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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戒当持号不岐

未泯杂念参无相

第一回

“武当山位于湖北省均县,又名参上山,太和山。山势雄壮秀丽,周围四百公里,下临汉江,最高的天柱峰海拔一千七百公尺。有七十二峰,三十六岩,二十四涧,它的特点是‘高瞻远瞩’和‘幽深清秀’兼而有之。”

或许武当山没有五岳有名,但在明代,它的地位却是在五岳之上。因为明代的皇帝,曾封武当山为“太岳”,加上一个“太”字,即是表示它的地位高于“五岳”了。

封建时代,臣下得到皇帝的“不次”(不依次序)封赏,称为“殊遇之恩”。以山喻人,武当山在明代也真可称得上是得到“殊遇之恩”的。明永乐十一年(公元1413年),明成祖朱棣命工部侍郎郭琏、隆平侯张信、驸马都尉沐昕督工营造武当山宫观。这次工程,每日使用工匠军民等三十万人,费用以百万计。这是根据《明史》的记载。在嘉靖的碑文中则是只耗资二十余万,建筑器材绝大部分来自全国各地,和北京的宫殿差不多同样规格!

武当山上有两座著名的碑刻,一座是永乐十六年(公元1418年)立的“太岳太和山道宫碑记”。在碑文中永乐引用道教经典叙述所谓“真武大帝”和武当山的关系,并说他父亲洪武(朱元璋)和他自己之取得天下,都曾经得到“真武”的默佑。所以在武当山上建造宫观,表彰“神功”。

另一座碑是嘉靖三十二年(公元1553年)立的“重修太和山宫殿纪成碑”。碑文大意是:成祖定都北京,是属于“北极玄天上帝真武之神”所镇守的北方,因此能蒙神恩庇佑,统一中国,并巩固了北方广大的领土,等等。这是嘉靖替祖宗讲的,解释了明成祖何以要和“真武大帝”拉上关系。

嘉靖在武当山脚建了一座刻有“治世玄岳”四字的石雕牌坊,当地人称“玄岳门”。永乐时已把武当山的地位列于五岳之上,到嘉靖时更尊为“玄岳”。把武当山的“地位”,捧得更加高不可攀。

过了石坊,便是遇真宫。遇真宫是明成祖为了纪念武当派的祖师张三丰建造的。玄岳门与遇真宫之间,还建有张三丰的铜像,是一个头戴斗笠,脚穿草鞋,非常生动的人像。

此时正有两个小道士在瞻仰他们祖师的塑像。

年纪较大那个道士给师弟讲祖师的故事:“你知道吗?张真人可真是个怪人,他从来不讲修饰,有个外号叫‘邋遢张’,他为人不拘小节,和贩夫走卒,山野小民,都能交上朋友。但本朝的洪武、永乐两位皇帝,好几次派人拜访他,想请他入京一见,他都避开。你说怪不怪?”

那较小的道士道:“这故事我已听师父说过了。不过听说他云游四川时,还是和洪武帝的一位王子蜀献王交过朋友的。师父说张真人并无世俗之见,在他心目中,皇帝和平民都是一样。他交朋友是讲缘分的,倒并不是因为对方是皇帝才特地避开。”

年纪大的那个道士喜欢用“你知道吗”做口头禅,不料他讲的这个故事,师弟比他知道的还多。他心里不大高兴,为了维持做师兄的体面,“哼”了一声,说道:“你知道张真人是什么地方的人吗?”小道士道:“大概不是湖北就是湖南吧?”大的那个道士冷笑道:“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咱们的张真人是辽东人!”

小道士道:“哦,咱们武当派的祖师竟然是辽东人吗?这个我倒没有听见师父提过。”

年纪大的那个道士觉得有了面子,得意洋洋地说道:“你以为我骗你不成,张真人是辽东人这个事实,武当山上的道家弟子,年纪在三十岁以上的人,差不多都知道的。”

小道士莫名其妙,说道:“这和年纪有什么关系?”

年长那个道:“怎么没有关系,你知道吗?本门惯例,道家弟子是只收年未弱冠(二十岁为弱冠)的。即是说三十岁以上的弟子,最少亦已入门十年有多。你入门不过六年,现在也还没到二十岁,当然没人告诉你了。”

小道士道:“师兄,你越说我可越糊涂了。祖师的事迹,每一个门人弟子都应该知道的。为什么要满了十年以上,才能把祖师的籍贯说给他听呢?”

年长那个道:“也不是入门满了十年,就可以让你知道。只不过因为在十年之前,祖师的籍贯,是不忌讳,现在则是忌讳了。所以大家都不愿提起。要不是我告诉你,恐怕你再过十年,都未必知道呢!”

小道士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脾气,问道:“什么忌讳?”

年长那个道:“这里没有外人,说给你听也不打紧。你知道吗?”

他正要说出“忌讳”的所来,忽然发现有个“外人”来了。

是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的汉子,浓眉大眼,一副乡下人模样,双目呆滞无光,好像心神不属的模样,呆头呆脑的正向着他们走来。

年长那个道士狠狠地盯了他一眼,陡地喝道:“你懂不懂规矩?”

那汉子一愕道:“什么规矩?”

年长那道士道:“永乐帝为了对张真人表示尊敬,特许我们武当派立下一条规矩,天下学武的人无有不知,我看你是装蒜!”

那汉子道:“我委实不知。”

“你不识规矩,识不识字?”

“若不是太深奥的字,倒还识得几个。”

“你上山的时候,有没有经过解剑亭?写着这三个字的匾额,是悬挂在亭子当中的。你没看见?”

那汉子道:“好像看见。”

年长那道士勃然大怒,喝道:“哼,你这是明知故犯!”

那汉子也似已经给他盛气凌人的态度激怒,淡淡说道:“我到底犯了你们哪一条规矩?我问你,你又不说出来。对不住,我有事在身,你若只知骂人,请恕我不能奉陪了。”

那道士高声说道:“你经过了解剑亭,‘解剑’这两个字的意思你都不懂吗?武当派的规矩,就是不准外人佩剑上山!”

说到“不准”这两个字,他已是拔剑出鞘,剑光迅如闪电,刷的一剑向那汉子刺过来了。

他倒不是想要取对方性命,他是想卖弄手段,一剑划断那汉子的腰带,把那汉子的佩剑击落!

他出手如电,只道这乡下少年决计躲避不开,心里只是在想:“要不要令他稍微受一点伤,作为薄惩呢?”根本就没想到对方有反击之力。

结果当然是大出他意料之外,这一剑竟然刺了个空。

那乡下少年也是个倔强的脾气,即使他知道对方的用意,他也不甘受辱的,何况他并不知。突然遭到对方的袭击,他本能的就拔剑抵御了。

双剑相交,铮的一声,溅出火花。乡下少年喝道:“你怎能不让我说话,我……”

那道士是在意想不到的情形下被他反击的,要不是应变得宜,险些反而受伤,不觉老羞成怒,哪肯听他分说,立即又是一剑刺将过去,喝道:“你分明是看不起我们武当派,还有什么好说!”

这一剑来得更快了,竟然刺向乡下少年的眼睛。

乡下少年已是无法分神说话,长剑一圈,化解对方攻势。那道士不觉也是心头一凛:“他这一招怎的竟然好像是连环夺命剑法中的第十八式长河落日?”但此时双方出手都快,他已是欲罢不能。

乡下少年连退三步,退一步化解对方一分攻势,连退三步之后,好不容易稳住阵脚。刚要说话,那道士的剑法已是倏然一变,从连环夺命剑法变成了太极剑法,剑势如环,一个个的剑圈,宛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迫得那乡下少年必须全神招架,仍然无法解释。道士大为得意,心里想道:“原来是本门一个学艺未精的俗家弟子。哼,即使你是本门弟子,你对我不敬,也该惩罚。且击落了他的剑再说。”

岂知对方的剑法虽不如他,但要击落对方的剑也不容易。

原来这个乡下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戈振军。

假如他从来没有见过太极剑法,十招之内,必败无疑。但好在他不但见过,而且曾经和用太极剑法的耿京士交过手,这个多月来,他对太极剑法的奥妙自行揣摸,虽然还不会使,但已“懂得”几分。这道士想要在迫切之间将他打败,却是不能了。

转瞬过了三五十招,那小道士叫道:“师兄,这人使的剑法好像是……”

年长的道士喝道:“你别多管闲事,留神看我的太极剑法吧!”小道士一来是慑于师兄的威严,二来他也正是想学太极剑法,被大师兄一喝,果然就不敢开口了。

五十招过后,戈振军渐感不支,那道士一招划出了二个剑圈罩着戈振军身形,喝道:“撤剑!”这一招名为“三转法轮”,待转到第三个“法轮”(剑圈)之时戈振军的剑非脱手不可!

就在此时,忽听得有人喝道:“不败,住手!”声音不大,语气也不怎么严厉,但听在那道士的耳中,却是令得他心头一震!

来的是个老道士,这老道士正是武当派的掌门无相真人!

此时那道士刚刚划出第三个剑圈,业已套着戈振军的长剑,心头一震,不知不觉间剑势稍慢,剑圈划得歪歪斜斜,戈振军一招“大漠孤烟”,剑尖投入圈中一挑,“当”的一声,那道士的长剑坠地。戈振军也乖巧,心想:“他是‘不’字辈的道家弟子,如此气势,定非一般弟子可比。我可不能损了他的颜面。”心念一动,赶忙也装作是禁受不起对方这一击之力,自行扔剑。两柄剑几乎是同时落在地上。

不过,他瞒得过小道士,却瞒不过无相真人的眼睛。无相真人心里想道:“此人能用连环夺命剑法抵御太极剑法,在本门弟子之中,恐怕还没有第二个可以做得到。嗯,近年来本派人材寥落,我正愁后继无人,此人倒不失为可以学武的上乘之选。就只怕他心计深沉,可以为善,也可为恶。若用于为善,当然是本派难得的人材,若用于为恶,那就反成祸患了。嗯,我只好多费点心力教导他吧。”

“这是怎么回事?”无相道人问那道士。

那道士惶然说道:“禀掌门师伯,你是亲眼看见的了,他佩剑上山,我叫他解剑,他不肯听,还和我动手!”

无相真人哼了一声道:“你看不出他是本门弟子吗?他不是外人,何须解剑?”

那道士满面通红,说道:“他没有向弟子讲明,我是在和他交手之后,才知道他是同门的。”

无相真人心里当然明白,这道士是说得不尽不实。要不是这道士先动手,戈振军决不会跟他打起来。不过由于这个道士乃是他的师弟武当派三个长老之一的无量道人的大弟子,他看在师弟的份上也不想太过责备他了。只是淡淡说道:“这条规矩,我本来想废掉的,只因是本朝永乐帝的恩典,我只好让这条规矩和解剑亭都保留下来。但望你们能善体我的用心,以后不要恃着皇家的恩宠生骄,即使是外人犯了规矩,也不可就和人家动武。”

那道士甚是尴尬,跪下来道:“多谢掌门教训。”

戈振军连忙也跪下来,说道:“禀掌门,这其实是弟子的过错,弟子脑筋迟钝!这位师兄问我懂不懂规矩的时候,我一时想不起就是这条规矩,怪不得师兄教训我的。”

无相真人皱一皱眉,说道:“既是误会,揭过就算了。我又不是要追究你们的责任。都起来吧!”接着问戈振军:“你的师父是谁?你是第一次上武当山吧?为什么单独前来?”武当派的不成文规矩,俗家弟子第一次上山来拜见掌门,都是由师父或者是由本门的长辈带领来的。

戈振军道:“禀掌门,弟子戈振军,家师是……”

无相真人连忙说道:“哦,原来你是何其武的大弟子,你知不知道,我正是等着你来的。”

戈振军受宠若惊,怔了一怔,说道:“掌门知道弟子今日要来?”

无相真人道:“不错,因为你的无极师伯本应该前两天就回到山上的,他不回来,你的师父就该来的。但他们两人都不见来到,那么你当然是非来不可了。我就是因为怕你初次上山,人事陌生,要经过许多通传,才见得到我。所以这两天我才特地走下山,为的就是可以让你免掉许多麻烦,马上就见到我。”

戈振军道:“禀掌门,无极师伯和家师……(说至此处,他偷窥一下掌门面色,停一停才说下去)这个、这个、说来话长……”

无相道人道:“既是说来话长,那你就跟我回去,先歇一歇,慢慢再禀告我吧。”

戈振军暗自庆幸自己的所料不差:“好在我懂得看掌门人的面色,没有立即向他禀报。否则有这两个臭道士在旁,万一我掌握不好分寸,说出了不应该让他们知道的事情,那就糟了。”要知无相真人以掌门之尊,亲自来接戈振军上山,当然不会只是为了免除他通报的麻烦,而是恐防他不识轻重,一到了武当山上,就把这牵连甚大的秘密,随便告诉同门的。戈振军年少老成,这一层他也是早就想到的了。令他踌躇不决的只是要不要先向掌门报丧而已。因为按照武林常理,杀师的仇有如杀父之仇,为人徒弟的惨遭此变,是应该立即赶去向掌门人报丧,而且是应该一见到掌门人的面,就号啕痛哭的。

此时他方始放下心上的石头,因为不论从掌门人的面色,或是从掌门人所透露的口风,他都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做得对了。一般的事情,才要遵守“常规”,非比寻常的大事,那是无须拘泥“俗礼”的。

不过,那两个道士却是不懂得内里因由的,他们见掌门人“破格”接引一个俗家弟子上山,却是不禁大为惊诧了。于是他们都忙不迭的对戈振军自我介绍,戈振军这才知道,年长的这个是长老无量道人的大弟子,道号不败;年幼这个是长老无色道人的第三个弟子,道号不浮。

无相道人道:“戈振军,你是第一次上山,先来拜过祖师吧。”待戈振军行过参拜祖师的大礼,便即带他上山。不败不浮没有掌门人的吩咐,可不敢尾随了。

戈振军跟着掌门人走,也不敢随便说话。过了“遇真宫”,无相真人忽道:“振军,刚才你参拜祖师的时候,脸上有古怪的神色,你心中在想什么?”

戈振军暗暗吃惊:“掌门人的目光好锐利,我想什么,只怕都瞒不过他!”嗫嗫嚅嚅说道:“禀掌门,弟子是想请问一件事情,只不知该不该问?”

“你尽管问!”

“本派祖师张真人真的是辽东人吗?”

“不错。你还要知道什么?”

“那么张真人是满人还是汉人?”

“祖师是在辽东出生的汉人,你问这个干嘛?”

戈振军道:“我是听得两位师兄在谈论祖师的事迹,心中有点奇怪……”

“奇怪什么?”

“何以不能让新入门的弟子,知道祖师的籍贯?但听说十年前是没有这条规矩的。”

“现在也没有这条规矩,他们之所以不敢提起祖师的籍贯,只因为他心中有障!”

“什么叫做心中有障,请掌门指点,开弟子茅塞。”

无相真人道:“世法有云,众生平等。这虽是佛家的话,但佛道同源,佛理亦即道理。人是‘众生’之一,众生都一律平等,何况是此地的人与彼地的人。人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有贵贱之分,好坏之分,倘若你的心中,先存有汉人就是好人,满人就是坏人,那就是‘障’!”

戈振军若有所思,默然不语。

无相真人继续说道:“十年前,努尔哈赤带领的满洲兵士虽然已经开始在边境骚扰,但咱们大明还只是把他当作小小的边患,因此在十年前张真人是出生在辽东一事在本派还是并不作为忌讳的,其后,努尔哈赤建国称汗,如今已是和大明俨然成为敌国了。两国边境之间的战争,规模也是越来越大,本派弟子,自是不免有人觉得,倘若提起祖师是辽东人的话,即使他只是在辽东出生的汉人,那也是很不光彩的事了。”

戈振军道:“哦,原来忌讳是这样来的。”

无相真人道:“其实你不提也还是有人知道的,这种忌讳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重要的不是张真人的籍贯,而是他的为人!”

戈振军道:“张真人一生光明磊落,那是没话说的!”

无相真人点点头道:“岂仅光明磊落而已,你知道从太祖皇帝起,大明历代天子都推崇张真人的原因吗?”

他自问自答:“永乐帝立的碑文,说是他取得江山,多蒙真武大帝庇佑,其实这只是假托神道的说话,内里还有原因的。当年太祖驱逐蒙古鞑子,恢复大汉河山,张真人创立的武当派,是曾为他出过力的。不过张真人不愿领功而已。所以直到今日,满洲已成敌国,当今天子对张真人的敬礼也还依着旧礼,而天下有识之士,也并不以张真人是辽东人而认作天下之耻的!我盼你不要和庸人一般见识,要辨别只有好坏之分,并无满汉之别!”

戈振军喃喃自语:“只有好坏之分,并无满汉之别。”

无相真人道:“是啊,汉人中也有坏人,满人中也有好人。这道理不是很显浅吗?”

戈振军不觉汗流浃背了。要知耿京士之所以被他疑为奸细,乃是因耿京士避居辽东而引起的。满洲人里面也有好人,何况只是住在满洲人的地方?这个引起怀疑的立脚点岂非就站不住了?

不过,关键还是在霍卜托这个人身上。现在已经知道他是出生在辽东的汉人了,这情形就和武当派的祖师张三丰一样。因此,问题只在于他是否真的做了满洲的奸细。不错,他是曾经做过努尔哈赤的卫士,但又焉知他不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呢?无极师伯和他自己在一知道霍卜托的身份之后,就断定他满洲奸细,是否也有“先入为主”之见呢?

而关键的关键则是霍卜托写给耿京士那封信,他要耿京士做的是什么事,他在北京要谋得“一官半职”又为的是什么?只有查清楚了这两点,才可以证明耿京士是奸细或不是奸细。

如今,和这个事件有关的人差不多都已死了,唯一的活口,似乎就只有霍卜托了。

甚至在霍卜托的身上,还可能查到隐藏在本派的大奸细。霍卜托这个人太重要了。

无相真人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而且戈振军尚未想得到的一件可能发生的事,他亦已想到了。

他把戈振军带入他的静室,在问清楚了整个事件的经过之后,喟然叹道:“现在是只留下霍卜托一个活口了,他也是最重要的证人,只盼他尚未惨遭毒手了!”

听得“惨遭毒手”四字,戈振军吃一惊道:“你是说害死无极师伯那个奸徒也会害他?”

无相真人道:“不一定要那个人亲自动手的。”

戈振军道:“那么,要不要立即派人上京去找他,倘若查明真相,他不是奸细的话,咱们可以通知现在京中的武当弟子保护他,或者叫他赶紧躲起来。如果没有适当的人的话,弟子愿意自告奋勇,跑这一趟。”

无相真人道:“这件事不用你来操心了。如果现在才派人上京的话,哪还来得及呢?”

戈振军又喜又惊,说道:“原来掌门早已派了人去了?”

无相真人道:“不错,我派去的人是我最信得过的大弟子不戒。我想,就在这一两天,他也应该回来了。”

戈振军道:“啊,那是在丁师叔遇害之前就派出去的了?”

无相真人道:“不错,这倒不是我有先见之明,当时我还未知道有那么厉害的对头的。我差遣不戒上京,主要的目的还是在查明真相,其次才是防他遭人毒手。嗯,但现在可不同了。”

无相真人虽然没有言明,戈振军也懂得“不同”之处。如今既然发现有那么厉害的潜伏敌人,当然是更可虑了。如果无相真人是现在才派人上京,那就应该派遣武功更高的人,以保护霍卜托的性命为主要目的。

戈振军忽地想起无相真人刚才用的是“对头”二字,心有所疑,问道:“据无极师伯的说法,暗算丁师叔和他自己的那个凶手,太极掌力已是在他之上,显然是本派高手。不知掌门对此是否还有怀疑?”要知倘若已经可以断定是本门中人的话,那就应该用“内奸”二字,而不是泛指“对头”。

无相真人说道:“有这样造诣的本派高手寥寥可数,我想来想去,并没哪个可疑。是以我不敢断定他必定是藏在本派的内奸。”

戈振军道:“但太极拳是本派不传之秘,外人怎能练成太极掌力?”

无相真人道:“张真人创立本派至今,亦已有二百年了。二百年中,练成太极掌力的道家、俗家弟子纵然不是太多,为数也是不少。难保没有一两个把本派的武功传给外人。例如对武学成迷的人就往往有个毛病,见了别派高明的武功,就什么戒律也忘记了,宁愿把本派更高明的武功和别派交换的。二百年中,只要有一两个这样的人,本派的‘不传之秘’就会给外人偷学了去,那个人若又经过一百几十年的一代一代传下来,那么,当今之世,若有外人的太极掌力练得比我更高,那也不足为奇了。”

戈振军一阵迷茫,心想:“这一层无极师伯确是还没想到。”说道:“若然如此,事情岂非越来越复杂了?”

无相真人道:“我不敢说是或不是,总之,整个事件是还有许多疑团我都未能猜想得透的。唉,但愿不是本派的奸徒所为就好。兹事体大,你也不必胡猜乱想。反正不戒这一两天就可以回来,到时或者能够找到一些线索。”刚说到这里,忽地有人推门而入。

戈振军吃了一惊,不知道这个胆敢闯进掌门人密室的人是谁,但想必是本派中一个重要人物。

他心念未已,谜底已经揭开。只见那闯进密室来的中年道士已是叫了一声“师父!”但眼睛却看着他。

无相真人笑道:“刚说曹操,曹操就到。不戒,我们正等着你回来呢。这位是你何师叔的大弟子,名叫戈振军。你有话但说无妨。”

不戒满脸风尘之色,也顾不得与戈振军叙同门之礼了,当下便即匆匆说道:“禀师父,弟子有辱使命,去到京师,已经迟了一步!”

无相真人心头一凛,问道:“霍卜托怎么样了?”

不戒说道:“已经死了!刚好是我来京师的前一天,突然暴病身亡的!”

无相真人道:“暴病身亡?哪有这样巧的事?是不是给人谋杀的,你查过没有?”

不戒道:“禀师父,此事似有跷蹊,我也不知他是否被人谋杀,甚至不知他是真死假死!”

无相真人眼睛一亮,忙道:“此话怎说?”

不戒道:“我遵师门之嘱,一到京城就去拜候那位退休的震远镖局的前总镖头石铸。他是老北京,三教九流的人他都认识。我托他查霍卜托这件事,结果他从一个下三滥的小人物口中,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

无相真人道:“哦,是怎样意想不到的事情?你说得仔细些。我们一起参详。”

不戒道:“那个下三滥的小人物是个专偷死人东西的人,即盗墓贼。霍卜托是个新来京师的人,无亲无故,掘这种人的坟墓,风险是最少的。所以霍卜托虽然是在锦衣卫当差,他也胆敢在他下葬的第二天晚上,便去发掘坟墓了。结果,令得他对石铸大叹倒霉。你猜怎样,不但没有陪葬的珍品,连衣服也没有。甚至更出乎他意料的是,打开棺盖,连尸体也没有!”

无相真人道:“哦,连尸体也没有?那么是谁替他安葬的?”

不戒道:“听说是锦衣卫的几位同僚替他料理后事的,其中一个也是石铸的老朋友。据那个人说,他的确是亲眼看见霍卜托的尸体被放入棺材!”

无相真人道:“但按常理来说,尸体是绝对没有人偷的!”

不戒说道:“但也有一种可能,他是给人毒死的。毒死他的那个人,恐防留下后患,故而毁尸灭迹。”

他见戈振军土头土脑的样子,怕他听不懂,又再以加解释:“中毒身亡的骨头是黑色的,所以纵然死了多年,也还可以验得出来。凶手害怕他日有人开棺验尸,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莫过于自己先行动手,把尸体盗走、毁灭了。”

戈振军道:“这个可能不是没有,但更大的可能还是假死。”

不戒道:“所以我说这是一个疑案,是真死?是假死?是谋杀?是病亡?都不容易断定!”

戈振军喟然叹道:“但愿他是假死才好,否则最后一条线索也都断了。”但不知怎的,他口里虽在叹气,心底却也有几分“如释重负”之感。

无相真人忽道:“霍卜托写给耿京士的那封信呢,是不是在你手上?”

戈振军道:“那封信已不见了。”

无相真人一怔道:“怎会不见的?耿京士没带在身上么?是到了你的手上才遗失,还是没搜出来?我想你不至于忘记搜他的身吧?”

戈振军道:“他是带了来,但我也不知是怎会不见的。”当下只好把当时的情形,比较详细地说给无相真人知道。

无相真人叹道:“想不到一个疑案之后,又是一个疑案。倘若那封信是给人偷去的,咱们就更难查明真相了。”

不戒道:“但那封信,师父不是曾经听过丁师叔口述的么?”

无相真人道:“我要的是霍卜托的亲笔字迹。他死了也还有用的,你懂么?”

不戒道:“恕弟子糊涂,我想不出有什么用处。”

戈振军道:“如果将来发现霍卜托还有另外的书信或者日记之类的东西留下来,咱们就可以用这封信的字迹去辨别真伪。”

不戒道:“啊,不错!你的脑筋是比我灵活得多!”他本来不大看得起戈振军的,此时却不觉另眼相看了。

无相真人道:“振军,你今后打算怎样?”

戈振军道:“弟子已是无家可归的人,哪还谈得到什么打算?”

无相真人道:“好,那你就留下来吧。我会安置你的。”

戈振军道:“多谢掌门恩典!”掌门将怎样“安置”他,他亦已隐隐猜到几分。故此,他的心中虽然仍然充满哀痛,但在哀痛之中,却也有点儿为自己的前途而庆幸了。

无相真人道:“好,你现在可以跟我去向两位长老报丧了。”

三日之后,武当山上添上一名新的道家弟子。

武当门下,有数百名道士之多,多收一名弟子,本来不足为奇,但这个新来的道家弟子,却是破了武当派的先例的。

第一,按照武当派的习惯,道家弟子,多是幼年拜师,很少超过十五岁。这名弟子却已有二十七岁了。

第二,这名弟子并不是“外人”,他本来就是武当派的俗家弟子。

第三,最引人注目的是,这名弟子竟然是由掌门人无相真人收他做“关门弟子”的。由俗家弟子转为道家弟子的不是没有,但由掌门人亲自收为弟子的却是“异数”。

这名新弟子就是戈振军。

无相真人是很得门下弟子爱戴的掌门人,他做的事情,当然没人敢加非议。但饶是如此,一众弟子也是难免“议论纷纷”了。

无极长老和两湖大侠何其武的死亡消息,在戈振军受戒之前亦已公开。当然所谓“公开”也只是让别人知道他们业已“病逝”而已,真正的死因是没有公开的。

无极道长已是年过六旬,虽然不算高龄,也算得是长寿了(古代人的平均寿命是比现代人短的),但何其武不过刚过五旬,却是只能算中人之寿了,不过,他们“病逝”的消息,是由掌门说出来的,当然也没人敢怀疑掌门说谎。有好些人还以为是掌门人念在何其武早逝的份上,才把何其武的大弟子收录做自己的弟子(何其武是俗家子弟的领袖,地位非比寻常)。

戈振军现在已是道号“不岐”的道士了,他不是不知道别人的议论,但他却只当不知。他本来就是不爱多说话的人,做了掌门人的弟子,更加沉默寡言了。

他也真的是好像“看破红尘”的样子,不过,他也并非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

他想起受戒时师父给他念的偈语:“入门持三戒,三戒贪嗔痴。心中有主宰,歧路任由之。无色复无相,何悔复何疑?”

复念偈语,不岐是禁不住心中苦笑了!“三戒贪嗔痴,这三戒我是早都犯了。无色复无相,这是佛道两家最高的境界,要想达到这种境界,谈何容易?”

继而再想:“心中有主宰,歧路任由之。师父给我取的道号叫‘不岐’,是不是怕我把持不定,又再误入歧途呢?”

这天他是奉命到后山采药的,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已是红日西斜了。

忽听得有人说道:“不岐师侄,你有什么心事么?”

不岐抬头一看,来的乃是本门长老无量道人。自从无极道人去世之后,他已升为首座长老,地位仅次于掌门了。

不岐一凛,说道:“弟子没什么心事啊!”

无量道:“没有就好。但倘若你是有什么心事的话,那也不必瞒我!”

不岐道:“弟子怎敢对长老隐瞒?”心里不禁觉得奇怪:“为什么他要这样问我呢?”

无量说道:“你想必也会知道,你的俗家师父何其武是和我同拜一个师父的,我和他虽有道俗之分,但却是最要好的朋友。”

不岐道:“是,弟子知道。”他口里这么说,心中却是颇有思虑:“不错,师父和他虽然都是同出于上一代的掌门幻空真人门下,但师父常常提起的却是无色师伯而不是他。和师父往来较密的也是无色师伯而不是他!”

无量好像知道他的心思,说道:“交情的深浅不是以往来的疏密来计算的,我近年因助掌门师兄研究本派的内功心法,到何师弟的家中次数是少了一点。但他的事情,事无大小,都是不瞒我的。尤其是当他有了不能解决的事情的时候,更加要和我商量。纵然我们没有见面,他也会托人给我带信、传话的。”

何其武是俗家弟子的领袖,无量则是本门长老,两人又是同出一师。他们之间从不见面,也会互通消息,这也是情理中事。不岐不敢置疑,只好仍然沉默。

无量忽地叹了口气,说道:“你的师父只生一女,他把女儿许配给你,本是盼望你们将来生下儿女,也好兼祧何家的。但怎知人事难料──”

不岐心头一跳:“听他口气,莫非他已知道师父的死因?”要知何其武死于非命一事,无相真人对两位长老也都未曾说出来的。

心念未已,无量已是接下去说道:“他们父女都已死了!”原来他说的“人事难料”,只是指“他们父女”之死。

不过,即使他不知道何其武的死因,这一句话也还是令得不岐捉摸不透。

何玉燕去年和耿京士私奔一事,因是属于何家家丑,何其武自是不欲外扬。不过纸包不住火,经过了一年的时间,这件事毕竟也还是有许多人知道。但也正是因此,知道此事的武当弟子都不敢在不岐面前,提起他的俗家师妹(这个师妹是他以前的未婚妻)。而那些人也只道何玉燕是和耿京士躲在远方,尚未回来。

而现在,无量长老却已知道他的师妹亦已死了,“是掌门师父告诉他的呢?还是他自己打听到的呢?”“他又还知道多少呢?”不岐越听越是吃惊,越听也越觉得这位长老令他“莫测高深”了。

无量长长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和师妹本来是可以做对好夫妻的。唉,要不是去年闹出的那场婚变,你也不会做道士了。”

不岐道:“这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弟子如今已是出家人,请长老不要再提了。”

无量说道:“武当派的道家弟子和别的道门弟子不同,张真人当年也是以出家人管尘世事的。”

不岐道:“他们亦都已离开尘世了。”

无量道:“但有些人还在世上,有些事也还未成为过去。”

不岐道:“长老指的是何人何事?”

无量道:“你自己也当知道,这世上还有何人需要你的照料!”

不岐呆住了!无量盯着他道:“还有人要你照料,你怎能把心事瞒住我呢?说不定我可以替你解开心事的。心中有主宰,歧路任由之,不岐,你随我来吧!”

不岐如受催眠,不知不觉,跟着他走。

走没多久,转过一个山坳,看见一户人家,竹门泥墙,和山上其他菜农的房屋并没什么分别。

屋内传出来婴孩的哭声,哭声颇为宏亮。不知怎的,不岐觉得婴孩的哭声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心头起了一种微妙的感应。

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唉,这孩子怎的老是哭个没完没了,难道他知道自己一生下来就是没爹娘的么?”

一个女子的声音道:“让我来哄他吧。小宝宝,不要哭,不要吵,叔叔就来看你了。”

那男子叹口气道:“咱们已经来了三天了,怎的他还不来探望孩子呢?莫非……”

无量道长轻轻一推不岐,说道:“要你照料的人就在这屋子里,你还不去看他……”

其实,不岐已是用不着别人催促他了,因为他已经听出了这对夫妻的声音,亦已知道这个孩子是谁了。他呆了呆,立刻好似旋风一样,冲开了围在墙外的篱笆,推开了竹门,跑进那间屋子。

果然不错,女人手中抱着的婴孩,正是何玉燕的孩子!炕上还有另一个婴孩,已经熟睡。

那对夫妻,不用说也正是受他之托,抚养这个婴孩的那家姓蓝的猎人夫妇了。

蓝靠山怔了一怔,大喜叫道:“戈大哥,你果然来了!”

不岐无暇追问他说的“果然”二字是什么意思,便道:“蓝大嫂,让我抱一抱他。”

他抱起婴儿,想起那日师妹托孤的情况,心头百感交集,勉强定了定神,把小指头塞进婴孩口中,让他吮吸。

蓝靠山的妻子笑道:“戈大哥,你的指头好像比我的奶头还有效,你瞧,他不哭了,他睁大了眼睛看你呢。哈,他真的好像认识你,认得你是他唯一的亲人。”她是山沟里长大的女人,说话不避粗俗。

不岐心中苦笑:“他长大了,不把我当作唯一的仇人就好。”说道:“我已经出了家,我已经不是戈振军了。我叫做不岐。”

蓝靠山道:“不岐?嗯,我可叫不惯。你出家也好,在家也好,我还是叫你戈大哥。”

不岐道:“随便你吧。我只想知道,你们怎样会来到这里的?”

蓝靠山道:“咦,不是你叫我们来的吗?”

不岐惊疑不定,说道:“我?”

蓝靠山道:“半个月前,有位道长来到我们家里,说是你在武当山出了家,为了想和孩子时常见面,特地托他带了银两和口讯来给我们,叫我们搬到武当山去。难道他说的是假话吗?”

不岐道:“这位道长是怎么个模样?”

蓝靠山道:“年约三十左右,眉毛很浓,身高体胖,唇边有颗黑痣的。”

这正是不岐上山的那一天,曾经和他交过手的那个道人不败,不败是长老无量的大弟子,不岐心中雪亮了,“怪不得在我行拜师礼那天,凡是有职司的弟子都来观礼,唯独不见这位师兄。原来他是下山办这件事。”于是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气道:“不错,你说的这个人道号不败,我是在他的面前露过思念你们和这孩子的口风,想必是他想帮我达成心愿,故此就冒称是我托他捎口信和带银两给你们了。”

蓝靠山道:“这就对了,我亦想过,天下只有说假话骗钱的人,哪有反而自己花了银子来说假话的?”

蓝靠山的妻子道:“这位道长真是好人,他不但花钱帮我们搬家,还帮我们安排了今后的生活。”

不岐道:“啊,怎样安排?”

蓝靠山道:“我们来到的那一天,他就带我去见管香积厨的那位道长,说我是他的小同乡,叫那位道长给了我们一块菜地耕种。”原来武当山上有为数将近一千的道士,粮食可以向富有的信士募捐或者在山下购买,囤积起来,但每日吃的新鲜蔬菜则是必须在山上种的。武当弟子开辟了一千多亩菜地,免收地租,交给愿意上山的人家种菜。不过,由于免交地租,故此山上的菜农多半也是和武当派的弟子们有点关系的。

蓝靠山道:“我本来是猎人,也很喜欢靠打猎来过日子,但一想,种菜是要比打猎安定得多,他日我年纪大了,打猎没气力,但种菜则还是可以的。而且我自己虽然不怕冒打猎会给野兽所伤的险,这两个孩子我却是希望他们不必冒这种险的。但最重要的一点,还是我搬到这儿就可以和你时常亲近了。”

不岐道:“你说得对,我这位不败道兄,真是为你们设想得周到。我也应该去向他多谢一声的。好,那你们就安心住下吧。天色已晚,改天我再来看你们。”

不岐怀着满腹疑团,走出蓝家。转过山坳,只见长老无量道长还在原来的地方等他。

“不岐,你见着你的朋友和那孩子了吧?是我叫不败用你的名义叫他们来的。”无量说道。

“是。我已经知道。”不岐木然回答。

无量说道:“这孩子是你师父的外孙,也是我的何师弟唯一的骨肉。你不会怪我多事吧?”

不岐说道:“师妹本来就是把她的遗孤托给我的。我想,我和师叔的心意都是一样,要这孩子近在身边,才好照料。”

无量微笑道:“那么,你满不满意我这样安排?”

不岐说道:“多谢长老师叔,安排得这样周到。”

他说这话的时候,虽然是在心中苦笑,但也并非全是“反话”。他的确是曾想过要蓝家搬来武当山的,但倘若这件事情是由他去办,恐难免惹起同门的疑猜。如今由本门长老安排蓝家来做菜农,那么日后他和这家人往来,也就自然多了。

但疑团莫释的是,无量怎会知道这孩子落在蓝家?师妹产子以及他把这孩子交付蓝家一事,他是对掌门师父也还未曾说出来的。

“难道无量师叔,他,他那天也是在盘龙山上?我做的事情,他都看见了?”

另一个更可怕的想法蓦然在心中升起:“霍卜托那封信是不是他拿走的?甚而,甚而……隐藏在本派的那个凶手也就是他?这,这恐怕不会吧!无极师伯与他相处数十年,倘若凶手是他,他暗算无极师伯的时候,无极师伯即使没见着他的面,也该知道是他的,但无极师伯却是直到死时,还是猜想不透是谁。不过,凶手和偷信的人也未必是同一个人,那封信恐怕难保不是他拿走的了。”

他胡思乱想,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当然他心底的怀疑,也是不敢在无量面前,露出半点口风的。

无量却似看出他有心事,若有意若无意地说道:“心中有主宰,歧路任由之。无色亦无相,何悔复何疑?这是掌门给你的训示吧?嗯,任何人都是一样,有些事情,未到适当时机,他是连对亲人都不愿说出来的,别人怀疑,那是别人的事。甚至有些事情,连自己也不知做得对是不对的,但只要自问并非存心去做错事,那也无须后悔与多疑。是是非非,将来总有一天明白。”

无量这番说话,表面听来,好像是为一个新入门的晚辈弟子“说法”,但在不岐听来,这番话却是话中有话,而且每一句话都好像是针对他的。

照不岐的“诠释”,这番话最少包藏有三种意思:第一,他已经知道了不岐所做的事情,包括不岐“误杀”师弟一事在内。第二,他也看穿了不岐的心事,这心事就是害怕别人知道他的某些秘密。第三,因此他向不岐暗示,叫不岐只可“心照不宣”。那“弦外之音”即是:“你不要问我怎会知道这孩子落在蓝家,未到适当时机,我是不会告诉你的。(但什么才是“适当时机呢”?)你有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事情,我也是一样!”

他还能说什么呢,只有唯唯诺诺,连声称是了。

无量忽道:“蓝家夫妻知道这孩子的来历么?”

不岐道:“他们只知道是我一个朋友的孩子。”

无量道:“如此说来,连蓝靠山也未知道孩子的亲生父母是谁?”

不岐道:“我想,是不必告诉他吧?”

无量说道:“好,那么,知道这个秘密的就只有我和你了。”

不岐道:“不败师兄呢?”

无量道:“他只是奉我之命去办替蓝靠山搬家的事情。我这个徒弟本领不济,但也有一样好处,绝对对我忠心。我不告诉他的事情,他就不敢多问一句。”

不岐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但却压上了另一块石头,另一块更加重大的石头!

只有无量知道他的秘密,那么他岂不是从此要受无量挟制?

还有,除了这一件秘密,无量是不是还知道他的另一些秘密?听无量的口气,似乎他所知道的还不仅仅是那一天在盘龙山上发生的事情!

无量不知是否看出他的心思,微笑说道:“不要胡思乱想了。天色不早,快回去吧。”他的笑容倒是十分慈和的。

回到道观,天色早已黑了。不岐匆匆吃过晚饭,便即去见师父,他是新来的弟子,必须加倍用功,除了日课,还要做晚课的。

无相真人正在打坐,听见他走进房间,这才张开眼睛,缓缓说道:“唔,你回来了。”

“禀师父,我往后山采药,回来晚了。”不岐说道。心里可着实有点儿害怕师父细加盘问。

无相真人道:“我知道。嗯,听说你今天采药的成绩倒还不错呢,有两支灵芝是很难得的。”

不岐不觉一怔,他今日采得的药都是普通草药,哪有什么灵芝!

但他随即也就省悟了,管理采药事务的正是无量的另一个弟子不呆,这个“成绩”想必是不呆替他虚报的。而不呆之所以要这样做,不用说,当然是奉乃师之命了。

无相真人微笑道:“是无量师叔陪你回来的吧,他很夸赞你呢。”

不岐这才恍然大悟,给他虚报成绩的原来并不是不呆,而是长老无量。他暗笑自己糊涂,即使是采获灵芝,这点小事,管事弟子也不会特地去禀告掌门的,当然是无量曾经来过这儿,在和师父的闲谈中谈起的了。

“弟子哪有什么值得无量师叔夸赞?”不岐定下心神,装作谦虚的样子说道。

无相真人微笑道:“你想知道他夸赞你什么吗?他夸赞你又聪明,又好学呢。他说他和你谈论本门武学,你说得头头是道,而且最难的是还能有自己的见解,触类旁通。”

不岐道:“无量师叔太夸赞我了。我入门不过一月,得闻本门的上乘武学,这才略有寸进,这寸进也都是师父教导之功。”

无相真人皱眉道:“我喜欢说老实话,不喜欢别人奉承,你虽然只跟我一个月,也该知道我的脾气了。”说了不岐几句,这才恢复笑容,续道:“武学我可以教你,资质可是你自己的。”

不岐鼓起勇气道:“有一事弟子不知该不该问?”

无相真人道:“你尽管问!”

不岐道:“上月初六那天,无量师叔不知是否在武当山上?”这一天正是他的俗家师父何其武被害的第二天,也正是他“误杀”耿京士以及无极道长因伤重而死亡的那一天。

无相真人道:“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

不岐道:“弟子不敢隐瞒,弟子心中实是不能无疑。听说,听说无量师叔的太极掌力在本门是仅次于师父你的……”

无相真人面色一端,沉声说道:“你上山的第一天,我就已经和你说过了。本派创立二百余年,难保没有一两个嗜武成迷的弟子把本派武功与外人私相授受。太极拳、太极剑都未必是本门的不传之秘,练成如我这般的太极掌力,那也不算稀奇,你怎能胡乱怀疑本派长老!”

不岐道:“弟子知罪,弟子本是不该问的。”

无相真人道:“但你已经问了,我不说无以释你之疑。无量师弟为了练本门的上乘内功,三个月前就开始闭关,直到你来到武当山的前一天,他才开关的。他是足足闭关了三个月。”

三个月前,丁云鹤都未遭暗算,已故长老无极道人被人用太极掌力所发的暗器打伤,又是在丁云鹤遭人暗算之后,不管凶手是否同一个人,都不会是无量了。凶手都不可能是他,而不岐找不着的那封信,更加不可能是他拿了去的。这件事是上个月初六才发生的。

“但那天的事情,为什么无量师叔好像有如目击一般呢?”不岐百思莫得其解,不过却是不敢从坏那一面怀疑无量长老了。

无相真人道:“今晚不用你做功课了,早点回去歇息。明天我叫无色师弟代我传你太极剑法。”

不岐一怔道:“师父才开始为弟子讲解剑理,为何又要三师叔代理?”

无相真人道:“我是想你速成。无色师弟的剑法乃是本门第一,更胜于我的。他和你的先师,又是最好的朋友,一定会用心教你。明天起我也要闭关三个月,若不请他代授,恐怕耽误了你的功夫。”

无色道长是三个长老中年纪最轻的一个,今年只不过四十八岁。他性情爽快,不拘小节,晚一辈的弟子最喜欢跟他接近。在何其武生前,他又是每年都要到何家一两次的,因此在三清观长一辈的师叔伯中,他也是和不岐最熟的一个。

第二天,不岐一到他的住所,他便说道:“你的何师父本来是想过一两年就传你太极剑的,如今他已不幸身亡,又绝了后,我是把你当作他的儿子一样看待的。即使没有掌门吩咐,我也一定要替他传你剑法,以还他的心愿。不过,你若是练得不好的话,我也会替他打你屁股的。嗯,我可不是和你开玩笑的呢!”他说不是“玩笑”,自己却先笑了起来。

从无色的话语中可以知道,他是知道不岐的师弟和师妹都已死了的。但何玉燕有了孩子的事情,他则似乎未知,否则他不会说何家是“绝了后”。不岐放下了一半心事了。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无量长老给他的“压力”却加重了。

“老师教得越严,学生得益越大。师叔替掌门师父传授弟子剑法,弟子只盼师叔越严越好。”不岐说道。

无色笑道:“我也盼你不要给我打屁股才好。好,那就开始传吧。太极剑的剑理,掌门师兄对你说过了么?”

“说过一遍,还望师叔指点。”不岐道。

无色道:“太极拳、太极剑,道理都是一样,太极拳讲究的是后发制人,太极剑讲究的是意在剑先。意先招后,先后却正是相反相成。借对方之力以为己用,随势屈伸,任彼如泰山压顶,我只当清风拂面。太极无始无终,剑法变化无穷。但只要领悟以静制动的道理,也就可以一以贯之了。若然练到炉火纯青境界,招数全都忘了也不要紧。不过,我也未能达到这个境界,你从扎根基的功夫做起,每一招都是必须严格达到我的要求。从有到无,‘有’是真有,‘无’却不是真无。这道理你懂么?”

不岐觉得他的讲解比掌门师父还更透彻,点了点头,说道:“师叔讲的道理,弟子是听得懂的。但是不是真懂,弟子就不知道了。”

无色道:“对,若要真正懂得,还要练过无数次才行,甚至练过无数次,也还未必就能真懂,还要加上无数次的临敌应用的。”接着笑道:“不过,道家讲的是清净无为,我也不敢希望你有太多的临敌机会。好,闲话少说,我先练一遍你看。”

不岐用心观看师叔使出他的太极剑法,只见他剑势如环,挥洒自如,端的有流水行云之妙。心中暗暗叹服,怪不得掌门师父如此推崇他的剑法,我现在尚未懂得其中奥妙,已是看得心醉神驰了。

但不知怎的,他却隐隐觉得无色的剑法好像和无相真人的剑法有点不大相同(无相也曾经演过一遍给他看的)。但究竟是哪一点不同,他可说不上来。

后来的日子就是每一招、每一招的详加教练了,动作放慢许多,讲解也详尽得多。练了十多天,这一天练到了一招“白鹤亮翅”,不岐这才开始看出了“不同”的地方。

无相真人使这一招的时候,双脚都是贴地的,无色则是右足的脚跟离地三寸,剑锋斜削的幅度也较大。还有,无相真人出剑较慢,不带风声,无色则快得多,且有微风飒然。

不岐开始明白了,虽然只是微细的分别,但效果则是大不相同的。若然用无相真人所教的手法使这一招,最多可以在对方的手臂上划开一道伤口,但若用无色的手法,则很有可能把对方的整条手臂都斩下来。

看出了一点,也就可以概括其余了。无相真人的剑法比较“平和”,无色的剑法则比较“锋利”,倘若用于应敌,当然是无色所教的剑法,更加“实用”。他也开始懂得掌门师父要他跟无色学剑的用心了,是要他学更加“实用”的剑法,将来才可以替他的第一个师父报仇。他想到这层,不觉一阵迷茫。在感激之中,又似乎有点惭愧。他也开始发觉,原来在他的内心深处,也并不是那么渴望要为师父报仇的。

无色见他若有所思,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教法和你的师父有点不同?而且也似乎有点不大符合太极剑的上乘剑理?”

不岐道:“弟子不敢妄议。”

无色道:“你只管说出你的想法。”

不岐道:“我想,太极剑法虽然是讲究以静制动,但静与动不等于慢与快,静、动也不必截然划分,静中有动,动中也有静的。师父、师叔的剑法其实也是不约而同!”

无色呆了片刻,赞道:“想不到你悟性这样高,我最初还只是想到因材施教,未想到这一层呢。”

不岐大着胆子问道:“不知在师叔眼中,弟子是什么材料?”

无色道:“我当然早就知道你是一块学武的材料。但同样是可造之材,也还是各有各的不同长处的。听说你上山那天,曾经用连环夺命剑法和不败的太极剑法打成平手?”

不岐道:“那是不败师兄让我的。”

无色道:“不,我知道他的脾气,他是决不会让人的!我就是因为你能够如此,这才想到要你善用长处的。你是攻胜于守,刚胜于柔。上乘武学虽说柔能克刚,但这是指到了最高境界而言的。未达到那个境界之前,苟能善用,同等功力的人,刚亦未尝不可克柔。”

他说得起劲,教得也特别起劲。可是不岐却似乎有点心神不属的样子,不像往日学得那样用心。

无色以为他是过度疲劳,说道:“这几天来你日夜苦练,也该歇一歇了。学贵专精,贪多嚼不烂反而不好。今天就练到这里为止吧。明天你把白鹤亮翅这一招练得熟了再来找我。”

刚下过一场雨。不岐踏着布满苔藓的山路回去。雨后路滑,他心神不属,好几次险些失足。

山路曲曲弯弯,他的思路也是曲曲弯弯。好像是在阴暗的天色中独自摸索,找寻出路。

他在想些什么?

埋藏在心底的一幅图景又再展现眼前了。他抬头看一看仍然阴暗的天色,他想起了那一天──那个最难忘的下雨天,在大雨初歇的时候,他和师弟耿京士的那场恶斗。

耿京士忽然使出太极剑法,把他杀得手忙脚乱。啊,师弟的剑光有如电闪,他做梦也想不到师弟的剑法如此厉害,他怎样也是抵挡不了的了。要不是师弟刚好在这个时候听见初生婴孩的哭声,这一剑落在他的身上后果如何,他真是不敢想象。

但“不敢想象”也还是可以想象的。现在他亦已用不着“想象”了,他确实知道后果将会怎样。这后果就是,他的右臂必定给斩断无疑!

脚跟离地,剑势斜飞,似挟风雷,快如闪电!这正是无色刚刚教过他的那一招白鹤亮翅。当时他不知道,现在则是知道了。

那惊心动魄的一刹那,不知令他做了多少次恶梦,现在想起来也还是心有余悸。他禁不住心中苦笑:“想不到倒是一个初生的婴儿救了我的一条性命!”

而现在他也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当无色把太极剑法演给他看的时候,他心中总是觉得有点什么“不对”的感觉了。啊,不仅是因为和掌门师父所演的剑法不同,而且还因为是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吧?

这一个发现──耿京士的太极剑法和无色教给他的剑法相同,令他疑惑不已。耿京士的剑法是跟谁学的?那个谜样的人物,莫非就是无色?

当然这个疑团他只能藏在心中,决不敢当面去问无色长老的。

尽管他的心中波涛澎湃,他在武当山上的日子倒是过得很平静的。无色悉心教他剑法,爱护他有如子侄,好像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心里曾经有过那么一个怀疑。无量自从那天之后,也没有单独找过他了。

无量没有再来找他,令他减了许多疑虑,但无色的“毫无异状”,却是令他心中的疑惑扩大了。

他跟无色学剑,学的日子越长,他就越发觉得耿京士那天所使的太极剑法,和他现今所学的剑法,简直是一模一样。

即使有如掌门所说,别个门派的人懂得太极剑法也不稀奇,但总不会“巧合”到这般田地,连无色别出心裁的一些微细变化,也有那么一个“外人”,恰好和他有着同样的创意吧。

在他的第一个师父(何其武)生前,无色是何家常客,他若要在暗中传授耿京士的剑法,那是可以瞒过别人耳目的,但为什么耿京士连对自己的妻子都要隐瞒呢?

而更令他疑虑不安的是,为什么无色也要对他隐瞒此事呢?从前对他隐瞒还有可说,是不愿惹起他对师弟的妒忌,(耿京士学武的资质比他更好,这一点别人或许不知,他自己是知道的。而据他猜想,无色只在暗中传授他的师弟,资质的差别恐怕也是一个主要原因)。但现在耿京士已经死了,而他却正在跟无色学剑,为什么无色还是丝毫不露口风?

不过,他当然不会怀疑无色就是那个神秘凶手,一来,无色是他第一个师父最好的朋友,二来根据已知的事实(无极长老在临死前对他说的),那个凶手是用太极掌力杀人,而不是用剑杀人的,在三位长老之中,无极的太极掌功夫是居于第一位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太极剑法已经学全了,无色不再教他,以后就只凭他自己修习了。但这个“哑谜”始终藏在他的心中。

另一件事令他稍感“意外”的是,第三年他的掌门师父第二次“闭关”的时候,本来是要无量教他内功的,无量却逊谢不允。他本来有点害怕无量会拿着他的“把柄”来“挟制”他的,但无量放弃这个可以和他单独接近的“机会”,虽然令他稍感意外,却也令他安心多了。

但他的“私事”倒是颇称心意的,孩子在蓝家长大,三岁那年拜他做义父,七岁那年由掌门特许准他收这孩子做徒弟。不过在这件事情上,他却稍为更改师妹的遗嘱,他要蓝靠山认作孩子的父亲。这孩子叫蓝玉京,不是叫耿玉京。

那几桩连环凶杀案,则始终未破;霍卜托是生是死,也没侦察出来,何家的人,由于死去多年,甚至已经也没有人再提起了。但不岐是忘不了的,尤其是在下雨天的时候。正是:

几番风雨伤寥落,铸错而今悔恨迟。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pl7pSxrruY5igBMrB5FhrdnylnoJVfM85KJ1zXILU+d+pgpmxOXm3oSig5HSt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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