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3
斯璀璘大学:
……位于古川陀斯璀璘区的一所高等学府……虽在人文与科学领域皆颇享盛名,该校名声得以流传至今却并非由于这些成就。若是让该校历任学者知道,斯璀璘大学在后人心目中印象深刻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某位名叫哈里·谢顿的人于“逃亡期”曾在那里暂住,他们一定会惊讶不已。
——《银河百科全书》
夫铭做出这个沉稳的叙述之后,哈里·谢顿颇不自在地维持了一阵沉默。他突然认清了自己的弱点,这使他羞愧得无地自容。
他发明了一种崭新的科学:心理史学。他以极其精妙的方式推广几率法则,以便处理新的复杂度与不准性,最后得到一组优美的方程式。这组方程式含有数不清的变数——可能是无穷多,他却无从判断。
但它只是一种数学游戏,除此之外一无是处。
他拥有了心理史学,至少是心理史学的基础,但它只能算个数学珍玩。唯一可能赋予这些空洞方程式一些意义的历史知识,试问又在哪里?
他一窍不通,他对历史向来没有兴趣。他只知道赫利肯历史的大纲,因为在赫利肯的各级学校,这一小部分的人类历史当然是必修课程。可是除此之外呢?他所吸收的其他历史知识,无疑只是人云亦云的皮毛与梗概——一半是传说,另一半显然也遭到扭曲。
话说回来,谁又能说银河帝国即将灭亡呢?它成为举世公认的帝国已有一万年的历史,甚至在此之前,还有二千年的时间,川陀身为雄霸一方的王国之国都,也等于领导了一个帝国。在帝国最初几世纪间,银河各区不时会有捍卫独立地位的活动,而帝国终究安然度过这个瓶颈。至于偶尔发生的叛变、改朝换代的战争,以及一些严重崩溃期所带来的起伏,帝国也都一一克服。大多数世界几乎未曾受到这些问题的困扰,川陀本身也不断稳定成长,最后整个世界都住满人类,如今则骄傲地自称为“永恒世界”。
无可讳言,在过去四个世纪中,动乱似乎有增无减,接连不断出现行刺皇帝与篡位事件。但就连那些动荡也已经渐渐平息,今日的银河又恢复以往的太平岁月。在斯达涅尔五世和克里昂一世这对父子统治之下,所有的世界都欣欣向荣——克里昂本人则从未被视为暴君。即使那些不喜欢帝制的人,虽然常常痛骂伊图·丹莫刺尔,对克里昂也鲜有真正的恶评。
那么,为何夫铭竟然说银河帝国即将灭亡,而且这么斩钉截铁?
夫铭是个新闻记者,他或许对银河历史有些认识,而且必须对当今情势充分了解。是否因为这样,使他有足够的知识作为这个论断的后盾?果真如此,那些知识又是什么?
谢顿好几次想发问,想求得一个答案,但夫铭的严肃表情都使他欲言又止。而阻止他发问的另一个原因,则是他自己有个根深蒂固的想法,认为银河帝国是一个前提、一个公设,以及所有论证的基石。毕竟,即使“它”是错的,自己也不愿知道。
不,他不能相信自己错了。银河帝国就像宇宙一样永远不会毁灭。或者应该说,假若有一天宇宙真毁灭了,唯有在那种情况下,帝国才会跟着陪葬。
谢顿闭上眼睛,试图小睡片刻,可是当然无法入眠。难道为了发展他的心理史学理论,他得研究整个宇宙的历史吗?
他怎么办得到呢?二千五百万个世界,每个都有自己无限复杂的历史,他怎么研究得完?他知道,讨论银河历史的影视书汗牛充栋。他甚至曾经浏览过其中一本,原因他自己也忘了,结果发现内容太过沉闷,连一半也无法读完。
那些影视书讨论的都是重要的世界。某些世界的历史全部或几乎全有记载,某些则只有它们兴起与没落之间的历史。他记得曾在索引中查过赫利肯,发现只有一处提到。于是他按下几个键,查看那一部分的内容,结果看到赫利肯和其他一些世界并列在一张清单上。原来在某段短暂的时期,那些世界曾支持一个声称拥有皇位继承权的人,不过那人最后并未成功。但赫利肯未曾遭到惩处,或许是因为它太过微不足道,连受罚的资格都没有。
这种历史又有什么用呢?不用说,心理史学必须考虑到每个世界的行动与反应,以及彼此间的互动——大大小小每一个世界。谁又能研究二千五百万个世界的历史,并考虑其间各种可能的互动关系呢?那无疑是个不可能的任务,而这更强化了谢顿的结论:心理史学只有理论上的价值,但绝对不会有任何实用性。
此时,谢顿感受到一股向前的微弱推力,判断一定是出租飞车开始减速。
“怎么了?”他问。
“我想我们走得够远了,”夫铭说,“不妨冒险稍作停留,吃几口东西,喝点什么,同时上个洗手间。”
接下来的十五分钟,出租飞车平稳地逐渐减速,最后来到一处灯火通明的壁凹。飞车立刻转进去,在五六辆车子之间找到一个停车位。
夫铭那双老练的眼睛似乎只瞥了一眼,便将整个壁凹的环境、其他出租车辆、进餐的民众、一条条人行道,以及附近的男男女女都一览无遗。谢顿望着他,一心想要显得毫不起眼,却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尽量不表现得太过专注。
等到他们在一张小桌旁坐下来,按下点菜键之后,谢顿试着以不在乎的口气说:“一切都还好吧?”
“似乎如此。”夫铭说。
“你又怎么知道?”
夫铭用一双黑眼珠瞪了谢顿一会儿。“直觉,”他说,“跑了许多年新闻,只消看一眼,就知道‘这里没新闻’。”
谢顿点了点头,感到如释重负。夫铭的说法或许纯属讥嘲,可是一定多少有些真实性。
这种心满意足并未持续多久,在他咬下第一口三明治时便告结束。他抬起头望向夫铭,满嘴无法下咽的食物,脸上带着惊愕的表情。
夫铭说:“朋友,这是路边速食店。便宜、快速,而且不怎么可口。这些食物都是土产,还加了气味强烈的酵母。川陀人的嘴巴习惯这种口味。”
谢顿硬着头皮吞下去。“可是在旅馆……”
“谢顿,那时你在皇区。那里的食物是进口的,使用的微生食品都是高级货,而且那些食物非常昂贵。”
谢顿不知道该不该再咬一口。“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待在川陀……”
夫铭用嘴唇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别让任何人觉得你养尊处优。在川陀某些地方,你被误认为贵族还不如被认出是外星人士。我向你保证,不是每个地方的食物都这么难吃。这些路边摊一向以品质低劣闻名,你只要咽得下这些三明治,就能吃遍川陀任何角落的东西。何况它对你没有害处,它并未腐烂、变坏或发生其他变化,只不过有一种刺激而强烈的口味。而且老实说,你会慢慢习惯的。我曾经遇到一些川陀人,他们对纯正食物不屑一顾,认为缺乏土产的特有风味。”
“川陀生产的食物很多吗?”谢顿问道。他向左右迅速瞄一眼,确定附近都没有坐人,这才轻声地说:“我总是听说每天有数百艘太空货船为川陀运送粮食,而这些粮食需要周围二十个世界共同供应。”
“我知道,此外还需要数百艘把垃圾运走。你若想让这个故事听来真正精彩,就该说同一艘货船来程载送粮食,回程则载走一堆垃圾。我们进口大量食物是真有其事,但那些大多是奢侈品。我们也的确出口可观的垃圾,它们都经过仔细处理,对人体不再有害,反而是一种重要的有机肥料。那些垃圾对其他世界而言,就像食物对我们一样重要。可是,那只不过是一小部分而已。”
“是吗?”
“是的。川陀除了海里的渔产,各地还有菜园和蔬菜农场。此外更有果树园、家禽、兔子,以及庞大的微生农场——通常称为酵母农场,不过酵母只占作物总量的少数。我们的垃圾主要用在本地,用来维持作物生长所需。事实上在许多方面,川陀都非常像一座巨大而人口过多的太空殖民地。你去过太空殖民地吗?”
“我的确去过。”
“太空殖民地基本上就是密封的城市,万事万物都靠人工循环,例如人工通风、人工昼夜等等。川陀不同之处仅在于人口,即使最大的太空殖民地,人口也只有一千万,川陀的人口却是它的四千倍。当然,我们还有真正的重力,而且任何太空殖民地的微生食品都不能和我们相比。我们有大到无法想象的酵母培养桶、真菌培养垫和藻类培养池。此外我们精于人工香料,添加时绝无保留。你吃到的那种特殊口味便是这么来的。”
谢顿已经差不多解决了那份三明治,发觉它不再像第一口那么难吃。“它不会害我生病吧?”
“它的确会伤到肠内微生物,偶尔也会害得一些可怜的外星人士腹泻,不过那些情况都很罕见,而且即使如此,你也很快就会有抵抗力。话说回来,还是喝掉你的奶昔吧,虽然你也许同样不喜欢。它含有止泻成分,即使你对这些东西容易过敏,它也应该能保你安然无恙。”
谢顿抱怨地说:“别再讲了,夫铭,这种事容易受到暗示。”
“喝完你的奶昔,忘掉这些暗示吧。”
他们默默地吃完剩下的食物,不久便再度上路。
他们又开始在隧道中风驰电掣。那个在心中鼓噪了约有一小时的问题,谢顿决定让它化为真正的声音。
“你为什么说银河帝国即将灭亡?”
夫铭再度转头望向谢顿。“身为新闻记者,各种统计资料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直到溢出我的耳朵为止。而我获准能发表的,只有极少一部分。川陀的人口正在锐减,二十五年前,它几乎有四百五十亿人。”
“这种现象,部分是由于出生率的降低。事实上,川陀的出生率一向不高。当你在川陀四处旅行时,只要稍加注意,便会发现街上没有太多儿童,和庞大的人口简直不成比例。但即使不考虑这一点,人口仍旧逐年锐减。此外还有移民的因素,移出川陀的人口比移入的多得多。”
“既然它有如此庞大的人口,”谢顿说,“这也就不足为奇。”
“但这仍是不寻常的现象,因为以前从未发生过这种事。再者,整个银河系的贸易都呈现停滞。人们认为这是由于目前没有任何叛乱,因为一切都很平静,天下太平了,数世纪的困苦都已成为过去。然而,政治斗争、叛乱活动以及不安的局势,其实也都是某种活力的象征。如今却是一种全面性的疲乏状态。表面上的确平静,但这并非由于人们真正满足,或是社会真正繁荣,而是因为他们已经疲倦了,死心了。”
“喔,我并不清楚。”谢顿以怀疑的口吻说。
“我很清楚。我们刚才谈到的反重力设施,就是另一个贴切的例子。我们目前有几座运作中的重力升降机,可是并没有再造新的。它是一种无利可图的投资,而且似乎谁也懒得试图让它转亏为盈。数个世纪以来,科技进展的速率不断减缓,如今则已有如牛步。在某些方面,则是完全不再进步。你难道都没注意到这种事吗?毕竟你是个数学家。”
“我不敢说我思考过这个问题。”
“没有人思考过,大家都视为理所当然。这年头的科学家,动不动就喜欢说这个不可能,那个不实用或没有用。对于深刻的反省,他们总是立刻加以否定。就拿你作例子,你对心理史学抱持什么看法?它有理论上的价值,却没有任何实用性。我说得对不对?”
“也对也不对。”谢顿以厌烦的口气答道,“就实用性而言,它的确没有用,但我向你保证,这并非由于我的冒险犯难精神式微了。事实上,它的的确确没有用。”
“至少这一点,”夫铭带着几分讥嘲说,“是你身处帝国整体的衰败气氛下所产生的印象。”
“这种衰败的气氛,”谢顿气呼呼地说,“则是你自己的印象。有没有可能是你弄错了?”
夫铭并未立刻回答,看来陷入了沉思。一会儿之后,他才说:“是的,我有可能弄错。我只是根据直觉、根据猜测来下断语。我需要的是心理史学这种实用的科技。”
谢顿耸了耸肩,并未吞下这个饵。他说:“我没有这样的科技能提供给你。但假设你是对的,假设帝国的确在走下坡,最后终将消失,变得四分五裂,可是全体人类仍将存在。”
“老兄,在什么情形下存在?近一万两千年来,在强势领导者统治之下,川陀大致能维持一个和平局面。过去也有过一些动荡——叛变、局部的内战,以及众多的天灾人祸——但就整体而言,就大尺度而言,天下仍然算是太平。为什么赫利肯如此拥护帝政?我是指你的世界。因为它很小,要不是帝国维护它的安全,邻近世界就会吞掉它。”
“你是预言万一帝国崩溃,会出现全面性的战争和无政府状态?”
“当然。整体而言,我并不喜欢这位皇帝和这种帝制,可是我没有任何取代方案。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方式能维系和平,而在我掌握其他方案之前,我还不准备放手。”
谢顿道:“你这样说,好像银河系掌握在你手里。你还不准备放手?你必须掌握其他方案?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
“我这是一般性、比喻性的说法。”夫铭说,“我并不担心契特·夫铭这个人。也许可以断言,帝国在我死后仍将继续存在;而且在我有生之年,它甚至可能显现进步的迹象。衰微并非沿着一条直线前进,或许还要上千年的时间,帝国才会完全瓦解。你一定可以想象,那时我早就死了,而且,我当然不会留下子嗣。对于女人,我只是偶尔动动情,我没有子女,将来也不想要。所以说,我对未来毫无个人的牵挂——在你演讲之后,我调查过你,谢顿,你也没有任何子女。”
“我双亲俱在,有两个兄弟,但没有小孩。”他露出相当无力的笑容,“我曾经十分迷恋一名女子,但她觉得我对数学的迷恋更深。”
“是吗?”
“我自己不觉得,可是她这么想,所以她离开了我。”
“从此你就再也没有其他女伴?”
“没有,那种痛苦至今仍旧刻骨铭心。”
“这么说,似乎我们两人都能袖手旁观,把这个问题留给几百年后的人去烦恼。以前我或许愿意这么做,如今却不会。因为现在我已经有了工具,我已经能控制局面了。”
“你有什么工具?”谢顿明知故问。
“你!”夫铭说。
谢顿早就料到夫铭会这么说,因此他并未震惊,也没有被吓倒。他只是立刻摇了摇头,答道:“你错得太离谱了,我不是什么合适的工具。”
“为何不是?”
谢顿叹了一口气。“要我重复多少次?心理史学并非一门实用的学问。困难是十分基本的,全宇宙的时空也不足以解决那些难题。”
“你确定吗?”
“很遗憾,正是如此。”
“你可知道,你根本不必推出银河帝国整个的未来。你不需要追踪每一个人类,甚至每一个世界的活动细节也不必。你必须回答的只有几个问题:银河帝国是否真会瓦解?答案若是肯定的,那么何时会发生?之后人类的处境如何?有没有任何措施能够防止帝国瓦解,或是改善之后的处境?相较之下,这些都是相当简单的问题,至少我这么觉得。”
谢顿摇了摇头,露出一抹苦笑。“数学史中有无数简单的问题,它们的答案却再复杂不过——或者根本没有答案。”
“真的束手无策吗?我能看出帝国江河日下,但我无法证实这一点。我的一切结论都是主观的,我不能证明其中没有错误。由于这种看法令人极度不安,人们宁可不相信我的主观结论。因此不会有任何救亡图存的行动,甚至不会试图减轻它的冲击。而你却能证明即将来临的衰亡,或证明那是不可能的。”
“但这正是我无法做到的,我不能帮你找到不存在的证明。一个不切实际的数学系统,我没办法让它变得实用。正如我不能帮你找到加起来是奇数的两个偶数,不论你——或整个银河系——多么需要那个奇数。”
夫铭道:“这么说的话,你也成了衰败的一环。你已经准备接受失败。”
“我有什么选择?”
“难道你就不能试一试?无论这个努力在你看来多么徒劳无功,你这一生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计划?还能有什么更崇高的目标?在你自己眼中,你还有什么更加值得全力以赴的伟大理想?”
谢顿的眼睛迅速眨了几下。“上千万个世界,数十亿个文化,好几万兆的人口,恒河沙数的互动关系——你竟要我化约成秩序。”
“不,我只要你试试看,就为了这上千万个世界,数十亿个文化,以及好几万兆的人口。并非为了大帝,也不是为丹莫刺尔,而是为了全体人类。”
“我会失败的。”谢顿说。
“那我们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你愿意试试吗?”
不知道为什么,谢顿竟然听见自己说出违心的一句:“我愿意试试。”他一生的方向也因此确定了。
这趟旅程终于结束,出租飞车驶进一处停车场,这里比他们中途休息的地方要大得多。谢顿仍然记得那个三明治的味道,不禁露出一副愁眉苦脸。
前去归还飞车的夫铭走了回来,顺手将他的信用瓷卡塞进衬衣内层的小口袋。他说:“面对任何公然和公开的活动,你在此地都绝对安全无虞。这里是斯璀璘区。”
“斯璀璘?”
“我猜,它是根据首先将本区开拓为殖民地的人命名的。大多数行政区都以某人的名字命名,这就表示大多的区名都很难听,而且有些还很难念。话说回来,你若想让此地居民把斯璀璘区改成香甜区,或是类似这样的名字,那你就是自找麻烦。”
“当然,”谢顿一面说,一面使劲吸气,“这里并非又香又甜。”
“整个川陀几乎都是如此,不过你会渐渐习惯的。”
“真高兴我们到了。”谢顿说,“不是我喜欢这里,而是那辆飞车让我坐得好累。在川陀来来往往一定是个可怕的经验。不像在我们赫利肯,从某处到另一处总有空路可走,即使走得再远,也比我们刚才不到两千公里的路程还省许多时间。”
“我们也有喷射机。”
“可是既然这样……”
“我可以用几乎匿名的方式安排出租飞车,但是安排喷射机则困难许多。而且不论此地多么安全,能不让丹莫刺尔知道你的确实行踪,我总会比较放心。事实上,这趟旅程并未结束,最后我们还得搭一段捷运。”
谢顿懂得这个名称。“一种在电磁场上运行的开放式单轨列车,对不对?”
“没错。”
“赫利肯没有这种交通工具。其实,是我们那里并不需要。我来川陀的第一天,就曾经搭过一次捷运,从飞航站前往旅馆。感觉相当新奇,但若是天天都得搭,我想噪音和拥挤会变得无法忍受。”
夫铭看来觉得挺有趣。“你迷路了吗?”
“没有,那些路标很管用。上下车有点麻烦,不过都有人帮助我。现在我了解了,大家都能从我的服装看出我是外星人士。不过他们似乎都很热心,我猜是因为看到我迟疑和蹒跚的模样很好笑。”
“如今身为一名捷运旅行专家,你既不会迟疑,也不会再蹒跚了。”夫铭以相当愉悦的口气说,不过嘴角却微微抽动。“我们走吧。”
他们沿着人行道悠闲地漫步,沿途的照明让人感到是个阴天。光线偶尔会忽然变亮,仿佛太阳不时从云缝中钻出来。谢顿自然而然抬起头,想看看是否果真如此,但头顶的“天空”却是一团空洞的光明。
夫铭将一切看在眼里,于是说:“这样的亮度变化似乎符合人类心理状态。有些日子街道上好像艳阳高照,也有些日子比现在还要暗。”
“但没有雨雪吧?”
“或是冰雹、冰珠?全都没有。此外,也没有过高的湿度或刺骨的寒冷。即使是现在,谢顿,川陀仍有它的优点。”
路上的行人有来有往,其中不少是年轻人,还有些成年人带着小孩——虽然夫铭曾说此地出生率很低。所有的人似乎都意气风发、有头有脸。两性的人数差不多相等,而众人的衣着显然比皇区朴素许多,因此夫铭帮谢顿选的服装刚好合适。戴帽子的人非常少,谢顿乐得摘下自己的帽子挂在腰侧。
左右两条人行道之间不再是无底洞般的深渊,正如夫铭在皇区所预言的,他们似乎是在地面的高度行走。此外路上也见不到任何车辆,谢顿特别向夫铭指出这一点。
夫铭说:“皇区有相当多的车辆,因为那是官员的交通工具。在其他地方,私人车辆十分罕见,而且都有专用的个别隧道。车辆并非真有必要,因为我们拥有捷运。至于较短的距离,我们则有活动回廊;至于更短的距离,我们还有人行道,可以让我们施展双腿。”
谢顿听到不时传来一些闷响与嘎嘎声,又看见不远处有许多捷运车厢不停穿梭。
“在那里。”他一面说,一面指了指。
“我知道,不过我们还是到专用车站吧。那里车比较多,也比较容易上车。”
等到他们安坐在捷运车厢内,谢顿便转头对夫铭说:“令我讶异的是捷运竟然这么安静。我知道它是靠电磁场推进,但即便如此,似乎还是太安静了。”他仔细倾听两两车厢之间偶尔擦出的低沉噪音。
“是啊,这是个不同凡响的交通网。”夫铭说,“可是你没见过它的巅峰期,当我较年轻的时候,它比现在更安静。甚至有人说,五十年前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不过我想,我们该考虑到怀旧心态所造成的夸大。”
“现在为何不是那样?”
“因为缺乏适当的维修。我跟你提到过衰败的趋势。”
谢顿皱了皱眉头。“无论如何,人们总不会坐视不理,只会说,‘我们正在衰败,我们就让捷运四分五裂吧。’”
“不,他们没有那样做,这并非有意造成的。损坏的地方修补过,老旧的车厢更新过,而磁体也曾经更换过。然而,这些工作做得太过草率、太过大意,而且时间间隔太长。这都是因为没有足够的信用点。”
“信用点到哪儿去了?”
“用到别的地方去了。我们经历了数世纪的动荡,如今舰队编制比过去庞大得多,经费则是过去的好几倍。武装部队的待遇过分优渥,这样才能安抚他们。动荡、叛乱,以及小型的内战烽火,都需要大笔费用才能摆平。”
“可是在克里昂统治之下,世局一向很平静。而且,我们前后已有五十年的和平。”
“没错,不过原本待遇优渥的战士,倘若只是因为天下太平而遭到减薪,心中一定忿忿不平。舰队司令则拒绝只因为不再有那么多任务而遭到降级,或是将他们的星舰编为后备舰队。因此信用点继续流失,流到不事生产的武装部队手里,任由攸关国计民生的领域日益恶化。这就是我所谓的衰败,你不同意吗?难道你不认为,最后你会把这个观点融入心理史学概念中?”
谢顿不安地挪动一下,然后说:“对了,我们要到哪里去?”
“斯璀璘大学。”
“啊,难怪本区的名字那么耳熟,我听说过那所大学。”
“我并不惊讶。川陀拥有将近十万所高等教育机构,而斯璀璘大学属于排名最前面的一千多所。”
“我要待在那里吗?”
“要待一阵子。大体而言,大学校园是不可侵犯的神圣殿堂,你在那里会很安全。”
“可是我会受欢迎吗?”
“为何不会?这年头很难找到一位优秀的数学家。他们或许能善用你,而你或许也能善用他们——不只当成避难所而已。”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在那里发展我的理论。”
“你答应过的。”夫铭严肃地说。
“我只答应试试看。”谢顿一面说,一面想道:就像是答应试着用沙土搓出一条绳子。
他们的谈话就此告一段落,谢顿开始观察沿途的斯璀璘区建筑。有些建筑物相当低矮,有些则似乎能够“摩天”。宽阔的陆桥不时将道路打断,还能常常看到大大小小的巷道。
在某一刻,他突然想到这些建筑虽然向上发展,但它们同样向下扎根,说不定深度甚至超过高度。心中一旦起了这个念头,他便相信事实正是如此。
他偶尔会在远处看到几块绿地,都是在远离捷运路线的地方,有几处甚至还有些小树。
他凝望了一阵子,然后发觉光线逐渐变暗。他向左右各瞟了一眼,再转头望向夫铭,后者已经猜到他的疑问。
“下午接近尾声,”他说,“夜晚快要来临了。”
谢顿扬起眉毛,两侧嘴角则往下一撇。“这可真是壮观。我心中浮现一个画面,整个行星同时暗下来,而在数小时后,又重新大放光明。”
夫铭露出惯有的、谨慎的浅笑。“谢顿,并不尽然。这颗行星的照明从未全部关闭,也从来不曾完全开启。黄昏的阴影渐次扫过整个行星,而在半天之后,又会出现一道破晓的曙光。事实上,这种效应和穹顶上真实的昼夜相当接近,因此在高纬度地区,昼夜的长短会随着季节的变迁而改变。”
谢顿摇了摇头。“可是为什么要把这颗行星封闭起来,然后再模仿露天的情形呢?”
“我想是因为人们比较喜欢这样。川陀人喜欢封闭世界的优点,却又不喜欢常常想到这个事实。谢顿,你对川陀人的心理知道得很少。”
谢顿微微涨红了脸。他只是个赫利肯人,对其他数以千万计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这种无知不仅限于川陀而已。所以说,他怎能期望自己为心理史学理论找出实际应用呢?
不论将多少人通通加在一起,又怎能保证他们知道得够多呢?
这使谢顿想起少年时期读到的一则智力测验:你能不能找到一块不算大的白金,它的表面附有握把,但是不论找来多少人,也不能赤手空拳合力举起它?
答案是可以的。在标准重力下,一立方米的白金重达22420公斤。假设每个人能从地上举起120公斤的重物,那么187个人就足以举起那块白金。可是你无法让187个人挤在一立方米白金的四周,而每个人都能抓住它;你也许顶多只能让9个人挤在它周围。而杠杆或类似装置都不能使用,因为前提是必须“赤手空拳”。
同理,也有可能永远无法找到足够多的人,来处理心理史学所需要的所有知识——即使那些历史事实储存在电脑中,而并非各人的大脑里。而唯有藉由电脑,众人才能围绕在这些知识周围(姑且这么说),并且互相交流。
夫铭说:“谢顿,你似乎陷入沉思。”
“我正在省思自己的无知。”
“这是个有用的工作。数万兆的人都该加入你的行列,这样大家都能受惠。不过,现在该下车了。”
谢顿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
“正如你到川陀的第一天坐捷运时一样,我是根据沿途的路标。”
此时,谢顿也看到一个一闪即逝的路标:“斯璀璘大学——三分钟”。
“我们在下一个专用车站下车,小心台阶。”
谢顿跟着夫铭走下车厢,他注意到天空如今呈深紫色,而人行道、回廊与建筑物都已灯火通明,到处弥漫着一种黄色光晕。
这也很像是赫利肯的傍晚时分。假如他被蒙着眼睛带到这里,然后取下眼罩,他或许会相信自己正置身于赫利肯某个大城市的中心繁华区。
“夫铭,你想我会在斯璀璘大学待多久?”他问道。
夫铭以一惯的冷静态度答道:“这很难说,谢顿,也许一辈子。”
“什么!”
“也许不用那么久。可是在你发表那篇心理史学论文之后,你的生命就不再是自己的了。大帝和丹莫刺尔立刻看出你的重要性,而我也是。据我所知,还有很多人和我们一样。你懂了吧,这就代表你再也不属于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