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次冒险的“投资”换取一本万利的收获,是赌徒的思维模式,也只有这样才被称做赌徒。但是现实与希望的差距,躲藏在收获的阴影里,这个差距就是赌徒突围模式的悖论。
河北肃宁在封建社会是个出太监的地方。一个地方出太监要有两个条件:一是比较穷苦;另外一个,需要某种示范效应。某家出了一个太监,从茅屋败堵变成高堂大院了,自然会引起周围人的效仿。效仿者既多,门路越来越通畅,自然就形成了规模,犹如现在的养牛专业村、养兔专业村一样,成为一方脱贫致富的成功模式。
不过,和大多数出身肃宁的太监比起来,魏忠贤的例子仍是特殊的。一般人是在幼年时由家人做主净身,而他是在已经娶妻生女的二十二岁盛年,毅然自阉。这个事实,反映出这个人的性格中确实有某种拿得起放得下的素质。
魏家显然是贫寒之家,这从魏忠贤进宫前连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可以看出来。由于贫穷,魏忠贤没上过一天学,大字不识一个。不过,魏家也不是赤贫,起码还有几亩薄田,否则魏忠贤也不会在十七岁那年娶上媳妇,更不会经常和村中的无赖在一起酗酒赌博。
从现在的资料推断,魏忠贤显然是个外向型多血质的人。他从小应该是个调皮捣蛋上房爬树的主儿。这种人精力充沛,不甘寂寞,敢想敢干,注定不会成为一个老实巴交规规矩矩的农民。从少年开始,他就整天跟在村里的几个混混儿后面,由于他本性憨直,待人热诚,讲哥们儿义气,所以虽然家境贫寒,但在这群人里还是有相当地位的。基于他的家境以及个人名声,他的老婆只能是一个在农村随处可见的相貌平庸的村妇。家庭生活对他显然没有太多吸引力,对付干完农活,他就整天和自己的几个哥们儿在一起,偷鸡摸狗,纵酒赌博。
史书记载他的自阉出于一次赌博失意:“与群恶少博,不胜,为所苦,恚而自宫。”在一次输光了裤子之后,他躲进街上的酒馆里,被别人找出来,当街一顿痛打,差点丢了性命。在声声逼债声中,魏四(魏忠贤)情急之下说出了“等我当太监还你还不行吗”,当时在场的人只不过把这当成慌不择言,谁也没想到魏四过后真的自阉了。
由于家底太薄,靠自己的辛苦发家致富对他来说只能是痴心妄想,何况他知道自己根本吃不了那个苦,而出外闯荡在户籍管理异常严格的大明社会也基本没有可能。这寥寥数十字的记载显然把事情简单化了。这句情急之下的话无疑反映了魏忠贤改变命运的强烈渴望和长期以来某种模模糊糊的心理准备。支撑这一时冲动的,除了他那多血质的性格之外,必然还有对自己生存境况和前途命运或多或少的思考。作为一个欲望强烈,不甘心在土地上苦熬苦挣一辈子的年轻人,他的前途是那样的暗淡。表面上放荡不羁,实际上对自己失望透顶。在这种情况下,扔进这个深潭中的任何一根稻草在他眼里都有可能变成一条船。
也许这句憋出来的话倒给他指出一条道路。是呀,与其饿一辈子肚子,何不进宫当太监!就把这当成一回赌博吧,本钱不过是自己,如果赢了,衣食不愁不说,熬上几年,混出个模样,回到肃宁,说不定县太爷也会亲自接见呢!
在那个夜里,躺在丑妻身边的魏四也许越想浑身越热血沸腾。或许他会像发现了一个重大秘密似的,兴奋得发抖。他想象着自己,这个在村子里人人瞧不起的人跟在皇帝身边,在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的身边;想象自己鲜衣怒马,驰骋在肃宁县城,以前的哥们儿见了他,纷纷在马头前下跪;想象自己这间四处漏风的土坯房,换成了青砖瓦舍的三进大院……越想,他的心越飞扬。
然而,这个决心不是说下就能下的,这个选择之艰难不言而喻。据说,当了太监的人,死后阎王爷不收,因此,不能进祖坟,只能找个地方胡乱埋了,做永世的孤魂野鬼。身后事没踪没影,就不去想它了,可眼前的事是明摆着的——做了太监,就成了一个废物,就不再是男人——丧失的,是一个人的根本自尊和尘世幸福。对一个正常人来说,这是可以想象出来的最大耻辱和最大丧失了。
可是,不当太监,难道一辈子就这样穷困潦倒,在别人的白眼中混下去吗?这样活着,简直就是白受罪。魏四的犹豫、彷徨、辗转反侧、心乱如麻是可以想象的。这是欲望和欲望的交战,损失与损失的衡量。实际上,两边都是悬崖,两边都是火坑,两边都是地狱。是阉割掉基本能力,还是阉割掉一生仅有的一点希望?什么也顾不上了,他决定铤而走险。
借助太监村的优势,他很快打听到了进宫的门路,和专管招收太监的吴公公搭上了线。然后,他揣着家里东拼西凑来的二十几两银子,进京找一家私人净身师,净了身。当他躺在了那扇专门用来净身的门板,被人用麻绳紧紧缚住手脚时,他心里也许会掠过一丝悲凉,甚至会泛起一丝悔意,更多的,应该是对周围一切事物蓦然而起的莫名的愤恨和悲怨,虽然他是自愿躺到这里的。这种怨恨,在净身师举起屠刀的一刻化为了浓黑的液体,从那时起永远积存在了他的心底。
去了势,下面插了一根大麦秆,魏四叉着腿在炕上躺了一个月。为了减少小便,净身师成天给他喝臭大麻水,让他拉稀,就直接拉在炕上的稻草里,整个屋子恶臭难闻。魏四的运气不错,伤口没有感染,顺利度过了危险期。可是家人带来的消息让他一天比一天愁:魏家已经把房子卖了,全家搬进村边的土地庙,然而用这点钱作见面礼,吴公公根本不收。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已经成了全家的投资,不能眼看着半途而废,让他当“无名白”。哥哥魏钊早已分家单过,狠了狠心,把仅有的三亩薄田卖了,让他侄子把钱送了来。
这回吴公公收是收了,能不能进宫,却绝口不提。魏四的伤口好了,只好在京城乞丐们聚集的龙华寺里安身,一等就是四个月。这四个月里,几乎每天晚上他都做噩梦。秋去冬来,他连一身御寒的衣服也没有,整天窝在龙华寺偏房里,不敢出去。原来那些梦想不再想了,他现在满心都是后悔。原来虽然吃不饱饭,毕竟还算个正经人家呀,可现在,人不人鬼不鬼。他暗下了一条决心:如果进不了宫,宁可自杀,也不去当乞丐。
用家里把女儿卖给人家当童养媳的钱,万历十七年腊月十四日,魏四终于赶上了那一年最后一次挑选。前三所需要一个倒净桶的人。在所有待选的人里,他二十二岁算是最大的,长得魁梧,身手又灵便,成了那一拨二十多个人里唯一一个入选者。
消息传来,全家人烧香念佛。这一天,成了魏忠贤和他全家人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他的激动,不次于那个时代一个读书人的高中进士,虽然他只是找到了一份倒马桶的职业。谁又能想到,这个日子后来被人郑重记入历史,作为一桩巨大不祥的开始。
投入宫中之后,他投在太监魏朝的门下,改姓李,名进忠。他以花言巧语讨得魏朝的欢心后,魏朝将他推荐给大太监王安。王安也对他很不错。开始时,在司礼监秉笔太监、掌管东厂的孙暹手下,管理甲字库房。那年他才二十二岁。进宫后有了立身之地后才恢复原姓。
他巴结魏朝,和魏朝结拜为兄弟,哄得魏朝十分欢心,便把他推荐给王才人,管理伙食。王才人是神宗万历皇帝的妃子、熹宗的生母,魏忠贤利用这层关系,不时接近太子朱由校,不断送些奇巧玩物、精致吃食,太子非常喜欢他。
朱由校登基当了皇帝之后,魏忠贤成了亲信太监。他为了进一步爬上去,不惜踩着魏朝的肩头,另找台阶。
熹宗的乳母客氏,是皇帝身边的亲信人物。魏忠贤便向客氏大献殷勤,立刻博得客氏的欢心。客氏本是魏朝的“对食者”。所谓对食者,是明朝宫中的一种惯例。明朝太监都要轮流在乾清宫值班,可是他们又不能在宫中做饭吃,而宫女们都有伙房烧饭,于是太监都结交一名宫女,请她供给吃食。这种关系被称为假夫妻,公开则称为对食者,也有叫菜户的,按现在的说法,就是搭伙的。魏忠贤过河拆桥,一下子抓住客氏,从魏朝手中夺取了客氏,两人成了对食者。魏朝对魏忠贤非常不满,但魏忠贤颇能笼络客氏,使客氏越来越疏远魏朝。魏朝为了争风吃醋,竟不顾一切,在乾清宫的暖阁子里破口大骂,对打起来。这事弄得不可开交,连熹宗都知道了。后来熹宗出面干预,客氏说她讨厌魏朝,皇帝便把客氏配给了魏忠贤。魏朝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魏忠贤得到客氏的帮助后,日益得到熹宗的信任。不久,魏忠贤就从惜薪司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宝和三店。司礼监秉笔太监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要代皇帝阅批大臣奏章,但魏忠贤不识字,却在客氏的支持下得到这个职位。
魏忠贤大权在握,与客氏相勾结,恣意横行宫内,甚至害死了被逐出宫廷、放到凤阳去看守皇陵的倒霉鬼魏朝。
狡猾的魏忠贤,早已摸透熹宗的一喜一怒,引导皇帝极尽声色犬马之好,使其沉迷在糜烂的生活之中,不理朝政。熹宗又有一个特殊的嗜好,就是特别喜欢自己做木工活。他自己不但会用斧锯,而且还能盖房子,刷油漆,尤其精于雕琢制作小型器件。在他干起这些活儿的时候,便全神贯注,什么事情都不能使他分心,如果这时有大臣来奏报国家大事,他也会不耐烦。
魏忠贤见到有机可乘,便故意找熹宗聚精会神干木工活时,送上奏章。这时熹宗往往随口就交给魏忠贤去办理。这样一来许多事都可以不奏报,他的意志便成为皇帝的旨意。群臣明知如此,也只好照办。
魏忠贤对上架空了皇帝,对内则威慑后妃。他和客氏紧紧勾结作威作福,引起张皇后的不满。张皇后曾多次向皇帝告发,甚至以皇后的身份叫来客氏,想依法惩处。因此,遭到客氏和魏忠贤两人的怨恨,所以他们把矛头首先指向皇后。客氏知道皇后有了身孕,便布置心腹宫女,设法使皇后流产,造成熹宗无后。后来,又诬指皇后不是其父张国纪的亲生女,他们买通死刑强盗孙二,让他胡说皇后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怂恿皇帝废后。但熹宗和张皇后的感情很好,奸计未能得逞。后再诬告皇后父亲张国纪谋反,想以此株连皇后,不料熹宗听了,只下了一道圣旨,要张国纪改过自新了事,未肯深究。虽然皇后并没有被废掉,但其所生的三男两女皆被暗害,一个也没活成。至于其他妃嫔,魏忠贤拿她们更是愿杀则杀,愿废则废。
光宗的赵选侍,仅是魏忠贤一道假圣旨,便被逼自尽。裕妃有了身孕,他们得知了后,瞒着皇帝和皇后,硬是将裕妃囚禁起来,不给她吃喝,活活被饿死了。马贵人死得更惨:一日马贵人得机在皇帝面前说了一句魏忠贤的坏话,皇帝前脚一离开,魏忠贤就派人来假传圣旨,将马贵人赐死。魏忠贤勾结客氏,操纵后宫一意孤行,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后宫的后妃生命全操纵在魏忠贤的手里,熹宗的懦弱昏庸真是少有。
魏忠贤为了保全手中的权力,由他选取精壮太监编练禁军,配备火器。这支部队在紫禁城内操练,指挥部设在五凤楼上。魏忠贤为支配自如,把自己心腹安插在其中,担任各级军官。这支禁军部队常在紫禁城内演习,鸣金击鼓,燃放火气之声,惊天动地,扰得后宫不得安宁。魏忠贤身着盔甲,骑着高头大马,检阅这支亲军。即使熹宗在场,魏忠贤也敢鞭马疾驰,毫不为礼。藐视皇上的行为却得不到惩处,愈来愈放肆。
魏忠贤控制了皇帝以后,便结交朝臣。对朝臣顺我者升官,逆我者罢官坐牢。在魏忠贤的淫威之下,一些趋炎附势之徒,纷纷投在魏忠贤门下,先后集结约有八十多位大臣,形成了臭名远播的阉党。其间,以“五虎”、“五彪”尤为亲信。所谓“五虎”,是指文官,有佥都御史崔呈秀、兵部尚书田吉、工部尚书吴淳夫、副都御史李夔龙、太常卿倪文焕;“五彪”指的是武官,有左都督田尔耕、锦衣卫都指挥佥事许显纯、锦衣卫指挥崔应元、东司理刑杨寰、东厂理刑官孙云鹤。此外,还有以吏部尚书周应秋为首的“十狗”。而这些走狗门下的爪牙则更不可胜数,连内阁首辅大学士顾秉谦、魏广微也都是魏忠贤的党羽。顾秉谦更无耻的是让自己四个儿子都拜魏忠贤为祖爷,自己捞到间接儿子的头衔。魏广微求魏忠贤收他为侄子,魏忠贤看他年纪太大,所以认作兄弟。顾秉谦、魏广微都是卖身投靠魏忠贤才得以入阁的,当然他们两个对魏忠贤唯命是从。魏忠贤残害正直的大臣们,都是他们两个起草诏令的,再以皇帝的名义颁布;又不时嘉奖魏忠贤,压制朝臣。魏忠贤通过他的党羽,把持了中央的内阁、六部、厂卫以及地方上的总督、巡抚,所以《明史》上说他“自内阁六部、四方总督巡抚,遍置死党”是很有根据的。
魏忠贤的大小爪牙想方设法取悦他,因为只要能博得他欢心,立刻便可以一步登天,获得好处。每年正月十三日是魏忠贤的生日,这更是大小走狗献殷勤的大好机会。每年元宵节一过,大小官僚就忙着为魏忠贤准备礼物祝寿了。各家送礼的人从早到晚络绎不绝,往往是乾清宫宫门一打开,转眼之间,台上台下就挤满了各式各样的礼物,来拜寿的官员更是擦背摩肩,你拥我挤。甚至,有人为了能挤上前去,把衣服都给扯破了,脚也踩伤了。因为魏忠贤自称九千岁,所以拜寿的人一个个口中喊着九千岁,还有的人扯破了嗓子喊:“九千九百岁爷爷!”千岁千岁之声,震耳欲聋。
朝臣趋炎附势,外臣亦不甘落后。天启六年,浙江巡抚潘汝桢更荒唐地提出为魏忠贤建生祠,就是在魏忠贤还活着的时候为其立庙。此奏一上,正中魏忠贤的下怀,立刻以熹宗的名义批准了这个荒唐的请求,并为生祠赐名普德。潘汝桢见到这一投机已见成效,便下令聚资营建,弄得百姓倾家荡产。经过两个多月,在潘汝桢的督造下,天下第一座魏忠贤的生祠,便出现在杭州西湖湖畔。其规模之雄伟、建筑之精巧,和宫殿一样。祠中的魏忠贤像是用纯金铸成的,腹中五脏六腑都是用珠宝玛瑙制成,衣着华丽,跟皇帝不相上下。
普德祠落成的那一天,潘汝桢率全地区文武官员向魏像三拜五叩,加上鞭炮鼓乐,弄得乌烟瘴气。一些北京的官员也赶来学习,准备回去兴祠塑像。
潘汝桢这个带头羊一动,各地争相仿效。苏州的普惠祠、松江的德馨祠、扬州的沾恩祠、淮安的瞻德祠和北京的隆恩祠、广仁祠、茂勋祠,以及河南、河北、山东、山西、湖广、四川等三十余县,均建了祠。各地你争我比,生祠建的越来越宏大,耗费的百姓膏血不知几何。
甚至,白读圣贤书的国子监监生陆万龄竟然主张在国子监旁给魏忠贤立生祠,配祭孔子,荒唐至极。这股营建生祠的歪风,刮得人怨天怒、万姓唾骂。每修建一座生祠至少也得花掉数万两银子,多者则达数十万两银子。仅开封一地,因修建生祠就拆毁了两千多间民房;临清更厉害,修生祠一次就拆掉民房一万余间。这种祸国殃民的做法,遭到正派官员的反对,但是,反对者无一逃过魏忠贤及其爪牙的毒手。蓟州道台胡士容、遵化道台耿如纪就是因为不同意修祠和不愿对魏像下拜而被抓进监牢,白白送掉了性命。
魏忠贤以为用残酷的高压政策,能封住朝臣的口,能镇住百姓的不满,维持他们罪恶的黑暗统治。所以拼命增加场卫的特务,收罗党羽,把持各个要害部门。但事与愿违,魏忠贤和客氏的专权干政,早已引起朝中正直大臣的强烈不满。他们开始时,想拆散魏忠贤和客氏,削弱其势力。早在天启初年便由御史毕佐周、刘兰建议熹宗遣送客氏出宫,但熹宗恋恋不舍,以皇后年幼、需保护为由加以拒绝。后来,在多数廷臣压力之下,客氏一度出宫,但不久后又被熹宗召回。朝臣想拆散魏忠贤和客氏的关系,终告失败。
魏忠贤不顾朝臣反对,加紧勾结宫中太监。司礼监太监王体干、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都成了他的党羽。魏忠贤自兼领东厂,用田尔耕掌锦衣卫事,许显纯为镇抚理刑,监视内外动静,伺机镇压异己。
高压政策是压不服人的。天启四年前后,御史李应升等人先后上书揭发魏忠贤种种罪行。但是,这些奏章都没送到熹宗手里。魏忠贤假借熹宗的名义,反而责备大臣,终于引起了副督御史杨涟的强烈愤慨。他收集了魏忠贤四十二条大罪状,冒死上奏。在奏章最后,杨涟一针见血地指出:宫中府中,大事小事,无一不是忠贤专擅,反觉皇上为名,忠贤为实。
一石激水,激起千层浪。杨涟的奏章任何一条罪状都可置魏忠贤和客氏于死地。奏章传出后,受到朝中所有正直大臣的赞同与支持。魏忠贤收到奏章后,感到事情非同往日,利用熹宗尚未收到的机会,忙招客氏和王体干等心腹谋划。他们一起来到熹宗面前,假意哭诉他们对皇上的忠心,表示要辞去东厂的兼职,以免杨涟等人攻击。客氏又从旁进谗言,王体干歪曲杨涟奏章原意。在他们包围下,熹宗果然不辨真伪,下令严责杨涟。
杨涟无端受责,激起全朝大臣的义愤。当天,都给事魏大中、佥都御史左光斗、礼部右谕德谬昌期、屯田司郎中万璟、给事中陈良训和许玉卿、御史袁化中和黄尊素等七十余人,群起参奏,弹劾魏忠贤。内阁重臣叶向高、礼部尚书翁正春建议驱逐魏忠贤。昏庸之君熹宗还是不纳众议,交由魏忠贤处理。魏忠贤一见转危为安,立刻以熹宗名义降旨责斥大臣,同时,咬牙切齿地布置杀害杨涟等人的计划。其党羽暗中提供了反对魏忠贤的大臣名单,使魏忠贤可以分批处置政敌。
他决定报复。首先魏忠贤用廷杖威胁廷臣。工部郎中万瑾上书涉及魏忠贤,魏忠贤便立杖万瑾,万瑾活活被打死;不久,逼得叶向高辞职;随后,包括杨涟等数十位大臣被罢退。许多正直的大臣一见出现这种危机,纷纷辞职,魏忠贤趁机安插自己的爪牙,其后又逮捕了与杨涟关系密切的汪文言,下狱治罪。凶狠的魏忠贤拷打死了汪文言后,又假造口供,牵连杨涟等人,使得杨涟、左光斗等六人也被抓入狱,在牢中活活折磨而死。
制造杨涟冤狱后,接着又杀害了辽东经略熊廷弼,毁坏辽东边防,为建州女真蚕食辽东提供了方便;还借故罢了尚书李宗延、张向达等五十位大臣的官职,造成朝署为之一空。魏忠贤使自己党羽占据了整个朝廷各要害部门。株连所及,称赞杨涟奏章好的大臣也不肯放过。中枢吴怀贤在读杨涟奏章时,拍案赞叹,被家奴告发后,便被杀死,抄没其家产;武将蒋应阳刚刚为熊廷弼被害鸣冤,便遭杀害。
魏忠贤对百姓也不放过。发现有民众司与触及魏忠贤,便将其逮捕。为此,而遭到剥皮、割舌的人不知有多少。人们道路相遇,噤若寒蝉,只能以目示意,不敢轻易开口。
魏忠贤视熹宗如傀儡,任意行事。以熹宗名义滥施恩赏,魏门声势显赫,无人能及,无与伦比。
客氏居宫中,胁持皇后,残虐宫嫔,无人敢过问。她每次回家,去来都由数十名宦官、宫女前呼后拥,组成盛大的仪仗,熹宗也不如她威风。她经过乾清宫前,虽然这里朝中大臣都得下轿,但她却根本不理,大摇大摆地过去,熹宗都不敢怪罪她。家中童仆成群,见她到家,争先恐后地向她叩头请安,高呼:“老祖太太千岁!”她听得舒服,便大把大把的银子赏下来。亲戚也因她的关系都当了大官。
正当魏忠贤和客氏权势熏天、得意忘形时,熹宗突然死去。熹宗无子,遗命由其五弟信王朱由检继位。
朱由检继位,是为毅宗,年号崇祯。崇祯帝继位后,先由熹宗的皇后张氏主政。
崇祯帝知群臣对魏忠贤和客氏强烈不满,自己对他们也无好感。魏忠贤失去靠山,顿时感到生命财产不保,其党羽也人人自危。
再多的颂扬也改变不了魏忠贤目光短浅的现实。他对自己的身份地位一直没有明确的认识。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权力是建立在冰山之上的,如果没有皇帝的支持,他实际上什么也不是。他从来没有想到冰山融化之后,自己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他只是被本能和虚荣所支配,像一个喝醉了的驭手,胡乱地驾驶着大明社会这驾马车,向灭顶的深渊歪歪斜斜奔去。
但是,他的集团内不乏聪明之辈,他们意识到了魏氏权力基础的致命缺陷:皇帝总有一天会死的,何况明代皇帝大多短命,一旦皇帝去世,魏氏王朝很可能土崩瓦解。因此,他们暗中向魏忠贤献策,趁现在魏氏势力全盛之时,干脆代君自立。只有这样,才能确保魏氏集团利益长远。然而,一听到这样的建议,魏忠贤惊得面如土色。他严厉警告谋士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他魏忠贤是大忠之人,怎么能存这样的心?他在谕旨里夸自己“一腔忠诚”、“赤心为国”,这都是实况。像他这样的“伟人”、“忠臣”,怎么会做出这样不齿于人类的叛逆之事?
就像当初魏忠贤获得权力的轻而易举一样,命运停止在他身上的试验也是那样突如其来。谁也没想到,天启七年,年仅二十三岁的皇帝突然得了重病。这年五月,他开始腰疼,发烧,之后又浑身浮肿,已经呈现出大限将至的迹象。从症状上判断,他得的大概是急性肾炎。
魏忠贤显出了老仆本色。六十岁的他住进了离皇帝寝宫很近的懋勤殿,日夜侍候皇帝起居。为了救皇帝的命,他想出了无数办法。他请来巫师给皇帝驱邪,他在宫中发放金寿字大红贴裹,要用一片金色、红色的喜庆气氛驱赶病魔。因为皇帝的病情日渐加重,他多次暗自垂泪。
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三个月后,天启帝去世。由于无子,由弟弟朱由检继承帝位。魏忠贤哭得昏天黑地。他对天启帝情近父子,皇帝的突然崩逝,对他的打击颇为沉重。他一心一意地沉浸在悲痛之中,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正悄悄聚集在自己的头顶。他也知道新帝登基后,也许不会像先帝那样信任自己,自己不会再有这样大的权势,可是,凭自己的忠心,后路也不会坏到哪儿去。这个庸人,在政治上迟钝得可怕。魏氏集团的其他人可比他明智得多,还是在天启帝病重期间,就已经有人开始故意在朝政上反对魏氏,以在众人面前划清自己和魏忠贤的界限。魏忠贤对此还懵然不知。
新皇帝崇祯与天启帝完全不同,此人“心乐读书,十余龄即好静坐”。他对政治有着强烈的兴趣,一心一意要挽大明于危难。对于魏氏集团的胡作非为,他痛恨到了极点。一开始,他对魏忠贤还敬畏有加,慑于魏氏的巨大权势,他暂时没有任何动作。然而,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这个庞然大物其实是个纸老虎,即位两个月之后,他决定动手了。他首先示意臣下弹劾魏忠贤,长期以来聚集的反魏能量一泄而出,弹劾魏氏的奏折铺天盖地。天启七年十一月初一,崇祯帝发布文告,宣告魏氏乃大恶之人,“本当寸磔,念梓宫在殡,姑置凤阳”。
一声令下,前朝老仆魏忠贤听话地卷起铺盖,到凤阳祖陵去守陵了。然而,皇帝的“姑置凤阳”只不过是句客气话,算是给先帝留个面子,他怎么会真的养虎遗患。中国政治历来讲究斩草除根,魏忠贤面前只剩了死路一条。十一月初六,得知皇帝要取他性命后,魏忠贤在南行路上上吊而死。
魏忠贤的尸身最初被草草埋葬在阜城,后来为了昭示国法,又被挖出来处以凌迟之刑,并在他的家乡枭首示众。魏氏的贤子魏良卿被处死,其他家庭成员被发往烟瘴地面永远充军。河北肃宁大魏庄的一座座高宅大院被查抄、没收、拆毁。这些气势轩昂的层楼叠院刚刚建成几年,有的建筑还没有最后完工。
嚣张了三五年的魏氏家族瞬间土崩瓦解,不可一世的诸多公侯一日之间成了被人踢来踏去的死刑场上的尸首。刚刚聚敛到手的财富又一扫而去,侥幸没死的魏氏后人戴上枷锁,一步步走向遍地不毛的边疆。在那里,他们落地生根,盖起土坯房,开垦贫瘠的荒地,重新开始了赤贫的生活。
几十年前那场赌博换来的全部又失去,魏氏家族又回到了原点,不,甚至远远不及原来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