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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1

数学家

克里昂一世:
……银河帝国恩腾皇朝的末代皇帝。生于银河纪元11988年,亦即哈里·谢顿诞生的同一年。(有人认为谢顿的生年并不可靠,可能经过后人篡改,目的在于构成此一巧合。谢顿抵达川陀之后,想必很快便见到这位皇帝。)
银河纪元12010年,二十二岁的克里昂一世继承帝位。在那个纷扰不断的时代里,他的统治代表了一段传奇的平静岁月,这无疑得归功于行政首长伊图·丹莫刺尔的政治长才。丹莫刺尔则始终谨慎地隐迹幕后,避免留下公开记录,以致后人对他的了解极其有限。
克里昂本人……

——《银河百科全书》

01

压下一个小小的呵欠后,克里昂开口道:“丹莫刺尔,你会不会刚好听说过一个叫哈里·谢顿的人?”

克里昂继承皇位刚超过十年,在一些国家大典上,当他穿上不可或缺的皇袍,佩上象征皇室的饰物,看起来也能显得冠冕堂皇。举例而言,他身后壁凹中那尊全息立像便是如此。这尊立像显然摆在最突出的位置,令其他壁凹中几位先人的全息像相形见绌。

这尊全息像并非完全写实。例如它的头发虽然也是淡褐色,看来与真实的克里昂无异,却稍嫌浓密了一点。他真正的脸庞有些不对称,上唇左边比右边高些,这点在全息像中也不怎么明显。此外,假如他站起身来,走到自己的全息像旁边,旁人便能看出他比身高一米八三的立像矮了二厘米——或许还丰满少许。

当然,这个全息像是加冕典礼的正式定装照,况且当时他也比较年轻。如今,他看来年轻依旧,而且相当英俊,在没有官方礼节的无情束缚时,也会露出一种含糊的和善表情。

丹莫刺尔以细心揣摩的恭敬语调说:“哈里·谢顿?启禀陛下,这个名字我并不熟悉。我应该认识他吗?”

“科学部长昨晚跟我提到这个人。我想你或许听说过。”

丹莫刺尔轻轻皱了皱眉头,但那只是很轻微的一蹙,因为在圣驾前不应有此举动。“陛下,科学部长若要谈及此人,应该来找身为行政首长的我。假如上上下下都对您疲劳轰炸……”

克里昂举起手来,丹莫刺尔立刻闭嘴。“拜托,丹莫刺尔,你不能一天到晚指望别人中规中矩。昨晚的欢迎会上,我经过那位部长身边,跟他闲谈了几句,他就一发不可收拾。我无法拒绝,而我很高兴听到那番话,因为实在很有意思。”

“怎样有意思,陛下?”

“嗯,时代变了,科学和数学不再像以往那么时兴。那些东西似乎多少已经过气,也许是因为能发现的都被发现了,你不这样想吗?然而,有意思的事显然还是不会绝迹,至少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科学部长吗,陛下?”

“没错,他说这个哈里·谢顿参加了一个在我们川陀举行的数学家会议——基于某种原因,这个会议每十年举行一次——他在会上声称,他已经证明人类可以利用数学预测未来。”

丹莫刺尔故意露出一抹微笑。“科学部长这个人并不怎么精明,若不是他弄错了,就是这个数学家错了。不用说,预测未来这种事是小孩才会相信的把戏。”

“是吗,丹莫刺尔?民众都相信这种事情。”

“陛下,民众相信很多事情。”

“可是他们的确相信这种事情。因此之故,对未来的预测是否正确并不重要。假如一名数学家作出预测,说我能够带来长治久安,说帝国将有一段太平繁荣的岁月——啊,这难道不好吗?”

“当然,这种说法听来很舒服,可是陛下,它又有什么用呢?”

“只要民众深信不疑,当然就会依据这个信念而行动。许多预言最后终于成真,唯一的凭借只是信心的力量。这就是所谓的‘自我实现的预言’。没错,现在我想起来了,当初对我解释这个道理的就是你。”

丹莫刺尔说:“启禀陛下,我相信自己这么说过。”他小心翼翼地望着这位皇帝,仿佛在斟酌自己该再说多少。“话说回来,果真如此的话,任何人的预言都没有两样。”

“丹莫刺尔,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令民众同样信服。然而,数学家却能用数学公式和术语来支持自己的预言。即使谁也不了解他说些什么,大家仍会深信不疑。”

丹莫刺尔说:“陛下,您的话总是很有道理。我们生在一个动荡的时代,值得借用一种既不费钱又不必采取军事行动的方式来稳定人心。反观近代史,军事行动总是弄巧成拙,反而造成很大的伤害。”

“丹莫刺尔,正是如此。”大帝兴奋地说,“把这个哈里·谢顿牵来。你告诉过我,你在这个纷乱的世界布满眼线,甚至渗透到连我的军队都退避的地方。那就抽回一根线吧,把这个数学家带来,让我见见他。”

“陛下,我立即去办。”丹莫刺尔说。其实他早已查出谢顿的下落,此时他暗自提醒自己,一定要嘉奖科学部长的优秀表现。

02

这个时期的哈里·谢顿貌不惊人。他与克里昂大帝一世一样,当年三十二岁,不过他的身高只有一米七三。他的脸庞光润,显得喜气洋洋,头发是接近黑色的深褐色,而他的衣着则带着一种一眼就看得出的土气。

没有满头的白发、没有满是皱纹的脸庞、没有放射智慧光芒的微笑,而且并未坐在轮椅上的哈里·谢顿,对将他视为传奇性半人半神的后人而言,这种形象几乎可说是对他的亵渎。不过,即使到了耄耋高龄,谢顿的双眼依旧喜孜孜,那是他始终不变的特征。

此时此刻,他那双眼睛显得特别喜气洋洋,因为他刚在“十载会议”上发表了一篇论文。这篇论文甚至多少引起了些许注意,老欧斯特费兹曾对他点了点头,说道:“有创意,年轻人,实在有创意。”这句话出自欧斯特费兹之口,令他觉得很有成就感,实在很有成就感。

可是现在却有一个新的——而且相当出乎意料的发展,谢顿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因此更加喜孜孜,更有成就感。

他瞪着眼前这位人高马大、身穿制服的年轻人。在那人的短袖袍左胸处,有一个帅气的“星舰与太阳”标志。

“艾尔本·卫利斯中尉。”将身份证件收起来之前,这位禁卫军军官曾自报姓名。“阁下,请您这就跟我走好吗?”

当然,卫利斯是全副武装前来的,此外还有两名禁卫军等在门外。尽管对方刻意表现得相当礼貌,谢顿却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但无论如何,他总有权把事情弄清楚,于是他说:“去觐见大帝?”

“阁下,是前往皇宫。我接到的命令仅止于此。”

“可是为什么呢?”

“阁下,我并不知情。我接到严格的命令,一定要您跟我前去——无论用什么方法。”

“可是这样一来,好像我遭到逮捕了。我可没有犯什么法。”

“应该这么说,好像是我们在为您护驾——请您别再耽误时间。”

谢顿果然未曾再耽搁。他紧闭嘴唇,仿佛将其他疑问全部封在嘴里,点了点头之后,他便迈开脚步。即使他真要去觐见大帝,去接受皇室的嘉奖,他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他的努力是为了整个帝国,换句话说,是为了所有人类世界的和平与团结,而不是为了这位皇帝。

中尉走在前面,另外那两名禁卫军殿后。谢顿对擦身而过的每个人报以微笑,设法表现得若无其事。出了旅馆之后,他们便登上一辆官方地面车。谢顿不禁伸手摸了摸椅套,他从未坐过这么豪华的车子。

他们目前所在的地点,是川陀最富有的地区之一。这里的穹顶相当高耸,足以带来置身露天空间的感觉。任何人都会发誓正沐浴在阳光下,就连生长在露天世界的哈里·谢顿也不例外。虽说见不到太阳或任何阴影,空气却显得明朗而清香。

随着周遭的景物迅速后退,穹顶开始下弯,墙壁也变得越来越窄。他们很快就进入一座密闭的隧道,里面每隔固定距离就有一个“星舰与太阳”的标志,它显然(谢顿心想)专供官方交通工具使用。

前面一道门及时打开,地面车快速穿过。当那道门重新关上之后,他们已经来到露天的空间——真正的露天空间。这里是川陀表面仅有的250平方公里露天地表,壮丽的皇宫正坐落其上。谢顿很希望有机会在这片土地上四处逛逛——并非由于皇宫,而是因为这里的帝国大学,以及最吸引他的帝国图书馆。

然而,一旦离开密封在穹顶中的川陀,来到这个露天的林地与原野,他便置身于一个乌云遮日的世界,一阵寒风立刻袭上他的衣衫。他随手按下开关,把车窗关了起来。

外面是个阴冷的日子。

03

谢顿一点也不相信能见到皇帝陛下。在他想来,自己顶多只能见到某个四五等官位、自称代表皇帝发言的官员。

究竟有多少人见过皇帝陛下?亲眼见到,而并非透过全息电视?有多少人见过真实的、有血有肉的皇帝陛下?这位大帝从不离开皇宫御苑,而他,谢顿,此时正踩在这片土地上。

答案几乎趋近于零。二千五百万个住人世界,每个世界的居民至少十亿之众——在这数万兆的人口中,有多少人曾经或将会目睹这位活生生的皇帝?一千人?

又有谁会在乎呢?皇帝只不过是帝国的象征,就像“星舰与太阳”国徽一样,却远不及后者那么普遍与真实。如今代表帝国的,是遍布银河各个角落的战士与官吏;是他们变成人民身上的枷锁,而不是皇帝本人。

因此,当他被引进一间不大不小、装潢豪奢的房间,看见一个年轻人坐在凹室的一张桌子旁,一只脚摆在地上,另一只放在桌缘摇晃,谢顿不禁纳闷怎么会有这样的官员,怎么会以这么温和的目光望着自己。他已经一而再、再而三体验到一件事实,那就是政府官员——尤其是皇帝身边当差的——总是显得十分严肃,仿佛将整个银河的重量担在自己肩上。而且似乎愈是不重要的官员,表情就愈严肃、愈凶恶。

那么,此人就有可能是个官位很高的大官。他掌握的权力有如灿烂的阳光,因而不必利用一脸阴霾面对问题。

谢顿不确定该表现得多么受宠若惊,但他感到自己最好保持缄默,让对方先开口。

那位官员说:“我相信你就是哈里·谢顿,那个数学家。”

谢顿以最简单的方式答道:“是的,阁下。”接着便继续等待。

年轻人挥了挥手臂。“应该说‘陛下’才对,不过我痛恨繁文缛节。我总是在繁文缛节里打转,这使我厌烦透顶。现在没有旁人,所以我要放纵一下,把繁文缛节抛到脑后。教授,坐吧。”

对方讲到一半,谢顿便发觉面前这位正是克里昂大帝一世,这使他感到有点喘不过气来。大帝本人(现在看来)与新闻中经常出现的正式全息肖像有几分相似,不过全息像中的克里昂总是穿得雍容华贵,似乎比本人高大一些,尊贵一点,而且面孔冷漠,毫无表情。

如今全息像的本尊出现在谢顿面前,却似乎显得相当平凡。

谢顿纹风不动。

大帝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平常颐指气使惯了,此时虽想放弃这种特权,至少是暂时放弃,却仍然以专横的口吻说:“喂,我说‘坐吧’。那张椅子,快点。”

谢顿默默坐下,他甚至连“遵命,陛下”也说不出口。

克里昂微微一笑。“这样好多了。现在我们可以像两个同胞一样交谈了,毕竟,一旦除去一切繁文缛节,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啊,你说是不是?”

谢顿小心翼翼地答道:“假如皇帝陛下喜欢这么说,那就一定没错。”

“喔,别这样,你为何如此小心谨慎?我想要以平等的身份和你交谈。这么做令我开心,你就顺着我吧。”

“遵命,陛下。”

“只要简单一句‘遵命’就行了,我真没办法教会你吗?”

克里昂瞪着谢顿,谢顿觉得那双眼睛充满生气与兴味。

最后,大帝总算再度开口:“你看来并不像数学家。”

谢顿终于能够露出笑容。“我不知道数学家应该像什么样子,皇帝陛……”

克里昂举起一只手来表示警告,谢顿赶紧咽下这个尊称。

克里昂说:“我认为应该满头白发,或许还留着络腮胡。年纪当然有一大把。”

“但即使是数学家,也总有年轻的时候。”

“可是那时他们都默默无闻。等到他们的名声传遍全银河,他们就是我所描述的那种模样。”

“只怕我并没有什么名气。”

“但你曾在此地举行的会议上演讲。”

“许多人都上了台,有些比我还要年轻。却没有什么人受到注意。”

“你的演讲显然吸引了我的一些官员注意。根据我的了解,你相信未来是有可能预测的。”

谢顿突然感到一股倦意。似乎不断有人误解他的理论,或许他根本不该发表那篇论文。

他说:“并不尽然,我得到的结果其实狭隘得多。许多系统都会出现一种情形,那就是在某些条件下会产生混沌现象。这就意味着,针对某个特殊的起点,我们不可能预测后来的结果。甚至一些相当简单的系统也是这样,而系统愈复杂,就愈有可能变得混沌。过去我们一直假定,像人类社会这么复杂的东西,会在很短时间之内变得混沌,因此不可预测。然而,我所做到的则是证明,在研究人类社会时,有可能选择一个起点,并做出一组适当的假设,用以压抑混沌效应,使得预测未来变成可能。当然不是完整的细节,而是大致的趋势;并非绝对确定,但是可以计算其中的几率。”

一直仔细聆听的大帝这时问道:“可是,这不正意味着你示范了如何预测未来吗?”

“还是那句话,并不尽然。我证明了理论上的可能性,但仅止于此。想要进一步探究,我们必须真正选择一个正确的起点,并做出一组正确的假设,然后找出能在有限时间之内完成计算的方法。在我的数学论证中,完全没有提到应该如何进行这些。但即使我们通通做得到,顶多也只能估算出几率。这和预测未来并不相同,它只是猜测可能会发生些什么事。每一个成功的政治人物、商人,或是从事任何行业的人,都必须能对未来做出这样的估计,而且估计得相当准,否则他们不会成功。”

“他们并未用到数学。”

“是的,他们凭借的是直觉。”

“一旦掌握适当的数学工具,任何人都有办法估算几率。这样一来,少数具有优异直觉的成功人士便无法垄断了。”

“又说对了,但我只是证明这个数学分析是可能的,我并未证明它实际上可行。”

“一件事既然可能,又怎么会不可行呢?”

“理论上,我可以造访银河系每一个世界,和每个世界上的每个人打招呼。然而,完成这项工作需要很长的时间,远超过我一生的寿命。即使我能长生不死,新一代出生的速率也会大于我拜访老一辈的速率。更重要的是,许多老一辈在等不及我拜访他们之前便会死去。”

“在你的有关未来的数学理论中,情况是不是真的这样?”

谢顿迟疑了一下,然后继续说:“这个数学计算或许要花太长的时间才能完成,即使我们有一台和宇宙同样大的电脑,以超空间速度运作也于事无补。在获得任何答案之际,岁月早已流逝多年,情势则已发生巨大变化,足以使得答案变得毫无意义。”

“过程为什么不能简化呢?”克里昂严厉地问道。

“皇帝陛下,”谢顿感到随着答案越来越不合胃口,大帝的口气变得越来越正式,便决定用最正式的方式回应。“想想科学家处理次原子粒子的方式。那些粒子数量十分庞大,每一个都以随机而不可预测的方式运动或振动。但是这个混沌的底层藏有一种秩序,所以我们才能创立量子力学,用以回答所有我们知道该如何问的问题。而在研究社会现象时,我们将人类摆在次原子粒子的地位,不同的是此时多了一项变因,那就是人类的心灵。粒子以无意识的方式运动,人类则不然。若想将心灵中各种态度与冲动考虑在内,会使得复杂度增加太多,令我们根本没有时间面面顾到。”

“心灵会不会和粒子的无意识运动一样,也存在一个底层的秩序呢?”

“或许吧。根据我的数学分析,不论表面上看来多么杂乱无章,任何事物背后都必定藏有秩序。至于如何找出这些底层的秩序,这套数学却完全没有提示。想想看——两千五百万个世界,每一个都有整体的特征与文化,每一个都和其他世界大不相同,每一个都至少包含十亿人口,人人又各自拥有一个独立的心灵,而所有这些世界,则以数不清的方式和组合在进行互动。不论心理史学分析在理论上多么可能,却难以有什么实际上的应用。”

“你所谓的‘心理史学’是什么意思?”

“我将‘对未来的理论性几率估算’称为心理史学。”

大帝突然起身,大步走向房间另一侧,然后一个转身,又大步走回来,驻足于仍坐着的谢顿面前。

“站起来!”他命令道。

谢顿赶紧起立,抬头望着比自己高几分的大帝,勉力维持自己的目光坚定不移。

克里昂终于开口:“你的这个心理史学……假如能变得实际可行,会有很大的用处,对不对?”

“显然会有极大的用处。若能知道未来有些什么,即使是以最概略性、最几率性的方式,也能为我们的行动提供一个崭新而绝佳的指导,这乃是人类从未掌握的。可是,当然……”他突然住口。

“怎么样?”克里昂不耐烦地说。

“嗯,情况似乎是这样的,除了少数决策者之外,心理史学分析的结果必须对大众保密。”

“保密!”克里昂高声惊叫。

“这很明显,让我试着解释一下。假如我们完成一个心理史学分析,并将结果公诸于世,人类的种种情绪和种种反应必将立刻受到扭曲。这样一来,心理史学分析就会变得毫无意义,因为它所根据的,是众人对未来不知情的情况下所产生的情绪和反应。您了解我的意思吗?”

大帝突然眼睛一亮,哈哈大笑几声。“太好了!”

他伸手拍了拍谢顿的肩膀,谢顿不禁轻轻晃了一下。

“你这个人,你看不出来吗?”克里昂说,“难道你看不出来吗?这就是你的用处。你根本不需要预测未来,而只要选择一个未来——一个好的未来、一个有用的未来——然后做出一种预测,让所有人类的情绪和反应都发生变化,以便实现你预测的那个未来。与其预测一个坏的未来,不如制造一个好的未来。”

谢顿皱起眉头。“启禀陛下,我懂得您的意思,但这同样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

“嗯,至少是不切实际。您看不出来吗?倘若我们不能从人类的情绪和反应出发,不能预测这些因素所将导致的未来,那就同样无法反其道而行。我们不能从一个选定的未来出发,反推它的源头是哪些人类情绪和反应。”

克里昂显得相当沮丧,紧紧抿着嘴唇。“那么,你的论文呢?……你是不是管它叫论文?……它又有什么用呢?”

“那只是一种数学论证。它提出一个令数学家感兴趣的结论,但我从未想到会有任何实际用途。”

“我发觉这实在可恶。”克里昂气呼呼地说。

谢顿微微耸了耸肩。他现在更加确定一件事,自己根本不该发表那篇论文。假如大帝自认为成了别人愚弄的对象,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呢?

事实上,克里昂看来像是快要相信这一点了。

“话说回来,”他说,“假如你对未来做出一些预测,不论是否在数学上站得住脚,但根据那些了解大众趋向的政府官员判断,它们就是会带来有用的反应,你认为如何?”

“您为何需要由我做这件事?政府官员自己就能做这些预测,不必假手中间人。”

“政府官员做来不会那么有效。他们的确偶尔会发表这类的声明,可是民众不一定相信他们。”

“为何又会相信我呢?”

“你是个数学家,你会‘计算’未来,而不是……不是去直觉它——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

“可是我并没有这个能力。”

“谁会知道呢?”克里昂眯起眼睛望着他。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谢顿感到自己中计了。假如大帝直接对他下令,他敢拒绝吗?若是拒绝,他也许就会遭到监禁或处决。当然不会没有审判,可是面对一个专制的官僚体制,尤其是银河帝国的皇帝指挥之下的极权官僚体制,想要获得公平审判是难上加难。

最后,他终于答道:“这样行不通。”

“为什么?”

假如要我做出一些含糊的一般性预测,必须等到我们这一代,甚至下一代死后多年才有可能实现,那么也许可以蒙混过去。可是,这样一来,民众却不会如何留意。对于一两个世纪之后才会发生的重大事件,他们是不可能关心的。

“为了获得成果,”谢顿继续说,“我必须预测一些结果较为明确的事件,或是一些近在眼前的变故。只有这种预测才能获得大众的回应。不过迟早——也许不会迟只会早——其中一项预测并不会实现,而我的利用价值将立刻结束。这样一来,您的声望也可能随之消失。更糟的是,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支持心理史学的发展,即使未来的数学能将它改良到接近实用的程度,它也不会再有大显身手的机会了。”

克里昂猛然坐下,对着谢顿皱起眉头。“你们数学家能做的就是这件事吗?坚持各种的不可能?”

谢顿拼了命以和缓的语调说:“是您,陛下,在坚持一些不可能的事。”

“你这个人,让我来测验你一下。假如我要你利用你的数学告诉我,是否有朝一日我会遇刺身亡,你会怎么说?”

“即使将心理史学发挥到极致,这个数学体系仍然无法回答如此特定的问题。全世界的量子力学专家同心协力,也不可能预测单独一个电子的踪迹,而只能预测众多电子的平均行为。”

“你比我更了解你自己的数学理论,就根据它做个合理的猜测吧。我是否有朝一日会遇刺?”

谢顿柔声答道:“陛下,您这是对我设下圈套。干脆告诉我您想要听什么答案,我好直接说出来,否则就请授权给我,让我自由回答而不至招罪。”

“你尽管说吧。”

“您以荣誉担保?”

“你要我立下字据吗?”克里昂语带讥讽。

“有您口头的荣誉担保就够了。”谢顿的心往下沉,因为他不确定会有什么结果。

“我以荣誉担保。”

“那么我可以告诉您,在过去四个世纪中,几乎有一半的皇帝遇刺身亡,根据这一点,我推断您遇刺的机会约略是二分之一。”

“任何傻瓜都能说出这个答案。”克里昂以轻蔑的口吻说,“根本不需要数学家。”

“可是我跟您说过好几次了,我的数学理论对实际问题毫无用处。”

“难道你就不能假设,我从那些不幸的先帝身上学到教训了?”

谢顿深深吸了一口气,一鼓作气道:“不能的,陛下。历史在在显示,我们无法从历史中学到任何教训。举例而言,您准许我在这里单独觐见,万一我有心行刺呢?这当然不是事实,陛下。”他赶紧补充一句。

克里昂冷冷一笑。“你这个人,你没有考虑到我们的科技多么完善——或说多么先进。我们研究过你的背景,以及你的完整履历。在你抵达后,你就接受了扫描,你的面容和声纹都经过分析。我们知道你详尽的情绪状态,几乎可以说知道你的思想。对你的忠贞若有丝毫怀疑,就绝不会允许你接近我。事实上,是你根本活不到现在。”

谢顿感到一阵晕眩,不过他继续说:“即使没有那么先进的科技,外人也总是难以接近任何一位皇帝。然而,几乎每次行刺都源自宫廷政变。对皇帝构成最大威胁的,就是最接近皇帝的人。想要趋吉避凶,细查外人其实无济于事。至于您自己的官员、您自己的禁卫军、您自己的亲信,您总不能以对待我的方式对待他们。”

克里昂说:“这点我也知道,至少和你一样清楚。我的回答是,我对身边每个人都很好,让他们没有怨恨我的理由。”

“愚蠢……”说到这里谢顿突然住口,显得十分狼狈。

“继续,”克里昂怒冲冲地说,“我已经准许你自由发表意见。我如何愚蠢?”

“启禀陛下,我说溜了嘴。我原本想说的是‘无关’,这和您如何对待亲信根本无关。您一定会疑神疑鬼,否则就不符合人性。一个不经意的字眼——例如我刚才的表现,或是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一个可疑的表情,都必定会令您提高警觉,并收回一点信任。而任何猜疑都将造成恶性循环——那位亲信感觉得到,他会恼恨您的疑心,并会改变他的言行举止,尽可能避免让您再度起疑;您则会察觉这个变化,因而疑心越来越重,到头来不是他被处决,就是您遇刺身亡。过去四个世纪的好多位皇帝,都无法避免这样的过程。帝国事务变得越来越难处理,这只是征兆之一。”

“那么,我无论如何无法避免遇刺喽。”

“是的,陛下。”谢顿说,“不过,反之,您也可能属于幸运的那一半。”

克里昂用手指轮流敲打座椅扶手,然后厉声道:“你这个人,你根本没用,你的心理史学也一样。给我走吧。”说完这几句话,大帝转过头去,突然好像比三十二岁的实际年龄老了许多。

“启禀陛下,我早就说过,我的数学理论对您没用。我致上最深的歉意。”

谢顿本来准备鞠躬,但两名卫士不知如何接到了讯号,及时进来将他带走。御书房中还传出克里昂的一句:“这个人从哪里来,就把他送回哪里去。”

04

伊图·丹莫刺尔适时出现,以适度尊崇的眼神瞥了大帝一眼。“陛下,您差点就发脾气了。”

克里昂抬起头来,挤出一个显然很勉强的微笑。“嗯,没错。那人实在令我非常失望。”

“但他并未做出能力范围外的承诺。”

“他一点能力也没有。”

“也就没有做任何承诺,陛下。”

“真令人失望。”

丹莫刺尔说:“或许不只令人失望而已。这人是一颗流弹,陛下。”

“一颗流什么,丹莫刺尔?你总是喜欢用许多古怪的词句。流弹又是什么?”

丹莫刺尔以严肃的口吻说:“启禀陛下,这不过是我年轻时听到的一种说法。帝国境内充满古怪的词句,有些是川陀从未听说过的,正如同川陀的某些惯用语,其他地方的人也听不懂一样。”

“你是来提醒我帝国疆域的辽阔?你说那人是一颗流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是指他可能犯下无心之失,造成重大伤害。他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或者说重要性。”

“你推论出来的吗,丹莫刺尔?”

“是的,陛下。他是个乡下人,并不了解川陀这个地方以及此地的规矩。他以前从未到过我们的行星,以致无法表现得像个有教养的人,比如说像个廷臣。但是他竟然敢跟您顶嘴。”

“有何不可?我准许他有话直说。我取消了繁文缛节,以平等的方式对待他。”

“启禀陛下,并不尽然。您天生就无法平等对待他人,您习惯于发号施令。即使您试图让对方轻松自在,也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大多数人会变得哑口无言,更糟的表现则是奉承和阿谀。可是,那人却跟您顶嘴。”

“嗯,丹莫刺尔,你可以认为这很了不起,但是我不喜欢他。”克里昂看来十分不满,“你注意到了吗?他并没有尝试对我解释他的数学理论,好像他知道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启禀陛下,您的确听不懂。您不是数学家,也不是任何领域的科学家,同时也不是艺术家。在许许多多的知识领域,都有人比您懂得还多,他们的职责就是利用这些知识为您服务。您是皇帝,这点就不亚于他们所有专长的总和。”

“是吗?如果是个花了许多岁月累积知识的老头,令我感到自己某方面一窍不通,那我倒也不在意。可是这个人,谢顿,只不过和我同年。他怎么会知道那么多?”

“他不必学习领袖气质,也不必学习如何做出左右他人生死的决策。”

“有些时候,丹莫刺尔,我会怀疑你是不是在讥笑我。”

“陛下?”丹莫刺尔以责难的口吻说。

“不过算了吧,回到你刚才说的那个流弹。你为什么要认为他是危险人物?在我看来,他似乎是个纯真的乡下人。”

“没错,可是他拥有那套数学理论。”

“他说那根本没用。”

“您本来认为它也许有用。而在您向我解释之后,我也这么以为,所以其他人也有可能抱持同样的看法。既然这位数学家已经将心思集中在这个问题上,他自己的想法或许也会改变。谁知道呢,他也许会研究出利用这套数学的方法。假如他成功了,有办法预测未来了,不论多么朦胧模糊,他也等于掌握了极大的权力。即使他自己不希望拥有权力——我总认为如此自制的人少之又少——他也可能被别人利用。”

“我试图利用他,可是他不肯。”

“刚刚他没有好好考虑,也许现在他就会愿意。他若不喜欢被您利用,难道就不可能被——比方说——卫荷区长说服吗?”

“他为什么会愿意帮助卫荷区长,而不愿帮我们?”

“正如他刚才的解释,个体的情绪和行为是很难预测的。”

克里昂绷着脸,坐在那里沉思良久。“你真的认为,他有可能将他的心理史学发展到真正有用的地步?他十分肯定自己做不到这一点。”

“或许若干时日之后,他会发现否认这个可能性是个错误。”

克里昂道:“这么说,我想我该把他留下。”

丹莫刺尔说:“不然,陛下,当您让他离去时,您的直觉完全正确。倘若将他囚禁,无论做得多么不着痕迹,都将引起他的愤恨和绝望。这样不但无助于他进一步发展他的理论,也无法使他心甘情愿为我们服务。最好还是放他走,如您所做的那样,但是永远用一条隐形的绳索拴住他。这样一来,我们就能确定他不至于被陛下的敌人利用,也可以确定等到时机成熟,他将这个科学理论发展完备时,我们便能收回那条绳索,再把他拉进来。那个时候,我们可以……态度强硬一点。”

“可是,万一他被我的敌人抓走,或者应该说帝国的敌人,毕竟我就等于这个帝国,还有,如果他自愿为敌人效命呢?我不认为这点绝无可能,你了解吧。”

“您的顾虑没错。我会确保不至于发生这种事,但是,倘若尽了最大努力,仍然出现这种情形,与其让不适当的人拥有他,倒不如让谁都得不到。”

克里昂显得相当不安。“丹莫刺尔,我将这件事完全交到你手上,但我希望我们不要操之过急。无论如何,他有可能只是个理论科学的买办,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用处。”

“启禀陛下,很有可能,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最好还是假设此人很重要——或者说也许很重要。假使到头来,我们发现只是在为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伤脑筋,那不过浪费了一点时间而已,不会有其他损失。但如果我们最后发现,忽略了一个再重要不过的人物,那我们将会丢掉整个银河。”

“这样很好,”克里昂说,“但我确信我不必知道细节——倘若细节果真令人不快。”

丹莫刺尔说:“让我们期望不会有那种结果。”

05

经过了一个黄昏、整个夜晚,以及半个上午的时光,谢顿慢慢从觐见大帝的情绪中恢复过来。至少,川陀皇区里的人行道、活动回廊、广场与公园的光线明暗变化,使人觉得已历经了一个黄昏、整个夜晚,以及第二天的半个上午。

此刻,他坐在一座小公园的一张小型塑胶椅上,那椅子弯成与他的身躯刚好吻合的形状,令他感到非常舒服。根据光线判断,上午似乎刚过一半,空气凉爽适中,刚好使人感到清新,却一点也没有寒意。

气候是否总是这样?他想到了觐见大帝时遇到的那种灰暗天气。然后,他又想起故乡赫利肯星的阴天、冷天、热天、雨天以及下雪天,不禁怀疑有谁会怀念那种日子。坐在川陀的一座公园里,日复一日都是理想的天气,几乎令人感到周遭一片虚空,还有没有可能会怀念怒吼的狂风、刺骨的寒冷,或是令人窒息的湿气?

或许会吧,但不是在第一天、第二天,甚至第七天上头。而他只剩下今天最后一天,明天即将离开此地。他打定主意趁机享受一番,毕竟,自己可能再也不会重返川陀。

然而,他仍旧感到惴惴不安,始终无法忘怀曾在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和一个能随意下令监禁或处决任何人的人(至少他能剥夺他人的社会地位,造成一种经济性与社会性的死亡)做过一次晤谈。

就寝之前,谢顿利用旅馆房间的电脑,从电子百科全书查到了克里昂一世的资料。内容照例是为这位皇帝歌功颂德,就像所有的皇帝生前所受到的歌颂一样,与他们的政绩毫无关系。谢顿略过那些内容,他感兴趣的是发现克里昂生于皇宫,一生从未离开御苑。他从来没有到过真正的川陀——这个覆盖着多面穹顶的世界。也许这是基于安全考量,但它代表的则是这位皇帝一直遭到囚禁,不论他自己是否承认这一点。那可能是全银河最豪华的牢狱,但无论如何还是牢狱。

尽管这位皇帝似乎相当温和,一点也不像历代多位嗜血的独裁暴君,但引起他的注意总不是好事。谢顿很高兴明天就要回赫利肯,虽说家乡如今正值冬季(而且是个酷寒的冬季)。

他抬头望了望漫射的明亮光线。虽然此地永远不会下雨,大气却绝对不算干燥。离他不远处有一座喷泉;植物是绿油油的一片,或许从未尝过干旱的滋味。灌木丛偶尔会沙沙作响,好像有一两只小动物躲在里面。此外,他还听到蜜蜂的嗡嗡声。

真的,纵然整个银河都说川陀是个金属与陶质建成的人工世界,但在这个小小范围内,却令人有置身田园的感觉。

附近有几个人也在享受这座公园,他们都戴着轻便的帽子,有些相当小。不远处有个挺漂亮的年轻女子,不过她正弯腰凑向一具观景器,他无法看清她的脸庞。此时一名男子经过,对他不经意地望了一眼,然后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埋头阅读一扎电讯报表。那人还翘起二郎腿,谢顿注意到他穿着一条粉红色紧身裤。

真奇怪,此地男士的衣着倾向于花俏,反倒是女子大多穿着白色衣裳。由于环境相当清洁,穿着淡色服装是很合理的一件事。他低下头来,看了看自己的赫利肯服饰,主要的色系是沉闷的褐色,令他感到有些可笑。假如他要留在川陀——虽说事实不然——就得购买一些适当的衣物,否则必将招来好奇的眼光,或是成为嘲笑或排斥的对象。比方说,那个拿着电讯报表的男子,这回便以较为好奇的眼光抬头望着他,无疑是被他的外星服饰所吸引。

谢顿庆幸对方并未露出笑容。他对成为笑柄可以处之泰然,不过,当然,他绝不可能会喜欢那种情况。

谢顿以不着痕迹的方式望着这名男子,因为对方内心似乎在进行一场激战。他看来已经准备开口,然后又好像改变了主意,接下来仿佛又回到原先的决定。谢顿很想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他仔细打量这名男子。此人个子很高,肩膀宽阔,看不出有任何肚腩,头发是泛着金光的浅黑色,胡子刮得干净,一脸严肃的表情,看来孔武有力,不过并没有盘虬的肌肉,脸庞显得有几分棱角——十分顺眼,但绝对称不上“好看”。

等到这名男子内心交战失败了(或者也许是胜利了),将身子倾向谢顿的时候,谢顿认定自己对他已有好感。

那人开口道:“对不起,你是不是曾经出席十载会议?那场数学研讨会?”

“是的,我在场。”谢顿欣然答道。

“啊,我想我在会场见过你。就是因为——对不起——我刚才认出你来,所以才会坐到这里。如果我侵犯了你的隐私……”

“一点也没有,我正在享受片刻的悠闲时光。”

“让我看看还记得多少,你是谢东教授。”

“谢顿,哈里·谢顿,不过相当接近了。你呢?”

“契特·夫铭,”那人似乎有点尴尬,“只怕是个相当普通的名字。”

“我从未碰见过叫契特的人,”谢顿说,“也从不认识姓夫铭的,所以我会认为你相当特别。也许可以这样说,这总比跟数不清的哈里,或是无数的谢顿纠缠不清好得多。”

谢顿将他的椅子挪近夫铭,椅子在带点弹性的陶砖上摩擦出嘎嘎声。

“谈到普通,”他说,“我这身外星服装怎么样?我压根没想到该弄一套川陀衣饰。”

“你可以去买些。”夫铭一面说,一面以不敢苟同的目光打量谢顿。

“我明天就要离开此地,而且我也买不起。数学家有时会处理一些大数目,但绝不是他们的收入——夫铭,我猜你也是个数学家。”

“不是,这方面我毫无天分。”

“喔。”谢顿有些失望,“你刚才说曾在十载会议上见到我。”

“我在那里只是旁观,我是个新闻记者。”他挥了挥电讯报表,似乎这才发觉它还在手中,立刻将它塞进外衣口袋。“我为全息新闻供应消息。”然后,他以意味深长的语气说,“其实,我已经相当厌烦。”

“你的工作?”

夫铭点了点头。“从各个世界收集各种毫无意义的消息,这种差事令我倒胃口。我恨透了每况愈下的世风。”

他若有所思地瞥了谢顿一眼。“不过,有时还是会发生些有趣的事。我听说有人看到你和一名禁卫军在一起,朝皇宫大门的方向去。你该不会是蒙大帝召见吧?”

谢顿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无踪,他缓缓说道:“即使真有这回事,也不是我能对新闻界发表的。”

“不,不,不是为了发表。谢顿,如果你不知道这种事,让我第一个告诉你——跑新闻的第一条游戏规则,就是有关皇帝或他身边亲信的消息,除了官方发布的,其他一律不能报道。当然,这样是不对的,因为谣言满天飞远比公布真相要糟得多,可是规则就是这样。”

“但如果不能报道,朋友,你为什么还要问呢?”

“私下的好奇心。相信我,干我这一行的,知道的消息比公诸于世的多得多——让我猜猜看:我没有听懂你的论文内容,但我推测你是在谈论预测未来的可能性。”

谢顿摇了摇头,咕哝道:“那是个错误。”

“你说什么?”

“没什么。”

“嗯,预测——正确的预测——会令大帝或任何一名政府官员感兴趣。所以我猜克里昂一世曾向你问及这档事,还有你愿不愿意帮他做些预测。”

谢顿以僵硬的语调说:“我不想谈这件事。”

夫铭轻轻耸了耸肩。“我想,伊图·丹莫刺尔也在场吧。”

“谁?”

“你从未听说过伊图·丹莫刺尔?”

“从来没有。”

“克里昂的另一个自我、克里昂的大脑、克里昂的邪灵——这些都是人们对他的称呼,还不包括那些辱骂性的绰号。他当时一定在场。”

谢顿露出困惑的表情。夫铭继续说:“嗯,你也许没看到他,可是他绝对在场。假如他认为你能预测未来……”

“我不能预测未来。”谢顿一面说,一面使劲摇着头,“如果你听过我发表论文,就会知道我只是在谈论理论上的可能性。”

“没什么不同,假如他认定你能预测未来,他就不会让你走。”

“他还是让我走了,现在我才能在这里。”

“这点毫无意义。他知道你在哪里,今后会继续掌握你的行踪。当他想要你的时候,不论你在天涯海角,他都能找到你。要是他认为你有用,必定会把你的用处榨干;要是他认为你有威胁性,则会把你的命榨出来。”

谢顿瞪着对方。“你想要干什么,吓唬我?”

“我是想提醒你当心。”

“我不相信你说的这番话。”

“不相信?刚刚你还提到某件事是个错误。你是不是认为发表那篇论文是个错误,因为它给你带来一种避之唯恐不及的麻烦?”

谢顿不安地咬着下唇。这个猜测与实情简直太过吻合——就在这个时候,谢顿突然发觉有外人出现。

由于光线过度柔和与分散,对方并未投射出任何阴影。只是他的眼角捕捉到一个动作——然后动作便停下来。 e2n/th1dHF3fR5c44X1mgo697oIG7Lh3bwFrx8B8Q5XOLOEAqeiWQKPJBtukNr8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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