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国资委对钱军上任挺重视，派了人事部部长亲自送他，这让他挺得意，又有些心怀忐忑。得意的是对即将见面的南方集团的职工他将是能够决定他们命运的新主人，他即将得到什么样的接待可想而知。忐忑的是对人事部部长，省国资委人事部部长姓王，钱军跟他一起参加过一个企业管理培训班，那时候他觉得人家是上级机关要害部门的领导，自己只是下面企业一个头儿，看人家得仰着脑袋，不好意思过于主动地跟人家交往，所以相互之间虽然都知道名姓，却也没有什么交情。王部长不知道是性格使然还是工作性质造成的，话不多，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了几句天气好不好，飞机准不准时，滨海经济开发区气候怎么样之类的话，这些话加在一起还不够一百个字，他也不好多说什么，一路上憋得挺难受。

好容易熬到下了飞机，在接机的人群中就看到有一个高大生猛的汉子举着牌子接：“钱军先生”。大汉的身边站了一个带着金边眼睛的中年男子，可能是跟他一起来接人的。钱军奔到牌子跟前先做了自我介绍，那人满面笑容热情洋溢地跟他握手：“我是小乌龟……”钱军愣了，暗想这人真谦虚，也可能这是开发区流行的新玩意儿，旧社会下级拜见上级的时候自称“小人”以示谦卑，如今开发区更加发展成了下级见上级自称“小乌龟”，比旧社会更加谦卑了。

钱军正在琢磨自称小乌龟的来由，那人接着往下介绍自己：“肖就是小字下面加个月字，文是文武的武，贵是珍贵的贵。”钱军这才明白并不是开发区又发明了新的称呼方式，人家的名字叫肖武贵，跟小乌龟音同字不同而已。再后来钱军得知，南方集团的绝大多数革命群众实际上就是喊他小乌龟，好在肖武贵和小乌龟虽然声调略有不同音韵却大致相同，喊他的时候只要在语音上略加修饰，小乌龟就变成了小乌龟，名字的主人自己都弄不清楚人家是叫他的名字还是叫他的外号。明明骂人被骂的却无可奈何，这只能怪给他起名字的爹妈白痴弱智缺乏想象力。

钱军给小乌龟介绍陪同前来的王部长，小乌龟跟王部长却是熟人，嘻嘻哈哈地打了招呼，王部长问他：“你最近又创多少效益了？”小乌龟嘻嘻哈哈笑着说：“没有，最近光顾看报喝茶了，没顾得上创效益。”说着拦路抢劫似的夺过了他们手里的提包，领着他们就往外面走。王部长又跟一直陪了笑脸站在旁边的的金边眼镜说话，见小乌龟已经朝外面走了，才想起来给钱军介绍那个金边眼镜：“这是南方集团公司的柳副总，柳海洋。”

钱军想不到柳海洋亲自前来接他，想不到人事部王部长跟柳海洋是熟人。柳海洋其人其事他倒是久仰久仰，这位副总经理的爸爸是黄河金属冶炼厂的厂长，前几年折腾得不善，趁原物料价格飞涨的时机，给工厂和他们家都挣足了利润。有了钱自然底气就足了，上下左右的关系也就都好答对了，那家金属冶炼厂很快获得批准，变成了黄河金属集团公司，他爸爸也由厂长变成了总经理，行政级别虽然没有变，称呼却好听了许多。

企业和个人都有钱了，一顺百顺，紧接着，全国劳动模范、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全国优秀企业家等等多得数不清的荣誉称号象阳光雨露一养纷纷哺育到他爸爸的身上。这种人自然也是报纸电视上的明星，虽然他仅仅是个国有企业的厂长，行政级别正处，名声却已经跟国家总理差不多了，起码在他们那个省跟国资委系统是这样。

南方集团组建之初，柳海洋他爸爸给儿子在南方集团谋了个差事，柳海洋火借风势，几年就从集团的办公室主任干到了南方集团的副总经理。想到柳海洋今后就是自己的搭档和助手，钱军便想跟他多亲近亲近，柳海洋却顾不上跟他亲热，一心一意的跟国资委人事部王部长说个没完没了。王部长跟柳海洋聊起来话挺多，互相之间问东问西，王部长还专门关怀柳海洋的父亲，问他父亲来过这边没有，柳海洋说来过，然后就开始吹嘘他父亲来的时候经济开发区管委会怎么接待，分管工业的管委会副主任怎么亲自陪同等等。显然他们对对方的情况都挺了解。这时候钱军才明白人事部王部长不是话少，而是跟他没话，自己这一路上实际上是受到了冷落，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管怎么说，堂堂有名的柳公子亲自前来迎接他，他心里还是挺受用，也不敢怠慢，赶忙挤出满脸灿烂跟他握手，一边连连说着谢谢，一边抱怨小乌龟：“也不早点给我们介绍一下，你看看这事闹的，真不好意思。”

柳海洋这才笑嘻嘻地伸出手来跟钱军握：“欢迎欢迎，黄总在办公室等你，晚上给你接风。”几个人来到汽车边上，小乌龟跑下来拉开车门，柳海洋也才给他介绍小乌龟的身份：“小乌龟是咱们公司的总经理助理，分管人事、总经办和接待工作。”他这一介绍钱军才知道小乌龟并不是司机，而是总经理助理。

柳海洋请钱军坐前面，钱军懂得，他们这一级干部的习惯，司机旁边的前座是职位高的领导坐的，政府机关司局级往上的领导层才往司机后面的座位上缩，据说那是最安全的位置，而司机旁边的座位都是秘书、保镖坐的。

柳海洋这个举动是对他的尊重，可是有人事部王部长在场，他也不敢僭越，请人事部王部长坐前面，王部长看样子也明白这个规格，坚决不坐前面，两人在车下面如同日本相扑运动员较劲一样推来搡去折腾得出了汗还都在车下面站着。小乌龟说：“干脆咱们按中央首长的规格办，领导都坐后面。”说着又拉开了后车门，王部长让钱军先上车，他当然不敢，非要让王部长先上，两人又推搡起来，小乌龟笑着说：“两个车门，来，一边一个。”说着绕过车头又拉开了另外一面的车门，钱军跟人事部王部长这才一边一个钻进车里在后面坐了下来，柳海洋就坐到了司机旁边的座上。

路上小乌龟的车开得飞快，柳海洋提醒了他三次：“小乌龟，你慢点，又没急事儿。”小乌龟对柳海洋的提醒理都不理，车速一点也没有降下来。钱军暗暗诧异，想不通凭什么一个助理对集团副总经理的吩咐可以当作没味道的清屁置之不理。

柳海洋说过的话被小乌龟当成耳旁风他倒也不在意，显然他已经习惯面对小乌龟的轻视，指点着窗外的景致对钱军说：“姜总，这条路是去年年底才通的，开发区到底不同，你看看，刚刚开通的马路，绿化跟得多紧，树呀、草呀、花呀都栽上了。这条路叫机场路，过去从市里到机场得跑半个多小时，如果碰上堵车就没招了，上飞机的得误点，接飞机的也得误点，现在好了，车跑快点从市里到机场也就是十五六分钟，路上也从来也不塞车了。对了，肖助理，黄总让你把今天晚上的聚餐定到哪家酒店了？我听说最近老友海鲜大酒楼火得很，要是还没定就到老友海鲜大酒楼去……”柳海洋这人挺有意思，没话的时候一言不发，话头一来就喋喋不休，唠唠叨叨有点像老大妈。

钱军听他跟小乌龟商量起晚上安排宴会给他接风的事儿，他自己不好插嘴，也没必要插嘴，便保持沉默享受车窗外面的景色。钱军看着车窗外飞快朝后掠去的景致，不由在心里暗暗感叹到底是经济开发区，沿途到处绿树红花，高楼迭起，整洁美观，如果不是柳海洋专门告诉他，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条路是去年才通车的。放在内地，这条路通车以后没有三年五年配套设施和公路绿化别想上马。汽车很快就进了市区，钱军看看表，果然从机场到市区跑了不到二十分钟。

“姜总，看到没有，远处那栋大楼就是我们公司。”小乌龟打断了柳海洋的絮叨，指了指远处的一群大楼，钱军根本弄不清楚那一群大楼里到底哪一幢才是他们公司的所在地。柳海洋把手指头伸到他脑袋跟前让他顺着他的指头往前看：“你看，就是楼顶上竖着大标语的那一幢，金黄色的字，蓝底子，南方大酒店。”

“那哪是标语，那叫招牌。”小乌龟嘻嘻哈哈地纠正柳海洋。

这时候钱军终于看明白了，不过他看到的不是南方大酒店，而是南方大酒厂，店字上面的一点没了，里面的占字也没了。“南方大酒厂，哈哈哈。”他念着“大标语”上面的字忍不住笑了起来。

柳海洋给他解释：“原来上面就是南方大酒店，前段时间刮台风，刚好把那几个字破坏了，我已经给他们说了，过几天就装好了。”

“这座大楼都是我们公司的吗？”

“对，一共十八层，七八两层作办公室，五、六层是写字间，都租出去了。四层以下是酒店的娱乐设施，有餐厅、歌舞厅、桑拿浴、商务中心。九层以上是标准间，租赁给北京东方企业集团作了宾馆，产权是咱们的，租赁期二十年。”

钱军没有想到南方集团有这么大的资产，在开发区，这一幢“酒厂”没有一个亿拿不下来。

“到了。”说话间小乌龟把车停在了“南方大酒厂”的门口，立刻有穿着红色制服戴着痰盂模样的帽子的门童过来替他拉开车门，戴着白手套的手还挡在车门上面防他的脑袋撞门框子。小乌龟在后厢盖里拿出他们的行李，交给柳海洋：“柳总，你先陪姜总他们上去，我到后面把车停好，房间我都安排好了。”

钱军哪里好意思让柳海洋替自己拎行李，连忙从柳海洋手里把自己的包抢了过来，王部长也推让了一下，柳海洋执意要给他拎包，王部长就随他，跟在后面经过宽敞的厅堂朝电梯口走。电梯上了十八层，服务员显然事先已经接到了通知，恭恭敬敬地在电梯口等他们，接过他们的行包就把他们领到了各自的房间。

柳海洋对钱军说：“你先休息一下，黄总下午三点在他办公室跟你见面。”然后就扔下他好象赶狼或者被狼赶一样匆匆忙忙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