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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5

上方

川陀:
……几乎从来没有人从外太空描绘这个世界。长久以来,在一般人心目中,它一直是个内部世界,其形象为无数穹顶之下的住人巢穴。然而它也有外部结构,某些摄自太空、留存至今的全息像,足以显示出不同程度的细节(参见图十四、十五)。请注意那些穹顶的表面——这座庞大城市与其上大气层的交界——这个当时称为“上方”的表面,是……

——《银河百科全书》

21

不过,哈里·谢顿隔天依旧回到图书馆。一来,他对夫铭有过承诺。他曾经答应会尽力一试,不能随随便便敷衍了事。另一方面,他对自己也有亏欠。他极不愿承认失败,至少不是现在。现在他起码还能告诉自己,他正在循着线索前进。

所以,他瞪着一串尚未查阅的参考书单,试图判断在这些令人倒胃口的编号中,究竟哪一个可能有丝毫的用处。他正要得到一个结论:答案是“以上皆非”,非得逐个取样不可。这时他忽然听到一阵轻敲凹室墙壁的声音,不禁吓了一跳。

谢顿抬起头来,看见表情尴尬的李松·阮达正从凹室开口的边缘窥视自己。谢顿认识阮达,那是铎丝介绍的,也曾经和他(还有其他一些人)一起吃过几顿饭。

阮达是心理系的讲师,个头很小,身材矮胖,一张圆脸喜气洋洋,几乎永远带着微笑。他拥有淡黄的肌肤与细小的眼睛,那是数百万个世界上居民的共同特征。谢顿对这样的外表相当熟悉,因为许多伟大的数学家都是这种模样,他们的全息像是他常常能看到的。但在赫利肯上,他却从未见过一个东方人。(那是他们传统的称呼,虽然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据说东方人自己对这个名称多少有些反感,不过同样无人知晓原因何在。)

“在川陀,我们这种人有好几百万。”当他们首次见面,谢顿无法完全压抑讶异的表情时,阮达曾经这么说,同时带着十分自然的笑容。“你也会发现很多南方人——黑皮肤,头发很卷。你曾经见过吗?”

“在赫利肯从没见过。”谢顿喃喃答道。

“赫利肯都是西方人,啊?多么单调!不过没关系,反正四海一家。”这番话使谢顿不禁纳闷,为什么有东方人、南方人与西方人,却偏偏没有北方人。他曾试图从参考资料中找出可能的答案,却没有任何收获。

现在,阮达望着他,和善的脸庞带着一种近乎滑稽的关切神情。“谢顿,你还好吧?”

谢顿瞪大眼睛。“当然,为什么会不好?”

“我只不过根据声音判断,朋友,你刚才在尖叫。”

“尖叫?”谢顿望着他,一脸不相信又不高兴的表情。

“不是很大声,就像这样。”阮达咬紧两排牙齿,从喉咙后方发出一阵掐住脖子的高亢声调。“如果我弄错了,我就要为这样的无端侵扰致歉,请原谅我。”

谢顿垂下头来。“李松,我不介意。有人告诉过我,我有时的确发出那种声音。我保证那是无意识的动作,我从来不曾察觉。”

“你明白自己为何这样做吗?”

“明白。因为挫折感,挫折感!”

阮达招手示意谢顿凑近些,并将音量压得更低。“我们打扰了其他人。还是到休息室去吧,免得等一下被人轰走。”

在休息室中,喝了两杯淡酒之后,阮达说:“基于职业上的兴趣,我能否请问你,为什么你会有挫折感?”

谢顿耸了耸肩。“通常一个人为什么有挫折感?我在进行一项工作,一直没有任何进展。”

“哈里,但你是一位数学家。历史图书馆有什么东西会让你感到挫折?”

“你又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经过这里只是为了抄近路,结果听到你在……呻吟。现在你看,”他又露出微笑,“这不再是近路,而是严重的耽搁。然而,我真心欢迎这种情况。”

“我多么希望自己也只是路过历史图书馆。事实却是,我正试图解决的一个数学问题,需要一些历史学的知识,但只怕我没做好这件工作。”

阮达带着难得的严肃表情盯着谢顿,然后说:“对不起,但我必须冒着触怒你的危险——我一直在用电脑查阅你。”

“查阅我!”谢顿双眼圆瞪,他感到极为愤怒。

“我果然触怒了你。不过,你可知道,我有个伯父也是数学家。你甚至可能听过他的名字:江涛·阮达。”

谢顿倒抽了一口气。“你是那位阮达的亲戚?”

“没错,他是家父的兄长。我没追随他的脚步,令他相当不高兴——他自己没有子女。于是我想到,要是让他知道我结识了一位数学家,或许他听了会开心。我想为你吹嘘一番——尽力而为——所以我查询了数学图书馆中的资料。”

“我懂了,这才是你去那里的真正原因。嗯——很抱歉,我想我没有什么能让你吹嘘的。”

“你想错了,结果我相当惊讶。你的论文究竟研究些什么题目,我连皮毛都不懂,不过那些资料似乎非常热门。而在我查阅新闻档案时,我发现你曾经出席今年的十载会议。所以……到底什么是‘心理史学’?显然,前两个字挑起我的好奇心。”

“我相信你看出了字面的意思。”

“除非我完全受到误导,否则在我看来,你似乎能推算出历史的未来轨迹。”

谢顿困倦地点了点头。“这差不多就是心理史学的意义,或者应该说,是它的意图。”

“但它是一门严肃的学问吗?”阮达又绽开笑容,“你不光是在丢树枝吧?”

“丢树枝?”

“那是指在我的母星侯帕拉上,孩童常玩的一种游戏。这种游戏是要预测未来,你如果是个聪明的小孩,就能从中得到好处。你只要告诉一位母亲,说她的女儿会长得很漂亮,将来会嫁一个有钱人,就会当场获赠一块蛋糕或半个信用点。她不会等到预言成真,你只要那么说,就能立刻获得奖赏。”

“我懂了。不,我不是在丢树枝。心理史学只是一门抽象的学问,极端抽象。它完全没有实际的应用,除非……”

“现在我们讲到重点了,‘除非’总是最有趣的部分。”

“除非我愿意发展出这样的应用。或许,假如我对历史多了解一点……”

“啊,这就是你研读历史的原因?”

“没错,可是对我毫无帮助。”谢顿以伤感的口吻说,“历史的范围太广,而有记载的部分却太少了。”

“这就是让你感到挫折的事?”

谢顿点了点头。

阮达说:“可是,哈里,你来这里才不过几个星期。”

“是的,但我已经能看出……”

“你不可能在短短几周内看出任何事。你也许得花上整整一辈子,才能获得一点点进展。想对这个问题真正有所突破,也许需要许多数学家好几代的努力。”

“李松,这点我也知道,但这并不能让我觉得好过一点。我想要自己做出一些可见的进展。”

“嗯,你把自己逼得精神错乱也无济于事。如果能让你觉得舒服点,我可以告诉你一个例子:有个题目远比人类历史单纯得多,可是许多人花了不知多少岁月,却一直没有多大进展。我会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本校就有一组人员在研究这个题目,我的一位好友也参与其事。要说挫折感哪!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挫折感!”

“是什么题目?”谢顿心中涌起一股小小的好奇。

“气象学。”

“气象学!”对于这个反高潮的答案,谢顿感到有些不悦。

“别扮鬼脸,好好听我说。每个住人世界都有大气层;每个世界都有各自的大气成分、各自的温度范围、各自的自转和公转速率、各自的轴倾角,以及各自的水陆分布。我们面对两千五百万个不同的问题,从来没有人能找到一条通则。”

“那是因为大气行为很容易进入‘混沌相’,人人都知道这个道理。”

“我的朋友杰纳尔·雷根就是这么说的。你曾经见过他。”

谢顿想了一下。“高个子?长鼻子?不怎么说话?”

“就是他——而且川陀几乎比其他任何世界更难理解。根据记录,在殖民之初,它具有相当正常的气候模式。然后,随着人口的增长,以及都市的扩张,能量的消耗不断增加,越来越多的热量排放到大气中。于是覆冰逐渐收缩,云层逐渐变厚,天气则愈变愈糟。这便促使居民向地底发展,造成恶性循环。气候愈差,居民愈是急于掘地和建造穹顶,因而使得气候变得更差。如今,整个行星几乎经年累月乌云密布,而且常常下雨——或是下雪,如果温度够低的话。只不过没有人能够研究出适当的解释。没有人做出正确的分析,来解释天气为何恶化到这种程度,或是合理地预测逐日变化的详情。”

谢顿耸了耸肩。“这种事很重要吗?”

“对气象学家而言,是的。他们为何不能像你一样,因为无法解决某个问题而感到挫折呢?别做个自我中心的偏执狂。”

谢顿想起通往皇宫的路上,那种乌云密布、潮湿阴冷的情形。

他说:“那么,目前做到什么程度呢?”

“嗯,有个庞大的研究计划正在本校进行,杰纳尔·雷根是负责人之一。他们觉得若能了解川陀的气候变化,便可对气象学的基本定律获得许多进一步认识。雷根渴望找出那些定律,就像你想找出心理史学定律一样。因此,他在上方……你知道,就是穹顶之上,架设了一个巨大的阵列,其中有各式各样的仪器。直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什么收获。既然一代代的气象学家,花了无数心血在大气问题上,却始终没有具体的成果,你不过是在几周时间内未能从人类历史中研究出结论,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阮达说得没错,谢顿心想,是他自己不够理智,而且态度错误。然而……然而……夫铭会说这项科学研究的失败,是这个时代在走下坡的另一个迹象。或许他也是对的,只不过他是指普遍的退化与平均效应。谢顿并未感到自己的能力与智力有任何退化。

他以略带兴致的口吻说:“你的意思是,他们爬到穹顶上面,进入外面的露天大气?”

“没错,那就是上方。不过,这可不是好玩的事。大多数川陀本地人不会那样做,他们不喜欢到上方去,光是想想就会令他们产生眩晕或其他症候。参与这个气象研究计划的大多是外星人士。”

谢顿从窗口往外望,视线穿过草地与校园中的小花园。一片阳光普照,没有任何阴影或丝毫闷热。他语重心长地说:“我不会责怪川陀人贪图温室的舒适,但我认为好奇心能驱使某些人到上方去,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你的意思是,你想看看气象学的实际工作?”

“我想就是这样,怎样到上方去?”

“毫无困难。一部升降机就能把你带上去,门一打开,你就到了。我曾经去过,感觉实在……新奇。”

“这会让我暂时忘掉心理史学。”谢顿叹了一口气,“很高兴有这个机会。”

“此外,”阮达道,“我伯父常说‘知识皆一体’,或许很有道理。你也许会从气象学那里学到些什么,能对你的心理史学有所帮助。难道没这个可能吗?”

谢顿露出无力的笑容。“很多很多事都有可能。”然后,他又在心中补充道:但实际上却不可行。

22

铎丝似乎觉得很有意思。“气象学?”

谢顿说:“对。他们明天排了工作,我要跟他们一起上去。”

“你对历史厌倦了?”

谢顿忧郁地点了点头。“是的,的确如此,我希望来点变化。此外,阮达说,这是另一个过于复杂,以致数学难以处理的问题。让我看看自己的处境并不孤独,对我也会有好处的。”

“我希望你没有空旷恐惧症。”

谢顿微微一笑。“我没有,但我知道你为何这样问。阮达说川陀人通常都有空旷恐惧症,不愿意到上方去。我可以想象,丧失这个保护层,他们会感到不舒服。”

铎丝点了点头。“你看出的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但是在银河系其他行星上,也能发现不少川陀人——观光客、行政官员、军人。反之,在外星人士之间,空旷恐惧症也并不罕见。”

“或许吧,铎丝,不过我并没有这个毛病。我感到好奇,我喜欢来点变化,所以明天我要加入他们。”

铎丝迟疑了一下。“我应该跟你一起上去,可是明天我的日程排得很满。话说回来,只要你没有空旷恐惧症,那就应该没问题,你可能会玩得很开心。喔,记得紧跟着那些气象学家,我曾经听说有人在上面迷路。”

“我会小心的。我很久没有在真实世界迷路了。”

23

杰纳尔·雷根生有一副阴郁的外表。这并非由于他的肤色,其实它相当顺眼;甚至也不是由于他又浓又深的眉毛。给人如此印象的真正原因,应该是他那两道眉毛突出于深陷的眼窝与又高又凸的鼻子之上。因此,他总是带着一种极不快乐的表情。他的眼角一向没有笑意,而他的话也很少,不过他一旦开口,就会有一种深沉、雄浑而且嘹亮的声音,很难让人相信是从这个相当瘦小的身体发出来的。

他说:“谢顿,你需要暖和一点的衣服。”

谢顿说:“哦?”然后四下望了望。

另有两男两女准备跟雷根与谢顿一同上去,他们都和雷根一样,在光滑如缎的川陀服装外面罩了一件厚毛衣。每件毛衣都是色彩鲜艳、设计大胆,但谢顿已经见怪不怪。当然,没有哪两件有丝毫雷同之处。

谢顿低头看了看自己。“对不起,我不知道。可是我并没有合适的外套。”

“我可以给你一件,我想这里应该还有多出来的——好,找到了。有点破旧,但总比不穿好。”

“穿这样的毛衣会让人热得很不舒服。”谢顿说。

“在这里的确会。”雷根说,“上方的情形却不一样,那里又冷风又大。可惜我没有多余的绑腿和靴子能借你,等会儿你就会想要了。”

他们带着一推车的仪器,正在一个一个测试,谢顿觉得他们的动作慢到没有必要的程度。

“你的母星冷吗?”雷根问道。

谢顿说:“赫利肯某些地区当然冷。我住的地方则气候温和,而且经常下雨。”

“太糟了,你不会喜欢上方的天气。”

“我想我们在上面这段时间,我总有办法挺得住。”

准备就绪之后,一行人便鱼贯进入标示着“公务专用”的升降机。

“那是因为它直接通往上方,”其中一名年轻女子说,“要是没有好理由,一般人不该到那里去。”

谢顿以前未曾见过这名年轻女子,但刚才听别人叫她克劳吉雅。他不知道那究竟是名还是姓,或者只是一个昵称。

较诸谢顿之前在川陀或赫利肯所搭过的升降机,这部升降机似乎没什么不同(当然,那次他与夫铭使用的重力升降机例外)。但是,由于知道它将带着自己脱离这颗行星,抵达空无一物的上方,不禁令人有置身太空船的感觉。

谢顿在心中暗笑,这实在是愚蠢的幻想。

升降机在微微颤动,使谢顿想起夫铭有关银河帝国衰败的预言。雷根与另外两男一女似乎进入入定状态,仿佛在踏出升降机前,他们将暂停一切思想与行动。不过克劳吉雅却频频瞥向他,好像发现他极为引人注目。

谢顿向她凑近,对她耳语道(他唯恐打扰到其他人):“我们要到非常高的地方吗?”

“高?”她重复了一遍。她以正常的音量说话,显然并未感到其他人需要安静。她似乎非常年轻,谢顿想到她可能是大学部的学生,或许只是来实习的。

“我们上升已有好一阵子,上方一定在很高层的空中。”

一时之间,她露出困惑的表情。然后她说:“喔,不对,一点也不高。我们从非常深的地方出发,校园位于低层。我们使用大量的能源,住得够深,能量的消耗就会相对降低。”

这时雷根说:“好,我们到了。大家把设备推出去吧。”

升降机在微微震颤中停下来,宽大的机门迅速滑开。此时气温立刻下降,谢顿赶紧将双手插进口袋,并庆幸自己身上套了一件毛衣。一阵冷风吹乱他的头发,他才想到最好还能有顶帽子。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雷根已经从毛衣折袋掏出一样东西,一把将它扯开,再戴到自己头上,而其他人也纷纷照做。

只有克劳吉雅犹豫不决。正想戴上帽子之际,她却暂停了动作,然后将帽子递给谢顿。

谢顿摇了摇头。“克劳吉雅,我不能拿你的帽子。”

“拿去吧。我有长头发,而且相当浓密。你的头发短,而且有点……薄。”

谢顿很想极力否认这一点,若是换个场合,他就一定会这么做。然而,此时他只是接过帽子,咕哝道:“谢谢你。如果你的头觉得冷,我马上还给你。”

也许她并非那么年轻,而只是因为她有一张几乎是娃娃脸的圆脸。由于她提到自己的头发,谢顿才注意到它是迷人的红褐色。在赫利肯,他从未见过这种颜色的头发。

外面是沉沉的阴天,正如他经过露天的乡间,前往皇宫途中所遇到的天气。今天比那天冷了许多,但他猜想这是因为前后相隔六周,如今已是深冬的缘故。此外云层也比那时还厚,而且天色更加阴暗和恶劣——或者只是因为天快黑了?当然,他们既然到上面来从事重要工作,不会不为自己预留充分的白昼时间。或者说,他们算准了很快就能完成工作?

他原本想要开口发问,又想到此刻他们或许不喜欢有人问东问西。这些人似乎都进入某种特殊的精神状态,从兴奋到愤怒不一而足。

谢顿检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他站在某种东西上面,猜想可能是黯淡的金属。这是他暗中重踏一脚之后,根据响起的声音所判断的。然而,那并非裸露在外的金属,他行走时会在上面留下脚印。这个表面显然覆盖着一层灰尘,或是细沙或粘土。

嗯,为何不会呢?几乎不可能有人上来打扫这个地方。出于好奇心,他弯下腰来掐了一点尘土。

克劳吉雅已经走到他身边,注意到他的动作。她像家庭主妇被人逮到漏洞那样,以尴尬的口吻说:“为了这些仪器,我们的确经常清扫这附近。上方大多数地方比这里糟得多,不过其实没什么关系。你知道吗,这些沙土可以用来隔热。”

谢顿含糊应了一声,又继续四下张望。那些看来像是从薄土壤(如果能这样称呼的话)长出来的各种仪器,他根本不可能了解它们的功用。对于它们究竟是些什么,或者测量些什么,他连最模糊的概念都没有。

这时雷根走过来,一路小心翼翼抬起脚,又小心翼翼放下来。谢顿想到,他这样做是为了避免仪器受到震动。于是他提醒自己,从现在起也要这样走路。

“你!谢顿!”

谢顿不太喜欢这种语调,冷淡地答道:“什么事,雷根博士?”

“好吧,既然这样,谢顿博士。”他的口气很不耐烦,“阮达那小个子告诉我,说你是个数学家。”

“是的。”

“优秀的数学家?”

“我希望如此,但这是难以保证的事。”

“你对棘手的问题特别有兴趣?”

谢顿若有所感地说:“我正陷在一个难题里面。”

“而我陷在另一个难题里。你可以随便看看,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的实习生克劳吉雅会帮你解答。你也许有办法助我们一臂之力。”

“我乐意效劳,可是我对气象学一窍不通。”

“谢顿,这没有关系。我只希望让你对这件事有点感觉,然后我再跟你讨论我的数学问题,如果它也能称为数学的话。”

“我随时候教。”

雷根转身离去,那张又长又苦的脸看来绷得很紧。然后他又转回来,对谢顿说:“如果你觉得冷,冷得受不了,记着升降机的门是开着的。你只要走进去,在标着‘大学底层’的地方按一下,它就会带你下去,然后又会自动回到我们这里。万一你忘了,克劳吉雅会教你。”

“我不会忘记的。”

这次他真的走了开。谢顿目送他的背影,感到冷风如利刃般切割着身上的毛衣。此时克劳吉雅走回来,她的脸被风吹得有些发红。

谢顿说:“雷根博士似乎心浮气躁,或是他的人生观一向如此?”

她吃吃笑了起来。“大多数时候,他的确表现出一副浮躁的模样,不过现在却是真的浮躁。”

谢顿非常自然地问道:“为什么?”

克劳吉雅转头望了望,长发随之飞舞一圈。然后她说:“我不该知道的,不过我还是知道了。雷根博士本来全都算好了,今天这个时候,云层会裂开一道隙缝,他原本打算在阳光下做些特殊的测量。只不过……嗯,你看这个天气。”

谢顿点了点头。

“我们在这上面装有全息接收机,所以他早就知道乌云密布——比平常还要糟。我猜,他很希望是那些仪器出了毛病,这样问题就在于仪器,而不在他的理论。不过直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发现任何故障。”

“所以他显得这么闷闷不乐。”

“嗯,他从未显得快乐。”

谢顿眯着眼睛四下眺望。虽然乌云遮日,光线仍旧刺眼。他察觉到脚下的表面并非全然水平,他其实是站在一个浅坡的穹顶上。当他极目望去,四面八方都能见到许多穹顶,各有各的宽度与高度。

“上方似乎崎岖不平。”他说。

“我想很少有例外,当初就是这样兴建的。”

“有没有什么理由?”

“其实也没什么理由。你知道吗,我刚来的时候和你一样,也是到处张望,逢人就问。我听到的解释是这样的,川陀居民原本只在特定场所,例如室内购物中心、体育竞技馆这种地方建造穹顶,后来才扩及整个城镇。那时,全球各处有许多穹顶,高度和宽度都不尽相同。等到它们通通连起来,各处自然凹凸不平。不过到了那个时候,人们已经认定它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你的意思是,原本相当偶然的一件事,后来却被视为传统?”

“我想是吧,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假如某些相当偶然的事件,会很容易就被视为传统,因而再也无法打破,或者几乎牢不可破,谢顿想道,这算不算心理史学的一条定律呢?它听来相当显易,可是,其他同样显易的定律还有多少呢?一百万条?十亿条?究竟有没有少数几条一般性定律,能将这些显易的定律逐一导出?他怎么弄得清楚呢?一时之间他陷入沉思,几乎忘记了刺骨的寒风。

然而,克劳吉雅依旧感到强风的存在,因为她一面发抖一面说:“天气真是恶劣,躲在穹顶底下好多了。”

“你是川陀人吗?”谢顿问道。

“是的。”

谢顿想起阮达曾经讥笑川陀人都有空旷恐惧症,于是说:“你不介意待在上面吗?”

“我恨透了。”克劳吉雅说,“可是我想取得学位、专长和地位,而雷根博士说,除非我做些田野工作,否则就无法毕业。所以我只好来啦,虽然我恨透了,尤其是这么冷的时候。对了,像这么冷的天气,你做梦也想不到真有植物在穹顶上生长吧?”

“真的吗?”他以锐利的目光望着克劳吉雅,怀疑这是专门设计来愚弄他的一种恶作剧。她看来全然天真无邪,不过这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只是由于她的娃娃脸?

“喔,当然是真的。即使在这里,天气暖和时也有植物。你注意到此地的土壤吗?我说过,为了我们的研究工作,我们总是把泥土扫走。可是在其他地方,到处都累积有泥土,穹顶交接的低洼处积得尤其深,植物就在那里生长。”

“可是,那些泥土又是从哪里来的?”

“当穹顶尚未将这颗行星全部覆盖的时候,风把泥土吹到上面,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然后,当川陀整个被穹顶笼罩、生活空间愈挖愈深时,不时会有些土壤被掘出来,合适的话,就会被洒到穹顶上。”

“不用说,这样会把穹顶压坏的。”

“喔,不会。这些穹顶非常坚固,而且几乎到处都有支撑。当初的想法,根据我从一本影视书所读到的,是准备在上方种植农作物,结果却发现在穹顶里面发展农业更加实际。而酵母和藻类也可以在穹顶内培养,减轻了普通农作物的需求压力,所以人们最后决定任由上方荒芜。此外上方也有一些动物——蝴蝶、蜜蜂、老鼠、兔子,都好多好多。”

“植物根部不会对穹顶造成损害吗?”

“好几千年以来,一直未曾发生这种情形。穹顶都经过处理,对根部有排斥性。大多数植物都是草,不过也有树木。如果是暖和的季节,或者我们再往南走,或者你在一艘太空船上,那么你自己就能看出来。”她很快瞟了他一眼,“你从太空降落时,有没有看一看川陀?”

“没有,克劳吉雅,我必须承认并未看过。超空间飞船一直没转到适宜观景的角度。你自己从太空中眺望过川陀吗?”

她露出无力的笑容。“我从未上过太空。”

谢顿往四处望去,只见一片灰暗。

“我实在无法相信。”他说,“我是指上方有植物这件事。”

“不过,这是千真万确的。我听人家说过——他们像你一样,也是其他世界人士,但他们真的从太空看过川陀——据说这颗行星看起来绿油油一片,好像一块草地,因为表面大多是草丛和矮树丛。事实上,还有树木呢。离这里不远就有一片树林,我曾经见过。它们都是常绿树,最高的有六米。”

“在哪里?”

“你在这里看不见,它在某个穹顶的另一侧。是……”

这时传来一阵微弱的呼唤:“克劳吉雅,回来这里,我们需要你。”谢顿发觉他们边聊边走,已经与其他人有了一段距离。

克劳吉雅说:“喔——来啦。抱歉,谢顿博士,我得走了。”她拔腿就跑,虽然穿着厚实的靴子,仍然设法将脚步放得很轻。

她有没有在跟他闹着玩?是不是为了找乐子,才对一个容易受骗的外人灌输那么多谎言?这种事在任何时间、任何世界上都时有所闻。透明般诚实的态度也无法做准;事实上,成功的说谎家总会刻意制造这种态度。

所以说,上方真有六米高的树木吗?他并未多加思索,便朝地平线上最高的一个穹顶走去。他不停摆动双手,试图使自己暖和一点,双脚却觉得越来越冷。

克劳吉雅并未指出方向。她应该给一点提示,告诉他那些树木的方位,可是她没有。为什么没有呢?是啊,她刚好被人叫走了。

穹顶一律十分宽广,可是都不太高。这是个好现象,否则这趟路程更要困难许多。另一方面,缓坡代表他必须吃力地走一大段路,才能登上一座穹顶的顶峰,俯视另一侧的景象。

最后,他终于看到那座穹顶的另一侧。他回头望去,想确定自己仍看得见那些气象学家以及他们的仪器。他们待在一个遥远的谷地,与他有好大一段距离,不过他还是看得足够清楚,很好。

他没有发现任何树林或树木,却看到两个穹顶间有一道蜿蜒曲折的凹洼。这条干沟两侧的土壤比较厚,偶尔可见一些绿色斑点,看来或许是苔藓。假如他沿着这条干沟前进,而前面的凹洼够低、土壤够厚的话,就有可能发现树木。

他向后眺望,试图将一些地标牢记心中,目力所及却尽是起伏的穹顶,这使他踌躇不前。铎丝曾警告他有迷路的可能,当时这似乎是毫无必要的忠告,如今已经显得较有道理。话说回来,他觉得那条干沟明明是某种小路。如果沿着它走一段,那么他只要向后转,就能循原路走回这个出发点。

他故意迈开大步,沿着拐弯抹角的干沟往下走。头顶上传来一阵轻微的隆隆噪音,不过他并未留意。他已下定决心要看看那些树木,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苔藓越来越厚,像地毯一样四处蔓延,还不时可见一簇簇的草丛。上方虽然一片荒芜,这些苔藓却生得鲜嫩青翠,谢顿因而想到,在一个多云而阴暗的行星上,很可能有大量的雨水。

这条干沟继续弯来弯去,不久,在另一座穹顶的正上方,有个黑点镶在灰暗的天空背景中。他知道终于发现树木了。

看到这些树木之后,他的心灵好像获得解放,总算能想到其他事情,这时谢顿才注意到那阵隆隆声。刚才他不假思索,就把它当做机器运转的声音,因此根本未曾理会。现在,他开始考虑这个可能性:它真是机器发出的噪音吗?

为何不是呢?他如今站在一座穹顶上,而这个星球都市的二亿平方公里面积,全部覆盖着无数类似的穹顶。在这些穹顶之下,一定隐藏着各式各样的机械,例如通风系统的发动机。或许,在这个大都会的其他声音尽皆消逝的时空点,它的声音便清晰可闻。

只不过它似乎并非从底下传来的。他抬头看了看阴沉单调的天空,什么也没有。

他继续仔细扫描天空,两眼之间挤出笔直的皱纹。然后,在远方——

在灰暗的背景中,跳出一个小黑点。不论那是什么东西,它似乎正在四下移动,仿佛想在它被云层再度遮掩之前,趁机赶紧定好方位。

他突然有一种毫无来由的想法:他们是在找我。

几乎在他尚未想出行动方针之前,他已经采取行动。他沿着那条干沟,拼命朝那些树木奔去。为了更快抵达目的地,他在半途左转,飞也似地越过一个低矮的穹顶,踏过遍地垂死的棕色羊齿类,包括那些长着鲜红莓果的多刺嫩枝。

24

谢顿气喘吁吁,面对着一棵树,双手紧紧环抱着。他凝望天空,等待那个飞行物再度出现,以便能像松鼠那样,及时躲到树木的另一侧。

这株树木触手冰凉,树皮粗糙,抱起来一点也不舒服,但是却提供了掩护。当然,如果对方使用热源追踪仪搜寻他的下落,这个掩护或许还不够。但另一方面,冰冷的树干仍有可能造成干扰。

他脚下是硬邦邦的密实土壤。即使在这个躲躲藏藏的时刻,即使他一方面想要看清追捕他的人,一方面又要保持自己的隐匿,他仍然忍不住纳闷:这层土壤会有多厚?花了多久时间累积而成?在川陀较温暖的地区,有多少穹顶的背上长了森林?树木是否一律局限于穹顶之间的干沟,而将较高的区域留给苔藓、草丛与矮树丛?

他再次看到那个飞行物。它并非一艘超空间飞船,甚至不是普通的喷射机,而只是一架喷射直升机。他能看见离子尾的黯淡光辉,从一个六角形的六个顶点喷射出来。离子中和了重力的吸引,让机翼托着它像大鸟般翱翔。这是一种可以在空中盘旋、用来探勘行星地表的飞行器。

幸好云层救了他。即使他们使用热源追踪仪,也顶多只能知道有些人在下面。喷射直升机必须做一次短暂的俯冲,来到连绵不断的云幂之下,才有希望确定这里究竟有多少人类,以及是否包括机员正在寻找的那个人。

现在,那架喷射直升机飞得更近,但也因此无法躲过他的眼睛。引擎的隆隆声泄露了行踪,而只要坚持继续搜索,他们就不能将它关掉。谢顿熟悉这种喷射直升机,因为不论是在赫利肯,或是在任何没有穹顶、天空时阴时晴的世界,它们都是很普遍的交通工具,有很多还是私人所有的。

喷射直升机在川陀可能有什么用呢?这个世界的人通通生活在穹顶下面,天上几乎永远飘着低空云幂——唯有政府才会拥有少数这种飞行器,目的正是为了追捕被引诱到穹顶上的通缉犯。

这有何不可?政府军警人员无法进入大学校园,但谢顿现在可能已不在校园内。他正在穹顶上,它或许不属于任何地方政府的管辖范围。帝国飞行器也许绝对有权降落在任何穹顶上,盘问或带走那里的任何人。这点夫铭未曾警告他,但可能是他刚好没想到。

此时那架喷射直升机更接近了。它正在四处钻探,像一只瞎了眼的野兽,想用鼻子嗅出猎物的踪迹。他们会不会想到搜查这丛树木?他们会不会降落,再派出一两名武装士兵,把这片树林整个翻一遍?

真是这样的话,他又该怎么办?他手无寸铁,而面对神经鞭带来的剧痛,他矫捷的身手将毫无用武之地。

但它并未试图降落。若非他们并未发现这些树木有可疑之处……

就是……

他突然冒出一个新的念头:它会不会根本不是一艘缉凶飞行器呢?会不会只是气象试验的一环呢?气象学家当然也想对高层大气进行测试。

自己是傻子吗,竟然躲避它?

天空越来越阴暗,云层也越来越厚。或者,更可能的情况,是夜晚即将降临。

气温则越来越低,而且会继续下降。难道他要留在这里让全身冻僵,只因为出现一架全然无害的喷射直升机,触发了他从未察觉的妄想症?他兴起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离开这片树林,回到那个气象站去。

毕竟,夫铭怕得不得了的那个家伙——丹莫刺尔——又怎么会知道,谢顿将在这个时候来到上方,向他们自投罗网?

一时之间,这个想法似乎成了定论。他一面冷得发抖,一面从树干后头走出来。

然后,他又匆匆跑回原处,因为那架飞行器重新出现,而且比刚才更加接近。他一直没看到它在进行任何类似气象研究的工作,它的动作完全不像是在采样、测量或试验。话说回来,如果他们真在进行这类工作,他又是否能够判断?他不知道这架飞机上究竟载有什么仪器,以及那些仪器如何运作。倘若他们的确是在进行气象研究,他或许也看不出来。然而,他能冒险走出去吗?

无论如何,万一丹莫刺尔果真知晓他正在上方呢?这很简单,只要在这所大学工作的一名特务,获悉此事而立刻向他报告即可。最初,是那个喜气洋洋、满脸笑容的小个子东方人李松·阮达,建议他到上方来看看的。他相当卖力地提出这个建议,但在他们的交谈中,这个话题出现得并不自然,至少还不够自然。他有没有可能是政府的特务,而且已经设法通报丹莫刺尔?

此外,还有借他一件毛衣的雷根。这件毛衣的确派上用场,可是雷根为何不早些告诉他需要毛衣,好让他能自己准备一件?他现在穿的这件有什么特别吗?它是单纯的紫色,其他人穿的却都是川陀流行的花花绿绿。任何人从高空向下眺望,都会看到有个单色斑点在缤纷的色彩中运动,而立刻知道要找的是谁。

至于克劳吉雅呢?她到上方应该是来实习,并充当那些气象学家的助手。她怎么可能有时间来找他,跟他悠闲地聊天,不动声色地把他从众人身边引开,将他孤立起来,令他很容易被捉到?

这样想来,铎丝·凡纳比里有没有嫌疑?她知道他要来上方,却没有阻止这件事。她大可跟他一道来,可是她偏偏很忙。

这是一项阴谋。毫无疑问,这是一项阴谋。

现在他已经说服自己,再也不会想离开那些树木的荫庇。他感到双脚好像两块冰,用力跺了几步,却似乎根本没用。那架喷射直升机永远不会走吗?

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引擎的隆隆音调陡然升高,喷射直升机重新钻入云层,一下子就无影无踪。

谢顿尽力倾听,连最小的声音都不放过,最后确定它终于远去。不过,即使在确定这点之后,他仍旧无法肯定这是不是引他现身的计谋。时间一分一秒慢慢溜走,他依然留在原处,而夜幕则继续低垂。

最后,当他觉得再不冒险走出来,唯一的可能是被冻僵时,他终于迈开脚步,小心翼翼地离开树林的荫庇。

毕竟,此时已是暮色苍茫。除非使用热源追踪仪,他们再也无法侦测到他,但若果真如此,他就能听见喷射直升机折返的声音。他在树林边等着,心中暗自盘算,准备只要听到一点点声音,就立时再躲进树林。不过,一旦被侦察到,躲回去又有什么用,他却根本无法想象。

谢顿四下张望。假如他能找到那些气象学家,他们一定有人工照明设备,但除此之外,再也不会有任何光亮。

他勉强还能看清周遭的景物,可是再过一刻钟,顶多半小时,他将什么也看不见。身边没有灯光,头上不再有多云的天空,四周将被黑暗笼罩,伸手不见五指。

想到被全然黑暗吞没的可怕后果,谢顿了解到必须尽快设法回到那条干沟,然后循着原路回去。他一面紧抱双臂藉以保暖,一面朝着心目中那条干沟的方位前进。

当然,树林周围的干沟或许不只一条,但他隐约认出一些刚刚见到的莓果嫩枝,不过它们现在不再鲜红,几乎成了黑色的果子。他不能再耽搁,必须假设自己的判断正确。借着越来越弱的视力,以及脚下植物的指引,他尽快爬上那条干沟。

可是他不能永远待在干沟里。他已来到一座他自认为附近最高的穹顶,找到另一条与他的行进方向刚好垂直的干沟。根据他的计算,他现在应该向右转,接着向左急转,然后沿着那条路一直走,就能走到那些气象学家所在的穹顶。

谢顿左转之后,抬起头来,只能刚好看见一座穹顶的轮廓,镶嵌在明亮些许的天空中。一定就是它!

或者,那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他必须假设那并非一厢情愿。他尽可能加快脚步向那座穹顶走去,眼睛一直盯着那个顶峰,以便能够尽量沿着直线前进。当他逐渐接近,穹顶显得越来越大时,它镶在天空的轮廓却越来越难以确定。假使他没有弄错,他很快就会爬上一道缓坡,而当坡度变得水平时,他就能俯瞰另一侧,看到那些气象学家的灯火。

在一片漆黑中,他无法判断路上横亘着什么东西。他好希望至少有几颗星星射出些微光线,不禁想到失明是否便是这种感觉。他一面走一面挥舞双臂,仿佛将手臂当成两根触角。

气温一分一秒地降低,他偶尔会停下脚步,对双手吹一口暖气,再将手掌塞在腋下取暖。他又突发奇想,真心希望双脚也能如法泡制。他还想到,如果现在开始降水,那一定是下雪,或是更糟的情况——下冻雨。

继续……继续,没有其他的办法。

最后,他终于发现自己好像在往下走。如果不是一厢情愿的幻想,就代表他已经越过穹顶的顶峰。

他停下脚步。假如他已经越过穹顶的顶峰,应该就能看见气象站的人工照明。他会看到那些气象学家带着灯火到处走动,仿佛萤火虫般闪烁飞舞。

谢顿闭上双眼,仿佛要让眼睛先适应黑暗,以便再试一次,不过那只是个糊涂的举动。当他闭起眼睛的时候,并未感到比张开时更黑;而等到他重新张开眼睛,也不比刚才闭起时更亮一点。

也许雷根与其他人皆已离去,不但带走了他们的照明设备,还将仪器的灯光全数关闭。或者也有可能,是谢顿错爬了另一座穹顶。或者因为他沿着那座穹顶周围的弯路前进,以致如今面对着另一个方向。或是刚才他选错了干沟,从树林出发时早已朝错误的方向走去。

他该怎么办?

假如他面对的是另一个方向,那还有机会在左方或右方看到光线——可是并没有。若是他一开始就选错了干沟,现在绝不可能再回到那片树林,重新寻找另一条干沟。

他如今唯一的机会,在于假设方向正确,那个气象站差不多在他的正前方。只不过那些气象学家全走了,而将它留在黑暗中。

所以说,前进吧。成功的机会也许不大,却是他仅有的机会。

根据他的估计,当初从气象站走到穹顶的顶峰,总共花了半个小时。其中一半路程有克劳吉雅作伴,两人悠闲地走着,并没有迈开步伐。而此时此刻,处于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中,他的步伐则要比悠闲漫步稍微快了点。

谢顿继续拖着沉重的脚步,有气无力地往前走。若能知道现在几点就好了,他身上当然有一条计时带,不过在黑暗中……

他停了下来。他戴的是一条川陀计时带,它能显示银河标准时间(如同所有的计时带一样)以及川陀当地时间。通常计时带在黑暗中并不会失效,磷光装置让人在昏暗的寝室里也能知晓时间。至少,赫利肯的计时带绝对具有夜视功能,川陀计时带又为何没有呢?

他带着迟疑而忧虑的心情望着计时带,触摸了一下将电能转换成光能的开关。计时带立刻发出微弱的光芒,告诉他现在时间是1847。由于夜晚已经降临,谢顿知道如今一定是冬季——冬至过去多久了?川陀的轴倾角是多少度?一年有多长?此时他的位置距离赤道多远?对于这些问题,他毫无线索,但重要的是眼前出现了可见的光芒。

他并没有失明!不知为什么,计时带的微弱光辉重新燃起他的希望。

他的精神振奋起来。他要朝那个方向继续前进,要再走上半个小时。假如什么也没有遇到,他将继续再走五分钟,就是五分钟,绝不会再多。倘若他仍旧什么也没遇到,他便要停下来,好好想一想。然而,那将是三十五分钟之后的事。在此之前,他要全神贯注往前走,并运用意志使自己感到温暖(他使劲动了动脚趾,仍能感到它们的存在)。

谢顿迈着蹒跚的步伐前进,半小时很快过去了。他停了一下,然后犹豫地再走了五分钟。

现在他必须做出决定。什么也没有看到,他可能在任何地方,远离任何一个穹顶入口。反之,他也可能正站在气象站的左方或右方三米处——甚至更近。他或许与穹顶入口只有两臂之遥,只不过它并未开启。

现在怎么办?

喊叫有没有用呢?除了飕飕的风声之外,全然的死寂将他重重包围。若说穹顶植物里藏有鸟类、野兽或昆虫,它们也不会在这个季节、这个时刻,或是这个地方出没。此时,只有刺骨的寒风不停袭来。

或许他应该一路不停地喊叫。在寒冷的空气中,声音有可能传得很远。但是,会有任何人听到吗?

穹顶里的人会听到他的喊叫吗?有没有任何仪器专门侦测上方的声音或运动?里面会不会正好有人值班?

这似乎是个可笑的想法。真有的话,他们早该听到他的脚步声,对不对?

然而……

他还是大声喊道:“救命!救命!有没有人听到?”

他的叫声一半卡在喉咙里,还带着几分尴尬。冲着无边而黑暗的虚空大叫大嚷,似乎是一件愚蠢的事。

不过,他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迟疑不决,却是更愚蠢的行为。恐慌逐渐充塞他心中。他深深吸了一口冷空气,再度开始尖叫,并且尽可能将叫声拉长。接着他再吸一口气,以不同的音调发出尖叫。然后又再试了一次。

谢顿暂停叫喊,上气不接下气地转头望向四面八方,虽然他什么也看不见,甚至无法察觉到回声。除了等待天亮,已经没有什么办法了。可是在这个季节,夜晚究竟有多长?又会变得多冷呢?

他觉得脸上像是被寒针刺了一下,不久之后又是一下。

——那是一颗颗的冰珠,在漆黑中悄悄落下,而他根本无法找到任何遮蔽。

他想,假如让那架喷射直升机看到我,把我抓走,那么情况应该还要好些。此时我或许已是一名囚犯,但至少会感到温暖与舒适。

或者,假如夫铭从来没有插手,我可能早就回到赫利肯了。虽然生活在监视之下,却能享有温暖与舒适。此时此刻,那是他仅有的渴望——温暖与舒适。

然而,这时他唯一能做的却只有等待。他将身子缩成一团,不论夜有多长,他绝不敢入睡,这点他相当明白。他脱下鞋子,搓了搓冻僵的双脚,然后赶紧重新套上。

他知道必须整晚不断重复这个动作,而且还要摩擦自己的双手与耳朵,以保持血液循环流畅。但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记住一定不能让自己睡着,否则必死无疑。

将一切仔细想清楚之后,他不知不觉闭上眼睛,逐渐进入梦乡,而冰珠仍不停落下。 oTiAbSgkVeqIjx4cR/PkrowCXHhANAUpKBem3DPSqvkbAmq+RmfP4Uy3hbNQ2QJ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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