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乌龟给钱军安排了一个豪华套间,他和柳海洋上来接他去共进午餐的时候,钱军的门没有关,就那么敞着,好象随时欢迎客人前来拜访。小乌龟礼貌地在门上轻敲,钱军在里面应答:“请进。”小乌龟和柳海洋进去,房间里没有人,卫生间的门关着,里面发出了“喔喔”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有人正在用内力往外挤压排泄物。
小乌龟悄声对柳海洋说:“他刚来就便秘了。”
果然,过了半晌听见里面哗啦啦的水响,钱军系着裤子从卫生间里出来,满脑袋汗水,看样子累得够受。
小乌龟装作关心地询问:“肚子不好了?是不是换水土?”
“我这人有毛病,夜里睡不好就容易便秘,没事儿,过两天自然就好了。”
柳海洋说:“咱们下去吃饭吧。”
钱军刚刚说完自己便秘,柳海洋便叫他下去吃饭,这个话茬接的实在让小乌龟想笑,他忍住了没笑。
钱军便匆匆忙忙穿衣服,边穿衣服边问:“王部长呢?”
小乌龟说:“他先去了,在餐厅等我们。”
钱军又问:“黄总什么时候有时间跟我见面?”
柳海洋说:“吃过午饭你休息一会儿,下午两点半钟肖助理过来接你,先跟黄总见面交接,过后开全体职工大会,由人事部王部长宣布人事任免,明天王部长就回北京。”
钱军跟着他们来到三楼,王部长已经等在餐厅了,呆立的服务员见几个人就座便开始把水酒饭菜流水地上来,钱军想问问公司的基本情况,柳海洋跟王部长滔滔不绝地研究开发区有多少种地方名小吃,独有的煎蟹跟传统的清蒸螃蟹在做法上、味道上有什么不同,螃蟹有多少种吃法,每种吃法各有什么特点,钱军插不上嘴,也没心思跟他们研究螃蟹问题,只好沉默不语。倒是小乌龟挺热情地给他斟酒加菜,一个劲儿劝他多吃土笋冻,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土笋冻是高蛋白,在全世界也只有这里有,高蛋白,高胶质,还有补肾壮阳的功效。土笋冻是用一种样子跟厕所里的蛆虫长得很像的小虫子经过熬煮凝结成块做成的,不能细看,细看就恶心,吃的时候要沾上芥末、酱油等等,钱军本不愿吃,架不住小乌龟的满腔热情和极力推荐,只好夹了一块沾了碟子里的味料吞进嘴里,满嘴满鼻腔都是芥末的辛辣,呛得他一个劲咳嗽,眼泪鼻涕喷涌而出,他连忙掏了一大卷手纸捂住了嘴脸,心里暗暗提醒自己,今后吃东西一定不能轻信别人的推荐。
吃过午饭,钱军回房间睡了一会儿,小乌龟就来叫他跟黄智会面。黄智给钱军的印象挺好,这是个风度翩翩的老头儿。虽然已经满头白发,皮肤保养得却很好,白皙红润,绝对没有一般老年人的皱缩和斑点。他的衣着也不讲究,穿的更不是名牌,上身是一件普普通通的棕褐色条绒夹克,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毛尼西裤,系着一条藏蓝色暗花领带,显得庄重、儒雅。
接班程序按照黄智的安排有条不紊地进行,跟黄智热情握手寒暄几句之后,黄智开始给他介绍公司情况:人员、资金、已经完成的项目和正在开展的项目,公司目前的机构设置等等。这个过程实际上是一个固定的步骤,仅仅具有一种前后任领导交接班的象征意义。在这之前,国资委安排的审计组已经完成了对黄智的离任审计,他来之前汪主任已经将审计报告给了他,那个报告应该说是对南方集团目前经济状况的最有权威的资料性文件。他认真看了一下那份报告,审计组对黄智任期内南方集团的经营业绩是充分肯定的。公司的注册资金为一亿元人民币,在黄智的领导下,几年来,南方集团国有资产增值了百分之百,股东权益增值了百分之九十,流动资金拥有额三千万元,资产总额达到了两亿零五十万元,上一年贸易额两亿零五百万元人民币,利润一千四百五十万元,利润率偏低,可是如今生意不好做,这是谁都知道的,国有企业做生意不赔就已经不错了,能有利润就是优等生。资产负债率百分之四十。看过这份审计报告钱军暗中窃喜,他得到的并不是一家濒临破产入不敷出的烂摊子,而是一个丰满肥硕的大肉包子。就凭这份家当,够他钱军折腾后半辈子的了。
他过去听人家说过,省国资委从基层企业提拔的干部都是塞到那些资不抵债面临破产的单位顶枪口当炮灰的,效益好的企业提拔起来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省里的高干子弟,一种就是国资委批发下来的干部。所以来之前他心里还暗暗猜想,南方集团会不会也是一家亏损企业,总局把他派过来收拾残局来了。看过审计报告他彻底放心了,庆幸自己不是炮灰。
跟黄智谈话的时候柳海洋跟总经理助理小乌龟、财务总监裴国光还有王部长都参加了。那种会晤外交色彩很浓,大家都说些场面上的话,对即将卸任的领导工作成绩歌功颂德一番,对即将上任的领导将要取得的成绩预先祝贺一番,谁也不会往深里说什么,更不会说出让别人听着不舒服的话。会晤结束以后,大家一起到公司会议室参加全公司中层以上干部大会,王部长宣读了总局党组任命钱军为南方集团代理总经理的文件,黄智向大家做了告别讲话,钱军向大家做了自我介绍表了态,一切都按部就班井井有条,职工们对他们每一个人的讲话都给予了虽然不很热烈却也算挺有礼貌的掌声。当天晚上,公司在老友海鲜大酒楼摆了八桌,欢送黄智,欢迎钱军,闹腾到半夜。
第二天,按照计划黄智领着钱军到公司各个部门看望职工,用黄智的话说就是认认门,也让职工面对面认认他。王部长一大早已经让小乌龟送到机场去了,头一天晚上钱军专门嘱咐小乌龟他无论如何要到机场亲自送送王部长,他知道王部长这个管人事的头头内在的分量,也深知今后这位人事部王部长对于自己的重要作用,在中国,什么事情最终都要归结到两个字上:人事。人事问题处理好了,就什么问题都处理好了,人事问题处理不好,就什么问题也别想处理好。为此,他还专门备了薄礼:一只正宗的劳力士金表,市价十万块,准备在送别的时候抽空塞给王部长。根据王部长护送他上任这一路的表现,他已经断定,自己当上南方集团总经理的结果,跟王部长这位人事部部长原来的愿望相悖,而且,王部长跟南方集团原班人马的关系绝非一般,这应该成为自己尽快消除的隐患。在中国,最招惹不得的就是管人事的人,最应该成为朋友的也是管人事的人。
然而,小乌龟送王部长的时候却没有招呼他,回来后才告诉他说王部长不让打扰他,这让他非常遗憾,失去了一次跟王部长建立融洽、亲密关系的机会,因此对小乌龟极不满意,由此断定这可能是小乌龟有意不让他和王部长有更多的亲密接触机会。当然,心里面的不满他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跟这几个前朝遗老遗少维持关系也是他这个新上任的代理总经理必须完成好的功课,在董事会拿掉他任命书上括弧里代理两个字,正式任命他为南方集团总经理之前,稳定将是压倒一切的硬道理,起码要做到,召开董事会之前,他们不要公然制造出让他的任命难以通过的大麻烦。
到各个部门来看望大家的时候黄智没有让其他人陪,就他跟钱军两人。在这之前他们已经去过了总经理办公室、财务部、项目开发部、政策研究部、人事部、进出口贸易一部、进出口贸易二部、进出口贸易三部、国内贸易一部、国内贸易二部、国内贸易三部、国内贸易四部,这些部门多则五六人,少则两三人,他去的时候办公室里的人都挺悠闲,有的在摆弄电脑,有的在看报纸,有的聚在一起聊天,也有许多办公桌后面并没有人,黄智问人到哪去了,得到的回答几乎千篇一律:忙去了。
“这是国内贸易五部。”黄智对钱军说。这已经是南方集团的第十三个部了。第五国内贸易部的门虚掩着,黄智推开门,里面的人正在热闹闹地讨论股票涨跌趋势。见到他们两人便都纷纷站立起来,黄智说:“你们都在呀?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介绍。”黄智拉过一个胖乎乎的小个子对钱军说:“小船,黄小船,贸易五部的经理,业务很熟,这几年对公司的贡献很大。”又对黄小船说:“姜总想必你已经认识了,你的兵由你来给姜总介绍。”
黄小船笑嘻嘻地握了钱军的手,用四川腔说着普通话,每一个字吐出来都圆溜溜硬梆梆的象沾了油的石头:“欢迎姜总,等你老人家忙过了这一阵找个地方我们部给你接接风,到开发区了就得潇洒潇洒。”
钱军跟他算是第一次正式见面,没想到他就这么皮实,张了嘴要给他接风,半真半假地要领他潇洒,觉得这小子有点轻浮,就对他说:“先别忙着给我接风,等我弄清楚你赚了多少钱才敢喝你的酒。”
黄小船仍然嘻嘻笑着说:“我请客你埋单,跟我们赚没赚钱不相关。”
钱军也笑着对他说:“你们没赚钱我哪来的钱埋单?”
黄智对钱军说:“别搭理他,这小子从来没有正经,我给你介绍介绍这几位。这是小唐,唐威远,这是小王,王宏伟,这是……”
黄小船对钱军说:“他们都是我们小乌龟助理从东华金属公司调来的精兵强将。”
钱军没有在意他的话,据他所知,南方集团的职工都是从全国各地的企业调过来的,没有几个本地人,小乌龟又是主管人事的领导,所以黄小船告诉他这几个人都是小乌龟从东华金属公司调过来的他倒也没有放在心上。黄智听了这话表情却有些发僵,接过黄小船的话头说:“我们公司职工的基本情况姜总都知道,今天姜总来看看你们,今后在姜总的领导下你们要继续努力工作,有什么事情从今天起就直接找姜总。”
黄小船仍然嬉皮笑脸:“晓得啦,你老人家功成名就告老还乡了,姜老板今后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了。”
黄智哈哈笑着说:“别忘了,市场、顾客才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姜总跟我一样,你没效益照样没奖金,亏损了照样扣工资,对不对,姜总?”
钱军只好点着头说:“对,经济效益第一。”
黄小船作出一副苦脸说:“我晓得啦,可是公司的名字不改累死我们都发不了。难发集团,就凭难发这几个字公司要发展也有限。哎,没办法,心不苦命苦啊。”他有意把南方集团说成难发集团,其他人听他这么说都咯咯唧唧地笑了起来。
钱军方来,不太了解这帮人,对了这种调侃只好用调侃来应付:“你说这话有道理,南方集团,发展优先,就是说我们公司优先发展,发展才是硬道理么,再加上优先发展,我们公司就更硬了。”
黄智把钱军从贸易五部拉出来,对他说:“黄小船就这个没正形的样子,人还不错,做生意是把好手。”
从国内贸易五部出来,公司办公区域占据的这一层楼实际上已经走了个遍,黄智对他说:“从明天开始我就不上班了,有什么事情你随时打电话,需要我过来我就过来。”
钱军听黄智说他从明天起就不再到公司来上班了,大大松了一口气,后任领导就怕前任领导老狗拉屎不挪窝,名义上退了,每天照样跑到办公室喝茶看报,名义上无职无权了,实际上什么事情都要光顾,都要追问,简称顾问。听到黄智这么说,反而有些惊异,没想到他倒真能拿得起放得下,这么大一摊子事,说撂手就撂手了。
心里想着你最好永远不要再出现才好,嘴里却还在假客气:“我刚刚才来,许多情况还不了解,您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能不能再坚持一段时间?等到一切就绪了,到那个时候我再正式开个欢送会,您从后天起就不来上班了,过渡期是不是太短了?公司和职工也都需要有个适应期么。”
黄智说:“新的领导班子已经组建起来了,我再恋战容易对你们的工作形成干扰。再说了,我虽然回家了,可是人还在么,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的你尽管安排,我保证尽力而为。”
两人说这话的时候站在黄智的办公室门口,在钱军来之前黄智就已经将办公室里自己的私人物品都收拾好拿走了,就剩下交办公室钥匙了。黄智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走廊里的灯坏了几盏,因此走廊非常昏暗,黄智正在掏钥匙准备开门,却从走廊另一头咚咚咚走来一个大胖子,伴随着沉重的脚步还有胖人才会拥有的粗重的喘息。
“黄智,我的事你还没交待清楚就想跑?没那么便宜,从今天开始,你不给我说清楚我就彻底跟定你了。你说说,我的事情怎么办?”大胖子还没到跟前就迫不及待地叫喊起来,好象黄智真的要躲开他跑到哪去似的。
黄智冷冷的对来人说:“你的事情公司领导班子已经定了,不能办,你再纠缠也没有用。”
那人猛然扑了上来,伸手就抓住了黄智的脖领子:“什么狗屁领导班子,四人帮,黑班子。你别拿领导班子糊弄人,别人不懂我懂,你那个狗屁领导班子是谁批的?就是你个人定的,南方集团是国有企业,不是你黄智的私人财产,你想怎么就怎么,没那个好事儿,今天你……”
黄智挣扎着想摆脱他的撕扯,可是那人挺有劲,抓得很紧,黄智怎么也摆脱不了。钱军让这突如其来的情况闹得有些发懵,黄智跟这人有什么过节他不知道,甚至这人是哪来的他都弄不清楚,从两人的言谈吐语中大约可以听出来,这人似乎是公司的职工,有什么事情黄智没有给他办所以来找麻烦。黄智让他闹得挺狼狈,也非常气恼,大声呵斥着:“你真不要脸,公司那么多钱你都弄到哪去了?今天我明告诉你,你的事情就是不能办,房子不能补贴,工资不给涨,奖金你更别想。”
黄智虽然也是火冒三丈,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尖锐嘶哑,可是音量却并没有明显的增强,钱军不知道这是因为他的修养到了这个境界,还是他顾面子不愿意跟对方大声嚷嚷。钱军愣了片刻,恍然在这种时候自己不能袖手旁观,连忙冲了上去,帮着黄智掰那个大胖子的手指,想把黄智从他的魔掌中解救出来:“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话好好说,我是新来的总经理,你放开黄总,有事找我。”
钱军长期在国有企业当头头,特别是搞垮了北方机械公司,遇到的麻烦当时特别多,职工家属闹福利待遇、职工子弟闹招工就业、下岗职工集体请愿等等这些事情他都经历过,已经磨练成了精,应付各种各样的上访职工或者职工家属是他的长项,这个时候便本能地出面替黄智解套。
“我找你干吗?我的事情又不是你造成的,赖不到你身上。”那人对钱军还算客气,口气缓和了许多,也顺着他的劲头放开了抓着黄智的手。
“你跟我来,我跟你谈。”这是他长期应付上访人员的一招,叫釜底抽薪,就是将上访人找的对象跟上访人隔离开来,让他的事情接不上茬,磨损了他的锐气,再谈问题就比较有利。
“我就要跟他谈,我的事情都是他造成的,我找别人没用。”
“你是不是要解决问题?如果你就是为了找黄总出气打架,那我就不管,如果你是为了解决问题,你只能听我的,黄总已经退休了,他即便想给你解决问题也没权了。要解决问题你就跟我走,不想解决问题我也不陪你了,我还忙着呢。”
那人来闹当然是想解决问题,如果仅仅是想发泄对黄智的怨气,办法多了,地方也多了,没必要到公司来。钱军见他犹豫不决,扯了他一把:“来吧,想办事不就得找能办事的人吗?办不了事的人你找他也没用。”
那人狠狠瞪了黄智一眼说:“我跟你没完,你等着。”
黄智没有理他,掏出钥匙找锁子眼开门,钥匙哗啦哗啦地响着,钱军知道他被气得够呛,手一直在发抖。
钱军领了那个胖子来到总经理办公室,途经各个部门的时候,他突然想到,这些办公室里的人不可能没有听到刚才走廊里吵闹的声音,然而他们都躲在办公室里谁也不出面劝解,包括总经理办公室的职员。他的心顿时就有些冷飕飕的,这是什么破单位?人怎么都是这副德行?别说是有人来找总经理的麻烦,就是路人碰到这种事情不敢期望他拔刀相助,出来当个看客总是人之常情吧?难道南方集团的人连起码的好奇心都丧失了吗?
看到总经理办公室主任糖三角正在看报纸,钱军肚子里不由就开始冒火,刚才的事情他肯定听得一清二楚,按照正常情况他应该第一个到达现场替领导解围保驾,可是他居然能够稳坐泰山喝着茶水看报纸,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老唐,你忙什么呢?”钱军硬将火气压了下去,语气却非常冷峻。
糖三角急忙站立起来:“姜总,没忙什么。”
糖三角姓唐,下巴很尖,脑袋顶部又非常平整,整个脑袋就成了一个倒置的三角形。眼睛更是两个非常正规的等边三角形,非常对称地摆放在倒三角形的鼻子两旁,鼻子两边各有一条深深的纹路,以鼻子为中心向两个嘴角延伸,再次构成了一个正三角。招风耳朵象两个压扁了的漏斗支棱在脑袋两边,更加突出了他的特点:满脑袋满脸的三角形。最难得的是,如此众多的三角形聚集到一个人的脑袋上,看上去竟然还挺顺眼,这也算是造物主的一小杰作。因此南方集团的人除了黄智都把他叫糖三角,糖三角是北方人喜欢吃的一种包裹成三角形的面食,个头比一般的包子大,皮很厚,里面是甜腻腻的糖。后来钱军得知,糖三角的尊称也是郜天明第一个叫出来的,到后来许多人叫成了习惯叫顺了口,甚至连他的名字都忘了。
“对不起,我刚才忙着整理材料,没听见。”
睁着眼睛说瞎话,钱军立刻给他下了结论。总经理办公室距离黄智办公室并不远,走廊又是那种非常聚音的封闭式,别说大声吵闹,就是穿着布底鞋轻轻走过,清晰的脚步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刚才那阵吵闹就算是睡着了也得被吵醒,除非是死人,不然绝对不会听不见。钱军没有当面拆穿他,他刚刚上任,严格地说还没有正式上任,对每个人的了解更是一无所知,干了这么多年的企业领导,他闹明白了一个非常普通却又非常不引人注意的规律:人,人与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复杂多变的对立统一关系,也是影响甚至决定所有事物发展结果的直接间接的最重要的因素。南方集团人气不旺,这是他已经感觉到了的,他还不敢断定南方集团人心涣散,可是人事关系的复杂他却已经感受到了。
他不再搭理糖三角,转过脸对那个闹事的胖子说:“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说,来,请坐。”
糖三角赶紧收拾干净茶几上的杂物,手忙脚乱地给他们斟茶倒水。双手捧着茶杯递给钱军的时候,他背朝那个胖子,面朝钱军,用劲冲钱军挤着那双三角眼儿,既像好色之徒调戏妇女,又象三陪小姐对客人使媚眼儿。钱军没有理睬他的暗示,因为他实在搞不明白他在暗示什么。糖三角终于耐不住了,递水给胖子的时候直截了当地对胖子说:“张胖子,有啥事找我么,黄总已经退了你再找他也没用啊,姜总才来也不了解情况,你找他他也没办法答复你。你那点事儿我都知道,能解决不早就解决了……”
张胖子没有接他递过来的白开水,不屑地瞪了他一眼:“找你?你算什么东西?五十岁的人了小乌龟把你从内地弄过来不就是为了养条狗么?你能解决什么问题?你少跟我叻叻,我懒得尿你。”
糖三角让张胖子憋得直眨巴眼睛,可怜巴巴地对钱军说:“姜总,你看这个人,油盐不进……”
张胖子却站了起来对钱军说:“姜总,你要是想谈事到我那去行不?我一看糖三角就想打人。”
钱军奇怪地问:“到你那去?你在什么地方?”
张胖子说:“我就在楼下,清欠组,黄智今天不是领你到各部门视察么?我们清欠组也算一个部门吧,你怎么不过来?”
钱军听柳海洋说过,楼下那一层办公室都租出去了,所以黄智领他走访各部门的时候就没想到楼下也有他们公司的单位,听张胖子这么一说,倒有些奇怪,捉摸不透是黄智有意不领他到这个被称为清欠组的部门去,还是疏忽大意忘了。
“噢,你是咱们公司的员工啊?在清欠组?”钱军进一步落实。张胖子点点头:“对呀,公司刚开业我就在,现在是公司缓期执行的死刑犯。”
钱军说:“走,到你们清欠组去看看。”
糖三角提醒他:“姜总,快到吃饭时间了,改日再去吧。”
刚才糖三角对他当面撒谎,钱军对他挺恼火,这会儿哪里还会听他的,不管他是好心还是恶意,钱军都不想按他的指挥棒转悠。
“不就在楼下么?看看去,吃饭早一点晚一点还能饿死人?”于是他跟在张胖子的身后从八楼下到了七楼,由此也很不愉快地认识了郜天明。
清欠组在走廊最里边的角落里,一个挺大的办公室乱七八糟地摆了几张桌子,里面零零散散地坐了四个人,人坐的也挺乱,从桌子的摆放方向来看,每个人都是背靠背坐着,象是互相正在闹别扭。办公室里地上扔着碎纸,桌上堆着旧报纸,可能抽烟的人多,屋子里烟雾弥漫象是失火现场,杂乱无章像是国民党逃跑后留下来的军事指挥部。
钱军跟黄智走访各个部门的时候,各个部门的职工虽然不能说是热烈欢迎,却也彬彬有礼,没有一个不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跟他打招呼的。今后,钱军就是他们的老板,在一定范围内可以决定他们的命运,所以大家对他毕恭毕敬既是礼貌,也是无奈。当他跟张胖子走进清欠组的办公室后,张胖子向几个满脸旧社会惆怅无聊的人宣布:“新来的姜总经理来看我们了。”大家先是一惊,然后纷纷起身竭力挤出笑模样伸出手来跟他握,唯独那个坐在办公桌前面埋头写着什么的人竟然连头都没有抬起来,摆出我行我素的臭德行硬装着对钱军的到来置若罔闻。
钱军自信跟这个人从未谋面,当然也就不存在过去有什么私人恩怨的可能,他这副样子倒让钱军感到惊讶,暗忖可能他就是那种从小少教育对人傲慢无理的倔强家伙,或者就是那种自命不凡怀才不遇并且因而愤世嫉俗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所谓的人,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真的埋头写着什么真的到了浑然忘我的境地。
钱军跟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一一握手之后,专门来到他的办公桌前面:“写什么呢?”
那人这才抬起头来,把手里写的东西递到钱军眼前:“没写啥,胡画呢,练练签名,有朝一日祖坟上冒青烟了,签名批文件字写得不好可不行,请领导检查。”
钱军从他手里接过那页写满字的纸,只见上面果真写满了各种笔体的“郜天明”,心里暗想原来他就是郜天明,忍不住看了他两眼,这是一个五官端正的人,皮肤有些黑,戴了一副眼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由于他坐着,看不出身高。
“字写得不错么。”钱军说得是心里话,郜天明的字笔划流畅,架构硬朗,如果一个人的字真能反映出他的性格,钱军断定这是一个性格直爽又有些倔强的人。不过他的无礼傲慢却让钱军从心里对他不以为然。根据他的人生经验,越是对别人傲慢无礼的人,往往越是内心掩藏着自卑的人。再不然就是那种愤世嫉俗却又无可奈何的人。
郜天明咧咧嘴,微微露了笑模样算是对领导表扬的回应。
张胖子手忙脚乱的抓过来一张椅子,让钱军坐下,张张罗落地给他泡茶拿烟,钱军接过茶杯,谢绝了香烟,张胖子就抓紧时间向他诉苦:“姜总,你说说我该不该找他黄智算帐?我好赖也是高级经济师,在国有企业辛辛苦苦干了几十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吧?他黄智凭什么不同意我参加房改,凭什么给别人长工资不给我长?我二十年前就是处级干部了,可是他凭什么把不给我安排职务,把我塞到这儿清什么欠,不就是因为我没有给他送钱塞红包吗?退休想一走了之?没那么便宜。黄智那个老王八蛋,我非得把他送到监狱里去……”
张胖子脸红脖子粗活象一头看到红布的公牛,对着并不在场的黄智破口大骂,其他人则埋了头看报纸看杂志,郜天明又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听到张胖子说非得把黄智送到监狱里去,他插了一句嘴:“张胖子你也太有本事了,人家在台上的时候你能把人家送进去才算本事,人家退下来以后你才要把人家送到监狱里去,监狱长是你爸爸?即便监狱长是你爸爸,法院没有判决他也不敢你说关谁就关谁呀。”
张胖子正说得慷慨激昂,让郜天明冷不防这么一句噎得直眨巴眼睛,咽了两口吐沫立刻把矛头转向了郜天明:“郜天明,谁都知道你是黄智调过来的,黄智也没少给你好处,你当然向着他,不过你别剃头挑子一头热,如今你不也跟我们一样坐了冷板凳么?”
郜天明忽然问:“张胖子,你今年多大了?”
张胖子让他问愣了,顺口说:“五十四了,你问我多大了干吗?”
郜天明说:“我还以为你才四岁正上托儿所呢。”
张胖子让他弄得莫名其妙,连连追问:“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说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
郜天明说:“如果你真的五十四岁了,那你前面那五十年都白活了,只剩下四岁了。”
张胖子受了奚落,对郜天明说:“我不跟你说,你是黄智的亲信,我在跟姜总汇报工作,你少插嘴。”
“汇报工作?也不怕丢人,你有什么工作可汇报?姜总,到点了,我们可要下班吃饭了,你要是愿意听张胖子汇报工作你耐心坐下来慢慢听,我们可不陪您了。”郜天明又对其他几个人说:“都走哇,吃饭去,张胖子要给新来的领导汇报工作呢,咱们别守在这儿听呀。”
其他人听他这么一说,也纷纷起身收拾东西,匆匆忙忙朝钱军点头告别,一个个下班走了。
钱军让他们闹得有些尴尬,张胖子倒好象真的抓住了机会,坐下来点着一支烟,摆出了一副要跟钱军促膝长谈的架势。钱军偷偷看看表,已经十二点钟了,真该吃饭了,一想到吃饭肚子也立刻开始咕咕叫着提醒他,他猜测像张胖子这种人可能真的没有什么工作可汇报的,显然,人家并没有安排他具体工作和实际职务,他所谓的汇报工作八成是谈他自己的问题,不外乎参加房改、长工资、职务安排等等这些问题,他相信这些问题肯定都是有原因的,如果没有原因,黄智不可能让一个有几十年工龄的老处级干部混成这副倒霉相。
“姜总啊,我说黄智罪大恶极一点也不过分,现在好了,上级派了你来,你一定会拨乱反正,还我们一个公道……”张胖子开始“汇报工作”,钱军却已经没了听他汇报的丝毫兴趣,可是又不好意思打断他一走了之,只好硬着头皮坐在那里,暗自捉摸能找一个什么不伤对方面子的借口来摆脱对方解救自己。张胖子的嗓门挺大,尽管钱军不想听可是声音仍然往他耳朵里钻,这样一来他的思维就不断受到干扰,思想就象遭到炮击的通讯线路断断续续难以连接,自认为向来挺灵活的脑子竟然一时编不出个能说出口的理由来挽救自己。
糖三角终于来救架了,他鬼鬼祟祟地从门缝里露出半边三角脑袋,对钱军说:“姜总,省国资委来电话了,你接不接?”
钱军连忙说:“接,国资委的电话怎么能不接呢。”趁机对张胖子说:“实在不好意思,我去接个电话,以后时间长着呢,我专门安排时间跟你好好谈谈。”
张胖子瞪着糖三角:“现在都十二点多了,省里那帮老爷早就吃饭睡觉去了,这个时候来电话,嘿嘿嘿,你咋不说是政治局来了电话呢。”
糖三角老脸微红,嘴上却还硬犟:“你看你这个人,省里来电话还能是假的?我骗你还行能骗姜总吗?”
张胖子仍然嘿嘿冷笑,起身收拾东西:“算了,真的也罢假的也罢,都该吃饭了。”
钱军抓紧时机跟糖三角离开了这间让他觉得有些像垃圾站的清欠办公室,他说不清是这间办公室里杂乱无章的摆设让他觉得这是一个垃圾站,还是这个办公室里的人让他觉得这是一个垃圾站。上了楼糖三角才告诉他省城没来电话,他是怕姜总让那个张胖子粘上脱不了身编了个假话,请姜总原谅他擅自作主。
钱军鼓励他:“今后遇到这种事情就的灵活点,你做得对。”
糖三角受到表扬立刻变成了红糖馅的,满面红光,精神振奋,跑在前面替钱军按电梯钮,一直把钱军送进餐厅,又指挥着服务员上菜上饭上酒,站在钱军身旁跟服务员一起为钱军服务,钱军邀请他坐下来一块吃,他连连摆手:“不了不了。”
钱军看看桌上四凉四热的菜肴,按照他的食量最多只能吃掉三分之一,就硬逼着糖三角陪他吃:“你要是不吃就别在这儿站着,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了不都浪费了?你就老老实实坐下来一块吃点儿,就当为了不造成浪费。”
糖三角总算服从指挥,小心翼翼地坐到了他的对面,又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从盘子边上夹起一筷头鱼香肉丝放到碗里。钱军要给他倒啤酒,他连忙起身双手捧杯,嘴里连连道谢,表情紧张万分,手都开始微微颤抖,好象钱军给他杯子里倒的不是啤酒而是砒霜。忽然间,钱军觉得面前这个人挺可怜,虽然他对糖三角一点也不了解,却判断他活得挺困难,非常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