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2
这是贝莱第三次搭乘宇宙飞船,前两次距今虽然已有两年,他仍记忆犹新。所以,他十分清楚会遇到些什么事。
其一是隔离,不会有任何人见到他,或是和他有任何形式的接触,(或许)只有一个机器人例外;其二是一连串的医疗处理,也就是消毒杀菌(没有更贴切的说法了);其三,则是试图将他改造得适合接近太空族——他们个个患有疾病恐惧症,在他们眼中,地球人都是长了两只脚的多重感染源。
然而,这次还是会有些不同。比方说,他不会对上述过程那么害怕了,而脱离母体的失落感也一定不会再那么严重。
他会做好面对开阔空间的心理准备。这一次,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勇敢(尽管腹部还是稍微抽搐一下),甚至可能会坚持要看看太空的景观。
真实的太空和从城外拍摄的夜空照片,看起来会不一样吗?他很想知道答案。
他还记得当年第一次去参观天象馆(当然位于大城内),他并未感到置身城外,因而丝毫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后来,他前后两次——不,三次——来到露天的夜空,见到了真实天幕上的真实星斗,竟然觉得远比不上天象馆的天幕那么壮观。不过,每次都有凉风阵阵,还有一种无形的距离感,而天象馆的气氛就没有那么令人战栗——但相较之下,还是要比白昼好得多,因为黑暗构筑了一道令他感到舒适的围墙。
所以说,从宇宙飞船的观景窗向外望去,会比较像天象馆还是地球的夜空呢?或者,那会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他专心思考这个问题,仿佛想要借此忘掉自己即将远离洁西、班以及这座大城。
他仗着一点匹夫之勇,拒绝搭乘接驳车,坚持要跟前来迎接他的机器人一起走到宇宙飞船上。毕竟,只是走过一个有顶棚的走廊罢了。
这条通道并不算很直,但此时贝莱回过头,仍旧看得到班站在入口处。他很自然地举手打招呼,仿佛自己只是要搭乘捷运前往特伦顿区。班的反应则热烈多了,他不但用力挥动双臂,双手还伸出食、中两指,做出中古时代象征胜利的标志。
胜利?贝莱确定这是个徒劳的祝福。
为了转换心情,他开始想些别的事。如果升空时间改在白天,明亮的阳光洒在宇宙飞船的金属外壳上,而他自己和其他乘客都在暴露于外的情况下登船,那会是个什么光景?
眼前这个小圆桶即将变成一个封闭的世界,而且,即将脱离它暂时栖身的大世界,冲向远比“城外”巨大无数倍的“天外”,然后穿越无尽的虚空,在另一个世界降落。当一个人完全了解这些事实,心中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他咬紧牙根稳住步伐,不让脸上的表情有任何变化——至少他自己这么想。然而,身旁那个机器人却主动将他拉住。
“先生,你不舒服吗?”(不喊“主人”,只喊“先生”,果然是奥罗拉的机器人。)
“我还好,小子。”贝莱用嘶哑的声音说,“继续走。”
他一路低着头向前走,直到宇宙飞船耸立在面前时,他才重新抬起头来。
一艘奥罗拉宇宙飞船!
这点他相当确定。在暖色聚光灯的照射下,它显得比索拉利的宇宙飞船更高大、更优雅,却也更为强而有力。
贝莱登船后,仍觉得是这艘奥罗拉宇宙飞船略胜一筹。比方说,相较于两年前,这回他的舱房显然比较大,而且更加豪华舒适。
由于完全了解接下来的流程,他毫不犹豫地把自己脱个精光。(那套衣服或许会被电浆火炬分解,总之,他即使能回到地球,也一定拿不回来了——上次就是这样。)
而在他穿上一身新衣服之前,必须先经历彻底的沐浴、体检、服药和注射等程序。他对这样的屈辱非但不排斥,而且几乎十分欢迎。毕竟这样一来,他就不会一直挂心目前的状况。正因为如此,他几乎没注意到宇宙飞船开始加速,也几乎没时间去想自己何时离开地球、进入太空。
等到终于再度穿戴整齐之后,他一肚子不高兴地望着镜中的自己。这套服装的材质(不管它是什么做的)既光滑又反光,从不同角度望去还会呈现不同的色彩。他的下半身整个被裤子包住,裤口不但束住脚踝,而且塞进鞋子里(那双鞋子则柔软地包住双脚)。他的手臂被长袖上衣一直覆盖到手腕,手上还戴着一双透明的薄手套。那件上衣的领口箍住他的颈部,而衣服后面连着一顶兜帽,需要时可将头部罩起来。他心知肚明,自己被包得如此严密,并非为了他的舒适着想,而是为了降低他对太空族的威胁。
他望着这身装饰,忍不住想到,自己现在应该觉得又闷又热又潮湿,总之十分不舒服。事实上却没有,他甚至没有出汗,这令他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作了一个合理的推论。“小子,这套衣服有温控功能吗?”他向那个刚才接他上船、目前仍留在他身边的机器人求证。
那机器人答道:“先生,的确没错。这是一套全天候的服装,深受人们喜爱,可是也极为昂贵,在奥罗拉很少有人穿得起。”
“是吗?耶和华啊!”
他开始打量那个机器人。它似乎属于相当原始的机型,事实上,可以说和地球制造的机器人差不了多少。话又说回来,它仍有超越地球机型的地方,比方说,它的表情可以做有限度的变化。刚才,当它暗示贝莱正穿着一套昂贵的奥罗拉服装之际,脸上便浮现了一个非常浅的笑容。
它拥有一副金属之躯,外壳看起来却像一层纺织品,不但会随着它的动作稍微变形,而且色彩的搭配和对比都令人赏心悦目。一言以蔽之,除非你目不转睛看得非常仔细,否则虽然它绝非人形机器人,却活脱穿着一件衣服。
贝莱问:“小子,我该怎么叫你?”
“先生,我叫吉斯卡。”
“机·吉斯卡?”
“您也可以这么叫。”
“这艘宇宙飞船上有书库吗?”
“有的,先生。”
“能不能帮我找几本谈奥罗拉的胶卷书?”
“哪一类的,先生?”
“历史、地理、政治学……凡是能帮助我了解那个世界的都好。”
“遵命,先生。”
“还要阅读镜。”
“遵命,先生。”
那机器人随即告退,走出了舱房的双扇门。贝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当年前往索拉利途中,他从未想到善用穿越星际这段时间学习些有用的东西。两年来,他多少有点进步。
他研究了一下那道门,发觉它锁上了,无论怎么推都纹丝不动。其实如果真能打开,他才会惊讶万分呢。
他继续研究这间舱房,不久便发现一台超波屏幕。他随手按了按控制器,弄出一阵震耳的音乐,忙乱了一阵子才终于把音量降低。他勉强听了一会儿,相当不以为然,这种音乐既尖锐又刺耳,仿佛每个乐器都经过了改造。
他试了试其他按键,总算切换了画面。这回,屏幕上呈现的是一场太空足球赛,而且显然是在零重力环境下进行的。只见足球沿着直线飞行,球员则以优雅的姿态飞来飞去(双方人马都多到惊人的程度;每个人的背部、手肘和膝盖都装有鳍状物,想必是用来控制运动的速度和方向),这些类似特技的动作看得贝莱头昏眼花。正当他倾身向前,找到并按下关机键,他听到身后响起了开门声。
他转过身来,但由于一心以为会看到机·吉斯卡,所以他最初的反应只是“竟然并非机·吉斯卡”。他眨了一两下眼睛,才发觉自己正瞪着一个“人”,此人脸庞宽阔,颧骨高耸,铜色的短发向后梳得服帖,一身衣服无论剪裁或色调都相当保守。
“耶和华啊!”贝莱仿佛掐着脖子喊道。
“以利亚伙伴。”对方一面说,一面向前走,脸上露出严肃的浅浅笑容。
“丹尼尔!”贝莱大叫一声,随即伸出双臂,紧紧拥抱住这个机器人。“丹尼尔!”
居然会在宇宙飞船上见到这位渊源深厚的老朋友,贝莱真是始料未及,他就这么一直抱着丹尼尔,心中充满安慰和感动。
不久,他一点一滴恢复了理智,终于想到自己拥抱的并非“丹尼尔”,而是机·丹尼尔——机器人·丹尼尔·奥利瓦。他正在拥抱一个机器人,而对方也轻轻抱着他。这个机器人之所以如此配合,是由于他认定这么做会给这个人类带来快乐;他脑中的正子电位根本不允许他拒绝这个拥抱,因为那将会让此人感到失望和尴尬。
至高无上的机器人学第一法则是这么说的:“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而拒绝一个热情的拥抱,当然会给对方带来伤害。
贝莱慢慢松开手,以免心中那股懊悔表现出来。他甚至趁机捏了捏机器人的双臂,用以进一步遮掩自己的羞愧。
“好久不见,丹尼尔。”贝莱说,“上次碰面,还是你带着那两位数学家的‘镜像案’找我讨论那回,记得吗?”
“当然记得,以利亚伙伴,很高兴见到你。”
“你能感觉到情绪了,是吗?”贝莱随口问道。
“我不能说自己拥有人类般的任何感觉,以利亚伙伴。然而我可以说,看到你之后,我的思想似乎就运作得更顺畅,万有引力对我的感官所造成的负担也没有那么厉害了,除此之外,我实在说不出其他的变化。我想大致来说,我所感受到的这些就如同你所感受到的快乐。”
贝莱点了点头。“老搭档,只要你见到我的时候,会感受到比平时更好的状态,我就心满意足了——希望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可是,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吉斯卡·瑞文特洛夫向我报告,说你已经……”机·丹尼尔并未说完这句话。
“净化完毕?”贝莱语带讽刺地问。
“消毒完毕。”机·丹尼尔说,“于是我觉得可以进来了。”
“但你当然不必担心受到感染?”
“完全正确,以利亚伙伴,可是这么一来,船上其他乘客恐怕都会对我避之唯恐不及了。奥罗拉人对于染病几率的敏感,有时简直到了毫无理性的程度。”
“这点我了解,但我的问题并非此时此刻你怎么会来到这里,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会在这艘船上?”
“我隶属于法斯陀夫博士的宅邸,博士基于几个原因,命令我登上这艘前来接你的宇宙飞船。他确定你这次的任务十分艰巨,觉得最好让你身边有个熟悉的事物。”
“他真是设想周到,替我谢谢他。”
机·丹尼尔郑重其事地鞠躬答礼。“法斯陀夫博士还觉得,这次的会面将带给我——”这机器人顿了顿,“一些适切的感受。”
“你是指快乐吧,丹尼尔。”
“既然你准许我使用这个用词,那我就不妨承认。此外还有第三个原因——而且是最重要的——”
这时舱门再度打开,机·吉斯卡走了进来。
贝莱转头望向它,心中起了一股嫌恶感。谁都能一眼看出机·吉斯卡是机器人,因而只要有它在场,就等于强调了丹尼尔也是机器人这个事实(贝莱突然再次想到,他其实是机·丹尼尔),即使丹尼尔远远超越吉斯卡也于事无补。贝莱很不希望丹尼尔的机器人本质被突显出来,他无法将丹尼尔视为只是说话有点不自然的人类,这使他感到心虚,因而想要极力避免这种情况。
他不耐烦地说:“什么事,小子?”
机·吉斯卡答道:“先生,我把你想看的书拿来了,还有阅读镜。”
“好,放下吧,放下就好——你不必留下来,丹尼尔会在这儿陪我。”
“是的,先生。”机器人的双眼迅速望向机·丹尼尔(贝莱注意到它的眼睛会发光,丹尼尔则否),仿佛等待这个“高级生物”下达命令。
机·丹尼尔轻声说:“吉斯卡好友,你不妨就站在门口吧。”
“好的,丹尼尔好友。”机·吉斯卡答道。
等到它离去后,贝莱有点不悦地问:“为什么要让它待在门口,难道我是囚犯吗?”
“既然在这趟旅程中,”机·丹尼尔说,“你不能和其他乘客有任何接触,所以很抱歉,我不得不说你的确是一名囚犯。但吉斯卡紧跟着你其实另有原因——不过,我觉得应该先告诉你一件事,以利亚伙伴,你最好别再用‘小子’称呼吉斯卡,或是任何机器人。”
贝莱皱起眉头。“它讨厌这个称呼?”
“吉斯卡不会讨厌人类的任何行为,只不过在奥罗拉上,我们通常不会用‘小子’称呼机器人。所以,我劝你最好不要因为这些没必要的惯用语,无意间突显了你来自地球,以免你和奥罗拉人产生摩擦。”
“那么我该如何称呼它?”
“就像称呼我一样,直接用他的专属名字就行了。毕竟,名字只是代表对方的一组声音,而声音又有什么优劣之分呢?说穿了,只是一种约定而已。还有在奥罗拉上,通常习惯用‘他’或‘她’来指称机器人,而不会用‘它’这个代名词。此外,奥罗拉人通常不会在机器人的名字前面冠上‘机’字,除非是需要用到机器人全名的正式场合——即便如此,如今还是常常会省略这个字。”
“这么说的话,丹尼尔,”贝莱压抑住想叫他“机·丹尼尔”的冲动,“你们在言语中,又如何区别机器人和人类呢?”
“两者的区别大多是不言而喻的,以利亚伙伴,因此似乎没有必要特别强调,至少奥罗拉人这么认为。既然你要吉斯卡替你找些谈奥罗拉的胶卷书,我猜你是想熟悉一下奥罗拉的风土人情,为你肩负的任务预作准备。”
“应该说,是我硬吞下肚的任务。可是,万一碰到人类和机器人的区别并不明显的情形呢?丹尼尔,例如你自己?”
“既然不明显,又何必区别呢,除非碰到确有必要的情形,对不对?”
贝莱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觉得并不容易调适自己的心态,做到像奥罗拉人那样假装机器人并不存在。他又说:“可是,如果吉斯卡并非把我当囚犯看管,那么它——他又为何站在门口?”
“那也是法斯陀夫博士的指示,以利亚伙伴,吉斯卡是奉命来保护你的。”
“保护我?预防什么事?还是防什么人?”
“这一点,以利亚伙伴,法斯陀夫博士并未交代得很清楚。话说回来,自从詹德·潘尼尔这件事激起公愤……”
“詹德·潘尼尔?”
“就是那个被终结功能的机器人。”
“换句话说,就是那个被杀害的机器人?”
“以利亚伙伴,杀害这种说法通常只用在人类身上。”
“可是在奥罗拉,你们尽量避免区别机器人和人类,不是吗?”
“的确没错!虽然如此,可是据我所知,就终结运作这个特殊情况而言,过去从未出现该不该区别的问题,所以我也不知道标准何在。”
贝莱思索了一下。这纯粹是个语意学的问题,并没有实质的重要性。话说回来,他想借此探究奥罗拉人的思考模式,否则他根本踏不出第一步。
他慢慢地说:“一个正常运作的人类就是活人,如果另一个人刻意用激烈的手段终止他的生命,我们就称之为‘杀人’或‘凶杀’。不过相较之下,‘杀人’是比较强烈的字眼。”
“你若猛然目睹有人试图以激烈手段结束另一个人的生命,就会大喊‘杀人啦!’反之,你绝不可能大喊‘凶杀!’因为后者是比较正式、比较不带感情的用语。”
机·丹尼尔说:“我无法了解你所作的区别,以利亚伙伴。既然‘杀人’和‘凶杀’都代表以激烈的手段终结他人生命,这两个词就一定能互换,所以说,区别又在哪里呢?”
“区别在于,如果你高喊‘杀人’,会比高喊‘凶杀’更能让听到的人血液为之凝结,丹尼尔。”
“为什么呢?”
“言外之意的联想,并非字典上的意义,而是经年累月所累积的一种微妙效应;在一个人的经验中,不同的词汇适用于不同的句子、情况和事件。”
“我的程序中完全没有这些知识。”丹尼尔答道,在那显然毫无感情的声音之下(他说每一句话皆是如此)似乎透着一种古怪的无助感。
贝莱问:“你愿意接受我的说法吗,丹尼尔?”
丹尼尔仿佛刚刚获悉一道难解之谜的答案,迅速答道:“毫无疑问。”
“既然这样,我们应该可以将运作中的机器人称为活的。”贝莱说,“很多人可能会拒绝扩充‘活’这个字的意思,但我认为只要对我们有用,大可自由发明新的定义。把一个运作中的机器人当成活的并不困难,反之,如果硬要发明新字,或者刻意避免使用意思相近的字眼,那就是自找麻烦了。比方说,丹尼尔,你就是活的,对不对?”
丹尼尔放慢速度强调道:“我在运作!”
“得了吧。既然松鼠是活的,虫子、树木、青草也都是活的,那么你又何尝不是呢?我永远不会想要在言语中——或心中——强调我是活的但你只是正在运作的,尤其是我将要在奥罗拉生活一阵子,要试着避免在我自己和机器人之间作无谓的区别。因此我告诉你,我们都是活的,而且我要求你接受我的说法。”
“我会接受的,以利亚伙伴。”
“但是,如果一个人刻意用激烈的手段终结机器人的生命,能否称之为‘杀人’呢?这点我们可能还是会有些犹豫。如果把这两种罪行画上等号,刑责也就应该一样,可是这样对吗?如果杀人犯应当接受死刑,难道真该把终结机器人的罪犯也处死吗?”
“以利亚伙伴,杀人犯应当接受的惩罚是心灵穿刺,紧接着是人格重建。真正犯罪的是他的心灵结构,而不是他的肉体生命。”
“那么在奥罗拉上,用激烈的手段终结机器人的运作,又会受到什么惩罚呢?”
“我不知道,以利亚伙伴。据我所知,奥罗拉上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我猜惩罚应该不是心灵穿刺吧。”贝莱说,“对了,‘机杀’如何?”
“机杀?”
“机器人凶杀案的简称。”
丹尼尔说:“可是恐怕不能当动词吧,以利亚伙伴?你绝不会说‘谁凶杀了某某某’,因此同样不适合说‘谁机杀了某某某’。”
“你说得对。在这两种情况下,都应该说‘谋杀’才对。”
“可是这个词专门用在人类身上,比方说,你不可能谋杀一只动物。”
贝莱说:“没错。而且,你甚至不会无意间谋杀一个人,这个词只能描述蓄意的作为。‘杀死’就比较广义了,既可以用于意外致死,又能适用于蓄意谋杀——而且除了人类之外,还可以用在动物身上。即使是一棵树,也有可能被细菌杀死,所以说,机器人又为什么不能被杀死呢,啊,丹尼尔?”
“无论人类或其他动物甚至植物,以利亚伙伴,全都是活生生的。”丹尼尔说,“机器人却是人造物,这点和阅读镜没有两样。人造物可以遭到‘毁坏’‘损坏’‘破坏’等等,就是不会被杀死。”
“虽然如此,丹尼尔,我还是要用‘杀死’这两个字,詹德·潘尼尔被杀死了。”
丹尼尔说:“使用不同的字眼,为何会产生不同的效果呢?”
“‘我们叫作玫瑰的那种花,要是换了一个名字,气味还是同样芬芳。’对不对,丹尼尔?”
丹尼尔顿了顿,然后说:“我不确定玫瑰的气味是什么意思,但如果地球上的玫瑰也就是奥罗拉上称为玫瑰的那种花,而你所谓的‘气味’是一种可以被人类侦测、度量或感受到的性质,那么用另一组声音称呼它——其他条件通通不变——当然不会对它的气味,或是任何内在性质产生影响。”
“没错,可是对人类而言,改了名字的确会导致感受上的改变。”
“我不懂这是为什么,以利亚伙伴。”
“因为人类通常都是不合逻辑的,丹尼尔,这是个令人无法恭维的特点。”
贝莱仰靠在椅子里,玩弄着手中的阅读镜,让自己的思绪暂时封闭几分钟。这番和丹尼尔的讨论令他很受用,因为在忙着咬文嚼字的时候,贝莱就能忘掉自己身处星空,忘掉宇宙飞船正在高速前进,一旦远离太阳系的质心,便会跃迁到超空间之中。此外,他还能忘掉自己即将距离地球好几百万公里,而不多久之后,更会拉大到好几光年。
更重要的是,他可以从中得到一些肯定的结论。丹尼尔虽然说奥罗拉人并不区别机器人和人类,但这显然只是表象。奥罗拉人或许出于善意,避免冠上“机”字头,避免使用“小子”的称呼,还尽量避免“它”这个代名词,可是从丹尼尔拒绝对机器人和人类一视同仁地使用“杀死”这种说法,便能确定上述那些只是表面上的改变(既然这种反应源自他的程序,就代表奥罗拉人认定丹尼尔应当表现出这样的行为)。骨子里,奥罗拉人和地球人一样,都坚决相信机器人只是一种比人类低等无数倍的机器。
而这就意味着,在他从事这项艰巨任务、试图替这场危机找出解决之道的过程中(倘若确有可能找到),他起码少了这一个形同绊脚石的误解。
贝莱曾考虑是否应该询问吉斯卡,以便验证他刚刚得出的结论——不过,他并未犹豫太久,就决定不要这么做。吉斯卡的心灵太过简单,而且不够精巧,根本没什么用处。到头来他只会回答“是”或“不是”,那和询问一台录音机没什么差别。
既然如此,贝莱决定继续和丹尼尔讨论下去,至少他有能力作出些耐人寻味的回应。
他说:“丹尼尔,咱们来谈谈詹德·潘尼尔的案子。根据你刚才的说法,我假设这是奥罗拉历史上第一桩机杀案。犯下这案子的人——也就是凶手——我猜还没找出来吧。”
“如果,”丹尼尔说,“你假设是人类犯下这案子,那么此人的确身份不明。这点你说对了,以利亚伙伴。”
“那么动机呢?詹德·潘尼尔为何会遭到杀害?”
“这一点,同样还不清楚。”
“可是詹德·潘尼尔是个人形机器人,外表像你而并不像——比方说,不像机·吉斯……我是说吉斯卡。”
“这点正确,詹德是个像我这样的人形机器人。”
“那么有没有可能,凶手并非刻意进行一桩机杀案?”
“我不了解你的意思,以利亚伙伴。”
贝莱有点不耐烦地说:“难道凶手不可能将詹德误认为人类吗?果真如此的话,他的企图就是凶杀,而不是机杀了。”
丹尼尔缓缓摇了摇头。“人形机器人的确外表酷似人类,以利亚伙伴,甚至连毛发和皮肤的毛细孔都惟妙惟肖。我们的声音百分之百自然,我们可以进行吃喝等等的动作,可是若和人类比较,我们的言行举止仍有显而易见的差异。随着科技的进步,这些差异或许会越来越少,但目前还是很多。你——以及其他不熟悉人形机器人的地球人,也许不容易注意到这些差异,但奥罗拉人则否。没有一个奥罗拉人会将詹德——或是我——误认为人类,哪怕只是一时半刻。”
“那么奥罗拉以外的其他太空族,他们有没有可能误认呢?”
丹尼尔有些犹豫。“我认为没这个可能。我这么说并非根据个人的观察,也不是直接根据内建的知识,而是我脑中的程序告诉我,所有的太空族世界都和奥罗拉一样,对于机器人十分熟悉——有些世界,例如索拉利,甚至犹有过之——因此我推论,任何太空族都能轻易分辨人类和机器人的差别。”
“其他的太空族世界也有人形机器人吗?”
“答案是否定的,以利亚伙伴,目前为止,仅仅奥罗拉才有。”
“那么其他太空族就不会对人形机器人十分熟悉,因此很可能忽略那些差别,而将它们误认为人类。”
“我可不认为有此可能。即使是人形机器人,仍会在某些方面表现出机器人的特色,任何太空族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是一定有少数人,并不像大多数太空族那么聪明、那么成熟、那么有经验。至少,太空族儿童就属于这一类,他们应该看不出什么差别吧。”
“我们相当肯定,以利亚伙伴,犯下这桩——机杀案——的人,绝不可能智商太低、年纪太小或经验不足。应该说,百分之百肯定。”
“很好,我们逐渐缩小范围了。如果太空族通通没嫌疑,那么地球人呢?有没有可能……”
“以利亚伙伴,如果不算早先的移民,那么不久之后,你将是第一个踏上奥罗拉星的地球人。当今的奥罗拉人几乎都是奥罗拉上土生土长的,而其余极少数,则是来自其他的太空族世界。”
“几千年来的第一个地球人,”贝莱喃喃道,“我感到很荣幸。但有没有可能在奥罗拉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有人比我捷足先登了?”
“不可能!”丹尼尔说得斩钉截铁。
“你所掌握的知识,丹尼尔,或许不够完整。”
“不可能!”这句话无论用字或语气都是刚才的翻版。
“那么我们可以下结论了,”贝莱耸了耸肩,“这件案子的确是蓄意的机杀案,没有其他的可能。”
“我们早就得到这样的结论了。”
贝莱说:“你们奥罗拉人早就得到这样的结论,是因为你们早已掌握所有的线索,而我才刚刚进入状况而已。”
“我这么说,以利亚伙伴,并没有任何贬抑之意,我无论如何不会小看你的能力。”
“谢谢你,丹尼尔,我知道你这么说并不代表嗤之以鼻——好,不久前你提到,犯下这桩机杀案的人,绝不可能智商太低、年纪太小或经验不足,而且百分之百肯定这一点。咱们来探讨一下你的说法——”
贝莱明知自己是在绕远路,但他不得不这么做。由于他对奥罗拉人的行事风格以及思考模式都不够了解,所以不敢跳过任何步骤,更不敢骤下结论。此时此刻,如果他面对的是人类这种智慧生物,对方很可能会觉得不耐烦,索性直接说出答案——而且还会把贝莱当成白痴。然而,身为机器人的丹尼尔则会以全然的耐心,追随着贝莱迂回曲折的思绪。
无论丹尼尔外表多么像人,类似这样的行为就能泄漏他的机器人身份。此时若有奥罗拉人在场,或许仅仅根据丹尼尔对某个问题的回答,就能断定他是机器人。丹尼尔说得对,人类和机器人之间的确存在着微妙的差别。
贝莱说:“若能假设这桩机杀案牵涉到暴力行为——詹德的脑袋被打爆,或是他的胸部受到重创,就应该能排除所有的儿童,以及成年人中绝大多数的女性和许多男性。我想,如果不是特别强壮魁梧的人,实在很难做到这一点。”根据当初迪玛契科所作的简报,贝莱已经知道这桩机杀案不属于这一类,可是他又如何肯定迪玛契科自己并未受到误导?
丹尼尔说:“其实任何人类都不可能做到。”
“为什么?”
“不用说,以利亚伙伴,你很清楚机器人骨子里都是金属之躯,比人类的骨胳要坚固得多。而我们的行动要比人类更快、更强而有力,而且受到更精密的控制。机器人学第三法则强调‘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凡是人类作出的攻击,我们都可以轻易防卫;即使再强壮的人,我们都可以将他制住。此外,机器人也不太可能遭到出其不意的袭击,我们随时随地都在注意身边的人类,否则就无从发挥我们的功能。”
贝莱说:“得了吧,丹尼尔。第三法则其实是这么说的,‘在不违背第一及第二法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而第二法则是说,‘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第一法则的内容则是,‘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所以人类能够命令机器人自我毁灭——然后那机器人就会使尽全力打碎自己的头颅。而如果人类向机器人发动攻击,机器人自卫的话便会伤到人类,那就违背第一法则了。”
丹尼尔说:“我猜,你想到的都是地球机器人。奥罗拉——或任何太空族世界——对机器人的重视都超过地球,而且相较之下,太空族世界的机器人一般而言都更复杂、更能干,同时更有价值。所以在太空族世界上,第三法则相对于第二法则的强度也大大超过地球上的情形。如果接到自毁的命令,机器人会提出质疑,除非听到确实正当的原因——为了化解眼前一个明显的危机——机器人才会执行这个命令。至于防卫人类的攻击,这并不会违背第一法则,因为奥罗拉的机器人都有很好的身手,足以在不伤害人类的前提下将他制住。”
“那么,假设有人坚决宣称,除非机器人自我毁灭,否则遭到毁灭的就是他自己——他这个人类,这么一来,机器人会不会自我毁灭呢?”
“奥罗拉的机器人一定会质疑这样的说法,因为口说无凭,那个人必须提出明显的证据来。”
“难道他不可能作出巧妙的安排,让机器人觉得这个人的确陷入绝境?你之所以排除掉智商太低、年纪太小或经验不足的人,不正是这个原因吗?”
丹尼尔说:“不,以利亚伙伴,答案是否定的。”
“我的推理有错吗?”
“没有。”
“那么我就错在假设他受到了实质的损伤。事实上,他并未受到任何实质损伤,对不对?”
“是的,以利亚伙伴。”
(贝莱心想:这意味着迪玛契科的情报正确无误。)
“所以说,丹尼尔,詹德是心智受到了损伤。哈,机困!彻底且不可逆的机困!”
“机困?”
“机器人困阻的简称,就是正子径路的功能遭到永久性阻断。”
“奥罗拉人并不用‘机困’这种说法,以利亚伙伴。”
“你们怎么说呢?”
“我们称之为‘心智冻结’。”
“也可以,反正是描述同一种现象。”
“以利亚伙伴,我劝你最好还是使用我们的说法,否则奥罗拉人会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交谈会因而无端受阻。不久之前,你才提到不同的字眼会造成不同的感受。”
“很好,我会改用‘心智冻结’——这种事会不会自动发生?”
“会,可是机器人学家说,发生的几率是无限小。我身为人形机器人,可以提供你第一手资料,我自己从未经历过可能导致心智冻结的任何效应。”
“那么我们就必须假设,有人故意制造了一个足以引发心智冻结的情境。”
“法斯陀夫博士的对头正是这么一口咬定的,以利亚伙伴。”
“要做到这件事,需要有机器人学的训练、经验和技术,所以不可能是智商太低、年纪太小或经验不足的人。”
“这个推理天经地义,以利亚伙伴。”
“我们甚至可以把奥罗拉上具有这样技术的人列举出来,制作一份嫌犯清单,而人数或许不会太多。”
“事实上,清单早已出炉了,以利亚伙伴。”
“总共有多少人?”
“不多不少,刚好只有一个人。”
这回轮到贝莱说不出话来,他恼怒地锁紧眉头,然后用相当暴躁的口气说:“只有一个人?”
丹尼尔心平气和地答道:“是的,只有一个人,以利亚伙伴。这是汉·法斯陀夫博士所作的判断,而他是奥罗拉上最伟大的理论机器人学家。”
“可是,这样的话,本案还有什么神秘可言?这个人到底是谁?”
机·丹尼尔说:“啊,当然就是汉·法斯陀夫博士自己。我刚刚说了,他是奥罗拉上最伟大的理论机器人学家,而根据法斯陀夫博士的专业意见,只有他自己拥有这个本事,能令詹德·潘尼尔进入彻底的心智冻结状态,却又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然而,法斯陀夫博士也说过,他并没有那么做。”
“可是,别人都没有这个本事吗?”
“的确如此,以利亚伙伴,这就是本案的神秘之处。”
“万一法斯陀夫博士……”贝莱说到一半煞住了。他原本想问丹尼尔,法斯陀夫博士有没有可能弄错(其实不只他一个人有这个本事),或者有没有可能说谎(其实真是他干的),但他随即想到这种问题毫无意义。丹尼尔的程序是由法斯陀夫设计的,他绝无能力怀疑自己的设计者。
因此,贝莱尽可能以温和的口气说:“我会好好想一想,丹尼尔,然后我们再谈。”
“很好,以利亚伙伴,反正已经到了睡眠时间。由于抵达奥罗拉后,工作压力可能令你无法规律作息,所以你现在最好把握机会好好睡一觉,我来教你怎样架床和铺床。”
“谢谢你,丹尼尔。”贝莱喃喃道,不过他并未奢望能够顺利入眠。他奉命前往奥罗拉,目的是要证明法斯陀夫并未涉及那桩机杀案——唯有成功达成任务,地球的安全才会继续有保障,贝莱自己的前途也才会一片光明(两者的重要性虽然天差地远,但在贝莱心中却不相上下)——没想到,在尚未抵达奥罗拉之前,他就发现法斯陀夫几乎等于已经认罪。
然而,贝莱最后还是睡着了。
刚才,丹尼尔为他示范了如何降低“人造重力场”的强度。这种装置并非真正的重力产生器,后者耗能过大,只有在特定时间和特殊情况下才得以使用。
丹尼尔并没有能力解释这个装置如何运作,但即使他拥有这方面的解说程序,贝莱也确定自己不可能听懂。好在控制器很容易操作,使用者完全不必了解背后的科学原理。
丹尼尔说:“力场强度无法调降到零——起码这个控制器做不到。总之,睡在零重力环境下并不舒服,尤其是对太空旅行的生手而言。你真正需要的是一个不高不低的力场,一方面让你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另一方面仍然可以维持上下的定向。至于高低则因人而异,大多数人觉得控制器所定的最低强度是最舒服的,不过你是初次使用,或许会希望调高一点,这样比较能够让你保有熟悉的重量感。只要试试不同的强度,很快就能找出最适合你的。”
结果,这种新奇感受不禁令贝莱神迷,他发觉自己逐渐放下了法斯陀夫既承认又否认的问题,就连他的身体也逐渐脱离了清醒状态,或许两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过程吧。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地球(当然喽),虽然沿着一条捷运带前进,但他并非坐在座位上,而是飘浮在高速路带的边缘。他几乎就飘在众多路人的头上,速度比他们稍快,但似乎没有任何人显得惊讶,也没有任何人抬头看他。这是个相当愉快的感受,醒来之后,还令他怀念不已。
次日早上,用过了早餐——
真的是早上吗?在太空中,真有早、中、晚的时段之分吗?
显然并没有。他思索了一下,决定将早上定义为睡醒之后那段时间,并将此时吃的那一顿称为早餐。至于计时器上的时间,至少对他本人毫无用处——虽然对宇宙飞船而言或许另当别论。
于是,用过了“早餐”后,他随手翻了翻最新的新闻报表,为的只是确认有没有奥罗拉机杀案的进一步消息,然后,他便拿起前一天(前一个清醒周期?)吉斯卡替他找来的那些书籍。
他根据书名,选了几册应该和历史有关的,而匆匆浏览一遍之后,他便断定吉斯卡替他找的都是青少年读物,不但文字浅显,还配上大量的插图。他不禁怀疑,这是否反映了吉斯卡对自己智商的评估——抑或是单纯针对他的需要。贝莱想了想,随即下了一个结论:吉斯卡是个毫无心机的机器人,他这么做自有道理,不该怀疑他抱有羞辱自己的意图。
他定下心来,尽量将注意力放在书本上,却发觉丹尼尔也拿着阅读镜陪他一起看。他这么做纯粹是出于好奇吗?或者只是不想让眼睛闲着?
丹尼尔从未要求翻回任何一页,也从来没有开口发问。想必,基于机器人对人类的信赖,他对读到的东西一律照单全收,不允许自己生出任何疑心或好奇。
在此期间,贝莱仅仅问了丹尼尔一个问题,不过这个问题和他们读到的内容无关,而是由于他对奥罗拉阅读镜不太熟悉,想知道该如何下达打印的指令。
偶尔贝莱也会暂停一下,走到隔壁的小舱房。那是一处解决各种卫生需求的隐密场所,因此无论是在地球或奥罗拉(后者是贝莱从丹尼尔口中获悉的),都毫不避讳地使用“卫生间”这三个字来标示。不过,身为大城居民的贝莱一向使用有着一排排便斗、马桶、洗脸台和淋浴间的大型卫生间,那间小舱房却只能容纳一个人,令他有点不知所措。
而在阅读过程中,贝莱并未试图记住书中任何细节。他并不打算成为奥罗拉社会的专家,也不是想要通过这方面的考试,只是希望读出一些感觉罢了。
比方说他注意到,这些由历史学家所撰写的青少年读物,虽然一律使用歌功颂德的笔法,可是书中那些奥罗拉的先圣先贤——在星际旅行早期从地球飞到奥罗拉的首批移民——仍是不折不扣的地球人。他们的政治形态、他们的纷争方式,以及他们所作所为的方方面面,几乎都有地球的影子。就某个角度而言,奥罗拉上所发生的一切,可说是重演了数千年前地球上某些原始地区的移民史。
当然,在这段过程中,奥罗拉人并未发现或遭遇任何智慧生物,因此这些来自地球的入侵者,不必烦恼到底该用人道还是残酷的手段对待“原住民”。事实上,这颗行星上原有的生物少之又少,因此人类得以迅速到处生根,而人类所驯养的动植物,以及无意间带去的寄生虫和其他微生物,也在最短时间内遍布了整个世界。除此之外,当然,这些移民也带去了机器人。
由于未曾遭到任何阻力即轻易征服这个世界,首批移民很快觉得自己就是它的主人。最初,他们将这颗行星称为“新地球”,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它是人类所开拓的第一颗“系外行星”,亦即第一个太空族世界。而它也是星际旅行的第一个具体成果,是崭新纪元的第一道曙光。然而不久之后,他们就切断了和地球的血脉关联,并采用罗马神话中曙光女神的名字,将这颗星重新命名为“奥罗拉”。
所以说,奥罗拉就是曙光世界,而首批移民更开始刻意宣称自己是一种新人类的始祖。过去的人类历史都是漫漫长夜,直到奥罗拉人抵达这个新世界,白昼才终于来临。
这个伟大的事实(或说伟大的自夸)开始逐渐扩散到所有的命名、所有的纪念日、所有历史人物的评价。最后,它成了无所不在的信仰。
后来,其他太空族世界陆续诞生,它们的移民有些来自地球,也有些来自奥罗拉,但贝莱对这段历史的细节并未多加注意,因为他关心的是大方向。他注意到,由于发生了两点重大改变,使得奥罗拉人和地球的关系因而被拉得更远。其一是他们越来越让机器人融入生活中各个层面,其二则是他们的生命不断延长。
随着机器人变得越来越先进和多才多艺,奥罗拉人对它们的依赖也越来越重,但从未达到不能自拔的程度。这点和索拉利不同,贝莱记得那个世界的人类非常少,机器人非常多,而奥罗拉的情况并非如此。
但依赖性还是逐渐升高。
在阅读过程中,他尽可能抓住直觉的领悟,以及趋势和一般性——结果他发现,在奥罗拉上,人机互动的每一步进展似乎都和依赖性息息相关。甚至“机器人权”这个共识的建立——亦即逐渐废弃丹尼尔所谓的“不必要的区别”——也是一个突显依赖的迹象。在贝莱看来,奥罗拉人之所以对机器人越来越讲人道,似乎并非由于认同广义的人道精神,而是他们不想承认机器人的机器本质,于是干脆将两者一视同仁,这么一来,人类必须依赖人工智能这个令人不快的事实就消失于无形了。
而在生命延长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奥罗拉的历史开始放慢脚步,起起伏伏也逐渐模糊,延续性和一致性则越来越高。
毫无疑问,他所阅读的奥罗拉史越到后面就越没意思,令人看得几乎昏昏欲睡。但另一方面,对于置身那段历史的人而言,这绝对是一件好事。或许可以这样说,凡是有趣的历史一律充满了灾难,虽然后人读来津津有味,当时的人却苦不堪言。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对绝大多数的奥罗拉人而言,个人生活一直无忧无虑,而如果每一个人的生活都越来越安逸,谁又会反对呢?
假如曙光世界拥有阳光普照的好天气,谁又会想要呼唤暴风雨?
——就在这个时候,贝莱突然体会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如果硬要他试着描述,他会说仿佛一眨眼间,体内的一切整个翻转到体外,然后又立刻恢复原状。
由于过程太过短暂,他几乎没注意到,差点以为只是自己悄悄打了一个嗝。
直到大概一分钟之后,他才猛然想起来,自己有过两次这样的经验:一次是在前往索拉利的途中,另一次则是在回程。
这就是所谓的“跃迁”,也就是进入超空间的过程。一旦进入超空间,时间和空间双双失去意义,宇宙飞船便能打破宇宙中的光速极限,一举前进许多光年。(就字面上来说,这并没有什么神秘可言,因为宇宙飞船其实就是暂时离开这个宇宙,来到没有速限的另一种空间。然而,就观念上而言则刚好相反,因为若想描述超空间的本质,唯有使用数学符号一途,可是那些符号无论如何看不出任何直觉上的意义。)
事实上,人类虽然早就学会如何操弄超空间,却始终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要你接受上述事实,整件事就一清二楚——前一刻,就天文尺度而言,宇宙飞船距离地球还不算远,而下一刻,它已经来到奥罗拉附近。
在理想情况下,跃迁不需要任何时间——完全不需要,换言之,如果整个过程完美无缺,应该不会造成任何生理上的反应。然而物理学家宣称,完美无缺的跃迁需要无限大的能量,因此在真实情况中,总会有一个“有效时间”,虽然可以尽量缩小,但绝不等于零。正是这段不可避免的瞬间,导致了那种古怪却实质无害的翻转感觉。
想通了自己已经距离地球非常远、距离奥罗拉非常近之后,贝莱突然很想看看这个太空族世界。
原因之一,这时他很想看到有人烟的地方,而另一个原因,则是出于自然而然的好奇心,想要看看那个他已经从书本上非常了解的世界。
这时吉斯卡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介于清醒和入睡之间的那一餐(称之为午餐吧)。他径自开口道:“先生,我们正在接近奥罗拉,可是很抱歉,你无法从驾驶舱中观看它。反正,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奥罗拉的太阳只是一颗普通的恒星,而我们还需要再飞几天,才能看到奥罗拉这颗行星的面貌。”然后,他仿佛又想到一件事,连忙补充道,“即使那个时候,你也无法从驾驶舱中观看它。”
贝莱心中冒出一股莫名的尴尬。显然,对方不但料到了他这个心愿,而且很快让他死了这条心,原来他们根本不希望他进入驾驶舱。
他说:“没问题,吉斯卡。”那机器人便走开了。
贝莱闷闷不乐地望着他的背影。今后,他身上还会被扣上多少枷锁呢?想要圆满完成任务,原本已经不太可能,不知奥罗拉人还会使出多少阴谋诡计,让不太可能变成绝无可能。