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一剑闯江湖 |
云雨几番疑梦幻 |
第二回 |
夜深人静,姜家大宅昏黑无光,重门紧掩。姜家前面临街,后门却通河边。丁晓这时,已纵上了姜家后园的围墙,向里面看了半晌,一点动静也没有,正待跳下,却又蓦地凝身。
丁晓这次夜访姜家,原是一时冲动,现在墙头上,给晚风一吹,清醒了许多,蓦然想起:自己这样冒昧地夜入前辈家中,岂不是过于荒唐?见了姜老头子,又将作何解释呢?
正当丁晓拿不定主意,来回张望时,已夜过三更,月暗云低,惊鸦夜啼,江风吹来,园子里的林木发出沙沙声响,凄迷夜色,历乱情怀,就在丁晓将跳未跳之际,猛觉脑后一股冷气吹来,仿佛是金刃劈风。丁晓急往下一窜,只听得呼的一声,一条人影已飞越自己的头顶,疾如鹰隼,往下一落,忽又腾身跃起。丁晓再定神看时,恍惚似有一个人,站在离自己几丈外一块假山石上,向自己招手。
丁晓哎呀一声,正欲说明来意,那人已大喝一声:“有贼!”丁晓忙嚷道:“我不是贼!我是……”话未说完,背后又是一阵暗器嘶风之声。
丁晓左窜右避,好不容易避开一阵暗器攒击。可是暗器停时,人影亦杳,假石山上的人,以及背后用暗器偷袭的人,全没了踪迹,霎时间又是月冷星寒,万籁俱寂。
丁晓满腹狐疑,满腔气愤,大声喝道:“我是丁晓,我有事求见!”话声未停,道旁黄菊丛中,蓦然露出一个女子的上半身来,娇嗔怒叱:
“什么丁晓?我家没有这样的朋友!”一说完又是几粒铁莲子,迎面射来!丁晓发狠,单凤剑飕的出鞘,一面盘旋飞舞,护身躯,挡暗器,一面向那女子藏身之地扑去!口里嚷道:“姜姑娘,你停一停,我有话说!”
那少女并不停步,却索性全身都露了出来,在月色微明,清辉撒地之中,现出红装素裹,俏生生的一个小姑娘,这不是姜凤琼还有谁?
丁晓一见她出现,又喜又恼,喝她不停,不觉便追了过去。他剑还未收,便紧跟那少女纵过假山石,窜上葡萄架,正自忘形,忽听得一声苍劲的老者大喝:“回去!”跟着刷啦一声,一块大石,挂着碰掉的枝叶飞来。丁晓连忙错步闪身,猛然间只见姜宅后园的小楼纸窗通明,忽地都点起了灯火,连树梢上挂着的几对宫纱灯笼,也亮起来了。只见满园子里树叶摇风,花枝弄影,比起前时在脉脉清辉、微明月色之下更显得分外清楚。
就在这灯火通明之际,花丛树荫之中,蓦地同时现出几个人来。有红衣少女,有昨日闭门不纳的长工,还有一个一把花白胡须的老者。那老者双眸闪闪,迫视丁晓,冷言发话道:“何方小子,居然敢偷到老夫家中,你的胆子可真不小!”
丁晓沉了沉气,强忍着辩道,“姜老前辈,我说过我不是贼,您老不能硬栽我。”那老者听了,又迫近一步,扬声喝道:“那你是做什么来的?”
这一问把丁晓问住了,他仓卒间竟答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讷讷地说道:“我是有事情要找姜姑娘,向她解释解释。”
那老者面色倏变,哼了一声道:“找我的孙女儿解释?你说的是什么话?我的孙女儿与你素不相识,解释什么?你准是安上什么坏心眼儿,快从实招来,我还可审情度理,从轻发落。”说到这里,他又突然双眼一瞪,一指丁晓,扬声喝问:“听你满口胡言,说得像是好意而来的了!你不瞧瞧你自己是什么样子?咄!你手中拿的是什么?怎的找人解释,要拔剑行凶,紧紧追我的孙女?你恃的是哪门本领?你安的是什么心肠?”
老者语锋咄咄迫人,丁晓这才蓦然醒觉,自己手中竟还是拿着三尺青锋追人对话。他又一想老者语气,不禁既羞且骇,满面通红!自己这个样儿追人家的孙女,追一个妙龄的大姑娘,这才是真不好解释!
丁晓急插剑归鞘,连忙行礼,连忙分辩:“老前辈,请别怀疑,弟子绝不是什么坏人,弟子来历分明,与您老只挨着一条街,太极派掌门人丁剑鸣正是家父。”
丁晓说到这里,见老者冷然发笑,急又往下说道:“老前辈容禀,弟子前几日行猎,碰见令孙女被人包围,是弟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只不知姜姑娘对弟子有什么不满,竟打了我三粒铁莲子。刚才也是为了要避姜姑娘的暗器,这才不能不拔剑护身。”
丁晓方一说完,红衣女侠姜凤琼已抢着说道:“爷爷,别听他的!他是坏人!他和那些人是朋友,那些人口口声声称他丁公子!”
丁晓正说了一句:“不是这样……”那老者已打断他的话,满面寒霜,双眸炯炯,注视着丁晓,紧紧问道:“原来是‘丁公子’,失敬!失敬!只是纵许你是救了她,江湖上施恩不望报,凭什么你要夜深人静前来找她,莫不成要她重新向你道谢?再说凭你刚才显露的这点能为,也还够不上去救我的孙女。而且事情还不止这样,你父亲是索大绅士的好友,围我孙女的是索家的武师,是不是你串通他们,再假作仗义,想骗我孙女相信你。是不是这样?你说,你说!”
丁晓让姜家祖孙咄咄词锋,说得羞惭恼怒,冷汗直流。他的父亲的确是索家的好友,他又不能在外人跟前承认自己父亲的过错,虽然如此,当他听到姜老头子指责他和索家的武师们是一伙人时,他还是忍不住了,双目直瞪,抗声辩道:
“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父亲有父亲的朋友,儿子有儿子的朋友。难道我父亲和索家的主人相识,索家的奴仆家丁就非得都和我有交情?
“老前辈又说我够不上资格救令孙女,弟子确无一技之长,比不上令孙女使得一手绝妙的梅花剑法。只是凭我这点雕虫之技,也确曾使令孙女在给敌人围攻之下,得以脱身。
“老前辈,弟子久仰您老德尊望重,不料见面不似闻名。弟子年轻历浅,不懂江湖规矩。可也知武林前辈,是该扶掖后进,不该恃尊压卑,恃老欺幼!”
丁晓心中气闷,眼里冒火,竟不顾冒犯前辈,针锋相对,把姜老头子顶回去了;他甚至已有盘算,如若姜老头子翻脸,他就拔剑往外硬闯。
姜老头子尚未发作,姜凤琼倒先发作,她飕的一声拔出了剑,嚷道:“姓丁的,你出语讥诮,轻视本姑娘,我倒要看看你的太极剑法,有什么好神气?”
丁晓正待拔剑,不料姜老头子忽然语调一变,面色转缓,先拉着姜凤琼道:“琼儿,不要这样!”继而双眼一盯丁晓,呵呵笑道:“你有胆量,只是你可知道,连你父亲见我,也得尊一声前辈?
“你既然算是太极派嫡系传人,就该懂得些江湖规矩,下次对待武林前辈,不可如此无礼。姑且不讲江湖礼数,你可知夜入民居,也可捆你送县当盗匪办?何况你还带有兵刃,藏有暗器!拜访武林前辈,是这样个拜访法吗?
“我本当惩治你一番,姑念你年纪轻、见识少,饶你一次。以后如再敢乱冲乱闯,碰着老夫,可休怪我无情!”
丁晓看了姜凤琼一眼,面向姜翼贤深深一揖,大声说道:“承前辈教诲,没齿不忘!俺丁晓领教透了,也不敢指望再受您老夹磨!”他一说完,就迈开大步,朝园门直走,走近墙边,一扭身就纵上墙头。背后依稀听姜凤琼娇声笑道:“这小子以前和我也说过不承望再见的话,今晚可不是深夜里偷偷地来了。”又听得姜老头教他的孙女儿道:“泼丫头,说话不准这样粗鲁,什么好小子坏小子的,全没点女儿家礼貌。”
丁晓心中气忿,径自跃下墙头。他想了一想,又暗笑道:“我一硬了,那老头儿就软了,敢情他也没多大本领,浪得虚名。”
丁晓走得匆忙,跃出来时,不是临街这面,而是姜宅后面的墙边,只见浩浩江水,迷濛烟雾,远处依稀有点点星星渔火。他正自迎风踏月,忽见刷的一声,飞来一枝冷箭,一条人影,飕的从江边乱石堆中突跃出来。
那人从乱石堆边窜将出来,轻飘飘的在丁晓跟前一落,伸手一拦道:“小贼,还往哪里走?赶快给我把贼物留下来!”
丁晓愕然惊视,只见那人剑眉凤目,三十多岁的样子,人并不怎么魁梧,可是双目有神,自有一种威肃之气,丁晓被他一迫视,不自觉地微微一震,无形中觉得此人气魄矫矫,与众不同!
但丁晓这初生之犊,不畏猛虎,更兼他满腹闷气,无处发泄,现在又被人冤枉他是小贼,不禁破口骂道:“你才是小贼,半夜三更躲在江边吓人!”
那人噗嗤一声笑道:“谁吓你?谁叫你半夜三更到处乱闯?看你背着利剑,穿着夜行衣裳,绝非善类。你得好好招出你是做什么来的?你是劫物、还是采花?有没有刀伤事主,干下命案?你从实招来,我或许可从轻发落。”
丁晓刚刚给人审了半夜,他大叹今晚不知触了什么霉头,又碰上这个缠夹不清的家伙,也要伸手管闲事,审讯自己。丁晓哪有耐心和这人再详说因由,他双目怒睁喝道:“你到底让不让路?”
那人大笑道:“小贼,别人没发气,你倒先生气了!看你意思,你是要硬闯了!好小子,你就拔剑出来闯闯看,你打得过我,我就让路。”
丁晓双目一瞪,问道:“你是要和我比剑?好!我奉陪,亮出你的兵器!”
来人又仰天一笑道:“你猜得对。我是要看看你的剑法;只不过我不是要和你比剑,我只是要凭这双肉掌,向你讨教。”
丁晓何曾给人这样轻视过,他气得哇哇叫道:“你好猖狂!你要用双掌来较量我的剑法?你也不打听打听小爷是何等样人?太极十三剑的厉害,难道你毫无所闻?”
那人懒洋洋地打个呵欠,双臂一屈一伸,嘻嘻冷笑道:“别多说废话,谁耐烦查你的师门,查你的家谱?太极十三剑是太极十三剑,你是你,你这小孩子懂得什么太极十三剑?你别看俺双手空空,单是这双爪子你就剁不到,小贼,有胆你就试试看!”
丁晓给他激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嗖一声就亮出剑来,喝道:“不给你点苦头,你也不知我的厉害!”立即右脚往前一上步,手中剑“巧女穿针”,就向那人左肋扎去!
那人把衣袖一拂,喝声来得好,双臂一分,左掌一顿一搭,轻拨丁晓剑把,右手掌便反来截击丁晓的左臂。丁晓急往左一转剑锋,身移步换,剑诀一领,“乘龙引凤”,好厉害的剑术,刺咽喉,挂两肩,刷的扫将过去。不料那人双臂一拂,身随掌走,迅若狂飙。丁晓一剑刺出,蓦地扎空,顿觉脑后生风,那人已掠至背后。丁晓急使“倒踩七星步”,左脚往右一滑,剑随身转,“倒洒金钱”,寒光一闪,既救败招,复截来掌。那人双臂一振,一声长笑,“一鹤冲天”,嗖的窜起一丈多高,如燕翅斜展,侧身下落。丁晓喝声“哪里走?”身似陀螺一拧,方位立变,朝敌人落处,悠然变招为“猛虎伏桩”,剑斩双足。
丁晓剑法虽得真传,来人身手亦自不弱。方落地,便撤步,一跳一闪,左掌护胸,右掌“游龙探爪”,掌击丁晓上盘。丁晓一剑斩空,急变下斩为上抹,微一侧身让过掌风,立刻“白鹤亮翅”,手中剑倏然外展,青光灿灿,直奔来人软肋刺去。那人微哼一声,“回身拗步”,避招进招,双掌作势擒拿,“神鹰攫兔”,蓦地便朝丁晓搂头抓下。丁晓大怒,喝声:“贼人欺我太甚!”左手一领剑锋,“龙形飞步”,从敌人掌风之下掠出,猛的“翻身献剑”,运剑如风,剑剑直指来人要害!
丁晓心中是又恼又惊:恼的是那人横来欺负,而且居然这样小看自己;惊的是那人本领果然了得,只十余个照面,自己就连吃大亏。丁晓又想:父亲常说,丁家的太极十三剑,在江湖上未遇过对手,除了师伯一人而外,他(丁剑鸣)的剑法要算是武林独步的了。父亲又曾对他说,他已得了本门剑术十之七八,只是尚欠些火候而已。就拿这点本领去闯江湖,也不会轻易给人欺负了。他一向相信父亲的话,却不料未闯江湖,就给别人空手给比了下去。他不知他父亲固是有点气傲言夸,而来人也是江湖上的第一流高手,非但本领甚高,胸襟气度更足以镇服江湖,令无数英雄豪杰甘心为他奔跑。丁晓碰到这样人物,怎能不处下风。
但那人对了几招之后,也对丁晓刮目相看:想不到丁晓年纪轻轻,居然使得出上乘剑法,尤其是变招迅速,简直不似没有经验的雏儿。自己一连几手凌厉掌法,都给他应付过去,从容化解。
两人虽各自钦佩,但丁晓第一次遭遇强敌,激起好胜之心,把奇门十三剑霍然施展开来,寒光闪闪,直如骇电惊涛,剑剑直指敌人要害。那人见丁晓越斗越勇,也抖起精神,不敢轻视,身形一晃,施展开“截手法”,挑、斫、拦、切、封、闭、擒、撕、扯、拨、压,反用进手招术,硬来空手夺剑!
那人一施展开上乘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饶是丁晓剑法精奇,终因欠缺火候,反给敌人迫得连连后退。再斗不久,丁晓更处下风,饶是他的剑招如何迅疾,都刺不着敌人,反觉敌人双掌,矫若神龙,在自己面门乱晃。丁晓一急起来,连用猛招,岂知这一来更心躁气浮,章法大乱!不知怎的,他方用到一手“玉女投梭”,往左一撤步,一挺腕力,剑尖刷地疾如电掣,猛点敌人心窝。那人却不退不闪,忽地把腰一沉,丁晓剑已刺空,说时迟,那时快,只感到自己给人一推一带,便跄跄踉踉冲出几步,几乎跌倒,而且右腕感觉微微痛辣,手中剑已不知怎样,竟给敌人夺去了。
丁晓这一惊非同小可,正自着急,忽见火光陡然一闪,远处有人举起一盏孔明灯,一道黄光就朝他们照来。蓦地又听得一声清脆的声音道:“朱师叔,饶了那厮。”话声中,一条纤纤秀影,已自远而近。这人正是红衣女侠姜凤琼。
那个被唤作朱师叔的微微一笑,“噢”了一声道:“小师妹,怎的你还没睡?”姜凤琼也笑道:“还不是给这小子在咱们家中胡闹了半夜,我也折腾得够累了。”
他们两人径自说闲话,好像压根儿就不理会在一旁的丁晓似的。丁晓这份尴尬就不用提了,他面红耳热,索性连剑也不想要了,一扭头,就朝江边堤岸直奔,要跑回家了。
可是他跑也没人家跑得快,还没跑得几步,背后又是微风飒然,肩头上给人结结实实地按了一下,丁晓未敢回头,霍地横身,再向后一看,可不正是刚才那家伙吗?
丁晓又气又恼,怒道:“我打不过你,还要怎样?”
那人哈哈大笑道:“你这傻小子,打不过就跑。你的剑呢?难道就舍得不要了?”他边说边把丁晓的剑弹了几下,顿时在深夜里发出铮然微啸。他又笑道:“你这把剑的确是不错,你真的舍得不要?”
丁晓气得恨恨地说:“不要!你别恃你现在的本领比我强,你在我手中夺去,我必然也要从你手上夺过来。现在不行,总有一天会行,难不成我就永远打不过你?”
那人狂笑道:“你真的以为我会要你这口剑?放心,比这口剑好十倍的我都不要呢!这把剑还给你,以后可要收好,别又给人家夺去了。”
丁晓看了那剑一眼,想接又不敢接。他真舍不得这口使惯了的单凤剑,可是刚才自己把话说得太满了,说非亲手夺回不可,可是现在人家却自动送回来了。
那人好像看破了丁晓心思似的,又笑笑说道:“傻小子,受一点挫折算得了什么?江湖豪杰,谁没经过大风大浪?你给人夺了一口剑,难道就当成深仇大恨,那么,我们汉族整个江山给人夺了又如何?”
那人说了面色甚是庄严,丁晓为他眼光所慑,不由自主地接过了单凤剑,怔怔问道:“你是英雄,你可愿留个名字?”
那人仰天打了个哈哈:“你何必问我的名字?你是个少爷,知道我的名字,于你毫无用处。”说完他径自回头走了。
丁晓刚才想跑,现在反而呆呆站着,只听得红衣女侠和那人有说有笑,谈得好像很是亲热,脚步声、人声,都渐渐远了。他望着、望着,不知怎的,蓦然间觉得一阵心酸……
江上峰青,江流渺渺;荻花芦叶,瑟瑟秋声。丁晓沿着江边踽踽独行,听潮音过耳,而人声、脚步声都已渐远渐寂。那红衣女侠,那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也都已没入苍茫夜色之中。丁晓蓦地心酸,平增怅触。
丁晓恨这两个人,然而又似乎欢喜这两个人。红衣女侠的娇戆直爽,中年汉子的豪气雄风,都对他具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尤其是红衣女侠的轻颦浅笑,更是深印脑海。可是当他把这两个人联想在一起,却不禁疑云疑雨。红衣女侠称中年汉子做“朱师叔”,而中年汉子则称红衣女侠为“小师妹”。那么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中年汉子是姜老头子的徒弟还是徒孙?
只这一点怀疑还不是丁晓的伤心处,他在想,为什么那中年汉子和红衣女侠好像很是亲热?他不知怎的,和红衣女侠前一刻还是彼此诘骂,现在却没来由的嫉妒起人家来了。
丁晓自己一想,也不禁暗笑起来。他不禁骂自己道:“管他们是什么人,反正我是再也不愿见到他们了。”
那一晚丁晓回到家时,已是鸡鸣将晓,他游斗半夜,筋疲力尽,可是禁不住思潮起伏,辗转反侧,竟到天明才睡着。这一觉睡得很甜,不知什么时候,才被父亲叫醒过来。
他在烦恼之中入梦,又在烦恼之中醒来。他的父亲叫醒他后,第一句就是:“你这孩子,怎么睡得这样不醒人事?昨夜做什么来了,你瞧客人都已走了!”
丁剑鸣那天早晨不止一次地来看过他,见他睡得烂熟,摸摸他的额角又似有点潮热,不忍把他叫醒。现在来访的客人都已去了,天也将近中午了,他担心丁晓生病,再把他叫醒,看他精神面色一如平常,这才消了疑虑。只是丁剑鸣却不由得纳闷起来:怎的他会这样熟睡不醒?尤其是练太极派武功的人,一早就要起来练太极行功,他怎么连惯常功课都记不得了?这样熟睡,内中必有古怪。
丁剑鸣暗暗纳闷,丁晓比他更纳闷,他听父亲说什么客人,自然而然地朝窗外望了一望,这一望顿时使得他心跳不止。
原来他一眼望出窗外,见三个人正缓缓地走出大门。三人中有两人竟是自己的“新朋友”──索家的大护院和华家的一个武师。另一个则是自己的“父执辈”,平时也常来家里的索家的三公子索志超。
他这一看,睡意全消,不禁怔怔地问他父亲道:“这些人是做什么来的?”他还以为是索、华两家的护院武师来找他算账,在他父亲面前说他坏话的。
不料他一看父亲脸上,却毫无愠怒之色,反而满面笑容看着自己,看了半晌,却又突的蓦然兴叹道:“岁月如流,我来到保定转眼就是二十多年,你已经十九岁了,哎,十九岁了!”
丁晓被父亲弄糊涂了,不知父亲为什么突然提起自己的年龄!正待发问,只见他父亲看了他一眼,在感喟中带着喜悦之情,微笑着缓缓说道:
“你十九岁了,也该给你定婚事了,我……”
丁剑鸣话未说完,丁晓急忙打断:“爹,我还不想订婚!”
丁剑鸣话被打断,很不高兴,摆摆手道:“你听我说下去,做小辈的不要胡乱打断长辈的说话,懂吗?
“你已经十九岁了,年纪不小了,定了亲就更是大人了,别尽是这么不懂事!
“你看见那几位客人吗?他们就是给你说亲来的。女家是这里有名的华家。我已答应了。”
“爹,你答应了?他们是官宦人家,和我们这练武家子,怎能登对?”丁晓急得青筋暴露了。
丁剑鸣冷冷看着丁晓:“缙绅人家的女儿有什么不好?他们不嫌我们,难道你还要挑三拣四?”
丁晓忍着气,委婉地说道:“爹,你不是曾和我说过:咱们的家训不许做满洲人的官,我们怎能和这样的人家结亲?”
丁剑鸣怒道:“你这孩子越来越不听话了。现在是叫你做满洲人的官,叫你替满洲人做事吗?怎胡乱地扯到祖训上来?华家以前是官宦之家,可是现在早已退隐林泉了,而且他们也是与索家一样的积善之家,不是什么贪官污吏,你还挑什么?
“给你说的亲是华员外的一位近支侄女,据做大媒的索公子说,这女子品貌俱佳,知书识礼,针线精巧,你得到这样的妻室,还不是你的造化?”
丁剑鸣又白了丁晓一眼,冷笑道:“你成天在外面闯荡,敢情是看上什么野女人了?可是?你说咱们是练武家子,那你的意思是要找个也会把式的姑娘了?”
丁晓低下头来,红着脸轻声说道:“我没有这样说过。”
丁剑鸣手指轻敲桌面,得得作声,说道:“你没有这个意思,那最好。咱们虽是练武家子,可是我却偏不喜欢会把式的姑娘。你想想看:做妻子的应该讲求贞顺贤淑、知礼守法。那些江湖女子,只知走绳跑马,舞刀弄剑,要拈一根针却比舞大刀还难,你说这样的女人怎能相夫教子?”
丁剑鸣又得的一声敲桌子道:“比如那姜老头的什么孙女儿……”丁晓听了,不禁吃了一惊,吓了一跳,以为他父亲看出了什么蛛丝马迹,要数落他了,只听得他父亲接着往下说道:
“那个号称什么红衣女侠姜凤琼的,镇日抛头露面,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马上马下,闯荡江湖,较技争胜,你说像这样的姑娘懂得什么妇道?”丁剑鸣原不知道丁晓和姜家的过节,他只是夹叙夹议,顺便把姜凤琼奚落了一番。
当日丁剑鸣不问丁晓的意思,就把丁晓的婚事包办下来了,他还要丁晓练武之外,多读一点书,学得斯文一些,免得“女家以为咱们只是粗人,惹人笑话。”
丁晓听了自是十二万分的不舒服。他渐渐觉得这个家像一个枷了。在这次“强迫定婚”之前,他已经和父亲在思想上有距离,现在父亲又要他和他所鄙屑的缙绅女儿结合。
只是他父亲奚落红衣女侠的那番话,也在他心里激起一点涟漪。他并不像他父亲一样,认为女儿家抛头露面就不是好事情。可是他听了父亲的话,却蓦然想起了红衣女侠既是经年闯荡江湖,想必已在武林中觅得佳侣,敢情那中年汉子,就是她的意中人?
丁晓自那次打猎之后,脑海里就深深印下了红衣女侠的影子。他尽管受了闷气,吃了苦头,可是对红衣女侠还是念念不忘;他虽然也并未对红衣女侠有什么奢求,可是他在感情上又很不愿意她有亲密的男友。只是他想念红衣女侠又有什么用呢?他现在婚事已经定了。
在丁晓那个时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被认为是天经地义,做儿女不能反抗的。尽管丁晓不满,却毫无办法。和金华商议,金华也没有主意。
就这样过不了几天,丁剑鸣就径自送了聘礼,而且做得很是铺张。保定武家都知道这么一回事,议论更是沸沸扬扬,丁晓屡屡遭受他们的白眼,弄得他整日短叹长嗟,竟连大门也不敢出了。
就在他父亲过礼后的第二天晚上,丁晓一直胡思乱想,过了午夜还是睡不着,正自朦朦胧胧的当口,猛听得屋顶上微微一响,接着玻璃窗扇,无风自开。丁晓急自床上一跃而起,一手护胸,穿出窗外,只见星河耿耿,明月在天,远处似有两条人影,倏起倏落,疾如闪电,那后面的一人,竟似是一个少女。
丁晓大骇,急往前追,可是那两人身法奇快,已似惊鸿掠水,一瞥不见。丁晓大惑不解,折回房中,只见桌子上梅花针钉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天空海阔,何处无家,大丈夫岂当俯仰由人,抑郁牖下?”
丁晓对着这张纸条发呆,直疑梦幻,他想了又想,猛的恍然大悟。摘下单凤剑,拿了十多两银子,他竟自留书父亲,独自出走,天空海阔,剑闯江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