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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领导们要来出席葬礼,却被杜林祥婉言谢绝

文康市兴龙县状元乡的杜家院子,正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

状元乡位于三县交界之地,崇山环抱,交通闭塞,是个冷落偏僻、荒凉贫瘠的地方。据说早些年间,乡里曾出过一位状元,状元乡便因此得名。但这种说法只是民间传说,在县志上得不到任何印证。根据县志记载,整个兴龙县,几百年间就出了一位进士。比起状元,还差得远!

不过近些年,状元乡倒是出了位大人物,那便是杜林祥。那个当年在田埂上光着脚丫子飞跑,在山坡上割草、放牛的杜三娃,如今已是赫赫有名的企业家。在省城河州,到处能瞧见他开发的楼盘,连全省第一摩天高楼,也是他投资兴建的。发达后的杜林祥,为乡里做了很多事。希望小学,敬老院,还有好几条公路,皆由他捐资修建。

三天前,杜林祥的父亲突发脑溢血过世。

杜家那所气派的宅院,一片素白,仿佛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刚刚降临。大门口用松枝白花扎起了一座牌楼,两只石狮的脖子上也扎上白布条。长长的招魂幡挂在打谷场的旗杆上,被晚风吹着,一会儿慢慢飘起,一会儿轻轻落下。打谷场正中搭起一座高大的碑亭,碑亭四周燃起四座金银山,一团团浓烟夹着火光,将黄白锡纸的灰烬送到空中。

天色慢慢黑下来。正屋已被布置成一个肃穆的灵堂。黑漆棺材摆在一块巨大的白色幔帐后边,灵堂正中一个醒目的“奠”字,“奠”字下是杜老太爷遗像。这位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慈眉善目,面带微笑。遗像正下方的木桌上摆着供果、香炉。灵堂里,只见香烟袅袅,不闻一丝声响。

过一会儿,一位年迈的僧人领着十多个和尚鱼贯进入灵堂。他们先朝着遗像合十鞠躬,然后各自分开,在黑漆棺材的周围坐下来。一记沉重的木鱼声后,和尚们便同时哼了起来。许多个声音——清脆的、浑浊的、低沉的、激越的、苍老的、细嫩的——混合在一起,时高时低,时长时短。谁也听不清他们究竟在哼些什么,既像在背诵经文,又像在唱歌。整个灵堂变得灰蒙蒙的,只有一些质地较好的浅色绸缎,在附近的烛光照耀下,鬼火般地闪烁着冷幽幽的光。换香火、剪烛头、焚纸钱、倒茶水的人川流不息,却又都蹑手蹑脚。

又过了半小时,杜林祥领着兄弟姐妹走了进来。依照风俗,开孝仪式要逝者的亲人围着棺木转圈行走,一直到凌晨。在前方僧人带领下,杜家人一圈又一圈地围着棺木行走,每走几步便要鞠躬作揖。刚走了几圈,老五杜林阳便有些吃不消。他低声说:“都什么年代了,有些繁文缛节可以改一改。”

杜林祥没有说话,只用阴冷的目光扫了一眼。五弟讨了个没趣,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灵堂四周摆满了花圈,杜林祥不时也会用余光瞟一眼。从文康市委书记赵晓东到某大型银行洪西省分行行长张清波,厅级干部送来的花圈,少说也有十多个。尤其是灵堂中间的两个花圈,落款分别是陶定国与吕有顺。这两人可是省城河州的党政一把手,官居副省级。杜林祥又看了一眼父亲的遗像,心中默念道:“爹啊,我这个当儿子的,也算给您争光了!”

快深夜一点了,开孝仪式结束。大部分人已经散去,只剩下山里的蛙声和虫鸣。大山里的村庄彻夜闪烁着灯火,第二天是老太爷出殡下葬的日子,杜家人要在这里彻夜为父亲守灵。

杜家老大打着哈欠说道:“咱爹的丧事,办得够风光了。那么多人来吊孝,停的汽车都快把村口坝子挤爆了。”老大一辈子都跟父母住在状元乡,没能像弟弟那样,出去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杜林祥排行老三,上面还有个二哥,只可惜年少夭折。大哥比杜林祥年长近十岁,因长年劳作而显得苍老,两兄弟看上去,仿佛差着辈分。

“这算什么?”搭腔的是四弟杜林斌,他虽然也披麻戴孝,却跷起二郎腿在细细地品茶,与其说是个孝子,不如说是个茶客。老四杜林斌与老五杜林阳,如今都在杜林祥的企业工作,比起一辈子在乡下的大哥,自认为见多识广。他略带遗憾地说:“文康还有省城河州的许多领导,都说要来给老爷子上一炷香。吕市长、张行长都打了好几个电话。可三哥说送了花圈,就已经够意思了,死活不要人家过来。要这些大官都过来了,那叫一个气派!”

“你懂个屁!”杜林祥对这两个弟弟真有些不耐烦。本事不大,架子倒不小。公司里的人,都像避瘟神似的躲着他俩。没办法,谁叫是亲兄弟呢,总不能撵人家走。更何况,两人虽然才具平平,一副忠心却是外人比不了的。

杜林祥说:“咱们老家的人,死后都是土葬,谁也不愿去火化。出殡的时候有领导在,不是给人家找麻烦吗?没准儿哪天就有人举报,说某某领导身在现场,明知有人违反政策搞土葬,却不闻不问。送个花圈表达心意,就很好了!”

这正是杜林祥的过人之处——心思缜密,精于人情世故,还能随时为“朋友们”考虑。

儿子杜庭宇听了这一席话,受益匪浅。他越发崇拜自己的父亲,脱口而出道:“爸,你看事情就是比别人深!”接着,他又低声说:“这次回来奔丧,我能不能不走了?”

“不行!”杜林祥斩钉截铁地说。

杜庭宇在海外留学多年,毕业后靠着吕有顺的介绍,在新加坡的一家大型跨国企业工作。不过,他却总吵嚷着要回河州,跟父亲一起打拼。杜林祥心里也是指望子承父业,却又怕儿子过早加入自己的企业,成为养尊处优的太子爷,得不到锻炼。

后来,他同意儿子回国,但在进入纬通集团之前,还得经历一番磨炼——先自己开家街边店,做点小生意,再去广东一家工厂当工人,最后去北京干一段时间推销员。

离开了跨国企业的海归硕士杜庭宇,如今正在东莞一个家具厂当工人。他的顶头上司,是一名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打工妹。杜庭宇借着奔丧的机会,琢磨着提前回到父亲身边,没想到被杜林祥断然否决。

到了下半夜,灵堂中更静了。有人靠在椅子上打盹,杜林祥则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

天终于亮了,太阳照射着大山里的状元乡。伴随着鞭炮和锣鼓声,杜老太爷的棺木被众人抬起,绕着村子到后山入土。当地人有风俗,下葬要走通车的大路。因为全村的村民都要为他送行,每家每户都要在门前放鞭炮,所以大队人马要走两公里才能到下葬的后山。

官场里的朋友被杜林祥婉拒了,可还有商场上的伙伴以及公司众多的员工,送葬的队伍足有好几百人,杜家老大抱着父亲的遗像走在最前面。曾有乡亲说,干脆就让杜林祥抱遗像,结果被他一口回绝。长幼有序,大哥就是大哥,杜林祥有天大的本事,回到家里还是三弟。

墓地是风水先生精心挑选的。据说这里三山合围,藏风聚气,尤其是西面的山峰高大挺拔,东面的小山丘地势缓落。风水先生说,西面的山是“左青龙”,东面的山是“右白虎”,“宁可青龙高万丈,不可白虎乱抬头。西面的山比东面的山高,实乃大吉之地。”

风水先生特别叮嘱,此地阴凉潮湿,所以要在墓穴中摆上厚厚的一层纸钱。下葬前点燃纸钱,既为老太爷的阴宅祛祛潮气,也可让后代子孙的运势越烧越旺。

就在坑中燃起熊熊大火之际,杜林祥失声痛哭起来。他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悲痛。此刻,他不再是叱咤风云的企业家,不再是那个在公司里说一不二的商界强人。他就是杜三娃,一如当年依偎在父亲怀里撒娇的时候,或者是因为淘气,被父亲拿着竹竿满村追打……

接下来,杜家人还在村中准备了丰盛的坝坝宴席。几十张桌子摆在村中心的广场上,桌上的菜肴,全是地道的农家菜。

从后山回来的路上,杜林祥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心绪逐渐平静。公司副总裁林正亮与行政总监高明勇等企业高管跟在身后,好像老在低声说着些什么。杜林祥很心烦,回头问道:“你们在嘀咕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最后林正亮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什么!”杜林祥没好气地转过头,继续朝前走去。

妻子周玉茹也在队伍中,江小洋则一直在旁边搀扶着她,还不停地劝说:“姐,你不要太伤心!”

江小洋的确很会打扮。一双纯白色的休闲鞋,一套黑色运动服,左胸口处还有一个醒目的白色耐克标志。黑白相间的搭配,很适合这种场合,但比起那些沉重压抑的正装,一身运动服又显得不落俗套。

杜林祥不由得想起几天前与江小洋发生的事,心中怅然若失。随即他又自责起来,还在心中狠狠地骂自己:“父亲的葬礼刚结束,怎么能动这些脑筋?”

坝坝宴即将开席。作为杜家人的代表,杜林祥要上台讲话,感谢前来出席葬礼的亲友。秘书昨晚专门为他准备了讲稿。杜林祥正在台下低头看稿子,为几分钟后的讲话做准备。身边的林正亮、高明勇却还在嘀咕个不停,而且脸色越来越慌张。

杜林祥彻底火了:“你们俩今天到底有什么屁事?”

高明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林正亮呆呆地摇着脑袋。杜林祥恶狠狠地瞪了两人一眼,转身走向讲台。

这时,纬通集团常务副总裁安幼琪快步走了过来。她拦住杜林祥,低声说:“把稿子给别人吧。林阳、林斌两兄弟,谁都可以去讲。你现在得跟我们回河州。”

杜林祥很是诧异:“出了什么事?”

安幼琪说:“一两句话说不清楚,路上边走边说。”

杜林祥简直出离愤怒!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能说走就走吗?你安幼琪自以为和我有特殊关系,就能对我发号施令?

安幼琪并不在乎杜林祥神情的转变,她转身对杜林祥的秘书说:“把讲话稿给别人吧!”

秘书不得已点头答应。杜林祥气得满脸通红,却又不便发作。大庭广众下,当着老婆、儿子的面,总不能和情妇大吵一架吧?

杜林祥铁青着脸,跟在安幼琪身后追问:“到底什么事?”

安幼琪语气很急:“河州冶金厂那边出事了,是大事!”

一听河州冶金厂出了大事,杜林祥心中的怒火消减了一大半,并不自觉地加快脚步。林正亮、高明勇也紧紧跟在后面。

纬通集团的数名高管,分别钻进三辆轿车中,飞驰着离开了坝坝宴现场。 TMTQwyb4MxN7A02bQQL+SkIHVZMSQrZSC3B9hsVpkjFYHWgvKTyWA5Ggq+GMNJCX



2 先抛出一个明知对方不会接受的条件,借此预留谈判空间

坐在奔驰S600宽大的后座上,杜林祥焦躁不安地问:“冶金厂到底怎么了?”

安幼琪回答说:“工人闹事。从早上一直闹腾到现在,砖头与铁块齐飞,连防暴警察都冲不进去。”

“怪不得林正亮与高明勇一上午都在我背后嘀嘀咕咕的。”杜林祥喃喃自语道。停顿了几秒钟,他又语气严厉地责问:“为什么一直不给我报告?”

安幼琪说:“今天是老太爷出殡的日子,大伙都不敢来打搅你。我也是听说事情越闹越大,迫不得已才告诉你的。”

安幼琪接着说:“我们派去冶金厂的总经理陶雪峰,一大早就打电话求救,说被一群工人殴打。半小时前再打电话过去,连人都联系不上了。”

杜林祥的心情愈发沉重。他目光呆滞地盯着窗外,心绪却早已飞回了河州。

河州冶金厂是一家有四十年历史的老牌化工企业。半年前,杜林祥通过并购将其揽入怀中。

河州冶金厂曾是洪西省的明星企业,20世纪90年代末期,企业登陆上交所,成为全省首家冶金行业上市公司,一时风光无限。可上市半年后,企业爆发腐败窝案,管理层几乎集体沦陷。此后企业经营状况逐年下滑,陷入困境。

来自南方的一位资本玩家谷伟民,五年前收购了河州冶金。谷伟民对于冶金制造一窍不通,他所看重的只是这家上市公司的壳资源。入主河州冶金后,谷伟民便一门心思玩起资本大挪移的游戏。经过一系列的洗壳运作,冶金主业被从上市公司中剥离,河州冶金变身为一只科技题材股票,并被更名为伟民机电。企业的总部,也从河州搬去了上海。

近几年,伟民机电在资本市场不断上演分分合合的大戏,看得外界眼花缭乱。然而原来在河州的生产基地,却成为被人遗忘的角落。企业愈加艰难,工人们经常几个月领不到工资。

谈及这段历史,河州市长吕有顺总有一股锥心之痛。他曾在私下场合说过:“当时的领导,根本不懂经济,更没有意识到一家上市公司的壳所蕴含的巨大价值,让谷伟民把河州人当傻子一样玩。好处全让他拿走,最后还扔下一个烂摊子。”

上市公司的壳已经让谷伟民拿走了,剩下唯一值钱的,就是厂区的土地。河州市政府牵线搭桥,让杜林祥的纬通集团从谷伟民手中买来河州冶金厂,并在这块地上进行房地产开发。

当初的设想是,冶金厂整体搬迁至市郊工业园区,原址上开发高档小区。买下冶金厂的价格还算优惠,但政府也给杜林祥提出一个条件——解决好厂里一千多职工的就业问题。

搬迁工作业已启动,没想到此时竟横生变故!

车队驶入河州市区,心急如焚的杜林祥让驾驶员不要顾忌红绿灯,以最快速度冲向紧邻河州冶金厂的大冶宾馆。河州市公安局等多个部门,已在宾馆内建立起处置此次事件的临时指挥部。

杜林祥快步走进宾馆会议室,市委常委、市公安局局长唐剑却面露不悦:“杜总,这可是你的企业在闹事!一大早就跟你联系,你却姗姗来迟。”

坐在一旁的市政府副秘书长出来打圆场:“杜总也是有特殊情况,他家老太爷今天出殡。”

杜林祥连忙问:“听说工人把厂子围起来了,里面的情况怎么样?我派过去的陶雪峰,怎么一直联系不上?”

唐剑抿了一口茶,摇着头说:“据我们掌握的情况,陶雪峰已经被工人们打成重伤。”

“什么?这可是一条人命啊!”杜林祥急了,“应该赶紧组织力量,冲进去把人救出来。人命关天,先得把陶雪峰送去医院。”

副秘书长叹了一口气说:“杜总,现在工人的情绪十分激动。公安如果强行进入,指不定会出什么事。刚才我们打电话给陶书记、吕市长请示,他们都不敢下令硬冲进去。”

唐剑接过话茬:“真要硬冲,就会爆发激烈的肢体冲突。不管工人还是警察,哪边出现伤亡,我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站在一旁的林正亮急得直跳脚:“警察如果怕担责任,我把公司保安调过来。我带领弟兄们冲进去,一定要把疯子救出来。”陶雪峰在公司里是林正亮的铁杆亲信,不管人前人后,林正亮都十分亲切地把陶雪峰唤作“疯子”。如今兄弟命悬一线,林正亮岂能见死不救。

“你当我们公安是吃干饭的?”唐剑毫不客气地回应道,“两拨人就在公安眼皮底下大打出手,却要我们不闻不问,亏你想得出!现在防暴队已经在外围警戒,谁也不准轻举妄动。”

杜林祥也觉得林正亮的主意太冒失。你和陶雪峰再兄弟情深,这时候也不能做出任何添乱的举动。陶雪峰的命固然要紧,可防止事态进一步升级更加重要。在这一点上,杜林祥和河州市领导的想法完全一致。

杜林祥又抬头瞅了瞅窗外,工厂办公楼前的广场上聚集了上千人,周边尚有数百人围观。广场上到处是“纬通是黑心奸商,陶雪峰滚出去”的横幅。

杜林祥搓着手说:“老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一回事啊!工人们闹,总得有什么诉求吧。能不能请他们派几个代表出来,大家沟通一下。”

“好啊,我们就等着杜总去和工人们对话呢。”唐剑说,“刚才陶书记还打电话说,由企业去和工人们谈,这件事就是劳资纠纷。实在谈不拢,政府还可以出来收拾残局。如果政府一开始就冲在最前面,反而会被动。”

“都他妈是些人精!”杜林祥在心中骂道。遇到难事,谁都希望躲得越远越好。

半个小时后,从厂里走出来四个人,他们是工人一方的谈判代表。领头的一个姓薛,是厂里的保安科长;还有一个叫庄智奇,是三车间的副主任;另两人则是厂里的老工人。

双方刚刚落座,林正亮便先声夺人:“对话开始前,请你们先把陶雪峰放出来。据我们所知,他已经受了重伤,亟须得到医疗救治。”

薛科长毫不退让:“这不可能!就算我们几个在这里答应了,广场上的工人也不会同意。”

杜林祥点燃一支烟,缓缓说道:“你们有难处,我完全理解。不过陶雪峰纵有再多不是,也是条人命啊。老百姓都知道,人命关天!要不咱们都退一步,先派几个医生进去,就地为陶雪峰展开救治?”

几分钟前杜林祥特别叮嘱,让林正亮一上来就提出放人的要求。对方能答应最好,实在不行也能退而求其次,派几个医生进去展开急救。

多年的商海沉浮,杜林祥已被锤炼成不折不扣的谈判高手。他知道,先让林正亮提出一个希望渺茫的条件,即便被对方拒绝也不要紧,自己还能提出第二方案,这时被接受的可能性就会大增。这就叫拉高谈判筹码,预留谈判空间!

薛科长一时也很为难,转头征询庄智奇的意见。只听庄智奇说:“这样也行吧。姓陶的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杜林祥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心中也充满自信,论起谈判桌上的针锋相对,这些五大三粗的工人师傅,显然与自己不在一个量级。

杜林祥乘胜追击,说道:“各位,如今我们都是同事。人海茫茫,能凑在一起工作,也是缘分。发生今天的事,总归是我这个老板的工作没做好,该检讨的地方一定检讨。但我听说,整件事的起因,就是陶雪峰早上去厂区巡视,发现有个保安竟然在上班时间喝得酩酊大醉。陶雪峰当即宣布让这个保安下岗,结果保安借酒发疯,殴打了陶雪峰。我想问的是,难道保安上班时间喝酒是理所当然的?陶雪峰作为管理人员,就应该对违纪行为听之任之?”

薛科长与两位老工人脸上有些挂不住,口里却大声吼道:“你们今天还想不想解决问题?工人还在外边候着,我们没时间听你训话。”

杜林祥并不介意对方桀骜不驯的态度,一脸和蔼地说:“我当然想解决问题。刚才只是题外话,随口一说。”

刚才所说,自然不是题外话。这一番开场白,就是杜林祥在谈判中祭出的第一件武器。他要让所有人都觉得,今天的事,工人们要负主要责任。薛科长等人刚才的焦躁不安、色厉内荏甚至急于转移话题,恰恰反映出他们理屈词穷。只有这样,谈判的天平才会开始倾向杜林祥一方。

不料,坐在一旁的庄智奇说话了:“杜总刚才所说,我想回应几句。保安上班时间喝酒,当然是错误的。但稍微有点管理经验的人都懂得,面对一个醉汉,说什么都是多余。应该让这名保安立刻回家休息,等他神智完全清醒时,再做出处理。陶雪峰当场就让保安下岗,保安借着酒劲,极有可能做出过激举动。仅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陶雪峰的管理水平何其低下。”

庄智奇接着说:“况且,今天上千工人聚集,绝不是为一个喝醉酒的保安打抱不平。这件事,顶多算是根导火索。真正的原因,是纬通集团收购河州冶金厂后,屡屡做出侵犯工人权益、伤害工人感情的事情。大家忍无可忍,最终无须再忍!”

庄智奇话音刚落,旁边的薛科长就附和说:“老庄说的没错!句句讲出了工人的心声。”面对杜林祥的责问,薛科长与几位老工人除了提高嗓门,一时真找不出什么驳斥之词。多亏身边有个庄智奇,说话有理有据,硬生生地把杜林祥顶了回去。

杜林祥用惊讶的眼光打量着庄智奇。没想到一个车间副主任,讲起话来竟这般滴水不漏。他又仔细端详了庄智奇一遍——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左手上的佛珠,令他与一般工人师傅的形象大相径庭。

此时的杜林祥还没有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男人,将对他日后的事业产生何其重要的影响!

杜林祥干咳了一声,说:“言归正传吧,工人们有哪些具体的诉求?”

薛科长显然是有备而来,他说:“第一,陶雪峰那个王八蛋,必须滚出冶金厂。第二,纬通集团收购冶金厂不到半年,就裁掉了一百多人,必须停止裁员行动,保证现有工人的工作机会。第三,这次搬迁不仅涉及生产车间,连工人们原本的宿舍也要拆掉。纬通给出的拆迁补偿太低了,必须提高。”

“还有吗?”杜林祥问。

薛科长摇了摇头:“暂时就这些。”

“那好,我现在就逐条给你们答复。”杜林祥说,“先说陶雪峰的问题。他在冶金厂捅出这么大的娄子,不用你们说,我也会叫他挪窝。而且,今后的管理体制,也要变一变。收购完成后,一名总经理、三名副总经理,都由集团公司派出。我看以后领导班子就设一正四副,总经理与两名副总经理仍由集团派出,剩下两位副总就在厂里选拔。比如老薛你,年富力强,在工人中有威信,就很有竞争力嘛。”

杜林祥从老家赶回河州的路上,就已经在心里酝酿冶金厂的人事调整。半年前因为摩天大楼的事心力交瘁,做决策时的确有些草率。陶雪峰脾气急,管理作风粗暴,根本就不是将帅之才。即便不出这档子事,杜林祥也琢磨着要把他换下来。

领导班子成员全由纬通集团派出,断了厂里许多老人的晋升之路,自然也会引发矛盾。更关键的是,杜林祥此时扔出两个副总经理职位,也能分化瓦解闹事的工人。总之,当务之急就是缩小对立面,一定得让一部分人感觉有盼头,才会对自身行为有所收敛。

杜林祥接着说:“至于第二点,我得先解释一下。当初收购冶金厂时,我在政府那里是立了军令状的,保证不会减少大家的工作机会。前段时间的人员变动,并不是裁员,而是岗位调整。现在实行现代化管理,许多后勤工作可以外包,厂子里的确不需要这么多人。那些离开工厂的员工,也被安排进集团公司旗下各楼盘的物业公司,他们只是换了个地方工作。”

“这些情况我们也清楚。只是大家担心,裁员风一直刮下去,终究有一天会波及一线的生产工人。”听说自己有望竞争未来的副总经理,薛科长的态度比刚进门时好了一点。

旁边的两位老工人也附和说:“是啊,大家都有这个担心。尤其是陶雪峰多次在会议上说,中国现在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老子看谁不顺眼,分分钟叫他滚蛋。”

安幼琪在一旁插话:“这一方面是双方缺乏沟通,造成了误解;另一方面,也怪陶雪峰胡说八道。”

“前两个问题就算解决了,现在我来谈最后一个。”杜林祥续上一支烟,“厂区宿舍的拆迁补偿,比起市场价的确要低一些。但这里面有个特殊情况,纬通集团承诺过要保证大家的工作机会,这条承诺也是真金白银啊!既然是一家人,企业内部的搬迁改造,自然不能比照市场价格。”

薛科长说:“一码事归一码事,亲兄弟之间还要明算账呢!工人们这些年来工资本来就低,还经常被拖欠,就指望着拆迁老房子能弄点钱回来。现在这个价格,我们无法接受。”

比起前两个条件,最后这条才是棘手问题。杜林祥当然不愿让步,但又唯恐事件僵持下去收不了场。他抖了抖烟灰,说:“这个条件我们先记下来,回头集团公司就召开会议讨论。”

“不行!”两位老工人几乎跳了起来,“甭指望靠拖延来解决问题。谁都不是好糊弄的!”

杜林祥无奈地说:“一旦提高补偿金额,可不是个小数目。企业总得有个讨论决策的基本程序。”

好一阵没有说话的庄智奇开口了:“记得收购之后,杜总来厂里训话,里面专门提到,像河州冶金厂这种老国企,决策拖沓,办事效率低下。纬通是在市场经济环境中拼杀出来的现代企业,想必决策效率比我们高出一大截。另外我也很清楚,杜总你是纬通集团的大股东,而且处于绝对控股地位。你发了话,董事会都无权否决。”

庄智奇表情平静,语调和缓,但一番话严丝合缝,比起老工人们歇斯底里的咆哮,更让杜林祥难以招架。

拖延战术看来是行不通了。杜林祥狠狠心说:“必要的决策程序还是需要的。这样吧,我下去马上开会研究,四个小时之内给你们回话,怎么样?”

四人异口同声地说:“好!”

杜林祥又说:“就咱们对话这会儿,进去为陶雪峰治伤的医生打来电话,说他伤势很重,必须到医院接受治疗。我已经展现出我的诚意,你们是不是也从人道主义的角度考虑一下,先把陶雪峰放出来?”

杜林祥又盯着薛科长说:“老薛,陶雪峰纵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都已经过去了,这个人以后也不会在冶金厂工作,你们何苦再为难他!”自打杜林祥抛出副总经理的职位后,薛科长的态度软化了许多。杜林祥现在就将他作为突破口,希望他回去说服工人。

薛科长同身边的老工人耳语几句后,说:“我们回去尽量做大家的工作。但陶雪峰平时太嚣张,民愤极大。工人们能不能同意,我也没把握。”

杜林祥点头微笑:“拜托了。我们这边也马上开会,研究工人们提出的条件。”

众人正要起身离开时,庄智奇忽然说道:“还有一件事我得提出来。厂里技术科的几位工程师,因为待遇太低正谋划集体跳槽。纬通一定要想办法留住他们。拆迁补偿的大钱杜总如果都肯出,应该不会在乎给工程师加点薪水。”

庄智奇提出这一要求,不仅杜林祥感到奇怪,连薛科长等人也用狐疑的眼光盯着他。这都火烧眉毛了,谁还在乎几个要跳槽的工程师?

安幼琪说:“这些都是小事,以后再从长计议吧。”

“这不是小事!”庄智奇纠正道,“大家心知肚明,谷伟民收购河州冶金厂,看中的是上市公司这个壳;杜总收购,看中的是厂里的土地。谁也没把心思用在生产经营上。如果工程师集体跳槽,厂子多年来积累的一点技术全都付诸东流。这样企业即便完成搬迁,也不会有多大起色。说到底,厂子扭亏为盈,能为杜总你创造利润,工人们的饭碗才会真正有保证。”

杜林祥此刻来不及多想,便答道:“事件平息后,我亲自去慰留工程师。我可以承诺,他们的薪资不会低于同类企业,大可不必为了待遇问题跳槽。”

庄智奇刚才说的没错,在纬通集团,杜林祥做出任何决策,都不需要征得谁的同意。所谓开会研究,自然是搪塞之词。送走薛科长一行后,杜林祥便一个人钻进房间,给市长吕有顺打去电话。

杜林祥向吕有顺汇报了对话过程之后,便开始不停叫苦,说纬通因为摩天大楼项目背负巨额债务,资金链十分紧张。对于工人们提出的条件,自己实在是有心无力。鉴于目前事态严重,只能向政府求援,“资金方面,政府能不能帮企业一把?”

杜林祥希望用让步来换取事件的尽快收场,不过让步的成本,却想扔给政府承担。他认为领导们出于维稳的目的,比自己更担心事情闹大。况且,纬通集团债台高筑的财务状况,吕有顺心里也有数。

一小时后,市政府办公厅就回话了:“现金补贴绝不可能。但有关这个项目的所有税费,都将进行最大限度的减免,以此作为对纬通集团的扶持。”

杜林祥满心欢喜地计算着,这些政策如果全部落实,那也是一千多万元的真金白银啊。用这笔钱来填补提高拆迁补偿的亏空,绰绰有余了。

杜林祥唤过秘书:“快去把工人代表找来,就说他们提出的条件,我全部答应了。”

秘书正欲转身,却听见窗外传出几声闷响,继而四面八方的警笛声、呼叫声此起彼伏。杜林祥冲到窗口一看,那些已在楼下严阵以待了整整一天的防暴警察,此刻正分作几路,冲进厂区。十多部探照灯同时打开,将夜幕下的广场照得如同白昼。

“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强行清场?”杜林祥惊呼起来。 TMTQwyb4MxN7A02bQQL+SkIHVZMSQrZSC3B9hsVpkjFYHWgvKTyWA5Ggq+GMNJ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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