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2
川陀:
……第一银河帝国的首都……在克里昂一世统治下,它放射出“黄昏的回光”。不论从哪方面看来,那时都是它的全盛期。它二亿平方公里的地表完全被穹顶覆盖(只有皇宫周围的区域例外),穹顶下则是绵延不断的大都会,一直延伸到大陆棚之下。当时人口共四百亿,虽然(回顾历史显而易见)有众多迹象显示早已问题丛生,川陀居民无疑仍视其为传说中的“永恒世界”,从未想到有一天会……
——《银河百科全书》
谢顿抬起头来,看到一个年轻人站在面前,带着一种嘲弄的轻蔑低头望着他。那人身旁还有另一个年轻人,或许更年轻些。两人都身材高大,而且看来十分强壮。
谢顿判断他们的衣着应是川陀最尖端的流行——大胆的冲突色彩、有流苏的宽边皮带、有整圈阔檐的圆帽,此外还有一条亮丽的粉红色丝带,两端从帽檐一直延伸到后颈。
在谢顿眼中,这种打扮实在有趣,他不禁微微一笑。
他面前的年轻人吼道:“邋遢鬼,你龇牙咧嘴在笑什么?”
谢顿不理会对方的态度,好言好语地答道:“请原谅我刚才发笑,我只不过在欣赏你的服装。”
“我的服装?怎么样?你自己穿的又是什么?你管这身可怕的碎布叫衣服吗?”他伸出一只手,用手指弹了弹谢顿的外衣翻领。与对方的淡雅色调比较之下,谢顿心想,自己的服色沉重得很不体面。
谢顿说:“只怕我们外星人士的衣服就是这样,我只有这一套。”
他不自觉地注意到,原本坐在小公园里的另外几个人纷纷起身离去。仿佛他们预期会有麻烦,而不愿继续留在附近。谢顿不知道他的新朋友夫铭是不是也正要开溜,但他觉得将视线从面前的年轻人身上移开并非明智之举。他将身子向后挪,稍微向椅背靠去。
年轻人说:“你是外星人士?”
“没错,因而才穿这身衣服。”
“因而?这是哪门子说法?外星语吗?”
“我的意思是,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你才会觉得我的衣服奇怪。我是一名游客。”
“从哪颗行星来的?”
“赫利肯。”
年轻人的两道眉毛挤在一起。“从来没听过。”
“它不是一颗多大的行星。”
“你为什么不回那里去?”
“我是要回去,我明天就走。”
“快一点!现在就走!”
年轻人看了看他的同伴。谢顿随着他的视线望去,结果瞥见了夫铭。他并没有离开,可是整座公园已经空了,只剩下他自己、夫铭,以及那两个年轻人。
谢顿说:“我本来打算今天到处逛逛。”
“不,你不该那么做,现在就回家去。”
谢顿微微一笑。“抱歉,我无法照办。”
年轻人对他的同伴说:“马毕,你喜欢他的衣服吗?”
马毕首度开口:“不喜欢,真恶心,令人反胃。”
“马毕,不能任由他到处乱跑,害得人人反胃。这样会有损大众健康。”
“不行,艾连,绝对不可以。”马毕说。
艾连咧嘴笑了笑。“好啦,你听到马毕怎么说了。”
这时夫铭终于开口,他说:“听着,你们两个,艾连和马毕,或者不管你们叫什么名字。你们玩够了,何不见好就收?”
艾连本来上身微微倾向谢顿,此时他把身子挺直,然后转头。“你是谁?”
“不关你的事。”夫铭吼道。
“你是川陀人?”艾连问。
“同样不关你的事。”
艾连皱着眉头说:“你穿得像个川陀人。我们对你没兴趣,所以别自找麻烦。”
“我打算留下,这就表示我们总共有两个人。二对二听来不像你们的打法,你们何不去多找些朋友,来对付我们两个?”
谢顿说:“夫铭,我真的认为你该趁早离开这里。你试图保护我是你的好意,但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谢顿,这两人并非危险分子,只不过是值半个信用点的奴才。”
“奴才!”这个说法似乎把艾连惹火了,因此谢顿想到,在川陀它的意思一定比在赫利肯更具侮辱性。
“听好,马毕。”艾连咆哮道,“你对付另一个他妈的奴才,我来把这个谢顿的衣服剥光。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动手——”
他双手猛然向下探,想抓住谢顿的翻领,以便将他提起来。谢顿立刻伸手一推,似乎是出于本能的动作,而他的椅子则往后翻倒。紧接着,他抓住探向自己的那双手,并抬起一只脚,此时椅子刚好倒下。
艾连像是从谢顿头上飞过,并在空中一个转身,最后落在谢顿身后。他的颈部与背部最先着地,发出一声巨响。
当椅子倒下时,谢顿及时扭转身形,很快站了起来,虎视眈眈地瞪着倒地的艾连。然后他又猛一转头,望向一旁的马毕。
艾连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五官扭成一团。他的两只拇指严重扭伤,鼠蹊传来锥心刺骨的痛楚,此外脊骨也受到重创。
夫铭用左臂从后面勾住马毕的颈部,右手将对方的右臂向后拉到一个难忍的角度。马毕拼命想要喘气,涨得满脸通红。一把小刀躺在旁边的地上,刀缘的激光镶边正闪闪发光。
夫铭稍微松开手来,以真挚的关切语调说:“你把那家伙伤得很重。”
谢顿说:“我也没办法。如果他着地的角度再偏一点,他的脖子就会摔断了。”
夫铭说:“你究竟是哪门子数学家?”
“赫利肯数学家。”他弯腰拾起那把刀子,检视了一下,又说,“真可恶,而且能要命。”
夫铭说:“普通利刃就能要命,根本无需加装动力源——不过,让我们放这两个走吧,我不信他们还想继续打下去。”
他松开马毕。马毕先搓搓肩膀,再揉揉脖子,然后大口喘着气,以怨毒的目光望着他们两人。
夫铭厉声道:“你们两个最好马上滚。否则我们将提出证据,控告你们伤害和谋杀未遂。从这把刀一定就能追查到你们。”
在谢顿与夫铭的注视下,马毕将艾连拖起来,再扶着直不起腰的他蹒跚离去。他们曾经回头望了一两眼,谢顿与夫铭则回敬以平静的眼神。
谢顿伸出手来。“你我素昧平生,你却帮助我对付两个人的攻击,我该怎样感谢你?我真怀疑自己能否应付他们两个。”
夫铭举起一只手,做了一个不表赞同的手势。“我并不怕他们,他们不过是专门在街头闹事的奴才。我需要做的,只是把双手放在他们身上——当然啦,你也一样。”
“你那一抓可真要命。”谢顿回想起刚才的情形。
夫铭耸了耸肩。“你也不简单。”然后,他以完全相同的语调说,“来吧,我们最好离开这里。我们正在浪费时间。”
谢顿问道:“我们何必离开?你怕那两个人会回来吗?”
“他们一辈子都不敢再来。不过,那些为了避免撞见不愉快的场面,而从公园慌忙溜走的勇士,其中可能有人报了警。”
“很好。我们知道那两个小流氓的名字,也能详细描述他们的长相。”
“描述他们的长相?警方有什么理由抓他们?”
“他们犯了蓄意伤害……”
“别傻了。我们连一点擦伤也没有,他们却要在医院躺几天,尤其是那个艾连。会被起诉的是我们两个。”
“但这是不可能的。目睹事件经过的那些人……”
“警方不会传唤任何人——谢顿,把这点装进你脑子里。那两个是来找你的,专门来找你的。有人告诉他们说你穿着赫利肯服装,而且一定将你描述得很准确,也许还让他们看过你的全息像。我怀疑派他们来的,就是控制警方的那些人,所以我们别再待下去。”
夫铭伸手抓住谢顿的上臂,匆忙迈开脚步。谢顿发觉无法摆脱他的掌握,感到自己好像一个小孩,落在一名鲁莽的保姆手中,只好乖乖跟他走。
他们冲进一条拱廊,而在谢顿的眼睛尚未适应较暗的光线时,便传来一辆地面车的隆隆刹车声。
“他们来了。”夫铭低声道,“谢顿,快点。”他们跳上一道活动回廊,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
谢顿曾试图说服夫铭带他回下榻的旅馆,可是夫铭不肯答应。
“你疯了吗?”他以近乎耳语的音量说,“他们正在那里等你。”
“可是我所有的家当也在那里等我。”
“只好让它们等一阵子了。”
此刻他们待在一栋公寓的一间小房间里。这是一栋优雅宜人的公寓,不过谢顿对它的位置没有丝毫概念。他环顾这个仅有一房的居住单位,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张床铺,以及一套电脑终端机,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空间。房间里没有用餐设备,也没有任何盥洗台,不过夫铭曾带他到走廊尽头的公用盥洗间。当谢顿快出来的时候,刚好有另一个人进去,他没有怎么注意谢顿本人,却对谢顿的衣着投以短暂而好奇的目光,然后就别过脸去。
谢顿向夫铭提起这件事,后者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得把你这身衣服换掉。都怪赫利肯那么跟不上流行……”
谢顿不耐烦地说:“夫铭,整件事有多少可能只是你的幻想?你让我相信了一半,但它或许只是一种……一种……”
“你是不是想说‘妄想症’?”
“好吧,没错。一切都可能只是你的古怪妄想。”
夫铭说:“动动脑筋,好不好?我不能用数学方法做出论证,可是你见过大帝,别否认这一点。他要从你那里得到些什么,而你并没有给他,这点也别否认。我猜想他要的就是有关未来的详情,而你拒绝了。也许丹莫刺尔认为,你只是假装并未掌握详情——你是在待价而沽,或是其他人也在收买你。谁知道呢?我告诉过你,如果丹莫刺尔想要你,不论你到天涯海角也会被他找到。在那两个没脑袋的家伙出场之前,我就对你那么说了。我是一名记者,同时也是川陀人,我知道这种事会如何发展。在某个节骨眼,艾连曾说‘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你还记得吗?”
“我刚好记得。”谢顿答道。
“对他而言,我只是个碍事的‘他妈的奴才’,而他只顾进行真正的任务,那就是攻击你。”
夫铭坐到椅子上,指着床铺说:“谢顿,舒展一下四肢,尽量放轻松点。那两个人不论是谁派来的——我看,一定就是丹莫刺尔——他还会派其他人来,所以我们得把你这身衣服换掉。我想本区其他赫利肯人被撞见时,若是刚好穿着母星服装,就一定会惹上一场麻烦,直到他能证明他不是你。”
“喔,得了吧。”
“我没有开玩笑。你一定要把这身衣服脱掉,然后我们必须把它原子化——只要我们能偷偷接近一台废物处理器。在此之前,我得先帮你找一套川陀服装。你的体型比我小,我会考虑到这点。即使不完全合身也没关系……”
谢顿摇了摇头。“我没有信用点付账,没带在身上。我所有的信用点——其实也没多少——全都在旅馆的保险箱里。”
“这点我们改天再说。当我出去张罗必要的衣物时,你得在这里待上一两个钟头。”
谢顿摊开双手,叹了一声表示让步。“好吧。果真那么重要,我就待着吧。”
“你不会试图溜回旅馆吧?荣誉担保?”
“我以数学家的荣誉担保。可是我给你惹了这么多麻烦,还要让你为我破费,我真觉得过意不去。毕竟,虽然你把丹莫刺尔说得那么厉害,他们并未真正想伤害我或把我带走。我受到的威胁,只是险些被扒光了衣服。”
“不只如此。他们还想押你到太空航站,把你送进一艘飞往赫利肯的超空间飞船。”
“那是个愚蠢的威胁,我们不必认真。”
“为什么?”
“我马上就要回赫利肯。我告诉过他们,明天就会动身。”
“你仍然打算明天走吗?”夫铭问。
“当然啦。有何不可?”
“不可的原因多得很。”
谢顿突然感到不太高兴。“得了吧,夫铭,我不能再玩这种游戏。我的事情办完了,现在想要回家去。我的旅票在旅馆房间里,否则我会试图把行程改成今天,我是说真的。”
“你不能回赫利肯。”
谢顿涨红了脸。“为什么不能?他们也在那里等我吗?”
夫铭点了点头。“别发火,谢顿,他们一定也会在那里等你。听我说,如果你回到赫利肯,等于落入丹莫刺尔的手掌心。赫利肯是个忠实可靠的帝国领域,它曾经叛变吗?曾经追随过反帝旗帜吗?”
“没有,从来没有,而且理由充分。它周遭都是较强大的世界,需要帝国的和平以确保它的安全。”
“正是这样!因此赫利肯上的帝国军队能获得当地政府的全面合作,你将时时刻刻受到严密监视。丹莫刺尔不论何时想要你,都有办法把你找出来。而且,要不是我现在警告你,你对这件事根本毫不知情,你会一直公开活动,一心以为安全无虞。”
“实在是荒谬。假如他希望我待在赫利肯,何不干脆让我自行离去?反正我明天就要走了。他为什么要派两个小流氓来,只为了让这件事提早几小时,却冒着让我提高警觉的危险?”
“他怎么想得到你会提高警觉?他不知道我会跟你在一起,对你灌输一些你所谓的妄想。”
“即使他们不担心我会提高警觉,但如此大费周章,让我提早几小时动身又是为什么?”
“或许因为他担心你会改变主意。”
“不回家的话,我又到哪里去?如果他能在赫利肯抓到我,我到任何地方都照样逃不掉。比方说,他能在……在足足一万秒差距外的安纳克里昂把我抓到——假使我竟然异想天开躲到那里。对超空间飞船而言,距离又算什么呢?即使我找到一个世界,它不像赫利肯那样对帝国军队百依百顺,又有哪个世界真正在造反呢?帝国目前处于太平时期,即使有些世界对过去的不公仍旧忿忿不平,却没有一个会为了保护我而招惹帝国的武装部队。更何况,除了赫利肯,我在其他地方都不具公民身份,它们根本没有义务阻止帝国对我的搜捕。”
夫铭一直耐心倾听,不时轻轻地点点头,但他依旧保持严肃而镇静的神情。“目前为止你说得都对,可是有个世界并非真正在皇帝控制之下。这一点,我想,一定就是丹莫刺尔寝食难安的原因。”
谢顿想了一会儿,将近代史回顾一番,怎么也想不出有哪个世界会令帝国军队束手无策。最后他只好问:“究竟是哪个世界?”
夫铭说:“就是你脚下这个世界,我猜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丹莫刺尔才会觉得情况那么危急。与其说他急着要你回赫利肯,不如说他急着要你尽快离开川陀,以免你突然又想留下来——不论理由为何,哪怕只是留恋此地的风光。”
两人默默对坐了一阵子,最后谢顿终于以讥讽的口吻说:“川陀!帝国的首都,它的轨道太空站中有舰队的大本营,地面还驻扎有最精锐的部队。假如你相信川陀就是那个安全的世界,你的妄想症就已经进展到彻底的幻想。”
“不!谢顿,你是一名外星人士。你不知道川陀是什么样子。它拥有四百亿人口,放眼银河,人口数目是它十分之一的世界都不多。它有着难以想象的科技和文化复杂度。我们现在位于皇区,这里的生活水准是全银河之冠,居民则全部是帝国的大小官员。然而,在这颗行星上,总共有超过八百个行政区,某些区的亚文化和我们这里完全不同,而且大多不是帝国军队能掌控的。”
“为什么不能掌控?”
“帝国不能真正对川陀动用武力。这么做的话,一定会动摇某个科技层面。那些科技都是整个行星命脉所系,相互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弄断任何一个联系,都会令科技整个瘫痪。相信我,谢顿,我们住在川陀的人都目睹过这种情形,例如一场未能成功缓解的地震、一次未曾及时疏导的火山爆发、一阵没有预先消灭的暴风,或者只是一个没人留意的人为错误。发生这些天灾人祸之后,这颗行星立刻摇摇欲坠,必须尽一切力量立刻恢复原有的平衡。”
“我从未听过这种事。”
夫铭脸上闪过一丝笑容。“当然没有。你想要帝国大肆宣传核心深处的脆弱吗?然而,身为一名记者,即使外星人士不清楚,即使川陀大多数人蒙在鼓里,即使帝国当局尽力隐瞒真相,我却对这种情形一清二楚。相信我!虽然你不晓得,但是大帝心里明白,丹莫刺尔也知道——侵扰川陀就有可能摧毁整个帝国。”
“那么,你因此建议我留在川陀?”
“没错。我可以带你到一个地方,你在那里将会绝对安全,不必担心丹莫刺尔。你不用改名换姓,完全可以公开活动,他却对你无可奈何,这就是他想逼你立刻离开川陀的原因。若非命运之神把我们拉到一块,你又有出人意表的自卫本领,他的计划已经成功了。”
“可是我得在川陀待多久呢?”
“视你的安全情况而定,谢顿,该多久就多久。或许,你一辈子都不能再离开。”
哈里·谢顿望着自己的全息像,那是由夫铭的投影机投射出来的。这要比照镜子更醒目、更实用。事实上,现在房间里仿佛有两个谢顿。
谢顿仔细打量这件崭新短袖袍的袖子。赫利肯心态使他希望色调最好再朴素点,但他还是谢天谢地,因为夫铭选的颜色已经比这个世界流行的要柔和了些。谢顿想到那两个小流氓的穿着,心中便打了一个寒颤。
他说:“我想我得戴上这顶帽子。”
“在皇区的确如此,在这里,不戴帽子是没教养的象征。至于其他地方,礼俗则各有不同。”
谢顿叹了一口气。这顶圆帽以柔软的材料制成,戴上后会根据他的头型自动调整。整圈帽檐都一样宽,但比那两个小流氓的帽檐窄些。谢顿注意到戴上帽子后,帽檐弯成一个优雅的弧度,这令他感到十分欣慰。
“它没有系在下巴底下的帽带。”
“当然没有。那是年轻叛客最前卫的流行。”
“年轻什么?”
“叛客是指为了惊世骇俗而穿戴某些衣饰的人,我确信你们赫利肯也有这种人。”
谢顿哼了一声。“有些人把一边头发留到齐肩的长度,却把另外一边剃光。”想到那种发型,他不禁大笑几声。
夫铭的嘴角微微撇了一下。“我想那一定难看极了。”
“还有更糟的呢。他们显然还分左派和右派,双方都无法忍受对方的发型,两派经常在街头大打出手。”
“那么我想你应该能忍受这顶帽子,何况它还没有帽带。”
谢顿说:“我会习惯的。”
“它会吸引一些注意。一来是它的颜色太素,让你看来像是正在服丧,二来大小也不顶合适。此外,你戴起来显然很不舒服。然而,我们不会在皇区待太久——看够了吗?”全息像立时消失无踪。
谢顿问道:“这总共花了你多少钱?”
“有什么关系吗?”
“欠你的钱令我不安。”
“别为这种事烦心,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不过我们在这里待得够久了,会有人把我报上去,这点我相当确定。他们会一路追踪我,最后找到这里来。”
“这样的话,”谢顿说,“你花费的信用点就微不足道了。你为了我而令自己身陷险境,身陷险境!”
“我知道。但这是出于我的自由意志,而且我能照顾自己。”
“可是为什么……”
“以后我们再来讨论其中的道理吧——对了,我已经把你的衣服原子化,我想并没有被人看见。当然,出现了一道能量涌浪,那是会留下记录的。有人可能会根据这点猜到是怎么回事——在锐利的耳目窥探之下,实在很难掩饰所有的行动。然而,希望在他们将一切拼凑起来之前,我们已经安然离开此地。”
他们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四周是柔和而昏黄的光线。夫铭一直警觉地将眼珠转来转去,并刻意让他们的步调与人群保持一致,既没有超越他人,也没有被人超过。
他不断找些无关的话题,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心浮气躁的谢顿无法那么镇定,他说:“这里的人似乎很喜欢步行,来往方向的人行道和天桥上都是无尽的人潮。”
“有何不可?”夫铭说,“步行仍是短程交通的最佳方式,是最方便、最便宜,也是最健康的。无数年的科技进展也未曾改变这个事实。谢顿,你有恐高症吗?”
谢顿从右手边的栏杆看出去,下面是一道很深的斜坡,将两条人行道分隔开来——两者通行方向相反,每隔固定距离设有一座天桥。他不禁有点发抖。“你若是指害怕站在高处,我通常不会。话说回来,往下看还是不怎么好玩。下面有多深?”
“这里,我想大概四十到五十层吧。在皇区以及其他一些高度发展的区域,这种设施都很常见。在大部分地区,人们则在所谓的地面上行走。”
“我有一种想法,这会鼓励人们萌生自杀的念头。”
“很少有这种事。想自杀,还有简单得多的方法。此外在川陀,自杀并非不容于社会的行为。在一些特定的中心,有种种被认可的方法供人结束性命——只要你愿意先花点时间,接受一下心理治疗。至于意外,偶尔也会发生几桩,但这并不是我问你有没有恐高症的原因。我们正要去租车站,那里的人知道我是记者。我偶尔会帮他们一些忙,有时他们也会回报我一下。他们会忘记把我记录下来,也不会注意到我有个同伴。当然,我得付一笔钱。而且理所当然,若是丹莫刺尔的手下逼得太凶,他们还是得吐露实情,推说那是因为会计过于马虎,但那可能会耗去不少时间。”
“这和恐高症又有什么关系?”
“嗯,如果我们利用重力升降机,可以节省很多时间。没有多少人利用这种设备,而且我必须告诉你,我自己也不太喜欢这个主意。但如果你自认应付得了,我们最好还是这么做。”
“什么是重力升降机?”
“它还在实验阶段。也许有一天会普及川陀,只要大众在心理上能够接受,或说至少能让足够多的人接受。到那个时候,或许它也会流传到其他世界。这么说吧,它是一种没有升降舱的升降通道。我们只要走进空洞的空间,就会在反重力作用下缓缓坠落,或是缓缓上升。直到目前为止,它大概是应用反重力的唯一装置,主要是因为这是最简单的一种应用。”
“我们在半空的时候,万一动力突然消失,会怎么样?”
“正如你所想的那样,我们会往下掉,除非当时相当接近底层,否则我们必死无疑。我未曾听说发生过这种事,相信我,要是发生过,我一定会知道。我们也许不能发布这种新闻,因为基于安全考量——那是他们隐藏坏消息的一贯借口——但我自己总有办法知道。它就在前面,你要是不能应付,我们就别去。可是活动回廊既缓慢又沉闷,很多人不一会儿就感到头昏。”
夫铭转进一座天桥,来到一个大型凹室,那里已经有些男男女女在排队等候,有一两位还带着小孩。
谢顿压低声音说:“我在家乡从未听过这种东西。当然,我们的媒体过分注重地方新闻,可是想来总该提提这种东西的存在吧。”
夫铭说:“这纯粹是实验性的设施,而且仅限于皇区。它使用的能量不敷成本,因此政府并不急于推广,不想过早公诸于世。是克里昂之前的那位老皇帝——斯达涅尔五世,他能寿终正寝令大家难以置信——他坚持要在几个地方装设这种升降机。据说,他是想让自己的名字和反重力连在一起,因为他很在乎自己在历史上的地位,这是没什么成就的老人常有的心态。正如我所说,这种科技将来可能广为流传,不过,反之,也有可能除了升降机之外,不会再有任何应用。”
“他们还希望有什么应用?”谢顿问道。
“反重力太空飞行。然而,那需要很多的技术性突破。据我所知,大多数物理学家坚决相信绝无可能——话说回来,当初,他们大多认为连重力升降机都绝无可能。”
前面的队伍很快变得越来越短,谢顿发现已经与夫铭站在地板边缘。前方是一道开阔的隙缝,那里的空气发出微微闪光。他自然而然伸出手去,感到一阵轻微的电击。虽然不算痛,但他还是迅速缩回手来。
夫铭咕哝道:“这是基本的防范措施,以防任何人在控制钮开启前越过界限。”他在控制板上按下几个数字,闪光随即消失无踪。
谢顿站在边缘往下望,下面是一条深邃的升降通道。
“如果我们勾着手臂,你再把眼睛闭起来,”夫铭说,“也许你会觉得比较好,比较容易。顶多只有几秒钟时间。”
事实上,他令谢顿毫无选择余地。一旦被他紧紧抓住手臂,谢顿又和上次一样无法挣脱。夫铭向一片虚空走去,谢顿(他听见自己发出一小声尖叫,感到很不好意思)拖着踉跄的脚步尾随在后。
他紧闭双眼,并未体会到降落的感觉,也未曾察觉空气的流动。几秒钟之后,他被一股力量往前拉,赶紧迈出一步才恢复平衡,此时他已再度脚踏实地。
他张开眼睛。“我们成功了吗?”
夫铭冷冷地说:“我们没有死。”然后便往前走,被他抓着的谢顿只好亦步亦趋。
“我的意思是,我们到达那层了吗?”
“当然。”
“如果我们落下的时候,正好有人上升,会发生什么事?”
“共有两条不同的路径。其中一条路径,大家以相同的速率下落,另一条中的人则以相同的速率上升。在每个人至少相隔十米的前提下,升降通道才能出入。如果一切运作正常,不可能有相撞的机会。”
“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为什么会有?根本没有加速度。除了最初的十分之一秒,你一直在进行等速运动,而你周遭的空气也是以同样速率跟你一起降落。”
“不可思议。”
“确实如此,可是并不经济。而且似乎没有多么迫切的需要,非得增进它的效率,让它变得真正实用不可。不论在何处,你都能听到同样的老调:‘我们做不到,那是不可能的。’这种话适用于任何事务。”夫铭耸耸肩,显然是动了气。“无论如何,我们总算到了租车站,让我们依计行事吧。”
在飞车出租站,谢顿尽量让自己看来毫不起眼,结果发现实在很难。想要刻意做到不引人注目——行动躲躲藏藏、避开每个路人的目光、过分仔细研究某一辆车——一定反而吸引他人的注意。他真正需要做的,只是采取一种单纯而正常的态度。
可是什么才算正常呢?这身衣服让他觉得不舒服,它没有任何口袋,所以他的两只手没地方放。腰际两侧皮带上各垂挂着一个袋囊,走动时不断撞到他身上,令他心神涣散,总以为有人在旁边推他。
他试着去欣赏路过的女子。她们都没有那种袋囊,至少没有垂挂在外面。不过她们带着一种类似小盒子的物件,有些人将它粘在臀部一侧。谢顿看不出它是怎么粘上去的,也许是靠一种赝磁性装置吧,他这么判断。她们的服装并不特别暴露,注意到这点令他有些遗憾。此外,没有人穿着袒胸露背的衣服,虽说有些服饰的设计似乎刻意强调臀部曲线。
与此同时,夫铭非常有效率地办完一切手续。他付了足够的信用点,换来一张启动某辆出租飞车的“超导陶片”。
夫铭说:“谢顿,上去吧。”他指着一辆小型双座飞车。
谢顿问道:“夫铭,刚才你需要签名吗?”
“当然不用。这里的人都认识我,不会坚持那些繁文缛节。”
“他们会认为你在做什么呢?”
“他们没问,我也没主动说明。”他把陶片插进去。出租飞车发动时,谢顿感到一阵轻微的振动。
“我们要往‘丁七’飞去。”夫铭打开话匣子。
谢顿不知道“丁七”是什么,但他猜想应该是指某种路线。
出租飞车在其他地面车之间钻来钻去,最后终于来到一条平滑的斜坡路。然后飞车逐渐加速,在轻微颠簸中腾空而起。
一组网状安全带早已自动将谢顿捆住,这时他觉得一股力量先把自己推向座位,然后又向上推向那张网。
他说:“感觉不像是反重力。”
“的确不是。”夫铭说,“这是小型的喷气作用力,刚好足够把我们推进隧道。”
此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看来像是断崖的结构,上面有许多类似洞穴的开口,远看活脱是个西洋棋盘。夫铭闪避着那些飞向其他隧道的出租飞车,一路向“丁七”入口飞去。
“你这样很容易撞毁的。”谢顿清了清喉咙才说。
“假如一切依赖我的感觉和反应,那么或许如此,不过这辆出租飞车完全电脑化,电脑可以轻易强行接管。其他的出租飞车也一样——我们要进去了。”
他们滑进丁七隧道,仿佛是被它吸进去。光线不再像外面广场中那般明亮,变成较温暖、较柔和的黄色调。
夫铭双手离开控制板,身子向后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好,我们已经成功闯过一关。刚才在车站,我们有可能被拦下来。在这里面,我们则相当安全。”
随着飞车一路平稳向前行驶,隧道内壁不断迅速向后掠去。沿途几乎完全寂静无声,只有飞车加速时发出的稳定轻柔的呼呼声。
“我们的车速多少?”谢顿问道。
夫铭瞥了一眼控制板。“时速三百五十公里。”
“磁力推进吗?”
“没错。我猜,你们赫利肯也有吧。”
“是的,是有一条。我从来没搭过,虽然一直想试试看。我想应该不会像这样吧。”
“我确定不会一样。像这样的隧道,川陀总共有好几万公里,像蚂蚁洞那样在地底钻来钻去,还有好些蔓延到较浅的海底。这是我们长途旅行的主要途径。”
“我们要走多久?”
“到我们真正的目的地?五小时多一点。”
“五小时!”谢顿心都凉了。
“别担心。我们差不多每二十分钟会经过一处休息区,可以在那些地方停下来,把车子驶出隧道,伸伸腿,吃点东西,或是解个手。当然,我希望休息的次数愈少愈好。”
他们在沉默中继续前进,一会儿之后,右方出现一道强光,前后持续好几秒钟,令谢顿大吃一惊。一眨眼间,他认为自己看到了两辆出租飞车。
“那就是休息区。”夫铭回答了谢顿心中的问题。
谢顿说:“不论你要带我到哪儿去,我在那里真会安全吗?”
夫铭说:“就帝国军警的任何公开行动而言,你都会相当安全。当然啦,至于单打独斗的人员——间谍、特务、职业杀手——则必须时刻提防。自然,我会帮你找个保镖。”
谢顿感到相当不安。“职业杀手?你不是开玩笑吧?他们真会想杀我吗?”
夫铭说:“我确定丹莫刺尔不会。据我猜想,他想利用你胜过想杀你。话说回来,或许会出现其他敌人,也可能会发生一连串不幸事件。你不能永远像梦游般过日子。”
谢顿摇了摇头,别过脸去。想想看,仅仅四十八小时前,他还是个无足轻重、几乎无人知晓的外星数学家,只想在离开川陀前观光游览一番,以乡下眼光看看这个伟大世界的雄壮景观。而如今,情势终于明朗,他是帝国军警追捕的一名要犯。想到这种无比险恶的情势,他突然发起抖来。
“那么你呢,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夫铭若有所思地说:“嗯,我想,他们不会对我仁慈的。可能会有个神秘而永远逍遥法外的凶手,迟早将我的头颅劈成两半,或者炸开我的胸膛。”
夫铭的声调没有丝毫颤抖,冷静的表情也完全没有变化,但谢顿却心头一凛。
谢顿说:“我也晓得你会料到可能惹祸上身。但你看来好像……一点也不在乎。”
“我是个老川陀,我对这颗行星的了解不输任何人。我认识很多朋友,有许多还欠我的情。我乐观地自认为很精明,不容易让人智取。简单地说,谢顿,我十分有信心,相信我能照顾自己。”
“夫铭,我很高兴你有这种感觉,希望你这么想是有根据的。可是我怎么也想不通,你究竟为什么要冒这个险。我对你有什么意义?为了一个陌生人,即使一点点风险也不值得啊?”
夫铭全神贯注地检查了一下控制板,然后与谢顿正面相对,露出坚定而认真的眼神。
“我想要搭救你的原因,和大帝想利用你是一样的——因为你有预测未来的能力。”
谢顿感到极度失望与痛心,原来自己并非被人搭救。他只不过是个无助的猎物,被众多猎食者竞相争逐。他气呼呼地说:“我再也不能像在十载会议上发表论文之前那样,我毁掉了自己的一生。”
“不,数学家,别急着下结论。大帝和他的官员想得到你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他们自己活得更安全。他们之所以对你的能力有兴趣,只是因为它或许能用来扶助大帝的统治,确保他的幼子得以继位,以及维系文武百官的地位和权势。然而,我想要你的力量,则是为了整个银河系着想。”
“这两者有差别吗?”谢顿尖酸地斥道。
夫铭严肃地皱了一下眉头,这才答道:“你若无法看出两者的差别,那是你自己的不幸。早在当今这位皇帝出现之前,早在他所代表的皇朝出现之前,早在帝国本身出现之前,人类便已存在于银河系各个角落。人类的历史比帝国久远许多,甚至可能比银河系两千五百万个世界的历史还要久远。根据传说,曾有一段时期,人类全部住在一个世界上。”
“传说!”谢顿耸了耸肩。
“是的,传说。但我找不到它并非事实的理由,我是指两万年或更久以前。我敢说人类刚出现的时候,并没有与生俱来的超空间旅行知识。不用说,一定曾有一段时间,人们无法以超光速旅行,当时他们必定被禁锢在一个行星系中。而我们若是展望未来,在你死去之后,在大帝驾崩之后,在他的整个世系结束之后,甚至在帝国政体瓦解之后,银河系各个世界的人类当然仍会存在。由这一点看来,过度关切个人、皇帝或是年幼的皇太子并无意义,甚至整个帝国的结构也没什么值得关心的。遍布于银河系的万兆人口呢?他们又如何?”
谢顿说:“我想,各个世界和全体人类都将继续存在。”
“你难道不觉得亟需探索在何种条件下,这两者才能继续存在?”
“我会假设两者将来的处境和现在很接近。”
“你会假设!但能否用你提到的那种预测未来的技艺弄清楚?”
“我管它叫心理史学。理论上,这是可能的。”
“你并未感受到化理论为实际的燃眉之急。”
“我很想这样做,夫铭,可是这种渴望无法自动产生能力。我曾经告诉大帝,心理史学不可能转变成一项实用科技,我不得不以同样的说法回答你。”
“难道你连试一试、找一找的意图都没有?”
“我没有,正如我不会试图整理一堆和川陀一样大的鹅卵石,将它们一个个数一数,再按照质量大小排列起来。我明白这种事绝不是这辈子所能完成的,我不会傻到假装要试试看。”
“假如你明白了人类目前处境的真相,你会不会想试一试?”
“这是个不可能的问题。什么是人类目前处境的真相?你是说你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几个字就能描述。”夫铭的双眼再度望向前方,瞥见单调而毫无变化的隧道迎面而来,洞口在车身接近时显得越来越大,穿过之后又渐渐缩小。然后,他绷着脸说出了那几个字。
他说:“银河帝国即将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