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小说家R在乡下进行了一次为期三天的短途旅行,这天早晨返回了维也纳。在火车站他买了一份报纸,扫了一眼日期,突然记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四十一岁”这个概念很快在脑子里闪过,对此他既不高兴也不难过。他很随意地翻了翻报纸,便坐着小轿车回到了住所。仆人告诉他,在他离开期间,有两位客人来访,还有几个人打来电话,然后,就将这几天收到的一托盘信件交给了他。他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信件,有引起他兴趣的几封信,就拆开看看;其中有一封信摸上去很厚,信封上的字迹陌生,他就先把它放在了一旁。这时仆人端上了茶,他惬意地往椅背上一靠,再次拿起那几封信和报纸浏览。之后,他点上一支雪茄,才信手将那封厚厚的信拿起来。
这封信出自一个陌生女人之手,字迹潦草,大约有二三十页,与其说这是一封信,倒不如说是一份手稿。他不由自主地去捏了捏信封,看是不是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遗忘在信封里,但信封是空的。这封信,无论是信封上还是信纸上,都没有写明寄信人的地址,甚至连寄信人的签名都没有。“真怪。”他心想,展开信读了起来,“你,素昧平生的你。”信的开头就是这句话,算是对他的称呼,也算是标题。他惊讶地停了下来,这是指他呢,还是指一个想象中的人呢?好奇心被激发,他继续读了下去: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为了挽救他幼小脆弱的生命,我和死神搏斗了三天三夜。他患了流感,发着高烧,小身子滚烫,我用冷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整日整夜地把那双不时抽搐的小手抓在手里,在他的床边坐了四十个小时。熬到第三个晚上,我自己先垮了。我睁不开眼睛,再也支撑不住,不知道什么时候合上了眼睛。在那张硬椅子上,我坐着睡了三四个钟头,趁着这个机会,死神把他夺走了。这个可怜的、温顺的孩子现在就躺在那里,躺在他又窄又小的儿童床上。他那双慧黠的黑眼睛,刚刚闭上了,他的双手也老老实实地交叉着搁在胸前的白衬衫上,床的四角燃起了四支高高的蜡烛。我不敢看,也不敢动,因为每次烛光一闪,就有一道黑影从他的脸上和他紧闭的唇上掠过,看起来好像是他脸上的肌肉在动,我会以为他还没有死,还会醒来,还会用他清脆的童音跟我说一些孩子气的话。可是我清楚地知道,他已经死了。我不愿意往床上看,免得心存希望,再遭受令人痛苦的失望。我知道,我的儿子昨天死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了。可你对我一无所知,你什么也不知道,也许你正在寻欢作乐,正在跟别的女人嬉笑调情。我现在只有你,同我素昧平生的你,我始终深深地爱着你。
我在桌子上燃起第五支蜡烛,然后,在这张桌子上写信给你。我怎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死去的孩子,而不向人倾诉衷肠呢?而在这样可怕的时刻,不跟你说我又能跟谁说呢?你曾经是我的一切,现在也是我的一切。也许我没法跟你说得清清楚楚,也许你不了解我——我现在头晕脑涨,太阳穴处在一下一下跳动,像是有人用锤子在狠狠地敲打,全身也酸痛不已。我可能也感染上了流感,我想我在发烧,此刻流感正在挨家挨户地蔓延。要是我真的得了流感,倒是一件好事情,这样我就可以跟我的孩子一起到另外的世界去了,省去了自己动手了却残生的麻烦。我眼前时不时地一片漆黑,也许我撑不到把这封信写完,可我要竭尽全力向你倾诉一次,就这一次。亲爱的你,素昧平生的你啊。
我要和你单独谈谈,第一次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我要让你知道,我的整个一生都是属于你的,而你,却始终对我一无所知。此刻,我身上忽冷忽热,疾病让我意识到我的生命即将终结——只有到这个时候,只有当我死了,你不用再给我任何答复,我才会让你知道我的秘密。要是我还会活下去,我就把这封信撕掉,继续保持沉默,就像我过去一直做的那样。如果你能够看到这封信,那你就知道,这是一个已经离世的女人在向你诉说,诉说她的一生,她那属于你的一生。从她开始懂事的时候起,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生命始终是属于你的。一个死者别无所求,她既不要求获得别人的爱,也不要求得到同情和慰藉。我对你的唯一请求,就是请你相信我所告诉你的一切,请你相信我那颗痛苦的心所坦露的一切:在自己的独生子死去的时候,任何人都不会说谎的。
我要向你坦露我的一生,说起来,我这一生是从认识你的那一天才开始的。在遇到你之前,我的生活凄惨而又混乱。我不愿再想起它来,它就像一个地窖,里面积满了灰尘,还结着蛛网,对于里面的人和事,我早已淡漠。那一年,你出现在我的生活中的时候,我十三岁,就住在你现在住的那幢房子里。此刻,在这幢房子里,当你拿着这封信时,我仅剩生命的最后一丝气息。我和你住在同一层,正好是对门。你肯定想不起我们,想不起那个总是穿着孝服的寒酸的会计师的寡妇,以及她的尚未发育完全的瘦小女儿——我们深居简出,默默无闻地过着穷苦的日子——你也许从来就不晓得我们的姓名,因为我们没有挂门牌。没有人来探望我们,也没有人来打听我们。况且这已经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我亲爱的,你一定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呢,啊,我能够回忆起每一个细节,我能够清清楚楚地回忆起第一次听人谈论你时的感受,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个瞬间,就像刚刚发生过一样,历历在目。我又怎能不记得呢?因为我的人生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的啊。亲爱的,请耐心一点,请听我先谈自己一刻钟,我要从头对你诉说这一切。不要厌倦,我爱了你一生也没有感到厌倦哪!
在你搬进来之前,住在你屋子里的那一家人丑恶凶狠,动不动就吵架。他们明明自己穷得要命,却又嫌弃贫困的邻居,他们恨我们,因为我们厌恶他们那种破落的无产者的粗野习气。这家的男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酒鬼,总是打他的老婆,我们经常在半夜被摔椅子、砸盘子的声音惊醒。有一次,他追着他的老婆打,直到他的老婆满脸是血、披头散发地逃到楼梯上,引来大家的围观,人们威胁他说再打下去就要叫警察来,这场风波才算平息。从一开始,我母亲就尽量避免同这家人有任何的来往,禁止我同他家的孩子们一起玩耍,因此,那几个孩子一逮到机会就报复我,如果他们在街上遇到我,就会在我后面骂脏话,有一次他们用很硬的雪球打我,打得我头破血流。整幢楼的人都恨这家人。有一天,这家突然出了事,那个男人因为偷东西被警察抓走了,他的老婆只好收拾起他们那点儿可怜的家当搬了出去,这下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招租的启事在外面的墙上没贴几天就被揭了下来,从清洁工那里听来的消息说:有一个作家,一个单身的、文质彬彬的先生租了这套房子。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
几天后,油漆工、粉刷工、裱糊匠、清洁工就陆陆续续地进来装修、打扫房间。这套房子被酒鬼一家住得脏乱不堪。那一阵子,楼里不时地响起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可是我母亲对此倒没有任何不满,她说,对面那又脏又乱、讨厌的一家总算搬走了。而直到你搬进来的时候我也没有见到你,全部的搬迁工作都是由你的管家一手负责的。这位个子不高的男管家,头发灰白,神情严肃,彬彬有礼地以居高临下的态度指挥着其他人。我们大家对他的印象十分深刻,首先是因为在这样一幢坐落在郊区的楼房,出现管事仆人算是比较新奇的一件事;其次是因为他礼数周全,对待每一个人都客客气气,却不会因此降低了身份,把自己混同于一般的仆役。他从见到我母亲的第一面起,就恭恭敬敬地同她打招呼,把她当成一位有身份的太太对待;甚至对我这样一个丑姑娘,他也是一副和蔼可亲又不失严肃的模样。大家很快就看出他和你不是一般的主仆关系,因为只要一提到你,他就不由自主带着一种尊敬的神气,那是一种特别的敬意。我是多么喜欢他,喜欢这个善良的老约翰啊!虽然我暗暗地在心里嫉妒他,嫉妒他总是能够待在你的身边服侍你。
亲爱的,我把这种种都告诉你,喋喋不休地说这些简直可笑的、琐碎的事情给你听,是为了让你明白,对于我这个腼腆、胆怯、害羞的孩子来说,你从一开始就具有怎样巨大的力量。在你还未进入我的生活之前,你的身上就笼罩了一个闪闪发光的光圈,你的一切都充满了富有、奇特、神秘的氛围,我们这些住在这幢楼里的人一直好奇甚至焦灼地等你搬进来,你知道,生活在狭小天地里的人们,对身边发生的新鲜事儿总是充满好奇。有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家,看见一辆载货车停在房前,这时,我对你的好奇心大大地增加起来。你的大部分家具都已经被搬运工抬上了楼,只剩下一些小件物品正往上拿。我站在门口,惊奇地望着这一切。你所有的东西都很特别,又那么精致,都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有印度的佛像、意大利的雕像、色彩鲜艳的油画,还有很多书,好看极了,我从来没想过书能如此好看。书被码放在门口,你的仆人小心地拿起它们,仔细地用掸子把上面的灰尘掸掉。我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轻手轻脚地向那个越码越高的书堆走去,徘徊着,你的仆人既不赶我走,也不鼓励我走近,尽管我特别想摸摸那些软皮封面,可是一本书都不敢碰。我小心翼翼地站在旁边看看书的标题——这里有法文书、英文书,还有一些书是用我根本不知道的语言写的。如果不是母亲把我叫回去,我想,我真会一连几个小时待在那里傻看。
尽管当时我还根本不认识你,但整个晚上我都不由自主地想着你。我只有十几本价钱很便宜的书,它们的封面是用破烂的硬纸做成的,但我依然如获至宝,读了一遍又一遍。这时我就在想,你这样一个人,有那么多漂亮的书,又全部读过,还懂得那么多种语言,既有钱又学识渊博,那你该长成一副什么模样呢?一想到你读过这么多的书,我心里就油然而生一种敬畏之情。我试图想象你的样子:也许你是个戴着眼镜的老先生,蓄着长而优雅的白胡子,就像我们的地理老师一样,所不同的是,你会更和善、更漂亮、更温文尔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你准长得漂亮,尽管在我当时的想象中你还是个老头儿。我还不认识你,但就在那天夜里,我梦到了你。
第二天你就住了进来,可尽管我拼命侦察,也没能见到你,当然,这只会加重我的好奇心。直到第三天,我才第一次看见你。你的模样完全超乎我的想象,跟我那想象中的老爷爷形象没有任何相似之处,这让我感到意外,内心受到了巨大的震动。我梦中的你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和蔼可亲的老先生,可你一露面——原来你的模样跟现在完全相似,原来你始终没有变化,尽管岁月在缓缓流逝。你穿着一身运动服,上楼的时候总是一步跨两级台阶,步履轻盈,潇洒迷人。你把帽子拿在手里,所以我一眼就看见了你容光焕发、表情生动的脸,你的头发富有光泽,看起来十分年轻。我的惊讶简直难以形容——你竟然如此年轻、漂亮,竟然身材颀长、动作敏捷、英俊潇洒,真的把我吓坏了。你不觉得很神奇吗,在见到你最初的一瞬间,我就十分清楚地发现并感觉到你的独特之处,不仅是我,凡是认识你的人都在你身上一再感觉到:你是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人,你既是一个热情的少年,轻浮、贪玩、喜欢奇遇,同时又是一个极为渊博、很有学问的长者,因为在你从事的那门艺术方面,你是那么的严肃认真,富有责任感。每个人在你身上都感受的到那种魅力,我当时也无意识地感觉到了:你过着一种双重的生活,既有对外界开放的光明鲜亮的一面,又有阴暗的一面,也许这一面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这种隐藏得很深的两面性是你一生中的大秘密,我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姑娘,却第一眼就在你的身上看到了它,我当时像着了魔似的被你迷住了。
你现在能够明白吗?亲爱的,对于我这样一个孩子来说,你当时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奇迹、一个多么令人困惑的谜啊!你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大人物,写了很多书,之前一直在另一个遥不可及的大世界里声名远播,然而,你又竟然是个年轻潇洒、性格开朗的二十五岁青年!就是从这天起,在我们这所房子里,在我整个的孩童时期,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能够引发我的兴趣,除了你。我以一个十三岁女孩的全部傻劲儿,以令人难以想象的执拗劲头,只对你的生活和你感兴趣!我极尽所能、细致入微地观察你,观察你出门、进门,观察那些前来探访你的人,这所有琐碎的事,非但没有降低我对你的好奇心,反而增强了。前来探访你的人形形色色,这更加反映出你性格中的双面性。有时,一群年轻人呼啸而至,他们不修边幅,是你的同学,你同他们一起放声大笑、高谈阔论;有时,又有一些美丽的太太乘着小轿车过来;还有一次,歌剧院的经理也来了,就是那个伟大的指挥家,我只有满怀敬意、羞愧地远远看着他站在乐谱架前;再有就是一些还在商业学校读书的姑娘,她们会害羞地一闪身溜进门去。来的女人非常多,简直多极了。那时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甚至有一天早上,当我去上学的时候,看见有一位脸上蒙着厚厚面纱的太太从你屋里走出来,我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要知道,那时我才仅仅十三岁,只是单纯地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想要刺探你的行踪,观察你的一举一动。我还是仅仅是个懵懂的孩子,不知道这种好奇心就已经是爱情了。我清楚地记得,亲爱的,记得我彻底迷上你、爱上你的那一天和那个时刻。那天,我跟一个女同学一起去散步,我们俩站在大门口聊天。这时,一辆小汽车轻巧地开过来,车刚一熄火,你就以你那种急不可耐、轻便灵巧的方式从车上一跃而下,那副模样直至今日依然令我心动。你下了车想走进门去,我情不自禁地为你拉开了大门,这样我就挡住了你想要进门的路,我俩差一点儿撞到一起。你看了我一眼,那是多么柔和、温暖和深情的目光啊,简直是对我的爱抚,你冲着我一笑,用一种极其轻柔甚至可以说是亲昵的声音说:“多谢,小姐。”
事情就是这样,亲爱的,自从我接触到你那无比温暖、无比柔和的目光,我就完完全全属于你了。后来,也就是不久之后,我知道,你的这种吸引人的目光,这脉脉含情、令人失魂落魄的目光,正是一个天生的引诱者所具有的目光。每一个从你身边走过的女人,每一个售卖商品给你的女店员,每一个为你开门的使女,你都向她们投以这样的目光。你并不是故意要表现自己的多情和爱慕,而是你天性中对女性所怀有的柔情,使你一看见她们,眼光便不知不觉地变得脉脉含情起来。可我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对此一无所知,我只知道自己的心像是燃起了一把火。我以为你的柔情是给我一个人的。就在你看向我的那一瞬间,我这个尚未成年的丫头一下子就成长为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从此就永远属于你了。
“他是谁?”我的女同学问。我竟一下子答不上来。你的名字在我心里转了又转,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就在这一瞬间,在这唯一的一瞬间,你的名字在我心中变得神圣,成为我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哦,是住在我们楼里的一位先生。”我笨嘴拙舌地说道。“那他看你一眼,你干吗脸红啊?”我的女同学以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气揶揄地说道。她的调侃正好戳到了我心里的秘密,热血往我的脸颊上涌,我的脸更红了。我恼羞成怒,恶狠狠地回了她一句:“蠢丫头!”当时我真恨不得把她掐死,可是她笑得更大声,讽刺的神气也更加厉害了,我恼得不行,可是毫无办法,急得眼泪差点涌出眼眶。我不理她,一口气跑回家去了。
从这个瞬间开始,我知道自己爱上了你。我知道,经常有女人向你这个被娇纵惯了的人说起这句话。可是请你相信,没有一个女人能如我这般死心塌地地爱过你,我对你的心从未变过,过去如此,一直也如此,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比得上一个单纯的孩子所怀有的不为人知的爱情。这种爱情只有给予,它不抱任何希望,它低声下气,曲意逢迎,热情奔放,它同成年女性的那种充满欲望、索求无度的爱情全然不同。只有孤独的孩子才能把全部的热情聚集到一起,而其他的人在社交活动中早已将自己的感情滥用,他们在与人的相处、争执中早已把感情消磨殆尽,关于爱情,他们经常听人谈论,也常在小说里读到,他们知道,每个人都逃脱不了爱情。他们玩弄感情,就像对待一个可以随时抛弃的玩具,他们讲述自己的爱情故事,夸耀自己的恋爱经历,就如同男孩学会抽第一支香烟那般得意扬扬。我是一个孤独的孩子,我的身边没有别人,我无法向人倾吐自己的心事,也没有人提醒我,我毫无人生阅历,更缺乏思想准备,就这样一头栽进了命运之中,仿佛跌进了万丈深渊。我的心里只放着一个人,那就是你,即便是在睡梦中,我也只看见你,我把你当成是自己的知音:我的父亲去世得早,我的母亲靠养老金维持生计,总是胆小怕事,整天郁郁寡欢,所以和我也并不亲近。我很厌烦那些多少有点变坏的女同学,她们总是轻佻地视爱情为儿戏,而在我心中,爱情是至高无上的——我把我全部的感情,把我整个缩紧而又一再急切地向外迸涌的心灵都奉献给了你。该怎样对你说呢?任何比喻、任何言语都无法表达,你就是我的一切,是我的生命。世间万物因你而存在,我生活中的一切只有和你连在一起才富有意义。我的整个生活都因你而大变样。之前,我在学校里一直表现平平,不好也不坏,而现在突然一跃成为全班第一名,我知道你喜欢书,所以我如饥似渴地读更多的书,常常读到深夜。我猜你一定热爱音乐,所以我竟突然以一种超乎寻常的毅力练起了钢琴,这令我的母亲大为惊讶。我把我的衣服刷了又刷,补了又补,就是为了在你面前能够显得干干净净,讨人喜欢。我那条旧的校服罩裙——是由我母亲穿的一件家常便服改的——的左侧破了,不得已打了一个方方正正的补丁,这让我觉得难过极了。我怕你会因为这个寒酸的补丁而看不起我,所以每次我跑上楼梯的时候,总是用书包遮挡住那个地方,甚至由于担心吓得浑身哆嗦。可是,我是多么傻气啊!自从在门口相遇以后,你再也没有、几乎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一次。
而我,却可以说整天什么都不干,就是在等你,偷偷观察你的所有举动。在我家的房门上面,有一个小小的黄铜窥视孔,我透过这个圆形的小孔可以看到你的房门。我就是通过这个窥视孔来探察世界的——啊,亲爱的,不要笑我,我那几个月、那几年,就是手捧一本书,一个下午一个下午地端坐在窥视孔跟前,一边坐在冰冷的门道里等待着你,一边提心吊胆地怕引起母亲的怀疑。我的心像绷紧的琴弦,你一出现,它就紧张地颤个不停。直到今天,当回忆起这些,我也并未感到羞愧。我的心始终因你而紧张,因你而颤动;可你对此却一无所知,就像你口袋里的怀表,你对它绷紧的发条毫不在意、没有感觉一样。这根发条始终默默地、无比耐心地为你数着钟点,替你计算着时间,以它听不见的心跳陪你东奔西走,而你在它那滴答不停的几百万秒当中,只匆匆向它瞥去一眼。你的每一件事我都知道,你的每一个生活习惯我都了然于心,我认得你的每一条领带、每一套衣服,认得你的每一个的朋友,并且还会把他们分成两类:我喜欢的和我讨厌的。从十三岁到十六岁,我的每一小时都是专注在你身上的。天,我做过多少傻里傻气的事啊!我悄悄亲吻你摸过的门把手,你进门之前扔掉的雪茄烟头被我偷了回去,我将这个烟头视为圣物,只因为它与你的嘴唇接触过。到了晚上,我无数次找理由跑下楼,到楼下去窥探你的哪个房间还亮着灯,我就是用这样的办法来感觉你的存在,在幻想中同你亲近。在你出门旅行的那些日子里,我一看见那善良的老管家约翰提着你的黄色旅行袋走下楼去,我的心便失落得几乎停止跳动——你不在的那些日子,我觉得活着毫无意义。我的心情变得很糟糕,茫然失措,不知道做什么才好。我还得小心地避开母亲的眼光,以免她从我哭肿了的眼睛里看出我的绝望。
我知道,现在同你讲这些陈年旧事会显得滑稽可笑,这都是孩子气的荒唐行径。也许作为一个女子,我应该为这些事而感到羞耻,可是并非如此,因为我对你的爱在这种天真的感情流露中是如此的纯洁和热烈。在我看来,我简直可以一连几个小时,甚至几天几夜地向你诉说当时是如何同你一起生活的,可是你呢?你几乎没有直接跟我面对面地相见,因为我每次在楼梯上遇见你都会想要躲开,实在无法躲开,我就一低头从你身边跑上楼去,只因为害怕看见你那火辣辣的眼光,就如同怕被烈焰灼伤而纵身跳入水中一样。在我看来,我可以一连几个小时,甚至一连几天几夜地向你讲述那些你早已回想不起的岁月,我可以将一份你整个一生的日历在你眼前摊开。可是我不愿你因此觉得无聊,不愿你因此感到难受。我只想再告诉你一个我童年时代最美好的经历,请你不要嘲笑我。尽管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但对于我这样一个孩子来说,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那好像是个星期日,你出门旅行去了,你的仆人正在努力把拍打干净的笨重地毯从敞开着的房门拖进屋去。看到这个老实人非常吃力的样子,我鼓起勇气走了过去,问他需不需要我的帮忙。他吃了一惊,但还是请求我搭把手,于是我得到了一窥你寓所内部的一个机会——你恐怕难以想象,当时的我是怀着何等敬畏乃至虔诚的心情啊!我看见了你的领地,看见了你经常使用的那张书桌,桌上摆了一个蓝色的水晶花瓶,几朵鲜花插在里面。我还看见了属于你的柜子、你的画和你的书。我急匆匆地向你的生活偷偷瞟了一眼,因为你的管家约翰一定不会让我停留太久的,可是就这么匆匆的一瞥,我就把你屋里的整个氛围全部吸收了进来,让我在接下来的日子,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都有足够的营养供我幻想、神游。
这转瞬即逝的一分钟成为我童年时代最幸福的时刻。我要把这个时刻倾诉给你,是为了让你能够感到,有一个生命在始终依恋着你,并甘心为你而心碎憔悴——尽管,尽管你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我把这个最幸福的时刻告诉你,同时,我也要把最可怕的时刻也告诉你,唯一令人感到遗憾的就是这两个时刻竟挨得如此之近。刚才,我已经同你说过,因为你,我什么都忘了,我忽视了其他的一切,我没有注意我的母亲,我对谁都漠不关心。我没有注意到,一位同我母亲沾点远亲的因斯布鲁克地方的商人,这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在那段时间经常到家里做客,而且一呆就是很长时间。是啊,本来这是令我高兴的一件事,因为他会时不时地带母亲去看戏,这样我就可以独自待在家里,安静地想你,等着你回来,要知道,这可是属于我的幸福时刻啊!直到有一天,母亲把我叫到她房里去,絮絮叨叨说了很久,最后说要和我认真地谈一谈。我的心怦怦直跳,脸刷的变得惨白:难道被她发现了什么,或者猜到了什么吗?我脑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你,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是我愿意同外界发生联系的唯一纽带。可是,我的母亲自己倒显得扭捏不安,平时从不亲吻我的她破天荒地温柔地吻了我一两下,还把我拉到沙发上坐到她的旁边,然后羞涩地开始说道,那位来自因斯布鲁克的男人是个鳏夫,现在向她求婚,而她决定接受他的请求,这主要是为我考虑。我的脑中涌上一股热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你。“那我们还是住在这里吧?”我结结巴巴地问出这么一句话。“不,我们要搬到因斯布鲁克去,在那里,斐迪南有座漂亮的别墅。”母亲说的别的话我一概听不见了,只觉得眼前一黑。后来听说,我当时一下子晕了过去。我听见母亲对我那位等在门背后的继父低声说,我突然伸开双手向后一倒,如同铅块一般重重地仰面倒下。之后的几天也发生过一些事情,可是我这样一个无权做主的孩子又怎能抵御大人的意志呢?这一切,我无法用言语向你形容——直到现在,一想到当时的情景,我这握笔的手依然会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我不能泄露自己真正的想法和秘密,结果我的反对在他们看来就是纯粹的倔强和找麻烦的表现。他们不再理我,一切都背着我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他们趁我上学的时候默默搬运东西:每次等我放学回家,总有一件家具被搬走或卖掉了。没有任何办法,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家变得日益空荡,我的生活也随之毁掉了。终于有一天,我回家吃午饭的时候,看到搬运工人正在包装最后的家具,所有的东西都被搬走了。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几个收拾停当的箱子以及两张行军床:我母亲和我还得在这儿过一夜——最后一夜,明天我们就要乘车到因斯布鲁克去了。
在这最后的一天,我突然清楚地意识到,不在你的身边,我根本就没法活下去。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别的救星。我无法说清当时是怎么想的,在这最后的、绝望的时刻,我是否能够真正头脑清醒地进行思考。母亲不在家,穿着校服的我突然站起身来,迈开脚,走到对面去找你。不,我不是走过去的,是一种如同磁石般的力量把我僵手僵脚地、四肢哆嗦地吸引到你的门前。我已经说过,我自己都不明白到底打算怎样。我想跪倒在你的脚下,请求你收留我,让我做你的丫头或者奴隶。我怕你会取笑一个十五岁女孩子的这种天真单纯的狂热之情,可是亲爱的,如果你知道我当时是如何鼓起莫大的勇气,站在冰冷彻骨的走廊里瑟瑟发抖;又是如何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所驱使,一步一步来到你的门前;如何拼尽全身的力气,抬起抖个不停的胳膊,伸出手去按响你的门铃。要是你知道这一切,你就不会取笑我了。这可怕的几秒钟,如同永恒一般漫长。如今,刺耳的铃声依然在我耳边轰响,接下来是一片凝滞的寂静,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周身的鲜血也凝固了,我仔细倾听,看你是否走来把门打开。
可是你没有来,谁都没有来。那天下午你不在家,约翰也出去办事了,恍恍惚惚的我只好拖着脚步返回那个空空荡荡、残破不堪的家。我筋疲力尽地一头倒在行军床上,门铃的响声依然在我耳际萦绕,从你的门口到我家一共四步,我却走得如此疲惫,如同在及膝的雪地里跋涉了好几个小时一般。尽管如此,我仍想在被他们拖走之前看上你一眼,想和你说说话的想法依然没有消失。我发誓,这里丝毫没有掺杂情欲的念头,当时我还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除了你这个人以外,实在别无所想。我一心只想再见你一面,再看你一眼,紧紧依偎在你身边。于是我彻夜无眠。整整一夜,这无比漫长的一夜啊,亲爱的,我一直静静地等候着你。母亲一躺下就睡着了,我就轻手轻脚地溜到过道里,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希望能够知道你何时回家。我整夜都在等你,这可是一月的严寒与冰冻啊。我疲惫不堪,椅子已被搬走,我就趴在地上等待,不顾从门缝透进来的阵阵寒风。我躺在冰冷的、硌得人生疼的硬地板上,穿着单薄的衣裳,我不想去拿毯子,因为我不愿让自己暖和起来,担心哪怕丝毫的温暖就会令我睡去,错过你回家的脚步声。我的脚开始抽筋,两臂开始发抖,我只好每隔一会儿就站起一次。这可怕的、漆黑的过道里冷得要命,可是我依然等着,一直等着,等着你,就像等待我的命运。
大概是在凌晨两三点钟,我终于听见楼下有人用钥匙打开大门的声音,然后一连串的脚步声顺着楼梯走上来。那一刻,我寒意顿消,激动得浑身发热,我轻轻地打开房门,想一下子冲到你面前,扑到你的脚下……啊,真是难以想象,我这个傻姑娘会做出什么蠢事来。脚步声越来越近,蜡烛光幽幽暗暗地沿着楼梯照上来。我紧紧握住门把手,浑身颤抖。正向楼上走来的,是你吗?
是的,是你,可是亲爱的——你不是独自一人。我听见一阵娇媚的、轻轻的笑声,听见绸衣拖地的窸窣声和你压低声音讲话的声音——亲爱的,你带着一个女人回来了。
这一夜,我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第二天早上八点钟他们把我拖到因斯布鲁克去了。我早已没有了反抗的力气。
我的儿子昨天夜里死了——如果我还会继续活下去的话,我又要孤零零地独自生活了。明天,那些黝黑、粗笨的陌生男人会带着一口小小的棺材来,我那可怜的、唯一的孩子会被安葬到棺材里去。也许会有几位朋友送来花圈,可是将鲜花放在棺材上又有什么用呢?他们会对我讲些安慰的话,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我知道,这一切结束之后,我又得独自过活。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置身于人群之中却又孤苦伶仃更可怕的事了。在因斯布鲁克度过的那永无尽头的、漫长的两年中,我便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从十六岁到十八岁,那两年的时间,我简直如同一个遭人摒弃的囚犯,木然而孤单地同我的家人一起生活。我的继父对我很好,他是一个和善、寡言的男人,而我的母亲似乎是为了弥补一个无意中的过错,也总是娇惯着我。身边的年轻人会设法讨好我,出现在我身边,可我总是固执地远离他们,拒人于千里之外。自从离开了你,我就不愿意过愉悦幸福的生活,我执拗地沉湎于我那阴郁的小天地里,进行着自我折磨,过着内心孤独的寂寥生活。他们为我买来各式各样颜色鲜艳的新衣服,我从来不穿;我不去听音乐会,也不去看戏,拒绝跟大家一起快快活活地出去郊游。我很少外出,几乎足不出户。亲爱的,你相信吗?我在这座小城生活了足有两年,可认得的街道却不足十条。我陷入悲伤之中,整日郁郁寡欢。我看不见你,便没有了任何欲念,只愿意在回忆和幻想中得到某种陶醉。我不愿意分心,只想在心灵深处同你单独呆在一起。我一个人坐在家里,什么事都不做,就是想你,我可以一连坐几个小时,甚至一整天。我仔细回想每一次和你见面、每一次等候你的情形,我把无数个小细节翻来覆去地想个不停,就像在看别人的故事一样。因为我把同你相关的每一秒钟都重复了无数次,所以对于整个童年时代,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于我而言,过去那几年的每一分钟都是那样的生动,那样的具体,所有的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我所有的思想全部集中在你身上。我买来了所有你写的书。只要报纸上出现了你的名字,这一天便成了值得我欢庆的节日。你知道吗?你的书我读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书中的每一行我都能背得出来。如果有人将我从昏昏沉沉的梦中唤醒,随便挑选你的书里的文字给我念上一行,今天——即便已时隔十三年——我依然能够接口继续背下去。要知道,你所写下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对我来说都是福音书和祷告词啊!流逝的时间对我来说,只是因为与你有关才具有存在的意义:在维也纳的报纸上,我搜索所有音乐会和戏剧首演的广告,心里只想着:你会对什么样的演出感兴趣呢?一到晚上,我就在远方陪伴着你:此刻他该走进剧院大厅了,此刻他该坐下了。这样的事我幻想、演练了无数次,因为曾经有一次,我竟亲眼在音乐会上见到了你。
可是,说这些事干什么呢?一个孤独的孩子的疯狂的、悲惨的、绝望的狂热之情,把它倾诉给一个对此一无所知的人干什么呢?可我还是当年那个孩子吗?我已经十七岁了,马上就要满十八岁——年轻人开始在街上扭头看我,开始用目光追逐着我,可是他们只会让我觉得不快。因为哪怕仅仅是让我在脑子里幻想一下和别人恋爱,对象不是你,哪怕仅仅是一闪即逝的念头,我都觉得难以想象,在我看来,稍稍动心就已经是在犯罪了。我对你的激情一如既往,只不过,随着我的慢慢长大,随着身体的发育,随着情欲的觉醒,它变得同过去有些不太一样了,它变得更加炽烈,变得带有肉体的欲望了。当年那个驱使少不更事的女孩去弄响你门铃的动力,现在却成了我唯一的愿望,那就是:我想把自己奉献给你,完全委身于你。
周围的人都认为我内向腼腆,说我太过容易害羞,我压抑住自己,不把我的秘密透露给任何人。长久以来,在我心里逐渐产生了一个钢铁般的意志,我一心一意只想着一件事——回到维也纳,回到你身边。经过各种不懈的努力,我终于如愿以偿,尽管在别人看来,这是何等的荒谬,何等的令人费解。我的继父很有钱,他也一直待我视如己出,可是我始终倔强地坚持要自己养活自己,最后我终于得偿所愿,他们同意我前往维也纳去投奔一个亲戚,后来,我在一家规模很大的服装店里上班。难道还要我说出到达维也纳后我最先去了哪里吗?在一个雾气弥漫的秋日傍晚,我终于——终于——来到了维也纳!我把箱子寄存在火车站,只身跳上一辆电车,向那幢房子奔去。一路上,我觉得电车开得如此之慢,它每停一站我都忍不住想发火。站在楼下,看见你的窗户透出灯光,我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直到这一时刻,这座对我来说如此陌生的城市,如此喧闹的毫无意义的城市,才仿佛变得生机勃勃;直到这一时刻,我才又活了过来,因为我感觉到了你的存在——你是我的永恒的梦。我没有想到,我对你的心灵来说,无论是相隔无数的山峰和峡谷,还是说在你我相望的目光之间只隔着窗户上的那一层玻璃,其实都是同样的遥远。我站在那里,一直抬头望啊,望啊——灯光、房子和你,那就是我的整个世界。两年以来,我一直盼望着的这一刻,总算是梦想成真了。在这个漫长的夜晚,天气温暖湿润,雾气在夜色中弥漫,我就那样一直站在你的窗下,直到灯光熄灭,才去寻找落脚的地方。
从那以后,每天晚上我都站在你的楼下。我在店里工作到下午六点,活很累,可是我很喜欢,因为只有忙碌才能使我从内心的骚乱中解脱出来,不至于那么难过。等到铁制的卷帘式百叶窗在我身后哗的落下,我就直奔目的地。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够看你一眼,见你一面,只要远远地看一下你的脸就心满意足!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我终于遇见了你,那一瞬间恰恰是出其不意的:我正抬头望着你的窗口,而你却突然穿过马路走了过来。我一下子又成了当年那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我满脸通红,热血涌上了脸颊。我极力克制着自己想去看你眼睛的欲望,仿佛被人追赶一般,低头从你身边飞快地跑了过去。之后,我为自己的这种女学生似的羞怯和畏缩感到羞愧,因为我不是早已下定决心了吗?我希望与你相遇,希望你能够认出我来,经过这些好不容易熬过来的岁月,我希望你能够注意到我,爱上我。
可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你都没有注意到我,尽管我冒着风雪,顶着刺骨的寒风,每天晚上都在你家附近张望,你也依然没有注意到我。有时候我白白地守候几个小时,一无所获;有时候我等了很久,看到你终于和朋友一起从家里走了出来,有几次我还看见你和陌生的女人在一起——我看见一个女人亲热地挽着你的手,你们紧紧依偎着向外走去。我的灵魂仿佛瞬间被撕裂,心脏急剧收缩,这时,我突然发现我已长大成人,心头涌起异样的感觉。其实这并没有让我感到多么意外,自童年时代起,我就知道你的身边总是有女人,可是现在,我竟突然感到了肉体上的痛苦,我心潮起伏,痛恨你和那个女人竟然毫不顾忌地表现出肉体上的亲昵,我也深深知道,自己也在渴望着得到这种亲昵。出于一种幼稚的自尊心,我一整天没到你的房子前面去,这种幼稚的自尊心伴随我的一生,想必今天依然如此。然而,那个赌气的夜晚竟然如此空虚,它是多么可怕啊!于是,第二天晚上我又忍气吞声地站在你的楼下,等待着,张望着。也许是命运注定,我这一生就是如此——一直站在你紧闭着大门前等待。
有一天晚上,你终于注意到我了。我早就发现你大老远走来,便赶紧打起精神,免得到时候又因懦弱而躲开你。那天恰好有一辆卡车停在街上卸货,占去了马路的大半部分,你只好与我擦身走过。你漫不经心的目光在我的身上一扫而过,它刚一碰触到我专注的眼神,立刻就变成了那种专门对待女性的、充满柔情蜜意的目光,既含情脉脉,又荡人心魄——这一下子勾起了往事,我吓了一跳!就是这种勾魂摄魄的目光,它在几年前让我第一次觉醒,使我从一个孩子变成了懂得爱恋别人的人。我们的目光就这样纠缠了一秒钟、两秒钟,我没法将自己的目光从你的眼睛上拉开,我也不愿意那样——接着,你就同我擦肩而过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跳,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难以克制的好奇心驱使我回过头去,我看见你也停住脚步,转过头来好奇、兴致盎然地观察我。从你的神情里我立刻知道——你没有认出我。
亲爱的,你没有认出我,当时没有认出我,之后也从未认出过。那一刹那失望透顶的心情,我该怎样向你形容呢?这是我第一次遭受这种不为你所知的命运,我一辈子都在忍受着这种命运的折磨,并伴随着这种命运而死去。我没有被你认出来,始终没有被你认出来,我如何才能向你描述这种极度失望的感受呢?你要知道,我在因斯布鲁克生活的那两年,几乎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思念着你,我什么都不做,只是一味在想象我们在维也纳的重逢的场景,我想象着最幸福的场景,也想象着最悲惨的可能性。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我早已预想过我们重新相遇的所有情形。当我心情低落、阴郁时,我设想过:你也许会把我拒之门外,嫌弃我太低贱、丑陋而看不起我、讨厌我,你所有憎恶、冷酷无情的细节,我都在丰富的想象中体验过了。然而,恰恰是这一点,这最可怕的一点——那就是你根本未曾留意到有我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即便是在我心情再沉重,自卑再强烈的情况下,我也不敢去想象。但是今天我懂得了——啊,是你让我懂得——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一个女人的脸孔是变化多端的,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它像是一面镜子,时而投射出炽热激情,时而投射出天真烂漫,时而又疲劳困倦,它的种种状态正如镜中的人影一样,是转瞬即逝的。所以,女人的样貌很容易会遭到男人的忘却,因为年龄会在女人的脸上投下各种不同的光线,时而布满阴影,时而阳光明媚,而服装又会对它加以衬托。我想,恐怕只有伤心失意的女人才会真正懂得其中的奥秘。可我当时还是个天真懵懂的少女,对于你的健忘我尚不能理解,我克制不住自己没日没夜地思念你,竟使自己产生错觉,认为你也一定会常常想起我来。要是我真切地明白,在你的心中根本没有我的位置,你也从未想起过我,那我又怎么活得下去呢?可是,你的目光分明告诉我——你根本不认识我,你一点都想不起你与我的生活曾经有着细如蛛丝的联系。你的目光令我大梦初醒,我第一次猛地被推进现实之中,第一次预感到了我未来的命运。
是的,当时你没有认出我是谁。但两天之后,我们又一次在街头邂逅。你的目光亲昵、轻柔地抚摩着我,但你仍然又没有认出我是那个曾经爱过你的、被你唤醒的小姑娘,你只认出我是两天之前与你在同一个地方相遇的那个十八岁的年轻姑娘。你看到了我,神情不胜惊讶,目光温柔,嘴角泛起微笑。你又和我擦肩而过,但随即放缓了脚步——我激动得浑身发抖,我的心里在大声欢呼,我暗暗诚心诚意地祈祷,你一定要走过来跟我打招呼。我第一次在你面前大胆活跃起来:我也将脚步放缓,告诉自己不要躲着你。虽然我没有回头,但感觉到你在我的身后,我知道,你就要用我喜欢的声音跟我讲话了。
我期待着,紧张使我四肢酥麻,我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心里小鹿乱撞——这时,你终于走到我的身边来了。你兴致勃勃地同我攀谈,仿佛我们是相知甚久的老朋友一般——唉,你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你对我的生活从来都没有任何印象!——你同我攀谈起来,你是那样的富有魅力,自然而不造作,甚至令我觉得与你相谈甚欢。我俩沿着街道一直走,然后你就问是否愿意同你共进晚餐。我说好的,我怎么能够拒绝你的邀请呢?
我们是在一家小饭馆里吃的饭,你还记得是哪家饭馆吗?我想,你一定记不得了,因为这样的晚餐与你而言太过平常,你肯定分不清了;因为于你而言,我又算得了什么呢?只不过是你遇到的几百个女人当中的一个,是一系列艳遇中的一件罢了,又有什么特别之处会使你回忆起我来呢?我的话很少,因为能够坐在你身边,单单是听你说话就已使我幸福无比。我不愿意因自己提个问题或说句蠢话,而浪费这宝贵的时间,哪怕仅仅一秒钟。你给了我整整一个小时,我对你非常感谢,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时间。你得体的举止和温文尔雅的态度,让我觉得我对你怀有的那种敬意更加理所当然。你是那样的恰当得体,丝毫不显急迫,从未流露出急不可耐地想要温柔缠绵的想法,你从一开始就那么稳重、亲切,带着一见如故的神气。我早已决定将自己完全奉献给你,即便之前没有这种想法,你当时的优雅也会将我征服的。啊,你怎么会知道,我那样痴心地等了你五年!你没有令我失望,我是多么高兴啊!
天色越来越晚,我们离开饭馆。在饭馆门口,你问我是否有事急于回家,可否给你留一点时间。我当然早有准备,这我怎么能瞒着你!我说,我还有时间。你稍稍迟疑了一下,然后问我是否愿意到你家里小坐。我觉得这是应该立即答应下来的事,便脱口而出:“好吧!”之后我立刻发现,我竟然应允得如此之快,令你吃了一惊,感到意外,但却不知道你是感到难过还是愉快。后来我才懂得,为什么你会感到吃惊,因为女人通常总要假扮出毫无准备的模样,要假装受到惊吓,或者假装十分恼怒,尽管实际上她们早已迫不及待,也一定要等到男人哀求再三,做出种种承诺,才会半推半就的顺从。就常人而言,恐怕只有靠卖笑为生的妓女才会如此痛快地接受这种邀请,要不然,就只有不知世事、天真烂漫的未成年女孩才会这样。可是,这只不过是我化为语言的意志,是历经了千百个日夜的相思之情啊,这,你又怎能料到呢?无论如何,当时的情况就是如此——由于我令你大吃一惊,你开始对我产生兴趣了。我觉察到,当我们一起步行回去的时候,你一边得体地同我说话,一边带着好奇偷偷地在一旁打量我。你在洞察他人细微感情的时候总是那么敏锐,你立即感到,这个不太爱说话的美丽姑娘身上,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秘密,这引发了你的好奇心,你变着法儿地绕着圈子提出了许多试探性的问题,我知道,你很想探听这个秘密,得知相关的故事。可是我宁可在你面前显得傻里傻气,也不愿告诉你我的秘密。我们一起上楼,向你的寓所走去。亲爱的,原谅我,我必须对你说,你无法懂得这条走廊和这道楼梯对我意味着什么,踏在上面,我是那样的陶醉,又是那样的痛苦,那种扑面而来的幸福感几乎要了我的命。直到现在,每当我想起那一刻,都忍不住泪流满面。在我心里,我的激情浸透了那里的每一样东西,它们是我童年时代的情感的象征——就是这个大门口,我千百次地在这里徘徊、等待着你,就是这座楼梯,我总是在这里偷听你的脚步声,也是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你。透过那个窥视孔,我几乎看得灵魂出窍,曾经有一次,我跪在你门前的小地毯上,听到你房门的钥匙“咔嚓”一响,惊得我从地上跳了起来。可以说,我的整个童年,我全部的激情,都存在于这狭小的空间中,甚至我的整个一生都存在于这里,而如今,这一切终于如愿以偿,我和你一起走在这里,和你一起,走在你的楼里,走在我们的楼里,过去的生活就像暴雨后的洪流,它们迎面而下、劈头盖脸朝我呼啸而来。
你想想吧——我知道这句话说起来很俗气,可是我找不到更好的说法——没到你的房门之前,整个世界都是现实的、平凡的、乏味的,而到了你的门口,一个儿童的魔法世界,或者是阿拉丁的王国,就在我的眼前呈现开来;你想想吧,我曾无数次地凝视着你的房门,现在我恍恍惚惚、如痴如醉地走了进去,你根本无法想象,这个瞬间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永远也无法体会,我的亲爱的!那天晚上,我彻夜陪伴在你身边。你没有想到,在这之前我还从未与男人亲近过,还没有哪个男人看见或者抚摩过我的身体。你怎么会想到这个呢?亲爱的,我对你丝毫没有抗拒,我努力克服因害羞而产生的迟疑,唯恐你看出端倪,猜出我爱慕你的秘密,这个秘密肯定会让你大惊失色的,因为你向来只喜欢轻松愉快、了无牵挂的萍水相逢。你深怕自己的命运被别人干预。你愿意到处留情,可是不愿意被牵绊,不愿为感情付出。现在我告诉你,我委身于你时还是个处女,可是我请求你,千万不要误解我,我对你丝毫没有责怪!你并没有引诱我、欺骗我,是我非要挤到你的面前,拼命想要扑到你的怀里,一头栽进命运之中。我永远都不会责怪你,永远不会,我只会永远感谢你,因为这一夜,你给了我极度的欢娱和无比的幸福。在黑暗中,我缓缓睁开眼睛,感觉到你就在我的身边,我不会纳闷群星为什么不在头上闪烁,因为我觉得自己已经飞上天堂。亲爱的,对于这一刻,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还记得,你睡得很熟,我倾听你的呼吸,触摸你的身体,意识到我竟与你挨得如此之近,以至于幸福得在黑暗中大哭起来。
第二天早上,我急着离开。我要赶去上班,也想在你的仆人进来之前离去,我不想让他看见我。我穿戴整齐跟你告别,你把我搂在怀里,久久地凝视。是你的脑中涌起一阵模糊而遥远的回忆吗?还是你只不过觉得当时的我美丽动人呢?你在我的唇上吻了一下,我轻轻地挣脱,打算离开。这时你问我:“不想带几朵花走吗?”我说好吧。你就从摆放在书桌上的那只蓝色水晶花瓶里折下四朵白玫瑰送给我。这个花瓶,自从我小时候偷偷望了你的房间一眼,就认得它了。你知道吗,亲爱的,一连几天我都还吻着这些花。
在离开之前,我们约好了某个晚上再见面。我去了,那天晚上又是那么甜蜜和销魂。你又和我一起度过了三天,在第三个夜晚,你对我说,你要出趟远门——啊,你知道吗?自童年时代起我就对你出门旅行十分痛恨——你说一回来就通知我。我不想告诉你我的姓名,我给你留下了一个邮局待取的地址。我的秘密将被我深深埋在心底。临别前,你又给了我几朵玫瑰花作为纪念——作为纪念。
之后的两个月里,我每天都去邮局询问……唉,不说了,我何必要向你描述这种地狱般的、由于期待而产生的难以名状的绝望呢?我并不怪你,因为我爱的你就是这个样子啊——感情炙热却生性健忘,一往情深却从不专一。我爱的是你这个人,只爱你一个人,过去你是这样,现在也依然是这样。
我看到你的窗口灯火通明,你早已回家。可是,你没有给我写信。我把一生都献了给你,在此生的最后时刻,我也没有收到过你的一字一句。我像个绝望的女人一样,终日翘首以待。可是你没有找我,你一封信也没有写给我……哪怕一个字。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他也是你的儿子。亲爱的,他是我们那三晚缱绻缠绵的结晶,我向你发誓,请相信我,因为人在死神到来的时刻是不会撒谎的。他是我们俩的孩子,我保证,因为从我同你共度那三晚之后,到我把孩子生下来,没有一个男子碰过我的身体。同你在一起之后,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是神圣的,我怎么能允许别的男人拥有我的身体呢?你是我生活的全部,而其他的男人只不过是匆匆过客。亲爱的,他是我们两个的儿子,是我那心甘情愿的爱情同你那心无旁骛、毫无挂念的柔情的结晶,他是我俩共同的孩子,是我们唯一的孩子。你可能会问——也许你会大为震惊,也许仅仅是感到些许意外——你要问了,亲爱的,在这漫长的岁月中,为什么我会一直隐瞒孩子的事,而直到今天才透露实情?此时,他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里,在黑暗中永远沉睡,他已经离开,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永远!请想一想,我该如何向你倾吐此事呢?像我这样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地同你一起度过了三个夜晚,可以说是充满真心、全心全意地投入你的怀中,可是,你怎么会相信,一个你在街头匆匆邂逅的无名女人,会对你这样一个风流的男人坚贞不渝?你是永远也不会相信的,你是永远都不会心无芥蒂地甘心承认这个孩子是你的亲生孩子的!即便你一时相信我的话,你也不可能将心里的疑虑彻底打消,你会怀疑我见你有钱,而企图将一笔不知是谁的风流帐算在你的头上,撒谎说他是你的儿子。你会开始怀疑我,而一旦那样,你我就会被笼罩在怀疑的阴影之下。我不愿意那样!再说,我是那样了解你,恐怕你自己对自己都还没了解到这种程度。我知道你只喜欢轻松、愉快的恋爱,只喜欢无忧无虑的游戏,突然成为了别人的父亲,突然必须要对另一个人的命运负责,你一定觉得难以接受。你是只有在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状态下,才能畅快呼吸、热爱生活的人,一定会因为我有了某种牵连而累。你也一定会因为这种牵连而对我怀恨在心——我知道,你会恨我的,会不由自主、不知不觉地违背自己的理性而痛恨我的。也许你只不过会讨厌我几个小时,甚至只是短短的几分钟,觉得我面目可憎——可我的自尊心不允许这样,我要你这一生在想到我的时候,心里没有任何烦扰。我宁可独自将所有的后果承担起来,也不愿让你觉得我是一个累赘。我希望,当你偶尔想起我来,心中总是怀着爱情,怀着感激——在这一方面,我想要成为你认识的所有女人当中最特别的那个。可是当然,你从来都没有想起过我,我在你的心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我并不是在责怪你,亲爱的,我没有责怪你。如果我的笔端不小心流露出一丝抱怨,那么请一定原谅我!因为,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死了,他静静地躺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下。我对上帝握紧了拳头,认为他是凶手,我的心情糟透了,脑袋昏昏沉沉。对于我的怨忿,请原谅我吧!我知道,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先生,乐于助人,即便是素昧平生的人有事相求,你也会给予帮助。可是你的善心是如此的奇特,它堂而皇之地摆在每个人的面前,每个人都可以得到,想要索取多少就索取多少。可是,请原谅,在我看来它不是爽快的,它要依靠索取得来。只有在有人向你求助、向你恳求的时候,你才会施以援手,你帮助人家是一半是出于害羞,一半是出于软弱,而不是心甘情愿。我坦率地对你说吧,在你眼里,那些处于困厄中的人,不见得比你身处快乐幸福中的兄弟更加可爱。如你这种类型的人,即使是心地最善良的人,想要开口去请求他们的帮助也是很难的。有一次,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透过窥视孔看见有个乞丐去敲你的门,你大方地施舍了他一些钱。但是还没等他开口,你就很快把钱递给了他,我注意到,你给他钱的时候,流露出某种慌张害怕的神气,你急匆匆地把钱给他,好像巴不得他马上离开一样,你甚至不敢正视他的眼睛。我永远无法忘记你帮助别人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慌乱、羞怯、腼腆、怕人感谢的样子,所以我从来都不去找你。是的,我知道,你肯定会帮助我,即便根本不确定这是否真的是你的孩子。你会安慰我,给我一笔钱,也许是一大笔钱,可你总会带着那种隐隐的、不安的焦躁情绪,想把这麻烦事尽快解决掉。我想,你甚至会劝说我去医院手术,不要留下这个孩子。我最害怕的就是这个结果——因为只要是你的要求,我什么事情都会去做的!你的请求是我无法拒绝的呀!可这个孩子,他是我的命根子,因为他身上留着你的血液,他是你,又不是你。你是一个无忧无虑、幸福的人,我无法将你留在身边,但我想,现在你终于交给我了,将我们的孩子禁锢在我身体里,将你我的生命连结在一起——我终于把你抓住了,我可以感觉到你的生命在生长,我可以哺育你、喂养你、爱抚你、亲吻你,只要我的心灵有这种深切的渴望。亲爱的,正因为如此,我一知道自己怀孕了,知道自己怀了一个你的孩子,我便感到一种巨大的幸福;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把始终瞒着你——你再也不会从我的身边逃走了!
当然,接下来的日子并不是我预想的那般尽是些幸福时光,生活中时而也会充斥着痛苦和灾难,充满了对卑劣人群的憎恨。我的日子并不好过,临盆前的几个月我不能再去上班,以免引起亲戚们的注意,把这个消息传回家里。我不想再向母亲要钱,便变卖了那为数不多的几件首饰来维持生活。临盆前的一个礼拜,一个洗衣妇从柜子里偷走了我的最后几枚金币,走投无路之下,我只好到一个产科医院去生孩子——要知道,只有一贫如洗、被人遗弃的女人才会到那里去。正是同这些穷困潦倒的底层人物一起,孩子、你的孩子出生了。那里真教人待不下去——除了陌生还是陌生,一切都是陌生的,我们这些可怜的妇人躺在那里,孤苦无依,我们互不相识,又互相仇视,在这间沉闷压抑的房间里,住满了被穷困和苦痛驱赶到这里的人,空气中充斥着鲜血的气味,到处都是叫喊和呻吟。事实上,那些穷人不得不遭受的精神和肉体上的屈辱,我都能够忍受。我忍受着同妓女朝夕相处,她们尽管卑微,却卑鄙地欺负命运相同的病友;我忍受着年轻的医生们那玩世不恭的态度,他们讥讽地笑着,把盖在这些可怜的女人身上的被单毫不顾忌地掀起来,以虚假的诊治态度在她们身上摸来摸去;我忍受着女管理员那无止境的贪欲——啊,在那里,人们用目光将一个人钉在十字架上,用刻薄的言语鞭笞她,拼命折磨着她的羞耻心。在那里,她只是写在牌子上的一个姓名,床上躺着的只不过是一具毫无感觉、令人生厌的肉体,供好奇的人东摸西摸,仅仅是被观看和研究的对象而已。那些在自己温暖的家里为深爱的丈夫生孩子的妇女根本无从想象,在实验桌上生孩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们永远无从理解孤立无援、无力抵抗是何种的心情!倘若我在哪本书里读到“地狱”这个词,时至今日,我依然还会想起那间挤得水泄不通、充满了呻吟声和惨叫声的病房,我在那里吃足了苦头,那里令我的羞耻心备受折磨,简直就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屠宰场。
啊,亲爱的,请原谅,原谅我说了这些事,可也是仅此一次,不是吗?以后我永远都不会再提起了。对此我整整沉默了十一年,不久以后,我就要保持缄默直到地老天荒:总得有这么一次,让我嚷一嚷,让我痛快地说出来,我是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才得到了这个孩子。我全部的幸福都在这个孩子身上,可如今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早已停止了呼吸。以前,我可以看见孩子的微笑,听见他的声音,我陶醉在幸福之中,早已将那些痛苦的时刻遗忘。可是现在,我的孩子死了,那些痛苦重又浮现眼前,我这一次、就这一次,想要把它们叫喊、发泄出来。可我并不是在抱怨你,我只是抱怨上帝,为何要让我承受如此多的痛苦。我不怪你,我向你发誓,我从来也没有责怪你一丝一毫,我未曾对你生气发火。即使在我最痛苦难挨的时刻,当我的身体因为阵痛而扭曲,当精神上的折磨将我的灵魂撕裂,我也未曾在上帝面前说过你的一点不是。我从来没有后悔在你那儿度过的几夜,从来没有后悔过我对你的爱情。我始终深爱着你,始终感谢你我相遇的那个时刻。如果我需要再去一次地狱,并且事先知道我将受到什么样的折磨,我也是愿意的,我亲爱的,哪怕再受一次,再受千百次!
我的孩子昨天死了——你从来没有见过他。你从来没有看过你的孩子,这个漂亮的小人儿,哪怕仅仅是扫一眼,你和他,连偶然相遇的机会都未曾有过。自从我生下这个孩子,便隐居起来,很长时间不去见你。自从上天把他赐给我之后,我对你的思念不像以前那样备受折磨了,似乎我对你的爱也不像以前那般炙热了,我好像不需再为爱情受那么深切的苦了。我不愿把自己一分为二,一半给你,一半给他,所以我将全部精力花在照顾孩子上,不再管你这个幸运儿,因为没有我,你也一样活得自在又精彩,可是这个孩子需要我来抚养他,我可以随意亲吻他,可以把他搂在怀里。我似乎摆脱了厄运,摆脱了陷入对你朝思暮想中的不可自拔,似乎由于你的另一个你,实际上是我的另一个你而得救了——只有极少的时刻,想要到你房里的念头才会在心里萌芽。只有一件事我每年都做:每逢你的生日,我总要预订一束白玫瑰送给你,同你在我们恩爱的第一夜之后送给我的那些花一模一样。在这十几年中,你有没有问过一次,到底是谁送来的花?你会回忆起你曾经赠送给一个女人这种玫瑰花吗?我不知道你的答案,我也永远不会知道。我只是默默地把花送给你,一年一次,以此来唤醒你对那一刻的回忆——这对我来说,已是满足。
你从来没有见过我们可怜的孩子——今天我埋怨、痛恨我自己,不该不让你见到他,因为你要是见了他,你一定会爱上这个可爱的小人儿的。你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男孩,你没有看过他的微笑,没有看到他轻轻抬起他那双慧黠的黑眼睛——那是你的眼睛,向我、向全世界投来一道明亮的光芒。啊,他是多么活泼、多么可爱,那些存在于你性格中的轻佻的成分,都被他继承了,他也继承了你那活跃、丰富的想象力,他可以一连几小时沉浸在玩具之中,就如同你游戏人生一般。过后又会扬起小小的眉毛,一本正经地端坐读书。越长大,他就越来越像你,你独有的那种严肃认真和玩笑戏谑的两重性已经在他身上开始显现。他越是像你,我就越爱他。他学习很好,说起法文来就如同一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他的作业本是最整洁的,他长得是那么漂亮,穿上他的黑丝绒礼服或者白色水手服简直英俊得不得了。无论走到哪里,他总是最时髦、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每当我带着他在格拉多的海滩上散步,妇女们都会停住脚步,满心喜爱地走过来抚摩他金色的头发,他在塞默林滑雪橇玩,人们都情不自禁地扭过头来看他。他是如此漂亮,如此娇嫩,如此讨人喜爱。去年,他进了德莱瑟中学的寄宿学校,穿上了统一的制服,佩上了威武的短剑,看上去简直像极了十八世纪宫廷的侍童!……可是现在,他的身上只有一件小衬衫,我可怜的孩子,他静静地躺在那儿,嘴唇苍白,双手放在胸前。
你可能要问我,我是怎样让孩子在优越的环境中接受良好的教育呢?怎样让他过上一种上流社会的光明、快乐的生活呢?我最最亲爱的你,我只能将自己隐身在黑暗中跟你说这些话,这样才会减轻我的羞耻感,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你——亲爱的,我出卖了自己的身体。当然,我没有变成街头拉客的野鸡,没有变成妓女,可是我的确出卖了自己的身体。我有一些有钱的男朋友,有一些阔绰的情人,一开始是我主动去找他们,后来变成他们来找我,因为我——这一点你是否曾经注意到——长得很美。每一个与我相好的男子都爱慕我,他们喜欢我、依恋我,只有——只有你不是这样,我亲爱的你!
我告诉了你我曾出卖自己,你会因而看不起我吗?我知道,不会的,你不会鄙视我。我知道,你明白一切,你会明白我之所以这样做,只是为了你的孩子,为了你的另一个自我。在产科医院的那间可怕的病房里,我明白了贫穷的可怕,我开始明白,在这个世界上,穷人总是受人凌辱,极易遭人践踏,他们总是成为牺牲品。我绝不愿意让你的孩子、你聪明可爱的孩子陷入这深不见底的底层之中,这发霉溃烂、粗鄙卑下的环境之中,我绝不能让他在某间散发龌龊空气的小后屋中长大成人,不能让他用美丽娇嫩的嘴唇去说些粗鄙的俗语,不能让他用纯洁白净的身体去穿那皱皱巴巴的衣衫。你的孩子应该拥有一切,应该享受世间所有的美好,他也应该上升到你的高度,与你在同一个圈子生活。
由于这个缘故,亲爱的,我出卖了自己。实际上我并不觉得这算是什么牺牲,因为世上所谓的名誉、荣辱之类的东西,对我来说仅仅是虚幻的概念:我的身体只属于你一个人,既然你不爱我,那么我的身体究竟如何我也并不在意。我对男人们的爱抚和激情都无动于衷,尽管他们当中的有些人十分令我感动,他们所付出的情感得不到任何回报,我很同情,这也促使我联想到自己的命运,因而常常令我深受震动。这些男人都对我很体贴,他们宠溺我也尊重我。尤其是那位年龄较大的帝国伯爵,他是一个鳏夫,他为了能让你的儿子、这个没有父亲的可怜孩子,能够到德莱瑟中学学习,到处奔走,托人说情……他十分爱我,待我如女儿一般。他已经向我求了三四次婚——我若是同意,今天可能已经当上了伯爵夫人,成为提罗尔地方的一座美丽威严的府邸的女主人,可以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孩子将会有一个慈祥的父亲,会把他视为掌上明珠,而我将会有一位善良、平和、高贵的丈夫……然而,不论他如何恳切地请求我,我始终没有答应他。可能我拒绝他是愚蠢的行为,不然我此刻应该和那惹人疼爱的孩子在某处过着有人保护且安静的生活,可是——我不能不向你承认——我不愿意被除你以外的人所拥有,我要随时为你保持自由。在我的内心深处,或者在意识里,我童年时代的梦还没有破灭:也许有一天你还会再一次把我叫到你的身边,哪怕只是一个小时,我也心满意足。为了这可能出现的一个小时的相会,我拒绝了所有人的求婚,只是为了能够一听到你的召唤,就能应声前往。自从你将我从童年时代唤醒,贯穿我整个一生的无非就是等待,等待着你。
这个时刻确实到来了,可是你却并不知情,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亲爱的!就是那个时刻,你也没有认出我来——你没有认出我来,永远、永远!在这之前我已经遇见过你很多次——在剧院,在音乐厅,在普拉特尔公园,在马路上——每一次见到你,我的心脏都会猛地一抽,可是你只是用那特有的眼光从我身上滑过去。从外表上看,我已经彻底变了样,我已经从一个腼腆害羞的小姑娘蜕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就像他们说的妩媚娇美、明艳动人,我时常被一群爱慕者簇拥着:你怎么能够想到,我就是那个被你卧室的灯光照耀的羞怯少女呢?有时候,和我走在一起的先生们当中有一个同你打招呼,你客气有礼地回答了他的问候,然后抬眼看我,可是你目光是客气的、陌生的、赞赏的,独独没有认出我的神气,啊,陌生,那可怕的陌生啊。你始终认不出我是谁,我对此也习以为常、不做奢求,可是有一次,这简直令我痛不欲生。那次,我和朋友一起坐在歌剧院的一个包厢里,你就坐在隔壁的包厢里。演奏序曲的时候,灯光熄灭了,我无法看到你的脸,只感到你轻柔的呼吸就在我耳旁,如同那天夜里一样。你把你那秀气的文人的手支在我们这个包厢的铺着天鹅绒的栏杆上,我克制不住产生一种强烈的欲望,想俯下身去亲吻这只我如此心爱的手,从前,这只手曾经温柔地拥抱过我啊。动人的音乐在耳边响起,撩人心弦,我想亲吻你的欲望变得越来越炽烈,我不得不拼命挺起身子,极力压抑住自己,仿佛有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在把我的嘴唇吸引到你那美丽的手上去。第一幕刚结束,我就请求朋友和我一起离开剧院。在黑暗中,你对我是如此陌生,可又离我如此之近,我简直无法忍受。
可是这个时刻又来了,它又一次到来了,这是在我这被浪费掉的一生中的最后一次。那正好是在一年之前,你生日的第二天。连我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我每时每刻都在想念着你,你的生日我总把它当成一个节日般庆祝。一大早,我就出门去买了一些新鲜娇嫩的白玫瑰,像往年一样派人给你送去,以此纪念你早已忘却的那个时刻。下午我带着孩子乘车到戴默尔点心铺(维也纳的一家高级点心铺),晚上则带他去剧院。我希望能够让孩子从小就感受到这一天是个神秘的、值得庆祝的纪念日,尽管他并不明白它的意义。第二天我和当时的情人——布律恩地方一个年轻富有的工厂主待在一起,我们已经在一起两年了。他宠溺、娇纵我,同别人一样对我体贴入微,他也想要和我结婚,他为人亲切可爱,给我和孩子送了许多礼物,而我也一如既往地似乎无缘无故地拒绝了他。他是位善良的先生,人有些呆板,但对我好极了,几乎都要低三下四。我们一起去听了一场音乐会,在那里与一群喜爱寻欢作乐的朋友相遇,之后我们在环城马路的一家饭馆里吃晚饭。在觥筹交错、笑语闲谈之中,我提议再到一家舞厅去玩。实际上,我一向十分厌恶这种灯红酒绿吵吵嚷嚷的舞厅,平日里如果有人建议到那里去,我一定会反对的,可是那一天,有一股神奇的、魔术般的力量驱使我做了这样一个出乎意料的提议,朋友们表现得十分兴奋,立即表示赞同。仿佛冥冥中有一种神秘的、难以解释的强烈感觉,好像在那里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在等着我。朋友们习惯于对我百依百顺,大家便迅速地站起身来去了舞厅。我们在舞厅品尝着香槟,我突然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痛苦的疯狂劲儿,我不停地喝酒,一杯又一杯,跟他们一起唱些撩人的歌曲,心头好像涌起一股按捺不住的欲望,想尽情跳舞,想大声欢呼。可是突然,我觉得心脏猛地抽动了一下,好像有一样冰凉或者灼热的东西落到了心上,我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子——你和几个朋友就坐在临桌,你用赞赏的、贪婪的目光盯着我,就是你那一向撩拨得我心摇神荡的目光。十年来,你再一次发挥了你尚未被自我意识到的威力。我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几乎拿不住杯子。幸亏同桌的人沉浸在欢乐之中,没有人注意到我的慌乱,这慌乱在哄笑和音乐的喧闹声中被掩藏了起来。
你的目光变得越来越炙热,烧得我坐立不安。我不知道你是终于认出了我,还是又一次把我当成新欢,当成另外一个可以追求的陌生女人。我的双颊发烫,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朋友们的谈话。你想必已经发现,在你的注视之下我是多么的心神不宁。忽然,你微微地摆动一下脑袋向我示意,要我到前厅去一会儿,而没有让任何人察觉。接着你故意用略显夸张的动作付账,跟你的伙伴告别,向外走去,行前你再一次看着我,向我暗示你就在外面。我颤抖着,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我已经无法再回答朋友的提问,也无法控制身上的血液沸腾。恰好这时,有一对黑人舞蹈家跳起一种奇特的新式舞蹈来,他们用脚后跟把地板跺得咚咚响,并且大声尖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我便利用了这一瞬间,一边站起来,一边对我的情人说:“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就这样,我尾随你走了出去。你就站在外面前厅里的衣帽间旁边,在等着我。看到我一出来,你的眼睛都发亮了。你微笑着快步迎上来,从你的表情和眼神中,我立即看出,你没有认出我来,你不知道我就是当年的小姑娘,更不知道我就是后来的少女,你又一次把我当成一个初遇的女人,当成一个从未谋面的女人来追求。“您可以给我一个小时吗?”你柔声问我——从你那十分有把握、笃定的样子来看,你把我当成了一个夜间卖笑的女人。“好的。”我说道。十多年前的那个站在幽暗的马路上的少女,就用这同一个声音颤抖却又自然地表示同意。“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面呢?”你问道。“随您的便。”我回答——在你面前我是没有羞耻心的。对于我的回答,你显然有些惊讶,同时还带有怀疑和好奇的情绪,就和从前你看到我很快便接受你的请求时所表示的惊讶一样。“那么,现在可以吗?”你问,口气里带着迟疑。“可以,”我说,“我们走吧。”我想到衣帽间去取我的大衣。但我突然想起,取衣服的凭证在我的情人手里,我们的大衣是一起存放的。回去向他拿凭证,想必还要说一些谎话解释一番,而且,同你待在一起是我多年以来梦寐以求的,我不可能放弃。所以我片刻都不迟疑,只取了一条围巾披在晚礼服上,就义无反顾地走进雾气弥漫、阴冷潮湿的黑夜之中。我不但撇开了自己的大衣,还撇开了那个温柔多情的好人,要知道,这些年来就是他养活我的,而我却在他的朋友面前,让他变成一个被人耻笑的傻瓜:供养了几年的情妇竟然跟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跑掉。啊,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我做了一件多么卑劣、多么忘恩负义、多么无耻的事情,我的行为如此可笑,由于我的疯狂,一个善良的人就此永远蒙受难堪的创伤,我分明感觉到,我的生活已被我彻底毁损……可是,我急切地想再一次亲吻你的嘴唇,想再一次听你温柔地在我耳边说话,与之相比,我的存在都不算什么,更何况友谊呢?我就是这样爱你。如今,一切都已消逝不见,所有的一切都已过去,我可以把这句话讲给你听了。我相信只要是你叫我,哪怕我已经死去躺下,也会突然涌来一股力量,让我站起来追随着你。
我们上了停在门口的轿车,驱车来到你的寓所。我又听见了你的声音,又感觉到你温存,我又可以待在你的身边,和从前一样如醉如痴,认真而痛苦地体会那种幸福。相隔十多年,我又一次踏上你的楼梯,啊,我的心情——算了,不再说了,我没法向你描述那几秒钟里我的心情,我对于一切都有一种双重的感觉,既感到岁月已经逝去,又感到时光就在眼前,而在这所有之中,我唯一想感觉到的,只有你。你的房间没有太大的变化,多了几张画,多了几本书,多了几件新的家具,一切在我看来还是那么亲切。书桌上摆放着花瓶,里面插着白色的玫瑰花——那是我的玫瑰花,是我前一天派人给你送过来的,为你过生日,为纪念一个你早已遗忘的女人,你知道吗?此刻她就在你的眼前,握着你的手,嘴唇紧贴着你的嘴唇,可是你依旧认不出她来。然而,我还是很高兴,你将这些鲜花摆放起来,这样,就还有一点我的气息、一份我的爱情来包围着你。
你拥抱着我。我又在你那里度过了一个销魂之夜。可是即使我脱去所有的衣服,你也没有认出我是谁。我幸福地接受你那熟练的温存和爱抚,我发现,无论是对待情人还是妓女,你的激情都是同样的,不加区别的。你放纵你的情欲,放肆地挥霍你的感情。你对我,这样一个从夜总会里带回来的随便的女人,是这样的温柔,这样的高尚,这样的亲切而又充满敬意。我回想起过去的幸福,并深深地陶醉了,又一次感觉到你本质上的这种独特的两重性——在肉欲的激情之中含有智慧的精神,正是这种两重性使当年的那个小姑娘成为了你的奴隶。我从来没有看过一个男人在温存抚爱之际这样贪图享受片刻的欢娱,这样放纵自己的感情,把内心深处展露无遗——而事后竟然顷刻间消烟云散,全部遗忘,而且遗忘得太过彻底,简直不近人情。我自己也忘乎所以、沉浸其中了:这个在黑暗之中躺在你身边的我,究竟是谁?是数年前那个单纯执着的小姑娘吗?是为你生下孩子的母亲吗?还是仅仅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啊,在这激情之夜,一切是如此的亲切和熟悉,可一切又是如此不同寻常的新鲜。我向上帝祈祷,但愿这一夜永无尽头。
然而,天还是亮了,黎明还是到来了。我们起得很晚,你邀请我和你一同吃早餐。佣人在我们露面之前就很谨慎地在餐室里摆好了早点,我们一起喝茶,一起闲聊。你又用你那坦率诚挚的亲昵态度和我讲话,绝对不会问任何不得体的问题,也绝不向我打探任何个人的讯息。你不问我的名字,也不问我的住处——对你来说,我只不过又是一场欢娱的艳遇,是一个无名的女人,是一段热烈美好的时光,最后也终将被遗忘,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对我说,你又要出远门了,要去北非两三个月。沉浸在幸福中的我又战栗起来,因为随着你说话的声音我的耳边又轰轰作响:完了,完了!我恨不得立即跪倒在你的脚边,喊道:“带我去吧,这样你终于会认出我来,过了这么多年,你终于会认出我是谁!”可是,在你的面前,我是如此羞怯、胆小,充满了奴性,我只说了一句话:“多遗憾啊!”你面带微笑地望着我,说:“你真的觉得遗憾吗?”
这时候我突然爆发出一股野劲儿,我激动地站了起来,长时间一动不动地盯着你看,之后我说道:“我爱的那个男人也老是出门到外地去。”我凝视着你,直视着你的眼睛。“现在,现在他要认出我来了!”我身上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在颤抖,可是你依旧冲着我温柔地微笑,安慰我说:“他会回来的。”片刻,我回答道:“是的,会回来的,可是回来之后就什么都忘了。”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由于激动,腔调里一定带有一种压抑的激烈的东西。因为你也站了起来,不胜惊讶地注视着我,却显得非常亲切,你抓住我的肩膀说道:“美好的东西是无法被人遗忘的,我不会忘记你的。”你的目光射进我的眼睛,一直射进我的心灵深处,仿佛是想把我牢牢刻在脑中似的。我感到你的目光一直进入我的身体,在里面翻找着、探索着、感觉着,这时我开始相信,失明的人就要重见天日,你要认出我来了!你要认出我来了!这个念头令我激动万分,好像整个灵魂都跟着颤抖起来。
可是你并没有认出我来,没有,你没有。我对你来说,也许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陌生,要不然你绝对不会做出几分钟后的那件事——你吻我,十分狂热地亲吻我,我梳好的头发都被你给弄乱了,我只好重新整理,当时,我站在镜子前,正好从镜子里看到:你非常谨慎地把几张大额钞票塞进我的暖手筒!我又惊又怒又羞,几乎快要站立不住了。在那一瞬间我怎么会没有叫出声来?怎么会没有扇你一个耳光呢?我从小就爱上了你,并且是你儿子的母亲,可你却为这一夜而付钱给我!被你遗忘还不够,我还要被你如此侮辱!
我连忙收拾东西要走,我要赶快离开,这痛苦简直令人无法忍受。我一把抓起搁在书桌上的帽子,帽子旁边就是那个插着我的白玫瑰的花瓶。一刹那,我的心里又涌出了一个强烈的愿望,一个不可抗拒的愿望——我想再提醒你一次:“你愿意给我一朵白玫瑰吗?”“当然。”你欣然同意,马上就取了一朵给我。“可是这些花也许是一个女人、一个爱你的女人送给你的吧?”我说道。“也许是吧,”你说,“是人家送来的,我不知道是谁送的,可能正因如此,我才这么喜欢它们。”我盯着你的眼睛看。“也许是一个被你遗忘的女人送的呢?”你露出惊讶的表情。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你:认出我来,认出我来吧!我的目光咄咄逼人。可是你却微笑着,亲切然而一无所知地又吻了我一下。你没有认出我来。
我快步向门口走去,因为我感觉到眼泪就要冲出来,可我不能让你看见这眼泪。走出饭厅的时候,我差一点和你的管家老约翰撞个满怀,我走得太急了。他胆怯而小心地地赶快闪到一旁,一把拉开通向走廊的门,好让我出去,就在这一秒钟,你知道吗?就在我噙着眼泪直面这个苍老的老人的一刹那,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就在这一秒钟,你知道吗?这位老人认出我来了,他可是自我童年时代起就再也没有见过我呢!因为他认出了我,我恨不得感激地跪倒在他面前,亲吻他的双手,但我只是把你用来侮辱我的钞票从暖手筒里掏出来,匆忙地塞到他的手里。他哆嗦着,惊慌失措地看我——你知道吗?这一秒钟里,他对我的了解比你一辈子对我的所有了解还要多。所有的人都娇纵我、宠爱我,每一个人都对我很好,只有你,只有你将我忘得干干净净,只有你从来都没有认出过我!
我的孩子昨天死了,他是我们的孩子——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有别的人可以爱,除了你。可是你又算得上是我的什么人呢?你从来也没有认出过我是谁,你从我的生命中走过,普普通通的犹如过了一条河,而我只不过是你碰到的一块石头,你总是走啊,走啊,不停地向前走,而我却永远在那里等待着。曾经有一度,我以为我把你抓住了,是的,我在孩子的身上抓住了你,抓住了你这个飘忽不定的人。可是,一夜之间他就残忍地抛下我离开了,而且一去永不复返。我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孤苦,我已经一无所有,没有了孩子,没有一句话,没有一行字,没有一丝回忆,倘若有人在你面前提到我的名字,恐怕你也会像对待陌生人那样充耳不闻。我想说,既然对你来说我根本就不曾存在,那我又何必不乐于死去呢?既然你已离我而去,我又何必不远远走开?啊,亲爱的,我不是在埋怨你,我不想在你欢乐自在的生活中留下我的悲苦,不要担心,我不会逼你——请原谅我,此时此刻,我的孩子死了,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总得让我一吐衷肠,说一说心里话。我只同你讲这一次,然后我就会默默地回到我的黑暗之中,就像这么多年一样。可是只要我活着,你永远也听不到我的呼喊——只有当我死去,你才会收到我的这份遗嘱,这是来自一个女人的遗嘱,她爱你胜过一切,可你却从未认出她来,她始终在等待着,可你从来也不去叫她。也许在看过这封信后你会来找我,而我将第一次对你不忠——我已经死了,再也听不到你的呼唤。我没有给你留下一张照片,也没有给你留下一个印记,就如同你什么都没给我留下一样。今后你将永远也认不出我,我活在人世的命运如此,那么在我死后的命运也应当如此。我不愿让你在我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来看我,我走了,你不知道我的姓名,也不知道我的样貌。我死得很轻松,因为你在远处感觉不到我死。如果我的死会令你感到难过、痛苦,那么我就无法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写不下去了……我的头很晕……我的四肢疼痛,我知道自己在发烧……我得躺下一会儿。也许上帝会对我开一次恩,我用不着亲眼看着他们如何把孩子抬走。……我实在写不下去了,别了,亲爱的,别了,我很感谢你……一切都跟过去一样,就很好,无论如何,很好……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都要为此感谢你。现在,我心里很舒服,因为想要说的话,我都跟你说了,你现在知道了全部,不,你只需要知道我是多么爱你,而你不会被这爱情所累。我不会使你若有所失——这使我很安慰。你的生活依旧美好,依旧自由自在,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我的死并不会增加你的痛苦……这让我觉得很舒心,很安慰。你啊,我亲爱的你。
可是,谁……谁还会在每年你生日的时候给你送白玫瑰呢?啊,摆在那里的花瓶将要空空荡荡,我的轻微的呼吸,一年一度在你四周吹拂的微弱的气息,也将就此消散。亲爱的,我求求你……这是我对你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请求——为了让我高兴一下,每年你过生日的时候,请去买些玫瑰花吧!把它们插在花瓶里,请按照我说的去做吧,亲爱的,就像别人一年一度为一个亲爱的死者做一场弥撒一样。可我已经不相信天主,不想要人家给我做弥撒,我只相信你,我只爱你,只愿倚靠在你身边继续活下去……唉,一年就只活那么一天,只是默默地活上那么一天,就像我从前活在你的身边一样……我求你,请照我说的去做,亲爱的……这是我对你的第一个请求,也是最后一个……我感谢你……我爱你……永别了……
他把信放下,两手哆嗦着,继而长时间地沉思起来。模模糊糊地,他回忆起一个邻家的小姑娘,和一个少女,还有一个夜总会的女人,可是这些混乱不堪的记忆,就如同沉没在哗哗流淌的河水底下的一块石头,令人捉摸不定,回忆的阴影不时涌来,又倏忽散去,终于构不成完整的图形。一些感情上的蛛丝马迹,他似乎有所感觉,又怎么都无法具象起来。仿佛所有这些形象他都梦见过,常常在深沉的梦里见到过,然而,也只是好像梦见过而已。
书桌上的那只蓝花瓶,他的目光落在了上面,瓶里空空如也,这么多年来,在他生日这天花瓶是空的还是第一次,没有任何花插在里面。他悚然一惊:觉得有一扇看不见的门被突然打开了,阴冷的风从另外一个世界吹进了他的房间。他感觉到了冷冰冰的死亡,感觉到了伟大的、不朽的爱情。他一时百感交集,隐约想起了那个看不见的女人,她飘浮不定,然而热烈奔放,就如同远方传来的一阵优美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