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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怜蜜爱女儿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玄机好似从一个恶梦中醒来。万里飞骑,荒山夜斗,前尘历历,泛上心来。陈玄机翻了个身,心中奇怪之极:“咦,我在哪儿?上官天野呢?萧韵兰呢?我的乌雉马呢?这是什么地方?”

炫目的朝阳从琉璃窗格透入,微风轻拂,缕缕幽香,沁人脾腑。陈玄机精神一爽,霍地坐了起来,忽地失声叫道:“我怎么回到家了?”

这真是不可思议之事!他揉揉眼睛,咬咬手指,这不是梦呀!他明明记得自己已来到了贺兰山下,和自己的家乡相距万里,难道自己一睡百天,在梦中被人搬回了故乡?又难道是世上竟有仙人,施展了长房缩地之术?在一夜之间将自己从贺兰山下带回了川北的故家?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呀,然而这又不是梦!一排向南开的窗户,窗户上的琉璃窗格,窗子外的梅影横斜,屋中间书橱的位置,这明明是自己的书房!

房外面传来了脚步声,陈玄机挣扎着走下床来,大声叫道:“娘!”忽听得“噗嗤”一笑,一个少女揭帘而入,眉弯新月,嘴绽樱桃,在朝阳渲染之下,脸蛋儿红卜卜的,更显得明艳照人,而又有几分稚气,顿时把陈玄机看得呆了。

只听得那少女笑道:“好啦,能起床了。怎么,很想家吗?”陈玄机怔了一怔,心中奇道:“咦,这里不是我的家!”那少女缓缓行来,吹气如兰,一笑说道:“看你带着宝剑,骑着骏马,却原来是个大孩子,一醒来就要叫娘!”陈玄机道:“姑娘贵姓,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那少女笑道:“我也正要问你呢!你怎么给人打伤成这个样子,要不是我家藏有少阳小还丹,只怕你这伤最少得养半年。”陈玄机忙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那少女格格一笑,道:“这是我的家呀。你嫌这地方不好么?”

陈玄机睁大眼睛,再看一看,墙壁上挂有一幅长江秋夜图,江上明月高悬,江面战船三五,后面城廓临江,气魄甚大,画面上题有一首诗道:“谁把苏杭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古愁!”壁上还挂有一把形式奇古的宝剑,这两样东西,都是自己的书房没有的。再仔细分别,这房间的摆设,也有一些与自己的书房不同。然而那琉璃窗户,窗外梅枝,却又是何其相似!

那少女见陈玄机如痴似醉,抿嘴笑道:“怎么?”陈玄机道:“这房间雅致极了,为何开了这一排窗户?”要知古时的大屋,窗户都开得很小,用北京的翡翠琉璃做窗格子的,更是除了江南之外,别处少见。那少女见陈玄机刚醒转就问这个房间,颇为奇怪,微笑说道:“这是我爹爹布置的。”

陈玄机扶着墙壁,缓缓走近窗前,庭院里的几枝腊梅正在盛开,幽香淡雅,中人如酒。陈玄机悠然神往,轻声说道:“窗开迎晓日,帘卷揖清芬。有这满院梅花,自该开这一排窗户。”

那少女怔了一怔,道:“咦,你的心思竟与我的爹爹一般。我爹爹也是这样说,多开窗户,让阳光通透,花香满室,可以令人心神舒畅。”

陈玄机心中奇怪之极,道:“这不是我的心思,这……”那少女道:“怎么样?”陈玄机停了一停,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我的书房和你这间房子也差不多一样,那是我娘布置的。”那少女不胜羡慕地说道:“你有这样个好母亲,真是福气。”陈玄机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听那少女称赞自己的母亲,甚是高兴,微笑说道:“我的武功也是母亲教的。”

那少女道:“可惜我的妈妈长年躲在屋子里,一年难得有几日见着阳光。”陈玄机道:“呵!原来伯母在里面,我还未拜见她呢。”那少女道:“我妈妈身子不好,一年到头在屋子里养病,她连大门也懒出,更不用说见客人了。”陈玄机见她眉头深锁,甚觉抱歉。幸喜那少女过了一阵又展开笑靥说道:“原来你的武功是你母亲教的,那么你的父亲呢?”陈玄机黯然说道:“我爹爹在我出世之前,早已死了!”那少女“呵呀”一声,登时不再言语。

陈玄机越想越觉得这儿透着古怪,禁不住又问道:“我叫陈玄机,请问姑娘贵姓,令尊大人在家吗?”那少女又是“噗嗤”一笑道:“我又不图你什么报答,你何必絮絮不休地盘根问底?”陈玄机面上一红,要知江湖上本多避忌,向一个陌生的少女盘问姓名更是稀有之事,他为了好奇,问了出来,却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钉子。

那少女抬头一看日光,说道:“你已沉睡了一天一夜,这时候肚子大概也饿了,你且等一会儿。”一笑揭帘,翩然而出,到了门口,却忽地回头,低声说道:“告诉你吧,我姓云。”

陈玄机心中一凛,这少女竟是姓云!难道,难道……心中又自行开解道:“天下姓云的人不少,哪能有这般凑巧的事儿?”

虽然自行开解,心中仍是郁闷不安,试着挥拳踢足,只觉体力已恢复了几成,心中想道:“上官天野那一掌打得着实不轻,这少女的丹药竟然如此灵效,想来定是武林世家。”一抬头见壁上挂着的那把形式奇古的宝剑,忍不住将它摘了下来,拔剑出鞘,但见剑身隐隐透着一层青光,陈玄机自是识货的行家,一看便知这是世上罕见的神物利器,不禁呆了,心中想道:“这位云姑娘居然如此信赖于我。宝剑悬在此间,不怕我把它偷去!”低头一瞧,剑柄上刻有两个奇形怪状的古代文字,这一瞧更令得陈玄机如堕入五里雾中!

剑柄上那两个古字乃是“钟鼎文”,陈玄机本来不认识钟鼎文,但这两个字却在他外祖父的诗集里见过,他母亲告诉他这两个字念做“昆吾”,乃是一把古代宝剑的名字。

陈玄机的外祖父没有儿子,所以陈玄机出生之后,就作为“姑子归宗”,改依母姓,承继陈家的香火。他外祖父名叫陈定方,是元末一位出名的诗人,文武全才,号称武林双绝,他的诗集里便有一首是咏这昆吾宝剑的,诗道:“传家愧我无珠玉,剑匣诗囊珍重存。但愿人间留侠气,不教狐鼠敢相侵。”看这诗意,似乎这把昆吾宝剑,乃是外祖父的家传宝物,但问他母亲,他母亲却说没有见过,不过他母亲回答他的问话时,却有点支支吾吾,而且脸上还似乎流露出悲伤的神色。这事情陈玄机自解事以来便一直闷在心头。

不想如今却在这个古怪的地方见了这把宝剑!这是外祖父那把家传宝剑吗?还是屋主人从别处得来的?正在沉思,忽听得外面脚步声响,陈玄机慌忙把宝剑挂回墙上。只见那少女捧着一个托盘,盘中有一锅热粥,还有两式小菜。

那少女道:“你刚刚伤愈,喝一点稀饭吧。咦,你在想些什么?”顺着陈玄机的眼光瞧去,忽地笑道:“原来你是看上了我这把宝剑。”

陈玄机面红耳热,尴尬笑道:“我瞧这把剑有点奇怪。”那少女道:“怎么?”陈玄机说道:“这似乎是一把古代的宝剑。”那少女道:“不错,我爹爹说是战国时候练剑师欧冶子留下来的宝物呢,你倒好眼力。”

陈玄机道:“这把剑是姑娘家传的宝物吗?”那少女笑道:“当然是我家的东西,要不然怎会挂在这里,我爸爸才宝贝它呢,平时别人摸一摸他都不许,还是我上个月十八岁生日那一天,他才肯传给我的。”说了之后,忽然面上一红,似乎后悔叫陈玄机知道了她少女的年龄。

陈玄机道:“如此说来,云姑娘一定是会家子了。”那少女笑道:“什么会家子?我爹爹说,我还未学到他的三成呢!”陈玄机见那少女天真烂漫,大胆说道:“姑娘太客气了。可以让我开开眼界么?”那少女笑道:“你武功胜我十倍,我怎敢在方家面前献丑?”陈玄机道:“你几时见过我的武功?”那少女道:“你受了重伤,居然一日一夜便复原了。虽说是少阳小还丹之功,但若没有深湛的内功根柢,哪里能够?看来,你与我的爹爹只怕也差不多。可惜他出门去了,要不然你倒可与他谈论谈论。”

陈玄机道:“我虽无缘拜见令尊,听姑娘的说话,也知令尊大人是武学名家,越发要请姑娘不吝赐教了。”那少女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没有见过世面,所以只知道自己的父亲,夸赞自家,教你见笑了。也罢,我没有好菜给你送粥,就给你舞一会剑吧,你可要不吝指教啊!”

陈玄机喜道:“古人说读汉书可浮大白,我而今得看姑娘舞剑,那更是羡煞古人了。”那少女道:“你真会说话。”盈盈一笑,柳腰一折,挽了一个剑花,轻轻刺出,倏然间但见剑光满室,凉气沁人。

陈玄机吃了一惊,这宝剑固然罕见,剑法更是骇人,看她漫不经意地随手挥洒,每一招都藏着极精微的变化,妙到毫巅,舞到急处,那少女就似陡然间幻出无数化身,剑光四射,端的如水银泻地,花雨缤纷。陈玄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自忖:师友们都说自己的剑术已经学成,若和这个少女比剑,只怕还未必能够胜她。

陈玄机虽然年轻,对武林中各著名的剑派,却都熟悉,竟看不出这少女的宗派来,但觉身法步法,与武当派有些相似,但出手的奇诡迅捷,却又远胜于自己曾见过的武当剑法了。忽听得那少女在剑光缭绕中曼声歌道: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岩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劲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阁凭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剑影歌声,两皆妙绝,陈玄机不禁听得痴了,心中想道:“这阕八声甘州似是感咏史事,又似悲歌身世,词中的‘宫里吴王沉醉’是指战国时的吴王夫差呢,还是指曾与朱元璋争夺天下,曾在苏州称帝的张士诚呢?”再一看壁上挂着的长江秋月图,心中一动,一句话快到口边又吞回去了。

那少女剑光一收,微微笑道:“梦窗词人云如七宝楼台,拆下来不成片段。这一阕八声甘州却尚有意境。”陈玄机面上一红,自愧诗词读得太少,原来这是南宋词人吴文英的词,但心中仍是想道:“吴梦窗在词家之中,不算是鼎鼎有名,这位云姑娘偏拣他这首词来唱,而又暗含近世的史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若是有心用词试我,那也算得是聪明绝顶的了。”

陈玄机极力按捺,面上不露丝毫神色,只听得那少女又格格笑道:“我舞剑给你送粥,你却连筷子也未曾一动。”

陈玄机笑道:“姑娘剑术妙绝天下,我看得忘其所以了。”低下头来,拿起筷子,但见盘中两碟小菜,一荤一素,荤的松香熏肉,这是一味四川精美的家常小菜,把肥瘦各半的五花肉,用松枝来薰的;另一样素菜乃是泡菜,也是四川著名的家常小菜,贺兰山远在宁夏,与四川相距数千里之遥,在此地吃到四川的家常小菜已是一奇,更奇的是这两味小菜竟是自己自幼最爱吃的东西。陈玄机不禁又怔着了。

那少女笑道:“怎么,嫌菜不好么?”陈玄机每样挟了一箸,细细咀嚼,忽地叫道:“好极了,就像我娘手做的一般!”那少女脸泛红潮,道:“这是我做的。怎么你又想起母亲来了。快吃吧,粥要凉啦!”小米粥碧绿甘香,配上这两味家乡风味的小菜,陈玄机不禁食欲大动,一连吃了三碗。

那少女道:“你在山涧中浸了许久,而今初愈,再喝一杯酒益气行血吧。”在镂花的银壶中倒了满满的一盏美酒,酒色也是碧绿可爱,香气诱人。陈玄机不善饮酒,却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笑道:“这样美酒,醉死了亦自心甘!”

那少女忽地掩口而笑,陈玄机突觉有些异样,跳起来道:“你,你,你这是什么?”但觉四肢绵软,睡意袭人,打了一个呵欠,舌头也有点硬了。那少女轻轻一推,陈玄机“咕咚”一声,倒在床上,睡眼朦胧中,但觉那少女的脚步声离开了房间,隐约还听得她格格笑道:“你思虑太多,给我好好地睡一个大觉。”

这一觉直睡到黄昏之后,陈玄机一醒过来,疑幻疑梦,但见梅梢月上,室内炉香袅袅,床头的茶几上早放了一壶热茶,自己仍然是在这古怪的房间。陈玄机试一运气,但觉毫无阻滞,精神体力,比日间又恢复了几分,这才恍然大悟,心中感激,想道:“原来这位云姑娘竟精于医道,看出我心有所思,怕碍了我的复原,故此给我喝了这一盏药酒,灵丹妙药,不过如斯,咳,我还疑心它是毒酒,真是大大的不该。”

房间外又传来了脚步声,陈玄机只道是那少女来了,正待起身迎接,忽听得那脚步声不止一人,陈玄机往外一瞧,但见琉璃窗格上映出两个高大的影子,其中一人笑道:“舞阳兄,你这里真似神仙洞府,怪不得你隐居十多年足不下山。我辈碌碌风尘,比起老兄,雅俗是不可道里计了。”

这人的话语说得极轻,但听在陈玄机的耳中,却似焦雷盖顶。原来外面的两个人之中,有一个竟然就是自己所要刺杀的云舞阳,敢情这里就是云舞阳的家!

但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十余年来小弟毫无寸进,怎比得吾兄扶助明主,屡建奇功?”陈玄机心头一沉,听这话语,云舞阳果然是背叛故主,和朝廷的显贵勾搭了,只不知这来者却是何人?

窗外灯光一闪,那少女提着灯笼迎了出来,叫道:“爹,你回来啦!”云舞阳道:“唔,回得晚了。这位是罗伯伯,锦衣卫总指挥罗金峰罗大人!”那少女似是不懂锦衣卫到底是什么,淡淡地福了一福。陈玄机可是心中打鼓,原来这人竟是朱元璋手下的第一高手,当年长江之战,张士诚就是给他亲手擒获的。因为建此奇功,所以才做到专门逮捕犯人的锦衣卫总指挥。这霎那间,陈玄机但觉血脉偾张,愤怒中却又有些惶恐!

陈玄机受了师友重托,决意前来行刺云舞阳的时候,本就知道他的武功高强,并不打算活着回去,今日见了他女儿的剑法,更是吃惊,原来云舞阳武功之强,比自己想像的,还要超出不知几倍?何况他还和大内的第一高手同来,只怕就是拼了性命,也未必行刺得成了。

但令陈玄机内心颤栗,惶恐不安的,还并不是为了害怕云舞阳武功的高强,而是,呀,他竟是那个姑娘的父亲!那个救了自己性命,而又是那样天真烂漫,甜蜜可爱的姑娘的父亲!

迷茫中忽听得云舞阳问道:“谁在这书房里面?”这一问登时把陈玄机吓得跳了起来,急忙抓起了压在枕头下面的长剑。但听得那个少女的声音答道:“是一个受了重伤的少年,跌在山涧之中,无人料理,是女儿将他带回来了。”云舞阳说道:“是什么样的少年,怎么受的伤?”那少女道:“他睡了一天一夜,今早刚刚醒转。女儿还未及向他多问。”云舞阳道:“素素,你真多事!”陈玄机这才知道这个少女叫云素素,心道:“好一个漂亮的名字。”

但听得云素素好像受了无限委屈地叫起来道:“爹爹,你平日不是常和我说行侠仗义的事么?眼见一个陌生的异乡客人,受了重伤,也不管么?”云舞阳道:“也不必将他安置在书房里呀。”云素素道:“妈妈怕嘈,难道将他安置在内进里房么?”

云舞阳问道:“受的是什么伤?”云素素道:“好像是内家掌力的重伤。”云舞阳道:“怎么只一天一夜就会好了?”云素素道:“是女儿将三颗少阳小还丹给他吃了。今朝醒来之后,女儿又将父亲酿的九天琼花回阳酒给他喝了一盏,只怕如今还睡着未醒呢!”云舞阳道:“什么,那小还丹是我向归藏大师再三求来的,一共才讨了六粒,你一下子就给我送出了一半;那九天琼花回阳酒,也是花了五年工夫,才采齐配料酿出来的,你知道么?”

云素素道:“女儿知道。爹,你怪我啦?”那副撒娇的神情,陈玄机虽是只听其声,亦可想像得出。不由得心头一荡,更增惶恐,暗自想道:“我与她素不相识,她竟然如此待我!”世间真有料想不到之事,萧韵兰对他热情如火,他从未动心,如今虽然只是和云素素才见一面,却已被她的柔情所困扰了。

只听得云舞阳笑道:“待他明日醒来,我倒要与他谈论谈论,考察他的武功人品,看是否值得给他这三颗小还丹。”一般人喝了九天琼花回阳酒之后,总得睡一天一夜,是以云舞阳有“待他明日醒来”之语,岂知陈玄机内功深厚,服了小还丹之后,伤势又好了一半,只睡了一天,就醒来了。

陈玄机心中忐忑不安,这一晚是乘机将他刺杀了呢?还是乘夜逃走了呢?心中兀自拿不定主意。

只听得云舞阳问道:“你娘这几天怎么样?”云素素道:“还不是老样子。”云舞阳道:“我留给她的方子,你每天给她煲了药茶么?”云素素道:“娘说这药吃了也是那么样,头两天还喝半碗,后来就叫我不用煎了。爹,娘的病为什么总医不好?”罗金峰道:“嫂子身子不舒服么?”云舞阳道:“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常常闹头痛,不喜欢走动。嗯,素素,你进去说给你娘听,说我明早再过去看她。”

陈玄机事母最孝,听了云舞阳这话,只觉有点刺耳,心中想道:“妻子有病,丈夫归家,却不先去看她,岂非有点不近人情?听武林前辈说,这云舞阳的妻子乃是武当派老掌门牟独逸的女儿,十多年前,云舞阳叛故主的痕迹未露,武林中人都还羡慕他们是一对难得的风尘侠侣呢!岂知他们夫妻之情竟是如此冷漠,这位云太太也奇怪,虽说身子不适,不喜走动,但既然不是病到不能起床,何以丈夫回家了也不出来。”

云素素应了一声,蹑着脚步,轻轻走出,但见琉璃窗上,人影一闪,陈玄机急忙装睡,暗中合眼偷窥,只见云素素那张俏脸,贴在琉璃窗上,月夜幽庭,横斜梅影,美女一人,临窗窥睡,这情景真是高手画师也画不出来,陈玄机忍不住神飘意荡,但听得云素素在窗外轻轻一笑,自言自语道:“小乖乖,好好睡吧,你这样想家,在梦中去见你的母亲吧。我也要去伺候母亲啦。”陈玄机听她叫自己做“小乖乖”,哑然失笑,但心中却是充满无限柔情,听得云素素的脚步声渐远渐隐,几乎想将她唤住。

但云舞阳的一句话却将他在如梦如醉中唤醒过来。只听得云舞阳说道:“罗兄不在京中纳福,惠临山庄,敢是当今圣上有何差遣么?”罗金峰道:“吾兄善体主心,小弟自当明说。想当今圣上与张士诚原是八拜之交,只可惜张士诚不肯归顺,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圣上不得已将他赐死,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不想张士诚部属,却有多人不服,如今天下已定,洪武开基也已十有三年,他们还在草泽之中,伺机待起,这岂不是太不识时务了么?”

云舞阳道:“是呀,为一家一姓,争夺江山,苦害黎民,这又何必?所以我看得透了,这才甘愿老死荒山。”陈玄机心头一震,想道:“是呀,为一家一姓,争夺江山,苦害黎民,这又何必?”这种话,从未有人向他说过,只觉云舞阳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心中再想道:“只要云舞阳真是甘心老死荒山,我又何必要行刺他?”

只听得罗金峰笑道:“吾兄明达过人,小弟佩服。只是那些人既然与圣上作对,祸胎未除,圣上岂能安心。吾兄武功绝世,俗语云:豹死留皮,人死留名。吾兄甘老荒山,这不太可惜了么?”

云舞阳道:“武功绝世的称誉,只有罗兄可以受之无愧,小弟哪里敢当?圣上有吾兄辅佐,何须用到小弟庸劣之才?”罗金峰哈哈笑道:“云兄此言,太见外了。只因朝上无人,小弟才敢滥竽充数,这锦衣卫总指挥之职,小弟只是暂代,等候老兄出山的。”

云舞阳道:“罗兄尽是往小弟脸上贴金,更教小弟愧煞了。小弟能做些什么?”

罗金峰道:“想张士诚的部属,十九都是云兄旧交,圣上想请云兄去劝劝他们。”云舞阳道:“若是他们不肯听呢?”罗金峰笑道:“老兄是明白人,何须小弟多说?老兄若是碍于故旧之情,不愿动手,只请老兄将他们的踪迹告知小弟,功劳当然还算是老兄的。”

陈玄机心头震栗,过了一阵,只听得云舞阳缓缓说道:“我隐居多年,对他们的行止也并不是尽都清楚,这样吧,请吾兄以三月为期,三月之后,请再惠临山庄,小弟自当有以复命。”言下之意,他在这三个月中,便可将张士诚旧部的行藏查个清楚,准备换个高官厚爵了。陈玄机不禁怒气又生,心中想道:“即算你不赞同为一家一姓争夺江山,置身事外,也还罢了。你若暗中告密,那可害了多少英雄!”

罗金峰哈哈笑道:“三月之后,小弟准定依时到访。此地我不便久留,告辞了。”但听得云舞阳将他送出门口,又折回庭院,手攀梅枝,忽地朗声吟道:“金戈铁马当年恨,辜负梅花一片心。”吟声清越,激昂慷慨之中又似含有难以名说的哀伤,陈玄机怔了一怔,细细琢磨,却是不解诗中之意。

忽听那角门“呀”的一声被人推开,脚步声自外走入,陈玄机奇道:“怎么那罗金峰又回来了。”抬起头来,往窗外一瞧,这刹那间,陈玄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从外面走进来的人竟然是上官天野!

云舞阳也似有些惊诧,但他究是武学大师的身份,看了上官天野一眼,不动声色,淡淡问道:“尊驾何人?何以深夜到此?”上官天野沉声说道:“牟一粟遣弟子上官天野问候云老前辈!”云舞阳面色一变,忽地冷笑道:“尊驾年纪轻轻,怎么便学会了说谎,牟一粟不是今年八月才故世的么?”

这牟一粟是牟独逸的侄儿,继牟独逸之后,担任武当派的掌门,陈玄机听了,不禁大为惊奇,心道:“原来上官天野竟是武当派的嫡传弟子,怎的从不见他提起?这云舞阳住在深山,消息也真灵通,连我也不知道牟一粟已经去世。”

只听得上官天野冷冷说道:“不错,正因家师故世,所以小辈才敢领受遗命前来。不知师姑是否尚健在人间,可否容小辈拜见?”

云舞阳冷笑道:“内子与外家早已断绝来往,不劳你来探访。再说若是牟家有心,牟一粟生前何以不来?”上官天野也冷笑道:“云老前辈,你这是明知故问,先师顾念兄妹之情,不愿前来讨回剑谱,但那终是武当派之物,岂可永存外人之手,老前辈借去了二十年,想来也早已背熟了。”

云舞阳“哼”了一声,道:“原来牟一粟的遗命,是叫你做掌门么?”上官天野道:“天野不才,承先师厚爱,不敢推辞,但待取回剑谱,便到武当山领受衣钵。”

云舞阳又“哼”了一声,道:“除你之外,还有谁知道剑谱在我手中?”上官天野道:“我也只是三月之前,才知悉家师的遗命。先师为了顾念亲戚的面子,这事包藏了将近二十年,也总算对得起云老前辈了。”云舞阳冷笑道:“这剑谱虽是牟家之物,却不是武当派的东西,你可知道,你师父也没有见过?”上官天野道:“不错,那是师祖得了达摩古谱之后,所创出来的剑法,但师祖是武当掌门,那路剑法也采合了武当的剑法,师祖的原意本来就是要传给武当弟子的。”

云舞阳冷笑道:“你听过师祖的话么?”上官天野道:“云老前辈,你在武林中也算得个顶儿尖儿的人物,怎说得出这样撒赖的话来?难道当这是死无对证么?”云舞阳面上一红,道:“你若是有我岳父独逸老人的遗书前来索取,或许我还能给你。那是牟家之物,我岳父没有儿子,即算是一粟在生,也不能与我争论。”

上官天野纵声大笑,说道:“原来二十年前,就已名震天下的云舞阳,竟是这般无赖!”云舞阳老羞成怒,冷笑说道:“你师父到此,也不敢如此无礼,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放肆?”

上官天野道:“我本来就不打算活着回去,但只怕我死讯传出之后,武当山的智圆长老便会拆开我的遗书,那时武当门下,都会知道其中原故。武当派也许不足令你震惧,天下武林的公断,只怕云老前辈你也受不起呵!”

云舞阳心中一震,仍是不肯在上官天野面前示弱,又“哼”了一声道:“云某一生,从不受人威胁,我若非见你年纪轻轻,造就不易,早已把你毙了,哼,你是当真想要那本剑谱么?”这说话外刚内柔,陈玄机只道上官天野定然趁势坚执,哪料上官天野口风一变,忽然说道:“我早知道你要独霸天下,成为武林的第一剑客,那剑谱岂肯轻易交还?”这说话正打中云舞阳心坎,还谱之意,倏的打消,冷笑说道:“你既然知道,还来这里做什么?”上官天野道:“你要不还剑谱,那也可以,但得给我放回一个人!我出去之后,绝不会将剑谱之事,向任何人提起一句!”

云舞阳听了,大为惊诧,想不到上官天野竟肯用剑谱来交换一个人,而且还要牺牲了掌门的地位。什么人值得他如此关心,想了一想,不觉面色变了!

云舞阳眼睛一睁,“哼”了一声,不怒而威,冷冷说道:“你给我说,是什么人?若有半句无礼之言,教你立毙掌下!”原来云舞阳怀有心病:莫非是牟家的族人叫他来接回师姑?莫非是他看上了我的女儿,因此提出了要将剑谱来与她交换?

哪知他所料的完全不对,只见上官天野虽然为他的神情所吓,愕然地退了一步,却并无惧意,仍是镇定地答道:“请你把陈玄机放出来!”

云舞阳诧道:“什么?谁是陈玄机?”上官天野道:“你还作什么假惺惺,他的马还在你的门外。纵然他与你作对,难道以你的身份威名,也好意思向一个受了重伤的人下手?”

云舞阳疑心大起,猛的醒起:“这个陈玄机莫非就是素素救回来,现在躺在我书房里的那个少年,我连这个名字也没有听过,他为了什么事情要与我作对?”

上官天野道:“如何?一部武林秘笈换一个病人,对你绝不吃亏!”云舞阳双眼一张,眸子精光电射,打量着上官天野道:“这陈玄机是什么人?你何以肯舍了剑谱、舍了掌门,求我放他回去?”

上官天野哪里知道云舞阳根本还没有见过陈玄机,听了此言,又是一愕:怎么他还未知道陈玄机的身份?在云舞阳眼光注视之下,朗声说道:“因为他是我打伤的,若然他有什么不测,或者是因受了伤无法敌你,给你治死,教我有何面目以对武林中人?”

陈玄机在书房中听了,大为感动。云舞阳听了,却是越发糊涂,哈哈笑道:“云某一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奇怪的事情,竟然有人肯舍了掌门之位,为仇人求情,哈哈,听你之言,你也可算得是个英雄了!”

上官天野道:“不敢。我不但是舍了掌门,而且是舍了性命来的。”云舞阳道:“好,那就将你的性命交出来!”蓦然双指一弹,挖到了上官天野的面门,上官天野做梦也料不到他会在说话之间突然发动,心中一凛,但见云舞阳出指如电,指尖已触到了他的眼帘,只要轻轻一挖,上官天野的两颗眼珠就要脱眶飞出!

上官天野无暇思量,拼着瞎了眼睛,“砰”的一掌打出,两人对面而立,相距不到三尺之地,按说上官天野的眼珠非给挖掉,而云舞阳也非给打中不可,哪知一掌打出,倏然间却不见了云舞阳的身影,但听得“蓬”的一声,这一掌却打在老梅树上,满树梅花,纷落如雨,两枝梅枝也折了,而上官天野的两颗眼珠,也仍是毫无伤损。上官天野怔了一怔,急忙撤掌回身,只听得云舞阳在他耳边笑道:“不错,果然是武当派的嫡传手法,再试我这一招。”

上官天野惊魂未定,但觉云舞阳冰冷的手指又已触到了他的面颊,急忙一个盘龙绕步,双掌齐推,这一招名叫“盘龙双撞掌”,正是武当掌法的精华所在,上官天野拼死发掌,掌力何止千斤,突然间,但觉掌心所触之处,软绵绵轻如无物,这千斤掌力,竟然给云舞阳轻描淡写地一举卸开,上官天野这一惊非同小可,刚想退步抽身,胁下的章门穴已给云舞阳一指封闭,“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这几下迅如电光石火,但在陈玄机眼中,却已瞧得明明白白;云舞阳不但轻功绝顶,剑法惊人,而且还练成了武林罕见的一指禅功,陈玄机吸了一口凉气,心中说道:“想不到今晚就是我毙命之期!”拾起长剑,便待开门出去与云舞阳拼命。他虽然明知本身的武功与云舞阳差得太远,但上官天野既是为他而来,他又焉能舍了上官天野独自逃走。

就在这一瞬间,忽听得云素素的脚步声又走了出来,远远说道:“爹,什么事情?”

云舞阳道:“没什么,一个小偷乱闯进来,给我拿住了。”云素素格格笑道:“竟有这样的笨小偷会闯到咱们家来,那他真活该了!”眼光一瞥,见上官天野气宇非凡,虽然给闭了穴道,不能说话,眼睛中却是露出愤怒神色,毫无瑟缩不安之态,不类小偷,心中大奇,正待发问,眼光一触,忽觉父亲的脸色也是极为诧异,蓦然颤声说道:“素素,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云素素手上拿着的乃是两件衣服,一件外衣,一件内衣,都是她在陈玄机昏迷之时,替他换下来的。洗掉血污,晾干之后,现在正准备偷偷送回他的房间,给父亲一问,不觉红了双颊,低垂粉颈,轻声说道:“是那个人的。”

云舞阳道:“就是那个陈玄机的吗?”云素素道:“爹,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你和他谈过话了?”云舞阳沉着脸说道:“你把那小子叫醒,唤他出来!”

云素素一泡眼泪,噘着小嘴儿说道:“孩儿收留的难道是什么坏人吗?爹为什么这样生气?有话明天再问他不行吗?”话刚说完,只听得房门一响,陈玄机走了出来,朗声说道:“不劳相唤,陈玄机来了!”

这晚正是正月十七,月明如镜,云舞阳打量了陈玄机一眼,心头一震,“这人好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但自己多年不与外人来往,更何况这乳臭未干的少年,云素素急道:“爹,你好好问他,不要吓唬他,他刚刚伤愈。”

云舞阳道:“素儿,你走过一边,不要多嘴!”云素素从来未曾见过父亲用这样难看的脸色对她,满腔委屈,靠在一颗老梅树上,几乎要哭出来,忽听得云舞阳沉声喝道:“你这小子好生大胆,是谁派你来的?”陈玄机道:“是你的一班老朋友,我的伯叔辈叫我来的!”

云舞阳眼光一扫,盯着陈玄机问道:“如此说来,令尊大人乃是我昔日的同僚了。咄,你父亲叫什么名字,他在张士诚部下是什么官职?”云素素大感惊奇:怎么父亲一眼便瞧出陈玄机的来历?她不知道,陈玄机那件内衣上绣有一个雄鹰标志,当年张士诚的近身侍卫,衣服下都是绣有这个标记的。

陈玄机怔了一怔,手抚剑柄,退了一步,他给云舞阳看破了来历,早就准备云舞阳会突然动手,却不料他用这样的口吻与自己说话,似乎并未存有丝毫敌意。可是这一问却把他问住了,他的母亲从不曾与他谈起父亲的事情,他只知道他的父亲曾替张士诚打过江山,在最后的一次长江战役中战死的,至于曾任何官何职,生平轶事,他一概不知,他怕惹起母亲的悲伤,也从来不敢多问。

云舞阳疑心大起,迫前一步,沉声喝道:“小伙子,你快说实话,我看在昔日同僚的份上,也许能饶你不死!”陈玄机怒气陡生,一声冷笑道:“你还有什么同僚之情?三个月后,你等着进京领赏去吧!”

云舞阳面色一沉,道:“我和罗大人的谈话,你胆敢偷听?”陈玄机道:“不错,一个字也不漏,都听见啦。”云舞阳喝道:“你到此意欲何为?”陈玄机道:“我受了师友的重托,要杀你这卖友求荣的不义之人!”

云素素这一惊非同小可,尖声叫道:“什么?你要刺杀我的爹爹!”但听得云舞阳仰天大笑:“你要刺杀我!”陈玄机道:“你狂什么,我纵然不是你的对手,也要令你知道,天下有的是不怕死的人,你若卖友求荣,定为武林共弃,只怕在我之后,还有不少人要来行刺,你都杀得尽么?”

云舞阳打了一个寒噤,却仍是哈哈笑道:“一晚之间,竟有两个不怕死的傻小子寻上门,英雄出于年少,果然不假。哈,你既要行刺,为何还不拔剑?”陈玄机道:“今晚之事,我与你自行了断。这位上官义士,要将我来交换剑谱,现在已用不着啦,你解开他的穴道,将剑谱还他,我甘愿舍了性命,与你一战!”

云舞阳又盯了陈玄机一眼,忽地笑道:“不错,你这伤是给武当内家掌力所震伤的,这个傻小子没有骗我。这倒奇了,他和你若无深仇大恨,也不至于下这重手,怎的你们却彼此为对方求情?”陈玄机道:“别人的事,不用你管,我只问你,你放不放他?”

云舞阳冷笑道:“别人的事,也不用你管!”双目一张,杀气陡露,云素素一跃而起,尖声叫道:“爹!”说时迟,那时快,陈玄机但觉掌风飒然,已到背后,急忙翻身拔剑,忽觉手所触处,空无一物,只见云舞阳手中多了一把长剑,倒持剑柄,猛的塞到自己的手中!

这一下手法快到极点,陈玄机心念方动,那把剑已递到自己的手中,只听得云舞阳低声喝道:“剑已送到,还不动手么?素素,退开!”衣袖一拂,将女儿拂出一丈开外,云素素从来未见过父亲如此生气,吓得呆了!

陈玄机到底是名家子弟,身手不凡,云舞阳虽是先声夺人,却也并未令他畏缩,他心神一定,剑诀一领,立刻一招“乘龙引凤”,刺咽喉,挂两肩,唰的扫将过去。不料云舞阳双袖一拂,身随掌走,迅若狂飙,陈玄机一剑刺出,蓦地扎空,暗呼不妙,顿觉脑后生风,云舞阳在耳边喝道:“你这剑法是谁教的?”

陈玄机咬实牙根,哪肯与他打语,左手一领剑锋,“龙形飞步”,从敌人掌风之下掠出,猛的反手一剑,“金鹏展翅”、“猛鸡夺粟”、“白猿挂枝”、“野马跳涧”,一招接着一招,犹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剑剑指向云舞阳的要害。陈玄机的剑法学得甚杂,十三岁之前,是他母亲教的,十三岁之后,是他伯叔辈教的,那些人都是他父亲昔日的同僚,张士诚手下的武士,每人都有独到的武功,因此陈玄机的剑法糅合各家之长,的确是非同凡响。

云舞阳双袖挥舞,把陈玄机的剑招一一化开,满腹狐疑,奇而问道:“你的武功比上官天野高得多,何以反被他伤了?”陈玄机不理不睬,一柄长剑霍霍展开,寒光闪闪,直如骇电惊涛,半点也不放松。但听得云舞阳跟着他的剑招叫道:“五禽剑法,青阳剑法,唔,这招又是崆峒剑法了,可惜还未到家!这一招天龙剑的神龙掉尾,剑锋反削之时,还应稍慢一些,后劲才能长久!”

陈玄机每发一招,他都能说出派别招名,陈玄机一股锐气,也不禁为他所折,斗了三五十招,云舞阳忽地“哼”了一声,冷笑说道:“原来是我的一班老朋友合起来教你,怪不得他们派遣你来。只是彭和尚已死,石天铎逃得无影无踪,就是他们联手斗我,我亦何惧!你的剑法,在年轻一辈中还算得是出类拔萃的了,可惜比起我来,那还差得太远!”

云素素见她父亲一面说话,神气越来越不对了,急忙叫道:“爹爹,你一向爱惜人才,就看在他这一手剑法上,饶了他吧!”云舞阳又“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这班人处心积虑谋我,我今日若饶了他,再过十年,待他羽翼已长,未必肯饶了我!”蓦地身形一晃,呼的一掌拍到陈玄机面门,就在这一瞬间,云素素已是和身扑上,尖声叫道:“爹爹,你武功无敌天下,原来却怕他十年之后赢你!”

陈玄机但感云舞阳掌心沾到自己的太阳穴,却忽地掌力一松,只听得云舞阳大声喝道:“饶你这次,你十年之后再来与我一决雌雄吧。若然不识时务,功夫还未练成,就敢再来行刺,那就是自寻死路了!”

猛然间只听得云舞阳叱咤一声,大手一伸,把陈玄机抓了起来,旋风急舞,喝道:“去吧!”往外一甩,陈玄机给他一抛,有如腾云驾雾一般,但感地转天旋,登时失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玄机悠悠醒转,眼睛尚未睁开,一股醉人的腻香,已透入鼻观,陈玄机急忙叫道:“素素,素素!”一转身只觉所睡的处所冰冷坚硬,全身骨节,隐隐作痛,哪里是云家房中的被软香温可比?陈玄机吃了一惊,睁开眼时,只听得一个柔媚的少女声音笑道:“什么素素?你梦见谁啦?”这少女是萧韵兰!

陈玄机这才发觉是处身石洞之中,奇而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云家?”萧韵兰道:“我跟着你的蹄痕马迹,来到那儿,正巧碰着你给人抛出墙外。呵,原来那是云家,那老头儿想必就是云舞阳了?你真大胆,吓死我了!你和他交过手了?”

陈玄机颓然卧倒,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想起自己从伯叔辈的悉心指点之下,苦学了十多年的武功,人人都夸赞自己是后起之秀,却不料和云舞阳比起来竟是不堪一击,心中惶愧之极。但听得萧韵兰笑盈盈地赞道:“你真了得,着了上官天野那一掌,居然没有受伤,还能够和云舞阳交手,嗯,别动,别动,你虽然没有摔坏,也受了一点外伤,淤积还没有完全化开,待我给你搓搓!”

陈玄机面上一红,掰开了她的玉手,低声说道:“不用啦!”萧韵兰不提起他的伤还好,一提起这事,不由得他又想起云素素来。想起她用父亲最珍贵的灵丹救了自己的性命,想起她给自己做小菜和玉米粥,想起她对自己信任不疑,竟然把世间最罕见的宝剑挂在房中,这一切都已令人感动,更难忘怀的是那蕴藏不露、只能令人心领神会的脉脉柔情。

萧韵兰越是对他亲热,就越发令他对云素素思念不忘!云素素就像幽谷寒梅,只淡淡的清香,便已胜似夭桃艳李。萧韵兰察觉到他冷漠的神情,诧然问道:“你想什么?”陈玄机定了一下心神,怅然答道:“我在想念上官天野。”

萧韵兰叹了口气道:“你们两人真是一对冤家,见了面打架,离开了却又彼此思念。嗯,上官天野也正在找寻你呢!”陈玄机道:“我已见着他了。”萧韵兰急声问道:“在哪儿?”陈玄机道:“就在云舞阳家中。呀,我而今才知道他是个至性至情的男子!”将昨晚之事,一一对萧韵兰说了,萧韵兰掩口笑道:“可惜上官天野没听到你这样夸赞他,更可惜你不是一个女子!”陈玄机正色道:“是呀,我若是女子,一定会喜欢他!”把眼偷窥萧韵兰的神色。但见萧韵兰低垂粉颈,薄怒佯嗔,啐了一口道:“你这人真是,别人对你、对你……你却、你却……”

陈玄机急忙打断她的话道:“我真的在想念上官天野,他为我而落在云舞阳手中,叫我怎能心安?”萧韵兰道:“云舞阳这样厉害,咱们就是舍了性命,也斗不过他。你不如安心静养,好回到武当山去报信,呀,就让那些武当山的老道士斗一斗云舞阳吧,你不可再冒险行刺了!”

陈玄机暗为上官天野叹息,心道:“上官天野对你痴心一片,难道你竟无动于衷?”萧韵兰见陈玄机久久不语,呆了一会,柔声问道:“你肚子饿吗?我给你烤两只野兔。”陈玄机欠身欲起,正想要说自己身体没事,不必劳烦,见萧韵兰已走出洞口,想了一想,终于让她去了。

那山洞是两块大石合抱而成,从洞口望出,但见明月皎皎,原来又是第二天的晚上了,陈玄机站了起来,活动一下筋骨,缓步走出石洞,倚着岩石,遥望山顶那几栋房屋,云素素的歌声舞影重泛心头,又恍似她就在那峰巅上向自己远远招手。

陈玄机叹了一口长气,心道:“可惜她是云舞阳的女儿,呀,我还想着她干么?我武功若未练成,怎能踏进那座房子?呀,难道真是要十年之后才能见面?”想起十年之后,自己也未必斗得过云舞阳,心中更为怅惘,忽地又想道:“不知她可思念于我?若是她也思念于我,我真愿意再冒性命之危!”黄仲则(清诗人)诗道:“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陈玄机比黄仲则早生了三百多年,当然没有念过这两句诗,可是这感情今古相通,陈玄机这时心中所想的,除了云素素外,更无杂念,夜冷风寒,他中宵独立,一点也不觉得,敢情竟是想得痴了。

忽听得一声长嘘,远远传来,有人在山峰上放声歌道:“百战归来酒尚温,繁霜侵鬓转消沉。金戈铁马当年恨,辜负梅花一片心!”陈玄机吃了一惊,这是云舞阳的歌声,激昂而又沉郁的歌声!这么夜了,他还未睡?难道他也在想什么心事么?一抬头只见一条人影,向南面疾驰而下,转眼之间,就不见了。

陈玄机呆了一会,想不透云舞阳何以深夜下山。他身不由己的向着山上的云家走去,忽又听得琴声阵阵,从山峰上飘下来,呀,那竟是云素素的歌声!晚风吹来,歌声隐约可辨,她唱的是:

皎皎白驹,食我场苗。

絷之维之,以永今朝。

所谓伊人,于焉逍遥。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

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这是诗经中《小雅·白驹》一章中的两节,乃是送客惜别的诗,上一节是客已到而挽留,下一节是客已去而相忆。陈玄机听得痴了! K7qdoQ/PoZnjZ/JPaKZkWhVnOokWAVdI/Yy9TM3ar+6zX5Q5EvOq0wB06A/3Pt5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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