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3
贝莱转过身来,对丹尼尔说:“这太过分了,丹尼尔,因为这艘船上的奥罗拉人担心我是感染源,我就必须被当成囚犯。这纯粹是迷信,我已经彻底消毒了。”
丹尼尔说:“以利亚伙伴,我们要求你待在自己舱房里,并非由于奥罗拉人的恐惧。”
“不是吗?那还有什么原因?”
“或许你还记得,我们在这艘船上重逢之初,你曾问我为何奉命前来接你。我回答说,一来是因为我这个老友能让你心安,二来我自己也会感到快乐。可是,当我正要说第三个理由的时候,吉斯卡突然拿着你要的阅读镜和胶卷书走进来,因而打断了我们的谈话——然后,我们就开始转而讨论机杀案。”
“所以说,你始终没有告诉我第三个理由。那又是什么呢?”
“啊,以利亚伙伴,答案很简单,我或许还可以保护你。”
“我有什么好保护的?”
“那个我们决定称为机杀案的事件,已经挑起非比寻常的激烈情绪。你受邀前往奥罗拉,又是为了证明法斯陀夫博士的清白。而那出超波剧……”
“耶和华啊,丹尼尔,”贝莱义愤填膺地说,“奥罗拉上也看得到那鬼东西吗?”
“每个太空族世界都看得到,以利亚伙伴。它一度是最受欢迎的节目,而它将你塑造成了最伟大的侦探。”
“于是,机杀案背后的主谋开始庸人自扰,生怕我会调查出什么来,因此可能会无所不用其极地阻止我——甚至将我杀害。”
“法斯陀夫博士深信,”丹尼尔平心静气地说,“这桩机杀案背后并没有主谋,因为除了他自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这件事。在法斯陀夫博士看来,它纯粹只是偶发事件。然而,有人却想拿这件事大做文章,所以他们会设法阻止你,以免你证明它纯属偶然。因此之故,必须有人保护你。”
贝莱在两面舱壁之间来回快步走,仿佛想要借此加快自己的思考速度。奇怪的是,他就是不觉得自己身处险境。
他问道:“丹尼尔,奥罗拉上总共有多少人形机器人?”
“你是指在詹德终止运作之后?”
“对,在詹德死了之后。”
“只有一个,以利亚伙伴。”
贝莱万分震惊地望着丹尼尔,还做出无声的嘴形:一个?
最后他终于开口:“我想确定一下,丹尼尔,你现在是奥罗拉上唯一的人形机器人?”
“我在任何世界上都是唯一的,以利亚伙伴,这点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这种机型的原型,詹德则是第二个。然后,法斯陀夫博士就不愿再制造这样的机型了,而这个技术掌握在他一人手中,别人谁也不会。”
“可是这么说来,既然两个人形机器人之一已经死了,难道法斯陀夫博士不会想到另外那个——也就是你,丹尼尔——也可能有危险吗?”
“他承认有这种可能性。但心智冻结本身已是极其罕见的现象,连续发生两次的几率当然趋近于零,所以他并不担心。然而,他觉得其他意外倒是有机会发生。我想,他之所以派我到地球去接你,这个考虑也是因素之一。这么一来,我就可以有一周左右的时间不在奥罗拉。”
“所以说,你现在和我一样是囚犯,对不对,丹尼尔?”
“以利亚伙伴,”丹尼尔郑重其事道,“所谓我是囚犯,只有在一个意义下成立,那就是我不该离开这间舱房。”
“还有什么其他意义之下的囚犯呢?”
“有的,遭到限制行动的人,必须对这种限制心生怨恨。真正的惩罚隐含着强迫性,我却相当了解为何要待在这里,而且同意确有必要。”
“你同意,”贝莱发起牢骚,“我可不,我认为自己就是不折不扣的囚犯。总之,为什么我们待在这里就能安全无虞?”
“原因之一,以利亚伙伴,吉斯卡在门外站岗。”
“他的智慧足以胜任这项工作吗?”
“他完全明白他所接受的命令。而且他不但身强体壮,还相当了解自己的工作多么重要。”
“你的意思是,他随时会为了保护你我而牺牲自己?”
“当然,正如我随时会为了保护你而牺牲自己。”
贝莱觉得有点脸红,问道:“既然你会被迫为了我而牺牲自己,难道你不怨恨这种处境吗?”
“我的程序正是这样设定的,以利亚伙伴。”丹尼尔的语气似乎变得柔和了,“不过,即使我的程序并未这样设定,我还是觉得为了救你而牺牲自己是相当值得的,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贝莱感动到不能自已,他伸出手来,和丹尼尔紧紧握了握手。“谢谢你,丹尼尔伙伴,可是请你务必避免这种事,我可不希望失去你。在我看来,我的性命并非那么有价值。”
这时,贝莱突然惊觉自己说的竟是真心话。为了一个机器人,他居然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冒险,这个想法令他心头一凛。不,不是为了一个机器人,而是为了丹尼尔。
吉斯卡径自走进舱房,猛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贝莱这时已经接受了这件事,这个机器人既然身为保镖,就必须拥有随意来去的权利。而且在贝莱眼中,吉斯卡只是一个机器人,即使大家刻意用“他”来称呼他,即使刻意省略“机”字头,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如果贝莱想要抓抓痒、挖挖鼻孔,或是做出其他不雅的动作,他觉得吉斯卡都不会特别留意或妄加评断,甚至无法作出任何反应,只会静静地将观察结果输入内建的记忆库。
这就使得吉斯卡形同一件有脚的家具,在他面前贝莱不觉得有丝毫尴尬——而且,贝莱不经意地想到,吉斯卡也从未在不适当的时候闯进来。
吉斯卡抱着一个像是空箱子的东西。“先生,我猜你仍然希望从太空中观看奥罗拉。”
贝莱吓了一跳。想必是丹尼尔注意到了贝莱在生闷气,并且推测出原因,随即决定采取因应之道。而丹尼尔竟然让吉斯卡来做这件事,好像一切都是这个简单头脑所想到的,更表现出他细致的一面。这么一来,贝莱就无需表示感激之意,丹尼尔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事实上,在贝莱的感觉中,自己被无端禁止观看奥罗拉,要比被当成囚犯更令他忿忿不平。自从跃迁之后,这两天来,他一直为了丧失这个难得的机会而懊恼不已——因此,他转向丹尼尔说:“谢谢你,老朋友。”
“这是吉斯卡的主意。”丹尼尔答道。
“喔,当然啦。”贝莱浅浅一笑,“我也要感谢他。这是什么呢,吉斯卡?”
“先生,这是一台天体模拟仪。基本上它就是一台三维接收器,和观景室直接联线。不过我想提醒……”
“提醒什么?”
“先生,你不会觉得那景象有什么惊人之处,我不希望你空欢喜一场。”
“我会尽量不抱太高的期望,吉斯卡。万一我真的感到失望,也绝不会要你负责。”
“谢谢你,先生。我要回自己的岗位了,如果出现任何问题,丹尼尔都可以帮你解决。”
说完他便告退了,贝莱带着赞许的神情,转头对丹尼尔说:“我想,这件事吉斯卡做得很好。他或许是个简单的机型,但设计得十分精良。”
“他也是法斯陀夫设计的机器人,以利亚伙伴——这个天体模拟仪不但自给自足,还能自我调整。既然它已经瞄准奥罗拉,你只要轻碰‘控制缘’即可,这样就能将它启动,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必做。你要不要自己来操作?”
贝莱耸了耸肩。“没必要,你来吧。”
“遵命。”
丹尼尔动手将那个仪器放到了贝莱的书桌上。
“以利亚伙伴,这个,”他指着手中那个长方形物体,“就是控制器。你只需要像这样抓着它的边缘,轻轻一压就能开机——再压一下则关机。”
丹尼尔随即压下控制缘,贝莱却立刻惨叫一声。
贝莱原本以为这个“空箱子”会亮起来,里面展现出一个全息式的星像场。结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贝莱竟然发觉自己顿时置身太空——置身太空之中——四面八方是一颗颗明亮却不闪烁的星辰。
这个变化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随即一切又恢复原状,包括这间舱房,以及其中的贝莱、丹尼尔和那个“空箱子”。
“很抱歉,以利亚伙伴。”丹尼尔说,“我一察觉你感到不舒服,立刻把它关掉了。我不知道你尚未做好心理准备。”
“那就替我做好准备。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天体模拟仪会直接刺激人类大脑的视觉中心,使用者根本无法分辨它和三维真实环境有什么不同。这是个相当新的发明,目前只用于显示天文景观,毕竟,星空的内容不算太复杂。”
“你自己也看到了吗,丹尼尔?”
“看到了,可是非常不清楚,绝不像人类体验到的那么真实。我眼前有个模糊的星空轮廓,它和舱房内的景象交叠在一起,可是据我所知,人类只会看到星空而已。毫无疑问,如果我们的正子脑再做更精密的微调……”
这时,贝莱的心情已经恢复平静。“问题是,丹尼尔,在我的感觉中,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连我自己也不例外。我看不见也感觉不到自己这双手,觉得自己仿佛成了无形的灵魂,或是——呃——如果我死后,仍然能以某种非物质的方式存在,我想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现在了解你为何颇为心神不宁了。”
“事实上,我觉得非常心神不宁。”
“再说声抱歉,以利亚伙伴,我会让吉斯卡把它拿走。”
“不,现在我有心理准备了,把这仪器留给我——对了,既然我觉得自己的双手已经不存在,我还能不能把它关掉?”
“控制器会粘在你手上,掉不下来的,以利亚伙伴。法斯陀夫博士曾经告诉我,根据他的亲身经验,当使用者意图结束时,手掌自然而然就会施力。这是一种自动的神经操控,原理和视觉类似。至少,奥罗拉人都屡试不爽,而我猜想——”
“就生理结构而言,地球人和奥罗拉人相当接近,所以这个原理也适用于我们——很好,把控制器给我,我要再试一次。”
贝莱怀着几丝恐惧,轻轻压下控制缘,立刻再度来到太空。这回,一切已在他预料之中,而且,一旦发觉自己仍能顺畅呼吸、丝毫不觉得被真空环境包围,他便尽力说服自己,一切只是幻觉罢了。他一面粗重地呼吸着(或许是要让自己相信这个动作是真的),一面好奇地四下张望。
突然间,他发觉自己听到了鼻孔里的粗重气息,连忙问道:“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丹尼尔?”
至少他自己听到了这句话——有点遥远,有点生硬——可是他还是听到了。
然后,他听到了丹尼尔的声音——和他自己的声音不太一样,所以并非他自问自答。
“我听得到,”丹尼尔说,“你也应该听得到我说话,以利亚伙伴。为了让幻象更加真实,你的视觉和动觉都受到了干扰,但听觉则未受影响,大致来说就是这样。”
“嗯,我只能看到许多星星——我是指普通的星星。我们已经很接近奥罗拉,所以我猜,奥罗拉所环绕的那颗恒星,也就是它自己的太阳,要比其他星星明亮许多。”
“应该说太明亮了,以利亚伙伴。它的光芒已被遮蔽,否则你的视网膜会有危险。”
“那么,奥罗拉这颗行星又在哪里呢?”
“你看见猎户星座了吗?”
“看见了——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见到的各个星座,和地球夜空中或是大城天象馆内的星座一模一样?”
“差不多。就星际尺度而言,目前我们和地球以及太阳系的距离并不算太远,因此见到的星空没什么差别。奥罗拉的太阳就是地球上所谓的‘天仓五’,它位于鲸鱼星座,距离地球3.67秒差距——如果你想象以‘参宿四’为起点,向猎户座肚脐上那颗星画一个箭头,然后将箭头延伸一倍多一点,你会遇到一颗中等亮度的天体,那就是奥罗拉行星。未来这几天,我们会朝它高速前进,而它也会越来越容易辨识。”
贝莱一本正经地望着奥罗拉。它只是一个孤独的明亮星体,旁边并没有任何闪烁的箭头,周围也没有任何解说文字。
他问:“太阳又在哪里呢?我是指地球的太阳。”
“从奥罗拉来看,它位于室女星座,是一颗二等星。只可惜,我们这个天体模拟仪并非充分电脑化的仪器,不容易把它指出来。反正,它看起来就像是一颗相当普通的星星。”
“那就算了。”贝莱说,“现在我要关机了,万一不顺利——你要帮帮我。”
关机过程十分顺利。贝莱刚刚动念,模拟仪随即关闭,令一切恢复原状。面对突然出现的灯光,他只能坐在那里猛眨眼睛。
直到这个时候,也就是他的感官恢复正常之后,贝莱才猛然想到,自己曾有好几分钟仿佛真正置身太空,周围没有任何保护层,可是他的空旷恐惧症并未因此发作。一旦认定自己根本不存在,他就完全解脱自在了。
这个想法不禁令他困惑,因而有好一阵子,他无心继续阅读那些胶卷书。
他一遍又一遍地开启天体模拟仪,并且采用宇宙飞船外最佳的位置来观看太空,自己却(显然)并不在那个位置上。有些时候,只是为了确认自己仍能从容面对无尽的虚空,他只看一会儿;但有些时候,星空的图案令他着了迷,不知不觉玩起数星星或连连看的游戏——之前在地球上,拜空旷恐惧症之赐,他无论如何做不到这些事,所以成心好好放纵一番。
几天后,奥罗拉果然变得越来越亮。没多久,他就不难从其他光点中找出这颗行星,然后,“不难”变成了“非常容易”,最后则成了根本无法漠视。起初,它只是个小小的狭长亮点,但很快就越来越大,终于开始显现出盈亏。
等到贝莱察觉到盈亏时,它看起来几乎已经是个半圆形。
在贝莱的询问下,丹尼尔解说道:“我们并非沿着轨道面接近这颗行星,以利亚伙伴,所以奥罗拉的南极几乎在圆盘正中央,稍微偏亮区一点。现在这个时候,南半球正是春天。”
贝莱说:“根据我所读到的资料,奥罗拉的自转轴倾斜十六度。”当初,由于他急着了解奥罗拉的风土民情,天文地理方面的资料只是匆匆瞥过,但至少他还记得这一点。
“没错,以利亚伙伴。我们最后还是会进入轨道面,到时候盈亏变化会迅速得多。奥罗拉的自转比地球快……”
“对,它一天只有22个小时。”
“应该说是22.3个传统小时。每个奥罗拉日有10个奥罗拉时,每个奥罗拉时有100个奥罗拉分,每个奥罗拉分又有100个奥罗拉秒。因此,一个奥罗拉秒大约等于0.8个地球秒。”
“我在书上读到的公制时、公制分等等,就是指这些时间单位吗?”
“是的。起初,很难说服奥罗拉人放弃他们早已习惯的时间单位,于是两种同时使用,也就是传统制和公制。当然,最后公制逐渐胜出。如今我们虽然只说时、分、秒,但一定是指十进位的公制。这套时间单位已经广为太空族世界采用,只不过在其他世界,它和行星的自转并没有直接关系。当然,每颗行星同时也有自己的时间单位。”
“就像地球那样。”
“是的,以利亚伙伴,不过地球只用传统的时间单位。因此在进行贸易时,往往给太空族世界造成许多不便,但他们还是让地球自行其是。”
“我猜,这样做并非出于善意。在我看来,他们是希望突显地球的差异——对了,奥罗拉的一年和公制有什么关系?毕竟,既然这颗行星绕着它的太阳转,一定有个和季节循环相关的公转周期,这个周期又如何表示呢?”
丹尼尔说:“奥罗拉的公转周期是373.5个奥罗拉日,差不多等于0.95个地球年。这个事实在奥罗拉历法里并没有什么重要性。我们将30个奥罗拉日定义为一个月,10个月定义为一个公制年。因此,一个公制年大约等于0.8个季节年,或是四分之三个地球年。当然,这个比例在各个世界并不一样。此外,10天通常称为一旬,所有的太空族世界都使用这个制度。”
“可是,一定有更简单的方式来配合季节循环吧?”
“每个世界照例都有自己的季节年,但很少有人使用。若有需要,你随时能用电脑算出过去或未来某一天在季节年中的定位。其实在每个世界上,类似的换算都是很方便的。而且,以利亚伙伴,机器人当然也都会作这种计算,随时可以替人类服务。公制单位的优点在于提供了统一的计时法,牵涉到的数学却只有小数点的移动而已。”
在此之前,贝莱未曾在任何书籍中读到这么明白的解说,这点令他感到不解。话说回来,根据他自己对地球历史的了解,他知道曾有一段时期,“朔望月”在历法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可是曾几何时,基于计时的便利,朔望月逐渐遭到淘汰,终至被人遗忘。假设他要为外星人士选几本谈地球的书,这些书里极有可能完全找不到有关朔望月或相关历法沿革的记载。日期就是日期,无需多作任何解释。
除此之外,还有哪些事物无需多作解释呢?
所以说,他最近学到的那些知识,可信度又有多少呢?他一定要常常发问,不能将任何事物视为理所当然。
眼前,漠视线索的机会、曲解事实的机会以及误入歧途的机会,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现在,贝莱只要开启天体模拟仪,奥罗拉就会占满整个视野,而且,看起来和地球相当接近。(他从来没有用过这种方式观看地球,但至少看过这类的天文照片。)
没错,此时贝莱眼中的奥罗拉,和那些地球照片十分类似,同样有着云层的图样、沙漠的踪迹和昼夜的分界,而且在夜半球部分,也同样有着闪烁的灯火。
贝莱一面忘情地欣赏,一面设想一种情况:假设他被送上太空,并被告知目的地是奥罗拉,可是基于某种原因——某种微妙又疯狂的原因——宇宙飞船绕了一圈又回到地球,那么在着陆之前,自己该如何分辨真假呢?
他有理由起疑吗?丹尼尔曾不厌其烦地告诉他,无论是地球或奥罗拉的夜空,星座看起来都是一样的,但是,既然两颗行星所属的星系相距不远,这难道不是很自然的结果吗?至于乍看之下,两者在太空中的外观几乎相同,难道不也是由于同为适宜住人的世界吗?
还有没有其他理由,支持他继续牵强附会地怀疑这是骗局?这样做有什么目的呢?万一真是骗局,表面上看起来牵强和无用又有何不可?假如行骗的理由相当明显,他会立刻一眼看穿。
这个阴谋丹尼尔也有份吗?假如他是人类,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但他只是个机器人,难道不能命令他配合这一切吗?
看来,根本无法得到任何定论。不久之后,贝莱却开始寻找大陆的轮廓,因为他想到,或许可以据此判断这到底是不是地球。这应该是个有根有据的测试——结果还是失败了。
从云层之下断断续续透出一些模糊的轮廓,可是对他毫无用处。对于地球的地理,他的知识不够丰富,他真正了解的地球仅限于那些大城,也就是所谓的钢穴。
一段段的海岸线,在他看来都相当陌生——它们到底属于奥罗拉还是地球,他完全没概念。
问题是,自己为何会疑神疑鬼呢?当年前往索拉利,他始终未曾怀疑目的地是别处,也没有怀疑他们要把自己送回地球——啊,当时他是去执行一个明确的任务,而且胜算相当高。现在,他却觉得毫无成功的机会。
那么或许应该说,自己很想回到地球,于是在心中构筑出这个假阴谋,以便借题发挥,好好想象一番。
没想到,这个阴谋论逐渐有了自己的生命,令他怎么也摆脱不掉。他发觉自己无法再回到真实的舱房,只能目不转睛地望着奥罗拉,专注到了近乎疯狂的程度。
奥罗拉处于运动状态,正在缓缓旋转——
他看得够久了,足以发现上述事实。在此之前,当他观看太空的时候,一切似乎都是静止的,活脱舞台剧的背景,上面布满沉默且静止的光点,后来又加上一个小小的半圆形。是否正因为一切静止,才使得他免于空旷恐惧症?
可是现在,他看到奥罗拉正在运动,而他也明白,那是因为宇宙飞船即将着陆,正在盘旋而下,逐步接近地表。云层慢慢升起——
不,云其实没动,是宇宙飞船逐渐盘旋而下。是宇宙飞船在运动,是他自己在运动。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他正迅速划破云层,正在向下坠落;在毫无防护的情况下,他穿过稀薄的空气,冲向坚实的地表。
他的喉咙不断收紧,呼吸变得非常困难。
他拼命对自己说,你并未暴露在太空中,有舱壁包围着你。
可是他感觉不到什么舱壁。
他又想到,不管有没有舱壁,你仍并未暴露,还有皮肤包覆着你。
但他也感觉不到自己的皮肤。
这种感觉甚至比赤裸更糟——他成了一个彻底曝光的孤独个体,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时空点,一个被无尽虚空包围的奇点,而与此同时,他还不断向下坠落。
他猛压控制器,想要关掉这个影像,可是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神经末梢已经不正常,意志再也无法影响自发性收缩。不,他根本没有意志——他无法闭上眼睛,也无法攥紧拳头,他仿佛被恐惧所催眠,浑身上下动弹不得。
他只觉得眼前出现一片片的白云——不算很白——并非纯白——带着点橙黄——
然后,周遭的一切全变成了灰色——他感到被淹没了,完全无法呼吸。他拼命挣扎,想要撑开喉咙,想要向丹尼尔求救——
偏偏发不出声音——
贝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刚刚冲过马拉松赛的终点线。他觉得舱房整个倾斜,自己的左手肘顶着一片坚硬的物体。
他终于明白,原来自己趴在地板上。
吉斯卡正跪在他身边,这机器人的一只手(坚定但有些冰冷)紧握着贝莱的右拳。当贝莱的视线越过吉斯卡之后,他看到舱房的门开着一条缝。
贝莱无需发问,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当自己慌乱无助之际,吉斯卡及时抓住他的手,然后用力一压,关闭了天体模拟仪。否则……
丹尼尔也在一旁,他的脸靠得贝莱很近,脸上正挂着可视为痛苦的表情。
他解释道:“你什么也没说,以利亚伙伴。要是我早些察觉你感到不适……”
贝莱仍旧无法开口,他试着用手势表示自己完全了解,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两个机器人就这么守在贝莱旁边,等到他勉强恢复,试图起身之际,他们赶紧一边一个把他扶起来,安放在一张椅子上,吉斯卡还顺便将他手中的控制器取走了。
“我们很快就要着陆,我想,你再也不需要这个天体模拟仪了。”吉斯卡说。
丹尼尔一脸严肃地补充道:“无论如何,还是把它拿走比较好。”
贝莱却说:“等等!”他发觉自己的声音既细微又嘶哑,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听清楚,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清了一下喉咙,又说了一声,“等等!——吉斯卡。”
吉斯卡转过身来。“什么事?”
贝莱并未立刻回应。既然吉斯卡已经听到自己的命令,他就会耐心地等待,或许会永远等下去。贝莱试着整理杂乱的思绪,集中精神寻思:不管空旷恐惧症有没有发作,自己对目的地仍有怀疑。相较之下,这个疑惧出现得更早,很可能因此加剧了空旷恐惧症。
他必须查出真相。吉斯卡不会说谎,因为机器人不能说谎——除非有人下达了非常高明的指令。可是又何必指使吉斯卡这么做呢?前来迎接自己的是丹尼尔,从头到尾陪伴自己的也是他,如果真有说谎的需要,也该是丹尼尔的责任。吉斯卡仅仅扮演跑腿和看门的角色,当然没必要对他下达什么高明的说谎指令。
“吉斯卡!”贝莱的声音几乎恢复正常了。
“什么事?”
“我们即将着陆,对不对?”
“对,两小时之内,先生。”
贝莱想,他说的应该是公制时,要比真正的两小时长一点?或是短一点?这并不重要,只会徒增困扰,还是别追究了。
贝莱以尽可能严厉的口吻说:“赶紧告诉我,我们即将着陆的到底是哪颗行星?”
如果向人类提出这样的问题,对方一定会先顿一顿,然后,即使他决定回答,也会现出相当惊讶的神情。
吉斯卡却立刻答道:“先生,是奥罗拉。”而且,平板的声音更突显了他的肯定。
“你怎么知道?”
“一来,它是我们的目的地;二来,它绝不可能是地球,原因之一,由于奥罗拉的太阳‘天仓五’比地球的太阳轻了百分之十,因此温度稍低,在陌生的地球人看来,它的光芒带有明显的橙色。你可能已经从云层顶端的反射光,看到了天仓五特有的颜色。稍后,你一定能从地表看得更清楚——直到你的眼睛习惯了,才会视而不见。”
贝莱将视线从吉斯卡面无表情的脸孔上移开。他想,自己的确曾注意到阳光的差异,可是并未多加留意,真是个严重的错误。
“你可以走了,吉斯卡。”
“遵命。”
贝莱苦着一张脸望向丹尼尔。“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丹尼尔。”
“我想你是在怀疑我们或许欺骗了你,把你带到别的世界去了。你这么想有任何理由吗,以利亚伙伴?”
“没有。也许是由于空旷恐惧症在潜意识层面发作,令我惴惴不安的缘故。望着似乎完全静止的太空,我并未察觉任何不适,但意识层面之下可能早就不对劲,使得我的心情越来越不稳定。”
“这是我们的错,以利亚伙伴。既然我们知道你不喜欢开放的空间,就不应该让你体验天体模拟,而既然这么做了,我们就该寸步不离地在旁守护。”
贝莱摇了摇头,露出厌烦的表情。“别这样说,丹尼尔,我被守护得够了。我现在只关心一个问题,到了奥罗拉之后,我会被守护得多么严密。”
丹尼尔说:“以利亚伙伴,据我所知,恐怕很难让你任意接触奥罗拉社会和奥罗拉人。”
“然而话说回来,那正是我必须争取的。如果我想查明这桩机杀案的真相,一定要有充分的自由,让我能去现场直接寻找线索——并询问相关人士。”
这个时候,除了有些疲累,贝莱觉得自己大致已经恢复正常。可是,经历了那段紧张刺激之后,现在他竟然十分渴望吞云吐雾一番,这令他感到相当尴尬。他以为自己早在一年多前就完全戒掉了这个嗜好,但此时此刻,他的喉咙和鼻孔却能感觉到烟叶烧出来的香味。
他心知肚明,自己也只能借着回忆过过干瘾。一旦抵达奥罗拉,他无论如何不可能有抽烟的机会。事实上,太空族世界一律没有烟草,即使他随身携带一些,也迟早会被没收和销毁。
只听丹尼尔说:“以利亚伙伴,我对这件事没有任何决定权,必须等到着陆之后,请你直接和法斯陀夫博士讨论。”
“这我了解,丹尼尔,可是我要怎样和法斯陀夫讨论呢?借由类似天体模拟仪的装置吗?我手上仍要拿着控制器?”
“完全不需要,以利亚伙伴。你们将面对面讨论,他打算在太空航站和你碰面。”
贝莱试图倾听宇宙飞船的着陆过程,不过,他当然不晓得会听到哪些声音。他不知道这艘宇宙飞船的结构,不知道船上总共有多少人,也不知道每个人在着陆之际会做些什么事,更不知道会产生什么样的噪音。
呼啸声?隆隆声?还是模糊的震动?
他什么也没听到。
丹尼尔说:“你似乎很紧张,以利亚伙伴。如果觉得哪里不舒服,希望你都能立刻告诉我。无论你有任何不快,不管原因为何,我都必须第一时间提供协助。”
这句话,稍微加重了“必须”两字的语气。
贝莱漫不经心地想:他是受到了第一法则的驱策。刚才,他并未预见我会昏倒,光凭这一点,他所承受的痛苦就一定不下于我。对我而言,正子电位的失衡或许毫无意义,可是他体内因而产生的反应和不适,很可能等同于人类所感受的剧痛。
他又进一步想到:不过,正如丹尼尔不可能真正了解我这个人,我又如何能够了解在机器人的人工皮肤和人工意识之下藏着些什么呢?
贝莱随即惊觉自己竟然把丹尼尔想成机器人,不禁颇为自责。他望着对方温柔的双眼(打从什么时候起,他心中将那种眼神冠上“温柔”两字了?),然后说:“如果我哪里不舒服,一定立刻告诉你,但现在并没有。我只是想试着用耳朵来追踪着陆的进度,丹尼尔伙伴。”
“谢谢你,以利亚伙伴。”丹尼尔一脸严肃地答道,他还微微欠了欠身,才继续说下去,“着陆应该不会引发任何不适。你的确会感到加速度,但是微乎其微,因为舱房会顺着加速方向略微变形,产生缓冲作用。温度虽然也会升高,但不会超过摄氏两度。至于听觉上,当我们穿过越来越浓的大气时,或许难免出现些许嘶嘶声。有没有哪一点会对你造成困扰?”
“应该都不会。目前困扰我的,就是无法自由参与最后这一段旅程。我希望多加了解着陆的过程,不希望被囚禁在舱房内,错过了这段难得的经历。”
“可是你已经知道,以利亚伙伴,对你而言这种经历是无法承受的。”
“那么我该如何克服呢,丹尼尔?”他据理力争,“这个理由还不足以把我关在这里吧?”
“以利亚伙伴,我已经对你解释过,这样做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贝莱摇了摇头,显得十分反感。“这点我早就想过了,但我认为是无稽之谈。加在我身上的限制那么多,我想要了解奥罗拉已是难上加难,能够厘清事实真相的机会更是小之又小,任何头脑清楚的人都知道没必要阻止我。但如果他们真要自找麻烦,又何必直接对我发动攻击呢?为什么不破坏这艘宇宙飞船?假设我们所面对的是一群无恶不作的坏蛋,他们根本不会在乎牺牲一艘船——以及上面所有的乘客——以及你和吉斯卡——当然还有我。”
“事实上,我们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以利亚伙伴。这艘船经过详尽的检查,并未侦测出任何遭到破坏的迹象。”
“你确定吗?百分之百确定吗?”
“这种事一律不可能百分之百确定。然而,我和吉斯卡都很放心,我们认为准确性相当高,出事的几率已经压到极小值。”
“万一你们错了呢?”
丹尼尔的脸孔似乎微微抽动一下,仿佛这个问题干扰了他脑中正子径路的流畅运作。他答道:“可是我们未曾出错。”
“你不能这么讲。我们即将着陆,这绝对是危险关头。事实上,到了这个阶段,根本不必再破坏宇宙飞船。现在——此时此刻——才是我自己最危险的时候。如果我要踏上奥罗拉,就不可能继续躲在这间舱房里。我必须走出宇宙飞船,必须和其他人有所接触。你们可曾采取各种预防措施,确保着陆安全无虞?”由于长期囚禁令他恼羞成怒,再加上当众昏倒令他脸上无光,否则贝莱不会如此咄咄逼人,毫无来由地数落无辜的丹尼尔。
但丹尼尔仍心平气和地说:“当然有,以利亚伙伴。还有,顺便告诉你,我们已经着陆了,宇宙飞船已停在奥罗拉表面上。”
一时之间,贝莱感到不知所措。他慌乱地四下张望,可是除了密封的舱房,当然什么也看不到。丹尼尔先前描述的什么加速、什么升温和嘶嘶声,他一概没有察觉。或许,刚才丹尼尔故意重提他的安全问题,目的就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以免他想到那些微不足道——却可能令他不安的效应。
贝莱说:“可是还有个尚未解决的难题,我该如何下船,才不会让我们的假想敌轻易得手?”
丹尼尔朝一面舱壁走去,伸手按了一下,舱壁便裂开一条缝,然后逐渐一分为二。在贝莱眼前,出现了一个长长的管子——一条隧道。
这时,吉斯卡从另一侧走进舱房,说道:“先生,我们三人就用这个逃生管下船,外面还会有人负责监视。在逃生管的另一端,法斯陀夫博士已经在等你了。”
“我们的预防措施滴水不漏。”丹尼尔说。
贝莱喃喃道:“我郑重道歉,丹尼尔——还有吉斯卡。”他闷闷不乐地走向逃生管,心想,他们致力做到滴水不漏,等于他们认为确有必要采取这些措施。
贝莱从不觉得自己懦弱,可是如今他来到一个陌生的行星,不知该如何分辨敌友,也见不到令他宽心的熟悉事物(丹尼尔当然是例外),到了重要关头,更别奢望会出现任何提供温暖和慰藉的屏障。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一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