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乌龟是属鼠的，一九六零年出生的老鼠。那一年是大灾之年，那一年的老鼠特别贪婪，特别狡诈，还具有异乎寻常的生存力和繁殖力。小乌龟印证了这种说法，虽然生在六零年，他的发育却没受大饥荒的影响：身高一米八零，体格强健，如果人的长相真的跟属相有关，从他的体格看，他不应该属鼠，属马还差不多。脑细胞过于活跃使他的脑袋早早就开始谢顶，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一些，说明他的大脑很少有休息的时候。面部的皮肤是那首著名打油诗的真实写照：远看烂酸梨，近看桔子皮，下雨不存水，刮风净是泥。作为男人，有一张桔子皮般粗糙的脸并不算丑，甚至还能看作是一种粗犷的雄性美，大洋马就这么说过。大洋马是公司财务部的会计，在小乌龟当了总经理助理之后对他异乎寻常的殷勤，每天中午都要把午餐送到他的办公室陪肖助理共进午餐。小乌龟的最大缺陷是不能笑，他一笑，别人马上就能从他脸上看到老鼠的影子。

郜天明就是从他的笑容认识了什么是奸笑，在这以前，奸笑在他脑子里只是一个抽象的形容词，见到了小乌龟的笑脸，抽象的概念具体化形象化了。

“干你老母，一笑满脸奸相，交不得。”郜天明在几乎所有人面前这样评价小乌龟。

郜天明是开发区本地人，“干你老母”既是骂人话，也是感叹词，叫小乌龟更是一本正经的变成了“小乌龟”，据说公司的人开始集体有意无意地把肖武贵叫成小乌龟就是从郜天明那儿起步的。郜天明看到别人笑，就拿小乌龟的笑容做标尺，凡是类似于他的，郜天明就一概确定为奸笑。

小乌龟安顿好钱军就匆匆往黄志谋的办公室跑，他急于听听人事部王部长怎么解释没有按照许诺安排柳海洋接班，却莫名其妙弄来一个把著名的北方机械公司搞垮的钱军当总经理。他一出电梯门却看到郜天明正等着乘电梯下楼，这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郜天明可不管他愿不愿意见到自己，堵着电梯门问他：“小领导这么忙，又有什么阴谋诡计要出台了？”

小领导又是郜天明的创造性称呼，这个称呼更让小乌龟恼火，他觉得比叫他小乌龟还难听，顿时就拉长那张坑洼不平的脸，对郜天明说：“郜主任让开点好不好？我还忙着呢，不象你整天没事瞎球转。”

直到如今“郜主任”都是让郜天明最心寒的称呼。如今的郜天明已经不是初到公司时候的郜天明了，那时候他虽然仅仅是总经理办公室的副主任，还排在柳海洋这个副主任的后面，可是在人们的眼里他是黄智带来的亲信，是顶替柳海洋当办公室主任来的。如今他只不过是个靠边站的闲人，最大的本事也就是当面背后说说风凉话，求个嘴上痛快，而柳海洋却当了副总经理，连小乌龟这个当初的人事科长都当了总经理助理，成了领导班子成员，所以小乌龟根本不屑于搭理他，可是看到他那张阴阳怪气的黑脸小乌龟就忍不住故意叫他“郜主任”气他。

郜天明执著地追问他：“新总经理上任了，你们那套按部就班走马上任的方案行不通了，今后不知道小领导说话还象不象大领导那么算数了？”

小乌龟冷冷地说：“不管谁来当总经理，我在南方集团说了都照样算。”

郜天明说：“趁你还说了算，你还不赶紧给你那些亲戚朋友找条活路？我想新来的总经理不会替你养活你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吧。”

小乌龟知道郜天明在到处散布南方集团快变成乌龟王八窝了，还到处给人掰着手指头算公司里百分之三十的员工是他小乌龟的亲戚朋友，这让小乌龟很恼火，却又没办法，因为这是事实。他也怕跟郜天明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一来这件事情在现在这时候闹起来他会很被动，二来他确实有急事，没有时间跟郜天明浪费时间，于是甩脱郜天明说了声：“我还有事儿，你该干啥干啥去，我没时间陪你玩儿。”说着就朝黄智的办公室跑。

小乌龟摆脱了郜天明来到黄智的办公室的时候，柳海洋正满面委屈地听王部长给他解释什么，黄智坐在办公桌后面听着，脸色挺严峻的，好象公司刚刚发生了暴力抢劫。小乌龟听到王部长正在对柳海洋说：“这种事情谁也没办法，希望你能正确对待，再说了，你还年轻，还有的是时间，以后机会还多着呢……”不用再往下听他就知道柳海洋又在哀叹自己没能顺理成章地接班，他对柳海洋这副德行挺反感，事情已经这样了再说这些屁话有什么用？有本事早干啥去了？他这时候突然想到了阿斗，刘邦那个因为没出息而在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贻笑万年的窝囊废儿子。

“安排好了？”黄智见小乌龟进来，就打断王部长的话问他。

“喔，安排好了。”

黄智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王部长见他进来也就不再劝说了柳海洋了，反过来问他：“你知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回省城的航班？”

小乌龟说：“天天都有，有时候一天两三个航班呢，你什么时候走随时说话我保证你想什么时候走就能什么时候走。”

王部长满意地点点头，对黄智说：“我看就这样吧，下午你先跟钱军见见面，介绍介绍公司的情况，接着就开全公司职工大会，宣布任命，我明天就回去，家里一大摊子事儿，忙得人姓啥都忘了，汪主任只给了我两天时间，明天无论如何要赶回去。”

黄智明白，他这是不好意思，面子上也过不去。在这之前他不止一次地拍着胸脯打保票，黄智退下来保证让柳海洋接班，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个钱军，等于他这个人事部部长许了空愿放了空炮，所以在这件事情上他确实没有面子。其实黄智也理解他，他不过就是个人事部部长，虽然有干部考核权，提拔任用建议权，却没有最终的决定权。南方集团说到底是国有企业，不是谁家的私有财产，干部任命绝对不可能像爸爸送孩子上学那么简单。提拔柳海洋的事情汪主任当初也表过态的，不照样说变卦就变卦，他一个人事部部长的能量就更有限了。所以黄智对小乌龟吩咐：“就按王部长说的安排，一会儿你跟海洋陪王部长、姜总一起吃午饭，吃过午饭下午三点钟请他到我办公室来，下午四点半开全公司职工大会，明天的机票就买上午的，还按老规矩办。”

黄智说的老规矩就是机票钱由公司出，机票交给王部长后回到北京他照样可以报销，这样无形中他就得到了一千多块钱的外快。住宿也是这样，他住在酒店里，不收钱，发票却照样开，回去他可以报销，还能拿出差补贴。

“算了，不要再麻烦你们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回去后能报销么。”王部长头一次对这种惯例表示谢绝，黄智心里暗笑，觉得王部长挺有意思，事情没办成连这种小毛毛便宜都不好意思了。

“别，你怎么也客气起来了，这是集团的惯例，不光对你，上面来的领导都是这么办的。”黄智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王部长也就不再吭声了。

柳海洋突然说：“中午就让肖助理陪陪算了，菡菡快高考了，我得回家弄饭。”菡菡是柳海洋的女儿，今年要高考。黄智却知道，柳海洋的老婆已经在原单位办了内退，拿着两千多块钱内退工资在家里待着，根本用不着他回家做中午饭。他这是推辞，是不愿意陪那个从他嘴边抢了肉包子的钱军。到机场迎接钱军就是他逼着去的，刚开始柳海洋死活不去，黄智说：“你不但要去，还得热情周到，王部长跟他一起来，你装也得装出个样子，起码让王部长有个好印象，不然你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别再想南方集团总经理这个位子。”这样他才跟小乌龟到机场辛苦了一趟。这会儿他又推辞，黄智不由就有些生气，暗骂这小子真是抹不上墙的烂稀泥，一点劲头都没有。不管怎么说，今后人家是常务副董事长，总经理，党委书记，党政一把手，你面子上怎么说也得过得去，不然今后还怎么共事？除非你不在这儿干了。要是在过去，他可能会给柳海洋做做工作，说说目前的情况下陪钱军吃饭的重要意义，可是今天他却没有心思在他身上再费口舌，他冷了脸对柳海洋说：“随你便吧。”

小乌龟连忙对柳海洋说：“柳总，别人陪不陪不要紧，王部长你总得陪陪吧？”

王部长也说：“陪不陪我不要紧，钱军新来乍到，还是得热情一些。”

柳海洋很不情愿地说：“那我就陪王部长。”

黄智说：“你们去办你们的事儿吧，我跟王部长还有事情谈。”

小乌龟看看表，提醒他们：“已经十一点了，一会我下来请王部长。”

黄智说：“不用了，我跟王部长就几句话，说完了我送他到房间，你们到餐厅之前直接到他房间叫上他就成了。”

小乌龟跟柳海洋正要出门，黄智又叫住他们说：“这样吧，十二点整，你们准时到王部长房间请他。”

小乌龟跟在柳海洋身后出来，小心翼翼地替黄智关严房门，柳海洋悄声问：“你估计黄总跟王部长能谈什么？”

小乌龟暗想这还用问，肯定是套套底，打听钱军上任的背景和经过，因为这件事情确实太出乎意料了，按黄总的性格，他不打听明白肯定放不下手，就象小孩子拆钟表零件，不看个明白不罢休。他想归想，却不对柳海洋说出来，摇摇头：“我哪知道。”

柳海洋叹了一口气说：“我们跟着黄总打天下，鞍前马后，奔波劳累，吃苦受累好容易有了今天这个局面，到头来却闹了个两手空空，人家却坐享其成，真他妈的窝囊。”

小乌龟有些好笑，这些话是他在接到总局关于钱军的任命通知后对柳海洋说的，才过了一天柳海洋又返销给他了，这小子脑袋里面的电路真乱套了。小乌龟想，其实黄智也是多此一举，事情已经定了，再打听任命钱军的内幕还有什么意义？他自认为算是消息极为灵通人士，对这件事情却也是懵然不知。突然任命钱军这样一个名声并不好的人来担任南方集团的常务副董事长、总经理兼党委书记，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之外，彻底打乱了许多人的长远计划，更是南方集团所有人始料未及的。

黄智面临退休，他极力推荐的接班人选是柳海洋，这是人所共知的，而且他已经替柳海洋，或者说是替他自己铺好了班子：柳海洋担任总经理，小乌龟担任常务副总经理，裴国光担任分管经营的副总经理，裴国光是公司的财务总监，郜天明按照他的名字谐音给他起的绰号是“赔个光”。这几个人都是黄智在任期间一手提拔上来的。据当时国资委人事部王部长告诉小乌龟的情况，对这个班子布局国资委汪主任刚开始是同意的，认可的。也有一两个副主任对这个方案持保留甚至反对态度，认为这是黄智想在退休后当太上皇，垂帘听政。虽然几个副主任有不同看法，可是如果汪主任坚持，黄智的安排还是非常有可能实现的，开会讨论的时候，只要不牵涉到个人的重大利益，副主任们谁也不会因为一个南方集团的总经理人选跟主任闹个面红耳赤。所以小乌龟一直认为黄智退了之后他们按部就班各自走马上任顺理成章。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南方集团领导班子的人选问题即将定局的时候，汪主任不知道怎么一夜之间就彻底变卦，突然提出来个钱军，而且态度极为坚决，弄得其他副主任莫名其妙，结果黄智的临终安排彻底落空，也打乱了柳海洋他们一帮人的事业规划。

电梯来了，小乌龟跟柳海洋钻了进去，小乌龟这才说：“你以为光你窝囊啊？我比你还窝囊，你好赖还弄了个副总经理，我算什么？总经理助理，什么叫助理？不上不下骡子干部。”

“不行，我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柳海洋说。

“你咽不下这口气又能怎么样？你以为你爸爸还在台上叱诧风云哪？”

柳海洋他爸去年已经退休了，小乌龟估计他没弄上总经理跟他爸退休绝对有关系，如果他爸爸没有退休，柳海洋这个八旗子弟公子哥儿，当上集团总经理那是手拿把掐的事儿。说心里话，柳海洋能不能当上总经理小乌龟比他自己还关心，因为黄智的布局把他们捆在了一起，只有柳海洋当上总经理，他才能当上副总经理，而小乌龟自信，如果柳海洋当了总经理，他就是管总经理的总经理，他相信自己绝对有那个实力。

小乌龟对于自己“骡子干部”的身份一直耿耿于怀，也一直想成为有国资委任命的正规的副局级干部。黄智很久以前就对南方集团的领导班子作了这样的布局：公司的领导班子成员由四个人组成，总经理黄智、副总经理柳海洋，总经理助理小乌龟和财务总监裴国光。总经理、副总经理必须经过省国资委批准，还得在董事会上走个过场，总经理助理和财务总监可以不经过国资委批准，是可以由黄智以总经理身份任命的干部设置，比部门经理高半级，又比副总经理低半级，享受副总经理待遇，有点象富贵人家的私生子，虽然待遇不低，却名不正言不顺。用郜天明的话说是“骡子干部”，骡子介于马和驴之间，非驴非马，处境跟助理很像，郜天明便到处宣称他们是骡子干部。

想到郜天明，小乌龟问柳海洋：“我刚才碰上郜天明了，你知不知道他最近在干啥？”

“这是啥时候，你还有心思想他。怎么，他是不是又说什么了？”

柳海洋知道小乌龟最恨郜天明，也最怕郜天明。恨郜天明是因为他这个小乌龟的绰号就是郜天明有意无意叫成名的。而且郜天明从来都摆出一副对他不屑一顾的样子，从来没有好好叫过他一声肖助理。怕他也是因为他那张嘴能说，他那双手能写，如果贬损起什么人来，真是口诛笔伐能让你遍体鳞伤鲜血淋漓。

“我是担心这小子见来了新领导贴上去，万一这小子再得了势，我们的日子就难过了。”

“他还能得什么势？黄老头退下来他就更没戏唱了，新来的认识他老大贵姓？”柳海洋对郜天明倒是不屑一顾，那家伙自从被撤职打进清欠组那个冷宫之后，就跟冬天里的茄子一样，蔫得直不起身来，浑身上下也就剩了那张嘴，就算还剩下那张嘴，也没人听他胡咧咧。

下电梯之前，小乌龟对柳海洋郑重其事地嘱咐：“不管怎么说，眼下最重要的就是稳住神，定下心来看一看再说，他来了，跟他坐得稳是两回事儿，现在不还是代理吗？见机行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