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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作调人

一心传绝技

第一回

在今山东、河北两省边界恩县的地方,当隋、唐初期,还是黄河入海的故道。后来黄河虽然改道,但在黄河与运河之间,还是汇成了一个广达数百里的水泊,支流交错,湖泊遍布。在广阔幽深的水泊里,长着丰茂的菖蒲,丛密的芦苇,小型的丘岗和浅滩像棋子一样散布在水泊的中间。这就是在中国历史上曾享有盛名的“高鸡泊”。高鸡泊在隋末时,曾是农民起义军窦建德集团的根据地,与秦叔宝、程咬金所踞的瓦岗寨齐名。后来这些英雄事业,虽都已成陈迹,但高鸡泊的名声已经流传下来了。

高鸡泊里有一个小村叫做金鸡村,靠近水泊,村后是一个小山岗,水光山色,风景绝美。这天,正是早春天气,在村前一个广场上,有两男一女在那里练习武技。原来他们都是太极门名拳师柳剑吟的弟子,那两个男的是柳老拳师的二弟子杨振刚和三弟子左含英,女的则是柳老拳师的爱女柳梦蝶。这时左含英和柳梦蝶正在广场上角逐游戏,杨振刚则斜倚在场边的小树上,含笑望着。

左含英和柳梦蝶练习的情形也奇怪。只见左含英的手上拿着一根绳索,索上吊着十二个小小的羊脂白玉球,用一根小钢线系着,左含英一伸手便哗拉拉地舞动起来,那软软的绳索给他舞动得笔直,有如一根棍子,虎虎生风,十二个小球也随之舞动起来,照得人眼花撩乱。

左含英在广场上疾跑了两圈,越跑越急,只见一团人影,裹在无数的球影里,他大叫道:“师妹看准了打来吧!”柳梦蝶随即拔步向左含英追来,两手各扣着几个钱镖。钱镖便是将普通铜钱──大多数是选用“咸丰”钱──的两边磨得锋利后当飞镖使用,又叫金钱镖。太极拳、太极剑和金钱镖正是柳老拳师从山东太极丁门下得来的绝技。

在柳梦蝶和左含英两个风驰电掣的追逐中,突见柳梦蝶轻舒玉臂,一个“凤凰展翅”,一面发出一枚钱镖,一面叫道:“第三个!”钱镖如矢,直飞入那一圈球影中,只听见当的一声,一枚小球落地。左含英停步一看,正是绳上系着的第三个小球,那一丝钢线被钱镖割断了。左含英含笑说一声“好!”便又疾跑舞动起来。柳梦蝶更不打话,使出“八步赶蝉”的轻功,一溜烟的自后追上,刷刷又是两声钱镖破空之声,口里连叫道:“第五个,第七个!”那边又是两声叮当之声,两个小球落地。左含英微微一笑道:“师妹,这次师兄要用招术闪避了,你打来吧。”话还未完,柳梦蝶一个“怪蟒翻身”,刷,刷,刷,又是三枚钱镖打来,口里叫道:“第一个,第四个,第八个!”这次只听得叮当两声,只有两个小球落地,另一枚钱镖却给左含英用两只手指夹着,哈哈大笑。

柳梦蝶羞得满面通红。原来她三枚钱镖发出时,一抖手便化为三点寒星,连翩飞到。左含英明知道师妹的金钱镖几乎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闪避甚难,存心捉弄她,竟使出武林中在敌对时才使用的绝技“铁板桥”,右足撑地,左足蹬空,头向后仰,一条软索突从上空飞舞变为贴地盘旋。饶是这样,那三点疾如飞矢的寒星斜飞而来,第一个、第四个小羊脂白玉球还是给前面飞来的两枚钱镖打落。第三枚钱镖飞来时,左含英已将右足一旋,借拧腰之势,右手略向下沉,又将那软索抖得笔直,钱镖横飞来时,竟打了个空,穿过球隙,直飞左含英的咽喉,左含英突一长身,左手伸出二指,觑个正着,一挟便挟到了。

这时倚在小树边的杨振刚忙喝住师弟师妹说:“师妹的钱镖也不错了,只是第三枚钱镖所发的劲急了一点,才会打过了头。但三师弟的招数更多可议之处,试想我们太极门的钱镖,专打人身穴道,若这次你中了两枚钱镖,那还了得?你的‘铁板桥’功夫还未到家,离地还是过高,如果再低三寸,三枚钱镖就全都凌空而过了。其实你若自知‘铁板桥’的功夫还未到家,用‘燕青十八翻’的功夫,避过这一手三镖是最安全的。在对敌出招时,应先求稳健,然后才讲究使出绝招,你可知道?”

柳梦蝶虽得了师兄夸奖,还听师兄把左含英的招数数落了一遍,但却觉得这次在师哥面前,总是失了面子,不肯罢休,口里嚷道:“我三镖只中两镖,总算也栽了一个跟头,三师哥你别走,我还要和你过过掌。”一面说一面就揎拳擦掌向左含英走来。左含英把肩一耸说道:“师妹,你已经占了上风还不肯罢休吗?你不累我也累了。明天再和你过掌吧。”柳梦蝶哪里肯依,还是缠着左含英要过掌。

左含英和柳梦蝶年纪相差不远,柳梦蝶今年十六岁,左含英则只有十八岁。柳老拳师一生只生得梦蝶一个爱女,虽然管束甚严,但也不免爱之过甚,有时也要顺她的意。柳梦蝶的大师兄十年前已出师门,算来也该有三十岁了,二师兄也将近三十,她不敢缠他们玩,所以就专磨着左含英和她玩。在她是一片天真烂漫,而且小小姑娘,也还不懂男女之事;然而左含英却常给她撩得心头麻痒痒的,有一种莫名的感情。因此左含英也常常故意去逗她,所以今天才会挟着她的钱镖存心想气气她。

柳梦蝶果然给他气着了,跑过去便用太极门中的“七星掌”式,吐掌向左含英打来,左含英摆出“如封似闭”的式子,正待招架,猛听得二师兄嚷道:“别闹了,你们看什么人来了?”

二人收式向着师兄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叶轻舟,在水泊芦苇间像箭一样飞来。那轻舟也煞是奇怪,没有张帆,又是逆风,却船行迅疾,分明不是普通渔民摇橹。说时迟,那时快,轻舟已冲到岸边,船头上站着一个灰扑扑的大汉。

灰衣人一跃,那小船经他双足一冲一带之力,竟自冲上沙滩来。灰衣人也不理那小舟,步履矫捷,径自向广场走来。一面走,一面问道:“柳剑吟柳老拳师可是在这里么?”

左含英等惊疑不定,问道:“你是什么人,找柳老拳师干什么?”

那汉子边走边拍身上的风砂,闪烁其词地说道:“你们不必问我是什么人,柳老拳师见了我自然知道。我找他是为了一件关系他师门荣辱的大事,说给你们听你们也不明白!”汉子的话把他们怔住了。

三个人之中,到底是杨振刚有过一点江湖阅历,看那汉子虽然身手矫捷,一望便知是武林中人;但他孤身一人,如有恶意,谅他也讨不了便宜。且引他到师父门前,再派小师妹进去禀报,师父名震武林,熟知江湖门道,还怕摸不了他的底细?

主意打定,杨振刚便行前几步说道:“柳老拳师正是家师,阁下既有要事要见他老人家,小弟自当引路。”说着便带他越过广场,向场后筑在半山的柳宅行去。

那天春雨刚过,山路泥泞。杨振刚偏偏不带他走已开辟好的小径,却带他从乱石丛中步上半山。杨振刚存着试试这汉子功夫,在行过一处遍生苔藓的石涧时,猛回头双手把他一带,说道:“路滑,小心!”

杨振刚是想用太极门中的“黏”字诀,直把他“黏”出几丈之外。不料话声未止,双手方触及对方的衣袖,却被来人借自己的掌势,反“黏”出去,虽然不致被“黏”出几丈之外,但也步履倾斜不定。那灰衣人却纹丝不动,口里说:“是呀!路滑,要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突地从半山上冲下一个人,身形如飞星倒泻,一瞬间便到了两人面前。只见他两袖带风,蓦地右手一带便将杨振刚带过身后,左手骈指如戟,“顺水推舟”直向那灰衣人的期门穴点来。

那灰衣人不防有这一着,也来不及看清楚来人面目,急将双足在石涧上一点,倒跃出两丈以外,身形方定,待要看清来人是谁时,听得一声喝道:“金华,是你吗?”

那被唤作金华的灰衣人,急忙拜倒地上:“师伯,小侄无礼,未曾晋谒,倒劳您老人家前来迎接。”

那从半山上冲下来的人,正是柳剑吟柳老拳师。原来柳梦蝶人挺机灵,在那灰衣人上岸时,她就一溜烟地抄小径回去告知老父。柳老拳师以为是什么江湖好汉,慕名寻事,却料不到是自己的师侄。

当下金华正待倾诉,柳老拳师说:“别忙,且到我家门前的柳林歇歇再说。”那柳林中设有石桌石凳,是柳老拳师平时避暑或和村人闲聊天的地方。

金华在柳林中坐下,也顾不得回答柳老拳师对他师父近况的问候,马上便拿出一封信来,柳老拳师看了,神色大变。

这封信正是柳老拳师的师弟、山东太极丁的儿子、丁派掌门人丁剑鸣写来的。信中所说的事情非但关系柳老拳师师门的荣辱,而且关系着关内关外武林的团结,处理不当,就会生出滔天风浪。因此,饶是柳老拳师江湖阅历甚多,也不能不阅信色变……

柳老拳师柳剑吟的父亲是山东太极丁的远房亲戚,虽说是远房亲戚,但居处相隔不远。两人个性也颇相投,柳剑吟七、八岁时,他的父亲也曾请太极丁教他技击,但偏偏柳剑吟小时生得非常瘦弱,偏偏太极门的功夫是不打不教的,要学习在对敌时能够实用的技击,必定要和师父过招,给师父掷得头崩额裂是常有的事,太极丁恐怕柳剑吟的身子受不了,因此只教他一些太极拳的基本架式,作为强身之用,待他身体强健后,才教他太极门中虚实变化的应敌招数。

柳剑吟这个孩子却似乎和武学特别有缘,太极丁虽然不教他应敌的招数,他却总是流连于太极丁的练武场边,看其他的门人练习。如此过了一年光景。柳剑吟的父亲是个小自耕农,丰年时还能自给自足,不巧来年逢到荒年,赋税又重,谋生不易,恰巧柳剑吟的父亲有个朋友在邻县做生意,叫他去帮忙,他就带柳剑吟过去了。

转眼又过了三、四年,一天丁老拳师正和几个弟子在家门前闲话,遥见数十丈外有两头大水牛,不知怎的打起架来,其中一头斗败了,急急向前奔跑,后面那头也急急衔尾追来。正在此时,忽见一个孩子在路上奔跑,好像不曾留意到那两头水牛。那前面的水牛已迎面冲来,眼看就要碰上,太极丁急得“唉呀”一声,立刻飞跃上前援救,哪料还未奔到,已听得扑地两声巨响,那两头大水牛已滚出路边一丈开外。太极丁是武林名手,眼睛锐利,一眼便看出那孩子使的正是太极拳中“野马分鬃”的手法,顺着两水牛的冲劲,用左掌一带前牛,右掌斜按后牛,两牛已经发劲,给这孩子一带一拨,便都倒地滚出路边去了,使的正是太极门中“四两拨千斤”,“借力打力”的功夫。

太极丁再定睛看这孩子,不禁又惊叹了一声,这不是柳剑吟还是谁?当下就问他为什么回来,怎的练得这一身好身手?原来在柳剑吟离开太极丁后,还是照常练习,而且默记太极门下演练的应敌招数,几年来无师自通,领悟了不少太极拳的妙用。前几天他的父亲客死他乡,他无依无靠,因此遵照父亲遗嘱,回来找丁老拳师。

柳剑吟的话还未说完,忽然一条黑影,从太极丁头上飞过,向他猛地扑来,竟然是一个比他还小的孩子,太极丁不但不加阻拦,反倒退两步,拈须微笑。

柳剑吟急忙倒退两步,那小孩子已经欺身直进,“云龙三现”,一掌三式,向柳剑吟胸部打来。柳剑吟其时已将左手提至胸前,手心向内,用横劲向上“掤”去,这正是太极拳的“揽雀尾”一式,给他用得非常纯熟。那孩子身手极为快捷,一击不中,立刻变招打来,仍是一派攻势手法。柳剑吟尽管将数年领悟所得都施展出来和他周旋,仍然感到非常吃力!

那两个小孩子对拆了二、三十招的光景,丁老拳师才喝道:“好了!好了!鸣儿不要再闹了。”那孩子一停下身形,立刻便拉着柳剑吟的手又跳又叫,乐得直笑道:“这回我可找到伴了!”

太极丁当下把柳剑吟连声夸赞,说他自己领悟得来的手法,居然能够和自己的儿子打成平手,将来一定可以为太极门大放异彩;一面也暗暗为自己的儿子欢喜,虽然儿子得了自己真传,也不过和柳剑吟打个平手;但毕竟自己儿子比柳剑吟还小了两年,看他出手快捷,变招灵活,也真难为了他。眼见这两个孩子,都是天资聪颖,和武学似有宿缘,一个是自己的爱子,一个又将是自己的爱徒。武林名家最怕找不到衣钵传人,现在却有两个质美又好学的孩子做自己的传人,心中的欢喜真是无法形容!

从此丁老拳师遂正式收柳剑吟为徒,因他比自己的儿子丁剑鸣长两岁,遂教丁剑鸣唤他做师兄,并不按入门前后为序。太极丁把一生所学,连自己名震武林的绝技——太极拳、太极剑、金钱镖都悉心传授了这一子一徒。柳剑吟幼年丧父,太极丁既是恩师,又是父执,师门恩重,心中自是感激万分。

柳剑吟追随太极丁十几年,太极丁也把他当成儿子一样看待。在临死前,太极丁将柳剑吟和丁剑鸣唤到床前吩咐道:“我们这一派太极拳从张三丰传下,就以抑强扶弱为本志,当今满族入据中原,满洲贵族官府欺压百姓,你们技成之后,可不许替满洲人做事。在江湖道上行走,也应记着除暴安良的武林明训。对武林同道,不许逞强闹事。剑鸣锋芒太露,我放心不下,剑吟纯朴得多,可得多多照顾你的师弟!”太极丁说完,把眼一闭就去世了。

太极丁死后,他们这两个二十多岁的年青小伙子,自然不甘寂寞,便联袂在江湖道上行走。那时正当太平天国之后,自明末遗留下来以“反清复明”为志的秘密会社正如雨后春笋,方兴未艾。在山东、河北一带拳风盛行,尤以梅花拳、金钟罩等最为风行。嘉庆时,清政府唯恐拳民作乱,曾下令严禁,但民间私相传授拳术的情形,仍继续不绝;“太平天国”之后,禁令既松,民间更盛行习武。各家各派均开堂口、招门徒,柳剑吟、丁剑鸣在江湖道上行走,自然免不了和他们打交道。不久,竟闹出一件事,使他们两师兄弟不欢而散!

原来太极丁死后,柳剑吟与丁剑鸣二人联袂在江湖道上行走,也干了一些侠义行为。其时,山东、河北两省的武馆会社又以当时河北省会保定为中心。柳、丁二人武艺超卓,自然成为各派推崇,因而与形意拳的钟海平、梅花拳的姜翼贤、万胜门的管羽祯等成为保定城内江湖道上的首领人物。

最初清廷唯恐拳民作乱,曾下令严禁,犯者处死。后因禁不胜禁,遂改变策略,转镇压为利用,便笼络拳民,或聘各拳家为国术教练,或令官府绅士屈尊降贵与武术界中人往来。这种形势发展至光绪年间,就成为满清政府利用义和拳──亦即梅花拳──作为排外及政争的工具,以消灭其反清的情绪。

当柳剑吟、丁剑鸣等在保定成为山东、河北两省的领袖人物时,也正是满清政府改变策略想利用拳民的时候。其时那些以“反清复明”为志的秘密会社,已成半公开性质,但由于没有坚强的组织、明确的政纲,及广泛的群众基础,因此无法发展为一种革命的团体,而仍停留在帮派的形式。在满清政府变压制为笼络,更确切地说,是压制与笼络双管齐下时,武林中人就出现了不同的意见:有人甘为满清政府利用;有人置身事外,只求独善其身;有人仍坚持原来的反清主张,不与官府来往。

柳剑吟、丁剑鸣二人承父师之训,成为山东、河北两省的武林领袖人物,自然不易为清政府笼络。但两人的作风却大有不同:丁剑鸣以太极派嫡传子弟自居,平素又挟技自傲,不肯下人,和各派名家相处得不大和睦。他就曾和形意拳的钟海平因为各夸师门,较起技来,虽然由柳剑吟劝止,不分胜负,但嫌隙已生。而柳剑吟则处处“大智若愚、大勇若怯”,谨守团结武林的师训,和各派名家相处,总是虚心吸取他人之长,而自己亦不吝传授他人,因此很得武林中人爱戴。柳剑吟亦曾屡次规劝丁剑鸣,无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纵许能敛迹一时,不久又是故态复萌。

一天晚上,丁剑鸣照例在午夜之时,起来练习太极行功。其时正是下弦月上,星河黯淡,月色微明。蓦然听得衣襟带风之声拂耳而过。丁剑鸣是老江湖了,一听便知有夜行人出没,当即将身子一伏,侧首往民房上看去,只见一条人影,疾如闪电地闪入暗处。

丁剑鸣吃了一惊,心想方交午夜,月色尚明,繁华未歇,怎的就有夜行人经过,而且在这保定省会之区,显然这夜行人非奸即盗。若是一般绿林好汉,谅他也没有胆量未曾拜门,就先做案。丁剑鸣一是好奇,二是恼怒夜行人未把他放在眼底,当下立刻展开本门身法,庞大的身躯,竟像燕子掠空似的掠上民房屋檐,脚尖轻点屋面,飞身追踪而上。丁剑鸣的轻功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只见他似蜻蜓点水,落地无声,不消片刻工夫,已追到那人身后。

事情也忒奇怪,那人的轻功初看却似没有丁剑鸣的功力,但追到他身后二、三丈时,他竟好像背后长了眼睛,知道有人追踪,立刻又加快步伐,饶是丁剑鸣用足了功力,也总是被他抛在几丈之外。

两人风驰电掣,追了一程,不觉已到保定郊外。只见那夜行人跃进一座大户人家的园林,击掌一下,丁剑鸣急伏在一株大树枝柯交叉之处,从树叶丛中探头一望,只见暗处又跳出一个夜行人,两人交头接耳了一会,就径自朝庭院中的一座小楼跃去。丁剑鸣经验老到,心知一定是一人先来探道,然后才等同伴来做案。当下身形一长,直掠出数丈之外,像棉絮一样贴上近楼房的另一颗大树。只听得其中一个夜行人低声说:“那雌儿就在三楼,我刚才吹进‘五鼓返魂香’,想现在已昏迷了。”

丁剑鸣勃然大怒,他最痛恨江湖中那些下三门的采花淫贼,当下就从大树上凌空掠起,像大鸟似的落在楼房屋檐上,那两人蓦地一惊,急忙飘身下地,丁剑鸣也跟着落下地来。

丁剑鸣定睛一看,只见两个夜行人都戴着黑色的面具,只露出一双贼灼灼的眼睛。两个夜行人同声喝道:“什么东西?敢来干涉爷们的好事?”丁剑鸣怒喝道:“你们这些小辈,连我丁剑鸣都不知道,看掌!”

那两个夜行人二话不说,一个亮出一柄长剑,另一个亮出一对三尺多长、黑漆漆的一对判官笔,合攻过来。丁剑鸣立刻展开太极掌法:封闪、擒拿、挨帮、挤靠、闪展、腾挪,一意夺取敌人的兵刃。那两夜行人也好生了得,丁剑鸣一时竟不知道他们是哪一路?只见那使剑的时而是嵩阳派的达摩剑法,时而又变为形意派的无极剑法,如惊蛇怒蟒,处处向丁剑鸣要害处吐来!那使判官笔的更是厉害,无论劈、砸、拨、打、压、剪、捋、锁,都极为沉着迅捷,那对判官笔,倏上倏下,忽左忽右,专向人身三十六处大穴打来。丁剑鸣使尽空手入白刃的太极掌法,还是讨不了半点便宜。但却也忒奇怪,丁剑鸣好几次连碰险招,眼看就被剑尖刺着,或被判官笔点中,但两人却又突地闪电撤回,变招打出,也不知是什么道理?

那丁剑鸣还以为是自己太极掌法厉害,敌人不知虚实,所以不敢把招数用死,以防自己式中变式,招里套招。他哪里知道,那两人其实别有居心。不然若论武功高下,丁剑鸣和他们中任何一个一对一亮兵器对打,谅还不至落败;而今以一敌二,又是空手对兵刃,就是有两个丁剑鸣也被剁为肉泥了!

三人这一阵打斗,早惊动了这户人家。当下灯火大明,许多家丁都持枪弄杖地出来,但却没有一个敢杀上前来,只是远远地观望,一面口里嚷着“捉贼!捉贼!”但若见身影向自己这一面移动时,却又哄的一声散到别处去。其中有两个护院模样的人比较胆大,一个手持花枪,一个手持双刀,掩到贼人身后,正待偷袭,却被贼人只一下“回风卷柳扫堂腿”,就把他们扫出两、三丈外,来了两个,跌了一双。

丁剑鸣也不指望这些护院能济得了什么事,仍是舍死忘生的凭自己一对肉掌,来斗敌人的一柄长剑、两枝判官短笔,双方又拆了三、五十招之后,那使判官笔的搂膝绕步,一招“刘海洒金钱”,向后一甩腕子,双笔挟着一股寒风,斜向丁剑鸣的左肩井穴打来,丁剑鸣急将腰一扑,掌探中锋,骈指如戟,让过几笔,向敌人的志堂穴点来,还未点到,只觉背后一股寒风,那柄长剑眼看就要刺到,丁剑鸣一个大弯腰,“斜插柳”向左旋过,伸掌便贴剑身,让招递掌,向敌人面门打来,使剑的急将身后仰,一个“倒转阴阳”,将右手剑一沉,化为“黑虎卷尾”招数,径扫下盘,横斩丁剑鸣的双足。丁剑鸣慌不迭地躲避时,忽听得那使剑的一声“扯呼!”两人正占上风,却忽地撤招,将脚一蹬,跃入园林深处。丁剑鸣不知进退,还待追赶,忽地几点寒星,扑面飞到。丁剑鸣急急一个“燕青十八翻”,用北派“滚地堂”的功夫,贴地直滚出去,饶是滚得迅疾,右腿上还是中了一颗暗器,当时只觉麻痒痒的,还不觉怎样,但这须臾稍缓的工夫,两个蒙面夜行人,已逃得不知踪影了!

敌人一去,那些家人大嚷一轮追贼之后,一面围上前来,当中走出一个五旬上下的儒冠老者,当着丁剑鸣的面一揖到地,口里说道:“先生大恩,没齿不忘!”正当丁剑鸣急忙将老者扶起时,那老先生已不由分说,招呼家丁子弟,架着丁剑鸣往里走。丁剑鸣欲走不能,只得跟他们进去,才一坐定,那些人又是捧烟又是倒茶地殷勤招待。丁剑鸣原不愿与仕绅来往,因此呷了一口茶后,便待回去,不料一站起身,右腿却酸酸软软的不由自主,一跤跌下。

丁剑鸣这才记起右腿中了暗器,待被人扶起后,急用手指对着伤口把暗器直挖出来,拿到面前一看,不由得哎的一声叫道:“呵呀!毒蒺藜!”

那老先生忙凑过身来,殷殷问道:“什么暗器,可有妨碍?”丁剑鸣面色大变,嘶吟道:“这是江湖上有名的邪毒暗器蒺藜,以苗疆毒药炼成,毒气见血即钻,除非找到本门解药,否则是救不了,看来我不能生出此门了!”

那老先生详细审视一下,忽然吩咐一个少年说:“澄儿,到后楼你二姨娘处问她拿出‘白玉生肌拔毒膏’来试试看。”一面对丁剑鸣说道:“老夫少年曾在北京做过小小的京官,结识了一个老太监,承他赠送了半瓶‘白玉生肌拔毒膏’,乃是大内之物,据说能解百毒,无论蛇虫咬伤,毒药暗器打伤,都可解救。宫中特备来预防使毒药暗器的刺客的。他得圣眷,赐了一瓶,特分半瓶给我。一直不曾用过,这回正好试试。”丁剑鸣见既无法找到本门解药,生命危在旦夕,只好任由他试。说也奇怪,将这“白玉生肌拔毒膏”敷上之后,果然清凉沁骨,当下右腿就可转动!

但遗毒还未拔清,尚须休养数日。丁剑鸣只得在他家住下。遂知那老者叫做索善余,乃保定一个大仕绅,家里拥有数千亩地。丁剑鸣在他家几日,让他招呼得十分周到,那老者日日陪他,谈论一些诗文与京中趣事,丁剑鸣家中原本小有田产,幼年也习过一点诗文。见那老人态度和蔼,谈得也还投机。在那几天中,又见时时有衣衫褴褛的人进来,要求施棺借米之类,那老人都亲自接见,一一打发。丁剑鸣一来自己就是出身小地主之家,二来见那老者的慈悲行径,心中早已认为索善余是一个慈善的长者!

三日过后,丁剑鸣的遗毒都已拔清,伤口完全复原。索善余亲率家人把丁剑鸣直送出大门之外三里之遥,口口声声称他为大英雄!大恩公!还说了许多“此恩此德,没齿不忘!”的话,跟着又要了丁剑鸣的住处,问他是否愿意折节下交。丁剑鸣也谢过他“白玉生肌膏”起死回生之德,由于人情难却,他又觉得索善余是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者,竟然答应了和他结交。

其实那索善余并非什么慈善长者,他不过是演出戏给丁剑鸣看罢了。正当丁剑鸣在归途上对他满心感激、异常好感之余,索善余家中的密室里,就坐着当天晚上跑进索家的那两个伪装采花的蒙面夜行人!那两人正是清宫大内的头等卫士,使剑的叫做蒙永真,使判官笔的叫做胡一鄂,他们都是由直隶总督戴祺向京师请来,进行一件大阴谋的帮手。

在索善余的密室里,这三人正抚掌相视而笑。蒙永真道:“这回丁剑鸣可着了我们的道儿了。不过这小子也确实名不虚传,他那七十二手‘回环滚拆’的太极掌法,若非我们二人,恐怕也不是轻易就打发了的。”胡一鄂笑道:“论本事,丁剑鸣自不是庸手,但却也没有超出我们兄弟之上。照我往昔的习性,哪容他这样狂傲,如不是戴总督再三叮嘱,我们兄弟俩早把他废掉了。”索善余大笑道:“如把他废掉,我们的计划就不能进行了。废掉他一人有什么用?我们要拆散的是这些自命为江湖义士的团结!我实在佩服你们两兄弟的本事,胡兄那一手暗器,打得真有分寸,不让他当堂毙命。而蒙兄故意使出的那几手偷学来的形意派无极剑法,更让那姓丁的猜疑不定!”蒙永真也笑道:“我也真佩服你老先生的本领,尤其是那几声大英雄,把他捧得毛管都松了。”

原来直隶总督受了清廷的密令,对于山东、河北两省的拳民,可笼络的笼络,可打击的则打击,若一时不能笼络又不能打击,则要想办法分裂他们!因此戴祺的幕客便想出了这一条计划,他们知道丁剑鸣和其他武林的领袖人物有隙,又探清了丁剑鸣的性情,和平日的行动,便请了两名特选的清宫卫士伪装采花,故意引他到索善余的家,让他吃了一颗毒蒺藜,再由索善余给他医治。他受了如此恩情,自然不能不和索家来往,如此一来,官府便可借由丁剑鸣从中分裂武林人士反清的力量!

再说丁剑鸣伤愈回来后,因三天不见,自有许多武林同道前来探问。形意拳的钟海平、梅花拳的姜翼贤、万胜门的管羽祯等自然也都在座。当下丁剑鸣说出那夜的经过,一面说那两个蒙面夜行人的本领的确是武林罕见,一面夸说若非自己的掌法厉害,莫说暗器,恐怕早就命丧他们的一剑两笔之下了。

丁剑鸣说完,武林中人尽皆耸动!群相探问江湖上哪有这样的两个采花人物!大家胡猜一气,都摸不清这两个人的底细。

丁剑鸣凝神一想,突地问钟海平道:“你们形意门下可有一个瘦长汉子,善使无极剑法的?”

钟海平虎目一睁,马上说道:“岂有此理,我们形意门下,从来就没有采花淫贼!”

丁剑鸣冷笑说道:“你们形意门下,有没有过采花淫贼,我不知道。可是那使剑的蒙面人用的招式,分明是你们形意派的无极剑法!”丁剑鸣略停一下又说:“不止那使剑的,连那个使判官笔的好像也是你们贵派的身法。”上一句是有几分实情,那使剑的确曾使出过几手无极剑法,但下一句可就是丁剑鸣胡猜的,心里有嫌,就什么都怀疑到形意门下了。

当时只见钟海平勃然大怒,拍案说道:“丁剑鸣,你这是有心诬赖!”丁剑鸣也厉声答道:“我亲眼所见的,还有假?哼!要不是我这对肉掌还有些儿能耐,怕就要毁在你们贵派手下!”

两人俱都火起,在座的武林同道急忙劝止。钟海平当下便发话道:“事情我一定追查到底,我马上通知我上下三辈的门人,也发帖给武林同道共同查究,如果我形意门下确有人在江湖上为非作歹,采花伤人,我一定亲手把他大卸八块,戳三个窟窿。如果不是,你也得向我们形意门摆酒赔礼!”说完,便悻悻地走了。

不说丁剑鸣和钟海平又结了梁子。且说在丁剑鸣回来后,索家便每天都差人来,不是送礼,便是请酒。其间,柳剑吟也曾要丁剑鸣注意,莫要误中奸人诡计。柳剑吟劝道:“索家是保定的豪绅,这种人好的有限,我们抑强扶弱,全仗义气团结江湖兄弟,和这些人来往,怕不伤了兄弟的心!”但丁剑鸣却一口咬定索家是积德的慈善之家,反说柳剑吟太过偏执。恰巧那几天正是索家借索善余五一大寿的名目,在花园里招待老人,上五十岁的可分二钱银子,上六十岁的可分五钱银子,上七十岁的可分一两银子。丁剑鸣越发认定索善余是慈善长者,得意地对柳剑吟说道:“如果他们是刻薄成家,怎会如此敬老尊贤,慈善慷慨!”柳剑吟也不和他争辩,却在第三天带回了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柳剑吟带着孩子去见丁剑鸣,一反平素木讷的态度,滔滔不绝地说道:“师弟,你自幼生长在小康之家,不知庄稼人的痛苦,你道这孩子是什么人?这孩子正是索善余一个佃户的孤儿,他的父亲种了索家三亩田,纳了租能够吃杂粮就算是好的!去年因为实在无法过年,借了索家十两银子,利息是大加一‘驴打滚’,利上加利,如今未满一年,就要还五十两,这孩子的父亲被迫得没法,就上吊死了!那间破屋,还被索家拿了去抵债,正好被我碰见,就把这孩子带回来了。我没有碰见的还不知有多少!”稍缓一缓,柳剑吟接着说道:

“那索家是勾结官府,私运鸦片起家的。后来他们做了官,发了财,买了更多的田地,就越加发财了,他当然可以装出善人的派头,拿一些钱出来修修桥、补补路,甚至在生日时招待一下老人,买个善名,对他来说这只不过是九牛一毛,而且可以蒙蔽多少人的眼睛!索善余毋须亲去收租放债,打骂农民,他当然乐得充风雅、做善士。可是那些收租放债、苛刻农民的,还不都是他门下的走狗。”话是说得淋漓痛快了,可是丁剑鸣没有眼见索家的残暴,总是认为他的师兄讲得太过火了。柳剑吟见劝不醒他,只得把那孩子收作第一个徒弟。

过了半月,保定城里有名气的武师都接到形意门钟海平的请帖,丁剑鸣自然也有一份。丁剑鸣情知必然是钟海平查究了当晚那两个夜行人的行踪,要自己去答话。当下按照武林规矩,写了谢帖,带了几位太极同门,如期赴会。

各武师齐集后,钟海平首先发话道:“海平德薄才疏,忝为形意门北派的掌门弟子,自知不足领导武林一派,尚幸我形意门先辈宗祖,早定下严格门规,我形意门同门三辈,亦均能严守。我钟海平执掌形意门以来,形意门下,在江湖上差幸未做过丝毫对不起祖师,对不起同道的事!

“半月前丁剑鸣大哥追捕采花淫贼,受了重伤,吃了大亏,一口咬定这两个下三门的采花淫贼乃是我形意门下,为此我撒红帖,传同门,报武林,共同查究,如今已过半月,采花贼的底细虽未摸清,但已查明绝非形意门下。我形意门下三辈同门,这一个月来的行踪,都由各地负责弟子,汇报前来,莫说未有过采花之事,除了原在保定的之外,其他各地形意门下,并无一人到过此地。若说是保定的弟子,则我对他们平日行踪,了如指掌,我敢担保在我门下弟子的清白。再说即使丁剑鸣大哥不信我的担保,也该想想我钟海平的弟子、师侄辈绝没有本领能逼得太极拳嫡系传人,落在下风,受了暗器!

“今日我钟海平请到各武林前辈以及丁剑鸣大哥,为的就是讨一句话,请丁剑鸣当众洗清我形意门所受丑诋的恶名,按照武林规矩,揭了这段过节!”言下之意,便是要丁剑鸣当众向钟海平道歉,方才罢休。

钟海平的话,说得严峻尖刻,如果丁剑鸣承认是被形意门下小一辈打伤的,这太极传人的声誉就要扫地。如说是形意门长一辈人干的,则形意门的长辈,屈指可数,且俱都分散各地,又哪会凭空来到保定?

但丁剑鸣先前把话说得太满,哪肯立即转过弯来,听了钟海平说完后,冷笑一声辩道:

“你说不是形意门下,有你的证据。我说是形意门下,也有我的证据。他们的剑法、身法明明是你们形意门下的,除非捉到这两个蒙面人,否则现在要我向形意门低头赔礼,这可办不到!”

钟海平更不打话,连长衫也不脱,径自走近丁剑鸣面前,双手抱拳微微一拱道:“既然丁大哥不肯揭了这段过节,我们只好按照规矩办吧!我向你讨教三招两式!”按照当时武林规矩,若有过节,就由双方设宴集合众人来调解,谈判不成,就要以比武来解决。

丁剑鸣傲然笑道:“钟大哥要赐教,丁某岂敢不从?”话未说完,钟海平已猛地一掌劈下!

其时在座的武林同道虽多,但碰着双方闹僵的事,如要伸手劝解,就必定要自问有把握能劝一方低头。如今钟海平是火爆的性子,而丁剑鸣又一向不肯低首下人,这要如何调解?何况他们二人来势又是如此迅速,想调解的同道还来不及盘算,他们便已动起手来!

当下钟海平待丁剑鸣的“岂敢不从”方说完,就立刻“独劈华山”,右掌挟着一股劲风,当头打到。丁剑鸣急斜跃数步,双掌一立,复斜身进步,脚踏中宫,左掌一横,右掌斜劈钟海平肩头;钟海平抽身撤步,左掌一分,“力托千斤”,往丁剑鸣的右腋上一托,丁剑鸣急变斜劈之势为下斩,用出“斩龙手”的厉害招数,立切钟海平的左掌,两人来势都疾,眼看就要碰个正着。

两人虽已拆了三、五招,但都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眼看这两人就要掌底判雌雄的时候,蓦然人丛中飞跃出一个人,巨鹰般当空扑下,恰巧立在两人中间,那人双臂一展,左右一分,钟海平和丁剑鸣都不由斜斜退后几步。原来这人正是丁剑鸣的师兄柳剑吟。

当下钟海平勃然大怒,以为柳剑吟是来帮丁剑鸣的,正待发话;却见柳剑吟面向自己长揖到地,随即朗然道:“我太极门在保定尚未正式设立门户,未推有掌门弟子。我现在以丁剑鸣师兄的资格,代表太极门,向形意门钟海平兄赔罪!”

柳剑吟此话一出,全场肃然。钟海平立即赔礼,连声“不敢!”由于柳剑吟平素谦厚待人,况且这次的梁子是丁剑鸣和他结下的,现在柳剑吟来赔礼,钟海平也不得不客气三分。但如此一来,钟海平却再也不能找丁剑鸣的晦气了。

当下钟海平没话说,各武林前辈也群相佩服柳剑吟的豁达大度,甘代师弟受过。梅花拳的拳师姜翼贤挑起大拇指道:

“着!我们的柳老弟,行!这一手漂亮极了。其实嘛,这点小事也用不着动这么大的闲气。丁剑鸣见到那两个小子的剑法、身法有些似形意门的,或许不假。武林招数,本来一亮手就有人偷学,这两个小子不知从哪里偷学来几招,丁老弟未深研过形意拳,所以看了三招两式,就以为是形意门下了。钟老弟为争师门荣辱,要辨别是非,这老朽没话说,但也无须如此紧张呀?是不是?最紧要的,还是继续查探那两个小子的底细,自己人别生闲气了。”说罢便拉了两个人来干杯。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可是丁剑鸣却终席不发一言,面色铁青。

丁剑鸣认为自己太极派是武林正宗,现在由师兄出头,向别派赔礼,实在有失颜面,再者,这次梁子是自己结的,钟海平敢当众叫阵,伸手和自己较量,明明是蔑视自己,如今向他赔礼,岂不是给他较量下去了?心中不由暗气自己真是栽到家了!”况且柳剑吟虽是自己的师兄,可是他是自己的父亲厮养大的,平素总让着自己,这次蓦然出头,不和自己先商量,心中未免有点不满。再说丁剑鸣一向自视是太极丁的嫡系子孙,心想这派拳术是丁家的,柳剑吟和丁家关系虽然亲密,算起来总还是外人,怎的就能在武林同道之前,说出代表丁家太极门的话?可是照武林规矩,在没有推定掌门人之前,师兄要挑起大梁,没有师弟说话的份儿。因此尽管丁剑鸣心中不满,可也作声不得。

风波过后,丁剑鸣不仅和钟海平疏远起来,而且也和其他武林同道疏远了。见了他们,心中总是怏怏的,常常露出不大自然的神色。丁剑鸣虽然和这一边疏远了,另一边却和索家亲密起来。索家的人隔不了三两天便会去拜访,索善余自己也常常进城拜访,谈得多了,丁剑鸣自然也透露出一些和钟海平结梁子的经过。索善余听了,却并不表示意见,就算是丁剑鸣问起,他也摇摇头说:“老朽对你们武林中事,不敢插言。”

一天,两人正谈得起劲,索善余突然问他道:“太极丁拳术,名震江湖,怎的老兄在保定不自立门户?”

丁剑鸣当下就说,自己本来早有此意,但因以前浪迹江湖,无暇及此,待闯出名号之后,又因师兄认为成立门户是件大事,不能仓卒从事,想根基稳固后才作打算。自己拗不过他,也只好作罢了。

索善余哈哈笑道:“俗语说:‘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老兄太极名家,理应创立门户,作一派宗祖,以享后世的盛名。更何况创立丁派门户,乃是纪念老兄的先人,你师兄虽然是忠厚谨慎之人,却体会不到孝子贤孙的心事。”

丁剑鸣给他说得心动,果然就进行起自创门户的大事。索善余给了很多协助,金钱上的,官府上的,他都一一给丁剑鸣打点。还给丁剑鸣活动了一个直隶总督府“国术顾问”的头衔,丁剑鸣虽然推辞了,可是却觉得这个人倒很古道热肠,肯帮助人。

在丁剑鸣创立丁派太极门户的期间,武林中少有人来探问。丁剑鸣便心想,既然别人不顾江湖义气,不来帮忙,自己又何必依靠他们?就是对他的师兄,这次也只口口声声说是要替他的丁门建立门户,言下之意,大有不想柳剑吟横加阻挠之心。柳剑吟也就唯唯诺诺,不再多说什么。

就在丁剑鸣就要正式建立门户的前夕,柳剑吟突然深夜来访。

他的师兄背着一个小包袱,腰悬青钢剑,面容微带苍凉之色,沉痛地说道:

“师弟,恭喜你要光大师门,自建门户了。愚兄全靠师父教养成人,这点微末小技,也是拜你们丁家之赐,师弟要光大师门,这愚兄可没话说!

“可是师弟,现在武林中人都对你议论纷纷,说你可拣着高枝儿爬上去了,要靠官府的力量开山门,创宗派,好独霸武林。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可也得提防别人给你戴高帽,把你算计了。

“你还得小心,创立门户不是易事,收徒弟,做师父,处处都要当心,不要让一些不肖之徒、江湖无赖混进门来,败坏了师门的声誉!这层也许是愚兄过虑,但还是得请师弟小心些。

“师弟,你曾问我是否有意做丁派门户掌门人,这我可不敢当,莫说我德薄才疏,就是从师学业,也在师弟之后,当时恩师不按普通武林规矩,以入门前后为序,我才因痴长两岁,有幸做了你的师兄,实在有忝,我又怎会妄想做一派的开山宗祖?

“再说武林同道现在对我们有所误会,我若留在这儿,助你建立门户,恐怕误会更深。我打算马上就回山东去,江湖风浪,我也经历够了,我没有那份雄心,再闯万字。回到老家,将来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照应。

“师弟,愚兄言尽于此,我走了!”

丁剑鸣正待挽留,柳剑吟却蓦地一旋身,一点门楣,微风飘然,就像流星疾驰般飞逝。丁剑鸣急急拔步追去,只见柳剑吟边跑边回头道:“我还有一句话忘记对你说,以后可别再闹意气了!”说完,更如蜻蜓点水,飞燕掠波,跑得迅疾之极,丁剑鸣哪里追得上?再一迟疑,但见星河耿耿,明月在天;寒蛩哀鸣,夜凉如水。哪里还见师兄的影子?

师兄走后,丁剑鸣自然是立门户,建宗派,二十年来,也颇有许多武林后学慕名求教。而丁剑鸣也能稍敛锋芒,很少和别派中人较技伸量,但和索家关系却日深一日,渐渐也和官府中人有了来往。

柳剑吟回到山东后,不久就和武林名家万胜门刘展鹏拳师的爱女刘云玉成了亲。由于柳剑吟的岳家在山东、河北边境的高鸡泊金鸡村内,因此不久柳剑吟也就在金鸡村里落了户。高鸡泊幽深险要,正合了柳剑吟隐居习技、传授门人的心意。

柳剑吟二十余年来收了三个徒弟,大徒弟就是以前在保定乡下带来的、索家佃户的孤儿娄无畏。娄无畏这名字是柳剑吟取的,意思是要他在苦难中成长,应无所畏惧。娄无畏早在八年前出了师门,独自在江湖上去闯道,开头三年还有讯息,后来听说到了辽东,就再也没有音信了,柳剑吟曾托人打听,但都没有结果。二徒弟是岳家荐来的杨振刚,也曾到江湖上阅历过一些时候,但总是在师门的时候多。三徒弟就是和柳梦蝶比试的少年左含英,是柳剑吟的老友左大拳师左琏仓的第三个儿子,是左琏仓殷殷嘱托他来学太极门技业的。这孩子天资聪颖,很得柳剑吟的喜爱。柳剑吟就在金鸡村内,把一生所得,倾囊传授给了这三徒一女。

这一天,丁剑鸣的大徒弟金华突然来到了高鸡泊。柳老拳师看了金华带来的信后,面色大变,问金华道:“事情怎闹得这般严重?又怎会来个什么贡物呀?到了热河?又为什么会怀疑是形意门钟海平干的勾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金华你说说,你的师父叫我详情问你呢。”

柳梦蝶是个心急的小姑娘,未待金华答语,便先问父亲道:“爹爹你先说呀,师叔的信,说的是什么事?”

柳剑吟放下信道:“你师叔说,他一个月前保护一批贡物到热河,要解到承德离宫。不料在距离承德约二百里的下板城城外三十多里的地方,给一个辽东口音的怪老头子劫去了,他率众追踪,追到了三十六家子,怪老头子这一行人就突然失了踪,而他回到保定后,就接到江湖令帖,要赶他出保定。哎!还把他丁派标志的太极旗给拔去了。这、这到底是哪门子的来找麻烦?”

金华道:“在热河下板城出事时,是师父带二师弟、三师弟,还有另外两位别派武师去的,我没有跟去。那贡物嘛,说来话长,简单说吧,师伯还记得那个常来拜访我师父的索善余吗?现在他已七十多岁了,老了躲在家中纳福,倒不常来了。只是他那第三个儿子叫做什么索志超的,在直隶总督府里当了一名差使,今年皇上循例到承德离宫去避暑,要到秋猎之后才回。直隶总督的贡物要纳到承德离宫,恰恰指定索志超办这回事,索志超就凭老父的情面,央求了师父去保护的。”

金华刚说到这里,突然见柳老拳师蓦然张目虎喝:“相好的,下来吧!”

话未说完,只见柳林中一棵大柳树上轻飘飘地落下一个人。说时迟,那时快,这边厢,金华已倏的扑上前去;那边厢,柳梦蝶也已经出手,刷!刷!刷!使出“刘海洒金钱”的手法,一手三钱镖,三缕寒风,分上、中、下三路打到。只见那汉子身形一沉一纵,施展“燕子钻云”的轻功,身躯凭空窜起二丈多高,中、下两枚钱镖都被他躲过,取上路的那枚金钱镖,恰恰擦着来人铁掌鞋底,只听当的一声清脆音响,那枚钱镖,已给他轻拨落地。

身形未落,金华已猛的扑到,“进步七星”,右掌便横斫他尚未沾地的双足,那汉子竟一个俯冲,用“撑椽手”双掌斜直撑下,左右分开,待金华再变招发掌时,他已经使出“细胸巧翻云”的轻功绝技,翻到金华的身后去了。金华急一翻身,“摘星换斗”,右掌猛击敌人顶梁,左手双指径取敌人双目,那汉子身法好快,倏的避开,大喝道:“停手!停手!我是形意门下来谒见柳前辈的!”在他说话之际,金华又已进了几招,只见他几个解招竟真是形意门的手法!

柳剑吟急忙喝“停!”,亲上前去,那汉子立刻俯身作礼,说:“晚辈晋谒。”柳剑吟运用“太极生两仪”之式,气纳丹田,提气贯顶,用双手轻带他的两腕,叫道:“请起!请起!”这正是柳剑吟试他内力,可发可收,那汉子竟然身形不歪,但也给轻飘飘地被带起。

那汉子自称是形意门钟海平的师侄王再越,奉师命前来,话说谦虚之中带着刻薄:“敝师叔听说柳老前辈要管这档事,特叫晚辈前来传话,说不看金面看佛面,柳老前辈要伸手,我们本应退让,无奈令师弟依附官门,忘了江湖义气,谅老前辈也不愿随师弟趟这浑水。如果老前辈真要插手,那将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别责怪。”

柳剑吟既不动怒,也不答话,只“哦、哦”了两声,便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说起闲话来,一下问问钟海平的近况,一下又请形意门几位前辈的安,倒弄得那汉子不知如何应付,最后竟逼问道:“晚辈听你老的吩咐,只讨老前辈的一句回话!”

柳剑吟又笑道:“别忙!别忙!你大老远来,无论如何请歇一晚!明日我陪你去找你师叔吧。”

这汉子却再三推辞,微露不安之色,说是有要事就要离开。于是柳剑吟正容道:“请你上复钟师,柳某一定按照江湖义气办事!”

送走了这汉子后,柳剑吟问门人弟子道:“你们瞧这人可真的是形意派?”

金华、杨振刚等俱都齐声说是。金华说:“按江湖礼数,我听他喝‘停手’时,我是该立刻停手的。但我听他自报是形意门的,那倒不能不试他几招了。可不是的,他拆法招数,真是形意门手法的!”

杨振刚也说:“在师妹和金师兄出手时,我不动手,就是存心在旁边看他的家数,他躲避师妹那一手三钱镖时,所用的轻功身法,不就是形意门的?尤其那一手‘细胸巧翻云’,可更是形意门的绝技,那难道还有假吗?师父此问,莫非看出什么破绽么?”

柳剑吟捻须微笑道:“你们有所不知,一个武功很有根柢的人,看了别派的出手后,就可以偷招,对敌时也可拿来应用的,不过用得不如本派出神入化就是了。

“看别人的身法手法是哪家哪派,是不是冒牌,最紧要的,是看他救险招时的家数,因为在碰到险招时,性命俄顷,不容思虑,必定要运用非常纯熟、得心应手的本门家数!

“金华、振刚,你们可曾留意到那汉子用‘燕子钻云’避开蝶儿钱镖后,身形未落,便碰到金华的七星掌横斫双足——那正是最危险的时候了——但他所用的那一手‘撑椽手’,就不是形意拳,而是岳家拳!至于蝶儿那一手钱镖,打得虽不错,火候却还未到家,‘轻功提纵术’根柢好的人,要闪躲并不难,他当然可以试用别派身法!

“而且在我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时,也颇有一些破绽,不过我还不敢肯定他是否真是冒充就是了。”

当下师徒又议论了一番。柳剑吟便对金华说:“我明早就动身和你去保定。我看这回,事情很复杂。也可能真是武林同道以为你师父投靠了官门,特地来对付他的。这我一定要去调解,大家都是武林一脉,别弄得自己里面先闹翻了。我在江湖上虽隐迹多年,但如果是钟海平他们这一辈老师父出手的话,谅还会卖我这个老面子。”

第二天一早,柳老拳师果然召集门徒弟子,吩咐他们要小心看守门户。柳大娘刘云玉也出来送行。柳老拳师一算,有自己的老伴,这个万胜门当年的女杰镇守在家;杨振刚也得了自己的技业十之七八;更加上柳梦蝶和左含英,炉火虽未纯青,但寻常的江湖道也不会讨了好去。有此四人在家,柳老拳师便很放心的随金华去了。哪知事情却出人意料,此一去正是所谓:风波平地起,奇祸突然来! l0O1Ue61hqixBMO3iwEnirSVX4DLPzCD3vTC13Seflm66PWCP1O9WLcvy5InecC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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