原因,而是——需要另外找到一个原因。这位夫人找我来,是因为她经历了一次可怕的、失败的手术,她希望我治疗这可怕手术的后果……而我无法挽救她的生命,可是我答应了她,要保护她的名誉。我必须这样做,请您帮助我。”

“他震惊得瞪大了眼睛。您的意思是说,”后来他结结巴巴地说着,要我这样一名官方医生在这里掩盖罪行?”

“是的,正是这个意思,我不得不恳求您这样做。”

“你要我为您的罪行……”

“我刚才已经对您说过,我从未为这位夫人做过手术,否则……否则现在我不会站在您面前,我早就自我了断了。对于她的过错,她已经用生命的代价补赎,其他人没有必要知道这件事了,如果这位太太的名誉遭到玷污,我想我是无法容忍的。”

“我不容辩驳的语气令他分外恼火。您是无法容忍的……好啊,您倒成了我的上级……至少您认为自己是我的顶头上司……倒是来对我下达命令啊,不妨来试一试……我早就想到了,如果有人把您从您那个偏僻的小角落里叫出来,那一定是有什么肮脏的见不得人的事情……您的诊所可真是光明正大,这就是个好例子……我现在就要检查,您尽可放心,我签署的这份调查报告,最终结果肯定是正确的,我是不会将自己的名字签在谎言之下的。”

“我镇定自若。

“不过,这次您非这样做不可了,因为您不签字是不可能离开这个房间的。”

“我把手伸向衣服口袋——实际上我身上并没有枪,可是却着实将他吓着了。我逼近他,向前迈了一步,直直地盯着他。

“请您认真听着,我会把一些情况告诉您……免得事态发展向极端。我对自己的生命早已经无所谓了……对别人的生命也毫不在乎——反正我现在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信守诺言,对于这次死亡的真实情况保密……请您听好,我向您发誓,如果您签署这份死亡证书,说明这位夫人……就说是死于某种偶然的疾病,那么我将在本周内离开这座城市,离开印度……倘若您要我死,那么只要棺材一入土,在确信没有人会继续追查这件事之后,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手枪自杀,我肯定会这样做的……这样做对您来说是否已经足够?您也应该会感到满足了。”

“想必我的话中带有一些威胁和危险的东西,因为当我不由自主地向他逼近时,他显然非常害怕,下意识地往后缩,就像一个人面对马来狂人的精神错乱,看到他挥舞着匕首跑过来而吓得要远远躲避一般……他的态度一下子就转变了……人好像突然矮了一截,瘫痪了似的……他不再是一副粗暴的神情,而是换了一种低低的语调,像是在进行着最后一次无力的反抗,他说:在我这一生当中,签署这种伪造的死亡证明还是第一次……反正总会找到一种方式……大家也知道,出了什么事……可是我也不能这样随随便便……”

“您肯定不会随随便便去做的,”我顺着他的话头,为他寻找借口——我的太阳穴一下一下抽动,它在催促着我:快点!快点!”——可是现在,您所面临的情况是,您在伤害一个活着的人,并会给一个死去的人造成可怕的伤害,如果您明白这一点,就不会犹豫不决了。”

“他点了点头。我们向桌边走去。几分钟后,证明书写好了,这份证明书后来发表在报上,令人信服地说明死因是心力衰竭。写好后,他站了起来,两眼直视着我:您这个星期就会离开这里,是吗?”

“我保证做到。”

“他又看着我。我感到,他想做出一副严肃却又淡然的样子。我立即去安排棺材的事。”他说道,极力掩饰他的尴尬。可是,我的心里有什么的东西令我如此难过……难过得厉害……他突然向我伸出手,以一种突然产生的亲切之情跟我握手。愿您好自为之吧。”他说。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我病了?我的精神不正常了?我送他到门口,打开房门……在他走后,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关上了房门。太阳穴剧烈地跳动,像针扎一样疼,我感到天旋地转,跌倒在她的床前……就像……就像马来狂人跑到了最后,神志不清,精神崩溃,跌倒在地似的。”

他又停住了。我打了一个冷战:难道这时从海上呼呼吹来的晨风,带来了第一阵骤寒?此刻,那张受尽折磨的面孔在曙光中已能清晰可见。他又振作了起来,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我在席子上躺了多久。忽然有人轻轻碰了我一下。我立刻惊醒。那个听差战战兢兢,恭顺地站在我面前,神情不安地看着我。

“有人想要进来……看看她……”

“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是……可是……”

“他的双眼流露着恐惧的神色。他想张口说什么,但却不敢讲出来,这个忠诚老实的人备受煎熬。

“是谁?”

“他哆嗦着看向我,好像害怕挨打似的。然后他说道:他没有说自己的名字”……这样一个下等人一下子怎么会变得那么懂事?有时候,在遭遇重大事情的时候,一种难以描述的敏感会使一些鲁莽迟钝的人也变得机敏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呢?……然后他说……非常胆战心惊地说道:就是他。”

“我立刻跳起来,立即明白过来,而且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见这个陌生的男人。您看,多么奇怪……在全部的痛苦之中,在希望、恐惧和迷乱的狂热之中,我竟然完全把他”忘记了……我彻底忘记了,还有一个男人参与了此事……这个男人爱这个女人,而她也把不愿给我的东西热情地献给了他……十二小时,二十四小时前,我对这个男人恨之入骨,甚至想把他撕得粉碎……但现在……我没法,没法描述,我是多么急迫地想见见他……我爱他……因为她曾经爱过他。

“我冲到门口。一个非常年轻的金发军官站在那里儿,举止呆板,身材瘦削,面色苍白。他看起来就是一个孩子,年轻得令人如此……如此羡慕……看到他,我感到一股莫名的激动,他拼命想要装成一个成熟的男子汉,时刻注意自己的仪态……他克制着自己,不让激动的情绪显露在外……当他举手敬礼时,我看到他的手在发抖……我真想拥抱住他……因为他完全是我所希望的样子,我希望占有这个女人的男人不是一个诱奸的浑蛋,不是一个目空一切、傲慢无礼的家伙……她委身的是一个半大的孩子,一个温柔的、纯洁的男人。

“年轻人非常拘谨地站在我面前。我那紧紧盯住他的目光,我那热情地迎接,只是徒增他的慌乱。他嘴上的小胡子紧张地不时抽动,泄露了内心的情绪……这个年轻的军官,这个孩子尽量克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请原谅,”他终于开口说道,我只是很想……再见一见……夫人。”

“我无意识地、不由自主地用手臂搂着这个年轻人的肩膀,像搀扶一个病人似的。对于我的举动,他很惊讶,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此刻,我们两个都感觉到,在我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共同的东西……

“我们一同走向那个死去的人……她躺在那里,身上盖着白色的亚麻布,从头到脚一片洁白,我感觉到,我站在他身旁会使他感到压抑难受……于是我退后几步,好让他单独跟她待一会儿。他拖着……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向她靠近……从他的背影能看出他心如刀绞,痛不欲生……他艰难地向前挪动,就好像……前面有着巨大的风暴……到了床边他突然腿一软,跪了下来……就像我先前晕倒一样。

“我立刻上前扶住他,把他扶到一张椅子上坐下。他不再感到不好意思,放声大哭,宣泄他内心的痛苦。我讲不出话,只是无意识地用抚摩着他那金黄色的、孩童般柔软的头发,安慰着他。他抓住我的手……极其温柔,又小心翼翼……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请您告诉我真实的情况,医生,”他结结巴巴地说,她是自杀吗?”

“不是。”我回答。

“难道……我的意思是……难道是有人……有人害死了她吗?”

“不是。”我重复道,尽管我如鲠在喉,恨不得冲着他大喊大叫:是我害死了她!是我!是我!……还有你!……是我们两个人!还有她那该死的倔强,她那不幸的倔强!”可是我忍住了,什么都没有告诉他,只是再一次重复:“不是……谁都没有错……这是命运!”

“我无法相信,”他悲泣着,我无法相信这一切。她前天还去参加舞会,在那里翩翩起舞,她还向我微笑致意……这怎么可能呢?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我编造了很长一段谎言,即便是他,我也始终没有泄露她的秘密。有好几天,我们像兄弟般在一起谈心,仿佛被某种感情联结了起来……但我们彼此都没有揭穿,我们彼此都感觉到,我们的生命都与这女人有着重要的关联……有时话就在嘴边,可是我却强忍着不说出来——他从不知道,她怀了他的孩子……她要我打掉这个孩子——他的孩子,而最终,她同这个孩子一起坠入了深渊。

“在我躲在他那里的几天里,我们谈论的唯一话题就是她……啊,我刚才忘了告诉您,有人在到处找我……她的丈夫来了,而那时她已经入殓……他不相信法医的鉴定结果……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人们议论纷纷……他到处找我……我觉得我不能见他,会受不了,我知道,在她丈夫身边她受了多少苦……于是我躲了起来……整整四天没有出门,我和那个年轻的军官谁都没有离开他的住处……她的情人用一个假名字替我买了一张船票,让我逃走……趁着夜色,我像一个小偷似的溜到船上,以免被人认出来……我丢下了全部的家当——我的房子和七年以来的所有科研成果,我的财产,一切就丢弃在那里,谁都可以去任意取用……我大概也早已被政府机构的官员们除名,因为我擅自离岗,没有向任何人请假……可是我无法再在这座房子里生活,也不能再在这座城市里住下去……甚至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会令我想起她……我在深夜出逃,像个被通缉的罪犯……我只想躲开她……只想把这一切全都忘记……

“可是……当我半夜上船的时候……我的朋友陪着我……这时……我恰巧看到……他们正在用起重机把一个什么东西吊上船来……长方形的,黑乎乎的……啊,是她的棺材……您听懂了吗?是她的棺材……她竟然追踪我到这里来了,就像我之前追踪她一样……我只好站到一旁,假装是个毫不相干的看客,因为他——她的丈夫也上了这艘船……他准备护送灵柩返回英国……也许他想在那里找人重新验尸……她又被他夺了去……现在她又属于他了……不再属于我们……我们两人……可是我还在这里……我得跟着他们一起走,直到最后时刻……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她真正的死因……我必须要帮助她保守这个秘密……我会拼尽全力对付这个恶棍,她就是因为害怕他才铤而走险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她的秘密,只有我一个人……

“您现在明白了吗……您懂了吗……为什么我不能看见这些人……也听不得他们调情的笑声……因为就在下面……在装满一包包的茶叶和巴西胡桃的货舱里,放着她的棺材……可是货舱的门锁上了,我进不去……但我清楚地知道,随时随地都能够感觉得到,她就在那里……尽管人们在这里跳舞,跳着华尔兹和探戈……这也难免太过愚蠢,要知道,大海冲走了上百万名死者,我们脚下所踩踏的每一寸土地上,都会有一具尸体在腐烂……可是,我却无法忍受他们在她的棺材上面举行假面舞会,在上面放肆地嬉笑……这个死去的人,我感觉得到,我知道她想要我做什么……我明白,我的义务还没有尽完……一切都还没有结束……我还是得拼尽全力守护她的秘密……她还没有放过我……”

这时,杂乱拖沓的脚步声和墩布拖地的劈啪声从船的中部传来,是早起的水手们开始打扫卫生了。他悚然一惊,像是遭遇了意外的袭击一般,神色紧张,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他站了起来,嘴里喃喃地说着:“我走了……我走了。”

他的模样看起来令人难过:不知是由于流泪还是饮酒,他眼皮浮肿,双眼通红,眼神中全是失魂落魄。他刻意避开我的注视。从他弯腰屈背的样子,我可以看出他感到羞愧,无止境地羞愧,他竟然在这黑夜向我泄露了他的内心世界。我忍不住说道:

“下午我也许可以到您的船舱里看望您,可以吗?”

他望着我……嘴角流露出讥讽、倔强和玩世不恭,他用恶毒的话来回敬我:

“啊哈……您那有义务助人为乐的理论……啊哈……您就是用这样的生活准则让我唠叨个没完。可是不,我的先生,我只能谢谢了,您可不要以为,我把自己内脏,甚至肠子里的粪便都向您抖出来,我就会感到轻松一些,不会的……我那惨淡的一生没法再修补了……我白白地为尊敬的荷兰政府效劳一场……养老金泡汤了,我像一条可怜的狗,跟在棺材后面,发出呜呜的哀鸣,就这样又回到了欧洲……对马来狂人,人们绝对不会不闻不问的,患有这种病的人唯一的下场就是倒地身亡。我希望,不久我也会走上这条路……啊,我的先生,我对您的好意来访深表感激……可是,在我的舱房里已经有了好同伴……那几瓶上等的陈年威士忌,会好好替我排忧解闷的,还有我当时的那个朋友,我那可靠的勃朗宁手枪,可惜我没能及时找它,如果最终需要什么来帮忙的话,它比任何空话都更为有效……您别再费心了……一个人拥有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权利,难道不就是他要怎么结束就怎么结束,而不受到外界的干扰”吗?”

他用讥讽的眼光又一次看着我,甚至可以说是挑衅地打量着我,可是我感觉到,这只不过是羞愧,无边无际的羞愧。然后,他耸了耸肩,没再说什么就转身离去。他东倒西歪,踉踉跄跄,拖着沉重的脚步穿过甲板向舱房走去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当天夜里和第二天夜里,我都去老地方找他,可是他消失了。若不是船上的另一位带着黑纱的旅客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还真以为那个自称是马来狂人的人根本就没有出现过,只是一场梦,或者只是一种幻象。那位戴黑纱的旅客是一名荷兰大商人,我从其他旅客那里得知,他的夫人刚刚死于一种热带病。我看见他神情严肃,远离人群,经常心情悲痛地在一旁踱来踱去,然而,一想到我知道他最隐秘的忧愁,就不禁令我十分不自然,心底产生出一种异样的顾忌。每当他走过我的身旁,我都自动退到一旁,以免露出什么马脚。

随后,在那不勒斯港口发生了一件十分奇怪的意外事件,从那个陌生人所讲述的故事,我想我已经知道了答案。那天晚上,大部分旅客都上了岸,我先是去了歌剧院,然后又到罗马大街的一家露天咖啡馆去喝咖啡。当我们乘坐一艘小艇返回到轮船上时,我们惊讶地发现,有几艘小艇打着火把和几盏电石气灯在围着大轮船找些什么,甲板上还有几名神秘的意大利宪兵走来走去。我向一名水手打听发生了什么事。他却顾左右而言他,巧妙地避开了我的问话。这就说明他接到了保密的指令。第二天,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轮船继续向热那亚驶去。船上也风平浪静,没有听到关于此事的任何小道消息。后来有一天,我才在意大利的报纸上读到关于那件所谓的意外事件的消息。报纸报道的过程中,添加了一些浪漫主义色彩:那天,为了不叨扰船上的旅客,趁着夜深人静,一位荷兰殖民地的贵妇人的灵柩被他的丈夫从轮船上卸到一艘小艇上,人们当着她丈夫的面,把灵柩沿着绳梯放了下来,然而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件沉重的东西从高高的甲板上掉了下来,导致灵柩、杠夫还有她的丈夫,全部掉入了大海。一家报纸报道说,是有一个疯子从梯子上跌下去,摔到绳梯上;另一家报纸则粉饰太平,说是由于棺材过于沉重,导致绳梯断裂。然而无论真实情况如何,轮船公司似乎已经采取各种措施将事情的真相掩盖住了。人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杠夫和这位夫人的丈夫救了上来,可是那具铅棺则沉入海底,无法打捞上来。同时,在另一条消息中简短地提到,一具大约四十岁的男人尸体在港口漂了起来,在人们看来,这跟那个用浪漫笔调报道的不幸事件没有丝毫的关系。可是,我读到这简单仓促的报道,就仿佛觉得有一张如同月光一样惨白的面孔,鼻子上架着闪闪发光的眼镜,阴森森地透过报纸凝视着我。 reAC0eQj44mCx0v3jj8ACtQPC26XRPaj00sn8Nu/OwYHkmgtmefhTc0hmvYs8su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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