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民权时代,情况如何呢?孙中山先生首先提出要推翻清朝统治,目的是要使所有的人都当自己的皇帝。理想是很好,结果却愈来愈乱糟糟的。
人人都当皇帝,意思是不是谁的欲望都可以从君权时代只能求生存、自私,发展到以往只有君王才敢明目张胆去做的找刺激、搞争夺、强征占呢?
君权时代,许多人也偷偷地找刺激、搞争夺、强征占,但局面不敢太大、对象不敢显著,而且尽量不张扬,以免被揭发,被指为目无王法,而惨遭刑罚。
进入民权时代后,人人都当自己的皇帝。人们看得清楚,印象最深刻的反而不是圣明的君王,而是不折不扣的残酷的暴君。于是人人当皇帝就等于人人当暴君。法国当年推翻君王暴政之后,所产生的暴民比暴君还要厉害,更加残酷。
孙中山先生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孙中山先生如果是皇帝,大家会听他的解释,不敢随意曲解他的意思。结果孙中山先生既然放弃了自己当皇帝的机会,要人人都当皇帝,于是人人都可以随意解释他所说的话,丝毫不需要有所顾虑、有所畏惧。不然,怎么称得上“君权已成过去,民权已经到来”?
孔子当年向学生说“吾不如老圃”“吾不如老农”,以孔子的修养,这应该是一句谦虚的话,用现代的用语,相当于“对专家给予应有的尊重”。君权时代,君王利用了孔子思想,就没有人敢随意曲解孔子的言论。
民权时代,人人都有曲解孔子言论的自由。于是,有人这样说:“孔子整天讲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对于技术、劳作却十分轻视。学生向孔子请教农业耕作的技术,孔子很不高兴,并不加以鼓励,只是淡淡地说‘吾不如老圃’‘吾不如老农’,充满了轻视和鄙视。”
谈到技术,孔子也曾说过:“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 ”以孔子的素养,应该是说:“技术虽然只是小道,但是也有值得学习的地方。不过一个人如果专门注重技术,有许多地方就会行不通。处世行事,在技术之外,还有更多其他的东西值得我们学习。”
结果民权时代把这句话解释为:“技术只属于微不足道的小道,并不值得深入研究,以免不小心陷溺其中不能自拔。”
通过一首《钱来也》的歌词,也可以看出大家的观点是如何的不同。这首歌很简单,只有四句:
钱来也,免欢喜。
钱去也,免伤悲。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有钱无钱,由在天。
有人解释为“小富由俭,大富由天”,所以必须节俭,注重储蓄,以便积少成多。有人指称“小富由俭,大富由天”,如果没有致富的命,再节俭也富有不了,何必储蓄,不如花掉算了。有人说这样的观念太消极,其实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要富并不难,只要用心就行。也有人说这样的观念十分积极,要人们不要因为目前没有财富而泄气,应该以乐观的心情,积极的努力,以期有朝一日,成为富有的人。
然而,不管怎样解释,总归都会成为一种念头。而每一种念头都会呈现出一种弱点,便于供人利用。
神权时代和君权时代,人性的弱点比较受制约,已经足够被利用。民权时代人性的弱点有更自由的发挥空间,当然更是因为大家竭尽心力,想出各种花样,来加以利用。
资本家鼓吹人应该自私,一切财产最好都由公有变成私有,这样大家才肯认真努力。以往大家只敢偷偷地争夺,如今有人公然号召 “贪婪并非罪恶”,还逐年公布世界大富翁的大名,那么,人们为什么不全力以赴,为自己争夺财富呢?
政治家看到整个社会 90%的人重视生存和安全保障,便提出要降低税收、提高养老保险水平、改善医疗保险制度,通过掌握广大民众的人性弱点而当选为人民的代表。
人人都是皇帝,人人所选出的代表当然都是皇帝的代表。民权既可以解释为“人民的权利”,也可以解释为“人民选举出来,用以代表人民行使权利”,更可以解释为“当选前尊重人民的权利,当选后人民就应该接受我的权力”。
思想家针对人性弱点,在君权解体之后,想出种种花样,言论众多而且花样百出。
一般人对于自由的层次分不清楚。以为自由就是自由,对什么人来说都一样,所以常常把自由和平等连在一起。
其实,人一开始是不由自主的。要不要生而为人,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孩童时期过什么样的生活,接受什么样的教育,甚至以哪一种语言为母语,完全是不自由的,任由他人安排,自己丝毫没有自主的余地。
长大以后,逐渐能够自行思考,自己独立,这时候才获得一些自主性。可以自己选择职业,能够自己决定行动,还可以追求自己喜爱的事物。虽然说自由的范围实在相当有限,但是和童年时期一切依赖父母或他人相比,当然要自由得多,感觉上好像真的能够自主了。
然而,人终究是会老的。老年人首先面临的问题是生理机能的衰退,逐渐难以自主。退休以后,种种问题随之产生,觉得愈来愈不能自主。
可见以人的年龄来划分,一个人由不能自由自主到获得自由自主,最终又将恢复不能自由自主而结束一生。
如果依社会地位的高低来区分,也不难发现同样的状况。社会地位低微的大众,哪里有什么自由自主的可能?社会地位高的人制定一些法律条文,就可以把大家的行动约束得动弹不得;轻易地用“法治”和“守法”这些动人的名词,便把社会大众管制得失去了自由。
西方人为了争取民权而掀起抗争,便是有感于社会上的种种规定实际上已经阻碍了自由。当政者多半用“合乎我的规定,便是自由”来妨害人权,却不承认他的这些规定已经使人不能自由。
往昔实行君主政治,君王可能拥有自由,可以爱怎么规定便怎么规定。现代民主政治,社会地位愈高的人愈不敢得罪社会大众,因而愈不敢自主,也就愈没有自由。
民主社会,一切诉之民意。民意有如流水,可以载舟,将一个人的地位不断推向高处;也可以覆舟,把一个在高位的人一下推向深渊。在这种民意高涨的时代,高阶人士无不小心翼翼,哪里还敢谈自由、自主呢?
基层大众为什么像流水呢?因为他们大多数缺乏理想,一会儿被鼓动得流向东边,一会儿又被操纵得流向西边。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实际上也不能自由自主。
高层和基层都不能自主,那么什么人能够自由自主地生活在现代社会中呢?分析起来,只剩下那些不负实际责任、只知道整天高呼口号、提出动听言论的人,他们假借争取言论自由、集会自由、思想自由、这个自由、那个自由,趁机鼓动水流,看看能不能兴起一些浪潮,把自己推向高处,然后紧紧抓住一个据点,再小心翼翼地维护自己的形象。
现代人搞错了方向, 自由是争不到的,愈争自由,结果愈不自由。因为自由不自由,是内部自发的,根本不是向外争取的。
有理想的人才有自由。首先要决定自己要做什么样的人,然后才能够按照自己的理想走出自己所要走的路,这才是自由。
理想由别人决定,不自由;理想由自己决定,才自由。多元化时代,人人都可以有不同的理想。
自己的理想由自己决定,这是现代人所遭遇的最大困难。以自己的能力有时候不能够替自己找到真正的理想。许多人认为反正找不到理想,因而放弃了理想;许多人误以为眼前抓住的便是最好的理想;许多人认为新的理想才是好的理想,以致经常变换理想……不幸的是,这些人都没有理想。
现代人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危机,实际上是科学发达的一种后遗症。一般人都相信科学万能,觉得科学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也能够满足人类享受的欲望。一谈到哲学,就以西洋哲学为皈依,把自己推入观念游戏的陷阱,弄得迷迷糊糊。对于中国哲学,却又执着于结构、概念、系统而无所得,同样是一片迷糊。
要挽救现代人的危机,摆在眼前的似乎只有一条路——将中国哲学和西方科技合理结合。至于怎样结合,各人有各人的主张,丝毫勉强不得,这才是真正的自由。我们只能建议,要小心谨慎地使用这种并不很大的自由,以免造成自己的痛苦,也增加别人的苦恼。
天下事本来就是见仁见智的,各种策略都有相当的道理。我们尊重各人应有的自由,不能明确地指出哪一种自由较优,哪一种自由较劣。所谓正确的或错误的策略,都不过是一种参考意见,必须各人有了自己的理想才能够自行判断其优劣,自己选定策略。额外加的规定和约束都是不自主的。
现代人的理想是什么呢?下面所描述的仅供参考。
第一,确定人至少拥有一些自由,可以自己决定向善或者作恶。我们一生到底有没有必要追求一些理想,同样可以由自己来决定。
第二,因为具有这种选择的自由,才会带来一些苦恼和危机。我们往往弄不清楚,究竟什么才叫作善,而什么又是恶?一个人连对错都搞不明白,又怎么能够分辨对错,怎么能够正确地选择呢?我们一方面具有选择的自由,一方面又产生不知道怎样选择的苦恼。要在这两难当中,找出一条出路,好像只有学习才是唯一的解决途径。然而,学习也是充满危险的,学对了固然可喜,万一学错了,岂不可悲?但是学对学错,我们又怎么知道呢?
过去的人,本着热心到处教人,已经教出很多毛病,所以孟子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希望大家提高警惕,不要随便教人,因为误人子弟的罪恶相当深重。
想不到现代人变本加厉,不但明目张胆地到处乱教人,而且自己封自己为“国际级大师”“名嘴”,以不知为知,随时随地胡乱教导别人。
现代人有的不读书反而比读书人明白道理,而有的读书人十分用功,却由于读错了书而误入歧途。追究起来,便是因为误人子弟的老师太多。
尤其是资讯发达、知识爆炸之后,大家对很多事情刚一知半解,便以为完全透彻明白,更是不学还好,愈学愈受害。现代人普遍成为错误观念的受害者,大部分人并未觉察,少数已经觉察的人也是申诉无门。
于是有人主张实证,认为可验证的学问才是正确的,结果凭空抛弃很多不能验证的真学问,接受了一些验证无误的假学问。
人类虽然有一些自由,却苦于无法享用自由。主要原因在于学问不容易求取。 没有学问,不明白道理,就算有一些自由,也不知如何是好。
第三,求取学问、明辨善恶,既然这么困难,我们希望自由自主,最可靠的途径只有慎选老师一条路。不要随便相信什么文凭、证件、著作、奖状,也不要单凭一两个人的推荐就下决心拜师。跟错了老师,一辈子倒霉。现代人崇拜偶像,年纪轻轻就立志向某人看齐,实在是害自己的可怕行为。慎选老师,多打听、多了解,用实际行为印证他的言论,看看效果如何。印证的时候,最好明白人既然要有理想,就应该尽一些义务、承担一些责任的道理。
有人称达尔文的进化论,其实并没有经过细心的印证,便为大家所欢迎。大家由此认为,人类由猿猴进化而来,大可以像其他动物一样,一切本着自然的本能,不需要再承担什么义务、再尽什么责任了。
现代人放弃理想,多少和怕承担责任与不愿尽义务有一些关系。请问:人固然可以不必承认自己是上帝创造的,难道不可以否认自己是猿猴变来的吗?
人类的起源和宇宙的起源一样,说不定不是人类的智能所能了解的,我们为什么那么轻易就相信各种学说了呢?
中国人的态度,是“既来之,则安之”, 既然生而为人,那就要安心地把人做好,不必去追究自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安心地把人做好,就需要有理究自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想、有目标。
人的目标,实际上只有一个,那就是求生存。从目标的角度来看,人是没有自由的,大家都一样,无从选择。但是如何达成求生存的目标,各人都有选择的自由。人的自由,便是自己可以选择自己的理想。
选择理想的标准,不妨考虑以“心安理得”作为衡量的要素。凡是能够令人心安理得的理想,应该比较正确而有利;否则便是不正确、有害无利的理想。
用“心安理得”做标准,再来衡量、比较前面所说的两种策略,看看哪一种比较妥当,然后选用比较妥当的这种策略就是人的自由。
一切都由自己决定,并不是指求生存而言,而是指自己所寻找的理想别人无法干预,也不能硬性加以规定。
一个人,要怎样生存,怎样做人?做什么样的人?各人可以拥有不同的理想,一切都由自己决定。
问一问自己:
人生需要理想吗?
为什么现代人缺乏理想呢?
自己的理想是什么?
人是怎么来的?人类的起源是什么?这种问题可能不是人类的智慧所能够了解的。但是,现代人很快就接受了达尔文的进化论,这主要是一种对义务、责任的逃避,承认人从猿猴进化而来,当然就没有义务,也没有责任。
现代人固然不迷信,但也失去了理想。因为没有理想,所以失去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